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

  這裏是幾頁日記的抄錄。

  日記常是一種內心生活的記載。社會是一個化妝跳舞場,每個人都在妝扮之下登場的。在這種場面上,每人都隔着面具相窺探,他看不清對方,對方也看不清他,於是各在朦朧中敷衍着大家的日子。惟在下場之後,各人回家鎖上門,卸了妝,他和她將感覺一日扮演之勞苦,弛然自解其束縛,恢復了他們自己。在這時,假使他或她感覺欺人容易,自欺困難的話說,會有一種自己的招狀發現,而這種招狀每每在一種最自然的文體中流露出來,那就成爲某一種日記。這某一種日記常常比遊覽日記及讀書日記更有價值,因爲它告訴我們人類的祕密,尤其是在旁處不能發現的時候。

  下面的日記若干篇便屬於這種性質。我們將不管因爲它是一個女子的日記就認爲比男子的格外不同。但因爲女子分外比男子隱密些,深微些,乃或者更激起男子的趣味,也未可知。但這非發表的本意。最後聲明,這日記是一個女子病重時親手交給她哥哥的,並且鄭重叮嚀必在她死後才許看。看了認爲可以時,便交給她哥哥的某一個朋友,她日記中即指爲他的。就我所知道,他曾尊重她的希望。有人常看見他在她的墳邊徘徊。

  
  三月二十一日

  花香是這般的惱人!

  哥哥前幾天特地把溫室裏的一盆將開的玉蘭送進來,他說:“你這幾天特別不喜歡說話,不是因爲太悶了罷?送盆花同你做伴。”他可是看出我的心事來?我有點怕!其實,我也並沒有什麼心事,何必自己先這樣心虛!咳,我的心跳得這般厲害,你跳些什麼!

  玉蘭的芳潔,又似那般孤高的樣子。不,它的樣子也還有些溫情,並非冷豔一流。那不管,總之它是好的伴侶,只是在溫室裏生長,非時的開放,怕壽命不會長久了吧?看,那幾枝剛開兩天,不就有些憔悴了嗎?咳,這早夭的美麗,它徵表些什麼?不,不要胡想!那些糊塗男子纔拿女人比花呢,我偏不要那樣!我得顧念我自己能作一番事業,不依賴男子,纔不辜負自己。爲這志願,我得努力讀書,好好工作。誰耐煩去作那兒女態,討厭的情感,你快去罷,我求你!

  
  二十二日

  鏡子裏的你,臉是那般紅,你羞也不!

  
  四月二日

  日記一停好幾天,人是這般懶!

  其實也並不是懶,我有些怕寫了。我怕寫時不自禁吐露出來的話,也怕同時而起的良心的責罰。我打算我再也不想這些,念頭一起,便咬着牙壓下去。我成功過,但那只是幾刻幾分鐘的時間!惡魔竟這樣的纏人!我屈服了它罷?你問誰?那不全靠你自己?咳,我是這等的力弱呀!人家都說女子永遠死在自己的情牢之中。那爲什麼?難道個個都如此?我在中學時代也曾對幾個同學自誓過“終身不嫁”,那時也有同情的,也有笑的,我鄙夷那些笑的。且爲作個樣子給旁人看,我仇視一般男子。可是,假使在目前有個女子說你在中學時代那番話,你不笑嗎?我不,我決不,我將同情她。我將……怎麼講呢,這情感太複雜了。只說用眼淚去培養這同情罷!

  …………

  不,不能屈服,我將繼續地仇視男子,上帝幫助我!

  
  四月五日

  我這兩天剛剛好些,哥哥偏又想起要野餐,我知道他是爲我悶,想我出城散散心。但是,散心也罷,爲什麼偏又約上他!是呀,我也別昧心,假使不約他,我不但會報怨哥哥糊塗,壓根兒我也不肯去。怨誰呢?只怨學校根本不應當有春假。

  他見了我那樣高興。且慢,他真是爲我高興嗎?不是爲了旁人?想想看,今天只有四個人,那一個是哥哥的未婚妻。他是爲我呀!不,也許是爲這次旅行的自身,誰能禁止初春郊遊的愉快呢?還許他心裏想着另一個人?那也會!

