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煙靄裏

(一名《深秋》)



  秋又深了。

  門外邊,一塊小小的園地。六月間給大水淹過的,到此刻還黏着灰黃的泥痕的竹枝編成的籬笆,開了些雜色的秋花。媽媽不在家,上村外掬野菜去了。大毛和小毛,兩個又髒又瘦而且很頑皮的孩子,自家在園地裏沒事的玩。阿仁坐在一間矮矮的茅屋前,捧着一個上了年紀,薰成了蠟黃色的旱菸筒。

  看看天,抽抽菸,又想想心事,彷彿全不覺得時間的過去。小孩呢,任他們去玩,不管竹枝會咬破了小手兒。

  心事是沒法解決的,除非你當土匪去!於是,只好皺皺眉毛,懶懶的放下煙筒了。接着,兩個胳膊彎彎地靠到大腿上,用手掌托住了自家的頭兒,似乎朦朧的睡去了。兩個孩子在籬笆下面爭奪着一朵小小的黃花,嘰嘰嘈嘈的聲音傳到他耳邊,而他可完全沒有聽到。

  直到小毛哭嚷着奔回爸爸的身邊,揪住了一個衣角搖個不住,這才被突然的一驚喚醒了。睜開了一雙沒有光彩的疲乏的眼睛,看看大毛小毛淘氣的樣子,覺得心裏怪不舒服,很想拿這兩個太不懂事的孩子抓來打一個痛快。但隨着,這股怒火又跟一口冷氣吐到外面了。他只對小毛瞪了個白眼,沒奈何的搖搖頭,自言自語的嘆息了一聲:

  “隔天大家都要討飯去!還這樣吵什麼!”

  於是抱起小毛,拍拍他,哄他不要再哭,幫他揩乾眼淚,抱上籬笆邊去,摘一束秋花放到他小手裏。另外又採了一束給大毛,深怕他也會嚷着哭的,同時用一種略帶憂愁的口氣吩咐他,不要再欺侮弟弟。

  兩個孩子重新和好了,笑了。眼淚還掛在小毛的笑影裏。

  阿仁捧起旱菸筒,重新坐到木凳上去。嘆了一口深長的又寂寞的氣。遲鈍的眼光留心到兩個孩子的行動,恐怕他們又會沒事的尋事鬧。

  媽媽回來了。是一個穿舊布衫,挽個蓬鬆的髮髻,眼眶下面陷着兩個黑暈的萎黃的好女人。手裏提着一隻裝滿青青的野菜的破竹籃,非常遲緩的拖着沈重的足步,顯然已很乏力了。將菜籃輕輕的放到爸爸的腳跟,又很親熱的忙着招呼大毛和小毛。

  “媽,你很吃力吧?且坐坐,歇歇力。這兩個小畜生現在還安分,讓他們去。”略帶抱歉的口氣,一邊說着,一邊起來讓她坐。

  “沒有什麼——”媽媽笑着說。

  “掏野菜的女人可多嗎?”

  “唷,掏野菜的可真多啦!跑一個園地就見一簇簇的女人家,真是荒年荒景像!隔壁三姥姥還在泥地上滑了一大交,半天也扶不起來。人老不值錢,可憐!”

  大毛小毛跑過來了。半天不看到媽媽了,親親暱暱的爭着偎到媽媽的身邊。爭着喚媽媽,爭着拿花給媽媽看,說是爸爸摘下來的。媽媽笑笑。稱讚花好看。大毛小毛心裏都添了快樂。

  大毛看看天色又將暗下來,忽然想起日中邊小強的糖糕了。看小強大口大口的啃着,真夠滋味呢!於是一把推開正在咭咭噥噥廝纏着的小毛,擺出了一個苦臉求懇着媽:

  “媽媽,我們今夜做糖糕吃!”

  這回做爸爸的可真生氣了。不讓媽媽好好的休歇一會兒,玩厭了就想吃,而且想糖糕吃,這不是畜生嗎?一個巴掌打到大毛的腮頰上;而且跟着大毛受了委屈的突然的號啕,還大聲的叱罵着:

  “你孃的,小鬼!今晚上偏不許你吃!”

  “你又何苦跟他們生冤氣,小孩子那個是懂事的?——大毛,媽媽抱你,不許哭,否則爸爸要再打的。”

  是夜間。

  一盞古老的菜油燈吐着暗綠色的花。這間破爛的茅屋裏,一切東西都改變景像了。彷彿是:牆壁在動,屋頂要塌下來,桌子,長凳和一切什物都擺出一個陰沈沈的面孔。歪在牀上的,兩個淘氣的孩子呼息很低微,面上都蒙着一層朦朧的灰白。

  外面漸漸靜默到荒涼了。大荒年誰不早點睡?只有風特別大,捲了過去又重新捲了回來,呼呼的啼號着竄進茅屋的隙縫裏。而且還帶來了樹葉從枝頭落下的聲音和牆腳邊悽悽涼涼的嗚咽着的秋蟲的聲音。

  阿仁幫媽媽收拾了一會屋子,有點累,可是不想睡。老是睡,老是睡,人也給睡呆啦。於是打桌邊坐下。

  媽媽摺疊好三件晾在竹竿上的破布衫,做完這一天最後的事情,就洗過手,也坐到桌子邊。她皺着眉毛看看爸:濃的眉毛,大的和善的眼睛,高高的鼻子,一個熟極了的面孔。但就是這一個熟極的面孔,現在卻慢慢感到陌生了:眼睛沒有光彩了,脣邊失去笑影了,鼻子和顴骨顯得異樣的高聳了,和這個人的脾氣一樣,相貌也漸漸改變了。於是很不放心的又不敢大聲的對爸爸說:

  “怎麼辦呢,爸?我們總得想個法子。”

  這沒有氣力的聲音使做爸爸的微微吃了一怔。但他立即又理會到這話的意思了。

  “有什麼辦法呢?你又不能跟我當土匪去!”

