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热闹

第一章 地方上的人物



  一大早,地方上的人物们,除掉王保长,都先后在庙上会齐了。人物们对于王保长,并不敬重,但为了礼貌,却只好等着。忠厚、勤俭,是王保长一生的标记。“这老实人!”你心里想,便觉着他是可以信赖,即使自私,甚至昏愦,也应该原谅了。

  干旱了很多天,好容易盼到了一点雨,稻田里也和庙上一样,顿时热闹起来了。晨雾从嘉陵江的江面上升起,逐渐淹没了田野。田野里汪着水,水和雾一样的颜色。空气是新鲜的,偷送着一阵一阵的幽香。嫩黄色的菜花,淡紫色的蚕豆花,和在什么山洼里突然出现的桃花,在一片模糊里点缀得格外鲜艳了。

  时间,这时候对于王保长,也和全世界的农夫一样,变得非常宝贵了。于是他决然的率领了子弟们和他的牛,没入浩博的雾海。仅传了一个口信到庙上,请大家先准备着。

  有什么可准备呢?

  厨子冯大有是早就捆起来了。看起来他既无怕惧心,更无羞愧感,甚至较所有的人物们,都来得淡漠。仿佛犯罪待审的不是他,倒是什么别人似的。他现在正认真的在穿堂里打着酣,嘴角上不自觉的流着口水。

  “可怜,想的一夜没有睡呢!”僧克明为了满足自己的同情心,这么叨念了一句,便悠悠然的摔着大的袍袖,步出穿堂了。

  “返去钓鱼,大师爷?”

  “地方上出了事,得帮着了了哇!硬是焦人哪!”他解释着。忽然觉得自己是为了他人而牺牲,便不免得意的露出了白牙。他这人,是常常寻找着各种必要的理由,来证实自己生存的价值的。为了这一点,他颇能自得其乐。

  “大师爷真高兴!”

  “看开了哇!”他于是说,便在事主冯永寿跟前站住了。

  “你说,大有这个人,可要得?”近一百次,冯永寿重复着。“还算个长辈,什么样子呢!欠债还钱,我姓冯的不能白赖了你。做啥子,糟踏人。哈,统共二十块,二十块,煞多!我前脚才出门,他后脚就进去了,龟儿子,哈!我说,做啥子,大脚儿硬是叫的个凶,叫啥子,蛇咬了,还是——不对!先人哪,格杂种拖住了大脚儿的膀子,他拖她的膀子……”

  因为愤激,冯永寿的脸涨得通红了。

  但人物们的兴趣,早已转移了方向;关于大脚儿的膀子,是谁都不再注意了。譬如曹大老爷,开始也未尝不想有所发挥的,敦风励俗,一向他就认为是自己的职责。不过,即使是曹大老爷吧,也还是未能免俗的。当厨房里的灶火烧起来的时候,便觉得最好是留点气力,方为上策了。

  “啥子,七角钱!”他陡的站起来,向了卖茄子的女人冲过去。“这点点细,还七角钱,又不是红白喜事,有你捞的?人家犯了案,你倒——三角钱。”

  一面心里想,“这茄子倒新鲜!”便从眼镜底下,狠狠的向那女人盯了一眼。那气派,是颇有威力的。女人本来打算声辩几句,却又被团丁的手抢了先了。

  “你要不是偷来的,我就不姓!”因为骄傲着自己的身手,团丁便开起玩笑来了。假设曹大老爷留心,他会看出那女人是变了脸色的。原来这茄子,倒的的确确是曹大老爷府上的出品。因之钱一到手,那女人便不肯再弄狡猾,急急忙忙的溜走了。

  曹大老爷是细心的人,这是谁都知道的。


  庙的正殿,让给了学堂。是打仗了一年多,这才来了几个“下江人”,草草创办的。开始的时候,地方上很冷漠,等到学生多起来,才渐渐有些眼热了。但校长崔士杰据说是很有点来头,和什么部有关系,虽然是个农民子弟小学校,倒连县政府也不放在眼里的。

  最反对崔校长的,是老大师爷僧克明。这宾主之间,颇有一点隔膜。但彼此仇恨,却为了打牌这种小事开始的。

  崔校长赢了,僧克明输了。因为牌局设在观音阁,做和尚的忽然觉得对不起菩萨了。

  “菩萨怪罪了哇!”他说,恐怖起来了。于是没等到终局,便坚决的要锁观音阁。

  崔校长自然是心里光火喽!

  “你拿猪头供佛,请道士到庙里念经,倒不怕菩萨恼,输了钱,就——”

  “这什么话呀,本地方都这样的!”

  “索性把尼姑也接到庙里睡觉好不好?”

  只为凑巧触疼了大师爷的疮疤,和尚就此恼了!

  虽然表面上还不敢,背地里,大师爷可就不很客气了。而且,他很快的便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必要的步骤:

  “我是为了地方利益呢!”他心里这么想,觉得自己活得格外充实了。大师爷是为了济世,才决定活下来的。所以他一想到自己的年事已高,便不禁为了他人,而在血液里打着寒颤了。

  大师爷的刻毒,只有一件事,对于崔校长,才真正的发生了影响。那是关于组织地方农民协会的,这话,可久远了。

  那时候,人们是很昏蒙的。而崔校长,因为刚刚从沦陷区逃出来,身历了异民族统治的味况,是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的。所以他一接到部令:“嘱该员就近组织地方农民协会,以利抗战”云云,便着手干起来了。

  其实,干这种事,与崔校长的素愿是绝然相反的。倘在现在,对于这种部令,他大致是要以睡觉来回答的。他活着,恰巧和大师爷相反,并不追求什么目的。要是家有恒产,足供温饱,而又不怕物议的话,他倒宁肯学那个姓陶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

  可是当时他的心境,实在并不悠然,仿佛内里有什么潜伏着的力量鼓舞着,是非有点目的不可了。

  这在他是至今引为遗憾的。

  “崔校长真快乐?”

  “看开了哇!”他回答。那意思是:活在中国,你有什么法子呢?!

  他埋怨着四川当时为什么会没警报,如果有,那就好了。他可以借口避免聚集目标,把事情拖下来,遗忘掉。——但这全是事后才这么想的。其时,因为“农协”进行得很顺利,他那异动的心情也未尝不为之跳跃的。

  所谓顺利,是泛指一般的农民登记。不晓得是不是由于崔校长的宣传,类乎谣言似的东西,忽然在地方上盛传起来了,说是:“农协”要成了功,农民的负担就要减轻;田赋也会部分的划免;甚至农民们还可以领一二元的额外恩惠呢。因之,谁都怕落了后,大家争着抢着的登记了。

  “结果呢?屌!”崔校长用这个不雅的字,把自己和别人都讥笑在内了。

  事实上是登记簿一经呈报到部,便被永远的束之高阁。做起统计表来,那倒也很好看的,至于其余,便都“着勿庸议”了。

  而且还“庸”呢!

  于是乎崔校长黯然,而大师爷欣然了。

  “好了,这年月,就只苦了和尚了!”大师爷碰到张太贵的时候,感慨着。看到张太贵还没摸着头脑,便笑起来了。“怎么,不是每人都有二元发下来吗?”

  “真的?!”

  “你没拿到?”大师爷沉吟着,沉吟着,忽然冒出了一句:“这话,我可就难讲了。”

  “晓得了,下江人!”半天,张太贵恨恨地说。

  这样的,开始是隔膜,逐渐增加了怨恨,终于地方上觉得下江人办的学校,有些刺眼了。

  事实呢?

