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草

  民国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天气是晴朗的。一路上的山势也渐渐地平易了,这预告给我们,不久就可以到达安康附近的平原了。北岸山上间或还有峭壁,南岸山路则几乎如履平砥,而且田地多已垦殖。这一带的汉水作深蓝色,与岸上的良田美竹辉映,令人感到亲切。行近安康附近一个村庄,看见人家门前悬了许多狼皮,又叫我们想起高鼻梁吴姓老人的夜话。下午三点到安康,共七十五里,等到把行李运进城里之后,天色已完全黑暗了。队员们分住在各商家,我们则住了客栈。客栈,虽然这是极不像样的客栈,然而对于我们,那却是太过华美,太过安适的了。较之有床有几的客栈,那种硬地上铺杂草的安息法却对于我们更合适些,我们已是这样习惯于荒山僻野,习惯于灰土草芥,我们已经很清楚地觉得有一种极不调谐的东西横在我们与城市生活之间了。而且,我们甚至这样想: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一座大城呢?我们仿佛是到了神话世界一般,那些高大的建筑,那些喧闹的声音,那些灯火、人影……还有我们那些“芳”邻,那些“神女”们,听她们屡次谈到西安,谈到西安的被轰炸,谈到西安的生意萧条,我们知道她们是从西安疏散来的。“白天叫你睡觉你偏不睡,晚上有客的时候你又提不起神!”这自然是老鸨的声音。唉,这些东西距离我们是多么遥远呵!调笑声,斥责声,弦歌声,麻将声……各种声音像狂涛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的小房间围攻着,“我们这只小船怕要倾覆了!”我这样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十四日,天还是晴的。我们出去洗过澡,又理过发,这成了我们最高的享受。我们又顺便到各处去观光。这个城市确乎很大,而且相当整洁。城分三个,新城旧城之外,还有回回城。街上行人中最惹眼的是军队与学生。

  这里有一种橘子,大如山楂,味甚甘美,名曰“牛眼橘子”,据说是资阳产。药材店特多,满街上挂着生药材,走着很多采药的人,他们背着筐,提着采药的刀铲。皮货店里则挂着许多虎皮豹皮之类。“有这么多兽皮,我们却见不到一个活的!”我们望着虎皮这么说。

  十六日,天晴了。购备药品。并买灯笼一个,预备走夜路。

  队员们的衣被都是潮湿的,今天叫他们都拿到公园去晒,而借此也可以使他们不能到处乱跑,免得惹事。然而他们却说:“假设不到处乱跑的话,那便走上几万里路也是没有用处的。”这话自然很对。

  十八日,天阴,早八时出发。遇雨,想到商家买一点破席之类的东西遮遮行李,而他们的回答却是:“对不起呀,老总,我们没有席,有的话就奉送你老总了。”唉,真是,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弄成一个老总的气派了。无可如何,只好用两元钱买了四张油纸,把行李勉强遮一下雨水。这种油纸造得特别好,原是包鸦片膏子用的。

  过安康不远,飞机场正在修筑中。场地紧邻越河,大概河水有泛滥之虞吧,工人们正在赶做竹笼子,预备装入石块造水坝。

  今天完全是走公路,非常平易。沿途村落甚多,土质也极肥沃,多竹及弱树。

  夜宿恒口镇小学。安康至恒口七十七里,明日须行一百十一里住汉阴。土人云:“宁走一百一,不走七十七。”说是七十七比一百一还更远些。

  十九日,早晨起来,看见远处山头上有雪。我们也就在大风雪中行进了一百一十里路。天气很冷,而我们的衣服又非常单薄,大朵的雪花飞舞着向身上扑来,令人目不能睁,口不能开,于是有伞的撑起伞来,有被单的撑起被单来,迎风挺进,像一些小小帆船在白浪中翻滚。

  这一带人家多用破碎的瓷片作建筑的装饰。我很纳闷,哪里会有这么些破瓷器呢?

