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入腊月，离我最近的一家大型超市便拉开卖年货的架势，并且开设了春联专区，“一”字排列的几节壁柜，挂满了规格不一、大小各异的春联，俨然一片红彤彤的世界。鲜艳的色彩，刺激着视觉神经，同时也唤醒了我内心深处沉睡的关于春联的记忆……

　　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年贴春联的事，都是由我和祖父共同完成的。祖父没上过学，除了自己的名字，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自然也就认不得联上所写内容，往往是手里掂着两张联，却不知道哪个该贴左边，哪个该贴右边。这时候，他就把征询的目光投向我，让我来定夺。其时，我虽还只是个小学生，却已熟知了有关春联的基本知识，比如知道最后一个字念第三声或第四声的，是上联，念第一声或第二声的，是下联，还知道横批从左至右念的，应该上联贴在左边，从右往左念的，则应该上联贴在右边。如此浅薄有限的常识，一旦掌握了，在贴春联时却可以发挥大作用，派上大用场。于是，在祖父征询的目光里，我只需轻轻松松瞟上两眼，而后就可以用手一指，说，这个贴左边，那个贴右边。一语定乾坤的样子，现在想想，依然觉得是潇洒的。街坊邻居们知道小小的我有这样一套本领，手拿春联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是怎么个贴法的时候，往往会跑过来问我，抑或把我请过去作现场指导。那时我便意识到，学习并拥有文化知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没弄明白一件事：祖父基本上算是不识字，却要年年乐而不疲地揽下家里贴春联的活儿，而且必定要带上我，让我参与其中，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思来想去，我似乎只能找到一个答案：这是祖父在考量我——考量我的学识水平和应用能力。然而，这个得来的答案，也只是我主观猜测的结果，祖父从未对我透露过他的真实意图，即使我直言相问，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家里的春联贴好后，祖父对我的考量并未结束，他会带着我，转遍大半个村子，挨门逐户地让我给他读春联。几十年过去了，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如在昨日。每每念及，我的心中便不由地生出对祖父的感佩与敬谢之情——在那时年年如斯的反反复复过程中，我学会了不少字的好看写法，比如“天”“花”“春”“寿”的草体，“冬”“明”“柳”“绿”的行书……碰到不认识的字、不懂得的词，祖父便让我记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回家后赶紧查字典，这又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我的学识。我对文字的兴趣，应该说，与祖父独特而悉心的培养，是有着分割不开的关联的。

　　后来上初中，我已是街坊邻居们口中的“大学生”了。我知道，这样的口头称谓，严重不切实际，我对自己手里有几两铁，心中明镜一般，清楚得很，但我又知道，在那些目不识丁的婶子大娘们面前，我又确乎算得上是个有学问的人，所以她们以“大学生”称我，既不是戏谑调侃，又不是嘲讽讥刺。有一天，大概就是腊月二十七八吧，我正在家里写寒假作业，本家一位大娘拿着几大张红纸，找上门来，请我帮忙写春联。这可让我犯了难，也傻了眼。我解释说，写不好毛笔字。大娘不相信，固执己见地认为我是在推脱，不愿帮她的忙。当我意识到再好的解释也是白费的时候，便把心一横，爽快地应承下来。操控不了毛笔的柔软，但操控硬笔是宽绰有余的——我心里有这个底儿。于是，我找来一截高粱秆，剥掉外边的硬皮，又将穰的一端捏成笔头形状，转眼间制成了独特的书写用具，蘸着墨汁，运肘甩腕，龙飞凤舞，一个钟头工夫，写就了大娘所需的全部春联。在我书写的整个过程中，不识一字的大娘始终定睛看着，一边看还一边啧啧着嘴巴：这字写得多好呀，还说写不好……

　　上到高中，我学会了写毛笔字，也就从父亲手中接过了每年写家里春联的活儿。犹记那年，大年三十早饭已毕，我拿出事先写好的春联去贴，父亲给我打下手——彼时，祖父已下世，贴春联便换成了父亲和我。父亲指着其中一副上的两个字，问我是啥字。我说，念作“蓬蒿”，随即解释道，就是乡间生长的野草。父亲念了那副春联“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脸上现出不高兴的神色，指责我所写内容不行，胸无大志，哪能只成为乡间野草一样的人呢？无端受到如此指责，我感到委屈，也不高兴起来，以不耐烦的口吻对父亲说：这是大诗人李白的诗句，“岂是”就是“难道是”，是反问，正好表达相反的意思。父亲遭了我一顿抢白，便默不作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理解了，看样子是勉强接受了。事后想想，我也为自己的态度而懊悔，觉得对父亲太过粗鲁——父亲虽然高小毕业，算得上村子里的文化人，但未必懂得反问之类的修辞手法。

　　唉！一切都过去了，往事如风，不复回还……

　　再看看当下，过年时已很少有人亲自动手去写春联了，大多都贪图省事儿，要么去集市或超市买现成的，要么就贴有些业务部门或楼盘开发商赠送的“广告联”，虽然也同样红艳艳地喜庆吉祥，但我总觉得少了些个中滋味。可是，看看大多数人家都是这样的选择，心中也便不再为之纠结，甚至想，也许时代的发展就是如此吧，有些东西，会渐渐淡出我们的生活，会慢慢成为往事，唯有在记忆中留存与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