張媽將兩個月工資寄回家後,個把月還沒接到丈夫的回信,雖在冗忙時,她心裏總是上七下八的,好像身子掛在危崖上搖晃,又像烏雲託着她在渺無邊際的空虛中漂流;爲着幾個錢,恩愛的夫妻就同散了夥被轉買到千十萬家,連信都不能常收到,本來,寒苦人家有幾個人識字的,要寄信就寄信,那有這麼方便啊!

  她的神情惝怳的,每逢前後門“劈拍劈拍”的響,心裏就起了共鳴:“說不定他來了,他說今年春上準到上海來玩玩的。不然,便是郵差送信來,許多信中有這麼的一封:封套小小的,軟軟的,很髒,中間有一條紅籤或是用粗紙當封套,上面有淡墨寫的歪斜的字。”於是她的腳步就快了,像雞婆彈土似的忙,把門開了。門外倘是客人,她就問明瞭找誰,心冷了半截的把話回覆了,果真是郵差送信來,她就如發了洋財一般的搶着一把接住,一封一封的去認明,看有沒有封套上有紅籤的,有,她就腳不停輪的奔上樓推推亭子間的門,問:“何先生,請你看看這裏面有沒有紹興寄來的?——這封是不是?”她還揀了一封合於自己所推想的,儼然就能斷定只有紹興有那麼的信封,何先生瞧着她那焦急的樣子,偏要接着信看了又看,越耽誤時候越有意義似的將那個“不——是”悠悠的唱出來,等她灰心的拿着信要交給太太去,他卻又叫她回來說:“彷彿有一封是的樣,我還沒看清呢!”當真,她又奔回將信給他看,他饞涎欲滴的瞧着她笑迷迷,慎重其事的,“哼,真沒有紹興寄來的!”這樣說了,她才決心的走去,她只要得着真實的消息,也就不思索自己這樣跑來跑去是怎麼回事,她的腦海裏有時不過有個這樣的影子:何先生很柔和,不像東家和太太那麼的愛對她板起嚴峻的臉子,自己不識字,太太也不識字,沒有他,看家書,寫回信就可真糟了糕。

  信,星期日的下午她竟收到了一封,套上有紅籤的,經何先生證明是紹興寄來的,她將它貼身的藏着,很高興,洗衣,泡水,無論做什麼平常不願意做的事,這時臉上總是露着桃紅的笑靨,不過“他該平安吧?孩子乖吧?婆婆健旺吧?”這些思潮在腦中一回旋,眉毛便皺起,容顏又是愁戚的,信雖則收到了,裏面包藏的是安慰,是悲哀,這還沒證實,她想請何先生替她看看信,只是幾個月以來才接到這價值萬金的家書,信息不好,固然不妨緩緩的知道,樂得自己空幻的快樂一陣,倘是信息好,這一絲的安慰在紛忙冗雜中也就不容易領略到,那太糟踏了,不如等自己閒逸時再請何先生讀給她聽,順便請他寫封回信。這樣回來的一推敲,主意就決定了,她還是埋頭低腦做她的事,趕快料理她的事務,預備騰出充分的時間來專辦這件事,便中,信紙信封也買好了,回信中應說些什麼,那是早是已有了底稿的。

  晚餐後,東家和太太上了電影院,家裏沒有誰,她想這時候了,就喜滋滋的推開亭子間的門。

  “何先生今晚不出門嗎?”

  “沒一定,有什麼事?”

  “想請何先生看看信。”

  “好啊,因爲你要看信,我就不出門吧!”

  她笑着就進了房,轉過背,伸手在襯衣裏找了半天,找出那封信,交給何先生。何先生就拆開來看,她雖不識字,也伏在桌上,憂喜的容顏時時在臉上變幻,眼睛卻注視何先生的臉,希望在他的神情裏探出家中的消息的好壞,何先生看了信,臉上浮出的是滑稽的笑容,她的搖搖擺擺的心似乎就安定了,面部的愁雲也消失了,家中平安的消息,在何先生的笑容裏探出了,然而還是急切的問:

  “我家裏該沒有什麼嗎?上個月寄回十塊錢信上不知說了沒?”