  因为是大道,开始看见土牛车了。

  晚住汉阴客店中。汉阴县张县长来谈,因为他也是流亡出来的,所以谈得很畅快。

  同挑夫谈,知道他们每天至少须吃一角钱的鸦片。由安康到汉中的工价是十元,而安康的经纪人却已克扣了两元,他们说这是老规矩。按他们的土音,汉中应读作“汉风”。

  二十日,早晨天刚亮起来,张县长就领着他的两个小孩子来看我们了,然而我们还大都未起,反觉得很不好意思。“见其二子焉,”张县长去后有人这样说,“可惜并未杀鸡为黍而食之。”我们觉得这个县长还可爱。

  出发以后,脑子才渐渐清楚起来,于是想起了昨夜的梦境。我梦见自己正在攀登一个危崖,仿佛是要攀到顶点了,忽然却又滑了下来,所能攀住的荆棘蔓草,都是到手即断。又梦见昭的头发完全白了,她不说一句话,却只是用幽怨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说:“你只是越走越远,你看我……”

  遇见一个挑竹器的。有竹制水烟袋,只在点烟火的地方用一点金属薄片包裹着,此外全体都是用竹子做成的,甚轻便,每个才八百文。另有一种竹制小手炉,是专为烤手用的,这一带居民几乎人手一个,连抬滑杆的也不例外。不论男女,都喜欢提这么人头大小的一个小火炉,又喜欢放在两股中间,仿佛专为烤屁股似的,那样子实在难看。

  晚间住池河镇,为学生筹备吃饭,买米,买柴,借灶,颇感困难。

  我们走到一个近似店铺的人家去。在深深的暗屋子中间,正点燃着熊熊的烈火,火光照得满屋子里的影子在模糊中摇摇摆动,似一些阴魂在四面墙壁上游行,木材被烈火爆出辟辟啪啪的响声,而在那火光背后的墙边,在床上,在一堆像污泥似的败絮中,正有一个人——我们实在还不能看出他的全貌,只看见一张焦黄枯瘦的脸上闪着一对阴鸷的眼睛,那当然是一个“人”吧,然而这真是使我们想起地狱。而他,那个“人”,又正是在那儿吸着鸦片,他一点也没有理会我们。当我们带着满心的恐怖向他问:“老先生,请借借你家的炉灶用用好吗?我们是流亡的学生……”他没有欠一欠身子,只把那一双阴鸷的眼睛向我们一翻:“借!给多少钱?”我们不敢再停,我们悄悄地出来了,外面虽已黑暗,然而比那屋子里却光明得多了。

  二十一日,天阴而冷,早九时出发。下午二时到达石泉。沿途节孝碑甚多,远远看起来,倒是一种很好的风景点缀,能随时坐在那石基上休息,也令远行人觉得可感,但想想那么多大石块底下压着的都是女人的青春,就连坐一坐也觉得有些残忍了。这一带的抗战标语也特别多,尤其多把自家的标语贴在人家的标语上,我看那意思,真是贴标语者的机关名称比标语本身还更重要,这种心理也极可寻味。

  食金鳅鱼,甚美,想起泰山黑龙潭的赤鳞鱼来。

  鲁声话剧团离队,我未能和他们同行,很辜负他们的好意,觉得十分不安。

  夜里又有恶梦。

  二十三日,天晴,早七时出发。在雾中穿行数小时,日出之后,云雾均退聚山谷中,我们在山顶上走着,向四周看都是一片云海。

  这一带居民多用白布缠头,其初以为都是居丧的人,而且奇怪何以居丧者如是之多。经向人打听,才知道这是为了避寒用以代替帽子的,又说,山里的风特别可怕,容易伤人头脑。

  道旁山上多小灌木丛,叶小如鼠耳,结小果实,红色,累累如贯珠。问挑夫,说这是“舅舅粱”(或鸠鸠粱),其实青者苦涩,红者味甘可食。

  见翠鸟甚多,并有其它不知名的珍禽。

  夜住西乡县师范学校。今日共行一百一十里,脚上起泡,甚痛。

  二十四日,晴。行八十里,住沙河坎小学。

  这里又遇着一个开饭馆的山东人,人极慷慨,不失北方人本色。有老婆,非北方人。他原先是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开起饭馆来?是先有了老婆才开的饭馆吗?还是先开了饭馆然后才有老婆?是抗战以后才脱离了军队吗?还是……他对于地方情形很熟悉,也赢得一般土人的尊敬,“朱大爷,朱老板”,许多人这样叫他。他该有很多故事,可惜我没有方法打听得来。

