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子的盡外頭都是懸崖絕壁,險得很。年年春季,海鴨子在懸崖上產卵孵雛,算是尋到最牢靠的窠。就在這樣的險地方,背山臨海,藏着個小小的漁村。青石頭牆,好像掛着白霜的海帶草屋頂,錯錯落落遮掩在山窪的槐樹、榆樹林裏,另有一番景色。
這些漁民都是老輩從山東漂洋過海,流落到這兒來安家的。算來有幾百年了。你要問這漁村有多少人家,漁民會伸出雙手,捲起兩根指頭說:“八戶——不多不少整八戶。”
怪事就出在這上頭。你看那一帶山坡下,有座嶄新的石頭房,上下兩層,大門上掛着一塊匾,畫着一輪紅日,剛剛跳出碧藍的海面,映照着一片蒼松翠柏。匾上橫寫着幾個字:“第九戶。”
不是說全村只有八戶人家麼,從哪兒鑽出來個第九戶?我們不妨透過玻璃窗,望望屋裏。怪呀,怎麼看不見漁家慣有的漁網漁鉤,聞不到漁家慣有的海洋味兒?裏邊住的不是漁民,是一小羣年輕輕的戰士。原來“第九戶”並非什麼漁家,是島子上最前沿的一個哨所。
哨所又爲什麼變成漁村的“第九戶”呢?要揭開這個謎,不能不搜尋一下這幾年圍着哨所發生些什麼故事。
第一個故事
且讓我們把時針倒撥一下,回到一九六〇年夏天。那年,一春雨水缺,入了伏更旱。哨所的戰士來時,滿山的樹葉都幹得捲了邊兒。戰士們潦潦草草搭起營房,又挖陣地,日夜站崗巡邏,還得翻山越嶺,到連部去背糧背煤,生活不是容易的。這小村子孤零零地蹲在島子的尖上,擡頭是山,低頭是海,實在僻遠。要不是偏遠,有什麼必要設這個哨所?戰士們懂得他們肩上挑的是多重的擔子,不發半句怨言,卻有點別的埋怨情緒。村子裏的鄉親們是怎麼的,見了你躲躲閃閃的,把你當成外人。戰士們初來乍到,人地生疏,加上村裏的漁民常年遠洋捕魚,不在家,家裏剩下的多半是婦女,想多接近,又覺得不方便。於是戰士們的心情有點彆扭。
副哨長王長華髮覺這種不正常的情緒,就說:“我們是戰鬥隊,也是工作隊。你要不關心羣衆的痛癢,羣衆一輩子也不會親近你。自從來到這裏,我們這方面做了什麼?”
其實沒做什麼。王長華又說:“不但沒做,倒跟羣衆爭水吃。”
一提起水,戰士的心眼都發幹。這一夏天,好旱啊。村裏只有一眼井,又淺。水像油一樣貴,一點一點從井底滲出來,剛夠一瓢,守在井邊等水的人趕緊舀走,井又幹了。漁民自己吃水還不足,哨所好幾條壯小夥子也伸着脖子分水吃。於是井邊上總有人等水,深更半夜也有人等,個個滿臉都籠罩着一層愁霧。後來不知是誰的主意,在井口扣上一個鍋,貼上封條,不許任意打水,等水滿了,大家再平分。現在經王長華一提,戰士都尋思起來。人能不喝水麼?要喝,一個人民戰士,怎忍心從漁民渴得乾裂的嘴邊上爭那麼一滴半滴?眼前是大海,水有的是,能喝有多好啊。這一天,戰士們足足議論到深夜。……
第二天早晨,鍋揭開了,水攢了一夜,也不滿井。一位老漁民出面分水。每戶分幾瓢,瓢沿上滴滴答答的水珠,也有人連忙用掌心接住,舔進嘴裏去。鄉親們並沒忘記分水給哨所,可是哨所的同志竟不在場,喊喊吧。
不用喊,來了。只見村後那座大山樑,有幾個戰士翻過來,每人都挑着東西,顫顫悠悠走下羊腸小道。鄉親們喊他們來取水。戰士們滿頭冒着熱汗走下山,放下擔子,當頭的戰士笑着說:“大嬸大娘們,水留着你們吃吧,我們在後溝找到一條小泉水,這不是挑來啦。”說着挑起水又走。
大嬸大娘們望着戰士的背影,嘖嘖着舌頭稱讚着,一直拿眼睛送他們到哨所門口。卻又怪,他們竟不進哨所,挑着水往鄰家去了。當頭那戰士繞到哨所後,走進一個叫魏淑勤的媳婦家去。
