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溝橋

  (四幕話劇)

  人 物

  大學生甲、乙、丙、丁 勤務兵

  民衆甲、乙、丙、丁 排長甲、乙、丙

  女大學生甲、乙、丙、丁 記者甲、乙

  機關槍兵 紳士甲、乙、丙

  士兵甲、乙、丙、丁、戊、己 漢奸

  軍官甲、乙、丙 排副甲、乙、丙

  團長 哨兵

  王老太婆 連長

  王大椿 連副

  胖紳士 傷兵甲、乙、丙、丁

  小孩 醫生甲、乙

  農婦 金營長

  李得勝 救護者

  馬成龍 區長

  黑姑娘 蘇團副

  號兵 劉琪

  班長甲、乙、丙 劉大媽

  工友 四男學生

  苦力 巧姑娘

  小販 保長

  巡警 農民甲、乙、丙、丁

  小學生甲、乙、丙、丁 小毛

第一幕


  一九三七年六月某日。

  〔盧溝橋畔空地,遠望長橋如帶,石獅成列。橋的另一端可以望見崇墉百雉的宛平城。駐守宛平的二十九軍三十七師一百一十旅二百一十九團的士兵和當地的民衆圍成了一大圈子,熱烈地柏着手,歡迎平津學生南下宣傳隊的國難演說。

  〔男女學生一隊打着“平津學生救國運動擴大宣傳團第×團”的旗幟,以及寫有其它標語的小旗。一個男學生正在演說,軍民們對於他們的道理雖不盡懂,而他們一股純潔熱烈的愛國感情,卻使他們深深感動。他們拍掌喝彩,紛紛議論。

  大學生甲 (急舉起旗子)各位靜一靜,話還沒有說完哩。

  大學生乙 (他在分析了日本帝國主義進攻中國的客觀原因之後,說)各位弟兄,各位同胞,由剛纔的話,各位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日本帝國主義是怎樣苦於內外的矛盾,這樣它就瘋狂地組織戰爭——組織重新分割殖民地的戰爭。日本是一個資源比較貧乏的國家,許多軍事上、經濟上的重要原料,如像鐵、石油、鉛、錫、銻、錳、棉花、橡膠等等都非常之少,或者簡直就沒有;有些得向美國和坎拿大去買;有的得靠南洋、印度,或是蘇聯供給。倘使一旦發生國際戰爭,南北的海路不通,日本就要發生很大的危險。於是它就看上了中國,特別是我們的東北,爲的什麼?爲的那兒充滿着它所需要的資源:那兒有極豐富的鐵、煤、石油、金、銀等等的礦產。

  民 衆 (嘖嘖嘆息)哦!

  民衆甲 (憤然)媽的,就那樣把祖國的財富送給人家!

  大學生乙 (繼續)那兒有數百里茂盛得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

  民 衆 哦!

  大學生乙 那兒有每年產量達幾千萬擔的大豆;

  民 衆 哦!

  大學生乙 那兒有遍山遍野的牛羊牲口,還產好馬!

  民 衆 哦!

  大學生乙 這個豐富的寶庫我們自己好好開發,利用起來,可以使祖國富強康樂,稱雄世界。

  軍 人 民 衆 對呵!

  大學生乙 但是我們守土的將領沒有那麼做,他們把這麼廣大的國土,一夜之間,送給了敵人,讓他們運用這些資源,並且把那兒作根據地,來進攻整個中國。各位,這是多麼罪大惡極的事,多麼叫人傷心的事啊!

  軍 人 民 衆 (都激昂起來)我們打回東北去!我們收復失地!

  大學生乙 是的,同胞們!弟兄們!我們要打回東北去,我們要收復失地。關內某些政治家、學者,以爲日本帝國主義既奪了東三省,就不會再來侵略中國本部了,不曉得帝國主義的貪心眼兒是永遠填不滿的。它搶奪了東北的資源,進一步又看上了山東、山西、河北、河南的豐富的煤鐵,陝西延長的石油,察哈爾、綏遠的羊毛,山東、河北的棉花,……因此它就要繼續把華北化成東北,把北平化成瀋陽,把全中國化成它的殖民地,把中國人民化成它的奴隸牛馬!