  二十五日,晴。到城固附近,已是平原地带,开始看见大车。我们已很久不见大车了,听到那工东工东的声音,觉得可爱。

  这里该是产姜的地方。居民多晒姜,把姜切得一片一片的,用绳子穿起来,千条万挂地悬在木架上,看起来像许多帘幕。

  晚住城固考院小学。城固城颇大,亦甚繁荣。满街都是大学生,在我们眼里看起来,他们,尤其是他们,未免太摩登了,把北平那一套完全搬到这里来了。而我们,我们是满身灰土与虱子,我们是些乞丐。我们看他们很不顺眼。我们觉得奇怪,心里想:“为什么现在还是这样?”今天夜里,他们就在考院小学演剧。名义是募寒捐衣,而所演的几乎全是旧剧,新剧只是一点儿陪衬而已。据说,演剧用的衣服都是从汉中的戏院借来的,每日租价八十元。我们的演员听了这话都伸出舌头来叹息,因为他们也演过很多次剧,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二十六日,早八时半出发。当我们把行李扛起来要开拔的时候,适见有大汽车一辆停在门口,有人说:“坐上去吧!”听说这是为搬运剧箱而来的,于是又有人伸舌头。

  行三十里至柳林铺,雇马,骑至十八里铺,住小学教室中。这小学的房子原是一座庙宇,所以庙里的住持也变成了工友。这个老人非常狡猾。他谈日本鬼子,谈到打仗,谈到炸弹,最后的结论是“凭良心,靠天意,不做愧心事,炸弹也有眼睛。”然而他给我们买米却每斗里赚下四五毛。另外,我们当然还要给他报酬。

  二十七日,早晨有微雨,迟至十点半出发。下午一时到汉中。城大人多,商业繁盛,惟此地无大学生,故并不觉得讨厌。书店颇多,购文艺理论书十种。

  二十九日,晴,上午十一时半出发。下午三时抵褒城之长寨,三十里。

  三十日,阴,早八时出发。下午二时抵新沔县,七十里,无城,不整洁。人性执拗,不易往来。住中正街小学,甚窄狭。

  三十一日,阴,早七时出发。十里到旧沔县,附近有汉征西将军马超墓及诸葛武侯庙。城门有“古阳平关”四字,谓即空城计之空城。

  这一带女人和男人一样地能负重。看见一大堆柴在山路上攀登,见柴而不见人。赶上去看,那背柴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大略估计,她的背载至少也有百斤。而她手里还抱着一只大公鸡,鸡冠子红得像一朵火,咯咯地叫着。

  这一路多鸳鸯与灰鹤。有卖野鸡的,那羽毛美极了,采其一羽,放在日记本里。“你不买鸡,为什么采鸡毛呢?”我想他该这样问。但是并不,他只是笑咪咪地望着我,仿佛在说:“少见多怪,连个野鸡也没见过!”

  阳平关以西,又完全是山路,山道下边就是汉江,水量甚小,而颜色依然青绿。

  晚五时到大安驿,共走一百二十里。我们的前队所找的房子,于我们刚刚到达时被军队强占了,连同我们的铺草。他们的长官在气愤愤地望着我们,向士兵讲道:“到处欢迎学生,不欢迎军队,抗战以前也不见学生,现在却见到学生了!守秩序,住!”于是就住了。我们不说什么,只好另找店房。

  今天路长,而且又是平路——平路更容易累人,反不如山路忽上忽下,可以使脚步有些变化——大多数都走坏了脚。我的脚也坏了,整夜都未能休息好。

  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早六时出发。脚甚痛。

  昨天晚间,大家就吵着要拜年,今天早晨又吵闹一阵。学生要给先生拜年,条件是先生们须请学生吃年饭。先生们就说不必拜年,学生们轮流抬着先生们登山就当作拜年好了,因为先生们都走不动了。又说要贴新年对联。因为我们过年还在走路,所以应当把对联贴在两条腿上。有人说:“我要贴一联‘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有人说:“我的是‘穿山越岭,如履平川。’”又有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或“长期抗战,收复失地”之类。

