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紗記

  曇鸞曰:餘友生多哀怨之事,顧其情楚惻,有落葉哀蟬之嘆者,則莫若夢珠。吾書今先揭夢珠小傳,然後述餘遭遇,以眇躬爲書中關鍵,亦流離辛苦,倖免橫夭,古人所以畏蜂蠆也。

  夢珠名瑛,姓薛氏,嶺南人也。瑛少從容澹靜。邑有醇儒謝翥者,與瑛有恩舊,嘗遣第三女秋雲,與瑛相見,意甚戀戀。瑛不顧。秋雲以其驕尚,私送出院,解所佩瓊琚,於懷中探絳紗,裹以授瑛。瑛奔入市貨之,徑詣慧龍寺披剃,住廚下刈筍供僧。一日,與沙彌爭食五香鴿子,寺主叱責之,負氣不食累日。寺主愍念其來,薦充南澗寺僧錄。未幾,天下擾亂,於是巡錫印度、緬甸、暹羅、耶婆堤、黑齒諸國。尋內渡,見經笥中絳紗猶在,頗涉冥想,遍訪秋雲不得,遂抱羸疾。時楊文愛、程散原創立秪洹精舍於建鄴,招瑛爲英文教授。後楊公歸道山,瑛沉跡無所,或雲居蘇州滾繡坊,或雲教習安徽高等學堂,或雲在湖南嶽麓山,然人有於鄧尉聖恩寺見之者。鄉人所傳,此其大略。

  餘束髮受書,與瑛友善,在香港皇娘書院同習歐文。瑛逃禪之後,於今屢易寒暑,無從一通音問,餘每臨風未嘗不嘆息也。

  戊戌之冬,餘接舅父書,言星洲糖價利市三倍,當另辭糖廠,促餘往以資臂助。先是舅父渡孟買,販茗爲業。旋棄其業,之星嘉坡,設西洋酒肆,兼爲糖商,歷有年所。舅氏姓趙,素亮直,卒以糖禍而遭厄艱。餘部署既訖,淹遲三日,餘掛帆去國矣。

  餘抵星嘉坡,即居舅氏別廬。別廬在植園之西,佳樹列植,景頗幽勝。舅氏知餘性疏懈,一切無訾省,僅以家常瑣事付餘,故餘甚覺蕭閒自適也。

  一日,爲來復日之清晨,鳥聲四噪。餘偶至植園遊涉,忽於細草之上,拾得英文書一小冊,鬱然有椒蘭之氣,視之,乃《沙浮紀事》。吾聞沙浮者,希臘女子,騷賦辭清而理哀,實文章之冠冕。餘坐石披閱,不圖展卷,即餘友夢珠小影赫然夾書中也。餘驚愕,見一縞衣女子,至餘身前,俯首致禮。

  餘捧書起立,恭謹言曰:“望名姝恕我非儀!此書得毋名姝所遺者歟?”

  女曰:“然。感謝先生,爲萍水之人還此書也。”

  餘細瞻之,容儀綽約,出於世表。餘放書石上,女始出其冰清玉潔之手,接書禮餘,徐徐款步而去。女束髮施於肩際,殆昔人墮馬之垂鬟也。文裾搖曳於碧草之上,同爲晨曦所照,互相輝映。俄而香塵已杳。

  餘歸,百思莫得其解。蠻荒安得誕此俊物?而吾友小影,又何由在此女書中?以吾卜之,此女必審夢珠行止。顧餘逢此女爲第一次,後此設得再遇者,須有以訪吾友朕兆。而美人家世,或蒙相告,亦未可知。

  積數月,親屬容家招飲。餘隨舅父往,諸戚畹父執見餘極歡。餘對席有女郎,挽靈蛇髻者,姿度美秀。舅父謂餘曰:“此麥翁之女公子五姑也。”

