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种情形中,齐鲁大学于九月中旬开了课——我之所以来到济南者,原是预定好的在齐大教几点钟功课。
不幸,刚一开学,大同就失守了,紧跟着便是敌机差不多每天来济南市侦察。人心又慌起来。到了九月底,这种恐慌渐渐转变为动摇,能逃走的人又坐立不安了。三十日,敌军攻入山东境界,而且极快地到了德县,要逃走的人开了闸;有的折回青岛,有的相信上海永不会陷落,买船南下;有的为一劳永逸,跑奔长安或四川。十月五日前后,全市的中小学生停了课,齐大也不敢再缓,唯恐把学生们都困在济南。
这样,八月初与十月初的两次迁逃,使济南差不多成了空城,只剩下那实在无法走或无处去的人了——我自己便是一个。
敌人攻下德县,谁知道,迟不前进。于是,济南的人又喘了一口气。到了十月二十日那天,中央飞机五架由济空经过,飞得很低,人们更快活得不知怎样才好。但是,飞机过去了,消息依然沉闷憋气。过了两天,敌机开始在黄河铁桥左右投弹,随着轰炸的巨响,我们听到闸北与娘子关的失陷。等到太原失落,敌机便天天加紧地轰炸济南城北的沿河的各渡口。不用说,轰炸各渡口,是敌人截堵我军渡河北上,而敌军好往南来。果然,敌人的援军,自庆云南下,两三天的工夫攻下惠民与济阳;此时,济南的人抬头看,便看到城北的敌机,上下自如地轰炸着,而且耳中已听到炮声。不过,大家还不想动;前面说过了:能走的已于八月初与十月初走净,剩下的本是些要支持到底的。可是,十一月十五日午后五点钟,忽然城北震天裂地的响了三声,连城南住家的玻璃窗都震得哗哗的乱响,树上的秋叶也随着落如花雨。三响过去,街上铺户一律上了门,人像疯狂了似的往车站上跑。大家以为这是敌人的重炮,其实只是炸毁了黄河铁桥。铁桥一炸,济南才真成了空城。
经友人的劝告,我也卷了铺盖;我原想始终不动,安心地写文章,我的抗敌武器只有一管笔。可这也就是友人们劝我走的理由:济南战期的报纸与刊物时常有我的文字,学生与文化界的集会我时常出席,且有时候说些话;这样,日本人虽未见得认识我,可是汉奸或者不会轻易失掉这个表功买好的机会。济南是我的第二老家,我曾在那里一气住过四年。没法不走了,可是!
铺户都上着门,路上的除去扛着东西疾走的,便是呆立路旁不知如何是好的,都不出声。天上有些薄云,路灯冷清清地照着这无声的城市。我到了车站。从车窗爬进车去,一天一夜才走到徐州,路上只吃了几个花生。
从一上车,我便默默地决定好:我必须回济南,必能回济南!济南将比我所认识的更美丽更尊严,当我回来的时候。逃亡激进了努力,奔往异地坚定下打回故乡!
