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北京街上飄流,時候正是嚴冬。
原來他留學日本,他們省裏的學費,只有大學畢業和畢業後一年多的實習費,你可以曉得:中國的留學制度過分自由了,反而散漫,所以費錢多而——話說到野裏了,——他因爲他們的省經理員早已不肯再給他學費了,他被生活壓迫,先要回到中國看一看情形。他在北京街上漂泊的原因,就從這兒來。
至今他有兩個財源方能夠生活,一個是家裏的父親,一個是在北京當教員的妹妹,因爲他家裏不十分富裕,到了年底經濟逼迫,來款就要中絕,妹妹的薪水不上百元,他從妹妹借用,先要把她的生活逼窮。而且他現在所學的,回到中國也沒有人來用他,自然他將來回家後也沒有生活安定的把握。所以非但還債,恐怕回到中國還要不能活下去,如此,他的眼中,不得不常常映着他們兄妹的餓死時候的情景。
他這回回到北京,是要預先謀一個職,預備他明年回來。
但是哪裏有職務可以給這位沒有一個朋友知己的他,他的漂泊北京是極當然的事了。
這會兒,連他的一個極無勢力的朋友也爲養病而南遷了。他想起來前年夏天在北京,他和那朋友在葡萄樹下貪食葡萄,在深綠的樹蔭下親密地講過話。這會兒呢,他先苦於北京冬天的寒氣,和那大都會的灰色……
他飄流在北京街上,他走到他到過的一個咖啡店,店裏的溫度,頓時引起他春天的感觸,裏面有幾個洋女人坐在那兒過她們的Tea Time,一個是脫了大衣露出雙腕,一個人披着貂皮大衣在吃什麼。
他到此刻方感覺猛烈的旅愁了,世界的哪裏能夠收容他呢?故鄉麼?故鄉的“沒有一物”,他也不會去了,日本呢?他也不是嫌惡日本,反在愛着在日本的學術生活,然而沒錢能住日本,所以到了結論。他就選着北京,而今他到北京了,——他方在這裏感受Stranger的苦惱。
他是純科學者,他不怕不遇,他雖然來是爲求職而來,然而他是來要找教員職,他只要有能夠住他的屋就好了。他坐在這裏,他漸漸得了心的安定起來了,所以他連自己的將盡的錢——那是他的空了的錢袋裏妹妹替他塞進去的一張十元鈔票——也不介意了。他在恨沒有同妹妹來,此刻妹妹大概在學校裏,在賺他的咖啡錢!他頓時感到妹妹的可憐。
這時候,進來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因爲兩人都很矮小,可以曉得不是洋人。到這咖啡店來的中國人都是有錢人,這女人也穿着狐皮大衣,極豪奢,洋人小兒在呆然地看她。在上海的時候他被富家的一部馬車吃了驚,到這北京來,乘汽車的人仍是官僚與少爺。
他注視他們,女人是除了極豪奢外沒什麼的女人。他在想:這咖啡是富人們的咖啡,不是我們可以來的,只就自己的服裝而說,也不應該到這兒來。
突然,他想着了,他要跳了起來,那女人不是有一夜同到Imperial Theatre去過的麼:那時候他借他朋友的大衣套在他的破衣上坐在舞臺左邊的特等席,他爲這,付去十六元的門票,他一點都不爲他的破衣害羞。還是十五歲的時候,他給他的Love於一位高等工業學校教授的姑娘,那時候他要換白領,亮靴子,而現在他同那美裝女士同伴而一點都不管他的衣服了。他的服裝,在這特等席的美裝姑娘們間,正是一個極大的嘲笑。不過他不管,同伴的女士也不覺,他們兩人成了一對愛人。
幕間許多男女都在廊下逍遙,他們也到食堂去。兩個姑娘和一個貴公子,母親同姑娘和一個男子,——這必是相親了,——等等,他同她也對着面坐,她齧破了她的麥稈,借他的麥稈吸Sodawater。鈴響了,他們也並排肩胛而進光彩輝煌的廊下。
——他正在想這光景;這是序幕。他還要想起她的觸感,抱住了她,給她Kiss的時候——要是Opera的Faust同時就是Mephist,他自己唱一句歌,他自己被這歌醉了,他又是自醉了。
他不能忘那幾天的陶醉,她,她,她同他的那兩三天的空前絕後的陶醉。
他開了眼睛。
他好像要說:“你先生,我要苦笑了,你的太太,有時候也同一個男子,經驗過戀愛的陶醉。”
他不說下去了,他又轉到在日本的自己的愛妻,他同他的愛妻結婚之後,有時還要和別個女人交換信,有時候要同別個女士旅行幾天,然而他們的愛,他們的Kiss,他覺得他的愛妻的Kiss正是最可愛。
那夫婦立起來了。
他又給視線於這夫婦。
“北京的沙漠也有Oasis了。”
他從真心很快活,他付二毫小洋買一根雪茄,他好好吸着,寫完Kiss符牒於給他愛妻信後,又漂流到北京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