  軍 人 民 衆(激昂地叫)我們不願意做奴隸,我們不願意做牛馬!

  大學生乙 對,同胞們,二十九軍的弟兄們,我知道大家都是愛國的,都是獨立自尊的,都是不願意做亡國奴的。但是日本帝國主義在我們華北唆使漢奸們成立了傀儡政權;它不斷地增加軍隊,想用武力直接鎮壓我們愛國軍民;它的軍隊和走狗,在華北各地橫行霸道,無惡不作;任意拘捕我們的官民,包庇走私,公開出賣白麪兒;它到處演習奪取華北的戰鬥;它在經濟提攜的美名之下,侵佔我們的礦產,破壞我們的民族工業;它強迫我們華北當局簽訂各種軍事的政治的賣國條約,想逐步吞併中國,使中國人變成它進攻蘇聯、對抗英美的炮灰。同胞們,二十九軍的弟兄們,華北現在是名存而實亡了,我們已經走上奴隸的道路了。我們不願做奴隸就得大家起來保衛華北!我們不願做奴隸就得大家起來用一切力量收回東北,把敵人趕出去!

  軍 人 民 衆 (激昂地喊着)大家起來保衛華北!收復失地!把敵人趕出去!

  〔大學生乙在羣衆的口號聲中下去。換上來的是一位女大學生,她雖秀弱,可是全身燃燒着愛國的熱情。

  女大學生甲 宛平縣的同胞們!二十九軍的弟兄們!剛纔我們這位同學,把我們的民族危機說了一個大概了,現在讓我來更具體地說明一下今天華北的危機,北平的危機。人家管北平叫“文化城”,其實北平不僅是中國的一個文化中心,在政治、軍事、經濟、交通方面也是華北以及全國的一箇中心。我是南方人,可是我愛北平;不,每一個愛國的中國人都愛北平,北平無論在哪一點也值得我們熱愛。

  〔軍人、民衆拍手。

  女大學生甲 但是每一個愛北平的人不應該忘記北平今天的危險。它現在已經在日本帝國主義三面包圍之下了。東北四省失守之後,北寧鐵路、平熱公路就不通了。冀東察北的傀儡政權先後成立,通州和張北也落到敵人手裏去了。去年夏天,又硬逼着二十九軍弟兄退出豐臺,現在北平同外面的交通要道,就只剩平漢路這一線了。盧溝橋是平漢線的咽喉,又足以威脅豐臺,因此敵人就想進一步進攻盧溝橋,它好幾次要求在盧溝橋建立營房,開闢飛機場,都是這個打算。倘使我們像從前一樣再退讓一步,盧溝橋就要變成豐臺第二;盧溝橋一失守,北平就要陷於敵人四面包圍之中;北平一完,華北就跟着完了。我們祖宗辛苦開闢的北方的廣大田園,就得永遠受敵人的蹂躪;敵人以北平作根據地,控制着平津、平漢、平綏的咽喉,西進可以併吞我們的西北,南下可以進攻我們的華中、華南、西南,那麼一來就像剛纔我們這位同學所說的,全中國都要變成敵人的殖民地,我們都要變成敵人的奴隸了。

  軍 人 民 衆(大家齊聲抽了一口冷氣)啊!我們不願做奴隸!

  女大學生甲 同胞們,二十九軍的弟兄們,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用膝頭向敵人投降的路;一條是用拳頭抗戰的路。有血性的同胞們,弟兄們,我們還是用膝頭呢?還是用拳頭呢?

  軍 人 民 衆(激昂)我們用拳頭!只有漢奸才用膝頭!

  女大學生甲 對!我們要用拳頭。只有殷汝耕他們才用膝頭;不,只有殷汝耕他們才用膝頭對付帝國主義,用拳頭對付自己同胞。

  〔軍人、民衆熱烈地拍手。

  女大學生甲 但是,我們既然決定用拳頭,就不應該再等待了。現在駐紮北平的是二十九軍,倘使敵人包圍北平的計劃完成,二十九軍除了向敵人投降,就只有被敵人困死。

  軍 人 (激憤)我們死也不向帝國主義投降!

