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刑

  五月二十四 刮风。青一起来就出去了。这漫长的五月日子,又该我自己一人伴着无尽的饥饿,呕吐和提心吊胆来挨受了。挨到了晚上,也许回来的是几个便衣侦探和宪兵带个两条胳膊被捆住了的他。这事纵使今天不发生明天也依然会出现!我痛苦地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想使那刻刻翻腾要呕吐的胃肠比较安适一些;同时,我也可以暂时逃掉那种抠心挖肝不住呕吐的活罪。但是办不到!凡有小孩病的人,定知我这是如何妄想。

  青自从发现我呕吐的原因之后,他的瘦额平添了许多皱纹。他常常睁起大眼注视我,我问他,他就说:“没有什么,你好好休养,快好起来,你的事有人代替了你。”他嘴上说,我却看出他为难的样子。我知道这富贵病,在这样的日子发生,增加了当前的情势许多想象不到的麻烦。在事情紧急,环境本身就是仇敌的时候,凡属于个人的问题,往往能妨及整体。于今事实上这种病不但把我从堆积的事务里拉出来,且需要把他也变成病榻前的奴隶,以一身兼当老妈、看护、厨子、听差,又要东奔西跑。仗朋友的好心,弄一二毛钱作病中的使用费。那么两个人的问题所给与整个集体的影响,该是如何值得他焦心痛苦的事!最近日子越来越迫近,一些严厉的督责,从早六点就把他赶出门去,到深夜才能拖起沉重得象死驴样的身体走回来;病苦使我失了理性,因此又和他吵闹。

  我们所住的算是沙滩一带公寓特有的房间。三个北房中间的一个,没有一个透气的窗口,把那对着院子的房门打开,院子里谁都可以看清屋里的一切;不开,就不用想空气和太阳。因为两旁的屋子与中间的构成一个凹字形,太阳全教两边的截夺去了。屋子里又窄又小,一张床,一张桌,躺在床上伸手就可以从桌上取东西,这是这小屋里特有的方便。

  我们已有两个月不能缴纳四元大洋的房租了。伙计早已停止来打扫,整个屋子完全变成个荒废的破土地庙,糊顶棚的白纸掉下一大块来悬挂在半空中,纸上面又吊下许多尘丝;房顶泥块随时掉下来撒下满地的土泥,老鼠在上面打架,冷不防一摔下地,鼠尸就和泥块滚在一堆,只好让它在屋里被五月的天气蒸得发臭,等晚上青来拖出去。屋子里一切东西都堆上一层尘土,蜘蛛到处布网,在我床上大大方方爬着工作,似乎要把这空屋子用蛛网充实起来;除了我自己的呕吐声外,也仗这蜘蛛和老鼠来刺破这一屋子坚实的寂寞。

  我们的左邻大概是位北大学生,和房东有点瓜葛,所以他的房钱可以欠下不成问题。但他的家信要受房东检查,有挂号信就被没收,且代他把钱取出,代他保管;这位先生似乎不在乎这事,还是红红胖胖,常常从房东那儿讨点钱来打白干,买些肥卤鸡,关起房门自斟自饮,饮一回又拉一阵弦子,唱一阵。好容易把四两白干喝完后,他把大腿一拍,哈的叹一口长气,接着就听见他呼鲁呼鲁在打鼾了。有时讨不到钱,并且挨一顿教训,那么就准会听见他嘶……哈……嘶……哈……的嘘气。这时节他是躺在床上看顶棚,心里想着苏秦、韩信,还是在估计窗棂上一颗钉子,可不可以悬梁自尽,那谁知道?

