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

  清早起,嘉陵江边上的风是凉爽的,带着甜味的朝阳的光辉。

  凉爽得可以摸到的微黄的纸片似的,混着朝露向这个四围都是山而中间这三个小镇蒙下来。

  从重庆来的汽船,五颜六色的,好像一只大的花花绿绿的饱满的包裹,慢慢吞吞地从水上就拥下来了,林姑娘看到,其实她不用看,她一听到那啌啌啌的响声,就喊着她母亲:“奶妈,洋船来啦……”她拍着手,她的微笑是甜蜜的,充满着温暖和爱抚。

  她是从母亲旁边单独地接受着母亲整个所有的爱而长起来的,她没有姐妹或兄弟,只有一个哥哥,是从别处讨来的,所以不算是兄弟,她的父亲整年不在家,就是顺着这条江坐木船下去,多半天工夫可以到的那么远的一个镇上去做窑工。林姑娘偶然在过节或过年看到父亲回来,还带羞的和见到生人似的,躲到一边去。母亲嘴里的呼唤,从来不呼唤另外的名字,一开口就是林姑娘,再一开口又是林姑娘。母亲的左腿,在儿时受了毛病的,所以她走起路来,永远要用一只手托着膝盖。哪怕她洗了衣裳,要想晒在竹杆上,也要喊林姑娘。因为母亲虽然有两只手,其实就和一只手一样。一只手虽然把竹杆子举到房檐那么高,但结在房檐上的那个棕绳的圈套,若不再用一只手拿住它。那就大半天功夫套不进去。等林姑娘一跑到跟前,那一长串衣裳,立刻在房檐下晒着太阳了。母亲烧柴时是坐在一个一尺高的小板凳上。因为是坐着,她的左腿任意可以不必管它,所以她这时候是两只手了。左手拿柴,右手拿着火剪子,她烧的通红的脸。小女孩用不到帮她的忙,就到门前去看那从重庆开来的汽船。

  那船沉重得可怕了,歪歪着走,机器轰隆轰隆地响,而且船尾巴上冒着那么黑的烟。

  “奶妈,洋船来啦。”

  她站在门口喊着她的母亲,她甜蜜地对着那汽船微笑,她拍着手,她想要往前跑几步,可是母亲在这时候又在喊着林姑娘。

  锅里的水已经烧得翻滚了,母亲招呼她把那盛着麦粉的小泥盆递给她。其实母亲并不是绝对不能用一只手把那小盆拿到锅台上去。因为林姑娘是非常乖的孩子,母亲爱她,她也爱母亲,是凡母亲招呼她时,她没有不听从的。虽然她没能详细地看一看那汽船,她仍是满脸带着笑容,把小泥盆交到母亲手里。她还问母亲:

  “要不要别个啦,还要啥子呀?”

  那洋船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从城中大轰炸时起,天天还不是把洋船载得满满的,和胖得翻不过身来的小猪似的载了一个多月。开初那是多么惊人呀,就连跛腿的妈妈,有时也左手按着那脱了筋的膝盖,右手抓着女儿的肩膀,也一拐一拐地往江边上跑。跑着去看那听说是完全载着下江人的汽船。

  传说那下江人(四川以东的,他们皆谓之下江)和他们不同,吃得好,穿得好,钱多得很。包裹和行李就更多,因此这船才挤得风雨不透。又听说下江人到哪里,先把房子刷上石灰,黑洞洞的屋子,他们说他们一天也不能住。若是有佣人,无缘无故地就赏钱。三角五角的,一块八角的,都不算什么。听说就隔着一道江的对面……也不是有一个姓什么的,今天给那雇来的婆婆两角钱,说让她买一个草帽戴;明天又给一吊钱,说让她买一双草鞋,下雨天好穿。下江人,这就是下江人哪……站在江边上的,无管谁,林姑娘的妈妈,或是林姑娘的邻居,若一看到汽船来,就都一边指着一边儿喊着。

  清早起林姑娘提着篮子,赤着脚走在江边清凉的沙滩上。洋船在这么早,一只也不会来的,就连过河的板船也没有几只。推船的孩子睡在船板上,睡得那么香甜,还把两只手从头顶伸出垂到船外边去,那手像要在水里抓点什么似的,而那每天在水里洗得很干净的小脚,只在脚掌上染着点沙土。那脚在梦中偶而擦着船板一两下。

  过河的人很稀少,好久好久没有一个,板船是左等也不开,右等也不开。有的人看着另外的一只船也上了客人,他就跳到那只船上,他以为那只船或者会先开。谁知这样一来,两只船就都不能开了。两只船都弄得人数不够,撑船的人看看老远的江堤上走下一个人,他们对着那人大声地喊起:“过河……过河!”

  同时每个船客也都把眼睛放在江堤上。

  林姑娘就在这冷清的早晨,不是到河上来担水,就是到河上来洗衣裳。她把要洗的衣裳从提兜里取出来,摊在清清凉凉的透明的水里,江水冰凉地带着甜味舐着林姑娘的小黑手。她的衣裳鼓涨得鱼胞似的浮在她的手边,她把两只脚也放在水里,她寻一块很干净的石头坐在上面。这江平得没有一个波浪。林姑娘一低头,水里还有一个林姑娘。

  这江静得除了撑船的人喊着过河的声音,就连对岸这三个市镇中最大的一个也还在睡觉呢。

  打铁的声音没有,修房子的声音没有,或者一四七赶场的闹嚷嚷的声音,一切都听不到。在那江对面的大沙滩坡上,一漫平的是沙灰色,干净得连一个黑点或一个白点都不存在。偶而发现那沙滩上走着一个人,那就只和小蚂蚁似的渺小得十分可怜了。

  好像翻过这四周的无论哪一个山去,也不见得会有人家似的,又像除了这三个小镇,而世界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这条江经过这三镇,是从西往东流,看起来没有多远。好像十丈八丈外(其实是四五里之外)这江就转弯了。

