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踯躅

  日本东京有一条最繁华、最热闹的街道叫做银座。日本的店铺多系木造而矮小,高的也不过有三层楼。银座的商店却多属铁筋和砖石的建筑,高的高入云霄,矮的也有二三层楼,在日本国内要算最好的大街道了。譬如别的能通电车的街道一遇下雨便泥泞不堪,唯有这银座的街路都用石砖敷着,异常好走。中间的车道铺着木砖,车行无声。

  不要说和欧美的宏壮的街道比铰,单把上海香港的和它比较,银座本不算什么;不过东京有名大商店都群集在这银座,来往的人数也比别的街道多。天气佳的时候,许多行商在店前街道上摆设夜摊,卖些装饰品,化妆药料,旧书籍,衣履和饼果等,种类繁多,算不清楚。规模大的设备有电灯,规模小的——像卖旧书的——则用碳化石灰(calciumcarbide),遇水即分解,发生一种特别臭味的acetylene gas,(C2H2)能在空气中燃烧,日本人称夜晚上在银座街道的游散为“银踯躅”。

  “你看多漂亮的书!定价这么贵的书仅卖一角钱,多便宜!一角钱!诸位仔细听着,仅仅一角钱!诸君!诸君作算环游地球,游历天体,也断找不到价钱这样便宜的书!”卖旧书的流着一头一脸的汗,站在燃烧着acetylene gas的铁管前,拿着一本红色书皮的小本子向围在他书摊前的买众像演说似的高声的唱,颈上的大筋一起一伏的在涨落。

  这晚上我也混在银踯躅的群众里面,踯躅到银座来了。无意中走到旧书摊面前,免不得要站着把旧书堆乱翻一下。围着摊面前的群众像没有一个爱听卖书人的演说,卖书的也只向着在街路上踯躅的人说他卖的书价钱如何便宜,想再引些人来围着他。

  “你这册地图集(Atlas)要多少钱?”我看见书摊上有一本二十几年前出版的“The world wide Atlas”地图虽旧,但地名却记得很详细,Politioal方面虽不可靠,Physical方面还很足以为参考,与其买上海书店新出版的简陋地图,就不如买这本二十几年前的西洋的古物。卖书的有一张纸条子贴在书画上“世界地理集,卖价一圆。”

  “呵!呵!先生!多谢了!价钱标在上面了!……”

  “不要谢得太快!我们的交易怕不容易成功。”我笑对他说,因为我打算半价和他交易的。

  “先生,价钱决不会贵的!先生请乘电车赶回前两站到专卖洋书的丸善书店去问一问,就知道这本书的实在价钱了!嘿嘿,不瞒先生,新的价钱个要十三四五块,嘿,嘿,不是说笑的。”他自己在笑起来了。

  “这本书怕早绝版了,没有人要的了,你不认得英文,亚拉伯数字总认得的,你看是哪一年出版的书?”我揭开书的表皮把1895的纪年指给他看。

  “不错,先生,这本书果然绝了版,很不容易找的了,卖一块钱,决不算贵。”

  我不再和他议价了。翻转身向人丛里想钻。

  “先生不要去,不要就跑了!凡事没有绝对的无商量余地的!何况价钱!何况这本旧书的价钱!说句老实话,先生,要多少数目才要?”

  “三角钱!”我不停步,还是向人丛外走。

  “唉!先生!不要去,再商量一刻!我定一块的价钱纵算不对,先生定的三角钱便绝对的不会错么?”