魏淑勤出嫁不久,人來人往,常有外村的親戚來道喜。這天家裏又來了客,魏淑勤的媽媽要做飯給客人吃,水缸幹了,正焦急,迎面見戰士挑着水進來,驚得瞪大眼,說不出話。
戰士說:“大娘,給你送水來了。”
喜得魏媽媽逢人就說:“龍王爺到俺家來了。”
第二個故事
那被稱做龍王爺的戰士叫黃世傑,六月的一個夜晚,正在哨位上。黃世傑生得中等身材,很精壯,眉目之間淳樸裏透着俊氣。兩隻手看起來特別堅硬。本來嘛,他是撂下電焊工的一套傢伙拿起槍桿的,自小磨出一手硬繭子。論年紀,黃世傑不過二十歲,做人卻是膽大心細,好樣兒的。
且說黃世傑立在岩石上,機警地望着大海。夏天,亮得早,下半夜三點來鍾,已經透明。大海灰沉沉的,一時兒平得像鏡子面,一時兒鬧得像滾了鍋;一時兒颼颼跳起幾尾銀光閃閃的大魚,一時兒波浪上涌起一座小山,慢慢移動着——那是黃海有名的長鬚鯨,大得出奇,能把船頂翻。最得警惕的是敵人的潛水艇,也曾出現在公海上,水面上露出對物鏡,偷偷窺伺着。……今兒黎明,那海怪得緊,先是平平靜靜,一會兒從水天相連處綻開一朵朵白花,越開越快,越開越密,轉眼光景,整個海洋上捲起千萬堆雪浪,簡直就像那剛剛裂桃的大片棉花田,白花花的,一望無邊。
黃世傑看得出神,一陣狂風猛撲上岸,差一點把他吹倒。黃世傑心裏喊:“颱風來了!”就在這一刻,一把什麼東西掠過他的眼前,捲到海浪裏去。只見魏春大娘家房子頂上的海帶草叫大風撕下一把,又撕下一把,轉眼撕開個窟窿,眼看房子要撕碎了。
黃世傑心裏立刻涌起魏春大娘那張慈祥的臉,涌起她那對雙生小外孫的伶俐聰俊的嬌樣兒,就喊着往幾十步開外的哨所跑。
哨所的戰士從甜夢裏驚醒,穿着短褲,頂着大風跑到魏春大娘家。老大娘坐在院裏,渾身發抖,懷裏摟着兩個哭哭啼啼的小外孫。
王長華搭上梯子,領頭爬上房頂,大風嗆得他喘不出氣。下面的戰士往房頂上遞木頭,左一根,右一根,拿木頭壓海帶草,不讓颱風吹走。王長華壓好一處,想爬到另一處,颱風颳得更猛,把他只一攪,骨碌碌從房頂跌下來。
魏春大娘丟下小外孫,扶起王長華,拿手一試他的嘴,沒氣了。就把王長華緊緊抱在懷裏,搖着,一面哭着叫:“孩子!孩子!你醒醒吧!”眼淚撲落落滴到王長華的臉上。
王長華緩過氣來,睜開眼就問:“房子怎麼樣?”掙着命站起身。
魏春大娘拉住他說:“別管我的房子啦,你的命要緊。”
王長華說:“不要緊。”便掙脫身,又爬上房頂。血從他的耳朵裏往外流,他忘了痛。和別的戰士一起,又跟颱風搏鬥起來。……
風是雨頭。颱風颳得猛,暴雨來了,連風加雨,一霎時攪得翻江倒海,天昏地暗。
黃世傑已經下了哨位,渾身溼淋淋的挨家挨戶檢查漁民的房子。忽然聽見一陣求救的聲音從魏淑勤家飛來。黃世傑只當又是屋頂的草被風吹走了,喊來幾個戰士一齊去救。剛邁進院,只聽見嘩啦啦一陣響,魏家的一面山牆倒了,狂風暴雨灌進屋去。
魏媽媽站在院裏,兩手拍着膝蓋喊:“老天爺呀!……”
屋裏,魏淑勤伏在紅漆箱子上,哭得像個淚人兒。
黃世傑衝進屋喊:“房子要塌了,快出去吧!”連說帶勸把魏淑勤拖出去,接着緊忙往外搬東西。有箱子、大櫃,有衣服被窩、鍋碗瓢盆。黃世傑等人跑出跑進,搶糧食,搬箱子,擡櫃子。那破房子在臺風暴雨中搖搖晃晃,像紙紮的。
魏媽媽攔住黃世傑說:“可不能再進去啦,房子要壓死人的。”
黃世傑擺擺手,又衝進屋去。當他抱着魏淑勤的梳妝匣子,一條腿剛跨出門坎,又一陣暴風雨猛然襲來,房子忽隆隆塌下來了。
魏家母女失聲叫起來。趕一定神,卻見黃世傑立在眼前,臉上掛着笑,神色十分鎮定。
魏淑勤不覺拉住他說:“你什麼都幫着搶出來了,真是比親兄弟還親啊!”