  右边的一位是北大的戏剧家,整天不大在家,一回来就唱大花脸,又去须生,有时吊起嗓门,他又扭扭捏捏唱青衣或花旦了。他颇擅长交际,时常买东西请房东同吃,顺便帮房东咒骂别的房客。老是说:“呀,我的房钱早已该付,我早上的确记住了要上银行,一转身又忘了。你看,这不是我带的存折?”于是他哈哈哈很自然的笑起来。房东只得说“嘿,嘿,不要紧”就完了。他又交际伙计,常叫他来给他一把花生,和他打听东南小屋里那洋车夫的老婆每月骗去他多少钱;西屋里那学戏的女人到哪儿吊膀子去了,打扮得是个什么样子;又打听房东和别的房客种种事情。对于这些问题,那伙计总是绘声绘影的回答。据说那洋车夫的儿子简直就是他自己的骨血。“他妈的,我的儿子叫他作爸爸,哈哈。”对于我,这位先生也不缺少注意。听我在呕吐,他就大大叹口气,“唉,怎么受得了!”他自言自语说。随后他又拍拍壁板,从壁缝里低声说:“女士,姐姐,我来伺候你好么?唉,太痛苦了。”见我老不理他,他就改用咒骂,说我们吵了他。我们把壁缝糊起来,他又划开偷看。

  满院子终日打鸡骂狗,吵架,打孩子,抄麻雀,唱古书,直如一个沸腾的汤锅。只有我这小屋是荒凉,霉暗,和堵塞呼吸的窒闷。肚子饿到发热又发冷,连胆汁都吐不出来,但还是找不到一片旧烧饼。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无意义和苦恼,我竟能忍受这多时!为什么我早不想起现在侵入我脑里的这可怕的幻想?

  五月二十五 昨晚青的样子特别萎靡。一进门就横倒在床上,把带回的两筒挂面丢在一边。人更瘦了些,就象一根高竹竿,两只眼象两个吞人的黑洞,占着了整个面孔。我问他吃了饭没有,他说一天吃了六块烧饼。于是他打起精神来给我煮挂面,我只吃了半碗,又大吐起来。我竭尽全力挖肝镂肺的呕,眼珠象要被挤出眶外,头部沉重火热,冷汗直流,鼻水、眼泪、口涎全不断的冲出,四肢发抖。我见青东抓西爬,痛苦痉挛的手脚一齐乱动,又要扶我,又要倒漱口水,又要拿手巾,又要给我擦拭,一时弄衣服,一时拖痰盂,往往就打翻了茶碗或掉了东西在地下。

  这一夜我没合眼,那可怕的幻想固执的盘据在我脑里,引诱我要把它自己显出成为一件事实。我一夜揉肚子,希望伏着的小生命能随这蹂躏而死掉。我该是如何残忍!我的心在跳。自然我是个女人,我喜欢由我自己迸发出一条新生命,正如一切作家们创造他们的名世作品一样,不,更多,因为它将要作自然的执行者,也就是自然最高的形式——人!这小人以自己柔嫩的哭声,好奇的小眼和睡的微笑,向世界提出他那纯美有力的生存要求。在这要求之前,一切天上地下的强有力者,都应该俯首。从月经停潮,第一声呕吐的时候起,我的心叶就颤动,嗓子里要求发出极大的声音来宣告这件事实。这新生命虽是无私而伟大的,但它偏要将自己最初第一个微笑显给我看。而我,被它称为母亲!这样的光荣和喜悦,谁有权利谁又有力量来拒绝?我没有,一切女人也都没有;——除非大自然的本身,人类的全生命到了难产时期,要求一切个别生命付与自己的代价!

  由这样的转念所生的幻想,象毒针一样猛刺入我的脑中,痛苦和伤心夹攻我,觉悟在心底发出长睡初醒时的呻吟。最初我曾经自命为觉悟过,要结结实实作个人,其实那是假的。只在生命走到了极端,个别的意义是不可能,也是不该有的时候,只在人该用牙齿来扯碎自己的心脏,使之不能发生个人情绪上的感觉时,才可以提到觉悟。人到了这时候,总该明白在这样年头,一个失了自由的穷人生下孩子,无非只能妨碍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孩子似乎就是仇人的助手,专门来增加自己的铁链和压迫。而同时那穷苦失了自由的孩子自己,活下去也就只有饥饿、耻辱、折磨、无知和一切不适意的情绪与事实在等候他。到了这时候,生命如何才适宜于存在,乃是全人类的问题了。而我还要以可笑的母爱来自己骗自己,来满足个人的自我张大狂!