  無論如何,他今天對我很和氣。我上山時他扶着我。我那時臉上一定發紅了,不知道他看見沒有?他說我爬山應當穿運動鞋,高跟鞋是會摔跤的。他哪裏知道我的意思!早晨爲換鞋我猶豫了好久,我先穿運動鞋的,在鏡子裏照照,只有那麼高!我恐怕同他走在一塊的時候更顯矮了!我穿高跟鞋,還只剛到他的肩膀!

  他今天同我說話,似乎比平常更親密些,問東問西的。他不是在試探我對於他的情感?我怎麼那樣怯弱,一句真話不敢說!不,不是怯弱,我還不知道他到底對我怎麼樣呢,如何能把心事告訴他!可是,他不曾猜到我的心事罷?我有點怕。下山的時候,有一次我幾乎滑倒了,他抱起我來。想一想,我臉上有多紅!他怎麼會看不出來?後來碰到難走的時候,我緊靠攏他,他扶我那隻胳膀也緊靠在我的肋下,我不會在無意中壓緊他的胳膀?我有時暈一點,說不定會那樣,他若留心了,那有多不好!

  我臉上這燒!我是疲倦了,今日不能再寫下去。

  
  四月六日

  今日是這般的疲乏呀!昨天以爲爬一日山,真倦了,一定可以睡得好;誰知躺在牀上,反倒清醒起來了,翻來覆去,直到街上打四更才睡去。我怎樣驅除那些討厭的思想,我怎樣恨我自己!但我已經是分成兩個人,終日在心中交戰着,這痛苦便更加利害了!索性把自己交給惡魔罷?一般人不也是正在這樣的作着嗎?淦女士,譬如說。不,我不能,我沒有那勇氣抵抗一般人侮蔑的目光與背後的議論,唉,特別是那背後的議論,我會像似聽見他們在那裏指摘我,用一種輕視與尖刻的口吻!這是我多心嗎?一點不,人類就是這樣的,專好講究旁人的私事,發現旁人的過錯,像蒼蠅發現腐穢的敏捷與愉快!

  爲什麼管他這些個,不理不也就完事?你這怯弱的人!既要理會,你就索性屈服了罷。反正一個主人比兩個主人好侍候,你能完全屈服,也就心安理得了。是的,用社會所築道德的圍牆,來抵禦這惡魔罷。

  爲什麼叫它惡魔?那不是我內心所發的感覺?我的自性的發展與要求?爲什麼叫它惡魔,你這怯弱的人!不,不,我要承認自己,我要衝出圍牆,我要反叛!

  
  四月八日

  因爲前天的決定,我這兩日倒覺心中安定一些,我感覺生命的勇氣。做事也因努力更感覺興趣。以後我將不再怯懦,不再無聊地阻止我思想的奔馳。我想他,不錯,我就承認這不是非禮。這樣我的心倒似流水般的暢快。我的心思流到旁的東西的時候,也一樣有生趣了,不似先前那樣感覺沒味。可見勇敢只要能在一件事上發展,便可貫輸到整個的生命。我讚美勇敢,我感激勇敢。

  
  四月十五日

  我到底是一個怯弱的女人,爲什麼我這幾日想象的勇氣,一見了他又都羞回去了呢?我在未見他前,我是怎樣的堅定,我將不在他面前臉紅,很自然地和他談天,甚至很冷靜地觀察他對我的舉動!但是因爲要計算他對我的話所起的印象,以及想知道他願意我怎麼說,反倒使我把話都說亂了,這對他是多壞的印象呀!又因爲我想到給了他個壞印象,連一切舉動都不自然了,甚至鬧了一個大錯!他介紹我讀Rolland的《Colas Breugnon》,我說“我不喜歡愛情小說。”哥哥說,“書還沒讀,怎麼知道是愛情小說呢?那書是記載一個藝術家的生活。”我登時臉紅了。我不但鬧了個大錯,我還感覺我是個虛僞的人,我爲什麼那樣說呢!我記得我爲什麼鬧出這個錯誤,他先講起Rolland的《Jean Christophe》中的幾段愛情故事,那是很有趣的。後來再提起他的旁的書,我就鬧混了。但又爲什麼說那違心的話呢?我這虛僞的人!他將從此看不起我!