  女大學生甲 是的,我們是尊敬二十九軍的,二十九軍的弟兄有過喜峯口抗戰的光榮歷史。我們相信各位弟兄,總有一天要用你們的血,寫出比喜峯口更偉大、更光榮的歷史!

  〔軍人們熱烈地鼓掌。

  女大學生甲 你們現在的地位縱然孤立,但是隻要你們堅決地抵抗日本帝國主義,你們一點也不會孤立,你們將受到華北和全中國人民的擁護,你們將受到全世界愛自由愛和平的人民的擁護;不,就是敵人也要尊敬你們的。

  〔軍人們鼓掌。

  女大學生甲 弟兄們,你們一步也不要退讓了,這已經到了最後關頭了。去年你們含着眼淚退出了豐臺,今年不能再那樣兒退出盧溝橋了。這個小小的盧溝橋,關係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啊!去年豐臺失守的時候,我們曾經向當局請願:在盧溝橋建築一個要塞,這個提議至今沒有實現,現在情形比去年更緊了。二十九軍的弟兄們,宛平縣的同胞們,讓我們向各位請願:倘使敵人搶奪我們的盧溝橋,我要求你們死守!要求你們把血肉做這兒的要塞!這是我們青年學生的,也是全國人民的一致的要求,弟兄們,同胞們,請接受我們的請願吧!我跪下了……

  軍 人 民 衆 (感動地鼓掌,大家都站起來嚷)請起來,請起來!

  機關槍兵 (急去扶起她,興奮地對大家敬禮)各位同胞,各位弟兄,讓我自己介紹;我是二十九軍三十七師一百一十旅二百一十九團一個機關槍兵,去年從豐臺退出來的就是我們,但我們不是甘心樂意退出來的,我們是咬着牙、吞着眼淚退出來的!

  〔軍人們拍手。

  機關槍兵 (繼續)可是現在我們沒有眼淚了,敵人若再要我們退出盧溝橋,我們不再用眼淚回答他們了,我們要用機槍回答他們!用手榴彈回答他們!

  〔軍人、民衆、學生大喝彩,大鼓掌。

  機關槍兵 各位愛國的學生同胞們,讓我代表二十九軍的士兵接受你們的請願;不,這還用你們請願嗎?這是我們軍人的本分!

  軍 人 (大拍手)對!這是我們的本分!

  機關槍兵 我們早已決心與盧溝橋共存亡了。現在照這位女同學的話,一定把我們的血肉築成保衛北平的要塞,保衛華北的要塞!完了!

  軍 人 學 生 (大拍手)我們團結起來保衛北平,保衛華北。

  〔機關槍兵敬禮下。

  士兵甲 (大聲)請我們團長講話。

  民衆甲 (起來大聲)大家不要響,聽團長講話。

  〔大家果然肅靜起來。團長在右側高處站起來。

  軍官甲 (喊)立正!

  團 長 (對大家敬禮後,沉毅地)諸位!(見大家肅立着,忙叫)稍息!(接下去說)我覺得剛纔這位弟兄的話也正是我所要說的話。——我們軍人是不大會說話的,在敵人打來的時候,我準備叫弟兄們用槍炮說話。完了。

  〔軍人、民衆、學生大喝彩。

  〔人叢中一襤褸的老百姓起立。

  民衆乙 諸位,我也想說幾句話。讓我介紹自己:我是一個洋車伕,在關外的時候,我也有幾畝地。“九·一八”事變發生,我跟許多人逃到北平。我以爲不久就能回去的,誰知等了這麼些年還是不能回去,帶的錢花光了,沒有法子,才拉上洋車了。一次,鬼子坐我的車不給錢。我問他要,被他給揍了一頓。我告訴警察,警察說:“誰叫你拉鬼子呢?”我想,不錯,一氣就離開北平,到盧溝橋來了。不想到了這兒還是受鬼子的氣。(高聲興奮地說)二十九軍的弟兄們,你們有的還是我們東北老鄉,我們得打回老家去啊,縱然暫時不能打回老家,也要拼命保衛北平,保衛華北!