  “加一角给你,再多就不要了!”我很决绝的说。卖书的还要求加价几次,我都拒绝了。最后交易完成。

  “我是不认得英文的,还是请先生拿去念罢!四角钱买这样大这样厚的书你们看,你们快来看!多便宜!仅仅四角钱!”卖书的一面替我把那本地图集包好,一面又高声的唱起来。书包好了,我给了他四张一角钱的钞票。

  “阿哩哇哚!阿哩哇哚!”卖书的连低了几次头送我出了人丛。“阿哩哇哚”(arigado)是日本人的谢词。

  气候快进夏的区域了。但岛国之夜间总是凉不可耐的。出来的时候穿少了衫,觉得有点怯寒。我再不恋看这繁华热闹的银座,急急的抱着“世界地图集”飞上电车,赶回馆里来。

  最不可靠的就是自己,你们如小相信,我可以举出几个例来。

  某大伟人最初是手无寸铁的,只凭他的一个能辩的口,赢得现在的位置。但还有一班伟人就嫉妒他,说理说他不过,就拿暴力来威逼他,所以某大伟人就有一番反对以武力统一中国之名论发表出来。在他部下的也莫不在摩拳擦掌,口角流沫的大声疾呼说排斥军阀!现在某大伟人也有一部分的武力了,他就忘了从前的自己改头换面的主张武力统一中国不可了!某大伟人尚相信不过自己,其他则又何说!

  我虽不是个伟人,但我的自己却和某大伟人的自己一样的靠不住!我的主张不像某大伟人的主张,那末大规模的要统一中国,我的主张是想统一自己!因为自己一身都不能统一的人,决没有能力去干别的事,像我就是一个很适当的例!

  我想统一自己,最先从实行“Early to bed, early to rise……”这句格言着手。无奈我寄寓的日本人家距学校过近,听见学校上课的钟声之后才出门上课,还来很及。因此我的统一自己的第一个政策就失败了。我虽然是个弱志薄行的人,但我倒不会像中国近代的伟人容易改变他们的主义。我为实行“Early to bed, early to rise……”起见,卜居到东京郊外去。

  由银座回我们寄寓的郊外要费一个时辰,乘换电车三次。下车之后还要步行许久。幸得是外国地方,虽属郊外的村道,也还有一二枚电灯便利行人;不比我们中国到处黑暗。

  住惯了郊外的人,回来城市再住不下去;因为郊外件件都比城市里好。空气和风景是不消说的,还有早晨起来听见的鸟声和夜晚过了十点钟以后的绝对的沉寂,这两件是城市里决找不出来的。但住郊外也有一个缺点,就是怕夜盗!谈到夜盗!我又禁不住要叹我们中国没有一件比外国强,只有盗贼一项“差强人意”。你们不看现在中国高居要职的都是强盗吗?他们中虽不是尽由强盗山身、但他们赢得此要职的方法究与强盗何异!你们看某有名巡阅使,他从前是在深山里生活的,他的门联是“山高皇帝远,让我在此称哥哥。”上联我却忘记了。他的福分不浅,竟遇着这千古一回的,难遭的机会“革命”,让他把绿林的招牌放下,换了一面“民军”的旗帜。

  我寄寓的是一间半像旅馆半像人家的馆子。同寓的有几个人——有中国人,有日本人,还有高丽人——问题中人X君是我们同寓的一个。

  X君是个热心爱国者,此留学界里面谁都知道的。但我想称X君是爱国者,不如称他是忧国者妥当些。他恨日本恨得在日本居留七八年没有一次披过大袖道袍。也没有拖着两块长方形木板走过。他遇着日本的男子,他的很丰满的脸儿马上生出有数的山川陵谷来。他对高丽人倒还平和,但也不情愿和他们多交接。他不愿和高丽人多说话的苦衷我倒知道,他是怕日本人要思疑他也是个高丽人,因为他是个顶怕听人说中国人快要做亡国民的。他这呆子遇见英美德法人倒总不觉什么,他最怕看的是缠红头巾的黑大汉和戴竹笠穿白衣的东方道士们。因为他看见这些人,他的神经立即发痉挛,他的颜色也变成土色,心里像在说“我快要像他们了!”

  邻室的高丽先生朴君听见我回来了,忙跑过来——我还没把房里的电灯开上,他就跑过来了。

  “P君,今晚上的银踯躅好么?找得有什么便宜的、有趣的东西么?”