  “沒有什麼,錢也收到了,只是……”何先生癡癡的瞧着她笑,儼然信裏有笑的材料。

  “只是什麼?請你念給我聽吧,謝謝你!”她的心裏有些恍惚,擔心着家裏出了什麼醜事似的。

  “念是自然念給你聽,可是念出來你可不要難爲情噢。”他笑着,眼睛斜斜的瞅着她,“你靠攏來點,我輕輕的念給你聽吧?”他兩手抱着自己的身子兩邊搖擺,擺得很入神。

  “別裝腔,請你爽爽氣氣的唸吧,謝謝你!”她口裏雖是這樣說,心裏真的有些難爲情,只是“靠攏來點”,卻不肯照辦。

  “好吧,那末我念噢?”他微微的有點不滿意的念:“妹妹,二月初三收到汝信,並大洋拾元,我非常歡喜。汝近來身子不知好否,甚念,在外總要保養身體,錢要用時儘可留用,不必每月全數寄回,家中一切平安,二妹生了小的,元宵後回家住了半個月,銀兒也乖,前幾天他受了感冒,晚上發熱,口裏只是喊姆媽,現在已經好了。我呢,近來精神有些不濟。”這些不關緊要的話,一氣就念完了,他默默的瞧着她,探探氣色,她的臉上忽然灰白了,“銀兒才五歲半,這末小的孩子就離了娘,婆婆老態龍鍾的還得要人服侍。他是整天辛勞那有工夫管,冷熱尿屎,有誰照應他,這些還事小,他又沒有伴,門前的那口塘,水光閃閃的,設若掉下去,那就……”,她正在暗地裏酸楚,何先生又火上加油的把信中的話接上:“飯也吃不下,做事是無精打彩的,走進房,冷冷清清的像是和尚庵,一躺在牀上就做夢,每每夢見你,夢到那些事情上去。兩年多的日子都是這樣悽悽愴愴的過去,妹妹呀……”他又停住了,眼睛向她睃了一睃,嚇嚇的乾笑着。她的灰白的臉忽又血紅了,眼眶裏淚珠瑩瑩的。她發現何先生注視她,她用手遮了臉,轉過身子去。

  “還有要緊的話,——怎麼着!站攏來點啊!”

  “唉,謝謝你,不要念了,我是光眼瞎,你隨意造些話在裏面,誰曉得。”她羞羞的迴轉頭來說;精神又漸漸的舒暢了,快慰了。

  “真的,句句是真的,我還騙你嗎?你素來對我很好的,我還騙你嗎?”

  “唉,那就是他受了人家的騙啦!——唉,作孽,他也是少讀了幾句書,家信也要請人寫,請人看的,你曉得又是請了個什麼化孫子寫了這些鬼話啦!唉,真作孽!”

  “是呀,寫信就要找我們這樣老實人寫,這作興是誰跟他玩笑也說不定,我是照着信上唸的。只是你已經出門這樣久,他就難道真不想你嗎?”他瞧着她融融的笑:“那個男人不想堂客,那個堂客又不想男人的。”

  她把頭低下去,避一避燈光,何先生越瞧越神往,“還有要緊的話”也就沒有了。她像受了感冒似的,身子動了一動,卻啓卻又停住,沉思了一陣說:“何先生,真的不出門嗎?如果不出門,那就還要麻煩你一下。”

  “你既是有事,我就不出門也行,你不是別人,什麼事我都肯替你盡心的。”何先生謅媚了兩句,又啓示她說:“太太又不在家,說不定一二點鐘纔回來,趁着你有工夫,就把你要做的事情替你做了吧!”