  餘聞言,不審所謂。筵既撤,賓客都就退閒之軒。餘偷矚五姑,着白絹衣,曳蔚藍紈裾,腰玫瑰色繡帶,意態蕭閒。舅父重命餘與五姑敬禮。

  五姑回其清盼,出手與餘,即曰:“今日見阿兄,不勝欣幸!暇日願有以教輟學之人。”音清轉若新鶯。

  餘鞠躬謝不敏,而不知餘舅父胸有成竹矣。

  他日,麥翁挈五姑過餘許,禮意甚殷,五姑以白金時表贈餘。厥後五姑時來清談,蟬嫣柔曼。偶棖觸縞衣女子,則問五姑,亦不得要領。

  餘一日早起,作書二通,一致廣州問舅母安,一致香山,請吾叔暫勿招工南來,因聞鄉間有秀才造反,誠恐劣紳捏造黑白。書竟,燃呂宋菸吸之,徐徐吐連環之圈。忽聞馬嘶聲,餘即窗外盼,見五姑撥馬首,立棠梨之下,馬純白色,神駿也。餘下樓迎迓,五姑揚肱下騎,餘雙手扶其腰圍,輕若燕子。五姑是日服窄袖胡服,編髮作盤龍髻,戴日冠。餘私謂妹喜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婦人之服,亦亡其家,此雖西俗,甚不宜也!適侍女具晨餮,五姑去其冠,同食。

  即已,舅父同一估客至,言估客遠來,欲觀糖廠。五姑與餘,亦欲往觀。估客、舅父同乘馬車,餘及五姑策好馬,行驕陽之下,過小村落甚多,土人結茅而居,夾道皆植酸果樹,棲鴉流水,蓋官道也。時見吉靈人焚迦箅香拜天,長幼以酒牲祭山神。五姑語餘:“此日爲三月十八日。相傳山神下降,祭之終年可免瘴癘。”旁午始達糖廠。廠依山面海,山峻,培植佳,佳果累累。巴拉橡樹甚盛,歐人故多設橡皮公司於此,即吾國人,亦多以橡皮股票爲奇貨。山下披拖彌望,盡是蔗田。

  舅父謂餘曰:“此片蔗田,在前年,已值三十萬兩有奇,在今日,或能倍之。半屬麥翁,半餘有也。”餘見廠中重要之任,俱屬英人,傭工於廠中者,華人與孟加拉人蔘半。餘默思廠中主要之權,悉操諸外人之手,甚至一司簿記之職,亦非華人。然則舅氏此項營業,殊如累卵。

  餘等瀏覽一週,午膳畢,遂歸。行約四五里,餘頓覺胸膈作惡,更前裏許,餘解鞍就溪流,踞石而嘔。五姑急下騎,趨致問故,餘無言,但覺遍體發熱,頭亦微痛。估客一手出表,一手執餘脈按之,語舅父曰:“西向有聖路加醫院,可速往。”舅父囑五姑偕餘乘坐馬車,估客、舅父並馬居後。

  比謁醫,醫曰:“恐是猩紅熱!餘療此症多,然上帝靈聖,餘或能爲役也。”舅父囑餘靜臥,請五姑留院視餘,五姑諾,舅父、估客匆匆辭去。

  餘入暮,一切恍惚。比晨略覺清爽,然不能張餘睫,微聞有聲,嚶然而呼曰:“玉體少安耶?”良久,餘陡憶五姑,更憶餘臥病院中,又久之,始能豁眸。

  時微光徐動,五姑坐餘側,知餘醒也,撫餘心前,言曰:“熱退矣!謝蒼蒼者佑吾兄無恙!”餘視五姑,衣不解帶,知其徹曉未眠。餘感愧交併,欲覓一言謝之,乃訥訥不能出口。

  俄,舅父、麥翁策騎來視餘。醫者曰:“此爲險症,新至者罹之,輒不治。此子如天之福,靜攝兩來複,可離院矣。”舅父甚感其言。麥翁遇餘倍殷渥,囑五姑勿遂寧家。舅父、麥翁行,五姑送之,倏忽復入餘病室,夜深猶殷勤問餘所欲。

  餘居病院,忽忽十有八日,血氣亦略復。此十八日中,餘與五姑款語已深,然以禮法自持,餘頗心儀五姑敦厚。既而舅父來,接吾兩人歸,隱隱見林上小樓,方知已到別廬。舅父事冗他去,五姑隨餘入書齋,視案上有小箋,書曰:

比隨大父,返自英京。不接清輝,但有惆悵。明日遄歸澳境,行將還國,以慰相思。玉鸞再拜,上問起居。


  餘觀畢,既驚且喜。五姑立餘側,肅然嘆曰:“善哉!想見字秀如人。”

  餘語五姑:“玉鸞,香山人,姓馬氏。居英倫究心歷理五稔,吾國治泰西文學卓爾出羣者,顧鴻文先生而外,斯人而已。然而斯人身世,悽然感人。此來爲餘所不料。玉鸞何歸之驟耶?”