  一上手,崔校长被激动起来的热情,倒是并没有淡掉的,对于农协,他确实还有些理想。登记以后他连上了几道呈文,恳请指示今后的工作方针,并拟具了一个初步计划。呈文只有一次批下来了,批语是这样的:

  “查该员成绩,尚属不恶,着自九月份起,加薪一元,以示奖励。至于工作方法云云,当属自有措施,该员着勿庸议。”

  那么,崔校长倒确实是收了一元的实惠的。看起来,大师爷的毒牙,倒也并非是事出无因了。


  一下课,孩子们便像黄蜂一样,把冯永寿围起来了。

  大人们早已厌弃了的事,孩子们却还在珍奇着。冯永寿因为再也没有新颖的资料,可供人们揣摩,所以连他的存在,也几乎被人们忘记了。但他却固执着,他的习惯是:常常为了取悦自己,惹恼了人家的。

  “你说,大有这个人,可要得——”

  “住嘴吧,你?!”曹大老爷其实是早已不能忍耐了,现在,便借口孩子们在听着,出面卫道了。“啥子露脸的事,哼!”

  但孩子们却真正的满足了。他们不玩“盖房子”,也无意去拍球,甚至连踢毽子都放弃了。——他们兴出了新的花样。……

  厨子冯大有,在他们的眼底,成了英雄了。他们效法他,在院子里追逐着,吵闹着,哄笑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得的笑料。

  “别吵!”崔校长抬头大喝了一声,又赶紧埋头于学生们的算草里了。他不敢抬头,抬头必然要看到一块紫疤。原来那案件中的女主角,正和他面对面的坐着。据说这位女性是为了怕羞,才被安置在校长的办公室里的。

  “哼!这样的女人!”崔校长心里想,不禁打了一阵寒颤,觉得要呕吐了。“哼!”他在鼻子里叹息着。

  “你看这事怎么了局?”他的同事江凤吾用粉笔在桌上写着。

  “还不是吃一嘴完事!”他也用粉笔回答。

  “有我们的份吗?”

  “已经邀过了!”

  抹掉粉笔的痕迹以后,他们彼此会心的笑了。

  “老师,你别笑!”女主角忽然开口说话了。“冯大有真是这样的!”

  “哪样?”崔校长觉得当此之际,装聋乃是最高的策略了。

  “他这个鬼呀,顶坏了!”她接着说。

  而他呢?忽然抓起了上课铃,叮当叮当的摇起来了。

  江凤吾先生习惯的挟起了课本,习惯的望了望马蹄表。

  “早两分钟!”便抢先的溜掉了。

  院子里像退了潮的海似的,虽然犹有余韵,但大体平静了。仅厨子冯大有的酣声,还呼噜呼噜的响着。

  人物们也没闲着,他们喝茶,吃烟,嗑葵花子。而曹大老爷,因为神往于自己的儿子,正细声的笑着:“将来地方上的壮丁是要经他的手的,这小仔!”他解释着:“他现在受训,将来训人。他受训那机关,诸位总晓得了?!”

  其实是没人晓得,但为了不甘示弱,却人人都装作晓得了。

  “做人,总要有点道理,像这小仔——”他用手一指冯大有,因为心里跃跃然,便不再顾那“保留实力”的初衷了。但他的发挥还没有开始,被等待了很久的王保长,就悄然出现了。——带了他的子弟们,也带了他那条上了年纪的牛。

  “今天别预备饭,午上有人请了。”早上下田的时候,他对老婆吩咐着。关于牛的问题,是并没有计算在内的。但雾渐渐的退了,山和天也分出界线来了,王保长的心胸忽地一开朗,便觉得牛的草料,最好也算在冯大有身上,才算合适了。

  现在,他把冯永寿注视了两分钟,悲哀的摇摇头,又随手在桌子上抓起了一支烟卷,这才以他那特有的厚道问道:

  “你要打官司吗?!”

  而牛,则正噗哧噗哧的在他的身后擤着鼻子。


  冯大有像被什么螫了一下似的,突然睁开了眼睛——

  香烟屁股和葵花子壳显示着这集会的嗜好和时间,在地面上逐渐丰富起来了。闻风而来的黑蚂蚁,迅速的排成了行列,匆忙但却认真地,把那当做贵重的礼物,往来拖运着。

  冯大有懂得这一切。

  他晓得自己现在是像黑蚂蚁似的,被人忘却了。申辩是没有用的,唯一可以信托的,只有沉默。他把自己,交给沉默了。从他做了厨子那天起,他就被人憎恨着。自然,有时候也能讨人喜欢,但“喜欢”一吃下肚,剩给他的便只有厌恶了。

  一切他很习惯,差不多所有被忘却的人,都做过他的主顾,这一类的集会,他看的多了。当泰然的吃着别人的时候,便料到自己迟早也要被吃的。所以他现在并不奇怪,而且早就预为准备了。但和冯永寿合股,却多少使他有点儿失望。冯永寿是不配的,他穷,也傻,应该负担的那一半,大抵是要拖欠的。

  而且——

  而且还用麻绳捆了他的手,这算什么呢!

  他听到冯永寿那破锣似的声音了。

  “永寿,你讲话凭良心哪!”他不耐烦的嘟哝着。一面心里在想,厨子不晓得找了谁?要是李二,那就糟了,在职务上,他们是对头,李二一定会借了这机会,下他的手的。因为自己是厨子,便对于厨子们格外有着警戒了。

  “我怎么不凭良心,我怎么……大脚儿还见不见人,你——”冯永寿冲到他跟前,放起连珠炮来了!

  这够多傻!

  被麻绳捆了,还有什么话说,否则,大有一定会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道的。

  “好了,少说句吧!“幸亏王保长接过去了,这才止住了冯永寿的嘴。谁都以为,既然开了头,一定会审下去了,但却没有,王保长坐下来,摸了一下自己的秃头,伸着脖子看了看天色,忽然说:“快晌午了!”

  可不是吗?

  王保长的习惯,是并没改变的。

  “快晌午了!”话虽简单,却有力地击中了人物们的心。王保长常是在这种紧急关头,博得全体的彩声的。意味着这句话所产生的效果,王保长满意的呲了呲牙。于是向大有说:“怎么呢?你自己的事,还是你自己动手吧!谈到厨子,地方上只有你一个了。有话,留在饭后讲,打官司,没什么好处的。”

  这中了冯大有的意。他同时想到,因为被吃的是自己,“欢喜”是可能保持下来的。于是便和所有的人一样,对王保长的处理,感到满意了。

  “放心吧,大有,自家人,总要替你省的。”大师爷殷勤的替他松了绑,附在他的耳旁,悄然的说。

  “哪里,哪里,请都请不到的!”大有谦虚着。

  一会儿,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便以愉快的调子,从灶房里传出,自人们的心里流过去了。

  生活,是无涯的空虚和寂寞。

  冯大有在生活面前,变得迟钝,而且愚蠢了。逆来顺受,是我们传代的衣钵。因为痛苦太多,倒对于痛苦,失去了感觉。要对什么痛苦才好呢?冯大有为了避免选择,便都忍受着。因为老早就已经超过了“绝境”,所以“绝境”在他倒不存在了。就了这种情形说,他是异常勇敢的!

  火烧得很旺,灶房里热起来了。

  大有擦着汗,心上忽的觉着有点异样,生平第一次,他吟味了那脸上生着一块紫疤的女人。

  “她呀,才瞧不入呢!”心里这么想,便哼起来了。

  “妹儿啊,妹儿啊,你别慌啊——”

  这是他的得意之笔,不论是团丁赵猴子,还是长人靳大发,凡是充过他的下手的,大抵都知道,厨子冯大有是有那种自言自语的习好的。“老实点吧,你!”他对着那不听指挥的茄子说:“滚开,龟孙!”便把猪肝抛进锅里了!


  僧克明觉得周身不自在,像被人少写了一笔似的,有了缺陷了。

  王保长私下里拖走了曹大老爷,竟忍心的把他抛下了,这使他不禁愤然。他晓得王保长是只务实际的,难道他大师爷竟被摒弃在“实际”以外吗?

