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吹了哨子,叫全连的兵士集合。
兵士们,同一的焦黑的脸孔,同一的死灰色的军服,总之,同一的阴黯,沉郁的典型,用绳子连串好了的便于携带的东西一般,从连部的门口“开步走”,沿着那古旧、破烂而被投进于冬天的凄冷中的街,无生命地给带到一个空阔的场所去。
连长是一个结实精悍的广东人,年纪约莫三十五光景,他十六岁当兵,以后在行伍中一年一年的延接着钢铁般僵冷的生命;一个兵士在兵营中所必须绝对遵守的节目,他至少已经重复地听过了一万五千次。
“绝对服从!”
“遵守……!”
现在,轮到了他当连长,是他把这些节目背诵给别人听的时候了。
天沉重地压覆着,寒风卷动着雪花。兵士们排列在广场上,严肃、静默,保持着固定的角度和均齐,忘记了寒冷、疲劳、倦乏,忘记了一切,用全身的力灌注在耳朵和眼睛中,——眼睛对着前面的连长注视,耳朵接受着连长一字一句的训话,在训话的每一段落的结尾处用凄厉的声音作着回应。
“大家听到没有?”
“听到!”
连长的训话,把铁条放在石板上般砰然作声的响着。那是正确的、完善的,用过了对比,用过了推断,甚至用过了说话的熟练的高、低、疾、徐的调腔;于是他判定了,他判定一个兵士必受严重的处分,因为这兵士有必受严重的处分的罪过。
那正确、完善的道理所延接下来的是惨酷的刑罚。
受处分的兵士当场被牵出来了。
连长,当他说完了一切的道理的时候,一切的道理就成为不需要。
“剥掉他的衣服!”他狂喝着。
接着,把那罪犯按在地上,屁股朝天,有三枝木棍在他的背脊上交替着。木棍和肉响着急促的节拍,背脊着了木棍的地方起初凹下去,显出了一条条的沟,随又肿胀起来,显出了一排排的高阜;最后是迸裂了,肉变成了泥浆,血在泥浆里渗透着。
但是,连长却还以为那“执法”的人太存情了,而忿怒得暴跳起来。他把一枝木棍抢在手里,把木棍的尾端点着背后的地上拼命地打下去,在那渗透着血的泥浆排列起新的沟和新的高阜。而那罪犯,大约是在最初第一下木棍就晕过去了;他裸露着破碎稀烂的身体在雪地上躺着;静穆、平和而且宽容。
连长的训话又继续了。他微笑地提出了一个问题:“我已经把他消差了,消差的处分不能说不重,但是我为什么不叫他好好地回去,却又要让他多吃这一顿呢?”他对于自己所提出的问题的回答是:“因为我要使他第二次当兵的时候不要再触霉头,那是对他有好处的。”
过了几天,他们的队伍开拔了。
那被消了差的兵士因为全身的创口起了糜烂,倒死在距离那广场不远的草丛中,他可以不必第二次又去当兵;他准不会再触霉头。——这是连长所不知道的,他的死比连长所说的道理是正确而且完善得多了。当然,这所谓正确、完善是从最末的一格算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