  餘言至此,頗有酸哽之狀。此時,五姑略俯首,頻擡雙目注餘。餘易以他辭。

  飯罷,五姑曰:“可同行苑外。”言畢,掖餘出碧巷中,且行且矚餘面。餘曰:“晚景清寂,令人有鄉關之思。五姑,明日願同往海濱泛棹乎?”

  五姑聞餘言,似有所感。迎面有竹,竹外爲曲水,其左爲蓮池,其右爲草地,甚空曠。餘即坐鐵椅之上。五姑亦坐,雙執餘手,微微言曰:“身既奉君爲良友,吾又何能離君左右?今有一言,願君傾聽!吾實誓此心,永永屬君爲伴侶!則阿翁、慈母,亦至愛君。”

  言次,舉皓腕直攬餘頸,親餘以吻者數四。餘故爲若弗解也者。

  五姑犯月歸去,餘亦獨返。入夜不能寧睡,想後思前,五姑恩義如許,未知命也若何?平明,餘倦極而寐。亭午醒,則又見五姑嚴服臨存,將含笑花贈餘。餘執五姑之手微喟。五姑雙頰略赬,低首自視其鞋尖,脈脈不言。自是,五姑每見餘,禮敬特加,情款益篤。

  忽一日,舅父召餘曰:“吾知爾與五姑情誼甚篤。今吾有言,關白於爾。吾重午節後,歸粵一行,趁吾附舟之前,欲爾月內行訂婚之禮,俟明春舅母來,爲爾完娶。語云:‘一代好媳婦,百代好兒孫。’吾思五姑,和婉有儀,與爾好合,自然如意。”餘視地不知所對。

  逾旬,舅父果以四豬四羊、龍鳳禮餅、花燭等數十事,送麥家。餘與五姑,因緣遂定。自是以來,五姑不復至餘許,間日以英文小簡相問耳。

  時十二月垂盡,舅父猶未南來,餘憑欄默忖:舅父在粵,或營別項生意,故以淹遲。

  忽有偈偈疾驅而來者,視之,麥翁也,餘肅之入。翁愁嘆而坐,餘怪之,問曰:“丈人何嘆?”翁搖頭言曰:“吾明知傷君之所愛,但事實有不得不如此!”言次,探懷中出紅帖授餘,且曰:“望君今日,填此退婚之書。”餘乍聽其言,蘊淚於眶,避座語之曰:“丈人詞旨,吾無從着思。況舅父不在,今丈人忍以此事強吾,吾有死而已!吾何能從之?吾雖無德,謂五姑何?”

  翁曰:“吾亦知君情深爲五姑耳,君獨不思此意,實出自五姑耶?”

  餘曰:“吾能見五姑一面否?”

  翁曰:“不見爲佳。”

  餘曰:“彼其厭我哉?”

  翁笑曰:“我實告君,令舅氏生意不佳,糖廠倒閉矣。縱君今日不悅從吾請,試問君何處得資娶婦?”

  餘氣涌不復成聲,乃奮然持帖,署吾名姓付翁。翁行,餘伏几大哭。

  爾日有綱紀自酒肆來,帶英人及巡捕,入屋將傢俱細軟,一一記以數號,又一一注於簿籍,謂於來複三,十點鐘付拍賣,即餘寢室之牀,亦有小紙標貼。吾始知舅父已破產,然平日一無所知,而麥翁又似不被影響者,何也?餘此際既無暇哭,乃集園丁、侍女,語之故,並以餘錢分之,以報二人侍餘親善之情。計吾尚能留別廬三日,思此三日中,必謀一見五姑,證吾心跡,則吾蹈海之日,魂復何恨?又念五姑爲人婉淑,何至如其父所言?意者,其有所逼而不得已耶?