黃世傑抹去滿臉的泥水,微微笑着說:“只差房子搶不出來。不過不用愁,天一晴,我們幫你另蓋新房。”
風勢煞下去,雨也變得零零落落。但在這場大風雨的搏鬥當中,哨所的戰士跟漁民風雨同舟,結下了生死的感情。
奇蹟
這樣,無怪乎哨所加修營房陣地時,出現了奇蹟。
你看,修陣地用的是洋灰水泥,得使淡水合,用的水又多,戰士們挑水累得頭昏眼花,還是供應不上,眼看要停工,羣衆一齊涌來了,有壯年婦女,也有扎着兩根小辮的十來歲的小姑娘,人人從戰士手裏搶扁擔,奪筲,幫着挑水。你說不用,她們說:“只許你給俺們送水,不許俺們給你挑水,太不平等。”
可是水用得多,用得急,再多一些人挑水,也不頂事。大家正焦急,忽然看見一條小船轉過山嘴,從海上遠遠蕩來了。
船頭上站着個姑娘,兩手攏着嘴,拖着長音喊:“送水來了……”
那姑娘生得高鼻樑,大眼睛,身材高高的,壯健得很。不用說,是她知道哨所急着用水,才從遠處裝滿一艙水,運來了。那姑娘搖着船,剛想靠岸,忽然刮來一陣風,把船颳得橫過來。岸上的戰士和羣衆急了,紛紛跳下海,往岸上推船。魏淑勤懷着五個月的身孕,也跳下海。一個浪頭捲起來,把魏淑勤打倒,船也被打得歪歪斜斜,眼看要翻。
那姑娘高聲叫:“往海里推!”
戰士們一愣:怎麼倒往海里推?那姑娘又叫:“快往海里推啊!”大家就依着她的話把船推進海里,浪倒平了。
那姑娘橫拿着櫓,觀察一下潮水,駕着風勢,只幾搖,船便平平穩穩靠了岸。要問那姑娘是誰,她就是黃海上有名的神炮手張鳳英。
你再看,修營房得用磚,上級給運來好幾萬塊,不能靠岸,卸不下來。羣衆又來了,駕着六條小漁船,像海燕穿梭似的,不消一天光景,磚都卸到岸上。
到第二天,戰士正要把磚運到哨所,一看,從海岸到哨所,一條上百米長的路,穿過險礁,爬過巉巖,一路站滿了人,老人、婦女、小學生、光着屁股的小孩;有在本村住的,也有遠村來的。一個挨一個,織成一條人的傳送帶。磚頭一手傳一手,不消半天都堆到哨所跟前。
戰士們也曾說:“鄉親們啊,生產正忙,別誤了你們的活。”
羣衆嘻嘻哈哈笑:“俺們是志願軍,又不是請來的,你磨破嘴脣,也動員不回去。俺也不是替你乾的,建設海島,人人有份。”
你聽聽這些話,好像平常,卻含着多麼耐人深思的味兒。
又一個奇蹟
村子裏原有民兵,都是女的,張鳳英要算出色的一個。父親母親,生來就在海浪裏滾,就張鳳英一個女兒,自然疼愛。張鳳英卻沒一點兒嬌氣。窮人家的女兒,風裏生,雨里長,磨得潑潑辣辣,敢說敢爲。乍當上民兵,張鳳英心眼兒靈,瞄準找靶子,學得特別快。見人有槍,從心裏羨慕,只想:幾時發槍,拿手摸摸,多好啊。終於發給她一支槍,不知怎的,她忽然變得膽虛起來,拿着槍心直跳,只怕響了。頭一次打靶,她心慌意亂。槍後膛不會冒出火來吧?閉着兩眼打完三發子彈。子彈飛得不見影兒。不過這都是廢話,現在她已經練成一把滿好的射擊手。
哨所修起陣地,運來兩門炮。戰士們天天練炮,女民兵總愛湊在一邊看熱鬧,交頭接耳說着悄悄話。
戰士們問:“你們也想學炮麼?”
