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蛋十一歲,就結了婚。
死了媽。爸爸心裏計算:“家裏要個人呢!”
於是說媒的老婆子上了門了。
當爸爸和那老婆子爲着媒禮較量數目的時候,鐵蛋在旁邊聽着。他可是不明白,他以爲爸爸不是賣雞蛋就準是賣年糕,通常,在交易成了功,鐵蛋總會有點好處的,他等待着。
老婆子紅了臉,爸爸也紅了臉,老婆子鼓起嘴巴來了:
“我看你算了吧,人家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有眉有眼的,你就多出兩個,親戚走動着,也好看!”
爸爸沒有語,冷不防在鐵蛋頂門心上捶了一拳:
“玩你的去。”
鐵蛋一氣跑了一道街,在小河溝那兒找着王啞子,蹲下來,把尿撒在灰土裏,搓着泥糰子,玩得很高興。
大妞十七歲,過了門。
新生活開始了。但開始的是大妞,鐵蛋卻完全沒在意。
他還是玩他的。
只夜裏,爸爸把鐵蛋關在屋子裏,和大妞在一起。
這個女人是誰呢?!
鐵蛋用被子矇住了頭,想着夜貓子,想着黃鼠狼,還想到了無頭鬼,想了很久,也就睡着了。
半夜,尿憋醒了!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媽活着,喊媽,爸在,叫爸,可是這個女人,她是誰呢?
鐵蛋忍着,忍着,就尿在被子裏了。——他擔心着要捱罵,甚至於捱打。
奇怪的是:那女人沒罵也沒打,只在給他洗臉的時候,悄悄地說:“以後夜裏要尿,叫我得啦!”
鐵蛋一下子放了心,就又滿世界瘋去了。
大妞煮飯,洗衣服,背柴,照料鐵蛋,也幫了爸爸下田。
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
大妞對於鐵蛋,成了特異的存在。她總是讓着他,哄着他。
他有時生起氣來,就指着大妞:
“×你媽!——”
“又罵人了!”她溫順地說。
他有時撒起野來,就連踢帶打。
“別打我呀,鐵蛋!”她還是溫順地說。
可不是奇怪嗎?
捉家雀,一不當心會被家雀啄了;摸小魚,稍不留意都會被螃蟹咬了;只有對大妞,鐵蛋永遠沒當上。
他倒長了威風,有了撐腰的了。王啞子不敢惹他,不奇怪;孫禿子也怕了他,不奇怪;奇怪的是,爸爸也被他制住了。平常,只要爸爸生了氣,像打閃以後總得打雷一樣,鐵蛋準得挨捶。現在,大妞教了他,教他往自己房裏躲。可真的躲過了,爸爸只站在門口罵,沒進來。
鐵蛋和大妞熟起來了。
鐵蛋和王啞子玩慶了,就纏着她。她空下來,也常常帶着他玩:“她喜歡我吧!”鐵蛋想。
爸爸可生起氣來了。
“滾開,這麼丁點大,也聞到腥味了。”
大妞紅了臉,呆了半天,掉了淚。
——可不是奇怪嗎?
又沒打她,又沒罵她。
五年過去了。
鐵蛋十五歲,大妞二十一。一天,爸爸喝了幾杯貓兒尿,就又發起話來了:
“雞啊,都會下蛋,我他媽的兒娶老婆,五年了,連孩子牙兒都還沒影兒,正經是個白虎星。”
這天夜裏,鐵蛋才睡着,即覺着有東西壓住他。那東西在他的周身轉,躲又躲不開,叫又叫不響。勉強睜開眼睛,才發覺是大妞的手。
他狠命的一腳,蹴在大妞的肚子上。
大妞蜷起身子。半天噙着兩泡子冷淚說:
“老是這麼沒輕沒重。”
鐵蛋成了丁,爸爸卻死了。死得很悲慘,是到蘆葦坑裏去割草,被什麼小蟲子叮了一口,毒就歸了心,治不了的。
他到底是沒來得及抱孫子,臨嚥氣的時候還瞪着眼,瞪着大妞。
生活對於大妞,永遠是一條走不盡的單調的路。
丈夫小的時候,希望着他快長大,長大了也許就懂得溫存,沒有如願;爸爸在的時候,希望爸爸早點死,死後小倆口好快快活活地過日子,也沒有如願。
人人是這樣,家家是這樣的。
有什麼法子呢?!