  餘既決計赴水死,向晚,餘易園丁服,侍女導餘至麥家後苑。麥家有僮娃名金蘭者,與侍女相善,因得通言五姑。

  五姑淡妝簪帶,悄出而含淚親吾頰,復跪吾前,言曰:“阿翁苦君矣!”即牽餘至牆下低語,其言甚切。餘以翁命不可背。五姑言:“翁故非親父。”

  餘即收淚別五姑曰:“甚望天從人願也!”

  明日,有英國公司船名威爾司歸香港,餘偕五姑購得頭等艙位。既登舟,餘閱搭客名單,華客僅有謝姓二人,並餘等爲四人。餘勸五姑莫憂,且聽天命。正午啓舷,園丁、侍女並立岸邊,哭甚哀,餘與五姑掩淚別之。

  天色垂晚,有女子立舵樓之上,視之,乃植園遺書之人,然容止似不勝清怨。餘即告五姑。五姑與之言,殊落寞。忽背後有人喚聲,餘回顧,蓋即估客也,自言送其侄女歸粵,兼道餘舅氏之禍,實造自麥某一人。言已,無限感喟,問餘安適,餘答以攜眷歸鄉。

  越日,晚膳畢,餘同五姑倚欄觀海。女子以餘與其叔善,略就五姑閒談。餘微露思念夢珠之情,女驚問餘於何處識之。餘乃將吾與夢珠兒時情愫,一一言之,至出家斷絕消息爲止。女聽至此,不動亦不言。

  餘心知謝秋雲者,即是此人,徐言曰:“請問小姐,亦嘗聞吾友蹤跡否乎?”

  女垂其雙睫,含紅欲滴,細語餘曰:“今日恕不告君,抵港時,當詳言之。君亦夢珠之友,或有以慰夢珠耳。”

  女言至此,黑風暴雨猝發。至夜,風少定。忽而船內人聲大譁,或言鐵穿,或言船沉。餘驚起,亟抱五姑出艙面。時天沉如墨,舟子方下空艇救客,例先女後男。估客與女亦至。餘告五姑莫哭,且扶女子先行。餘即謹握估客之手,估客垂淚曰:“冀彼蒼加庇二女!”

  此時,船面水已沒足。餘微睨女客所乘艇,僅辨其燈影飄搖海面。水過吾膝,餘亦弗覺,但祝前艇燈光不滅,五姑與女得慶生還,則吾雖死船上,可以無憾。餘仍鵠立,有意大利人爭先下艇,睹吾爲華人,無足輕重,推吾入水中。幸估客有力,一手急攬餘腰,一手扶索下艇。餘張目已不見前面燈光,心念五姑與女,必所不免。餘此際不望生,但望死,忽覺神魂已脫軀殼。

  及餘醒,則爲遭難第二日下半日矣。四矚竹籬茅舍,知是漁家。估客、五姑、女子無一在餘側,但有老人踞牀理網,向餘微笑曰:“老夫黎明將漁舟載客歸來。”

  餘泣曰:“良友三人,鹹葬魚腹,餘不如無生耳。”

  老人置其網,藹然言曰:“客何謂而泣也?天心仁愛,安知彼三人勿能遇救?客第安心,老夫當爲客訪其下落。”言畢,爲餘置食事。

  餘問老人曰:“此何地?”

  老人搖手答曰:“先世避亂,率村人來此海邊,弄艇投竿,怡然自樂,老夫亦不知是何地也。”

  餘復問老人姓氏,老人言:“吾名並年歲亦亡之,何有于姓?但有妻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耳。”

  餘矍然曰:“叟其仙乎?”