  虽然他自夸是心如死水,其实水底的泥,却很容易搅起的。

  “永寿是穷光蛋,冯大有这小仔——有油水。”他盘算着。立刻找到了一个答案:多少年来,被冯大有借口白菜豆腐,从他们的荷包挖去的,这一次,他们大概要借机收回了。

  “可是,我的一份呢?”他悲哀的想着,回忆立刻向他挑战了。老和尚圆寂,是冯大有经手;为了租谷的纠纷,也是冯大有经手;最近一次和崔校长作对,又是……

  他觉着自己是被人打了耳光,面红耳赤了。

  他下意识的步出了山门,下意识的竖起了耳朵。

  山门清静。

  太阳挣扎着,在雾海里浮沉;极东的一角,居然露出了碧色的天野。农人都回去午饭了,只有鸭子,畅快的在田地里啜着水;虽在初夏,潜伏着的田鸡们,也哼唧着它们的寂寞了。

  “小心蛇咬了!”

  “现在这时候,还没有蛇的!”

  “怎么没有?我早上已经打死了一条了!”

  是采菌的孩子们。

  听到了风的声音,听到了水的声音,什么都听到了,只没有王保长和曹大老爷的。——他们那粗哑的嗓音,在人间绝迹了。

  搜过了树林,搜过了坟场,连水塘的周围也找过了,没有他们。——大师爷被绝望弄得更加气愤了。

  缺了一笔,那是要永远遗恨的。

  而突然——

  仿佛是从地狱里来的,分明是那个曹大老爷,在逼窄了喉咙开腔了:

  “你说,是从什么机关来的?”

  原来他们就站在庙门口那堵破墙后面,大师爷,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的愚蠢,心里冷笑了。

  “说是什么军×部。”王保长回答。

  完全出于大师爷的意料之外,他们密谈着的,竟无关于厨子冯大有,显然是什么新的秘密,背了他的面,在偷偷的进行着。

  “调查,调查啥子唦!”

  “户口!”

  “户口?”

  “一保上派一个,怕……”

  “怕什么?”大师爷在心里反复着。王保长的声音,恰巧在这“怕”字下面,中断了。不,耳语着了。

  “长兴还在受训,他怕回不来的。”因为谈到了儿子,曹大老爷的声音充满了骄傲,突然高亢起来。

  底下便只有断续的音,却没有字。大师爷心里一急,便更听不清楚了。

  这新的秘密是颇难猜测的,但大师爷却在心里固执着。他有了种种的幻象,但那幻象却一经摸触立即破灭了。他不能根据那幻象求出什么结论,倘不愿忍受失望的鞭笞,他必需冲破这现实的障碍了。

  一下子,他便出现在王保长的跟前。

  王保长显然是并没有防备,他的话音很不自然的缩回去了。一种乞怜相,在那刹那间,还分明的写在他的脸上。

  “天晴了!”大师爷若无其事的说。

  “哼!”王保长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答话,便在鼻子里哼着。

  大师爷不动声色的领受了这新的打击,心里被嫉妒拧碎了。本来,他希望着王保长对他的躲避,或许是无心的。现在,他已经清楚的看出来,那是有意的了。他并且看出,王保长这时候正锋利的考察他,在他的脸上,正搜索着什么不妥当的痕迹。

  “饭好了吗?”王保长搭讪着,而大师爷从他的语气里,知道他的搜索是失败的。

  “这个傻子!”大师爷心里想。

  “这个傻子!”王保长也在心里想。

  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了笑意了。

  曹大老爷是没有笑的。他的思想已经飘得很远很远了。他正在心里研究,还是和王保长打伙呢,还是独自个儿干。他觉着王保长是不算什么的,要是自己的儿子真有力量,还要什么王保长呢!儿子,是最可靠的财产,这财产难道还分一半给姓王的吗?

  “笑话!”他在肚子里嘟哝着。忽然觉得王保长可憎,碍了他的手,最好是踢他几脚,才算痛快了。

  而大师爷,也正无情的在肚子里骂着娘,凡佛门子弟所禁的字眼,他一概堆在王保长的头上。他对王保长的头有所比拟,又把王保长的祖先加以形容,因为肚里太恶毒,便在嘴头上温和起来:

  “王保长这人太老实了!”他有意无意的对曹大老爷说,自然,也还是话里有刺的!

  “老实,哼!老实个屁!我就要把他的牙敲掉的!”曹大老爷想着,嘴上说了:“是呀,他们王家,代代有名的!”

  王保长仿佛被这种恭维感动了,他的脸上更显着憨直,他亲切的把大师爷拉了一把:

  “大师爷,你说崔校长——”

  “崔校长,什么?有什么关系?调查……一保派一个……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大师爷的思想迅速的一闪。

  “……他会把地方上的事讲出去吗?”

  “撒谎,你这个蛋?一定不会是这句话,龟儿子,你——”在大师爷的肚子里,王保长变得更不文明了。

  “要是他晓得了,他不会瞒着的。”他于是用了加重的语气说。

  王保长怪声怪气的笑了笑。

  “笑什么,你和尚养的!一保派一个,调查……难道真有两块钱发下来,真的?”

  大师爷走投无路了。


  菜一齐,冯大有的两只手在人们的心目中便失了价值,立刻又被麻绳捆起来了。

  “永寿!”大有并不自馁的叫着永寿的名字:“永寿,今天这两桌客,你我弟兄怕得二一添作五了。我估摸着,总要二十这个数,算你还欠我十元好了!”

  冯永寿没开口。

  “永寿,你说,这公道不公道?!”大有催促着。

  冯永寿还是不开口。

  到了一个相当的限度,冯永寿的激愤便全部消失了。他现在不能再开口,任何声音,都觉着刺耳了。人们都说他是个傻子,但他却老以为自己聪明。聪明,是常常会误事的。

  “就这么完了吗?那可不行!”姑娘在教员休息室里接腔了:“打到皇上那去,我也不怕,大天白日的,我——”

  “住口吧,你!”冯水寿突然生了气,断喝着。

  人们一坐上席,便全兴高采烈了。曹大老爷,王保长,大师爷,那刚刚构成的三角关系,也因之暂时的搁了浅。

  曹大老爷首先尝了尝茄子:“味道还鲜,既然今天尝了新,家里结下的,就拿到重庆去卖了吧。”他计算着:“正好借了这卖茄子的机会,把儿子接回家商量商量。”对于儿子,他是从不怀疑的。下本钱的时候虽曾肉痛过,但咬咬牙,要就过去了。“这已经到了生息的时候了!”他这么想,神魂荡然,虽没看见钱的影子,却听到了钱的声音。

  大师爷和崔校长也仿佛是前嫌尽弃,他们彼此喝过了门杯,便像老朋友似的较量着。

  “三杯怎么样?”

  “大师爷海量!”

  “哪里——要是当年,可真不在乎,老了哇!”突然以袍袖遮住了酒杯,欠起身子客气着:“磕头,磕头!”

  “满了!”崔校长叫着。

  “喂,崔校长,听说中央又要派人了哇?”