  行三十里到宽川铺,在一家小面铺里吃了很好的面条,许君又亲手炒了一盘鸡蛋,是很难得的一次盛馔。

  过宽川铺,即入深山,两崖高峰插天,形势奇峭,至最狭处,壁上有“五丁关”三大字。再前进,汽车路蜿蜒上山,共十五盘,工程甚大。十五里到五丁关山头,吃“五福饭”——这是我们给的名字,因为这种饭是用大米、包谷、洋芋、豆腐、豆汁五种东西合做的。

  至滴水铺,挑夫要休息,于是就休息了。休息了很久的时间,还不见他们回来,我到处去找也无结果。后来看到有许多挑夫模样的——其实也就是乞丐模样的人,从一家大门里不断地出入着,我想我们的挑夫也许就在里边,但不明白里边是干什么的,我有点踌躇,却终于冒昧地进去了。唉!我惊讶我自己又走到地狱里来了。而且我也看见了地狱的火光,但那并非熊熊的烈火,而只是无数盏暗淡的灯光。而每盏灯下,都侧卧着一个预备由地狱立刻超生到天堂去的人,而他们,他们之中就有我们的挑夫,以及其他像乞丐模样的人。他们一共有几十个,拥挤在几个相连的大床上,鬅鬙的头发下面是干黄的面孔,光着的脊背,遮不严的屁股,沾满黄土黑灰的赤脚……然而他们是幸运的。还有那些不幸者,只好忍耐着毒瘾,手里紧捏着用劳力或其他怪方法弄来的几毛纸币,抖抖擞擞地,打着呵欠,站在门外,在等待屋里有空缺时好立刻补进。唉!还有那个地狱的主人,他在狺狺地厉骂着,骂着那个想吸鸦片而又没有钱的人。他把那个人的一件破衣服狠狠地掷在地下用脚踏着,骂道:“这个值几何?又臭又烂!无钱莫来,滚滚滚!……”但这个滚出来的人以后谁敢保他不再来呢?只要他有一毛钱,那个地狱的主人怎能不欢迎他呢?唉!我的天!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我一句话也不能说,我的叹息也只能凝塞在胸肺间。我对于这些弟兄们丝毫没有痛恨之意,我只是想到了我们的民族前途,而现在,我们的民族就正为了求生存而死力战斗着……我明明已看到了我们的挑夫,但是我不能喊他们,我知道喊也无用。我知道喜欢打牌的朋友们最不喜欢同人招呼,而当他们正在热心打牌时对任何人都毫无礼貌,又何况这些地狱中的“鬼卒”呢,我自然不去冒犯他们。我只好退出来,来到大街上,向长天舒一口郁气,等他们从天堂回来后再开始赶路,那时候他们自然也精神百倍,不用催,一定可以健步如飞了。当我们上路之后,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如柴的肩胛骨上担着那么重的担子,每走一步就有轧轧的声音由那肩上发出,尤其是那一个,他年纪最大,而此刻也走得最快,是他,他亲自告诉我他的身世,他的祖先是既富且贵的,而到了他这一代,就片瓦无存了。他自己已是将近五十岁的人却还没有老婆。他说到现在虽然是一个烟鬼,却仍然受着别人的剥削,譬如街头,譬如保甲长……他还懂得“剥削”两个字,不过按他的读法仿佛是“百索”。他知道国家在禁烟,知道再过一年就要枪毙烟民,但他谈到这些时,似乎并不含有信任的意味!