  老人不解所謂。餘更問以甲子數目等事,均不識。

  老人瞥見餘懷中有時表,問是何物。餘答以示時刻者,因語以一日廿四時,每時六十分,每分六十秒。

  老人正色曰:“將惡許用之!客速投於海中,不然者,爭端起矣。”

  明日,天朗無雲,餘出廬獨行,疏柳微汀,儼然倪迂畫本也。茅屋雜處其間。男女自雲,不讀書,不識字,但知敬老懷幼,孝悌力田而已。貿易則以有易無,並無貨幣。未嘗聞評議是非之聲。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復前行,見一山,登其上一望,周環皆水,海鳥明滅,知是小島,疑或近崖州西南。自念居此一月,仍不得五姑消息者,吾亦作波臣耳,吾安用生爲?及歸,見老人妻子,詞氣婉順,固是盛德人也。

  後數日,偕老人之子出海邊行漁,遠遠見一女子,坐於沙上。既近,即是秋雲,顧餘若不復識。餘詢五姑行在,女始婉容加禮,一一爲具言:“五姑無恙,有西班牙女郎同伴,但不知流轉何方。”餘喜極,乘間叩夢珠事。

  女悽然曰:“餘誠負良友!上帝在天,今請爲先生言之,先生長厚,必能諒其至冤。始吾村居,先君常嘆夢珠溫雅平曠,以餘許字之,而夢珠未知也。一日,夢珠至餘家,先君命餘出見,餘於無人處,以嬰年所弄玉贈之。數日,侍婢於市見玉,購歸,果所佩物。而吾家大禍至矣。

  “先是,有巨紳陳某,欲結縭吾族,先君謝之。自夢珠出家事傳播邑中,疑不能明也。有謂先君故逼薛氏子爲沙門,有謂餘將設計陷害之。巨紳子聞之,強欲得餘,便誣先君與鄺常肅通。巡警至吾家,拔刃指几上《新學僞經考》,以爲鐵證,以先君之名,登在逆籍。先君無以自明,吞金而歿。吾將自投於井,二姊秋湘阻之,攜餘至其家,以燭淚塗吾面,令無人覺,使老嫗送餘至香港依吾嬸。一日,見《循環日報》載有僧侶名夢珠遊印度,紆道星洲。餘思叔父在彼經商,餘往,冀得相遇。乃背吾嬸,附賈舶南行。於今三年矣。

  “餘遭家不造,無父母之庇。一日不得吾友,即吾罪一日不逭。設夢珠忘我,我終爲比干剖心而不悔耳!”

  言至此,淚隨聲下。餘思此女求友分深,愛敬始終,求之人間,豈可多得?徐慰之曰:“吾聞渠在蘇州就館,吾願代小姐尋之。”

  女曰:“吾亦爲先生尋五姑耳。”

  女雲往海邊石窟,言已遂別。餘同老人之子行阡陌間,老人與估客候餘已久。餘見估客愈喜,私念如五姑亦相遇於此,將同棲絕境,復何所求?

  餘三人居島中,共數晨夕,而五姑久無跡兆,心常動念。凡百餘日,忽見海面有煙紋一縷,知有汽船經過。須臾,船果泊岸,餘三人遂別島中人登船。船中儲槍炮甚富。估客顫聲耳語餘曰:“此曹實爲海賊,將奈之何?”

  餘曰:“天心自有安排。賊亦人耳,況吾輩身無長物,又何所顧慮?”

  時有賊人數輩,以繩縛秋雲於桅柱,既竟,指餘二人曰:“速以錢交我輩,如無者,投彼於海。”

  忽一短人自艙中出,備問餘輩行蹤,命解秋雲。已而曰:“吾姓區,名辛,少有不臣之志,有所結納,是故顯名。船即我有,我能送諸君到香港,諸君屏除萬慮可也。”

  五日,船至一灘頭,短人領餘三人登岸,言此處距九龍頗近。瞬息,駛船他去。估客攜其侄女歸堅道舊宅,停數日,女爲餘整資裝,餘即往吳淞。

  維時海內鼎沸,有維新黨、東學黨、保皇黨、短髮黨,名目新奇且多,大江南北,雞犬不寧。餘流轉乞食,兩閱月,至蘇州城。

  一日,行經烏鵲橋,細雨濛濛,沾餘衣袂。餘立酒樓下,聞酒販言:有廣東人流落可嘆者,依鄭氏處館度日。其人類有瘋病,能食酥糖三十包,亦奇事也。於是過石橋,尋門叩問。有人出應,確是夢珠,唯瘦面,披僧衣。聽餘語顛末,似省前事,然言不及贈玉之人,心甚異之。飯罷,檐雨淅瀝,夢珠燈下彈琴,弦軫清放。忽而據琴不彈,向餘曰:“秋云何人也?盍使我聞之乎?”