过去三四个月抗战的成绩,在一方面明白地显露了我们的死里求生与弱而无畏的决心与正气,在另一方面可是也充分地摆出来我们的种种弱点与缺陷,有胜有败,有正有负,这正是事实的必然,不许任何人因一时的与局部的失败而灰心丧气。积弱的中国,现在是服了一剂猛药;非此药不能救亡,亦唯其因为服此药通身才必有急剧的变化,腐坏的地方必须死掉,新的组织才会发生;所谓“不死也要脱层皮”,此其时也。这剂猛药非吃下去不可,此层旧皮必须脱去,牺牲与困苦是不可免的,亦唯有大家甘心牺牲与受苦才会打破难关,变成个新人与新民族。
在这生死关头,真正爱国的人必须认清我们的长处,同时也必须承认我们的弱点。不知自家所长便失去自信,不承认自家所短便吃死亏;我们现在是既要坚决的自信必胜,还要有过必改,这才是求生之道。因此,假若我若是对抗战期间济南的种种批评得过于严厉一些,那一定不出于恶意的唱高调,而是善意的促起明眼人的觉悟。
先从军事上说。津浦线上的军事大概可以分作两个阶段,以德县失守为界划线。在德县失落以前,山东各处都布置了军队,而以津浦线上兵力为最强,因为这是抵御的正面,而其他各处还没有敌人的踪迹。那时候,津浦线上真可以说是大军云集,至少有十来万人。人数虽多,可是并无济于事,几天的工夫,沧州德县相继失陷。德县沦陷以后,十来万的人马都调往别处,改由山东本省的军队接防。由此,津浦线上差不多便改攻为守,能守则守,不能守便后退,到十一月十四日一直退到黄河南岸。
津浦线上失败的原因,恐怕也就是北方各线失败的原因。在战事初发,各处,正像津浦线上,都是大军云集,平行的摆开。哪里知道,这样一层层的列阵而待,正好教敌人的炮火施威。我们的兵士真是勇敢,昼夜的等着杀日本鬼子。谁知道,他们只看见了敌机,只听到了大炮,敌机轰炸过后,紧跟着就是如雨的炮弹飞来,耳震聋,眼昏花,全无办法!大炮静寂,敌人的钢甲车与坦克到了。看见我们人少,人家便包围扫射;看见我们人多,人家就直冲上来,如入无人之地。我们等杀鬼子已等得不耐烦了,可是鬼子到了,我们是没办法。
毛病是在没有坚固的防御工事,没有新式的器械,而大家挤在一块儿,任凭敌人的炮火楔打,更是致命伤。
毛病还不止于此。军队既是平行的列阵,一翼动摇则全线混乱,前线混乱则后线慌张,往往一个局部的小挫致使全线溃败。再说呢,大军云集就非有个总指挥不可,而军队部属系统与训练本极复杂歧异,彼此间的通信与联络又极不完密,往往一部分勇敢该退而不退,另一部分迟疑该进而不进,此进彼退,彼败此胜,结果吃了大亏。要调动如意,须先有好的训练,而我们的军队并不都有此预备。兵士,可以这么说,几乎都是勇敢的,可不都明白新的战法。有时他们勇气上来便迎着机关枪跑上去,死而无怨;有时他们也要等候命令,可是命令许久不能及时的来到,以至白白的牺牲。况且,敌人的战术是专会利用突破一点的办法,而我们把队伍拉开,一点被冲破,则四面八方的队伍全被牵动。我们根本应当把有力军队放在最吃紧的地方,而使其他军队分散开去作游击战。这样才有伸缩,才能有攻也有守。可是我们没有这样想到。于是,以十万大军却失了沧州与德县。
德县失落以后,别的军队全被调走,由山东本省军队接防。接过防来,便马上利用游击战:正面安置守军,其余的绕到敌人侧翼与后方袭击,这不能不算个很大的进步。不过可惜呢,这时候的军队又太少了,而器械简直是一些老古董,所以游击战的部队得到胜利,正面的守军不敢上前线接应,及至敌人正面进攻,守军无法坚守。于是节节退败,一直退到黄河南岸。
但是,这些缺点并不能掩没了我们的军人的好处。枪械不良,不谙战术,调动不灵等等都不是军人本身的罪过,而是历年来有种种坏因素的当然结果。至于兵士,我敢说,差不多十分之九是忠勇可用的。给他们以良好的训练,给他们以精良的军械,给他们以能指挥的长官,给他们以近代战术的常识,他们无疑的必是世界上顶好的兵士。由和伤兵与撤退下来的军人的谈话,我看出下列的四点来,这四点使我坚信我们的兵士的本质是非常优良的:
(一)我看见了不知多少伤兵,他们怨骂救护的迟缓与不周到,他们抱怨军衣的单薄与饭食粗劣,可是,我没有听到一个人怨恨不该对日本打仗的。我曾听到知识阶级的人说:以我们的军力怎能抗日呢?军人自己却不这样看,他们受了那么大的苦处,只是对他们该得而得不到的照料与供给发些怨言;至于打日本,那是不成问题的。还有一些伤兵呢,被敌人打得连条毛毡也丢了,身上只剩下多少伤痕,却依然口无怨言,一心想伤好之后再去杀日本鬼子。我们还要他们怎样呢?这不就是顶好的兵么?