  我知道青今天会遇见一位可以使我那幻想实现的高丽朋友。他一起床,我就请他去叫那人来。我没想到我的话叫他骇了一跳。他照例用眼盯着我,手插在裤袋里不动。过了好一会,他突然说:“打胎不行!”说完就拿起脸盆预备出去。

  “非打不可!”听见我这话,他反身搁下脸盆,坐在床上紧执着我的双手,深刻而有表情的眼光注视我,象怜惜又象责问。我一口气说下去:

  “我们不能也不该……”他不让我说完,连忙双手捧住我的嘴,半伏在我的身上,低声说:“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们都……”他摇一下头,想了想,又说:“不;……可是你很愿……嗯……嗯,那些都算不了什么……可是,叫老李来这儿做,环境太不方便,又危险……”他象还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下去,我也不能开口,所有两人脑中的话,似乎都相互纠成一团,都不值一说。彼此对看着不知有多少时间,然后我见一颗大泪在他眼中发闪。板壁上发出唏唏嗦嗦的声音,我知道那位高邻又在壁缝中偷看我们。青朝那板壁斜了一眼,站起身拍着我的臂说:“回头看罢,一会我煮点挂面你吃了,我好上课去。”

  五月二十六 这是怎么说?青!白天不回,晚上也不回来了。我就这么一个人在这木板上爬、吐,就这么白日黑夜让破洗脸架、积灰的火酒炉、褪了色的红绿挂面纸,烂了的菠菜等等,占据我的眼光;让各种喧呼、打骂、号唱,折磨我的耳朵。我向谁申诉?又有什么可以申诉?埋在这阴沉的古墓里,我难道还企图找出从前在人群中生活的意义么?

  平时虽在极忙,青白天不能回住处,晚上无论多晚多远,也一定要回来。为着深夜要人开门,我们被伙计糟蹋了不知多少次。可是昨天晚上我从十一点起就望着房门,一面数着时钟一点一点的敲去,直到五点。焦急在我心上爬,留下它烧烙的火伤,时间又一针一针的在那火伤上挨擦。公寓大门不断的开,不断的关,发出一种低沉的抱有委屈的声音,随着就有脚步在院子里走动。皮鞋的高昂,无跟鞋的闲散,布鞋的柔顺,全不能表现青那疲倦而又匆忙的脚步。没有脚步声,反觉更有希望一点。

  一种预示的忧患缠住了我这昏乱的想象,把那最可能又最可怕的结果,不断塞入脑中。我本用不着浪费头脑去愁什么撞汽车、倒毙、疯狗咬的事情。可是为了不愿落于仇者掌中,我倒故意搜寻这些意外来蒙混自己。既混不了,我就愿意有一个人来,即使是带着被捆绑的他同来的先生们也好。因为他们的粗犷凶横会把我所要知道的一切告诉我。来打破这压死人的窒闷,切断这找不到着落的疑虑。以我这样失了分量的时间和没把握的生命,有什么值得爱惜?难道黑暗的监房,和那拉屎吃窝头的动作都受限制的狱中生活,于我的现状不是最合调的么?

  啊,老李来了。

  老李那张总是笑笑的红的脸,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这个人的宽额和浓眉都皱着,长眼角斜伸入鬓边去。一进门就摸摸肚子,冲着我一点头说:“嗯!”我摇摇头。李!我准备着听你所要报告的消息。一个快要淹死在自己的思虑里的人,见什么都想抓一把!

  五月二十七早 昨天老李匆匆跑去公寓,证明了我一天一夜的猜疑,青已经遭了那件意中事。我的心平静而又兴奋。本想在那公寓住下去,也许这失掉了机能的生命会就这么了结了它自己。但是无论我有如何残酷,勇气和狠心,还不肯使我宣告自己的死刑。生命虽在乱石缝里和刀锋似的冰凌中钻觅出路,钻的力量又是那么微弱;可是因为世上有那种尊贵的新东西要去取到手,同时有些人也毫不懈怠的在努力散布他们的丑恶和残暴,以抵抗那尊贵东西出现,那么即使我的生命已经是到了死的边陲,我还是不甘心叫它就死去。不甘心,仅仅为着不甘心!并且老李又说,搬到他那儿去了,他的妻——那个产科大夫可以给我打胎。这样的消息,特别是在青已经失了活动力的时候,更加鼓起我的勇气和意志。倘若一个人的生命不能不暂时停止作用,马上就有别的新的力量代替他,那么丑恶与残暴尽管雄厚,强有力生命的堆积,也一定可以胜过它了。