  “什么?”崔校长摸不着头脑的说。

  “什么?”王保长吃了一惊的想。

  “说是啥子调查户口——”

  “哦,那是用不着了!”崔校长不免有点兴奋:“户口的话,我已经清清楚楚的造了册子,呈报到部了!”按理,他接着定会有几句牢骚,现在,却被一阵敬酒岔过去了。

  王保长和曹大老爷无意的交换了一个眼色,大师爷可有意的把那记在心里了。

  “听见什么话吗?”王保长试探着。

  “就是有话,也不告诉你。”他想,但嘴上却说:“对我和尚,是没有关系的。我担心的倒是地方——”

  “少费心吧,你!”曹大老爷不觉翻了个白眼,急忙把一个肉丸子送进嘴里去了。

  “这个老不死!”王保长恨恨的喝了一口酒:“自然哪,大师爷向来是公德无量的。”

  “不过城里还有几个朋友——”大师爷慢慢的说,忽的转向了崔校长:“就是那位马队长啊,您不是也晓得的吗?他可不像咱们这小地方上人,一向是在高楼上的,他近来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就此没有下文。

  大师爷其后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譬如什么人和他有交情,哪一个人家讲礼仪之类。

  “见的多了!”他感慨系之。

  曹大老爷懂得,现在又增加了新的敌人了。这缓和了他对王保长的憎厌,他现在觉得,王保长也未始没有一点点可爱的地方了。

  “他也要插一脚,这秃驴,我可以和王保长联合的,我——”他骂了一句其实是落了空的话。

  在王保长,却还没有这么失望。他是深知大师爷的,他并不把大师爷看作对手。他所关心的是崔校长,崔校长将来倒是难缠的。

  “他会跟崔校长一气吗?”王保长心里恐怖的想。而大师爷,仿佛故意示威似的,恰正悄悄的在崔校长耳边讲着什么,崔校长笑了,他摇着头……

  王保长在心里打着冷战。

  “哪位是王保长?”

  突然,一个闯入者操着下江口音问。在王保长还没来得及辨清这人的身份,这人便在自己退了色的军服里,摸出了一个套色的大信封,塞在他的手里。

  “这是公事!”

  他简洁的解释。然后,便以漠然的眼睛,观察着一切。

第二章 儿子回来了



  曹大老爷独自个儿在二塘坐着,已经很久了。隔这么十几分钟,他便站起来,向前走几步,走过了那片竹林子,眺望着曲折的马路。——儿子就要回来了。

  昨天的花案没有结,被那位生客搅散了。那位先生虽然一句话没有讲,但人们却在沉默里感到了压迫;当他漠然的看着一切的时候,人们的不安便逐渐扩大,借口田里的庄稼忙,悄悄的溜掉了。

  仿佛被他多看一眼,就要遭受不幸似的。

  一切就这么完了。

  “完了,完了吗?”曹大老爷心里反复着。当天夜里,他便下了命令,第二天天没亮,长工便搭了头班小火轮进城去了。

  现在,他走出了五里地,在二塘等待着,等待着。

  秘密已经生了翅膀,到处飞翔。

  大师爷既无须再和王保长斗心眼,曹大老爷的猜忌也全盘落了空,事情竟是那么的猝不及防,那位年轻的征兵委员忽然到了。

  他的名字:成玉章。

  积多年的经验,乡民把所有沾官气的人,都通称为委员了。这种尊称,对于成玉章,其实却是错了的。可是,没有人追究那些,从开始到终结,能够正确的念出他的衔名的,在地方上,除了他自己,就没有第二个,他是兵役宣传调查组第三分队的分队长。

  这个机关,完全是针对着目前需要创设的。政府公布的兵役法,自然是顾虑周密,不厌求详,光只条文,就规定了几百条,印刷成册,也像书似的厚厚的一大本了。但实际应用起来,却似乎没有什么功效。而专家们的心血,也都变成纸上空谈了。像王保长那样的人,是决不肯把时间浪费在空洞的条文上的,他只着重实际。兵役法,他是尊重的,但动手做,却是另外一回事。不是对于兵役法有什么不满,也不是轻视专家们的才学,更不是玩忽政府的法令,不是,全不是的。他的做法,只是为了他的方便,根据着他的习惯。他的习惯不允许他背那些干硬的条文,他便遵守着。这就是一切。举一个例,尽管兵役法上明文规定,主管机关又特别的三令五申,说壮丁乃国家栋梁,不得违法捆绑,但王保长却总是觉着,在栋梁的身上加一条麻绳,会比较的方便一点。

  但王保长们这种无心的过失,却终于引起了乡间的愤怒,都市里的指责,主管者的恐怖了。于是,便产生了兵役宣传调查组。目的是消灭这种不良习好,促进兵役制度的实施的。负责人胡科长,是一个热心的人,他立刻便先从重庆的近郊入手,实验起来了。用他的话说:“是做出个样子来,以备人们效法了。”

  所以第三分队长成玉章,便一声不响的到了庙上。

  这使得曹大老爷的计算,全部推翻了。仿佛被贼偷了似的,他在心里痛楚着。落在嘴边上的食被抢走了,狗也要拼命的,何况人呢,何况像曹大老爷那样的人呢!正因为食被抢走了,所以食欲倒更强烈起来。他想到成玉章那黑紫色的脸,想到他那质朴的类于腼腆的笑,想到他那退了色的军服,他无论想到任何一点,他的心里都不能安静,他充满了恶毒的仇恨。

  “他要是我的儿子,那也好了。……”

  有时,他也会这样想。自然,是宁肯自己迁就一点的:

  “晓得这个狗崽子——”立刻便意识到自己的儿子还远在重庆,便狠狠的骂着。而同时,因为那想法多少对自己的儿子有点寡情,便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跳起来了。

  现在,他怀了一种激动的心情,等待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他意味着。

  远远的在路上出现的人形,他都强烈的注意过了,又都冷冷的放过去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并不能减弱他的兴奋。他准知道,这一个又一个的过客的后面,必得会有一个,是他的长兴的。

  “哪一个的后面才是他呢?——现在该轮到他了吗?——焦人哪——哈,那不是他吗?”

  他突然一个人大声的呼喊着。


  父子两个人并排向家里走着。

  曹大老爷虽然周身的血液都在激荡着,但却一声没有响。他的脸铁青,谨慎的隐藏着笑容,眼睛里虽然较平常光亮些,却又被眼睛遮盖了。他是呆板的,甚至使儿子觉得陌生的。他不愿意使儿子看轻了自己,他维持着他的尊严。

  儿子比较活泼点,有一丝笑意长久的留在他的脸上,但却也不亲切,而且很像是讥嘲着什么似的。他不时的挥动着他的手杖,给路边那些被枝叶压得低垂的叶子,以拦腰致命的打击。

  田野里没有什么好看,一片片的稻田,棋布似的,起伏在低矮的山坡上。偶然在路边出现一丛竹林,母鸡带了小鸡,在里面边搜寻边咕咕着。远远的,孤立着一些笔形的石柱,被风雨浸蚀得已经暗晦了,残缺了,往往还使人忆起三国时代的文风来。但变了色的石柱,则多半是被人用白粉写了醒目的标语:像“抗战必胜”,“纠正复杂分歧的思想”之类,那又把人带回到现代。有些女人在路旁摆了摊子,在油垢的瓦罐里珍藏着的是半生的李子和煮熟了的咸鸭蛋。因为连日阴雨,许多地方的山土倾坍了,铺路的石板毁坏了,人们不得不小心的跳过这路上的淤积。天气还很燥闷,虽然雾很稀薄,却也不见太阳。白鹭在田畦上眺望着,一些不知名的虫雀,交奏着不知名的乐曲,在细声的寻觅着侣伴。两父子沉默着走了很久,长工因为挑了行李,远远的落在后面。

  “那么,自然喽,城里没有什么变动喽。”父亲开始了。

  “嗯——,哦,没有!又在疏散人口了。”儿子回答。父亲本来期望着更多的回话的,但儿子却这么简单的停止了。他又不耐烦的挥动着他的手杖。

  “还是这么没样子!”父亲心里想。“幸亏这块地是王家的,随他去吧,也许现在兴这个,他也老大不小了。”

  “你回来的时候,向教官请假了吧?”