(二)伤兵和撤退下来的兵,不用说,是领略过敌人的炮火怎样厉害的了。可是,一问到他们这一层,他们只点头说炮火是真猛,而没有人说日本兵厉害。这显然是他们虽吃了亏,而并不害怕;他们似乎是说,我们要是有好枪重炮,日本兵连一个也活不了;即使没有好枪重炮,反正我们还是不怕!以二十九军说吧,最先吃着了敌人的苦头的是他们,可是在平津吃了亏,他们在津浦线上还是照样的打,津浦线上再吃了亏,又到平汉线上去,还是照样的打!这是何等的坚决伟大呢!可惜,一般人闻胜则喜,闻败则馁,只看报纸上胜败的消息,而不看我们的兵士的虽败犹荣。因为看不到这一层,所以我们只信军队无能,而忘了我们对军队所该供给与救护的责任。
(三)在前几年打内战的时候,兵们只认识他们自己的长官,不知有中央政府与国家。这次,我常常听到兵们谈讲蒋委员长。我看见几个伤兵要上火车,被宪兵阻住,他们不和宪兵说别的,只口口声声地说:“就是蒋委员长的小汽车也要给我们坐的!”其实呢,这几位战士是来自边远的省份,恐怕在离省以前还不知道战场在哪里呢,可是他们现在心中有了蒋委员长。还有一些伤兵告诉我说:假若他们一向是受中央军官的指挥,他们必定不会打了败仗的。这种信任中央与拥护委员长的精神,哼,恐怕还不是一般人所能作到的。这种心理才是真正民族复兴,精诚团结的好表示,暂时的失败有什么关系呢?
(四)这样忠勇的军人,可是,太缺乏常识。他们因作战的便利,往往不顾别人,而直爽粗卤的对待平民。比如他们调来汽车应用,就只顾前跑,而不管汽车夫是否吃了饭,也不管汽车载重的限度与道路的好走与否。弄得汽车夫落泪,而兵士们连连的叫骂。有的人说军队搅扰人民,恐怕都是与此类似的事。在兵们,以为战时一切无须体谅人民;在人民,特别是农民,以为战争只教他们吃亏,别无好处,这须极速地矫正过来,使兵们体谅老百姓,使老百姓爱护军队。否则自相水火,还说什么军民合作呢?
总起来说,兵是好兵,毫无问题。我们应当设法帮助他们,救护他们,安慰他们,鼓励他们。现在的问题是兵们好,而我们松懈;不是我们尽力,而兵们泄气。看清楚这个吧!
有许多人不放心山东。是的,该担忧的地方确是不少,可是无须怀疑我们的战士。我们的军队不够用,这是真情;而敌人呢,却会在按兵不动之际,散放流言,说什么政治解决与互相谅解等等的屁话。一看见我们的兵,这些流言就会立刻失去效用。不用怀疑谁吧,目前的问题是大家怎样合力的干,怎样帮助我们的战士去杀敌人。
说到济南的防空与其他防御的设备,那真有些缺憾。战前,不必说了。敌人来到了,还是瞪眼吃苦。防空呀,发发小册子,和在街头钉起几块小木牌:“避难所由此往南”。过去一看,原来南边只是块空地!此种防空的小木牌的价值正等于别种标语,处处是红纸绿纸,事事俱有格言,结果全是纸上谈兵,任何事儿没有!从另一方面看,工厂停了,没人想到用那些机器材料改造军用品;工人散伙,没人去组织他们。商店关门,伙友四散,没人设法阻拦他们——多数是壮丁呀!几家稍微胆大一些的依然开市,自然不免取巧居奇,提高物价,苦了一班走不脱的老百姓。我不敢说政府当局完全没有爱民之心,而且他们的心理仍是爱民如子,只希望大家逃出危城,免吃炸弹;并没想到在全面抗战的期间,到处刀兵,逃到那里也不安全。也没想到全面抗战必须军民合作,必须人人出力。既没想到这里,所以就生生的把民间的力量放弃。人民呢,既无事可作,怎不及早逃亡?逃到乡间,收入断绝,过两天就又跑回来,空费了许多路费。有的呢,恰好逃到战区,脚未立定又往城里跑,也许连铺盖也丢失了。逃来逃去,财物两空;只见火车上拥挤不堪,甚至把小孩子活活的挤死,此外别无好处。这是我们不必要的消耗,不知损失了多少民力财力!