  
  四月二十日

  我今天寫了一封信給他。

  在他面前,我將永遠不能公平的表現我自己;在他背後,我又是十分的清醒與鎮定。我細細的考慮過我的情感與行爲,我不能承認那是罪惡。他的確是一個可愛的人,難道我愛一個可愛的人是罪惡?他對人的態度太好了。他從不在女子跟前獻殷勤,我討厭那種輕薄。他決不那樣。他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幫助你,又像似出之無意的使你不覺得。剛是去年冬天,二哥從美國寄我一副冰刀。他同哥哥陪我去買冰鞋,到鞋店把鞋都試好了,要上冰刀,我才發現在出門忙促中我把冰刀忘記在家裏,這有多惱人!我正在着急,他卻不言不語地從大氅裏掏出一副冰刀來,可不是我臨出門時忘在客廳桌子上的!你想我有多高興!我用眼謝謝他,他又玩笑似的說他大氅裏能放兩隻鵝。他是一個有道德的人,他因爲道德的行爲太滯板,故把那些行爲加點興趣,像在一種玩笑中毫不經意地做出來。難道我愛這樣一個人是罪惡嗎?

  不,我的信寫得太大膽了,我不能寄給他。

  
  四月二十五日

  那封信我燒了,另寫了一封含蓄點的,還是不能寄。我放在懷中三天了。今天館中開茶話會,與同事們混了兩個鐘頭。這些男子,不是餓眼看人,對女子露出輕蔑心與佔有慾,便是饞頭涎臉的向你做鬼樣子,或是貧嘴寡舌的對你說些淺薄無聊的話!我雖不能不應酬幾句,可是心裏痛苦極了,這越使我想起他來。他真是一個不輕易看到的人!說句放肆話,我願意躲在他懷裏,讓他保護我,在這個瘋魔的世界中。我今天在被一個猴嘴猴腮的同事纏擾的時候,我便想象他把那個人一拳打進壁子裏,才真開心!他能的,他那樣有力氣,又勇敢。

  散了會已五點鐘,我出館沿着河邊走,柳樹發出新綠的葉子,在晚風中悠悠盪盪的,也像人一般嬌軟無力。真不知是股什麼勁,我的血輪都像漲大了!漲大得一個人昏昏朦朦的,心裏一味的軟,對於一切都無主張了,好似任何都願聽命運的支配!我想着他,摸着信,在一個郵筒跟前,我足足徘徊了有十分鐘,最後我一狠心,把信投了。天呀!誰知信一投下去,我的心便清醒過來了!我想掏出那封信,哪能夠!我恨那製造信筒人的殘酷,爲什麼使人放進去便再也拿不出來,難道不許人有後悔嗎!我想砸碎那信筒,我情願剁掉一隻手換回那封信來!我瘋了,我木頭似的栽在信筒旁邊,眼像瘋狗一樣瞅着那信筒。不知有多久我才感覺出過路的人注視我。我緩緩地走開了,但走不遠我又回頭,我不能離開這信筒!好了,取信的人來了,我可以從他討回這封信!他開信筒了,看!那不是我的信!我伸手從他要。他說,“姑娘,那不能夠,我沒法知道這個一定是你的信。”他把我的信裝在郵袋裏了,我眼巴巴的望着他帶去了我的信!殘忍的人,他哪裏知道帶走的不是一封信,是一個人的性命!

  
  二十六日

  昨夜一宵都沒睡,我背誦那信裏的話,一字一句的猜度他看了會起什麼感想。我希望有幾句他猜不出我的真意來。咳,他是個聰明人,那有猜不出的道理!可是,即使他看明白我的心事,難道他就會鄙視我嗎?他不會也同樣的想寫信給我,不過我寫在他前面罷了?這樣他反會感激我,我何必這般多心?不,不,假使他不愛我,他會嫌我魯莽;即使他愛我,他也會鄙我無恥!鬼使我寫那一封信,我當初怎麼就會沒想到這些!