  “嗯!”儿子含混的答应着。

  “他没问你为什么请假?”父亲因为就要转入本题,有点胆怯了。

  “没有!”儿子已经从长工的口里,知道了一些儿梗概,便觉得最好是斩断了他的搔扰,所以就这么无情的回答了。

  这回答果然伤了父亲的心,他于是便诉起苦来了。他开始诉说家境的困难,人口又多,要是他长兴一娶媳妇,这笔结婚费就怕没着落。哪一个马儿不吃草呢?他已经有些担不动了。

  “你也大了,该顾顾家了!”他结论说。

  长兴没言语。他望着走在前面的那长长的背影,觉得有些滑稽。

  父亲是并没揣知儿子的意向的。他于是细声的谈起他的计划。地方上又要征壮丁了,要是长兴有手面,就应该把这个肥差接下来。虽然来了一个姓成的,还可以合伙儿干。姓成的是个外乡人,各事不在行,他一定需要帮手的。要是他长兴已经失去了独当一面的机会,那就给姓成的充下手,也不算不体面。“镇长在去年一年,就捞了一万多呢!”最后,他有点颤栗的说!

  “这算什么呢?”

  “算什么,一万多,还算什么?”曹大老爷虽然心里对儿子的志向颇为嘉许,但嘴上却不免轻微的责备着。

  “你只顾眼前!”儿子恨恨的说,使得曹大老爷毛骨悚然了。

  长兴虽然很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却迅速的讲起自己的理想来了。他的声音里含了一种不情愿的意味,那是连做父亲的也深深的感到的。他解释着自己不愿为琐事分心,更不屑做一个征兵吏,连自己上课的那交通训练班也厌倦了。这种刻板的生活会把人限制死的,他希望做一个伟人。他这次回家,预备多研究研究,观察观察,他打算做文学家。文学家是离不了观察的:

  “我现在就先观察你!”他说。

  这使得曹大老爷瞠目结舌,莫知所措了。

  他又说到了高尔基。像高尔基那样的,名满天下,才是要得。他已经写信给高尔基了,他去征求高尔基的意见。

  “高尔基你知不知道?”

  曹大老爷自然不知道。

  “你不懂!”儿子于是骄傲的说了。

  曹大老爷觉得非常惭愧,便把高尔基强咽在肚子里,准备将来有一天,也多少可以懂得点。


  曹大老爷的态度虽然没走样,其实心里是非常酸苦的。很久以来,他就不能理解他的儿子。在他和他的儿子之间,显然是有着隔离。而且这隔离,已经由一张纸变成了一堵墙,甚至无法揣摩了。一个做父亲的尊严,他还维持着的,但这尊严,在儿子的心里,却像是不值半个小钱。他不能控制他的儿子,尤其糟糕的是,他也不能判断他的儿子。儿子比他知道得多,比他知道得广,尽讲些他所不懂的话,用了他的资本,把自己丰富起来了。而这出了钱的人,现在却不能不忍受着自己的寒酸与愁苦。有时,他未尝不想对儿子表示一点露骨的亲密,但却仅止于想,实行起来,又老是被自尊心所截止。而儿子,可比他大胆得多,仿佛瞧准了他的弱点似的,逐渐对他放肆起来了。

  但骄傲却还是骄傲的,因为他的钱到底没白花,在茶余酒后,也有了新的谈助了:

  “高尔基你们听说了吗?”

  他放下茶杯,郑重的取下了眼镜,光眼盯着那乡下佬,问。

  “是一个外国的大人物,和长兴常常书翰往还呢!”

  他把外国两个字说得特别响,得意的戴上了眼镜。在他看起来,外国,总是比本国要高一头的。

  所以,曹大老爷虽然不承认,可实在是有点怕他的儿子。特别是对儿子有所请求的时候,总不免有点胆怯的:

  “长兴,你没法认识那个姓成的吗?”曹大老爷试探着。

  “我为什么要认识他!”儿子的回答。

  “眼睛生在脑门子上有什么用!”他轻微的责备着。“他是个客,我们总要客气点,比方说请他吃饭……”

  “爸爸,你真落伍。”

  父子两个的谈话,便终止了。但曹大老爷是并不罢休的。权势和财富炽灼着他,他马上便采取了另外的方法。他叹息着他的穷苦,唠叨着自己的年龄,埋怨着儿子的薄幸,无休止的讲述着。——对于儿子的力量,他是并不怀疑的,他气恼的不过是:长兴有点儿“好高鹜远”。

  “你怎么不嫌烦呢!”儿子冷冷的说,站起来了。

  “你做啥子!”曹大老爷惊怪的问。

  “我去瞧瞧。”长兴说,便走开了。

  老实说,对于金钱,长兴是没有父亲那么热衷的。而且,用目前这种手段去搜刮,他也觉得近于卑污。关于兵役问题,他从报纸上读过一点,虽然并不深知,但兵役的黑暗,却是晓得的。他痛恨黑暗,假使他有力量,他对父亲的嘱望,也还是要考虑的。何况根本没有这种力量呢!

  “我又不能神通,笑话!”他自言自语着。

  但父亲虽然不在面前了,父亲的声音却还在耳边响着,而且渐渐的扩大了,仿佛有一种摸不清的东西,在他的心里长着。他不能肯定那东西,因此觉着很惶惑,像一个未解的结那样,把他锁着。一个疑问,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这姓成的到底怎么样呢?”

第三章 成玉章



  王保长对于成委员非常恭顺。

  “委员,你的饭就包在庙上了。”

  “我不是委员,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你怎么着。”成玉章一边在酱紫色的脸上抹着汗,一边更正着。

  “是,是……”王保长吞吞吐吐的答应着,但过了一会儿,仿佛故意似的,又重新开始了:

  “委员,你的下处——”

  一根朽木,能有什么用场呢!干枯了的枝桠,主妇们还或者会爱惜的。朽掉了的木料,可只好随它风化,随它变土了。成玉章感到他的对手,就正是这朽木一样的人。他受了惊吓似的审视着对方,而对方却惶惑而且忸怩起来了。

  成玉章记起这样的教训:我们要尽可能的解释,使民众清楚、了解、接受。工作员的精神是:不畏艰苦。

  于是他用“你懂吗?”这样的口气,耐心的解释着。他说到兵役制度的腐败,说到抗战所受的影响,说到他们下乡的目的,说到他的工作态度和方法:

  “你懂吗?经过这次的壮丁抽签,老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了。你懂吗?我们发出的签发票,是各处通用的。你懂吗?平均每保一年只出九个壮丁,其余没中签的,一年里面便无须顾虑,你懂吗?”

  王保长像懂,也像是不懂。成玉章不知道他的脸上表示的是淡漠,还是忧愁。

  “自然,许多地方,还得仰仗你王保长的大力的!”

  王保长笑笑。是愉快,还是讥嘲,也还是没法分辨的。

  “蠢货!”成玉章心里想,但在脸上却尽量的掩饰着这种情感。他并不灰心,只是有点儿疲倦。这种疲倦却不自然的在眼里流露出来了。同时,这样的意思,也自然的在他的思想里反复着:“我究竟还是信任他,还是不呢?”

  在王保长,情形可有点两样的,他坚守着他的防线。他深知,那防线只要突破一点,就要全部瓦解的——防御才是最好的进攻。他假装着听不懂成玉章的话,其实是什么都懂了。他并不像成玉章所想象的那样蠢,在他的场合,愚蠢和狡猾,是没有界线的。他研究着成玉章,探索着他的底里。

  “这还是一个学生。”最后,他满意的想着。

  “等一会你把户口册子拿给我。”成玉章吩咐了。

  “啊?——”

  “不懂吗?户口簿,本保的户口簿!”

  一直到成玉章的脸上已流露着明显的不耐烦了,王保长才像为了难似的,嗫嚅着哼了一声“没有”。

  “什么?”