她沒有怨恨。僅只對於丈夫,不免有點失望。
才嫁過門,丈夫小,大妞也還存點野心的。媽媽就曾經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勸過她:
“嫁過門,好好照顧那個小仔,一年小,兩年大,長大了,會知道感激的。”
無效!天底下的丈夫是一樣的。
傷了風,喝碗薑湯出身汗就會好的;天旱時,插起楊柳枝給龍王爺磕磕頭就會下雨的;可是對於丈夫,你有什麼法子?!
連失望也沒有了。
鐵蛋一回家,就又連聲地罵了:
“王啞子的老婆,昨天也生了;孫禿子倒有了兩個;就是你,他媽的死人!”
“有什麼法子呢!又不是我不願意,你今天變個樣兒試試看。”
迎接着這話後,是一口唾沫:“倒是我錯了!”他哼着。
多麼單調,多麼空洞啊!生活的內容,一張白紙。
忽然一下子,戰爭起來了。
說是在北平的附近打。北平,老遠老遠的地方。少說着,也還有三五千裏呢!
沒人關心,只偶然地當故事說說,也就算了。
風朝北刮,水向東流,生活循着自然的順序走,農村還是那麼寧靜。
對於戰爭,老百姓已經是很有經驗了,鐵蛋沒在意,大妞沒在意,王啞子何嘗在意呢!
戰爭是和生活一樣的乏味的。
但這一次,卻真的有潰兵從村裏經過了。潰兵牽走了村裏的馬,吃掉了女人的雞,並且擂着桌子喊:“我們是和日本人打過仗的。”
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縣長,逃走了,區長也躲起來了,連村長都到三十里外的親戚家住去了。
找縣長,沒有;找區長,沒有;找村長,也沒有。老總們可就耍起脾氣來了:“別他媽裝孫子,鬥上勁來,老子們就一把火……”
“光景不大好呢!”鐵蛋和王啞子商量着,王啞子眨眨眼,沒答腔。大妞說話了:“我看,還是到山裏躲兩天吧!”
“你,女人?少說句吧!”鐵蛋喊着
大妞低下了頭,王啞子低下了頭,鐵蛋也低下了頭。
但新的縣長卻來了。新縣長頂年輕,騎了一頭棕色的馬。背後,跟着一羣灰色的兵。有男的,還有——還有女的。
女的一律禿尾巴,把軍帽壓在後腦勺子上。胸前鼓繃繃的,赤着腳,穿着雲頭鞋。
這算哪一門呢?!
潰兵被捆起來了。區長也重新委任了。新縣長那頭棕色的馬到處跑着,背後,跟着那羣灰色的兵,有男的,還有——還有女的。
“鐵蛋,來,選村長吧!”一個兵招呼着他:“現在,一切都要老百姓出主意。”
“這還像話。”鐵蛋想着。到家裏去放下了鋤,前門進去,後門出來,沒見着大妞。
廣場上已經擠滿了人。
大妞咧着嘴,和一個女兵談得正起勁。女兵把軍帽一會兒摘下來,一會兒又戴上。大妞的臉緋紅,笑的嘻嘻哈哈。
“沒規矩!”鐵蛋想。“媽的,倒漂亮了呢!”
選舉開始了,縣長講了話,女兵講了話,很多人都講了話。
幾千年來的寧靜一下子被擾亂了,幾千年來保守着的習慣一下子被破壞。
我們活着,爲了什麼呢?王啞子女人丟了雞,罵着街,爲什麼?孫禿子因爲割了坑邊的草,被罰了十塊錢,爲什麼?
好了,現在,我們打日本吧!
這一夜,鐵蛋不想睡,大妞也不想睡。
鐵蛋翻了個身,說:“來吧!”
大妞沒有動。
“聽見了沒有!”鐵蛋生氣了。
半天,才陰陽怪氣地說:“我身上不乾淨。”
啊哈,鐵蛋的火,一下子就到頭頂上了。他狠命地在她身上摸撈了一把!