  林姑娘住的这东阳镇在三个镇中最没有名气,是和×××镇对面,和×××镇站在一条线上。

  这江转弯的地方黑虎虎的是两个山的夹缝。

  林姑娘顺着这江,看一看上游,又看一看下游,又低头去洗她的衣裳。她洗衣裳时不用肥皂,也不用四川土产的皂荚。她就和玩似的把衣裳放在水里而后用手牵着一个角,仿佛在牵着一条活的东西似的,从左边游到右边,又从右边游到左边。母亲选了顶容易洗的东西才叫她到河边来洗,所以她很悠闲。她有意把衣裳按到水底去,满衣都擦满了黄宁宁的沙子,她觉得这很好玩,这多有意思呵!她又微笑着赶快把那沙子洗掉了,她又把手伸到水底去,抓起一把沙子来,丢到水皮上,水上立刻起了不少的圆圈。这小圆圈一个压着一个,彼此互相地乱七八糟地切着,很快就抖擞着破坏了,水面又归于原来那样平静。她又抬起头来向上游看看,向下游看看。

  下游江水就在两山夹缝中转弯了,而上游比较开放,白亮亮的,一看看到很远。但是就在她的旁边,有一串横在江中好像大桥似的大石头,水流到这石头旁边,就翻江似的搅混着。在涨水时江水一流到此地就哇哇地响叫。因为是落了水,那石头记的水上标尺的记号,一个白圈一个白圈的,从石头的顶高处排到水里去,在高处的白圈白得十分漂亮。在低处的,常常受着江水的洗淹,发灰了,看不清了。

  林姑娘要回去了,那筐子比提来时重了好几倍,所以她歪着身子走,她的发辫的梢头,一摇一摇的,跟她的筐子总是一个方向。她走过那块大石板石,筐子里衣裳流下来的水,滴了不少水点在大石板上。石板的石缝里是前两天涨水带来的小白鱼,已经死在石缝当中了。她放下筐子。伸手去触它。看看是死了的,拿起筐子来她又走了。

  她已走上江堤去了,而那大石板上仍旧留着林姑娘长形提筐的印子,可见清早的风是多么凉快,竟连个小印一时也吹扫不去。

  林姑娘的脚掌,踏着冰凉的沙子走上高坡了。经过小镇上的一段石板路,经过江岸边一段包谷林,太阳仍旧稀薄地微弱地向这山中的小镇照着。

  林姑娘离家门很远便喊着:“奶妈,晒衣裳啦。”

  奶妈一拐一跛地站到门口等着她。

  隔壁王家那丫头比林姑娘高,比林姑娘大两三岁。她招呼着她,她说她要下河去洗被单,请林姑娘陪着她一道去。她问了奶妈一声,就跟着一道又来了。这回是那王丫头领头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笑,致使林姑娘的母亲问她给下江人洗被单多少钱一张,她都没有听到。

  河边上有一只板船正要下水,不少的人在推着,呼喊着;而那只船在一阵大喊之后,向前走了一点点。等一接近着水,人们一阵狂喊,船就滑下水去了。连看热闹的人也都欢喜地说:“下水了,下水了。”

  林姑娘她们正走在河边上,她们也拍着手笑了。她们飞跑起来,沿着那前天才退了水,被水洗劫出来的大崖坡跑去了。一边跑着一边模仿着船走,用宽宏的嗓子喊起来:“过河……过河……”

  王丫头弯下腰,捡了个圆石子,抛到河心去。林姑娘也同样抛了一个。

  林姑娘悠闲地快活地,无所挂碍地在江边上用沙子洗着脚,用淡金色的阳光洗着头发。呼吸着露珠的新鲜空气。远山蓝绿蓝绿地躺着。近处的山带微黄的绿色,可以看得出哪一块是种的田,哪一块长的黄桷树。等林姑娘回到家里,母亲早在锅里煮好了麦粑,在等着她。

  林姑娘和她母亲的生活,安闲、平静、简单。

  麦粑是用整个的麦子连皮也不去磨成粉,用水搅一搅,就放在开水的锅里来煮,不用胡椒、花椒,也不用葱,也不用姜,不用猪油或菜油,连盐也不用。

  林姑娘端起碗来吃了一口,吃到一种甜丝丝的香味。母亲说:“你吃饱吧,盆里还有呢!”

  母亲拿了一个带着缺口的蓝花碗,放在灶边上,一只手按住左腿的膝盖,一只手拿了那已经用了好几年的掉了尾巴的木瓢儿,为自己装了一碗。她的腿拐拉拐拉地向床边走,那手上的麦粑汤顺着蓝花碗的缺口往下滴流着。她刚一挨到炕沿,就告诉林姑娘:

  “昨天儿王丫头,一个下半天儿就割了陇多(那样多)柴,那山上不晓得好多呀!等一下吃了饭啦,你也背着背兜去喊王丫头一道……”

  她们的烧柴,就烧山上的野草,买起来一吊钱二十五把,一个月烧两角钱的柴。可是两角钱也不能烧,都是林姑娘到山上去自己采。母亲把它在门前晒干,打好了把子藏在屋里。她们住的是一个没有窗子,下雨天就滴水的六尺宽一丈长的黑屋子。三块钱一年的房租,沿着壁根有一串串的老鼠的洞,地土是黑粘的,房顶露着蓝天不知多少处。从亲戚那里借来一个大碗橱,这只碗橱老得不堪再老了。横格子,竖架子,通通掉落了,但是过去这碗橱一看就是个很结实的。现在只在柜的底层摆着一个盛水盆子。林姑娘的母亲连水缸也没有买,水盆上也没有盖儿,任意着虫子或是蜘蛛在上边乱爬。想用水时,必得先用指甲把浮在水上淹死的小虫挑出去。