  餘思人傳其瘋病,信然。餘乃重述秋雲家散,至星嘉坡苦尋夢珠及遇難各節。夢珠視餘良久,漫應曰:“我心亦如之。夫睹貌而相悅者,人之情也。吾今學了生死大事,安能復戀戀?”

  餘甚不耐,不覺怫然曰:“嗟乎!吾友如不思念舊情,則彼女一生貞潔,見累於君矣。”遂出。

  至滬,遇舊友羅霏玉明經於別發書肆,因談及夢珠事。霏玉言:“夢珠性非孤介,意必有隱情在心。然秋雲品格,亦自非凡,夢珠何爲絕人如是?”

  餘即曰:“君與我當有以釋夢珠之憾乎?”

  霏玉曰:“竊所願也。”

  霏玉,番禺人,天性樂善,在梵王渡幫教英文,人敬且愛之。霏玉招餘同居於孝友裏。其祖母年八十三,藹然仁人也。其妹氏名小玉,年十五,幽嫺端美,篤學有辭采,通拉丁文,然不求知於人也;嘗勸餘以書招秋雲來海上,然後使夢珠相見。餘甚善其言,但作書招秋雲,未嘗提及夢珠近況。小玉又云:“吾國今日女子,殆無貞操!猶之吾國,殆無國體之可言,此亦由於黃魚學堂之害(蘇俗,稱女子大足者爲‘黃魚’)。女必貞,而後自由。昔者,王凝之妻因逆旅主人之牽其臂,遂引斧自斷其臂。今之女子何如?”

  此時聞叩環聲,霏玉肅客入,即一細腰女郎,睨笑嫣然,望之而知爲蘇產也。霏玉曰:“密司愛瑪遠來,故倦矣。”女郎坐而平視餘,問余姓氏。小玉答之。已而,女郎要餘並霏玉乘摩多車同遊。

  既歸,餘問霏玉與此女情分何似,霏玉曰:“吾語汝。吾去夏在美其飲冰忌連,時有女子隔簾悄立,數目餘,忽入簾莞爾示敬,似憐吾爲他鄉遊子。此女能操英吉利語,自言姓盧,詢知其來自蘇州,省其姨氏。吾視此女頗聰慧,遂訂交而別。是後,常以點心或異國名花見贈。秋間吾病,吾祖母及女弟力規吾勿與交遊。吾自思縱此女果爲狐者,亦當護我,我何可負義?明日復來,引臂替枕,以指檢摩爾登糖納吾口內,重複親吾吻,囑吾珍重而去。如是者十數次,吾病果霍然脫體。即吾祖母亦感此女誠摯,獨吾妹於此女多微辭。今吾質之於子,此女何如人也?”餘未有以答。

  數日,女盛服而至,謂霏玉曰:“吾母在天賜莊病甚,不獲已而告貸於君。”

  霏玉以四百元應之。省其家貧親老,更時有接濟,前後約三千元。女一夕於月痕之下,撫霏玉以英語告之曰:“Idon't care for anybody in the whole world but you. I love you.”

  秋時已過,霏玉與女遂定婚約。至十一月二十六日,午膳畢,霏玉靜坐室中,久乃謂餘曰:“吾甚覺耳鳴,煩爲吾電告龍飛備乘,吾將與子馳騁郊野。”

  俄,車至,餘偕霏玉出遊,過味蓴園,男女雜沓。霏玉隔窗窺之,愕視餘曰:“歸歟?”吾亦以此處空氣劣,不宜留,遂行。霏玉於途中忽執吾手狂笑不已,問之,弗答。吾恐霏玉有心病,令馬伕馳馬速行。至家,餘扶將以入。此時,霏玉踞椅如有所念,餘知必有異事。時見小玉於女紅坐處告餘:“有西班牙女子名碧伽,修刺求見,自雲過三日重來。”霏玉聞言甚欣悅,祝餘曰:“是爲五姑將消息者。”

  餘心稍解。詎知霏玉即以此夕自裁於臥內!