“別價,今天別吧!”
“哈!”
“我想事呢!”
鐵蛋一個愣惱就坐起來:
這不是反了嗎?
閉塞的心都開了竅,枯死的樹也結起果子來了。
春天的風到處颳着,刮到河邊,冰溶了;刮到樹梢,葉放了;刮到田野,嫩苗滋出了;刮到人們身上,人的心溫暖了。
新縣長那棕色的馬,不停地奔波着。
白的牆上寫下了紫色的字: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武裝保衛晉東南!”
“婦女們,起來!”
而婦女,像鐵蛋的老婆大妞,是不免令人齒冷的。
那些女兵把大妞教壞了。
沒白天,沒夜晚,大妞在縫着鞋子。針線是自己的,人工是自己的,一切材料都是自己的。縫了五雙還不夠,又縫第六雙,但鐵蛋腳上的鞋卻早沒有底了!
這是爲了前線的抗敵將士,由她去吧!
說是要組織什麼婦女救國會了,那女兵來找大妞,拿出一張紙
問着:
“多大了?”
“家庭生活怎麼樣?”
大妞可趁勢扯起來了。
“鐵蛋比我小六歲,我嫁過門,他剛斷奶,連撒尿都要人把的。”
“什麼話呢!”
鐵蛋覺着腿已經豎不直,顫起來了。
這是爲了救國,由她去吧!
接着是:大妞拿回一些花花綠綠的紙往牆上貼,又開起會來了。坐也沒樣,立也沒樣,走路也哼起“呀呀喲”來了。而最後是半天沒着家,才進門就:
“鐵蛋,你看!”
頭髮也剪掉了,後腦勺上一撮毛,像鴨屁股那麼樣地撅着。
“你要作死呀!”鐵蛋哼着。
“王同志說,留頭髮的,是頑固分子呢!”
既然是這樣,也由她吧!
可又來了!——
開會開了大半夜,早晨賴在被窩不起來了。
鐵蛋下田犁了兩壠地,回來看看沒起來,又把院子收拾了一下,到屋子裏看看,還沒起來,鐵蛋的氣可大了。
“你這是怎麼着?”
大妞沒響。
“病了嗎?還是咋的?”
“你,鐵蛋,別管我吧!”
縫鞋子爲了前線將士,開會爲救國,剪頭髮爲了不當頑固分子,賴在被窩裏不起來爲了什麼?
鐵蛋才揚起拳頭……
大妞卻早披起衣服,下了地了!
“你,鐵蛋,等着吧!”
就這樣走了!
我們說民族革命解放戰爭,難道是解放娘兒們嗎?
但娘兒們卻大夥找上門來了。
“鐵蛋!”
“個小不死呢!”
王啞子女人,孫禿子女人,還有別的什麼女人。
鐵蛋吼一聲,手卻被按住了。
“膿包貨,不去打日本人,倒來打老婆嗎?”
鐵蛋的頭上鼓起兩個包……
什麼話呢!
鐵蛋鬱悶,而且非常憂愁。王啞子見了他頭上的包,心裏笑笑;孫禿子見了他頭上的包,心裏笑笑。大家沒言語,大家有數目。心裏可想着:“哈,娘兒們!”不知是輕蔑呢,還是憤怒。
新縣長那棕色的馬跑得更勤快了。
縣裏開會,區上開會,村裏開會,老百姓也開會了。
新縣長演講了:
“爲了鞏固我們抗日的遊擊根據地,我們要組織農民的遊擊小組,我們要一個兩個,三個五個,十個八個的和鬼子打,經常不斷的去摸鬼子。”
鐵蛋報了名,王啞子報了名,孫禿子也報了名。大家沒言語,大家有數目,心上可想着:“哈,娘兒們!”不知是輕蔑呢,還是憤怒。
鐵蛋揹着槍回家了。
大妞把那一撮毛梳得溜光,接着他,獻起殷勤來了:
“飯做好了!”
吃飯!
“被鋪好了!”
睡覺!
“你不要喝杯茶嗎?”
鐵蛋沒理,心裏可盤算着:
等老子割下鬼子的頭來,再跟你算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