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我自居为老写家,以为我的创作本领十分的了不起,我必定不会接受别人的意见。可是,在有了二十几年写作经验的今天,我依然自居为一个年轻的文艺学徒,喜欢接受友人们的意见。我觉得这个态度并未可厚非,活到老学到老啊。
假若我不是写剧本,而是写小说或别种形式的作品,我也许因经验较多而能够把别人的意见仔细地想过,作有批判的接受。但是,我是在写剧本。对写剧本,我不是内行。怎样就一定有戏剧的效果,或怎样就没有它,我弄不清;我不十分了解舞台技巧。因此,我就像头次去滑冰,别人怎说,我就怎办了。
还有:在旧社会里,没有写作的自由,我须把一点点思想,像变戏法似的设法隐藏起来,以免被传到有司衙门,挨四十大板。现在,在新社会里,我有了写作的自由,我必须拿出些思想教育,加强文艺的影响;不这样,我就觉得有点对不起社会。可是,我自己的思想搞通了没有呢?哼,我敢大言不惭地说“已经搞通了”吗?这,也教我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即所谓集思广益啊。搞通了自己的思想,不是容易的事;采取了别人提供的思想,而还要与艺术性紧紧结合起来,就更不容易。于是,我的虚心,友人的善意,并不见得就有最好的结果。文艺创作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呀!
我不后悔自己的虚心,也不轻视友人们的善意,最要紧的倒是必须及时加强自己的思想学习,与写作技巧的学习。假若有人以为我是老写家,必定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必接受别人的意见,或接受了意见必能批判地运用,那就难免捧得越高,摔得越疼了。
现在说别人应否提供意见:
热心地给写家提供意见是没有什么错儿的。不过,以一个剧本来说,应待剧作者把全剧写完之后,顶好是在总排的时候,再把意见提出来,因为意见是空的,舞台是实的;看见了舞台上的一切再提意见,发言者就会就舞台上的得失,说出具体的办法,而不发空言。反之,在写家正在创作的时候,提出意见,则意见好提,而未必妥切地与舞台需要相合,难免破坏了艺术作品的完整。
其次,不要在题外发言。一个艺术作品只能有限度地传达某一点思想,激起某种情感的反应。它不是一部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也不能把所有的感情都激动起来——疯子才忽啼忽笑,感情变动莫测呢。批评者的责任是就着艺术作品本身所要传达的思想,所要激动的情感而发言,看它的思想是否正确,与有无感人的效果,而不要用题外的思想与效果来责难作者,说作者还没顾及什么什么呢。那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强人所难。作者的主题若是垂柳,而批评者说他没写出来黄花鱼,就一定没有什么好处。
以后我再写东西,还是欢迎友人们提供意见,但是我希望意见别提的太早,省得因为重视友人的善意而忽东忽西。在作品初稿写成之后,要求友人们批评的时候,我希望友人们对题发言,以期把作品改好,而不改乱了。至于我自己应如何批判地接受意见,还是那句话:我得先充实我的思想与技巧的学习,以免东摇西摆,掌不稳舵。
原载1951年3月4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