  “是的,太太在家就忙不開,趁着今晚就請你寫一封回信吧?一次不了一次的麻煩你,真是折磨人!”她實實在在的抱歉,雖則自己平常也替他打水,買東西,究竟寫信看信是比什麼都難的。

  “啊——就是寫回信呵,我以爲有什麼好事情麻煩我,好吧;你就站在我面前說,我一句一句替你寫就是。”

  她得了何先生的允許,就像喜鵲一樣的要飛下樓去取信紙。

  “不必下樓了,你是取信紙嗎?我這裏有,早就替你預備好了的。”

  “信紙信封也要用何先生的,這怎麼要得!”她一壁說,一壁走回來,倚着桌子邊站着。“請何先生這樣寫,就說我身體好,事情末,也不很忙,只是沒有什麼大味分。信末,收到了,我很掛念家裏,不知爲什麼老是幾個月不寄信來。”她響了一響嗓子,又再往下說,許多的話就賽跑似的紛亂着,一齊擁到口門來:“婆婆末,唉……”說到婆婆就有無窮的慨喟要向何先生申訴似的:“那末大的歲數,不知還常常發氣痛不,事情要她老人家少做一點,這樣要管,那樣要管,一張碎米嘴整天煩個不住,我要出門末,也不是純然爲着家裏窮,實在也是受不住嘰嘈,你怕我真忍心——”她的喉頭像塞了什麼,“二妹是前年出嫁的,她老人家就只有這個女兒胎,幾多看的重羅!生了孩子,我好意思不送禮嗎?二妹是跟婆婆一氣的!在家裏的時候,指雞罵狗,受她的氣也真受足了。但是,我不送禮,她們不生氣嗎?講起來,我在外面賺錢,賺洋錢,唉,一天忙到晚,傷風頭痛,還敢困在牀上嗎?”她越扯越遠,費了一番思索才找着了頭緒:“呵,請你添上一句,說我要寄點衣料給毛毛做點什麼,有便頭就寄回來,說起來,也算是舅姆胎!就是這幾件事。呵,還請添一句,問問婆婆的安,二妹兩娘崽人好不,孩子乖不?我末,在這裏身子好……”

  “慢點,慢點,我鬧不清,你這封信是寫給誰的?信上開頭總要有個稱呼才行啊。這又不是咱們倆在說話!”

  “自然是寫把他的。”她羞羞的一笑。

  “他是誰,我是誰,你是誰,他,他他,嘿;嘿,嘿。”

  “他叫鄒士林啦,什麼‘你是誰’,‘我是誰’的!”

  “你平常就稱他鄒士林的嗎?這樣還算恭敬嗎?真是!還是稱他哥哥吧,他稱過你妹妹的。你對哥哥就沒有一句沒有說的嗎?”何先生笑迷迷的,目光灼灼的就像射進她的心窩的薄膜,她的眼光就避到窗外,對面亭子間裏也是一男一女在作什麼,她漸漸的露出苦惱的樣子,夫妻之樂在腦裏一閃爍,就像做了虧心事,當了官說不出口供。

  “怎麼,你對哥哥就說不出一句體貼的溫存的話嗎?他不是精神不濟嗎?不是也在想你嗎?不是……”何先生聳一聳肩,皺一皺眉眼,偏着頭,鷹鉤鼻子也動了一動,一雙賊眼死死的釘着她,她是二十五六的,久曠之後的婦人。

  “好啦,好啦,你就替我添上一句:要他自己也好好保養保養身體就是,沒別的話了。”她苦笑着說,掉轉頭,不敢正視何先生。

  “替人家寫信就得把人家心裏的話寫出來,有些話是說不出口的,我含糊的替你寫着就是。”

  何先生拿起筆就寫,重要的事,幾句就包括了,他就自出心裁的寫些動情的句子,預備念給她聽。只是幾筆寫完了,就沒有什麼戲唱了,怪乏味的,“可是在寫信上耽誤時候太多也就是徒勞的事。”這樣一思量,終於筆如游龍的,一會就寫完了。“好,完了,嘻,嘻,嘻!”他筆一擱,眼睛就射着她,射着她的眉,眼,兩峯凸凸的胸部,腰,而且幻想着腰以下的一切。