  晚五时到宁羌,七十里,住店。

  二日,阴。休息一日,今日脚较好。

  宁羌城在荒山中,城极破烂。语云:“宁昭剑,稀破烂”,不知昭化剑阁又破得怎样。而宁羌的图书馆却修建得很好。藏书亦相当丰富,新刊物尤多。

  午饭时居然也吃到了山鸡,在阳平关采得的那一片羽毛于是褪了颜色。晚饭还想吃鹿肉,因午饭太饱,遂作罢,只吃稀饭而已。

  三日,阴。早七时半出发,下午二时到校场坝,七十里。中间经过西秦第一关,形势甚险,公路盘桓数层,下临深沟,涧声如雷,水与石均作黑色。公路两旁都是新凿开的悬崖峭壁。土石之色,青紫红黄,黑绿斑驳,草木之色亦如此。山风起处,飞砂啸响,这一切配合起来造成一种极险恶的景象。近校场坝,又有棋盘关。

  我们预定的房子又被川军先占了。我们住在王保长家。他家的房子都很高大雄伟,雕刻亦极精细,但都是破烂不堪,空洞无人。王保长叹息说:“这一路是古北大道,前清官员及赶考举子都从此路过,所以当年极其繁盛。自从海道开辟,这里的繁盛已去其大半,后来铁道一通,这里就完全冷落了!”我们问到他的家人,他说:“唉,我本来有两个儿子,但是……”他不再说下去,我们就不能再问了。唉,在这些深山里,在这些荒村里,在这些古老的建筑里,在这些老年人的脑子里,该有多少故事呢?可惜,我们只是“走马看花”,不能知道清楚。

  四日,阴。早七时半出发。行便道,登山,山上有小庙,神龛和庙柱上都涂有鸡血和鸡毛,香火甚盛。有神像,极凶恶,不知何神。到转斗铺,村首又有一庙,庙柱上也涂着鸡毛、鸡血,神像很特别:一老翁,如土地神,但是歪戴帽子,坐着,而又盘着一条腿,形状非常轻佻。老翁旁边是一个少年,打扮如旧剧中的武生。前边一个喜神,手里撑一把洋旱伞。又有一个女郎,正是二十年前的最摩登装束。然而在山民意识中,这大概就是一九三九年式了。怀里抱着一个光赤赤的小儿。问当地人,说这是土地庙,年轻的是武二爷,乃是七郎的徒弟,女郎是他老婆。问山上庙里是什么神,回答说是龙王,神灵并极灵验。本地人出门做事,或去讨债,或寻找已经迷失的人物,都先到庙上许愿,还愿的方法就是献鸡,所以把鸡毛鸡血都涂在庙上,并说,从前鸦片不贵,居民多用鸦片还愿,还愿的方法是把鸦片烟膏涂到神像的嘴上。我们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些神嘴上都还有些乌黑的痕迹。当时我只觉得奇怪而不得其解,还想起故乡一段沙漠道上那一个大石狮子,凡赶大车的经过这个石狮子都必须把膏车的黑油涂在石狮子嘴上。因为那石狮子嘴馋,爱吃油,倘不给它油吃,它就把你的车翻在沙窝里,所以那个石狮子的嘴上真是黑油淋漓,显出很凶贪的样子。还有,这是听说的,岳王坟前有秦桧的跪像,秦桧的嘴上也被涂了很多油,却绝未想到这一带的神也都是黑籍的瘾士。那么现在鸦片烟贵了,而且政府又严厉禁止,不知这些神道如何忍得住,因为他们都是老瘾了。也有人说,假使咱们的老百姓也是天天吃牛奶喝咖啡,那么这些神当然也可以享点洋福了。

  转斗铺是一个小小的村镇,有些铺店,但十九关闭,凋敝不堪。街上横着很多石条,又有很多石头台阶。这些石头上都有字迹,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些标语,如“×军不杀投诚的富人”,“×军不杀投降的官员”,“×军保卫穷人”,“×军只杀卖国贼”等等。在一家豆腐店里,一边吃着豆浆,一边听豆腐老板说×军故事:×军对穷人很好……他们行动极其敏速,也不发号令,人不知鬼不觉地就开拔了,而且很整齐……

