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後的電燈還閃在街心,
頹累的桐樹後散着濃影,
暗紅色的,灰白色的,
無數的工廠都在沉吟。
夜遠還沒收起她的翅膀,
路上是死一般的荒涼,
託,託,託,按着心的搏躍,
我的皮鞋在地上發響。
沒有戴白手套的巡警,
也沒有閃着白光的汽車眼睛,
煙突的散煙涌出—
糾纏着,消入陰森。
工廠散出暖的空氣,
機器的聲音沒有疲憊,
這兒宇宙是一個旋律—
生的,動的,力的大意。
偉長的電線杆投影,
橫過街面有如深井,
齷齪的牆上塗遍了白字—
創口的膏布條紋:
紀念五一勞動節!
八小時工作!
八小時教育!
八小時休息!
打倒國民黨!
沒收機器和工場!
打倒改良主義,
我們有的是鬥爭和力量!
這是全世界的創傷,
這也是全世界的內疚,
力的衝突和矛盾,
爆發的日子總在前頭。
阿,我們將看見這個決口,
紅的血與白的膿洶涌奔流,
大的風暴和急的雨陣,
污穢的牆上塗滿新油。
呵,你顫戰着的高廈,
你底下的泥沙都在蠢爬;
你高傲的堅挺煙突,
煙煤的旋風待着襲擊……
二
勤苦的店主已經把門打開,
老虎竈前已涌出煤煙,
惺忪睡容的塌車伕,
坐在大餅店前享用早點……
上海已從夢中甦醒,
空中迴響着工作日的呵欠聲音,
上工的工人現出於街尾,
慘白的路燈殘敗於黎明。
我在人羣中行走,
在袋子中是我的雙手,
一層層一疊疊的紙片,
親愛地吻我指頭。
這裏是姑娘,那裏是青年,
半睡的眼,蒼白瘦臉,
不整齊地他們默着行走,
黎明微涼的空氣撲上人面。
她們是年青的,年青的姑娘,
他們是少年的—年青力強,
但疲勞的工作,不足的睡眠,
壞的營養—把他們變成木乃伊模樣。
他們像骷髏般瘦孱,
他們像殘月般蒼黃,
何處是他們的鮮血,
是潤着資產階級的胃腸。
他們她們默默地走上,
哲學家般地充滿思想,
這就是一個偉大的頭腦,
思慕着海底的太陽。
呵,他們還不知道東方輸上了紅光,
這個再不是“他們”的朝上,
這五一節是“我們”的早晨,
這五一節是“我們”的太陽!
三
我才細細計劃,
把我歷史的工作佈置,
我要向他們說明:
今天和將來都是“我們”的日子。
“今天是五月一號,
這是他們的今朝,
我們要拒絕做工,
我們叫出三個口號:
八小時工作,
八小時休息,
八小時教育!
“我們總同盟罷業,
紀念神聖的五一節,
這是我們誓師的大典,
我們要繼續着攻擊!
……”
四
怒號般的汽笛開始發響,
廠門前涌出青色的羣衆,
天,似有千萬個戰車在馳驅,
地,似乎在掙扎着震動。
呵喲,偉大的交響,
力的音節和力的旋律,
踏踏的步聲和小販的叫喊,
汽笛的呼聲久久不息……
呵,這雜亂的行列,
這破碎零落的一羣,
他們是奴隸,
又是世界的主人。
這被壓迫着的活力,
這被囚困着的精神,
放着大的號呼了—
歡迎我們的黎明……
我突入人羣,高呼:
“我們……我們……我們……”
白的紅的五彩紙片,
在晨曦中翻飛像隊鴿羣。
呵,響應,響應,響應
滿街上是我們的呼聲!
我融入於一個聲音的洪流,
我們是偉大的一個心靈。
滿街都是工人,同志,我們,
滿街都是粗暴的呼聲!
滿街都是喜悅的笑,叫,
夜的沉寂掃蕩淨盡。
呵喲,這是一陣春雷的暴吼,
新時代的呱呱聲音,
誰都融入了一個憧憬的煙流,
誰都拿起拳頭歡迎自己的早晨。
“我們有的是力量
我們有的是鬥爭,
我們的血已浮蕩,
我們拒絕進廠門!……”
五
一個巡捕拿住我的衣領,
但我還狂叫,狂叫,狂叫,
我已不是我,
我的心合着大羣燃燒。
他是有良心的狗:
“這是危險的事業—
只要掉得好舌頭,
也可擺脫罪孽……,
謝你喲,我們的好巡警,
我領受你的好心,
從你我已看出同情的萌芽,
都看不見你階級的覺醒。
這是對壘的時候,
只要堅決地打下心腸—
不替殺人者殺人,
那就是我們的戰將。
羣衆的高潮在我背後消去,
黑暗的囚牢卻沒把我心胸佔據,
我們的心是永遠只一個,
無論我們的骨成灰,肉成泥。
我們的五一祭是誓師禮,
我們的示威是勝利的前提,
未來的世界是我們的,
沒有劊子手斷頭臺絞得死歷史的演遞。
1929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