  明晨,餘電問龍飛馬伕,昨日味蓴園曾有何事?答雲:“盧氏姑娘與綢緞莊主自由結婚耳。”餘始知霏玉所以狂笑之故。然餘不欲其祖母、妹氏知霏玉爲女所紿,今筆之於書以示人者,亦以彰吾亡友爲情之正者也。

  吾友霏玉辭世後三日,碧伽女士果來,握餘手言曰:“五姑自遭難以來,無時不相依,思君如嬰兒念其母,吾父亦愛五姑如骨肉。誰知五姑未三月已成幹血癥,今竟長歸天國。五姑是善人,吾父嘗雲:‘五姑當依瑪利亞爲散花天使。’今有一簡併發,敬以呈君。簡爲五姑自書,發則吾代剪之,蓋五姑無力持剪。吾父居香港四十九年,吾生於香港,亦諳華言。遇秋雲小姐,故知君在此。今茲吾事已畢,願君珍重!”

  女復握餘手而去。餘不敢開簡,先將發藏衣內,驚極不能動。隔朝,抆淚啓之,其文曰:

妾審君子平安,吾魂甚慰。妾今竟以病而亡,又不亡於君子之側,爲悲爲恨,當復何言?始妾欲以奄奄一息之軀,渡海就君子;而莊湘老博士不餘許,謂若渡海,則墓亦不得留在世間,爲君子一憑弔之,是何可者?博士於吾,良有恩意。妾故深信來生輪迴之說,今日雖不見君子,來世豈無良會?妾唯願君子見吾字時,萬勿悲傷,即所以慰妾靈魂也。君子他日過港,問老博士,便得吾墓。


  簡外附莊湘博士住址,餘並珍藏之。

  時霏玉祖母及妹,歸心已熾,議將霏玉靈柩運返鄉關。餘悉依其意,於是趁海舶歸香港。

  既至,吾意了此責,然後謁五姑之墓。遂僱一帆船赴鄉,計舟子五人。船行已二日,至一山腳,船忽停於石步。時薄暮,舟子齊聲呼曰:“有賊!有賊!”脅使餘三人上岸。岸邊有荒屋,舟子即令餘三人匿其中,誡勿聲。餘思廣東故爲盜邑,亦不怪之。

  達曉,舟子來,笑曰:“賊去矣。”

  復行大半日,至一村,吾不審村名。舟子曰:“可扶櫬以上,去番禺尚有八十四五里。”

  舟子擡棺先行,餘三人乘轎隨後。餘在途中聽土著言語,知是地實近羊城,心知有變。忽巡勇多人,荷槍追至,喝令停止。餘甫出轎,一勇拉餘襟,一勇揮刀指餘鼻曰:“爾膽大極矣!”言畢,重縛餘身。

  餘曰:“餘送亡友羅明經靈柩歸裏,未嘗犯法,爾曹如此無禮,意何在也?”視前面轎伕、舟子,都棄棺而逃,唯霏玉祖母及妹相持大哭。

  俄一勇令開棺,刀斧鏘然有聲。時霏玉祖母及妹,相抱觸石而死,勇見之不救,餘心俱碎。少間,棺蓋已啓,餘睨棺內均黑色。餘勇啓之,乃手槍、子彈、藥包,而亡友之軀,杳然無睹,餘暈絕仆地。比醒,餘身已係獄中。思欲自殺,又無刀,但以頭碰壁,力亦不勝。獄中有犯人阻餘,徐曰:“子毋爾。今日即吾處斬之日。聞之獄卒雲,子欲以炸藥焚督署,至早亦須明日臨刑。計子命尚多我一日,且子爲革命黨,黨中或有勇士相救,亦意中事。願子勿尋短見。若我乃罪大惡極之人,雖有隱憂,無可告訴。冤哉吾妻也!”