  五日,阴。早七时半出发。去朝天观不远,有两段极险的公路,我们名这两段公路为“石廊”。这里本来没有道路,下边是奔流湍急的嘉陵江,江上是万仞石壁,这两段路就是在这悬崖上硬凿成的。向左看,是石壁,向上看,是石头,向右看,是悬崖下边的江水。江水彼岸又是悬崖,偶有小船在江中航行,船本来不大,不过在这形势中看起来就更显得渺小。而公路右边,就是靠江水的一边,是等距离的电杆木,电杆木正好矗在石廊的顶边,真像是廊的楹柱一般。比较兴叹于风景之奇伟,倒更是惊讶此工程的艰巨。想想这样大的一片山都是用人力一点一滴开凿成的,这虽然表示着落后,但也表示着我们人力之伟大。假如不抗战,这样险路是开不出来的。据说山崖上有“古康庄栈道”等字样,可惜未曾看见。朝天观的栈道原在山顶,从前凡从此过路者都须按所带货物之多少留下多少银子,那困难情形不知到如何程度。

  从新凿的岩壁上看这一带岩石的纹理,层层叠叠,有条不紊,而每层每叠,颜色不同,如拿壁毯或锦绣之类的字样来形容那真是小气之至,这不是任何人造物可以比拟的。我们不是地质学家,但只猜想这些岩石的形成,想想这些岩石的年代,我们从这儿倏尔而过,转瞬间横断了千万年的石书,若拿我们的一生来说,不知可能抵得过那岩石上一点最小的花纹?

  路上遇到很多打石子的工人,样子很可怕。他们身体都极壮伟,而一丝一挂的褴褛却更显出那骨骼之坚实,手里提着打石子的铁锤,仿佛就要向行路人的头上敲来似的。我想起小时候在小学教科书上看到的一幅彩画,那是哥伦布发现美洲,初登岸时遇着土人的情形。可这条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却是由他们一下一下地打了开来。

  将至广元,走千佛崖,佛像甚多,濒江而凿。据碑志云:“大唐开元三年,剑南按察史……韦抗凿石为路,并凿千佛……”又云:“清咸丰……沔水与龙洞水大泛,淹没地面甚广,乃凿此路,并造千佛……”佛像多因公路而破坏。行至此,天骤冷,风雪大作。前进,抵千佛岩村,有关公庙,庙前多已毁之佛像,乃从千佛崖运来者。

  下午三时到广元,曰九十里,实七十余里。住同康旅馆,房间太冷,且污秽不堪。旅馆不供水,前面另开茶馆,用水须再花钱,这在我们甚感不便。这地方茶馆如此多,茶客如此拥挤,也使我们惊讶。

  六日,夜有雪,日出即融。移住公生旅馆。

  此地米粮甚贱,惟外来物品如布匹等则甚贵。

  有桓侯庙,闻居民头缠白布,乃为张飞戴孝。新婚女子均须头缠白布三年。

  街市宽阔而整洁。

  十二日,有小雨。今天旅馆里住下一批军人,是川军,刚由襄樊一带退下来的。他们曾在山东作过战,胜赞山东人,尤其是滕县老百姓的热烈助战。

  十五日,阴。晚间,大家又谈起了我的《颓败线》,并督促我赶快写成。我很想一试,但还缺少写成长篇小说的勇气,仿佛头绪太多,不知从何下手。又有人说,□□(原文此处为“□”)服务团的船队,这一路故事甚多,那些人物,也可以作为《颓败线》中的人物。其实,我们这些人都是抗战中的颓败物,不过有的人已在这条线上颤颤欲断,有的人却还可以维持下去,也有人从此要改弦更张,从颓败线过渡到新生线,这就是人的改造。我以为“人的改造”应当是长期抗战中的一大收获。假定根本没有这一收获,则抗战胜利恐无希望,即侥幸胜利,也保持不住。我的长篇小说即将以“人的改造”为主题,主要人物都是由颓败中生活起来去参加新的生活,参加更有意义的战斗。事情的本身,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的阶段。再向前发展,就完全是新的事物了。因此,我不想再用“颓败线”这个名字,因为这只有否定的意义,而无积极的指示,我想用“酵母”或较好些。

  十七日,阴。大风,早八时出发,下午三时抵宝轮院,六十里。

  十八日,晴。早七时动身,下午三时到剑门,八十里。旧关传为诸葛亮所建,今已毁。现在公路既开,已看不出什么雄险的气势,路旁颇多题咏,因急于赶路,也无心去看。

  十九日,晴。早七时出发。一路登山,有盘道,两旁古柏参天,为古栈道。

  这一带颇多奇怪标语,如:“打倒扶桑”,“卖刀买犊,即是自新之路”,“小学生团结起来到前线抗战去”。这很可以代表这一带的文化思想吧!