  我又想,也許那封信會失掉的。郵差送信的路上,從袋裏抽信的當兒,一封信溜掉了,也可能。但給什麼人拾去呢?那也不妥,我下面簽了名的!下雨?把信淋毀了,但郵包是不怕雨的!他的聽差吃醉酒,把那信同亂紙拋到紙簍子裏去?這些事可能但都不容易碰到,頂好是郵局失了火,我的信燒得無影無蹤!爲什麼那樣胡想!我不知道,我睡不着,我什麼都想到。

  天快亮了,我彷彿朦朧睡去。他來了!手裏拿着那封信向我笑,我也笑了。他向我點點頭,是承認並且答覆我信中的意思。我羞了,過去搶那封信,父親忽然撞進來!他滿臉是怒,罵我無恥,偷着寫信給男子。我哭醒了!父親已死去多年,夢中我竟全忘記父親死去的!

  今天我整日昏昏沉沉的,請了一天病假。每次有人叫門,我的心便跳,以爲是他或是他的信來了。下午郵差來的時候,我竟忘其所以地跑出去,在院子裏碰着老王捧着信送進來。我問有我的信沒有,他說有,我的心才跳得慌。接到手是一個照像館的廣告!其實是我太蠢了,他即使有信,又哪會這樣快!

  心裏每緊張一次,失望一次,接着是更無理取鬧的緊張,直至我把理智完全失掉了!我好像掉在大海里,越掙扎越往下沉。現在我是墜入海底了,我也無力再掙扎就讓他窒息而死!

  
  二十七日

  因爲昨天呆在家裏那心境攪擾的可怕,今天我就勉強到館裏去工作。我早晨出了門,頭是涔涔然,太陽亮得那樣可怕。行人也真無聊,爲什麼那樣注意一個女子?不信任的眼光撲來,好像要搜尋旁人的祕密似的!街上的郵筒那麼多,差不多每個轉角都有!我平常怎麼沒看見?早晨送信的郵差也特別多,到處都是他們,多討厭!到館裏一進門就看見那猴嘴猴腮的同事,他對我笑得有些譏訕,我又不敢不理他!我怎麼了,今天見了誰都怕!我格外的對他們謙卑,但心裏我也格外的恨他們。門房送進信來,我看見嚇了一跳。其實那不是每天照例的公事信嗎?我恨一切的信!

  我想午飯不回家吃的,不知道怎麼我還是回了家。我決心今天不提到一個信字的,可是一進門我就問老王有沒有我的信。他搖頭,他爲什麼不說沒有而只搖頭呢?真奇怪!

  晚飯後他來了!我並未盼望他來!我的心竟一點也沒有跳,出我不意的我並未感覺不好意思見他,見了他臉也沒紅。也怪,他反倒先有點大不自然的樣子,這是從來未有的。後來他見我坦然,也漸安了。奇異的是,他不提那信,像沒有那回事似的!但他的不自然,又分明看出他不是沒接到我的信。難道他想抵賴嗎?我起初是盼望那封信的失掉;但我見了他,又希望知道那封信的效果。我既受了這兩日的苦罪,我當然希望有個效果的。那怕是反面的,我也要知道!我既作了,我就有勇氣來接受他的反應。但是他不說!他是何居心呢?我明白了,他不愛我,說了怕我難過!可是他不說我更難過呀!他是個明白人,難道他不知道這一層?奇怪,他的樣子有點憂鬱,那表示什麼呢?他有說不出的痛苦?我今天非常的勇敢,他的態度激起我的。若不是哥哥進來,我會質問他的,我的精神振奮到要發瘋,我的頭似乎在發燒。

  他同哥哥說話,似乎在說給我聽。他說郵差有一個多月不曾上過他的門,他分明撒謊,他要抵賴!但我也喜歡他同旁人這樣說,好抹去那點痕跡。可是,他不是在說給我聽?他說什麼?他要回家一趟!天呀!我的耳朵,他的話可不是暗示他已經結婚了嗎?我作了一件什麼事情!我完了!