  当邻居说布匹贵得怎样厉害,买不得了,林姑娘的母亲也说,她就因为盐巴贵,也没有买盐巴。

  但这都是十天以前的事了。现在林姑娘晚饭和中饭,都吃的是白米饭,肉丝炒杂菜,鸡丝豌豆汤。虽然还有几样不认识的,但那滋味是特别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跛脚的母亲也没有在灶口烧一根柴火了,自己什么也没浪费过,完全是现成的。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林姑娘和母亲不但没有吃过这样的饭,就连见也不常见过。不但林姑娘和母亲这样,就连邻居们也没看见过这样经常吃着的繁荣的饭,所以都非常惊奇。

  刘二妹一早起来,毛着头就跑过来问长问短。刘二妹的母亲拿起饭勺子就在林姑娘刚刚端过来的稀饭上搅了两下,好像要查看一下林姑娘吃的稀饭,是不是那米里还夹着沙子似的。午饭王丫头的祖母也过来了,林姑娘的母亲很客气地让着他们,请她吃点,反正娘儿两个也吃不了的。说着她就把菜碗倒出来一个,就用碗插进饭盆装了一碗饭来,就往王太婆的怀里推。王太婆起初还不肯吃,过了半天才把碗接了过来。她点着头,她又摇着头。她老得连眼眉都白了。她说:“要得么!”

  王丫头也在林姑娘这边吃过饭。有的时候,饭剩下来,林姑娘就端着饭送给王丫头去。中饭吃不完,晚饭又来了;晚饭剩了一大碗在那里,早饭又来了。这些饭,过夜就酸了。虽然酸了,开初几天,母亲还是可惜,也就把酸饭吃下去了。林姑娘和她母亲都是不常见到米粒的,大半的日子,都是吃麦粑。

  林姑娘到河边也不是从前那样悠闲的样子了,她慌慌张张地,脚步走得比从前快,水桶时时有水翻撤出来。王丫头在半路上喊她,她简直不愿意搭理她了。王丫头在门口买了两个小鸭,她喊着让林姑娘来看,林姑娘也没有来。林姑娘并不是帮了下江人就傲慢了,谁也不理了。其实她觉得她自己实在是忙得很。本来那下江人并没有许多事情好做,只是扫一扫地,偶而让她到东阳镇上去买一点如火柴、灯油之类。再就是每天到那小镇上去取三次饭。因为是在饭馆里边包的伙食。再就是把要洗的衣裳拿给她奶妈洗了再送回来,再就是把剩下的饭端到家里去。

  但是过了两个钟点,她就自动地来问问:“有事没有?没有事我回去了。”

  这生活虽然是幸福的,刚一开初还觉得不十分固定,好像不这么生活,仍回到原来的生活也是一样的。母亲一天到晚连一根柴也不烧,还觉得没有依靠,总觉得有些寂寞。到晚上她总是拢起火来,烧一点开水,一方面也让林姑娘洗一洗脚,一方面也留下一点开水来喝,有的时候,她竟多余地把端回来的饭菜又都重热一遍。夏天为什么必得吃滚热的饭呢?就是因为生活忽然想也想不到的就单纯起来,使她反而起了一种没有依靠的感觉。

  这生活一直过了半个月,林姑娘的母亲才算熟悉下来。

  可是在林姑娘,这时候,已经开始有点骄傲了。她在一群小同伴之中,只有她一个月可以拿到四块钱。连母亲也是吃她的饭。而那一群孩子,飞三、小李、二牛、刘二妹,……还不仍旧去到山上打柴去。就连那王丫头,已经十五岁了,也不过只给下江人洗一洗衣裳,一个月还不到一块钱,还没有饭吃。

  因此林姑娘受了大家的忌妒了。

  她发了疟疾不能下河去担水,想找王丫头替她担一担。王丫头却坚决地站在房檐下,鼓着嘴无论如何她不肯。

  王丫头白眼眉的祖母,从房檐头取下晒衣服的杆子来吓着要打她。可是到底她不担,她扯起衣襟来,抬起她的大脚就跑了。那白头发的老太婆急得不得了,回到屋里跟她的儿媳妇说:

  “陇格多的饭,你没有吃到!二天林婆婆送过饭来,你不张嘴吃吗?”

  王丫头顺着包谷林跑下去了,一边跑着还一边回头张着嘴大笑。

  林姑娘睡在帐子里边,正是冷得发抖,牙齿碰着牙齿,她喊她的奶妈。奶妈没有听到,只看着那连跑带笑的王丫头。她感到点羞,于是也就按着那拐脚的膝盖,走回屋来了。

  林姑娘这一病,病了五六天。她自己躺在床上十分上火。

  她的妈妈东家去找药,西家去问药方。她的热度一来时,她就在床上翻滚着,她几乎是发昏了。但奶妈一从外边回来,她第一声告诉她奶妈的就是。

  “奶妈,你到先生家里去看看……是不是喊我?”

  奶妈坐在她旁边,拿起她的手来:

  “林姑娘,陇格热哟,你喝口水,把这药吃到,吃到就好啦。”

  林姑娘把药碗推开了。母亲又端到她嘴上,她就把药推撒了。

  “奶妈,你去看看先生,先生喊我不喊我。”

  林姑娘比母亲更像个大人了。

  而母亲只有这一次对于疟疾非常忌恨。从前她总是说,打摆子,哪个娃儿不打摆子呢?这不算好大事。所以林姑娘一发热冷,母亲就说,打摆子是这样的。说完了她再不说别的了。并不说这孩子多么可怜哪,或是体贴地在她旁边多坐一会。冷和热都是当然的。林姑娘有时一边喊着奶妈一边哭。母亲听了也并不十分感动。她觉得奶妈有什么办法呢?但是这一次病,与以前许多次,或是几十次都不同了。母亲忌恨这疟疾比忌恨别的一切的病都甚。她有一个观念,她觉得非把这顽强东西给扫除不可,怎样能呢,一点点年纪就发这个病,可得发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发了这病人是多么受罪呵!这样折磨使娃儿多么可怜。