  下午三时到剑阁县,六十五里。途中吃橘子太多,继又饮茶,夜大吐泻。

  二十日,晴。今日须登山,两腿无力,只好坐滑杆。这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五十天来都是徒步,现在即将到达目的地了,却又叫人抬着,这也是“完整”的破坏,令我不能在人前夸口。或曰:“你在柳林不是骑过马吗?何曾完全徒步!”我说,那不算,骑马坐轿不能相提并论也。但这一次坐滑杆也不无所得。常见抬滑杆的前后两人于路上有特殊情形时便互为唱答,以资警戒,只听他们哟哟嗬嗬,却不知是什么言语,现在算知道了一些,有的是自己多听几次便明白了,有的听了也不明白,于是我请教他们。譬如前面路上一个大坑,前边的喊道:“一大缺”,后边人应道:“步子阔”;又如前边的看见左边有人马走来,便喊道:“右边挂”,后边的就应道:“不用下”;前边的如看见地上泥泞难行,于是警戒道:“留心滑”,后面的就答应“脚紧踏”。有一次他们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迎面走来,他们也是互相应答着,但那声气颇特别,带点玩笑意味。我自然未能听懂他们的言语,当我请问时,他们却只是笑而不答。经我一再地追问,并故意以玩笑态度与之交谈,于是才说:“先生没看见那个‘摩登’吗?哈哈!——‘仔细向她看’,‘你干我也干’呢!……”于是又一阵大笑。他们管年轻女子,尤其是女学生之类,叫作“摩登”,但按他们的读法似乎是“毛得”,而那个“得”字又说得特别轻而且柔。……我还记得在泰山住时,听泰山的轿夫也有这一套歌诀,譬如在桥上遇人时便唱“人在桥上走”,“水在桥下流”之类。

  到柳沟,我们停下来休息。我们到一家茶馆去。然而我们并不喝茶。我们只想买它的鸡蛋,并用它的开水,且自己下手洗碗洗筷,冲鸡蛋花,亦吃亦喝,既解饥又止渴,这颇使茶馆里的人看不顺眼。也许我们的态度就有点特别,也可以说有点令人生厌吧。我们在道上跑久了,一切都不甚在意,仿佛任何地方都是自己的家,而自己也就如同在自己家里那样踏踏实实。“要大碗!”当茶馆的年轻女人把小巧的茶杯递给我们时,我们的黑大哥用了极其严厉的高声这么喊着。这声音真有点惊人,连我们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何况那个青年女子。唉!那女人居然嘤嘤地哭起来了,这使我们非常不安,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因为那一吓而哭起来的吗?当我们坐下来默默吃着蛋花时,我们才听到那年轻女人被一个年老女人劝慰道:“孩子,你宽心一点,谁不说你好呢,谁又不背地里夸巴你呢。俗话说得好,万船皆有命,半点不由人,一切凭命好了!”说完之后就是长长地叹息。这时我们才得仔细看看这个年轻女人的相貌:她生得很小巧,也很秀丽,只是太柔弱了,继又听到她在剧烈的咳嗽,才知她正在病中。我们都很抱歉,抱怨黑大哥的粗鲁,不该向这样一个“性怯的灵魂”发作脾气,虽然她的哭与我们并不直接有关,而是我们来得适逢其会。我们猜想她是在一种极委屈情形中,她大概有不幸的婚姻,也许她的丈夫极横暴,又极浪荡,也许被抽壮丁抽去了,也许她的婆母虐待她,而她又在病中,也许是一种不易治疗的病症,她现在来到了母亲家里,于是满腔的悲哀要找一个出口,而我们却正好遇到这出口的决发。我们不愿意久停,匆匆地付了钱又开拔了。