  軍 人 (拍手)保衛北平,保衛華北,打回老家去!

  民衆丙 王老太說話。

  〔大家拍手。

  〔果然人叢中被擁出一位佝僂的老太婆。

  王老太婆 我姓王,也有半畝地,可實在不夠吃,只好給營裏弟兄們洗衣裳。咱中國給鬼子欺負夠了,人家不把咱當人,咱再低頭真豬狗不如。(拍手聲)我今年六十七,只這一個孩子。(她指着身後一位壯健的青年)你們若是真打鬼子,我把孩子交出來,跟你們一道去!孩子,你去嗎?

  王大椿 去,媽!

  〔大家狂熱地拍手喝彩。

  〔正在大家情緒高漲的時候,忽然土堤上站起來了一位吃得胖胖的戴瓜皮帽的紳士。他走到臺上時,大家也當作愛國志士,拍手歡迎他。

  胖紳士 弟兄們,讓兄弟我也說幾句話。今天大家都談愛國,兄弟也是中國人,也曾經在大學畢業,也懂得愛中國。(大家拍手)正因爲愛中國,我不忍看見中國走向亡國的道路,(大家拍手)因此我不能不反對剛纔幾位大學生說的話。

  軍 人 民 衆 學 生 (疑慮)爲什麼?他是誰?

  胖紳士 他們主張對日本抗戰,他們忘了中國是一個弱小國家,日本是一個強大國家。古話說得好:“小不能敵大,弱不能敵強。”

  〔大家噓噓之聲大起。

  大學生丙 你可知道正是因爲我們不抵抗,鬼子才強大起來的嗎?

  胖紳士 當然,我也不是說中國絕對不能抵抗,不過那不是我們這一輩子的事,那是我們子孫的事。胡適博士說的:那至少是五十年以後的事。

  〔聽衆噓噓之聲雜着訕笑之聲更厲,有人大罵“放屁”“滾下去”!

  胖紳士 二十九軍的同志們!

  軍 人 呸!誰是你的同志?

  胖紳士 宛平縣的市民同志們。

  軍 人 民 衆 誰是你的同志?

  胖紳士 別信這些青年的話。他們雖是大學生,可談的都是些中學生的道理。他們許多都是南方人,只曉得喊口號,說風涼話。(聞學生噓噓之聲)他們不明白北方的實際情形。我們二十九軍駐紮北平不是容易的,咱從前是苦軍隊,時常幾個月不關餉;現在可好得多了,按月不折不扣地拿大洋錢,對不對?難道說放着安穩的日子不過,再去找罪受嗎?

  士兵乙 (大罵)滾下去,漢奸!

  胖紳士 大家別興奮,我說的都是真話。倘使你們相信南方人的宣傳,真跟日本打起來,吃虧的還不是二十九軍?二十九軍一定要給人家消滅的。弟兄們,亡國的事小,亡軍的事大,我們不要上他們的當。

  軍 人 民 衆 學 生 (怒叫)滾下去!漢奸!滾下去!

  軍官乙 (憤然起立)同胞們,弟兄們!咱們中國人在抵抗敵人侵略這一點上。不管是南方、北方都是一致的。這傢伙挑撥我們的感情,破壞我們的團結,一定是敵人的奸細,把他抓起來!

  軍 人 民 衆 學 生 (紛紛起來)對,把他抓起來!打倒漢奸!

  〔在大家拳頭之下,那戴瓜皮帽的狼狽而逃,大家跟着要散了。

  大學生乙 (起來用傳話筒大聲對聽衆說)喂,請各位坐下來,不要走,我們還有餘興,現在請朝陽大學的張同志唱《賣梨膏糖》。

  〔大家席地而坐,成一圓圈,大學生丙帶一手風琴起立。

  大學生丙 各位同胞,各位弟兄,請大家坐下來。喂,那位小弟兄別跑,這兒還有糖吃呢!

  小 孩 我沒錢買。

  大學生丙 沒有錢買,送給你吃啊。

  小 孩 我又不認識你。

  大學生丙 不認識,咱們認識認識得了。“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就成了好朋友。”在下難得到貴地來,就把這籃梨膏糖交交朋友吧。(拉動手風琴)

  農 婦 咦,你還會唱嗎?

