販賣嬰兒的婦人

  一天,是寒雨滿街的仲冬時候,冷溼的空氣蕩在空中,刺着人的皮膚,好像微細的蟲豸鑽入衣服裏面向皮膚咬着的樣子。天色很灰暗,街上雖然還有許多車馬在奔馳卻顯得格外冷靜。

  在一家薦頭店中,裏面坐滿了許多老的少的失業婦人們。她們都凍紅了鼻尖,兩手縮進在袖子裏面,收短了項頸,瑟縮地擠坐在椅子上。她們底整個的心都給生活的實際的繩索縛住了,似乎什麼都施展不得。其中有一個比較年青的婦人,懷裏抱着一個嬰兒,雖則她底兩眼還蘊藏着青春的火焰,可是一副臉頰卻枯燥得幾乎和骷髏一個樣子。她一會凝視着街上的雨絲,一會凝視着中堂上所懸掛着的關公像。這樣,她呢呢喃喃地默求着:

  “菩薩爺爺,快給我一個東家罷!否則我不能度過這個冬天了。”

  一邊,她的眼淚就流下來。

  “李細妹,你又哭做什麼呢?”坐在她旁邊的一個約五十歲的老婆子向她勸慰道,“你不會很久找不到東家的,你比較的年青。現在一班僱孃姨和乳母的人,都先揀選又強壯又白嫩的去的。像我們這樣的年紀,總是老坐在這裏望馬路。你不要哭罷!”

  “我卻坐在這裏二十九天了,”她說,“這樣下去,我哪裏付得出飯錢。”

  可是正是這個時候,卻從門外踏進了一個商人風度的中年男子,穿着皮袍,上面套着橡皮雨衣,雨水涔涔地滴下來。他的態度似陌生而匆忙的,向屋內的周圍亂轉。

  店裏許多人給他的眼光一掃,人人抖擻精神,無意識地整理着衣袖和頭髮。有的從打盹中給同伴推醒過來,兩手不住地揉着眼睛。

  老闆本來和兩個男的一個女的在搓麻雀,這時也立刻停了賭,站起來招待他,一邊搖晃着他的肥胖的身子。

  她們的胸膛都微微跳動起來,眼光盯住在那個僱主的身上,似乎都想向他吸引進去。

  “這個怎麼樣?”他指着李細妹說,“不過要試一試奶。”

  老闆滑稽地對她笑了一下,吞吐地答:

  “她,她,好,最好……”

  “但是,”那個僱主又說,“在她自己的手裏還抱着一個小孩,這先要安置好以後纔可到我家裏去。”

  老闆承接着和氣地說:

  “這當然,”一邊轉頭向李細妹,“你想……”

  “我知道的,”婦人答,“不過我沒有親戚可寄託,而且……他的爸爸才死了!”

  一邊她又流下淚。這不單是悲哀,還交織着得了職業的歡喜和想要主人通融準她帶嬰兒去工作的複雜心理。

  “我就因爲內人臨身了纔來請奶媽的,哪裏能夠……”僱主皺着眉頭說,“我是要你的奶,否則……”

  “快點打定主意罷!你看,這裏人並不是你一個。”老闆摸着鬍子催着她。

  “等我想一下!”她哀懇地帶着淚聲說。接着心裏匆忙得不堪,想要職業,便不得不拋棄嬰兒;要嬰兒便沒有職業。結局總要失掉一件!兩全的方法,在眼前是沒有了!她看着懷裏的嬰兒,紅紅的閉着眼,像蟲一般在蠕動,自己的幹皺的兩個乳房看看內面的乳汁已快要完了——一面嬰兒在吃乳,一面沒有充分的食物的她,近來覺得乳汁稀少得可怕,嬰兒常常哭着,是因爲吃不飽。她想,如果沒有職業,一月半月之後,不怕自己和嬰兒都不化成了餓鬼!還是自己救自己吧!嬰兒雖然可愛,但貧窮的母親已經到了沒有乳汁餵養的地步了,不得不拋棄了!……

  她苦想了一會,決然地說:

  “我願離開嬰兒!”她想起飢餓的妖魔在糾纏着她時的苦況,重又說着,“我願單身到你家裏去!”

  “那好了。”僱主微笑地點着頭。

  “雖然這樣,我的孩兒到底安放到哪裏去呢?”她像追悔一般,慘然說。

  “拿到育嬰堂去吧!”老闆對她說。

  “育嬰堂?……算罷!那麼,老闆須等我把兒子送到育嬰堂那裏去之後,才能夠到你家裏做工。今天怕趕不上了,明天一早好嗎?……”她決然地一氣說了。

  那僱主只得留下地址給她。

  她想到自己不得不把自己的兒子丟掉而去服侍他人的未來的兒子時,胸頭不禁燃起了萬丈憤恨之火,想不要受僱,但回頭生活便來苦追着你!兒子暫時離開了,將來或許還有重圓的希望;不然,眼前就只有死……她一面想着一面目送着那個向雨中隱沒了背影的僱主。