  小唇儿烧得发黑,两个眼睛烧得通红,小手滚烫滚烫的。

  母亲试想用她的两臂救助这可怜的娃儿,她东边去找药,西边去找偏方。她流着汗。她的腿开初感到沉重,到后来就痛起来了,并且在膝盖那早年跌转了筋的地方,又开始发炎。这腿三十年就总是这样。一累了就发炎的,一发炎就用红花之类混着白酒涂在腿上。可是这次,她不去涂它。

  她把女儿的价值抬高了,高到高过了一切,只不过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腿不当做怎样值钱了。无形中母亲把林姑娘看成是最优秀的孩子了,是最不可损害的了。所以当她到别人家去讨药时,人家若一问她谁吃呢?她就站在人家门口,她开始详细地解说。是她的娃儿害了病,打摆子,打得多可怜,嘴都烧黑了呢,眼睛都烧红了呢!

  她一点也不提是因为她女儿给下江人帮了工,怕是生病的人家辞退了她。但在她的梦中,她梦到过两次,都是那下江人辞了她的女儿了。

  母亲早晨一醒来,更着急了。于是又出去找药,又要随时到那下江人的门口去看。

  那糊着白纱的窗子,从外边往里看,是什么也看不见。她想要敲一敲门,不知为什么又不敢动手;想要喊一声,又怕惊动了人家。于是她把眼睛触到那纱窗上,她企图从那细密的纱缝中间看到里边的人是睡了还是醒着。若是醒着,她就敲门进去;若睡着,好转身回来。

  她把两只手按着窗纱,眼睛黑洞洞地塞在手掌中间。她还没能看到里边,可是里边先看到她了。里边立刻喊着:

  “干什么的,去……”

  这突然的袭来,把她吓得一闪就闪开了。

  主人一看还是她,问她:“林姑娘好了没有……”

  听到这里她知道这算完了,一定要辞她的女儿了。她没有细听下去,她就赶忙说:

  “是……是陇格的,……好了点啦,先生们要喊她,下半天就来啦……”

  过了一会她才明白了,先生说的是若没有好,想要向××学校的医药处去弄两粒金鸡纳霜来。

  于是她开颜地笑笑:

  “还不好,人烧得滚烫,那个金鸡纳霜,前次去找了两颗,吃到就断到啦。先生去找,谢谢先生。”

  她临去时,还说,人还不好,人还不好的……

  等走在小薄荷田里,她才后悔方才不该把病得那样厉害也说出来。可是不说又怕先生不给我们找那个金鸡纳霜来。她烦恼了一阵。又一想,说了也就算了。

  她一抬头,看见了王丫头飞着大脚从屋里跑出来,那粗壮的手臂腿子,她看了十分羡慕。林姑娘若也像王丫头似的,就这么说吧,王丫头就是自己的女儿吧……那么一个月四块,说不定五块洋钱好赚到手哩。

  王丫头在她感觉上起了一种亲切的情绪,真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似的,她想喊她一声。

  但前天求她担水她不担,那带着侮辱的狂笑,她立刻记起了。

  于是她没有喊她。就在薄荷田中,她拐拉拐拉地向他自己的房子走去了。

  林姑娘病了十天就好了,这次发疟疾给她的焦急超过所有她生病的苦楚。但一好了,那特有的,新鲜的感觉也是每次生病所领料不到的,她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竹林里的竹子,山上的野草,还有包谷林里那刚刚冒缨的包谷。那缨穗有的淡黄色,有的微红,一大撮粗亮的丝线似的,一个个独立地卷卷着。林姑娘用手指尖去摸一摸它,用嘴向着它吹一口气。她看见了她的小朋友,她就甜蜜蜜地微笑。好像她心里头有不知多少的快乐,这快乐是秘密的,并不说出来,只有在嘴角的微笑里可以体会得到。她觉得走起路来,连自己的腿也有无限的轻捷。她的女主人给她买了一个大草帽,还说过两天买一件麻布衣料给她。

  她天天来回地跑着,从她家到她主人的家,只半里路的一半那么远。这距离的中间种着薄荷田。在她跑来跑去时,她无意地用脚尖踢着薄荷叶,偶而也弯下腰来,扯下一枚薄荷叶咬在嘴里。薄荷的气味,小孩子是不大喜欢的,她赶快吐了出来。可是风一吹,嘴里仍旧冒着凉风。她的小朋友们开初对她都怀着敌意,到后来看看她是不可动摇的了,于是也就上赶着和她谈话。说那下江人,就是林姑娘的主人,穿的是什么花条子衣服。那衣服林姑娘也没有见过,也叫不上名来。那是什么料子?也不是绸子的,也不是缎子的,当然一定也不是布的。

  她们谈着没有结果地纷争了起来。最后还是别个让了林姑娘,别人一声不响地让林姑娘自己说。

  开初那王丫头每天早晨和林姑娘吵架。天刚一亮,林姑娘从先生那里扫地回来,她们两个就在门前连吵带骂的,结果大半都是林姑娘哭着跑进屋去。而现在这不同了,王丫头走到那下江人门口,正碰到林姑娘在那里洗着那么白白的茶杯。她就问她:

  “林姑娘,你的……你先生买给你的草帽怎么不戴起?”

  林姑娘说:

  “我不戴,我留着赶场戴。”

  王丫头一看她脚上穿的新草鞋,她又问她:

  “新草鞋,也是你先生买给你的吗?”