  “也不能说没有!”王保长立刻接着说,一个思想立刻在他的心里闪过去了:“他内行吗?还不过是个傻瓜呢?”自然,这在脸上,是寻不出痕迹的。所谓“喜怒勿形之于色”那样的古训,王保长是颇能遵守的。因之,原本是呆板的脸上,倒变得难以测度了。“有也有过的。可那——那早交到镇上去了。”

  “也好!反正你就是有,也未必正确的!”成玉章已经断定王保长是老实到无用那种程度了。他于是并不客气的说:“有没有全一样,我都得亲自调查的!”

  王保长没言语,他心里却庆贺着,因为这第一着棋,便走对了。

  “我们明天就开始吧!”

  在成玉章的语气里,已没有商酌的意味了:“总要一礼拜的工夫呢!”他补充着。


  崔校长在心理上非常狼狈。——他不能决定,对于成玉章,究竟该取什么态度。

  他睡在床上,把这问题反复思索着。在院子里,成玉章正孤寂的唱着各式的歌曲。天已经渐渐的黑下来了,成玉章那很重的喉音颇显得有点凄凉。崔校长的思索常常被打断,凝神的听着他。他唱完一个,再接一个,有时候嘹亮,有时候低沉。这歌声在崔校长的心里激起了种种幻影,使他依稀的感到了一点乡愁: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崔校长记忆起洪泽湖边的渔帆,捉摸着傍晚湖面上的烟霞: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他突然坐起来,自己问着自己。这时候,成玉章已经从“前进,青年!”唱到“杨延辉,坐宫院”了。

  他是反对非法抽丁的,他一向对地方上就没有好感。他并且很知道这壮丁问题,对于收复他的家乡会发生什么影响,他是应该尽力辅助成玉章的工作的。但是——

  “老师,地方上的事,别跟他讲啊!”

  “当然,当然!”

  当王保长以一种忧虑的声音恳求他的时候,他又一口答应了。

  问题自然不在这种口头上的允诺,问题是:他真能把地方上的事全盘托给姓成的吗?

  “这是办不到的!”他在心里判断着。他注意到,仅仅一个下午,大师爷就已经在他的门后出现两次了。和尚显然在监视他,而他的学校,是还想继续维持的。学校的处境,是非常艰难了。将来仰仗地方上的,一定很多。要是他为了成玉章,把地方上得罪了,他能到哪儿去呢?

  “学校下半年就要收学米了,高级三升,初级一升,一共一百三十几个学生,可以收……米价是只有看涨,永也不会跌的。”他悲哀的想。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因为犹疑不决,把这古老的教训也惹出来了。

  “可是,这应该吗?”他又自己考问着自己。

  “崔校长睡了吗?”

  “没有,没有!”他听到了成玉章的声音,惶乱的下了床。

  “我跟您借个火!”

  “好的,好的,——那地方还可以睡吗?”

  “可以,我是什么地方,都能睡的!”成玉章笑了,笑得很腼腆。

  “我来看——还缺少什么东西!”崔校长张罗着。

  “很够了!”

  在教室里,划了四分之一的地方,算是学校的图书馆。现在,成玉章便被招待在图书馆里,虽然床是桌子拼起来的,但被褥还算干净。“很够了”那句话,并不是成玉章谦虚,王保长想的确是周密,他甚至于连脚盆,都已经预备下了。

  “这地方还不错,倒风凉。就是潮湿点,恐怕有蛇!”崔校长搭讪着。

  “不要紧,我刚刚出去洗澡,在水塘边上,还打死一条呢!”

  “啊!”

  “崔校长坐坐!”

  “不客气,没有好的招待!”

  于是崔校长谈起来了。他谨慎的避免着接触到成玉章的职务,尽可能的谈着自己。像老朋友似的那么谈着,在字句上,很费了一番斟酌。其实是为了怕警报,才躲到乡下办学校的,但他却用这样的话解释着:

  “要是人人都贪恋着城市,谁还顾到乡村呢!抗战期间,乡村是重于城市的。”

  谈到这里,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顺了嘴,那地方农民协会的事,便脱口而出了:

  “这地方的农民协会,是我负责组织的。”但忽然记起,这话有漏洞,万一他要问起协会的名册呢,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心里一急,便把那照例的牢骚,也急在肚子里了。

  幸亏成玉章并没注意到这个关节,而且那菜油灯的光也实在很暗,所以崔校长虽然红了脸,也并没露出来马脚。

  为了掩饰,他便谈起大师爷来了。

  “这庙里的和尚,真是——年青的时候,在庙里养了个女人,被逐出庙外了。现在县政府的布告,还贴在墙上,我明天指给你看。要不是借口打仗,他现在还不准回庙呢!”

  他也谈到了学校的成绩,谈到了他的家乡,谈到了很多,很少给成玉章发言的机会。

  “我将来还得请你帮忙的!”成玉章突然说,崔校长一下子怔住了。

  “可不是来了吗?”他想,只好听天由命了。

  “等壮丁抽签揭晓了,我想请贵校开一个同乐会。”

  “什么?”

  “开一个同乐会,欢送那些中签的壮丁。”

  “好,那算我的!”他一口答应了。

  看起来,成玉章很为他的慷慨所感动,这意外的成功,确实使他兴奋起来了。

  “成委员,王保长来看你!”

  这声音很阴沉,仿佛是讥嘲着什么似的,崔校长立刻想到,大师爷站在他们的身后,怕已经很久了。

  他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冷战。


  这天夜里,王保长把自己的试探,又推进了一步。他对这位年青的成玉章,已经觉得很有把握的了。

  本来,他是打算约曹大老爷入伙的。自从成玉章突然到场以后,他决定放弃这个计划。曹大老爷那一把抓的神气,是早就叫他光火了。所以没有爆破,是因为他还想留下一点余地。

  “现在好了,连他的宝贝儿子,一起替我滚蛋吧!”

  他这么想,感到了一点报复的愉快。他起码用了大师爷,大师爷是没有危险的。他把成玉章招待在庙上,为了这是一个公众的地方,免得生出话柄,也免得人物猜忌。而大师爷做眼的本领,是无需疑虑的。

  大师爷钓鱼是个能手,现在钓人,也很有点儿机智。

  “我这是为了地方设想啊!”

  他咧着嘴和王保长说,仿佛他自己,已经不再存在了似的。确实的,王保长忽然对他加以青眼,他是颇为感动的。

  他们私下里研究了很久,研究了水的成色和品质,鱼的种类和数量,以至于什么时候下钩,怎样上钩,如果不上钩,应当怎样完成目的之类。这种讨论,继续在一种忘神的微笑里。

  “我是不要什么好处的!”大师爷声明着。但在眼睛里,却分明的露出了那样的意思:“将来只要过得去,就行了。”

  王保长根据预定的计划,再回到庙上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和尚正等着他。他们像两只贪婪的狗,在成玉章的身边坐下了。夜很静,偶然有一两阵从江面上吹来的风,扫过竹林。因为教室的里间供着菩萨,所以一缕一缕的烟,常常涌出黄色的布幔,在稀薄的光圈里浮荡着。

  大师爷用手一挥,仿佛要澄清空气似的,把烟影击碎,这样开始了:

  “乡下人哪,硬是要不得!听说要征壮丁,啥子,全吓破了胆了。他们倒宁肯出几个钱,倒保——”

  “这个弊病,要极力更正的!”成玉章简洁的说,把他的话头打断了。

  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两声犬吠。因为避免白天的太阳,赶猪人大声的吆喝着,像在沙漠里旅行的骆驼似的,从庙门口走过去了。

  “说是湖南吗?还是啥子!有一个规矩,说只出三百块钱——”

  “那结果是有钱的人都要逃避兵役了!”成玉章冷冷的说了这

  句话,便转身凝视着王保长,在暗影里,他的眼睛闪着光。

  “成委员这次,是公平负责的。”王保长怕引起成玉章的疑心,只好低声解释着。

  “那么,过去是没人负责了!”