  她這樣決定了之後,馬上便出了薦頭店,抱着嬰孩,撐着破油紙雨傘,跑向育嬰堂方面去了。

  雨越下越大,從傘的隙縫流下來的雨水滴在嬰孩的頭上,他啞啞地哭了。她一面撫慰着他,一面和風雨抵抗。

  中途,她遇着了從前是鄰人的朱媽。朱媽慌張地問她到哪兒去。

  “到育嬰堂去!”她簡單的答。

  “育嬰堂?”她驚訝起來了,過了一會,方漸漸明白她的底細。

  “細妹!我勸你育嬰堂不要去!把這末一個小嬰孩送進那裏,就像一塊肥肉送進虎口一般,不用巴望會活的了。”朱媽很認真地說。

  “爲什麼?育嬰堂不是專門替窮人們養育兒子的嗎?爲什麼你倒說……”她不能瞭解朱媽的話。

  “外面自然是說得十分好聽,可是內裏就糟糕到令人痛恨!我的甥女不是因爲無力養育孩子,才把出世不夠三個月的嬰孩送到那兒去。幾天前我去看看,可憐嬰孩已經餓死了!我氣不過,問裏面的人爲什麼把孩子弄死了,你聽他們怎麼說?他們說:‘你們這班窮人膽敢生子,自己一個人不餓死就是萬幸了。到這裏來的孩子還巴望他平安地長大,真是夢想!像這樣的孩子一天不知要死幾個哩!如果人人像你一般要來羅唣,那麼,我們只好關門了……’細妹,明知孩子養不活也不要把他送到那個地方去……”朱媽又悲哀又憤激地說。

  “那麼?……”李細妹聽後只呆望着懷裏的嬰兒,“要把他怎麼辦呢?我又不能帶他去做工!”

  “賣掉好哩!有錢買兒子的人大概家當都比我們的好,勝似我們自己養着。”朱媽教她把兒子賣掉。

  “賣掉?”她目注着朱媽又注視嬰孩,茫然的。

  “難道白送到育嬰堂去讓他餓死嗎?賣了又有錢用,孩子本身又妥當。”朱媽說着,“你自己細想吧!”便自去了。

  她一個人呆站在路上,想了好久,滴了幾點熱淚在嬰兒的頭上之後,便拔開步很快地跑向小菜場那兒去。

  菜場裏賣着魚,菜,肉,牲畜,花,什麼都有,但是賣嬰孩的卻只有李細妹一人。她懷裏抱着嬰孩四處兜售,又不便高聲,遇着人,只悄悄地問:

  “要小孩嗎?兩個月,男的。”

  有的人以爲她瘋了,笑了一聲便跑開去;有的好奇,跟着她調笑。

  賣買的人漸漸稀少了,菜場裏不像剛纔那樣的擁擠了。細妹的嬰孩還賣不出手,她十分焦急地逢人便問:“要不要小孩?男的!”

  有一個年近五十歲的工人模樣的,聽她叫賣小孩,心裏一動,便走近她身邊來。因爲他的老婆近日生了一個小孩,不幸死了,現在正在悲哀着,而且兩隻乳房給乳汁脹得大而且堅,苦痛到了不得。

  ——如她不要高價,買回去,她一定高興哩。他這樣想時已經跑近李細妹身邊了。

  “賣小孩?好奇怪!要多少錢?”他問着。

  “啊,你說多少錢啦!”她喜歡得很,因爲居然有人來接洽了。

  “哈哈,貨物是你的,倒來問我價錢呢!”他笑起來了。

  “兩塊錢吧!”她說。

  “啊!兩塊錢?”他驚異了,這簡直是便宜之至的價格。一隻雞亦須一塊錢哩!

  “一塊錢吧!”他照買菜時的習慣,只還了一半的價。“要不要?老實說,我此刻身上亦只有一塊錢,再多點便買不起了。”

  “好的好的!”她略爲躊躇一下,便滿口答應了。

  當他倆在做交易的時候,圍攏來看的人很多,差不多圍得水泄不通了。在菜場維持治安的印度巡捕揹着槍跑近來查看。同時有個中國人的包探亦跑近來了。

  圍看的人紛紛散開,包探把李細妹捉住。

  “好大膽!在做什麼勾當呀!販賣人口!膽敢販賣人口!”

  當李細妹被那個龐大的印度巡捕的長着粗毛的手抓着向菜場外拉去的時候,她呼喊着:

  “我沒有飯吃了,要做工,主人不准我帶孩子;我要孩子就沒有工作。放進育嬰堂去又只有死;把他賣了,你們又說我犯罪!……我把我的兒子救活,你們不肯;一定要我和兒子都餓死,你們才稱心了麼?……把我們都殺盡了,你們才歡喜的!……”

  但是,巡捕絲毫不睬她,無情地把她拖去,街上是落不盡的寒雨。站滿在菜場檐下的羣衆只是愕然,騷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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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馮鏗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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