  “唉,你近來開口就沒半句好話給人聽,又是什麼土匪!爸,我看你脾氣越來越壞了。”

  “唔!”模模糊糊的答應着。但他心裏看得很清楚,一家四口的生路已走到盡頭了。現在就算掏些野菜勉強捱得過幾天,等到冬天來了,西北風颳得緊,大塊大塊的雪落下來,還不是免去了餓死也會凍死的。當土匪去,也不過窮極無聊的發發牢騷,當真一個忠厚出名的阿仁哥會有這勇氣?

  “爸,你是個凡事做主的男子漢,到了這地步也該出去想想法。你看,大毛小毛近來都瘦到不像個人樣了。”媽媽的陰沈的目光又落到牀上去。“我想茂法公公肯借我們幾鬥糠也難說。”

  茂法公公麼!他心裏忽然被一陣痛苦塞住了。三天前的可怕的冷笑也回到耳邊了。他彷彿看到自己此刻又站在茂法公公的長廊下,不好意思走攏去。茂法公公正懷抱着一個四歲光景的白胖的小孫子,站在天井裏的水池邊,觀賞那綠藻下面竄着的金魚,來消遣這又長又悶的秋天的下午。當自己膽怯怯的向他訴說了許多苦處,一家人都餓到只剩幾根骨頭,一張皮,希望商借幾鬥糠暫時過過活的時候,好像自己的聲音太輕了,茂法公公沒有聽到,還盡在那裏逗引着金魚玩。接連的求懇了好幾遍罷,才見他懶洋洋的回過頭。

  “借糠!哈,你知道的,這大荒年誰有糠!”

  “請公公看我爹面上,爹一世忠心幫着公公種地的,多少佈施我們一些吧。我們是永世也不會忘記公公的好處的。”

  “佈施嗎?我那來的錢!——嘻,聽說宣統皇帝馬上就要坐龍庭了,也許會來賑濟的。”

  這一團肥肉的圓臉偏到廚房那一個方向,喚趙媽拿油米和蝦肉來,金魚都餓得慌張了。

  一隻白鵝搖搖擺擺的張開肥腿踱過來,斯斯文文的像個上祠堂祭祖去的老秀才。懷裏的小孫子掙着下去了。他先向阿仁做做鬼臉,學着他祖父的聲調說:

  “聽說宣統皇帝馬上就要登龍庭了,也許會來賑濟的。”

  接着趕在白鵝後面走開了。

  茂法公公呵呵大笑,笑得滿腮滿頰的肥肉都顫巍巍的抖個不住。稱讚了一聲寶寶乖。接着又冷笑着尋阿仁的開心:

  “聽到麼,小毛頭都知道宣統皇帝馬上就要登龍庭了。”

  這一切可怕的嘲笑都送進他耳朵了,像一把把的利劍刺到他心上了。他很痛苦。灰白的神情變得更難看。呆呆的站了半響,垂倒頭,默默的走出去了。

  在路上,開始腿軟了。眼皮酸黏黏的,眼前涌起了一片模糊的黑雲。半昏暈的狀態中想起爹怎樣一生世幫茂法公公做牛做馬,落得大熱天田阪裏中了暑毒,到死了,茂法公公連棺材也不肯佈施一口的下場。

  “命!命!這是命罷?”

  於是“唉”的籲出一口無限傷心的嘆息;大粒大粒的眼淚禁不住掛下腮頰,落到青布短衫的前褂了。

  可是回到家裏之後,是又不會把這一回委屈對媽媽說過的。那天只偷偷的在門外揩乾淚,跨進茅屋便又裝着沒事的樣子抱起小毛。

  現在,這一個記憶重新回到眼前了。忽然間,眼睛有點花,靠着桌子伏倒頭兒了。

  媽媽不懂得爸爸爲什麼不開口。藏在肚子裏的心事怎會知道呢?她只覺得自從這幾天家裏斷了糧,便沒有一刻看到爸爸的笑臉過,也許是餓慌了吧,從日到夜兩隻眉毛鎖攏在一起,有點怪相。於是心腸裏也默默的動了幾分難受。

  沈默又壓到這小小的茅屋裏。外邊,呼哨着捲過樹梢,捲過屋頂的越來越大的夜風的啞碎的聲音,像一羣受了傷的野獸,在暗夜徘徊着,哭泣着的走過去。

  “你若不高興,那我自己去求茂法公公吧。就是借不到糠,這一響半個月沒會去,也該去走動走動的。”過了一會,媽媽又憂愁的說,在夜的空虛和靜寂裏彷彿聲浪很宏大。

  “你要去麼?”突然擡起頭,吃驚的問。

  “你又不肯去,那隻好我去啊。”