  
  五月五日

  我在過去的一星期中,好似死過去一次!我並沒有病倒,我還每天去館裏工作。我要遮過旁人的眼,我不能不勉強支持着。但我確像似死過去一次!這一星期裏,我做些什麼事,我都不記得了;吃的什麼飯,我也從沒有知道飯味。但我記得我並沒有哭,因爲我沒有眼淚!我還記得哥哥時常問我的身體怎麼樣,問得我都不耐煩起來。也許是昨天,也許是前天,哥哥說他有一位朋友,剛從外國回來,要介紹給我。我乾笑了兩聲,把哥哥笑驚了,我自己也驚了!在另一時間,哥哥轉彎抹角地說起他來。哥哥說他自少家中替他成的婚,他是很痛苦的。幾年不回家,人家都以爲他未結婚,他又不好見人就訴說他的婚姻問題,所以常鬧笑話。哥哥分明不是無意告訴我這段話,但你爲什麼不早說,讓這笑話鬧到你自己的妹妹身上!我並不怪他,我現在很明白他對我不是沒有感情,他爲他的境遇所迫,他抑制他自己的。我誤以爲他是怯於表示,所以自己才大膽地鬧出那笑話來,現在我一切才都清楚了!他不曾告訴我他已經結婚,他的聰明不允許他對一個青年女子隨便那樣說,那是侮辱人,他怎麼好預想我要嫁他呢!我疑心他會料想哥哥已經告訴過我,那知道我那糊塗的哥哥的疏忽!但我能怨哥哥糊塗嗎?我來這裏不久,剛認識他不到半年,見面也只有十幾次,哥哥怎麼會想到那方面去?他在外國住的久,男女社交他看慣了的,這是我自己糊塗,反對不起哥哥了!

  …………

  
  八月五日

  我這幾月來不算不掙扎,我曾整日地工作,我不敢一刻閒着,閒了便會想起我那不可饒恕的罪惡!暑假中我可以休息的,哥哥又那般勸我。但是我不能休息,那於我是地獄一樣的時間——我心中自造的地獄!我這樣日夜不休地掙扎着,還是無效!我是一隻傷了翅膀的鳥,墮在沉濘中,再也飛不起來的了!我怕見任何人,我疑心這件事旁人都會知道的,雖然我相信他不會告訴任何人。但我怕我自己的心,我的心會代表一切人來輕視我,笑罵我!有人提到一個信字,我便吃一驚!我也知道這是沒有理由的,但是我不由自己!

  夜間每爲惡夢所擾,醒來常是一身冷汗。早起頭是昏昏的,但又更不能不工作!飯是吃不出味來,也不知道餓飢,常是忘記吃飯的時候。坐在那裏,有人猛一說話,我總會驚一跳;一起身滿眼又都是金星。我的身體本來不好,我怕我混不下去了!

  哥哥又常常想給我介紹朋友。我見過了他,更使我看不起旁的男子。並且我犯了一種罪惡,使我在每另一個男子跟前感覺欺心!我是完了,哥哥他哪裏知道!

  …………

  
  九月五日

  在過去一月中,我的心境一日壞似一日,身體越弱,精神越容易受刺激。我無故的生氣,我明知道沒有理由,但我沒法裁製我自己。夜間常是終夜不睡,我並不愛惜這受苦的身體,我爲什麼還愛惜它呢!可怕的是那惡魔,思想的襲擊。這思想是一柄三尖兩刃刀,在心裏觸處都痛徹骨髓。

  我近來常常想到死,在生命變成一個痛苦的暗室,而四方八面又無一線透光的孔隙,死是解脫痛苦惟一的方法了!死,並不是自身的痛苦,是把痛苦留下給旁人。我能把痛苦留下給什麼人呢?他?我把一切恥辱用死湔洗乾淨時,他會饒恕我,同情我,永遠想着我。只要我能在他心中,變成一個清白的,純一的,殉情的紀念,我雖死不恨了。哥哥雖會感受痛苦,但或只是一時的,他不久就結婚,生活在愛情裏頭,愛情能使人忘掉一切的。母親呢?不錯,我頂對不起的是母親!我死會奪去母親餘生的快樂,使笑顏永遠離去她的慈容,這是我最大的罪惡了!但假使母親知道她女兒所做的那種無恥的行爲,她會感覺羞辱,憤怒,收回她曾給女兒一切的愛,她也就不痛我了!母親,你能爲女兒的死,饒恕她一切的罪惡罷?

  不,我還要掙扎,假使我不死,我將以終身的孤零,清苦贖回我的罪惡!

  
  十月十二

  我掙扎不下了,我病了!我一坐起便頭昏,手也顫得不能執筆,我將不能再寫下去……我只希望母親哥哥能饒恕我的一切,我以死湔洗我的罪惡!……我死後,還有一個希望……請他把那封信帶到我墳上燒了,鮮花一束,表示他能饒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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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楊振聲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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