  餘答之曰:“吾實非黨人,吾亦不望更生人世。然子有隱恫,且剖其由,吾固可忍死須臾,爲子聽之。”

  犯人曰:“吾父爲望族,英朗知名。父有契友,固一鄉祭酒,與吾父約,有子女必諧秦晉。時吾在母腹中僅三月,吾父已指腹爲吾訂婚矣。及吾墮地後七日,吾妻亦出世。吾長,奢豪愛客,而朋輩無一善人,吾亦淪於不善,相率爲僞,將吾父家資蕩盡,窮無所依,行乞過日。吾外家悔婚,陰使人置餘死地者三次。吾妻年僅十七,知大義,嘗割臂療父病,剛自英倫歸,哭諫曰:‘是兒命也,何可背義?’其父母不聽。適吾行乞過其村,宿破廟中。吾妻將衣來,爲吾易之,勸餘改過自新,且贈餘以金。天明,餘醒,思此事甚奇,此金必爲神所賚,即趨至賭館,一博去其半,再博而盡,遂與博徒爲伍,時餘實不知其爲偷兒也。前晚雁塘村之事,非我爲之,不過爲彼曹效奔走,冀得一報。殺人者已逍遙他去,餘以飢不能行,是以被逮。然吾未嘗以真名姓告人,恐傷吾妻。”

  言至此,獄卒入曰:“去!”

  犯人知受刑之時已到,淚漣漣隨獄卒去矣。

  餘記往昔有同學偶言玉鸞事,與此吻合,犯人殆玉鸞之未婚夫耶?因嘆曰:“嗟乎!天生此子,在於女子,而所遇如斯,天之所賦,何其駁歟?”

  少選,獄卒復來,怒目喝餘曰:“汝即曇鸞乎?速從我來!”

  遂至一廳事,人甚衆,一白面書生指餘曰:“是即浙江巡撫張公電囑釋放之人。此人不勝匕箸,何能爲盜?”衆以禮送餘出。

  餘即渡香港,先訪秋雲。秋雲午繡花方罷,乃同餘訪莊湘博士。博士年已七十有六,蓋博學多情、安命觀化之人也,導餘拜五姑之墓如儀。博士曰:“願君晚佳。”遂別。

  亡何,春序已至,餘同秋雲重至海上尋夢珠。既至蘇州,有鏡海女塾學生語秋云云:“夢珠和尚,食糖度日,蘇人無不知之。近來寄身城外小寺,寺名無量。”

  餘即攜秋雲訪焉。至則鬆影在門,是日爲十五日也。餘見寺門虛掩,囑秋雲少延佇以待。餘入,時庭空夜靜,但有佛燈,光搖四壁。餘更入耳房,亦闃然無人,以爲夢珠未歸,遂出。至廊次,瞥見階側有偶像,貌白皙,近瞻之,即夢珠瞑目枯坐,草穿其膝。餘呼之,不應,牽其手,不動如鐵,餘始知夢珠坐化矣。

  亟出,告秋雲,秋雲步至其前,默視無一語。忽見其襟間露絳紗半角,秋雲以手挽出,省覽周環。已而,伏夢珠懷中抱之,流淚親其面。餘靜立,忽微聞風聲,而夢珠肉身忽化爲灰,但有絳紗在秋雲手中。秋雲即以絳紗裹灰少許,藏於衣內。此時風續續而至,將灰吹散,唯餘秋雲與餘二人於寺。秋雲曰:“歸。”遂行。

  至滬,忽不見秋雲蹤跡。餘即日入留雲寺披剃。一日,巡撫張公過寺,與上座言:“曾夢一僧求救其友于羊城獄中。後電詢廣州,果然,命釋之。翌晚,復夢僧來道謝。寧非奇事?”

  餘乃出,一一爲張公述之。張公笑曰:“子前生爲阿羅漢,好自修持。”

  後五年,時移俗易,餘隨曇諦法師過粵,途中見兩尼,一是秋雲,一是玉鸞。餘將欲有言,兩尼已飄然不知所之。
Previous
Author:蘇曼殊
Type:短篇
Total Words:9461
Read Coun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