  大學生丙 怎麼能不會呢?常言道:“不會打仗不吃糧,不會唱歌不賣糖。”各位老朋友,小朋友,男朋友,女朋友,都坐下來,聽在下唱一段開鑼戲吧。

  軍官乙 坐下來,聽,不要鬧。

  大學生丙 我這一段叫《秦瓊訪友》。(拉動手風琴,唱)

  太陽出來一點紅,秦瓊賣馬到山東。

  秦瓊賣了黃驃馬,五湖四誨訪賓朋。

  吃酒要吃狀元紅,訪友要訪好賓朋;

  唐主訪的薛仁貴,文王訪的姜太公;

  尉遲公訪的白袍將,姚期馬武訪岑彭;

  我今不訪別一個,要訪抗敵救國的大英雄。

  中國近年真可痛,就好比行船又遇打頭風。

  天災人禍鬧不了,日本帝國主義又進攻。

  它的胃口真不小,一年竟比一年兇;

  奪了東北想華北,奪了華北它還想華中;

  你讓它一寸它進一尺,讓它一尺它進一弓;

  只有破釜沉舟決一死戰,別的幻想全是空。

  並非賣糖的嘴太甜,我是苦口婆心勸列公:

  你別扮啞,別裝聾。

  中國國難已經達了最高峯。

  快些武裝起來上前線,無分老幼男女一般同;

  我們不願做奴隸,要做中國的主人公!主人公!

  軍人民衆 (大鼓掌)再來一個。

  大學生乙 對不起,我們這位朋友戲碼不多,就只會這一個。下面節目還多着哩。現在請北平藝術院的王小姐唱一個民歌。(和王小姐耳語)王小姐對於盧溝橋的掌故很熟悉,她唱一個《盧溝問答》。

  〔大家拍手。

  女大學生乙 (站起來,嫣然向大家一禮)各位同胞,二十九軍的弟兄,你們可知道——(唱)

  永定河,爲什麼叫盧溝?

  盧溝橋又是什麼時候兒修?

  橋有多寬,多長,多少洞?

  橋上的石獅子有多少頭?咿呀嗬。

  橋上的石獅子有多少頭?咿呀嗬。

  〔軍人、民衆拍手。

  女大學生乙 (續唱)

  永定河水渾叫盧溝。

  盧溝橋是金朝大定二十七年修。

  橋有三丈六尺寬,六十六丈長,還有一十一個洞。

  橋上的石獅子有二百八十頭,咿呀嗬!

  橋上的石獅子有二百八十頭,咿呀嗬!

  〔軍人、民衆拍手。

  民衆甲 好,有趣有趣。

  民衆乙 這橋上的石獅子,就跟中國的國恥一樣,再也數不清的。

  〔大家笑了。

  女大學生乙 各位別忙,我再問你們: (唱)

  什麼人遊記寫得好?

  什麼人題詩老悲秋?

  什麼時候這兒打了一次仗,只殺得白骨如山水不流?

  什麼事萬年還遺臭?

  什麼事千古美名兒留?咿呀嗬。

  什麼事千古美名兒留?咿呀嗬。

  民衆甲 這可難了,誰寫過盧溝橋的遊記啊?

  女大學生乙 元朝時候,有一個意大利人,叫馬可·波羅的寫過一本中國遊記,很稱讚咱們盧溝橋,所以這橋又叫“馬可·波羅橋”。(唱)

  馬可·波羅遊記寫得好,

  元好問題詩老悲秋。

  十三年來了一次奉直戰,

  只殺得白骨如山水不流。

  自相殘殺萬年還遺臭,

  只有抗敵救國才千古美名留,咿呀嗬。

  只有抗敵救國才千古美名留,咿呀嗬。

  〔軍人、民衆大喝彩拍手。

  李得勝 (忍不住站起來)王小姐唱得真好,我們想介紹一位我們宛平的黑姑娘。

  馬成龍 對!我們的黑姑娘也念過書,學過戲。

  李得勝 她也會唱歌兒。(拍手)