  “不准你去!”爸爸顯得很兇的樣子,咬着牙齒說。

  媽媽不想和他再辯論。自己站起身,蹩到牀邊去了。

  爸爸的眼光跟在她後面。看到她脫去衣裳,從那貼肉的單衫的爛洞裏,露出一排排沒肉沒血的肋骨,眼光又軟化了。

  燈光發個抖,突然給風撲滅了。黑暗吞沒了一切。


  第二天,依舊是個碧海青天的好日子。媽媽梳光髮髻,穿件半新舊的粗布短襖,略略收拾了家,便跨出門,上茂法公公的家去了。阿仁也不想阻止她,雖然心裏覺得怪不舒服。

  兩個孩子吃了口野菜,一溜煙的早跑出了。清清冷冷的一個人留在家裏也無味,沒事做,兩手忒空閒。去打幾根茅柴來,只要賤,也許還可以換幾文錢。於是腰間插上一把鉤刀,手提一根扁擔,隨手打上門,也出去了。

  走不了多遠一程路,正在拐角處,一羣喧譁的男女們圍集在那裏。幾個孩子站在較遠的地方看熱鬧。其中有一個高大的漢子,漲紅了臉,像喝醉酒,揮着拳,要想掙開四周的人們。別人不放他,有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有的使勁揪住了他的衣角。

  又是誰家兩口兒在淘氣?窮荒的年頭還有這興致!可是當他認清了那兇狠狠的和衆人扭鬧着的卻是阿德哥的時候,不覺暗暗吃了一驚。你看,兩個太陽角全綻滿青筋啦!一向是和和氣氣的,人又能幹,又會講話,又唱得一口圓熟的老生戲的阿德哥,從沒聽到有半個人跟他過不去,今天怎會和別人鬧得這樣兇!

  忙着在路旁放下扁擔和鉤刀,搶上去,用力分開衆人擠進去了。

  “阿德哥,有話好說的,你什麼事情過不去?”

  此刻的阿德哥只一心要想竄出人叢去,什麼人的話都像耳邊風,沒聽進去。

  他的大哥一手扳住了他的肩膊,氣沖沖的說:

  “你發昏嗎?想出這種斷命的鬼念頭!趕快回家去。”

  “叔叔還是到我們家裏坐坐吃茶罷,也好清清心,平平氣。”他的嫂嫂慌張的說,但不敢走近去扯他。

  “看看大荒年面上,又大家都是一村人,阿德哥,多一事總不如少一事。”旁人也跟着勸。

  阿德哥完全不像平日的柔和了。滿臉滿身都罩着熱騰騰的殺氣。短衫的前褂給扯碎了,一個粗糙的黧黑的胸膛露到外面。他不管大哥的吆喝,只直着喉嚨咆哮:

  “你們不要管!這老剝皮我今天一定要殺死他!菜刀誰拿的?還我!預備一條命抵一條命,我倒要看看這老剝皮有什麼銅筋跟鐵骨!”

  阿仁完全弄不明白了。怎麼阿德哥今天想到要殺人?搔搔頭髮,也摸不着一個頭緒。但看一看周圍每個人的臉,那種緊張的神氣又立刻告訴他事情顯然很嚴重!於是扯住了三強木匠往外擠,走到放着扁擔和鉤刀的路旁兩個人才再站下來。

  “木匠哥,阿德哥今天跟誰嘔閒氣?”阿仁悄聲的問。

  “啊,你不清楚嗎?”木匠用疑惑的目光望到他臉上,怎麼一個來勸架的人會不知道鬧架的原因。“唔,阿德哥可算得上一條好漢罷,此刻他要拼了命扯茂法公公到閻王殿前算賬去!”

  茂法公公四個字跳進他耳朵裏,嗡嗡的響個不住。接着一個胖胖的露着猙獰的冷笑的圓臉又分明地出現在眼前了。而且從一張三角形的厚而紫黑色的闊嘴裏,跳出那麼熟悉的一句話:

  “宣統皇帝馬上就要登龍庭了,也許會來賑濟的!”

  不覺脊骨上起了一個顫抖。

  可是接着還是緊緊的追問:

  “什麼天大的事情,犯得上去拼命?”

  於是木匠告訴他,去年阿德哥年關過不去,捧着田冊向茂法公公去商借,兩畝田抵押了六十塊錢。今天一個清早叫他去,要他冬至節前去贖還。不贖呢,按照今年的田價賣給他。阿德哥忒忠厚,老老實實的答應了。大概他以爲地段高,河浜又近,照往年的市價,兩畝田賣兩百塊錢是喊出口就有人撈了去的。今年就算賤,最多也只能打個八折罷。可是,你曉得茂法公公怎麼說?他說近年時勢不安靖,到處荒,到處鬧土匪,有錢的都搬上杭州城去了。他本來沒有錢,杭州城也住不起,荒年不用說,更艱難了。不過大家都是一村人,好幫忙的地方總幫忙的。如其這兩畝田賣給他,情願再添四十塊錢,幫阿德哥做家用。雖然銅鈿上面的小事情,阿德哥一向不計較的,吃虧也不只第一遭!可是茂法公公的手段到底未免太毒辣,乘火打劫窮人,逼得這頂和氣的阿德哥也忍不住,跟他鬧翻了。現在阿德哥拿把菜刀尋他拼命去。你想想,能夠拼個你死我活也痛快,這大荒年反正做不了人!