  晚到武连驿,八十里。

  二十一日,细雨。今日仍坐滑杆,半途中又让给了病学生。下午四时到梓潼,八十里。路经上亭,有碑云:“唐明皇幸蜀闻铃处”。去梓潼二十里,有七曲山九曲水文昌胜景,建筑甚宏伟,有晋槐。

  我们趁茶馆冷静时去学习坐茶馆,然而那个茶博士却非常热闹,“来茶吗?”“来了!”“三碗呵。”“三碗就来了。”“要快些。”“慢不了哟。”……一问一答地呼喝着,却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脚戏。他跑前跑后,敲桌子,打板凳,故意把茶碗茶盘弄得叮当乱响。这一些声音汇合起来,仿佛这里有多少人似的。我们真佩服这个茶博士,于是想到世界上有多少热闹也难免如此。

  二十二日,阴。早八时出发,下午二时到魏城,六十里。今日完全步行,腿部甚痛。

  二十三日,阴。下午二时到绵阳,六十五里。虽然学校本部即在此,然而我们却仍须住店。

  二十六日,由绵阳出发不久,抬行李的滑杆夫就逃了一对,原因是预付了太多的工钱,而又抬了过重的行李,趁新店子逢场人多,于休息时丢下滑杆跑掉了。到底“关羽”为人正直,他同乡的伙伴“赵云”、“关平”、“周仓”(这些都是我们按照他们的相貌而给的绰号,而他们自己也承认了),一直伴我们到达目的地。他们一路都很规矩,虽然他们都光着屁股吸鸦片。

  于暮色苍茫中过金雁桥,到罗江城已是昏黑。我们总算到了“家”。

  二十七日,今天早晨要升旗了。

  这地方县政府门口有大操场,这大操场也就是公园之一部分,公园里有很多楠树,郁郁苍苍,景色颇好。操场南边有升旗台,台上有高竿。他们本地不升旗。据说当开什么会时也升旗,却有时把国旗倒悬。现在我们要每天升旗了。但是,还缺少一根拴旗的小竿。好,我就贡献上一根。我们两月前行过湖北小岭塘时,许多人都到山崖水滨去,伐竹作杖,我则以四百文从驴兄买到一根蛇头杖。那竹根的样子真如一个蛇头。这蛇头杖扶我走了几千里山路。此刻要让它同国旗一齐升到空中,总算不辜负它。但我想从此应当易名,应当叫作“龙头杖”了。

  除却这竹杖,我还有两件法宝:一双草鞋,一双布鞋。我这一路都是这样:穿布鞋,布鞋之外再拴草鞋,这样,脚下得力些。草鞋穿了无数双,而布鞋还只是这一双。布鞋的底部还相当完整,但鞋面、鞋跟凡与草鞋所磨擦处都已破得千条万挂,要恢复到一丝一缕的程度了,我很难得。我想应当把这两件法宝找一个适当处所,好让它们继续发挥一些余力。恰好抬滑杆的“关羽”来算账了,我要把法宝送给他。我很喜欢他。他此刻依然赤着脚。我说:“关二爷,古人弃天下如弃敝屣,我今弃敝屣如弃天下。我的鞋子载我踏过了多少江山呵,现在我就交给你好了。”他自然很欢喜,他并不说一声谢谢。这很好。他的脸还是红如重枣,不过那卧蚕眉、丹凤眼上却显出深厚的微笑,他立刻把那双尚未破损的草鞋穿在脚上,在地下用力地踏了两踏,一手破布鞋,一手钞票,走了。

  我杖我屣,已不复为我们所有,然而“杖履所及”,却永远是属于我们的。

  费半小时,走遍罗江城,太小了。买了一个黄土瓦盆,作洗脸盆用。两手捧一个脸,简直放不开。沿途多是在长江大河里洗漱,这个瓦盆的天地实在太狭隘了,还有这座山城,还有即将开始的学校生活,都是太狭隘了,还是永远的走下去吧。刚一静下来就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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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广田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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