  昨天老李把我搬来,将他们自己的床让给我睡了。他的妻又高、又大、又胖、脸色灰黄,每一部分的肥胖,都象鼓胀着从没洗过的猪肠。窄眼,厚的灰色嘴唇,一切都和她丈夫成个对比。她比老李在中国住的日子少,见人就不自然的笑,说半句话留下半句让老李补足。她听见我要作的那件事,就愣了好一会,接着连摇了几十次头,同时由那小眼里簌,簌,簌,冷不防掉下一大串泪珠来。那妇人匆忙把眼一擦,就搂住我歇斯底里的摇,嘴里连嚷:“不要、不要、不要,……”老李把她拉过去,用柔声极其温软的说了半天。这位太太在老李的安慰下,象一个没娘的女孩儿似的哀泣。她到底仁慈的应许了。

  昨晚上,他两人睡在我床前几条凳上,李太太把自己的经验讲给我听。她今年三十九岁了,也是欺人的母爱,使她盼望极了有个小孩。每一次有了身孕,她都是从最早的时候起,就发生种种可以致死人的毛病。她母家不理她,因为她违反命令,把他们花钱替她买的医学博士头衔无代价的交给老李,作了他的助手。而老李又穷、又忙,又常要东逃西躲,不能在家。她腹中的小孩,她的病就全归这不健康的身体单独支持。没有医药,没有安慰和养料,结果总是把一个个未成熟的小生命,用病毒死,要不然就掉了。最后一次,为了她,老李请假去海滨,他们用尽心力和物力,结果居然胜利的生了一个小宝宝,养到了七个月,长得又白又胖,会笑会叫了。但是就象命运是他们的死敌,正在这白胖好玩的时候,孩子就跟他爸爸妈妈一齐被拉进监牢去,不到十天,这才满七个月的婴儿就死在狱中。从那以后,他们逃到中国来,她的耳痨更加利害,又得了子宫病,大夫不许她再生孩子。这可怜的异邦人频说频拭泪,她的丈夫无可奈何的拍着她,低柔的和她说些什么,又象要帮她剖露积郁,时常找适当的中国话,把她的意思转达出来。

  今天一早,我吃了一粒白色圆柱形的药。据李说,若是一二个月的身孕,吃下去当时见效,有两粒就能了结这件事。三个月以上的,要每天吃一粒,吃三天,有时也许还没效,得用手术。

  下午,这五月的南风吹得人口鼻出火。四肢骨缝中,都象有长了毛的虫在穿爬,似乎生活力不甘幽闭,要找出路。头脑沉重,眼又昏花,常见许多可怕的现象。又象看见青在受刑。他被绑在一条木凳上,被两个兵按着,只一个老兵伛着腰,眯着眼,用一个细嘴大瓷壶,朝他的鼻孔灌辣椒水。他却死命挣扎,咕噜咕噜象牛叫,头摆动,唇角被绳子割破流血。同时,红色的辣水流入眼中,又从那儿沁出更红的来。灌死了又把他弄活,又问,又灌。而我被两个宪兵抓着,站在旁边,看他这么生死不得,好几次他们把我推到他面前去,用皮鞭抽我,捉我的手拿辣水去灌他,叫他说出地址。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夹着许多裂痕、血迹,弄成一张丑极了的脸谱。他似乎全不认识我,死木木的眼光对我。没表情也没动作。这怪极了!既已连我都捞到,还问他要的是什么住址?一个人已经被处治到失了形体和知觉,还要去承受那种过分非人的残暴,偏要他亲口说出那已在别人掌握中的事实!这我不能忍受,我真不能忍受。他们继续鞭打我,疼痛、激怒和不了解,使我大声喊叫,跳跃。忽然,一下轻松,我发现自己在李太太的怀抱中,她张皇的撑起小眼,连问:“什么!?什么!?”