  聽完這長長的一串話,彷彿阿德哥替自己出了口氣,像夏天喝下涼茶去,眼前一亮,連心脾都舒暢了。哼,也會遇到對頭嗎?要曉得窮人也不個個都是死人,憑你宰!於是跟着幾日來不曾有過的高興,滿心想對木匠說,“我同你一塊幫阿德哥去,”可是話只在舌頭上打轉,結果變成一個空洞的咳嗽。

  阿德哥終於給別人攙走了,給坐唱班裏唱老旦的全生攙走了。他一邊扶着阿德哥,一邊說:

  “我們都吃過他的苦,這老鬼是個該殺的東西,還用說!不過,阿德哥,今天看你哥哥的面上,暫時放過他一條命吧。我們總有一天要剝他皮,抽他骨的。”

  牛頭山上沒有柴,早光了。只光滑的大石塊,黃泥,萎爛的落葉。青青的天蓋在上面。僅有的幾顆鎮壓合村的風水的老槐樹,往常你攀折一根樹枝也犯禁律的,現在早給那手長的砍去了。只剩幾根細小的枝椏散在山崗裏。

  拾攏了零碎的樹枝,從腰間掏出一根草繩,捆成小小的一束。雖然賣不了錢的,也好自己燒燒。比空手來空手回去總體面些。接着覺得有點吃力,揀一塊大白石坐下來。唔,人真餓壞啦,氣力全跑走了。

  山背後,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田地,叫後塘阪。縱縱橫橫的阡陌,比棋佈的黑線還密些。阿仁拿胳膊靠在大腿上,兩眼光光的找尋自家那一方地。找着了。河邊那塊田不正是牛角丘嗎?兩棵桑樹拱在河岸上,也是自家種的,從山上望過去,還依稀看得清楚。夏天的黃昏,田耘完了,渾身給汗和泥漿黏得皮膚癢癢的難受,於是跟着別人一骨碌的跳進河裏。像一羣瘋水牛,大家在河裏講醜話,噼噼啪啪的翻騰個半天才肯攀上岸。接着,別人都肩着農具回家了,他卻躺在桑樹邊,卸上一個旱菸筒,在淡白色的夜色裏抽起煙。頭上有風,比水還涼,從桑樹縫裏漏下來。噯,有風,又沒蚊子,真不高興回去悶在又臭又熱的茅棚裏。天色漸漸由淡白變成朦朧了。月亮從東方升起,紅到像紅柿子,怪大的。煙筒裏的火星也紅得發亮。躺夠了,站起來。看看自家田裏,黑沉沉的稻肥得可愛,幾乎一株株都有高粱秧苗那麼粗。忽然一個夢來到他心裏,覺得今年也許生活會變好些,那一株株的肥稻都會結個半酒盞穀子呢。於是想唱幾句山歌開開心了。可是平生從沒玩過這一手,唱不出來。但遠遠的,穿過夜空,卻傳來快樂的歌聲了。於是放下煙筒,打起精神往遠處仔細看看,彷彿有人騎着牛,在阡陌上緩緩地移動。

  秋天完了,像這個時候,就得鋤遍地,種上蕎麥和蘿茯菜。因爲阿仁雖說頂勤快,三百六十天,沒個偷懶睡午覺的日子;可是老天沒眼睛,要是你單靠一方稻,就是收成好,到了第二年三四月,一家四口還不只好喝西風!於是,下雨天,坐在家裏打草鞋,好換幾個零用錢。晴了,腰邊圍上一條青布,揹着暖暖太陽到田頭去,培培土,或者捉捉油光青色的小菜蟲。隔幾天,等到蘿茯熟,他就要揀那肥的,連根帶葉的拔回家,煮熟了好當飯。

  現在,從山頭望過去,真看看也悽慘,心酸了。那麼大的一個阪沒一根菜芽兒呢。唔,堤埂的缺口不知要等到那天才動工?如何這樣好天氣,又晴又和暖,做堤長只睡覺不管事?要是修好了,不是也好種畦青菜充充飢。

  他仰起頭兒。看看天,太陽走過天中心。可是村莊裏的炊煙還淡到看不見,只東北角有一縷濃黑的煙雲嫋嫋地扶搖直上。

  於是他肩着柴下山了。山路上,夾在沙土裏有許多桃花色的,翡翠色的小卵石子,光亮得可愛。他想到往年帶了蘿茯分給孩子們的情形了。今年孩子們的嘴餓到慌,能揀幾顆石子分給他們玩,也好逗得小心花兒快活些。於是重新放下柴,揀那頂光滑的塞進肚褡裏去。

  從山腳邊拐個彎,又回到村裏了。心裏掛念到阿德哥,可曾闖出去拼命?

  三保家的啞大囡捧着一塊泥黃的糖糕蹲坐在門邊,一面滴着口涎,一面在啃,阿仁覺得自己也有點肚餓了。肩上那幾根柴枝,彷彿添加了沉重。

  再走了一程路。忽然一陣香氣襲進他鼻竅,是爛熟的肉的香氣呵。於是肚子裏更骨碌的翻個不住。這倒並不是也想弄份肉嚐嚐,是那飢餓,那本能,拉住他的眼睛失望似的東竄西闖的四處張望。看到木老門外圍攏了一羣人。

  “阿仁哥那裏砍柴來?”

