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者 :刚才老舍先生给我们介绍了北京市民生活变化情况,想问一个问题:现在已经有了这些变化,老舍先生有没有打算把现在北京市民的生活写成一个新的小说?要有这么个打算,它的题目、主题是什么?另外,老舍先生的过去小说在日本介绍时说是富于幽默。那么,在那种受压迫的情况下,一般劳动人民对待生活的态度、对自己的未来还是抱着希望的,幽默是不是从这方面来的?老舍先生要是写新的小说,它的主题、重点是什么地方?包括幽默这方面吗?
老舍 :我很想来写新北京的人民的生活,但是,自己的生活不是那样子的丰富了。因为,像刚才我们说的,它现在是新起来的一班人了,这种生活,我了解得不够全面。加上自己的身体不太好,就没有法子,特别是跟青年能够多接近,比如到工厂去长期地住下来。所以我只希望今后身体能够好一些,真正到农民、工人那里,一块住一个时期,一个长时期,能够写出一点新的东西来。因为自己对新的北京认识得不够了,毕竟得多方面吸收新的人物、新的事物才能有法子创作。因为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变化,不是稍微变了一点;稍微变了一点,我们很容易写。这是很大的一个变化,人民的思想、感情都变了,所以没有很长时期的了解,那是写不好的。
关于风格上,以前写的东西有一些幽默的地方,这个嘛,像刚才说的,人民虽然很苦,但还是有对将来抱有希望的一种幽默,在另一方面,它也是一种啼笑皆非的幽默,一种苦笑,不知是哭好哇,还是笑好。假如以后可能写小说的话,我那种幽默就是要从心里发出来的笑声了,而不是啼笑皆非的笑声。
解放以来,我写的话剧较比多,并不是说写话剧不要深入生活,而是话剧就是抱着一件事情,因为它只演两个多钟头嘛,抱着一件事情说,就够了!一个问题一件事。写小说就要更全面了,包括的东西更多了,所以我总觉得自己认识不够,也就不敢动笔来写长篇小说。话剧范围窄一些,小一些,较比的不需要那么多的时间去搜集材料。另一方面,以前我熟悉的那个生活,有不少人嘛,是天天起来坐在茶馆里喝茶、玩鸟,那种游手好闲的生活现在差不多是没有了。小的事情呢,就经常写一点散文,比如介绍北京,无论是在家庭里还是在街道上,干净多了,这只能写一点散文介绍介绍,不够写一部小说的。再一方面,自己在文艺界的机构里,像中国文联、中国作家协会、北京市文联,还有不少事情,我也都得去参加。时间也不像原先那样充裕。培养下一代的作家,各种协会行政方面的事情,也要参加一些。
日记者 :前几天我们到一般的北京市民家庭去采访。刚才老舍先生说要写一部新的小说,包括解放前后风俗习惯的变化问题,请您谈一下,在风俗习惯上解放前后的变化,还有哪些没有变化的,请举一两个例子。
老舍 :风俗习惯上有很大变化,以前嘛,很迷信。特别是过年、过节,都要烧香啊,求神啊,拜神啊,这个风俗变了。另一方面,关于一般的科学的常识增多了,因为这是必然的,没有这个就不能打倒迷信。比如医院,以前只有有钱的人可以上医院,现在我们有公费医疗,上一次医院无形中接受了很多的卫生知识。所以这一方面是提高得多了。第二是铺张浪费的东西,比如过年了,过节了,要买香啊,蜡啊,买纸来烧啊,这种东西差不多很少了。以前结婚喽,做生日喽,添孩子喽,都要大吃大喝一顿,现在这也减少了。现在大家生活是非常的朴素。要提倡节约,就是那块地方我也还写着“勤俭持家”,告诉我的孩子们,都要节约。因为我们的国家还不是很富裕。我们要知道节约,勤俭持家,节约办事。这是一个普遍的新的风气。好多的老风俗还保存下来,比如像前几天,就是腊八,家里也熬粥,工厂里也熬粥,但是以前哪,那个是含着迷信的内容,而且要把那个粥抹在树上,这棵树到明年结果子就多了,现在呢,腊八就是腊八,大家喝喝粥嘛,这个时候庄稼都收了嘛,各种豆子、枣子、栗子都有,大家喝一喝,没有迷信的意义,没有人再把它抹在树上,希望树明年多结果子;想结果子你得要想科学的办法。春节了,我们还是照常的庆祝,还是贴贴对子,挂挂画,但是那种迷信的东西少了,不接财神爷了,恐怕财神爷就是我们自己,自己创造出财富那才是光荣的,给财神爷磕头磕不出什么道理来,……老的风俗还继续下来,但是改变了它的内容了。
去年春天到日本,各处受到日本朋友的照顾、招待,心里非常感激,我可以说,我们那五个星期,是我们感到最愉快的一段时间。我们体验到中日人民的友好,中国人民、日本人民是一致的,是无可遏制的一个大的浪潮。这对我们两国有利,也是对于世界和平的一件大事情。我要是不到日本去,我还感觉不到这么深,到了日本,感到日本人民这种对于中日友好的热忱,非常感动。我愿意借这个机会向一切见过面的、招待过、照顾过我们的朋友们致谢!致敬!
原载1980年2月12日《文艺报》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