  〔大家拍手,歡迎黑姑娘。

  黑姑娘 (稍稍作態,旋即發揮北方女兒的風格,爽快地站起來)不,一來我不會唱歌;二來這兒的事讓王小姐也給唱完了,好像沒有什麼好唱的了。

  大 家 (擡手)隨便來一個。

  黑姑娘 今天我太高興了,唱一個王小姐沒唱到的吧。王小姐說“永定河水渾叫盧溝”,所以這河又叫“渾河”。在古時候,這兒可不像現在這樣,有了石橋又有鐵橋,要過河就得擺渡。這兒水流得急,撐船不容易,船戶裏邊就出了一個能人,這人叫王彥章,他力大無窮,撐船不用普通篙兒。

  大學生們 他用什麼呢?

  黑姑娘 他呀,用鐵篙。您瞧,那邊南河裏邊,不有根黑的東西嗎?那就是王彥章用過的鐵篙,水淺的時候,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大學生們 那真是王彥章用過的嗎?

  黑姑娘 (笑)誰知道,前輩子都這麼說。

  大學生們 他爲什麼把鐵篙插在河裏邊呢?

  黑姑娘 那時候外國兵打這兒經過,要奪我們中原,叫王彥章給他們擺渡。王彥章雖是個粗人,可知道愛國,他打死了好些敵人,把篙子扔在河裏,再也不擺渡了。後來他替國家衝鋒打仗也愛用鐵槍,所以他外號又叫“王鐵槍”。那時候咱河北地方全被外兵給佔了,姓敬的宰相保薦王彥章收復河北失地,他三天三夜攻破南城,可惜有了漢奸,王彥章打敗了,被外兵給捉住了,人家佩服他的本事,一定要他降,他說:“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就遇害了。各位女士,各位先生都是有學問的,不嫌粗俗的話,我就唱這一支歌,叫《彥章擺渡》。

  〔大家拍手。

  黑姑娘 (唱)五代時有個王彥章,

  擺渡渾河姓名揚;

  鐵篙插在長流水,

  不渡胡兵犯大梁,犯大梁。

  樑末帝昏庸信佞臣,

  可憐河北屬他人,

  敬宰相急把彥章保,

  你看他三日三夜破南城,破南城。

  退守中都大事非,

  將軍戰馬失前蹄,

  橫刀一笑忠民族,

  他說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豹死留皮。”

  軍 人 民 衆 學 生 (大家拍手,大喝彩) 好!

  大學生乙 (拍手)黑姑娘唱得好極了,又是本地風光,又有意義。不過剛纔大家唱的都是中國的老調,現在請音樂院的張先生和葉小姐合唱一個《送勇士出征歌》。

  〔音樂起處,先聞歌聲,旋見一對情人從土堤上相扶相倚而來。

  大學生丁 (唱)馬蕭蕭,車轔轔,

  辭了情人去出征。

  女大學生丙 (唱)車轔轔,馬蕭蕭,

  送我們勇士去保衛盧溝橋。

  大學生丁 (唱)聰明的妹,

  你別悲,你應該祝我馬革裹屍回。

  女大學生丙 (唱)英勇的哥,

  我本想笑着送你去,

  怎奈我的淚珠兒老忍不住。

  大學生丁 (唱)我也有眼淚,可不在這時候兒流,

  我們要在抗戰之中爭自由。

  〔女送花抱吻。

  女大學生丙 (唱)哥啊,我送你一束花,

  再親你一個吻,

  千百萬愛自由的人都做你們的後盾。

  大學生丁 (唱)妹啊,謝謝你的花兒香,

  謝謝你吻兒熱,

  我們要戰到最後一個人,

  流到最後一滴血。

  大學生丁 別 (唱)情人。

  女大學生丙 送 (合唱)上戰場,抗強敵,救危亡。

  大學生丁 (唱)不凱旋,不還鄉,不還鄉!

  女大學生丙 (唱)祝凱旋,歸故鄉,歸故鄉!

  〔戎裝男子下,女揚巾而別。

  〔軍人、民衆鼓掌歡呼。

  團 長 (站起來)諸位!

  軍官甲 (叫)立正!