  我开上了电火灯让朴君进来坐。朴君就要我的地图集看。地图集的最初一页是列国的国旗图,欧美各强国和日本的国旗是很容易认识的,此外还有许多我们不容易认识的怪国旗。有两条绿带中间着一条黄带的国旗。有一匹绿色孔雀站在红圈里面的国旗。有画一把白色铰剪的红色国旗。有匹黄狮,前肢握着剑,四角有四个红色三角形的国旗。有画象的国旗,有画八卦图的国旗。还有一个画龙的黄旗也在他们里面。

  我们两个在看这页国旗图,X君蹙着双眉也进来了。

  “这是贵国的国旗,是么!”朴君指着中国的黄龙旗在说。

  “叱——我不认识那种国旗!”X君当朴君说的话是对我们中华民国加了一种侮辱。

  “为什么不是?这回我们学校的寄宿舍创立纪念日,会食堂上面挂的万国旗中还是有黄龙旗的!”朴君偏着头和X君强辩。朴君进的是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第一高等是一间泼皮学校。这学校的学生徒对我们中国是最喜欢做挑拨的言论的,他们在食堂挂龙旗不算什么稀罕的事。寄宿舍创立纪念日,各房门首都贴有种种滑稽和寓意画;在农科生住的房门首贴的一张满洲蒙古地图,上面题着“吾人伸足的地方”几个字。地理教室门首贴一张东亚地图,我国的满洲蒙古,山东福建,竟染成红色;和日本,高丽,台湾,是一样的颜色了。上面也题有几个字是“本年的地图变色!”因为这一年就是大隈和加藤高明对我中国下最后通牒的那一年!我中国留学生进去看见了的没有一个不气得气喘喘的跑出来,有冤莫诉!朴君拿出第一高等学校来证明中国的国旗是黄龙旗,把X君气得一个发昏!

  “你朝鲜是哪一种国旗?”X君睁着眼睛质问朴君。

  “从前是八卦旗,现在是日章旗了!”朴君不度德不量力的,自称是日本国民。

  “Slave! Slave! ”X君决裂得太快了。

  “你怎么开门就骂人!我日鲜两国联合之后,日本天皇就是我的君主!日本人和我们都是兄弟!”朴君大声嚷起来,想求共寓的日本学生做他的后援!经朴君的高声一叫,我房门口早拥了四五个日本学生探头探脑的向房里望。我忙于调停X君和朴君两人间的纷扰,没有工夫理一班站在房门首的日本学生们了。

  “支那人和Slave又差许多!”一位日本学生一面默认朝鲜人是日本的奴隶,一面又想奴隶我们中国人!我不禁暗暗叫苦,恨朴君和X君。

  “你们俩今晚都错了!你们彼此都错认了敌!你们的共同的敌,你们都没看见!你们都是盲了眼睛的!”

  “马鹿!”X君赶出房门首骂那个日本人。(马鹿是日本人的骂人话有“蠢虫”之意。)

  “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余地!”我也跟着X君骂那日本人。那个日本学生知道自己多嘴了,缩着头跑了。

  离我们的寓所不远有一所站岗,那站岗的巡士听见我们喧嚷,竟跑过来问馆主人到底什么一回事,馆主人也竟一五一十的告诉他,听得我恨极了。

  “叫他们不要再闹了!邻近的人太受嘈扰了,你告诉他们不论朝鲜人,台湾人,满洲人,蒙古人,印度人,支那人、我日本政府是一视同仁的!”这位巡士拖着剑笑着跑了。

  “该死的站岗狗!我有权力,我一定把你的脑壳打破!X君!X君这才是真正的侮辱,你有法子奈何他?”

  他们去后,我一个人对着电灯,思寻今晚上受辱的原因;那本“地图集”却对我冷笑。

  我深悔今晚上不该去“银踯躅”!

一九二三年三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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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张资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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