  “不是,”林姑娘鼓着嘴,全然否认的样子,“不是,是先生给钱我自己去买的。”

  林姑娘一边说着还一边得意地歪着嘴。

  王丫头寂寞地绕了一个圈子就走开了。

  别的孩子也常常跟在后边了,有时竟帮起她的忙来,帮她下河去抬水,抬回来还帮她把主人的水缸洗得干干净净的。但林姑娘有时还多少加一点批判。她说:

  “这样怎可以呢?也不揩净,这沙泥多赃。”她拿起揩布来,自己亲手把缸底揩了一遍。林姑娘会讲下江话了,东西打“乱”了,她随着下江人说打“破”了。她母亲给她梳头时,拉着她的小辫发就说:“林姑娘,有多乖,她懂得陇多下江话哩。”

  邻居对她,也都慢慢尊敬起来了,把她看成所有孩子中的模范。

  她母亲也不像从前那样随时随地喊她做这样做那样,母亲喊她担水来洗衣裳,她说:

  “我没得空,等一下吧。”

  她看看她先生家没有灯碗,她就把灯碗答应送给他先生了,没有通过她母亲。

  俨俨乎她家里,她就是小主人了。

  母亲坐在那里不用动,就可以吃三餐饭。她去赶场,很多东西从前没有留心过,而现在都看在眼睛里了,同时也问了问价目。

  下个月林姑娘的四块工钱,一定要给她做一件白短衫,林姑娘好几年就没有做一件衣裳了。

  她一打听,实在贵,去年六分钱一尺的布,一张嘴就要一角七分。

  她又问一下那大红的头绳好多钱一尺。

  林姑娘的头绳也实在旧了。但听那价钱,也没有买。她想下个月就都一齐买算了。

  四块洋钱,给林姑娘花一块洋钱买东西,还剩三块呢。

  那一天她赶场,虽然觉着没有花钱,也已经花了两三角。她买了点敬神的香纸,她说她好几年都因为手里紧没有买香敬神了。

  到家里,艾婆婆、王婆婆都走过来看的。并且说她的女儿会赚钱了,做奶妈的该享福了。

  林姑娘的母亲还好像害羞了似的,其实她受人家的赞美,心里边感到十分慰安哩!

  总之林姑娘的家常生活,没有几天就都变了。在邻居们之中,她高贵了不知多少倍。洗衣裳不用皂荚了,就像先生们洗衣裳的白洋碱来洗了。桃子或是玉米时常吃着,都是先生给她的。皮蛋、咸鸭蛋、花生米每天早晨吃稀饭时都有,中饭和晚饭有时那菜连动也没有动过,就整碗地端过来了。方块肉,炸排骨,肉丝炒杂菜,肉片炒木耳,鸡块山芋汤,这些东西经常吃了起来。而且饭一剩得少,先生们就给她钱,让她去买东西去吃。

  这钱算起来,不到几天也有半块多了。赶场她母亲花了两三角,就是这个钱。

  还没等到第二次赶场,人家就把林姑娘的工钱减了。这个母亲和她都想也想不到。

  那下江人家里,不到饭馆去包饭,自己在家请了个厨子,因为用不到林姑娘到镇上去取饭,就把她的工钱从四元减到二元。

  林婆婆一回到家里。艾婆婆、王婆婆、刘婆婆,都说这怎么可以呢?下江人都非常老实的,从下边来的,都是带着钱来的。逃难来,没有钱行吗?不多要两块,不是傻子吗?看人家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每天大洋钱就和纸片似的到处飘。她们告诉林婆婆为什么眼看着四块钱跑了呢,这可是混乱的年头,千载也遇不到的机会,就是要他五块,他不也得给吗?不看他刚搬来那两天没有水吃,五分钱一担,王丫头不担,八分钱还不担,非要一角钱不可。他没有法子,也就得给一角钱。下江人,他逃难到这里,他啥钱不得花呢?

  林姑娘才十一岁的娃儿,会做啥事情,她还能赚到两块钱,若不是这混乱的年头,还不是在家里天天吃她奶妈的饭吗?城里大轰炸,日本飞机天天来,就是官厅不也发下告示来说疏散人口。城里只准搬出不准搬入。

  王婆婆指点着一个从前边过去的滑竿(轿子):

  “你不看到吗?林婆婆,那不是下江人戴着眼镜抬着东西不断地往东阳镇搬吗?下江人穿的衣裳,多白多干净……多要几个洋钱算个什么。”

  说着说着,嘉陵江里那花花绿绿的汽船也来了,小汽船那么饱满,几乎喘不出气来,在江心啌啌啌地响,而不见向前走。载的东西太多。歪斜的挣扎的,因此那声音特别大,很像发了响报之后日本飞机在头上飞似的。

  王丫头喊林姑娘去看洋船,林姑娘听了给她减了工钱心里不乐,哪里肯去。

  王丫头拉起刘二妹就跑了。王婆婆也拿着她的大芭蕉扇一扑一扑的,一边跟艾婆婆交谈些什么喂鸡喂鸭的几句家常事,也就走进屋去了。

  只有林姑娘和她的奶妈仍坐在石头上,坐了半天半天工夫,林姑娘才跑进去拿了一穗包谷啃着,她问奶妈吃不吃。

  奶妈本想也吃一穗。立刻心里一搅划,也就不吃了。她想:是不是要向那下江人去说,非四块钱不可?