  “過來,過來,有好東西在這裏,請你也開個胃罷。”

  意識到他們在那裏幹什麼事情了。唔,要不是那東西,怎會有這樣香?對,往日經過木老的門口,那隻肥胖的黑花狗叫得多有勁,沒有一回讓他安安閒閒的偷過去的,今天是要了它底命了。

  沸沸揚揚的一滿鍋。已經煨得稀爛了。於是大塊大塊的撈起來,盛在一隻大木分盆裏。大家不客氣地隨便坐在地上。用手扯,比刀還銳利。醮着白花花的鹽往嘴裏送,真夠味!

  還有酒!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豐盛的一頓。

  今天木老做東道,他們照例應該敬主人一杯酒。然而據木老自己說,該受敬還是阿奎哥。他家裏放着一罈酒,荒年還擺什麼鬼闊氣,看到就生氣。想拿出來替餓嘴的弟兄們醉一醉,又沒些星兒小菜。木老提到阿黑,這一個聚會做成功了。

  阿奎哥卻謙讓着。

  “這年頭還扯什麼客氣話?狗也好,貓也好,糠皮也好,菜根也好,到口的就吃。什麼都完了,大家一夥的當土匪去!”正堂駝背聽得不耐煩,喊起來了,一邊撕了塊狗肉,向鼻子邊塞進去。

  大家都笑了。阿仁噴出了酒沫。一陣說不出的痛快露到每個人臉上。有人拍着手。

  “聽說真有這樣的事呢!離我們九十里路的楓林鎮,比我們這裏水更大,給沖毀了大半個村子。房子沒有了,老老小小坐在大樹下,喝口泥水,齧些樹葉草根捱日子。後來病的病,死的死,沒法再活下去了,纔有人想到半山上有村長的穀倉還沒衝去。於是大家跪着去求他散口糧。你曉得村長心多狠?非但不肯打開倉,還偷偷的差人上縣城去請保安隊,說是有暴民搗亂。這一來,人心可反了。也不知道是誰做頭的,叫大家自己動手去打開穀倉來。總之有人這麼一聲喊,不到半個時辰就聚集了八九百餓死鬼,一鬨的蜂擁進村長的家裏。現在難民愈聚愈多,聲勢也愈來愈浩大,盤踞了一座高山當營盤,連官兵也奈何他們不得了。”阿奎哥認真的說。

  “聽說當時村長正抱着一個姨太太在作樂呢!”有人補充了這麼一個有趣的尾聲。

  又是一陣笑聲哄起來。接着大聲的豁拳,大口的呷酒,大塊的吃肉,一個個飢黃的臉漸漸泛起紅活的血色,動作也多靈活了。太陽曬在頭皮上,覺得熱,有人脫去短衫,墊在屁股下面,爽性赤膊了。

  談話很投機,起勁。你一句,我一句的大談着那一鄉打死了土豪的兒子,什麼地方焚燒了財主的房子,許許多多水災以後聽來的山海經。而且故事似的傳述着,彷彿今年遭水災是別人,在別地方,在隔重山隔重水的遠處。

  “不要太高興咯。等一歇大家轉家去,還不是一口野菜一家人分着吃!”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公公,酒夠了,人反而更清醒,想起早晨家裏餓到昏暈過去的女人了,於是悲涼的說着。

  “炳泉公,你的話也不見得準的!也許我們也會有那麼一天罷,窮人會翻身的。”一個小夥子不服他的短氣話,反敘着。

  “對,你有理!早上阿德哥不是要跟茂法公公去拼命?要不是大家勸住了,也許茂法公公的腦袋此刻已剁成了泥!”好幾天來鬱在阿仁心頭的悶氣,乘酒興一口氣吐出來。

  狗肉完了。狗骨頭堆個滿地。酒可還很富。人也不肯散,談話的興致愈高了。他們都暫時忘記了目前號泣着的可憐的妻兒,正在到來的殘酷的風雪和冰凍,和緊緊地追躡在自己身後的那個可怕的命運。


  走散的時候太陽下山了。阿仁灌得爛醉。給風一吹,人便頭昏腦暈的沒有氣力了。勉強打起勁,糊糊塗塗的掙回到家裏。接着向牀上一歪,便豬一般呼呼睡着了。

  等到一覺醒來,天光已朦朧發白,屋內的什物可以看出隱約的輪廓了。精神是很好;可是身上仍有酒後的餘困,不願意起牀。一股晨涼打屋角漏進來。烏鴉蒼蒼涼涼的啼着,在屋頂盤旋了一會,往遠處飛走了。

  側着頭,貼在自己身邊睡着的,是媽媽。兩個孩子照例在腳後跟。揉開乾燥的眼睛看看媽:一張癟嘴略略張開,微露出焦黃的牙齒,眼皮無力的往下拖着。

  昨天曾經喝醉酒,吃飽狗肉,又講了許多話,恍恍惚惚還留得點影子。但究竟講了些什麼又怎樣回來的,可完全記不清了。涌起一個噎,還依稀辨得出狗肉的餘味。

  一個身,睡着的媽媽給翻醒了。

  “你昨天那裏喝了酒來,醉得人事不省的?”幽聲怨氣的望着他說。

  “木老宰翻一隻狗,給餓慌了的窮弟兄香香嘴。我剛走過,也給扯住了。”

  “怎會醉到像死貓呢,任你喚,任你扯,全不睬。滿口都是糊塗話。我真擔心你會生病。”

  “我說了些什麼酒話呀?”覺得有點滑稽,笑着問。

  “不用說啦!還不是那一套,餓了冤別人飽!”