在这种寂死的空气中,由北边来了不少的流亡教师与学生。他们刚自平津逃出,到了济南自然热泪交流,恨不能去吻那地上的尘土。自然的,他们也想在此作点什么,本着他们经历过的亡国之惨,想唤起民众同心御侮。本地的学生呢,看到这些生力军,亦无不欣然色喜,愿暂时放下书本,赶快作些救亡工作。可是,这寂死之城并不允许青年们有任何活动。三个月来,学生的工作只限于出些刊物,和演演戏。
演戏的有两组,一组是省立剧院的学生,新旧剧都演,而且每周必演几次。另一组是平津流亡学生所组织的剧团,除在济南,也还到四乡去表演。戏剧,说真的,自然有它刺激与感动的功能;学生们的热心也大可钦佩。可是从一向以戏剧为“看着玩的”东西的老百姓来看,恐怕也不过依然是看着玩吧。至少可以这么说,戏剧只是救亡工作的一项,专凭它来支持一切是不行的;受了戏剧的感动,听到炮响还是一跑了事,假若没有比戏剧更硬更可靠的东西与主意交给他们。政治的力量或者大于文艺。
戏剧而外,他们也编唱大鼓书词,据说这是更有效力的东西。因此,在报头上就有许多书词刊露出来,可是多数的是方块诗的变形,既不能入弦,词句又嫌太雅。大时代到了,大时代的文艺,不用说,必是以民间的言语道出民族死里求生的热情与共感。从事文艺创作的现在不但要住脚在民间,还须学到民间的言语与民间文艺的形式与技巧。不然,便仍是费力不讨好,正如五四后文艺作品之与民众,全无关系。
刊物多借各报纸编发副刊,以诗为最多。独立的刊物很少,一来是因为大家没钱,二来是因为印刷工的逃亡,无处去印,留日同学所办的《东声》,已出了三两期,现在不知还能继出与否。还有一种定名为《怒吼》的,直到我离开济南还未见印出。刊物不论是独立的,还是附属在报纸的,是供给都市民众的读物,力量恐难达到乡间,似乎就不如戏剧与大鼓书之能直接打到民众的耳中了。
除了演剧说书而外,教师与学生们也常常开会讨论目前的种种问题。问题讨论得不少,到会的人数也很多,可惜在实际活动上几乎处处受着限制,而一筹莫展!到如今,出个刊物还不能得到发行上应有的便利,别的就更不用说了。因此,有许多青年感到苦闷,而开始抱怨,抱怨过去的一切。据我看:救亡之责在人人肩上,掌权的似乎不必再小心过虑,不容别人过问。民族团结,端在以诚相见,彼此扶助督励。在青年一方面呢,不当因目前的现象而责骂过去与现在的一切。反之,却当更加紧的工作,以工作换来同情,以真诚博得谅解。责骂过去只是悔恨,无益于目前与将来;怨恨别人只是宽恕了自己。我们今日所需是舍己从人,爱国还要受委屈。这样两下里一凑,希望便会来到;各不相让是大家一齐钻牛犄角。
流亡的学生多数转赴南京受训,我必须说,济南并没帮了他们多少忙。他们所得到的一点安慰与帮助,还是来自新闻界与教育界的人士,由这一点看来,无论是学生是教师,都应早组织起来,有个妥当的打算。临时找人帮助是没有什么希望的。现在的事是必先自救,而后能救国,指着别人拉扯一把简直是幻想。我们组织起来,有一定的工作步骤,而后放在哪里便能马上干起活来,这才有用。
东拉西扯得不少了,暂且打住,有机会再写。
原载1937年12月4日至6日汉口《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