張鳳英笑着回答說:“敢情想。”心裏癢癢的,恨不能去摸摸那溜光鋥亮的大炮。別的女民兵也掩着嘴笑。
隔不幾天,哨長曾國強來說:“成立個女炮兵班好不好?兩門炮可以撥一門給你們。”
張鳳英先以爲是說笑話,一看哨長那嚴肅認真的樣子,趕緊去跟女伴商量。女民兵原覺得大炮怪好玩的,真讓她們學,又有些遲疑。炮那麼重,壯小夥子去擺弄,還累得滿頭大汗,一羣媳婦姑娘哪裏調理得動?既然讓學,試試看吧。
一試更覺得難。女炮長叫王玉香,學着喊口令,什麼“瞄準手注意,正前方敵艦!”又是什麼“榴彈全裝藥,瞬發引信!”盡是些莫名其妙的怪口令,記也記不住。張鳳英是瞄準手,戰士把着手教她,半天看不見標尺,看見了也不懂,更別說什麼“測提前量”呀等等,直攪得她暈頭轉向。裝填手魏淑勤個子矮,搬不動炮彈,搬起來又裝不上膛,氣得索性坐下去。
張鳳英說:“別坐在大腿上呀。”
魏淑勤說:“誰坐了你的大腿?”
張鳳英說:“這不是大腿是什麼?”便指一指魏淑勤坐的炮架子。
魏淑勤伸出腳說:“大腿把俺的新鞋都碰破了,坐它一坐怕什麼?”
哨長見大家撅着嘴,心情不好,對魏淑勤說:“唉!新鞋破了,真可惜。要是‘一隻腳穿三隻鞋’,破了倒不算什麼。”
哨長點的是張鳳英她母親的故事。早年張鳳英的父親給漁霸出海打魚,幹了一年,到年底,她母親去算工錢。漁霸不給錢,放出惡狗咬傷她母親的腳後跟,把鞋也咬丟了。這隻鞋是把三隻破鞋拼到一起縫起來的。這一下,不覺勾起魏淑勤、王玉香等人的苦楚,你一言,我一語,說起當年國民黨反動派佔領島子時,封鎖糧食,餓死她們家好幾口人。
張鳳英性子爽快,聽了哨長的話,說:“哨長,你放心,俺們不是那種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蔣介石仗着他美國老子,吹牛說要竄犯大陸。再怎麼雪,怎麼風,怎麼水燙火燒,俺也得練好武藝,來了好揍他。”
幾句話激起女炮手的勁兒,在陣地上練,在家裏也練。孩子們淘氣,聽見王玉香在屋裏喊口令,從門縫一望,原來她正做飯,對着竈火口喊。張鳳英學瞄準,一遍不會,學兩遍;十遍不會,學二十遍。魏淑勤的小孩生下來,不滿週歲,練炮時放在陣地上。小孩哭了,魏淑勤抱起餵奶,一面哼着:“孩子孩子你別哭,媽媽爲你來練武。”張鳳英等人接着哼:“練好本領保祖國,使你將來更幸福。”哼完大家又笑着一齊再哼。
一個連陰天,落着綿綿雨。張鳳英在家替老父親縫新褂子,聽見哨所哨子響,吹得挺急,趕忙撂下針線往陣地跑。別的女炮手也頂着雨趕來,轉眼都各就各自的炮位。一看那另一門炮,戰士們早已集合齊全。
雨落得急,女炮手們穿得單薄,又淋着雨,有點發抖,但也許是初次上陣的緣故。戰士們把僅有的一件雨衣趕緊送過來給她們穿。
張鳳英說:“俺不穿,你們穿吧。”把雨衣又送回去。
送來送去,兩邊推了好幾回。
忽然聽見王玉香喊:“正前方發現敵艦!”……
從瞄準鏡裏,張鳳英望見那煙雨濛濛的大海上,隱隱現出幾條敵船,也說不清是哪類船,悄悄往近處滑,是想趁着雨霧天偷襲。
這當兒,戰士那門炮先響了,一條船中了彈,燒起一團火。張鳳英急切間瞄好距離,接着聽見王玉香一聲口令,轟隆一聲,一股烤人的氣浪把張鳳英推了個筋斗,耳朵震得嗡嗡響。她的心裏卻異常鎮定,忘了自己,爬起來又撲到炮位上,接連又打出一炮、兩炮……
海面上冒起一團團烈火,烏黑的濃煙旋卷着,衝上天空。不知幾時,村裏人都圍上來,拍手叫好。哨所的戰士一齊跑過來,爭着跟女炮手們握手,不住嘴地說:“你們打得好啊!首發命中,發發命中。”
張鳳英興奮地問道:“敵艦怎麼樣啦?”