  忽然記起媽媽昨天是去借糠的,便問她糠可有個着落?心想又是一遭冤枉跑,自己去找惡話聽:一個魔王怎會發善心,誰曾聽到過貓嘴裏吐出一隻老鼠來?

  可是媽媽偏偏出於意料的回答他:“總算賞臉面的吧,借到了兩鬥糠呢。只要節省點,攙攙野菜,也夠我們個把月的糧食了。”

  媽媽沒有把真實情形告訴爸。要是說出這是化費了無數次苦口的央求沒有用,直到出了頂高的重價,答應明年還兩鬥白米,茂法公公才忽然笑顏逐開的允許下來,他又會無理由的生你氣。至於茂法公公那氣頭上的話,(剛和阿德哥吵過架怎會有好聲口?)“窮人個個都是壞胚子,餓死了地方上倒乾淨些,”更不能讓他知道絲毫的風聲。倒是臨走時三奶奶告訴媽媽的:“明天后塘阪新堤開工了,你爸可以去挑挑泥。窮人只要勤快點,也不會愁餓飯的。”可以傳給他聽聽,他那愁結着的心花兒也好放開些。

  媽媽披起衣裳,坐在牀上。一邊推推爸爸的肩膊:“今天后塘阪開堤工啦。你早點去,也好掙幾個錢幫幫家用。”

  “當真麼?”有些信不過自家的耳朵似的。

  “誰有這閒興兒誑你!——不要大聲的嚷,讓孩子們多睡忽兒,免得起來又吵。”俯過身去,把大毛露到外邊的小腿又給蓋上了被,接着扣好鈕子,媽媽先下牀了。

  阿德哥一骨碌爬起來。希望領他去打開門。天空又晴碧到一抹藍,和地平線上的連山打成一片,近來真沒一日不是好天氣。鄰近人家都關着門,無限的靜默懸掛在窗畔。

  回頭幫媽媽收拾屋子,燒臉水,掃地,今天爸爸回覆到往日的殷勤了。而且想到媽媽近來真瘦損得怕人,黃黃的臉,像個結在枯藤上的秋瓜,要是今天新堤真開工,第一天領來的工錢,先給媽媽買包紅棗補一補身體罷。

  吃了口糠填填肚,就攜着一柄鐵鋤,一根扁擔,兩個竹籮,讓希望帶到後塘阪去。媽媽在家裏招呼孩子們起牀,做一切瑣雜而勞苦的事情。

  四五個人坐在一條長堤上。江水在堤下嗚嗚的流。楊柳樹的黑沈沈的影子浮在江面,跟水浪緩緩地波動。積在堤上和飄在水上的萎黃的落葉,在這深秋的早晨,伴着一種腐爛的泥土的氣息,播散到這一羣佃夫們的呼息裏。在堤的另一邊,像死一樣的,看不到十月初照例綠在阡陌間的青青的菜秧和麥苗,只一片三十里方圓的褪成了黃色的泥土,後塘阪。

  離他們不遠,一個三丈多闊的缺口。在缺口下面,好幾十畝田給大水沖毀了,帶來了無數的沙石堆在上面,是不能再耕種的了。

  太陽從遠山升起。在青青的天空下面,這幾個飢餓的人,給陽光一醺,彷彿皮膚裏略略漲了點血,面上褪去一層黃衣,但看去卻依然是青灰色的。望望村莊裏,沒有晨煙,沒有人聲,沒有喧雜的雞啼和狗吠,被一種無限的荒涼和靜默籠罩着。

  “唉,要是再不開工啊,我老孃不餓死也愁死啦。”一個病色的青年漢子,方頭說。

  “天老爺,喀喀,你老孃,喀……我也三四天不曾好好吃過一頓啦,喀,喀喀喀……”五十四歲的長福老一邊說,一邊咳得兇:風吹進他咽喉裏,起了一個寒噤。“我覺得今天很冷呢,喀,喀喀,你們怎樣?喀喀喀……”

  到底還是年壯的,雖說給飢餓熬到沒有力,只要不是西北風,像這秋風,可還不覺得。阿仁沒理會長福老的冷,不滿意的說:“你一個人還叫屈!像我一家四口都掛在我兩手的,又怎樣?——啊,兩條胳膊幹到像枯柴了,不知可還挑得動土?”

  “我老啦!像你們,像你們,喀喀,……我會死!”長福老彎着腰站起來,大概屁股骨頭坐得痠痛了。

  “三月間我就通知茂法公公的,桑埂下面有好幾個漏洞,江水一天到晚吱吱的咬進來,要是落幾天陰雨,江水泛上來,這幾個小洞準會闖下個狂禍的。可是茂法公公不相信,說是幾個老洞,犯不上去睬它們,其實想省幾個錢。如今,啊,如今合村老小全給他害死了。”小曹搖搖頭,隨手掏起一團泥片兒,噗的打到江心去,涌起一個個的水暈,漸漾漸大了。

  “幸而今天總算老虎發慈悲,開工啦。”方頭說。

  “聽說茂法公公的本意,這缺口本不預備今年動工的,說是等到明年春天可省出一大筆利錢來。後來還是別人勸,乘現在幹緊開工,也許冬天大家還可以種畦菜吃吃,地方上也好太平些……”

  長福老沒等小曹說完話,又忙着攙進去:

  “命嚇!命嚇!喀喀,……我五十三年活過來了,喀喀,還不曾遭過這般的大難咯……”