  和尚大声的打了个喷嚏。接着是三个人都默然了。

  在成玉章,是并不清楚他们的意向的。他自觉这句话是说重了一点。虽然这是实情,但却不是自己所应取的态度。对这种暴躁脾气,他非常悔恨。他这次下乡,是抱定了橡皮糖的宗旨的。但实际上,他的嘴却老是不服从他的指挥,他一再的表示着自己对王保长的感情,这是与他的宗旨绝然相反的。他自己抗议着自己,眼睛出神的望着黑暗。

  朦胧中,忽然一个人影在窗外一闪:

  “谁?”

  没人应声,只有静寂。

  他站起来,而王保长却比他更快的站起来了:

  “我派了一棵枪给你!”

  “怎么?”

  “这一带,在从前是个土匪窝呢!”

  仿佛什么人哼了一声,哼的声音很怪。接着,一个火光闪了一下,又迅速的消灭了——那棵枪在吃烟呢!


  当夜气凝成浓重的雾雨,又开始弥漫着大地的时候,一切仿佛都走了样了。

  天,还和往常一样的灰暗;空气里,依然浮动着野草的芬芳;白鹭也遵守着它们的习惯,在黎明以前抖掉了身上的露水,飞到田垅上昂首遥瞩着一切了。

  竹林里并不觉得特别青苍;菜畦也没有格外显着娇艳。牛被牵到池塘里饮水了。屋顶上袅起了缕缕的炊烟。在远处,往来江心的小火轮,正和早日一样“嘟嘟”的响着。

  缺少了什么呢?

  缺少了田野间人们的呐喊。

  少了这一样,便像是什么都没有了。

  倘有陌生人走过,在背后监视他的,是女人和孩子。而男人,年青一点的男人,一夜之间,就从地面上消逝了。

  剩下的,除了脸上没有毛的,便是长满了毛的。乡下人也懂得怎祥爱惜胡须了。在他们的脸上,生活刻下了苦难的烙印,而胡须——哪怕是纯黑色的——更显出了衰老的痕迹。精力是壮的,却有衣服遮掩着。倘逢询问,他可以毫不害羞的回答:“五十二岁了,老了哇!”

  没有人会出来指正他的真实年龄。即使只活了三十二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多活二十年,也并不是全无代价的。每活一年,代价二元,他起码要预付四十元的人头税的。

  “这是成委员定的例!”王保长声明着,便泰然的把四十元揣在怀里了。

  王保长和大师爷一夜没停腿,从成玉章那儿辞出,便急忙的去敲每一个人家的门。除了曹大老爷那儿,几乎是家家都敲到了。

  “笃笃笃,笃笃笃!”

  做为回答,狗狂怒的吼起来了。

  “笃笃笃,笃笃笃!”

  茅屋里透出了灯光,一个蓬乱的头。从窗子里伸出来:

  “谁呀?”

  “我,王保长,老兴睡了吗?哦,我特别来告诉一声,成委员明天要查户口,又要抽壮丁了呢!你们准备准备呀,成委员是高头派下来的,我可挡不住呢!出了什么岔子——我忙着呢!”

  “王保长,王保长!”女人可怜的叫:“王保长,你等等——起来,死人,滚起来呀!”

  “有话明天讲吧,我——”王保长在窗外急忙的说。

  “就起来了,王保长,你——”女人的声音是发着抖的。“做什么梦,起来,死王八,起来呀!”

  等到老兴张惶的披上衣服,王保长已经走了。但显然是并没有走远,因为马上他们便一起站在黑暗里了。

  “报独子,怎么样呢?”老兴悄声地试探着。

  “独子?哼!”王保长用了很重的鼻音说。

  “那自然那,不能白报,总得有个讲究。”

  “你们二当家的,怎么办?”

  “那就随王保长的便,他倒是养了胡子的!”

  “总不能算是你的爹呀!”

  “保长给斟酌斟酌好了!”

  “哼!难办……也许……不行!我吃不住!要军法从事,谁敢玩命哪!”王保长这次用了决定的语气说,脚也跟着移动起来了。但是——要不是因为天黑,就是王保长的路不熟,他忽的差了脚步,几乎要跌下沟去了。

  “你走稳,保长!”老兴扶了他一把,而王保长就在原来的地方站住了。

  “与我,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我要是捞你一个铜板,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王保长对了黑暗发誓说。星在听着,风也在听着。

  经过了种种的恳求,恭维和哀苦,王保长才勉强的答应了老兴的要求。条件是:八十元,不打折扣。

  “不过,你可得躲躲,叫女人们出面好了。当心,不能走漏风声,这话,只有你我兄弟知道。现在这些做官的,既要钱,又要面子。面子上下不来,他会翻脸不认的,先人那!”

  这次,他是真的走了,走得很快,走得很稳。

  “笃,笃,笃!”远远的有什么人在敲门,狗又狂怒的吼起着了。


  “户主呢?”

  “不在家!”

  “上哪儿去了?”

  “上大城去了!”

  “兄弟几个?”

  “一个,还几个。要是兄弟几个,现在老的,小的,也用不着愁吃愁穿了!”

  “真的?”

  “还会假的。没有那个福气呀!”

  “我要调查的?!”

  “哎哟,这也是骗人的事。你查去好了。他妈妈已经死了几年了,他爹又没娶填房——这不是王保长在这儿,王保长都晓得的!”

  成玉章望了望王保长,王保长默认似的笑了一下。

  于是,成玉章在那个调查表上填写着:

  “第三甲第七户:费得兴,三十七岁,佃农。已婚。父已年迈,母病亡。须负担家庭经济。独子,免役。”

  “你是曹国臣吗?”

  “还错得了!”

  “你今年多大?”

  “你看呢?”

  “四十一!”

  “少说着!”

  “嗯!”

  “五十了!”

  “五十?!”

  “哼,我打四十岁留胡子,你看胡子也这么长了!”

  “不像!”

  “不像?我上山砍柴的晨光,王保长还在怀里吃奶呢。保长,是不是?”

  王保长笑笑。假使不是十分必要,他是避免开口的!

  “你兄弟几个?”

  “两个!”

  “弟弟呢?”

  “哥哥吧?哪有弟弟!”

  成玉章咬着手指甲犹疑了一下。

  “他的哥哥,就是本甲的甲长!”王保长立刻解释着。

  “第三甲第九户:曹国藩,五十三岁佃甲长,公务人员,免役。”

  成玉章果然在簿子上查到了这样一条。

  “你哥哥就是曹国藩吗?”

  “不是他,还有谁?”

  “你有几个儿子?”

  “三个!”

  “多大?”

  “老大九岁,老二六岁,老三两岁,还吃奶呢!”

  “怎么才这么一点大?”

  “我打了半辈子光棍吗!”

  “真的?”

  “我倒想早娶,没人给呀!”

  “你属什么?”

  “属龙,别看我这个长相,我可是属龙。”

  “你要是说谎,我要罚的!”

  “这不是都在这里,你自己看哪!”

  成玉章这才注意到身边站着的孩子,正向他瞪着惊怪的眼睛。仿佛孩子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还有着点活气。

  他于是在本子上写着:

  “第三甲第九户:曹国臣。五十岁,佃农。生三子,长子九岁。本人兵役年龄已过,免役。”

  成玉章有时候也故弄狡猾,在一切都已经记在簿子上,看起来像是圆满的结束了,却忽然又追问着左邻右舍:

  “曹国臣今年多大了?”

  “那我可不知道!”

  “约摸着呢?”

  “约摸着,也不清楚!”

  “他说他是五十岁,我看不像!”

  “五十岁!”那人吃惊的喊:“我还以为他六十开外了呢!”

