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名字?”
“名字就是纪帜。”
“干什么事的?”
“倘干了别的好事,我就不站在你法官的面前呵。干的事就是革命。”
“革命是你犯罪——”
“我革命就是为来犯罪。”
“你于士农工商之中——”
“一个礼拜以前,我坐洋车到学校去上课——”
“是当教员还是做学生?”
“从洋车上跌下来了,脑壳裂了一个大口。”
“这些话不是你所要答的。”
“法官,这于我的犯罪很有关系。”
法官明知道犯人并不是一个疯子,也不是有意来装疯。
“于你的犯罪很有关系?——你说!”
“脑壳裂了一个大口。洋车夫趁我还是倒在地下没有爬起来,一溜烟跑了。其实他不跑,我也不同他扯皮,反正已经跌破了,是不是?这可见我不配做一个革命党呵,哈哈哈。我是一个科学家,真的科学家。但我这并不是想法官减轻我的罪,我现在是革命党,昨天拿起手枪在这禁城里乱放,实在是我做领袖。……一个礼拜以前,我是科学家。我爬起来,摸一摸脑壳,满手是血,我知道不得了,脑壳跌破了,一看,不见我的洋车夫,——法官,你忍耐一下,听我说下去,这实在于我的犯罪很有关系,好比这春天的树,你看它绿得茂盛罢,但去年冬天括大风下大雪时候的树,切不要忽略看过,缺少了那一天,甚至缺少了那一刻,也许它现在不能够这么绿。……我双手捧住我的脑壳,想起我的洋车夫真有趣,溜了。我又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他为了坐洋车曾经写过一篇小说。他的洋车夫是撞跌了过路人,但他的洋车夫不但不跑,他很可以跑,而他却要把那跌倒了的人扶起来,直到警察都来了。所以我的这位朋友忽而变为托尔斯泰之徒,对人类抱了希望。法官,我的事情是真的,我的朋友也是真的。嗳呀,这不像供词,像lecture,对不起,对不起。脑壳跌破了怎么办呢?只有到医院里去呵,于是我到医院去。医院的大夫倒使得我发恼,因为他看着我流血叫疼——我不是说他应该怜恤我,我不喜欢这样意思的字,这个我可以找出许多证据来,好比莎士比亚的KingLear这出戏,里面一个装疯的Edgar,我很爱,出在他的口里竟有pity一字,我却读得不免扫兴。嗳呀,话又说远了。大夫使得我发恼,因为他说要照号数来,我是一百几十号,差不多是最末一号。我也只得等呵。大夫说我的脑壳非缝不可,令我大吃一惊,——同皮匠缝鞋一样的缝,不疼死人吗?我也只得让他缝呵,还要我签一个字。我以为我到底不是一只鞋,缝总得上麻药,谁知道用不着上麻药,在医院里这样的创伤简直不能算做一件事。法官,我就遵着吩咐那么躺下去,像一只猪,心里害怕,‘疼呵,疼呵,’等候他一针一针的缝。一面我又想,以《游戏》著名的日本的森鸥外,倘到了这地位,不知是否也还是游戏?——这都是我所要说的话,请法官一句一句的记下来。”
“自然都要记下来。但你为什么加入革命党呢,敢于在这禁城里暴动?”
“法官,你还不明白吗?就是为了缝脑壳。没有这一回事,我恐怕不致于丢了科学家来做革命党,来犯罪。我离开跌破我的脑壳那块地方的时候,我还想,倘若我雇了一个小心的洋车夫,我的脑壳就不致于跌破,现在想起来,天下事真有趣,——法官,不知怎的,我忽然记起了惟物史观四个字,但这决不是我加入革命党的原因,虽然我也相信惟物史观。我始终只喜欢科学家这个名字,万一掉一个,说是艺术家也可以。”
“你同张三是一起吗?”
“我以为这一层用不着我提起,——法官不记得吗,你们枪毙张三,就是一个礼拜以前的事,枪毙他的时候,正是我在医院里缝脑壳的时候。但是张三不认识我,我颇知道他。我从医院里出来,看见卖报的小孩大声喊‘号外!’叫我花四个铜子看好消息,我一看,唔,人杀了一个人。——哈哈哈,法官,什么时候枪毙我呢?一粒子弹钻进去,我想决没有什么疼,我不晓得我心里害不害怕:‘疼呵,疼呵’。总之,一粒子弹,我就鞠一个躬。这一鞠躬,人们说我是对张三鞠的,我也不否认。我这样的人反正无论干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大意思,所以决说不上牺牲二字。但是,法官,我对于你也很抱歉,——你大概还得长久长久的做法官下去罢。我也算是在法官的案卷当中备了一个案。”
“总之你自认是昨天暴动的主犯——”
“是的,——我很想法官赶快执行才好,因为我这样的人倒享惯了自由。在这里虽然也无人能使我不自由,但我也要身体的自由。老是关着审判总不行。”
法官想:犯人大概以“死”也为身体的自由。
(一九二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