  林姑娘的母亲是个很老实的乡下人,经艾婆婆和王婆婆的劝诱,她觉得也有点道理。四块钱一个月到冬天还好给林姑娘做起大棉袍来。棉花一块钱一斤,一斤棉花,做一个厚点的。丈二青蓝布,一尺一角四,丈二是好多钱哩……她自己算了一会可没有算明白。但她只觉得棉花这一打仗,穷人就买不起了,前年棉花是两角五,去年夏天是六角,冬天是九角,腊月天就涨到一块一。今年若买,就早点买,夏天买棉花便宜些……

  林姑娘把包谷在尖尖上折了一段递在母亲手里,母亲还吓了一跳。因为她正想这事情到底怎么解决呢?若林姑娘的爸爸在家,也好出个主意。所以那包谷咬在嘴里并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就下去了。

  母亲的心绪很烦乱,想要洗衣裳,懒得动;想把那件破夹袄拿来缝一缝,又懒得动……吃完了包谷,把包谷棒子远远地抛出去之后,还在石头上呆坐了半天,才叫林姑娘把她的针线给拿过来。可是对着针线懒洋洋的,十分不想动手。她呆呆地往远处看着。不知看的什么。林姑娘说:

  “奶妈你不洗衣裳吗?我去担水。”

  奶妈点一点头,说:“是那个样的。”

  林姑娘的小水桶穿过包谷林下河去了。母亲还呆呆地在那里想。不一会那小水桶就回来了。远看那小水桶好像两个小圆胖胖的小鼓似的。

  母亲还是坐在石头上想得发呆。

  就是这一夜,母亲一夜没有睡觉。第二天早晨一起来,两个眼眶子就发黑了。她想两块钱就两块钱吧。一个小女儿又不会什么事情,娘儿两个吃人家的饭,若不是先生们好,怎能洗洗衣裳白白地给两个人白饭吃呢。两块钱还不是白得的吗?还去要什么钱?

  林婆婆是个乡下老实人,她觉得她难以开口了,她自己果断地想把这事情放下去。她拿起瓦盆来,倒上点水自己洗洗脸。洗了脸之后,她想紧接着就要洗衣裳,强烈的生活的欲望和工作的喜悦又在鼓动着她了。于是她一拐一拐地更加严厉地内心批判着昨天想去再要两块钱的不应该。

  她把林姑娘唤起来下河去担水。

  这女孩正睡得香甜。糊里糊涂地睁开眼睛,用很大的眼珠子看住她的母亲。她说:“奶妈,先生叫我吗?”

  那孩子在梦里觉得有人推她,有人喊她,但她就是醒不来。后来她听先生喊她,她一翻身起来了。

  母亲说:“先生没喊你,你去担水,担水洗衣裳。”

  她担了水来,太阳还出来不很高。这天林姑娘起得又是特别早,邻居们都还一点声音没有地睡着。林姑娘担了第二担水来,王婆婆她们才起来。她们一起来看到林婆婆在那里洗衣裳了。她们就说:

  “林婆婆,陇格早洗衣裳,先生们给你好多钱!给八块洋钱吗?”

  林婆婆刚刚忘记了这痛苦的思想,又被她们提起了。可不是吗?

  林姑娘担水又回来了,那孩子的小肩膀也露在外边,多丑。女娃不比男娃,一天比一天大。大姑娘,十一岁也不小了,那孩子又长得那么高。林婆婆看到自己的孩子,那衣服破得连肩膀都遮不住了。于是她又想到那四块钱。四块钱也不多吗,几块钱在下江人算个什么,为什么不去说一下呢?她又取了很多事实证明下江人是很容易欺侮的,她一定会成功的。

  比方让王丫头担水那件事吧,本来一担水是三分钱,给五分钱,她不担,就给她八分钱,并且向她商量着,“八分钱你担不担呢?”她说她不担,到底给她一角钱的。

  哪能看到钱不要呢,那不是傻子吗?

  林姑娘帮着她奶妈把衣裳晒起,就跑到先生那边去,去了就回来了。先生给她一件白麻布的长衫,让她剪短了来穿。母亲看了心想,下江人真是拿东西不当东西,拿钱不当钱。

  这衣裳给她增加了不少的勇气,她把自己坚定起来了,心里非常平静,对于这件事情,连想也不用再想了。就是那么办,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吃了中饭就去见先生。

  女儿拿回来的那白麻布长杉,她没有仔细看,顺手就压在床角落里了。等一下就去见先生吧,还有什么呢?

  午饭之后,她竟站在先生的门口了。门是开着的,向前边的小花园开着的。

  不管这来的一路上心绪是多么翻搅,多么热血向上边冲,多么心跳,还好像害羞似的,耳脸都一齐发烧。怎么开口呢?开口说什么呢?不是连第一个字先说什么都想好了吗?怎么都忘了呢?

  她越走越近,越近心越跳,心跳把眼睛也跳花了。什么薄荷田,什么豆田,都看不清楚了,只是绿茸茸的一片。

  但不管在路上是怎样的昏乱,等她一站在先生门口,她完全清醒了。心里开始感到过分的平静,一刻时间以前那旋转转的一切退去了,烟消火灭了。她把握住她自己了,得到了感情自主那夸耀的心情,使她坦荡荡的,大大方方地变成一个很安定的,内心十分平静的,理直气壮的人。居然这样的平坦,连她自己也想象不到。

  她打算开口说了,在开口之前,她把身子先靠住了门框。

  “先生,我的腿不好,要找药来吃,没得钱,问先生借两块钱。”

  她是这样转弯抹角地把话开了头,说完了这话,她就等着先生拿钱给她。

  两块钱拿到手了。她翻动着手上的一张蓝色花的票子,一张红色花的票子。她的内心仍旧是照样的平静,没有忧虑,没有恐惧。折磨了她一天一夜的那强烈的要求,成功或者失败,全然不关重要似的。她把她仍旧要四块一个月的工钱那话说出来了。她还是拿她的腿开头。她说她的腿不大好,因为日本飞机来轰炸城里,下江人都到乡下来,她租的房子,房租也抬高了。从前是三块钱一年,现在一个月就要五角钱了。

  她说了这番话,当时先生就给她添了五角,算做替她出了房钱。

  但是她站在门口,她胜利地还不走。她又说林姑娘一点点年纪,下河去担水洗衣裳好不容易……若是给别人担,一担水要好多钱哩……她说着还表示出委屈和冤枉的神气,故意把声音拉长,慢吞吞地非常沉着地在讲着。她那善良的厚嘴唇,故意拉得往下突出着,眼睛还把白眼珠向旁边一抹一抹地看着,黑眼珠向旁边一滚,白眼珠露出来那么一大半。