  仍是没有一点结果。


  倘检查一下成玉章的记事簿,那倒也是有趣的。

  “第三甲第五户:曾玉柱。三十六岁,残废。腿部跌伤,是个跛子。免役。”

  “第三甲第三户:张太喜。二十一岁,五金工人。服役于第二十一兵工厂,技术人才,缓役。”

  “第三甲第二户:张太富。十九岁,中学生,曾受国民军训,有毕业证书为凭,无庸抽签,缓役。”

  “第三甲第六户:吴国强。佃农,四十岁,佣于万县,无从罗致,存疑。”

  等等,等等。

  一天的工作,是总共十七户。但这十七户里,适合于征兵条例的,却还是一张白纸。

  他因此非常愤怒。

  王保长倘不是有意的为难,就一定是存心推卸责任。一整天,他除了微笑以外,就很少讲话。要逼问起来,回答不是“没留心”,便是“请调查”。

  “我说是这样,你偏不信,请调查呀!”

  成玉章完全束手无策了,最后,他不知往调查表上填写什么才好。倘说本保的居民都是“独子”,那自然是靠不住的。他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鬼,他是受了哄骗的。但又缺少具体的证据,要想证实这种骗局,就不能全凭了自己的想象。尤其糟糕的是:除了多嘴的主妇,他几乎没碰见过一个像样的男人。天大的道理,和女人是谈不清白的。你这儿才一开口,她那儿已经说了几车话了。甚至把他当做了古代的“钦差”,扯起生活的穷困,个人的恩怨了:

  “就是上个月呀,他偷了我一只鸡,我自个儿养的,我能不认识。走遍天下,我都可以指证。委员老爷,你说他这不是贼骨头吗?”

  你还有什么法子呢?成玉章感到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了。为了避免再讲下去,他只好在如此之类的问题下走开。

  “怎么写呢?登记什么好呢?独子,笑话,不是独子?——根据什么事实!”他再三的反问自己。

  当他和王保长一路回到庙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次下乡的理想完全粉碎了。

  “王保长,要是你这一保藏了日本人,你也未必晓得的!”沉默了一路,才冷冷的冒出了这么一句。

  “什么?”王保长吓得呆住了。

  “多么没用,简直是个废物!”成玉章想着,忽然觉得拿麻绳捆,也未始不是个办法了。“这些东西,只配用麻绳捆的。一捆,保就乖乖的了。”

  他抬起眼睛吃惊的向四野望了一眼,仿佛这种思想并不是发生在他的心里,倒像是远远的有什么人在讲着似的。

  另一面,老百姓也正偷偷的议论着。从地面上消逝的人们,又个别的在地面上出现了,他们彼此探询着,那结论是:

  “瘟神似的,装得倒像。这个杂种,老子们花了钱那!”

  而终于,是互相哈哈大笑起来了。

第四章 悟道



  成玉章并没有绝望。

  他是严肃的,认真的,对于眼前的工作,充满热烈的感情。意味着自己是在一种欺骗下工作着,虽然也能使他痛苦,但这痛苦可并不算十分深,他马上就有了退一步的打算。

  他的工作规定在一个礼拜内结束。这短暂的时间,是他“退一步”的借口。要想辨别农民的谎骗,无论如何,这点时间是不够的。他以自己,推测别人。假如他不能,他的同伴自然也是一样。要是本保是这种情形,其它各保难道还会例外吗?欺骗,似乎是必然的结果,他相信自己的成绩决不会较别人格外落后的。

  他甚至怀疑,当发布命令的时候,就已经打了一个不小的折扣。主持人胡科长绝不是一个傻瓜,他不会轻信地方保甲长到一种盲目的程度的。那么,他是以为这些被派下乡的人员有着超人的才干吗?那自然也不会的。那么——

  那么这从头到尾就是个谎骗。

  倘是事情做得没成绩,责备或者会责备的吧,但随之而来的却也许还有奖励。因为,到底是一件体面的工作,刊布报端,是既可以引为骄傲,又可以堵住非难者的嘴巴。

  作官的经验,成玉章还很浅,有些门槛,是并没摸到的,但常识是有的,他并不比别人更愚蠢。长官在嘴上讲的,未必就是心里想的;公开的受了责备,暗地里却得到提携。——这是需要揣摸的。

  自然,这种情境,他并不满意,甚至于还有些憎厌。他有血性,有丰富的想象。当一件工作开始的时候,也多半很认真,很热情——他未尝不希望做一个英雄。但结果却往往是凄惨的,他心灰意懒的向艰辛低了头,自己作着退一步的打算了。

  这一次,和过去的若干次,仿佛如出一辙的。

  他有过许多的梦想。

  他想到自己光辉的在农民中出现,立刻便被公认为救世主。他心藏远大的目的,以解除农民的痛苦入手了。农民们信赖他,敬仰他,献给他种种的礼物。大抵,礼物都是粗糙的,他并不以为意。但为了不愿伤他们的心,他表示了欢喜。他们也欢喜了,为了他宝爱这些卑微的礼物而不禁非常的感激。他一次又一次的演说着,鼓励他们的“民族的仇恨”。他的演说每次都非凡的成功,很多老年人都为之流泪了。而姑娘们——他忽然想到,农民是很顽固的,对于男女的关系,有着古老的见解。要是大意,会使他的威信堕落的。所以姑娘们虽都为他羞红了脸,但他却颇能自持。姑娘们为此心碎,而农民们却更把他神圣化了。但其中却有一个,永远的爱了他,他在当时,可是并未感到的。这原是个小姐,在什么大学里念书,那时候可巧在乡间别墅里养病。他们当时虽然错过了,后来却终于碰到。那是半年以后了,关于农民的习好,他已经无需顾虑。于是这位女大学生便任情的说出了她的仰慕……

  他的想象常常沉溺在这种地方,细心的刻画着女大学生的音容笑貌,离开农村,很远很远了。

  有时他也回到壮丁问题上去,譬如壮丁们出征以后,他经常的访问他们的家属,备极关切之类,但却很难继续,思路一下子滑走了,又停止在女大学生那动人的微笑里——

  现实和幻想,永也不会和解的。

  当他来到庙上访问着王保长,目击了那场粗野的宴会后,他便变得非常漠然了。

  幸亏他原来对这幻想,也没存有什么实现的希望。老实说,他不过是借此娱乐着自己罢了。

  但像目前这样子,却也实非他的始料所及,即使是理所当然吧,究竟,却算不得什么光彩。

  他的血已经有一半冻结了。


  他不禁在想:这一切为了什么呢?这种欺人自欺,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他在心里打了个冷战。

  在他们这宣察组里,成玉章是属于平庸那一类的。他不会做得顶坏,也不会做得更好,平庸,就正是他的特点。他“求功”的心很切,但往往是只落下个“无过”。却是这无功无过,把他的位置保持下来了。

  现在,他仰天躺在那课桌拼凑成的床上,把他的“英雄事业”完全抛在一边了。他已经不再想着农民的感恩,自己的演说。那些东西自然而然的模糊了,剩下了那女大学生还很俏丽,但她已经不复是别墅里的疗养者,而是在什么偶然的机遇下——譬如在什么轮船被炸的时候共过患难的了。

  他的歌声,又在黄昏的静穆里,低沉的飘荡起来。他喜欢以唱歌抒发自己的情感,什么曲调,倒是并不在乎的。现在,因为有着飘泊的念头,而且不免有一丝丝的忧愁,他的歌声便回绕在悲凉的音韵里了。

  他借此浇愁。

  当他唱完一曲,又要转到别一曲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轻微的鼓掌声。

  一个不像农民,也不像教师的人在院子里徘徊,他是早就看到的。那人东瞧瞧,西望望,一会儿从他的身边走过去,一会儿又悠闲的在院子里兜圈子。成玉章,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他没有注意到,这乃是渴望认识自己的表记。

  这人是曹长兴。

  长兴已经从崔校长的嘴里,约略知道一点成玉章的为人了。

  “他干不好的,热心也是白热心!”这是崔校长的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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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宋之的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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