  人陸續的到來了。同樣的肩着扁擔,提着鋤,靜悄悄的到來,沒有往日邊唱着山歌,邊跨着大步的勇氣了。看看這些人,同樣是枯菜一樣的臉色,同樣是生黃疸病似的沒些兒神的眼珠,同樣額上的皮打着皺紋,而且同樣拖着一個又瘦又長的下巴。到了缺口,先是默默的放下竹籮,扁擔,放下鏽了的鋤,接着睜大了疲弱的眼睛望望這三十里方圓的後塘阪,輕輕的籲出了一口寂寞的嘆息;但後來終於被捲入這厭悶的談話裏去,而歸結到老天爺有眼睛,總算賜給我們窮人一條活路了。

  茂法公公也手剪着背,放開八字步踱過來了。於是聲音又突然靜下去。麻雀噪過柳枝頭去,嘰嘰嘈嘈的很清楚。適才的暖熟的空氣又變成冰似的寒冷了。有的無力地靠在鋤柄上。有的垂倒了頭兒。有的凝視着遠處的天空的靜碧。有的默默地望着江上的水暈。

  “命!命!……命裏註定的咯,喀,喀喀,我長福老五十四歲遭大難,喀喀……”在這沈重的沈默裏,可以聽到長福老的自言自語的嘆氣。

  茂法公公提起瓦灰竹布大衫的襟角,走一步看一步的那麼小心,慢慢的踱到缺口了。背後跟着兩個年青人,是兒子。各人手裏提着一個大竹籃,滿裝在籃裏的是兩分闊一寸長短的小竹箋。

  茂法公公先是笑嘻嘻的招呼人,彷彿一尊彌勒佛似的和氣。接着,吊起一隻尖尖的老鼠眼,用沙沙的聲音說話了。他說今年的大水災是天數,因爲人心太奢華了,菩薩叫衆生嚐嚐飢寒的滋味。要是人心不改善,不敬神,不敬長輩,不敬地方上的紳士,菩薩也許還會降下瘟疫來。於是他就自大到像一尊大佛了,一屁股坐到堤埂上。

  工作開始了。這一羣蓬首垢面的田夫們,像一羣餓鳥散到田野裏。用軟弱的手,一鋤鋤的掘起泥,放到竹籮裏,挑到缺口填下去。因爲長久沒有上田阪了,又是一二個月沒有吃飽過一頓,挑不到三四籮爛泥,不約而同的都有點手骨酸,氣喘喘的額角上都漲出汗水了。但一看到每一籮泥土換來的這一根小小的竹箋子,到了太陽下山就可以換現錢的,希望又重新將氣力帶回到手上,軟軟的胳膊硬起來了。

  一天的時間,在異常吃力又異常快樂的忙碌之中快過去了。除了回家去吃口糖糕咽口野菜填填肚,或者由女人送到田頭,就蹲在江邊掏碗冷水送下去,不曾見那個人坐下來談閒天,或者歇歇力。大把的汗也不管,用袖子揩了就算了。

  阿仁中午是轉家的。媽掏盆水給他洗臉。見他渾身給汗水浸透了,又拿出一套半新舊的青布衫給換上。糖糕也蒸得特別嫩,放進嘴裏去怪有味的,帶點甜。媽媽問長問短的詢問了許多田頭的事情。問他可曾累,他笑笑;其實腰也疼了。

  大毛下午要跟去看,爸先是答應的,還問他可挑得動泥。大毛拍拍手,說跟爸學,幫爸掙錢。爸笑了。(是近日來第一次看到爸的笑影啊!)但忽而小毛也爭着要跟去。騙了許多好話,答應傍晚給他帶一隻麻雀回來,也不依順。於是媽媽只好吩咐大毛小毛都不要去,那裏有河水鬼要拖人。大毛翹着嘴生氣了,一個巴掌打到小毛耳根邊。哭了。

  爸爸抱起小毛,拍拍他。心裏又起來了一個新的希望,想到幾年以後了。對,再苦過六七年,兩個兒子都會打柴種地了,那時候,就是遇到像今年的大荒年,也不怕,六隻手還不夠養活一個媽媽嗎?

  於是阿仁就把上午的心思告訴媽媽,打算拿今天的工錢去買包紅棗,送給媽媽補一補身體。媽媽口裏說不如積錢買點米,大毛小毛都給菜根喂弱了,但心裏的快樂是瞞不過做爸爸的眼睛的。

  下午阿仁添了氣力,泥挑得更勤了。一箭去,一箭來,像年青的燕子的靈敏。你看他兩個袖管卷得高高的,阿仁哥還顯得像當年的阿仁哥。

  煙癮竄上來,也咬住。想到黃昏媽媽看到自己沒失信,果然一包紅棗遞到她手裏時的高興,笑了。

  只有長福公那副樣子使人太難受。兩籮泥,壓得身子矮了小半個,彎彎的像快要摔倒了。再加又喘氣,又咳得兇。有時無緣無故的站住了,歇下擔子拼命咳一陣。阿仁忽而心又酸,想對他說:“我來幫你挑吧!”但他又掙扎着挑起泥,抖着兩個肩膊往前顛去了。

  滿田阪靜悄悄的,只有赤腳踏在泥上的濺濺的聲音。

  一直到太陽下山大家才停止工作。一夥的擁到江邊去,淨淨手,淨淨腳,又洗洗黏在竹籮,扁擔和鐵鋤上面的泥漿。嘻笑和談話又重新開始了,寒涼的空氣裏充滿了熱烈的活潑的聲音。只有長福老癱了似的坐在江邊,他真力乏了。他的咳嗽也沒人聽到,被淹沒在喧譁裏。