  先生说:“你十一岁的小女孩能做什么呢,擦张桌子都不会。一个月连房钱两块半,还给你们两个人的饭吃,你想想两个人的饭钱要几块?一个月你算算你给我做了什么事情?两块半钱行了吧……”

  她听了这话,她觉得这是向她商量,为什么不吓吓他一下,说帮不来呢?她想着想着就照样说出来了。

  “两块半钱帮不来的。”

  她说完了看一看下江人并不十分坚决,只是说:

  “两块半钱不少了,帮得来了。林姑娘帮我们正好是半个月,这半个月的两块钱己拿去,下半个月再来拿两块。因为我和你讲的是四块,这个月就照四块给你,下月就是两块半了。”

  林婆婆站在那里仍是不走。她想王丫头担水,三分不担,问她五分钱担不担,五分钱不担,问她八分钱她担不担,到底是一角钱担的。

  她一定不放过去,两块钱不做,两块半钱还不做,就是四块钱才做。

  所以她扯长串的慢慢吞吞地从她的腿说起,一直说到用灯的油也贵了,咸盐也贵了,连针连线都贵了。

  下江人站起来截住了她:

  “不用多说了,两块半钱,你想想,你帮来帮不来。”

  “帮不来。”连想也没有想,她是早决心这样说的。

  说时她把手上的钞票举得很高的,像似连这钱都不要了,她表示着很坚决的样子。

  怎么能够想到呢,那下江人站起来,就说:“帮不来算啦,晚饭就不要林姑娘来拿饭你们吃了。也不要林姑娘到这边来,半个月的钱我已给你啦。”

  所以过了一刻钟之后。林婆婆仍旧站在那门口。她说:“哪个说帮不来的,帮得来的……先生……”

  但是那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人家连听也不听了。人家关了门,把她关在门外边。

  龙头花和石竹子在正午的时候,各自单独地向着火似的太阳开着。蝴蝶翩翩地飞来,在那红色花上的,在那水黄色的花上,在那水红色的花上,从龙头花群飞到石竹子花群,来回地飞着。

  石竹子无管是红的是粉的,每一朵上都镶着带有锯齿的白边。晚香玉连一朵也没有开,但都打了苞了。

  林姑娘的母亲背转过身来,左手支着自己的膝盖,右手捏着两块钱的纸票。她的脖子如同绛色的猪肝似的,从领口一直红到耳根。

  她打算回家了。她一迈步才知道全身一点力量也没有了,就像要瘫倒的房架子似的,松了,散了。她的每个骨节都像失去了筋的联系,很危险的就要倒了下来,但是她没有倒,她相反地想要迈出两个大步去。她恨不能够一步迈到家里。她想要休息,她口渴,她要喝水,她疲乏到极点,她像二三十年的劳苦在这一天才吃不消了,才抵抗不住了。但她并不是单纯的疲劳,她心里羞愧。懊悔打算谋杀了她似的捉住了她,羞愧有意煎熬到她无处可以立足的地步。她自己做了什么大的错事,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但那么深刻地损害着她的信心,这是一点也不可消磨的,一些些也不会冲淡的,永久存在的,永久不会忘却的。

  羞辱是多么难忍的一种感情,但是已经占有了她了,它就不会退去了。

  在混扰之中,她重新用左手按住了膝盖,她打算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女孩子在那儿洗着那用来每日到先生家去拿饭的那个瓢儿。她告诉林姑娘,消夜饭不能到先生家去拿了。她说:

  “林姑娘,不要到先生家拿饭了,你上山去打柴吧。”

  林姑娘听了觉得很奇怪,她正想要回问,奶妈先说了:

  “先生不用你帮助他……”

  林姑娘听了就傻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翻着眼睛。手里洗湿的瓢儿,溜明地闪光地抱在胸前。

  母亲给她背好了背兜,还嘱咐她要拾干草,绿的草一时点不燃的。

  立时晚饭就没有烧的,她没有吃的。

  林婆婆靠着门框,看着走去的女儿,她想晚饭吃什么呢?麦子在泥罐子里虽然有些,但因为不吃,也就没有想把它磨成粉,白米是一粒也没有的。就吃老玉米吧。艾婆婆种着不少玉米,拿着几百钱去攀几棵去吧,但是钱怎么可以用呢?从今后有去路没来路了。

  她看了自己女儿一眼,那背上的背兜儿还是先生给买的,应该送还回去才对。

  女儿走得没有影子了,她也就回到屋里来。她看一看锅儿,上面满都是锈;她翻了翻那柴堆上,还剩几棵草刺。偏偏那柴堆底下也生了毛虫,还把她吓了一下。她想平生没有这么胆小过,于是她又理智地翻了两下,下面竟有一条蚯蚓,曲曲连连地在动。她平常本来不怕这个,可以用手拿,还可以用手把它撕成几段。她小的时候帮着她父亲在河上钓鱼尽是这样做,但今天她也并不是害怕它,她是讨厌它。这什么东西,无头无尾的,难看得很,她抬起脚来踏它,踏了好几下没有踏到,原来她用的是那只残废的左脚,那脚游游动动的不听她使用。等她一回身打开了那盛麦子的泥罐子,那可真的把她吓着了,罐子盖从手上掉下去了。她瞪了眼睛,她张了嘴,这是什么呢?满罐长出来青青的长草。这罐子究竟是装的什么把她吓忘了。她感到这是很不祥,家屋又不是坟墓,怎么会长半尺多高的草呢!