  “笑什麼,笑裏藏刀,我不相信你寫的,你得念給我聽,你別欺我光眼瞎,看你那神氣就看得出,你別瞞我。”她帶笑的說。

  “自然念給你聽啦,你站攏來一點,高聲的念,像什麼,這是私信。”何先生伸手將她露出衣袖外的手臂像黏了麪糊似的一拉,她已神馳到家園,丈夫爲她想病了,她該對丈夫安慰幾句,她就像站在丈夫的牀沿,被他一拉似的,站在何先生的身邊。她聽到:“哥哥,你的信,收到了。近日婆婆安否?二妹和小兒乖否?銀兒吵事不!甚念!妹想送二妹一點衣料,給小兒做衣服,有便即當寄回家,妹在外自知保養,請莫懸念。自己身體要緊。”她就像在跟丈夫對話,相距咫尺似的,“哥哥,請晚上不要胡思亂想啊,像我,難道不時常思想你嗎?只是想來想去,還是一場空,這不是無益之事嗎?哥哥呀……”何先生有神有韻的念,一壁笑着偷偷的瞅着她,她的確又落到悽愁的海里了,她頓覺自己還自在他鄉,對着別的男子的面孔,這些情話雖是自己心裏所要說的千萬分之一,然而這是別的人替她說出的,這不是說給丈夫聽,是何先生說給她自己聽,悽切,羞慚的情緒在她的臉上交織着,眼淚幾乎流下來了。但她的眼淚不願對着何先生流,她強作笑顏說:

  “你們當先生的就沒有一個好人,請你寫封信呢就愛鬼扯腿的亂寫,唉,我要是認識幾個字,自己能夠動筆,真是一世也不願求你們的。”她狠狠的啐了何先生一口,但她那春情駘宕的神景,徒然使何先生加倍的醉迷!

  “真是,費力不討好,我貪圖個什麼,這樣體貼的替你寫信?”何先生拿着寫好了的信,緊緊的握着,咬緊牙齒裝出要扯去的形勢。

  “好啦,好人做到底,我說得玩的,請你將信給我吧,謝謝你!”她懇求的說。

  “是啦,這就是話了!”何先生笑着說,一壁將封套照着原信上載的住址寫了,昂起頭來沉着的咕嚕着:“你將什麼謝我啊,口口聲聲‘謝謝你謝謝你?””

  “啊——啊——我替你洗衣服,乾乾淨淨的洗。”

  “不行,洗衣服我還是給錢你,而且多給。”

  “替你掃地拖地板,擦桌椅。”

  “更不行,這我自己能動手,不必勞你的駕。”

  “那末,怎樣謝你呢?——買兩盒香菸送給你。”

  “見鬼啦,我少的是香菸嗎?有的是大聯珠!”

  “那末,我謝你什麼,你說出來啊!”

  “你不要花錢去買,也不要你向別處去尋求,你自己身上有的,現在就帶在身邊呢,我要的是那東西,你猜。”

  “我身邊沒有末,你指給我看,你所要的。”她毫不思索的說。但她爲何先生的奸詐的醜態所提醒,胸部就一起一伏的,神經緊張起來,怯羞與苦悶籠罩在她的臉上,室內慘淡的夜色四合着,她融合在裏面化作一片朦朧,她頭暈耳熱的,眼睛癡呆的瞧着何先生,身子不由得懾縮的往後退,何先生強盜般的竄起來,“我要的是這個!”他搶着用手撩起她的衣服說,縱步跳上前,“扎,扎”的把房門鎖了,“碰,碰”的將窗戶關了。

  “我不,我不,我不……”

  “嘻嘻嘻,嘿嘿嘿!”

  軟弱的掙扎的聲音漸漸的微細,亭子間的燈光突然滅了……

一九二七,十,十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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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彭家煌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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