戰士們笑着說:“你問那些靶船嘛,燒不壞,玉皇大帝正拿水龍幫咱滅火呢。”
這時候,戰士才發覺女民兵個個淋得溼透,好像剛從水裏爬出來,可一點不打哆嗦。
“給你們雨衣,爲什麼不穿呢?”
張鳳英笑着說:“你們爲什麼也不穿?”
兩邊都沒穿,雨衣叫誰穿了?給場地穿了。
第九戶
“第九戶”的謎到此應該揭開了。
正是播種的季節,瀟瀟灑灑落着一場春雨。細雨裏,有兩個人擡着東西,翻山越嶺來到哨所。
戰士們探頭往窗外一望,是當地生產大隊的支部書記夫婦,擡着棵葉大枝肥的柏樹。
支部書記迎着戰士說:“你看,同志,這是俺祖父當年在老墳上栽的一棵柏樹,有年數了。俺是想,你們正修整哨所,不如給你們移來。今天下雨,正好移樹栽花,俺又有空,就送來了。”說着,也不去多聽戰士的感激話,親自把柏樹栽上。那柏樹披着絲絲的細雨,翠綠鮮活,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又過些日子,村裏人敲鑼打鼓,給哨所送來兩樣禮品:一樣是那塊寫着“第九戶”的橫匾,另一樣是幅對聯,題着:
秋霜難落高山鬆
千難不分一家人
一九六五年新秋,我有機會來到“第九戶”。原來的正副哨長都調走,黃世傑提拔做哨長。戰士們個個生龍活虎似的,使我一到哨所,彷彿晚涼新浴,深深浸到一種新鮮而又清爽的氣息裏。哨所也真潔淨,院子裏種着各色花木,堆着像昆明石林一樣奇麗的山子石,門口左右分寫着兩行字:
依靠羣衆
同守共建
八個字十足顯出海島部隊的特色。可是我總覺得哨所別有一種親切的鄉土味兒,這是鄉親們帶來的。一走上島子,迎接我們的不只戰士,還有當村的嬸子大娘,當中就有魏春大娘。我渴望能見見女炮兵班,特別是得到神炮手稱號的張鳳英。不巧她們到大陸上去參加民兵表演。其實我早已見到她們。我看了那次表演,她們四發四中,摧毀了四輛坦克靶,武藝可算練到火候。
在哨所勾留一天一宿,我發覺“第九戶”的故事多得很呢。張鳳英的媽媽走來,說:“小黃啊,給你鑰匙,等你大叔回來給他,俺到合作社去了。”就把家門的鑰匙丟給黃世傑。一會,又一個什麼大娘在窗外招呼說:“誰在家啊?給俺看看門,俺一會就回來。”
到夜晚,哨所別有一番特殊情景。全村的老老少少,流水似的彙集到哨所,每每有從遠村披着星星趕來的,大家學歌子,聽北京廣播,更多的時候是由黃世傑領着讀毛主席著作。看看每人臉上那種如飢似渴探索真理的神情,我的心不覺一震:這些戰士和漁民啊,懷着深刻的階級感情,渾身浸透了毛澤東思想,看起來極其簡單平凡,他們的一言一行,卻閃着多麼耀眼的光彩!“第九戶”的靈魂正藏在這兒。
這一夜,我宿在哨所,枕上聽着潮音,心境是又舒暢,又酣甜。天剛放亮,走出哨所,一股新鮮得發甜的清氣灌滿我的心肺。在那藍蔚蔚的晨光裏,一個哨兵挺然而立,面對着波浪滾滾的大海。
我說:“夜裏冷吧?你辛苦了。”
戰士回答說:“做祖國的眼睛,是個光榮。”
如果說這海島是祖國的眼睛,哨所就該是那亮晶晶的眸子。
這時,東方水天極處,染上一片橙紅色,一會染成橘紅色。一會又暗下去,暗成淺灰色。就在這片淺灰色裏,慢慢烘出一個半圓形的淺紅色輪光,輪光下面骨突地冒出半邊鮮紅鮮紅的太陽,越冒越高,轉眼跳出水面,於是一輪又紅又大的太陽穩穩當當擱在海面上。再往上升,太陽便射出萬道光芒,照耀着金浪滔滔的汪洋大海——這是一片包涵着中國人民的肝膽和智慧的汪洋大海,足以吞沒任何吃人的長鯨惡鯊。
一九六五年寫於霜葉紅透的北京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