  她忍着,她极端憎恶地把那罐子抱到门外。因为是刚刚偏午,大家正睡午觉,所以没有人看到她的麦芽子。

  她把麦芽子扭断了,还用一根竹棍向里边挖掘才把罐子里的东西挖出来,没有生芽子的没有多少了,只有罐子底上两寸多厚是一层整粒的麦子。

  罐子的东西一倒出来,满地爬着小虫,围绕着她四下窜起。她用手指抿着,她用那只还可以用的脚踩着。平时,她并不伤害这类的小虫,她对小虫也像对于一个小生命似的,让它们各自地活着。可是今天她用着不可压抑的憎恶,敌视了它们。

  她把那个并排摆在灶边的从前有一个时期曾经盛过米的空罐子,也用怀疑的眼光打开来看,那里边积了一罐子底水。她扬起头来看一看房顶,就在头上有一块亮洞洞的白缝。这她才想起是下雨房子漏了。

  把她的麦子给发了芽了。

  恰巧在木盖边上被耗子啃了一寸大的豁牙。水是从木盖漏进去的。

  她去刷锅,锅边上的红锈有马莲叶子那么厚。

  她才知道,这半个月来是什么都荒废了。

  这时林姑娘正在山坡上,背脊的汗一边湿着一边就干了。她丢开了那小竹耙,她用手像梳子似的梳着那干草,因为干了的草都挂在绿草上。

  她对于工作永远那么热情,永远没有厌倦。她从七岁时开始担水,打柴,给哥哥送饭。哥哥和父亲一样的是一个窑工。哥哥烧砖的窑离她家三里远,也是挨着嘉陵江边。晚上送了饭,回来天总是黑了的。一个人顺着江边走时,就总听到江水格棱格棱地向下流,昔是跟着别的窑工,就是哥哥的朋友一道回来,路上会听到他们讲的各种故事,所以林姑娘若和大人谈起来,什么她都懂得。关于娃儿们的,关于婆婆的,关于蛇或蚯蚓的,从大肚子的青蛙,她能够讲到和针孔一样小的麦蚊。还有野草和山上长的果子,她也都认得。她把金边兰叫成菖薄。她天真地用那小黑手摸着下江人种在花盆里的一棵鸡冠花,她喊着:“这大线菜,多乖呀。”她的认识有许多错误。但正因为这样,她才是孩子。关于嘉陵江的涨水,她有不少的神话。关于父亲和哥哥那等窑工们,她知道得别人不能比她再多了。从七岁到十岁这中间,每天到哥哥那窑上去送三次饭。她对于那小砖窑很熟悉,老远的她一看到那窑口上升起了蓝烟,她就感到亲切,多少有点像走到家里那种温暖的滋味。天黑了,她单个沿着那格棱格棱的江水,把脚踏进沙窝里去了,一步步地拔着回来。

  林姑娘对于生活没有不满意过,对于工作没有怨言,对于母亲是听从的。她赤着两只小脚,梳了一个一尺多长的辫子,走起路来很规矩,说起话来慢吞吞,她的笑总是甜蜜蜜的。

  她在山坡上一边抓草,一边还嘟嘟地唱了些什么。

  嘉陵江的汽船来了。林姑娘一听了那船的哨子,她站起来了,背上背筐就往山下跑。这正是到先生家拿钱到东阳镇买鸡蛋做点心的时候。因为汽船一叫,她就到那边已经成为习惯了。她下山下得那么快,几乎是往下滑着,已经快滑到平地,她想起来了,她不能再到先生那里去了。她站在山坡上,她满脸发烧,她想回头来再上山采柴时,她看着那高坡觉得可怕起来,她觉得自己是上不去了,她累了。一点力量没有了。那高坡就是上也上不去了。她在半山腰又采了一阵。若没有这柴,奶妈用什么烧麦粑,没有麦粑,晚饭吃什么?她心里一急,她觉得眼前一迷花,口一渴。

  打摆子不是吗?

  于是她更紧急地扒着,无管干的或不干的草。她想这怎么可以呢?用什么来烧麦粑?不是奶妈让我来打柴吗?她只恍惚惚地记住这回事,其余的就连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了。奶妈是在哪里,她自己的家是在哪里,她都不晓得了。

  她在山坡上倒下来了。

  林姑娘这一病病了一个来月。

  病后她完全像个大姑娘了。担着担子下河去担水,寂寞地走了一路。寂寞地去,寂寞地来,低了头,眼睛只是看着脚尖走。河边上的那些沙子石头,她连一眼也不睬。那大石板的石窝落了水之后,生了小鱼没有,这个她更没有注意。虽然是来到了六月天,早起仍是清凉的,但她不爱这个了。似乎颜色、声音,都得不到她的喜欢,大洋船来时,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到江边上去看了。从前一看洋船来,连喊连叫的那记忆,若一记起,就有羞耻的情绪向她袭来。若小同伴们喊她,她用了深宏的海水似的眼光向她们摇头。上山打柴时,她改变了从前的习惯,她喜欢一个人去。奶妈怕山上有狼,让她多纳几个同伴,她觉得狼怕什么,狼又有什么可怕。这性情连奶妈也觉得女儿变大了。

  奶妈答应给她做的白短衫,为着安慰她生病,虽然是下江人辞了她,但也给她做起了。问她穿不穿,她说:“穿它做啥哟,上山去打柴。”

  红头绳也给她买了,她也说她先不缚起。

  有一天大家正在乘凉,王丫头傻里傻气地跑来了。一边跑,一边喊着林姑娘。王丫头手里拿着一朵大花。她是来喊林姑娘去看花的。

  走在半路上,林姑娘觉得有点不对,先生那是从辞了她连那门口都不经过,她绕着弯走过去,问王丫头那花在哪里。

  王丫头说:“你没看见吗?不就是那下江人,你先生那里吗?”

  林姑娘转回身来回头就走。她脸色苍白的,凄清的,郁郁不乐地在她奶妈的旁边沉默地坐到半夜。

  林姑娘变成小大人了,邻居们和她的奶妈都说她。

(本篇署名萧红,创作于1939年7月20日,首刊于1940年《天下女子文章》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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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萧红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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