  青,呀,青!他必是以为肚子里的东西定使我无法逃避,就决定用肉体的毁灭,去为那已经空无所有的地址保存秘密了。

  五月二十八 刮风。这风太岂有此理,叫人一时热,一时冷,身上又流汗,又烦躁。吐出来的东西,似乎发臭。风吼着推打窗户,扯碎窗纸,叫我老想到昨天梦中那些人的呼喝,和青的被撕裂的面孔。生命自己有这样残酷的支持性,定要驱遣可怜的肉体去忍受一切受不尽的宰割。仇人们也就利用这种惨酷,来痛快而悠久的满足他们的残暴欲。此外还有些人为着求自己的希望延长,也总愿亲友们能更长久的在酷虐无情之下,用软弱得可怕的肉体去支持那吃人的痛苦,这倒叫爱!

  发了两天烧,李太太要不给我药吃,我不肯。我急于要使青在死亡道上叹一口宽容自己的气,为着他的爱,已经又踏上了他的路程;同时又不愿挨时间,妨碍老李们的事情,因此反而一口吞了两粒。

  夜十二点,小冯匆匆跑来,发现我在这儿,似乎眉一皱。他是来通知老李搬家的,同时来找李太太。前天他送东西,骑车到北河沿转角,迎面一辆车飞来撞在他轮上。那人立刻扯住他大嚷大叫,要上阁子去。他死劲把车掀在那人身上,自己在警戒网中,借小胡同和屋顶的方便逃出来,左臂被拉破了一大块,肿烂起来,他不敢上医院,李太太给他洗了,上了药,他又叮咛了要搬就走了。

  五月卅日 一个礼拜的日记,换了三个写的地方。这时我在这不到一丈见方的小土屋里,沿墙土地上横躺着十几个蓬头污面的女犯人。锁住的栅门外是一个扛枪的兵士,他在外面踱来踱去,不时朝我望望,哼一声说:“好好躺下。”他的声音很温和,我不怕;我还是用这根发针在这块薄纸板上刺写;我要赶快,怕天亮了之后,我的命运会使我再也写不成了。

  二十八晚上,老李们自然不能马上就搬。二十九我的肚子起始疼;李太太忙乱的准备许多事,预备胎儿离身。晚上连老李也在家要帮忙。忽然大门捶打整天,我们来不及做何准备时,穿黑大褂黄绿制服的已经站满了一屋子,中间夹着被捆绑的小冯……

  ……咳,头疼……

  病苦不能感动人来改善我的遭遇,带着在死亡和血泊里挣扎的腹中小生命,我被押送到这儿来,和朋友们分开了。一进来,立刻我就看出这儿有个人和我是同样情形,她已经晕死在墙角下,腿张得大开,裤子和衣服全是血,裤裆里有许多看不清的血肉块。肿了的两只手摊放在膝上,全是青紫大泡;在她半合着的眼下,挂着白浆似的眼泪,嘴唇僵硬的张开,白沫和涎涂满了一下巴。约略听说她是个女房东,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最近她的房客某学生因为犯了该杀头的“危害民国”嫌疑,偷跑了,官家便着落在这大肚子女人身上要他。把她抓来,抽了皮鞭,又打了竹板,结果就摆在这儿,医官不在家,没有人来理会。

  呀,血流出来了,干吗还想吐!……

  我真愿意休息一下,肚子太疼了,象被刀子在脔割。白蛉和蜈蚣虫什么都攻击我,周身麻痒,周身刺痛,周身麻木发热。全个身子象掉在毒蛇口里似的。腰部象有石头要爆炸,脑子里有团烈火在燃烧……但我不可停手,军笳在吹起身号,今天是什么日子!五月一天的黎明……。

  咦,窗上是什么黑影……。

三,二十八。


  (载一九三五年四月十五日《国闻周报》第十二卷第十四期;本稿初以英文写成,题《日记拾遗》,曾收入斯诺编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活的中国》,署“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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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刚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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