  開始發工錢了。由茂法公公的大兒子收竹箋,小兒子付銅鈿,一根竹箋換一個銅子。他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一張竹椅上,(這是下午特別去拿來的,因爲茂法公公不比阿仁哥,雖然長得肥,單是佛一樣的坐坐也爲難,一個上午就說腰疼了,頭暈了,)眼光東竄西闖的忙碌於留心兒子們是否付錯了錢。

  但來了一個非常的意外,十個人倒有九個人被扣錢的。不是說每擔泥太少,就是說你偷了竹箋子。要分辯也沒有用,他叫你明天不必再來了。但大家還是爭着吵,說這辛苦銅鈿不能冤冤枉枉的扣去的,再加這樣大荒年,人人都等着拿回去養家的,一個銅子也少不得。但銅子在他手裏,你嚷嚷也是空的。就是家裏餓死了女人,也不好擡進他家去的。他沒睬你。

  輪到阿仁哥只給了七折。說他每擔都只有半竹籮,所以一天挑了七十擔,打個七折也還是便宜他的。

  “茂法公公,你問問老三哥罷,他剛纔還稱讚我籮頭比誰都滿,腳又健!”因爲是氣力換來的,阿仁可不像那天借糠時的委屈,理直氣壯的說。

  “嘻,你自己想想吧,別人最多隻有六十五擔,你這懶貨,要不是籮頭淺,會有七十擔嗎?”

  “我今天挑得勤,煙也沒歇下來抽一筒,你問誰都可以做見證的。”

  “對對,”狡滑的笑了;“你一向抽菸出名的,今天自然也不會例外的,要分一個時候出來抽抽菸的囉——大保,你數四十九個銅子給阿仁哥。”

  這天大的吃虧怎麼受得下?滿滿的一籮只能七分算!於是急到血都跳,胸口漲得透不過氣。可是錢還不是同樣的憑空給人冤了去。大保不管你氣得眼發直,拿四十九個銅子塞到你手裏,又去招呼別人了。

  這不甘心的!阿仁一邊嚷着要添錢,一邊抖着那抓住銅子的拳頭伸過去,但給他一瞪,不覺又縮回來了。看看他,正擺着幾天前向他借糠時那一個難堪的臉。

  怨恨和憤怒扭歪了阿仁的面孔。火冒上眼睛。

  接着是長福公了。他坐在江邊,喚了三四聲才聽到。駝着一個腰,沒些兒精神的蹩回來。但給他的也只有一個七折。

  “呀呀!天老爺!我,喀喀……我!我老性命換來的錢可扣不得啦!我,我,喀喀喀……”一陣狂咳,話接不上,臉急得發紅。

  “沒虧待你,長福公。要是照你的擔頭算,只好兩籮合一籮。可憐你年紀老,纔給你個七折。”

  “這個,這個……喀,喀喀喀……我,我不要,我不要……喀喀……寧可死……”先是兩個膝關骨發着抖,片刻間全身抖了。

  茂法公公忽然沈下臉,大聲的喝:“老狗!看你不出倒會放無賴,明天不准你再來!”回頭對大保說,“將銅子收下,看這老狗放肆到那裏去!”

  一陣急痰塞到長福公喉頭。眼花了。人摔倒了。腦袋撞在一柄鐵鋤上,血水淌出來。

  於是這一夥頹喪着,嘮叨着的田夫們變成瘋狂了,潮似的擠攏去。有的扶起他,有的拿爛泥塗到他額上,有的大聲的嚷着,“跌死了人!”

  茂法當初也很慌,臉駭得發白,忙喚大保去幫着扶,弄出條人命來可不是玩玩的事情,但片刻間又安靜了,冷笑着說:“這荒年荒世,死個把人算什麼,你們慌張……”

  沒等話說完,忽然一把鐵鋤當頭壓下來。本能地慌着偏過腦袋,肩膊給掘開了。沈重的身子從竹椅上滾下。

  是阿仁哥。

  一個血漲滿了的臉,一對突到眼眶外邊的血紅的眼球,倒豎起了的眉毛,緊咬着的牙齒。一雙綻起了青筋的手抓住鐵鋤,第二手又要壓下去。

  “救命!救命!”茂法公公的神色鐵青了。腦袋縮到衣領下,怪滑稽的,彷彿這就可以避免鐵鋤的第二度的襲擊。

  兩個兒子手足無措的慌張着。想喊,又想去奪那鐵鋤。但也給別人小雞似的抓住了。

  阿仁一邊揮起鐵鋤,一邊暴雷似的狂吼着:“對,這荒年荒世,死個把人算什麼!我要殺死你,替我們窮人去個死對頭,除個大害蟲!”

  “有理!阿仁哥的話有道理!反正有他就沒有我們!”

  “到今天快要餓死的時候,你還不肯放過我們一張皮!我們還饒你!”

  “昨天阿德哥就要了他命的,總算饒這老鬼多活了一天!”

  無數憤怒的咆哮和阿仁的狂吼融合成一片。

  跟着阿仁底第二鋤,雨點似底,許多鋤頭落到他身上。剎時間,在這黃昏的煙靄裏,在這空曠的荒涼的田野裏,這一團幸福的肥肉給剁成爛泥似的肉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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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姚蓬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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