  團 長 (忙叫)稍息!今天很高興,很有意思,既然大家都有了餘興,我們就叫軍樂隊吹奏起來,大家唱一個《義勇軍進行曲》。你們說好不好?

  士兵們 好,好!

  團 長 那麼,劉排長,你指揮他們。

  〔於是,在劉排長指揮下,大家一同整齊壯烈地唱着《義勇軍進行曲》。

——在歌聲將完時閉幕

第二幕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

  永定河左岸某兵營。左有營幕,幕內有電話機,幕外通永定河右岸,構築有機槍陣地。

  北方大陸氣候,入夜尚熱。

  〔一軍官與士兵們談喜峯口抗敵的舊事。

  軍官乙 ……那時候敵人的援隊已經開來了。每天照例有幾次密集炮火,長城上站也站不住,趴也趴不牢,敵人的飛機又不斷地投彈、掃射。情形壞極了,看看喜峯口得放棄了。可是民衆是那樣擁護我們,每天冒着炮火送各式各樣吃的東西、軍用的東西來慰勞我們,男女學生還唱着救亡歌曲來鼓勵我們。官兵們都給感動得流眼淚。我們對他們發誓:決不失掉國家一寸土。

  士 兵 可是那時候我們怎麼樣守法呢?

  軍官乙 我們知道單是趴在城上是守不住的,我們必須進攻。外國軍事家說的:“進攻是最好的防禦。”

  士 兵 對。

  軍官乙 我們的武器不如人家,可是我們有勇氣,有智慧。他們以爲咱受不住重炮的壓迫,準會放棄喜峯口,我們也故意放出這樣的謠言。他們看不起我們,哪還把我們的反攻放在心上,因此我們就決定夜襲敵人的陣地。弟兄們踊躍參加決死隊,有的人槍也不帶,說“留給後來的人用吧”,每人只帶大刀跟手榴彈。那是三月十一號晚上,一點月亮也沒有,我們趁黑夜爬到敵人陣地,喊了一聲“殺”!就從四面攻進去,近的用大刀,遠的用手榴彈。他們慌了,不知道我們打哪兒來的,有的跪着向我們討饒。

  士兵們 怎麼,鬼子也怕死?不是說他們很強嗎?

  軍官乙 是的,鬼子很強,誰低估了敵人的力量,誰就不算是一個真正的民族戰士。但是軍隊的強弱不單靠武器,要靠旺盛的士氣。“九·一八”以來,日本侵略中國,得到好處的只有地主、資本家,一般老百姓生活並沒有改好,負擔反而加重了。誰願意給地主、資本家拼命呢?我們是保衛自己的家鄉,再退讓,就無家可歸,就要做亡國奴,一想到這裏就人人奮勇,個個當先了。再加這些年鬼子驕了,驕兵必敗。

  士兵們 對。

  軍官乙 李得勝!

  李得勝 (急起立)有!

  軍官乙 (指李得勝對士兵們)那時候進攻敵人的弟兄裏邊,李得勝就是挺出色的一個。他跟幾個弟兄一塊搶過敵人一架坦克,得過軍的獎章。(對李得勝)稍息!

  〔許多弟兄都羨慕地望着李得勝,李得勝卻像處女似的害起羞來。

  士兵們 後來爲什麼又撤退了呢?

  軍官乙 上面有命令嘛。我們雖然守住了喜峯口,別的防線有的被突破了,我們不退就要受敵人包圍。

  士兵們 咳,還是我們不齊心。

  士兵甲 也怪上面沒有決心。

  〔正說着號兵吹降旗號,大家肅立敬禮,直到吹奏完了,大家纔回到原來位置。

  軍官乙 (繼續他的談話)不過我們雖則一時退出了長城線,相信總有一天要從我們手裏奪回來的。只要有血性,有耐性,不怕沒有報國的機會。(說到這兒電話鈴響了,急接聽)是,我李連副,對哪。您什麼時候回來?是,他們又在夜間演習。是,這分明是故意挑釁。好,我傳達您的命令,回頭我就來。(放下話筒對李得勝等)喂,日本的演習部隊離我們很近。大家守住防線,不要怕事,可也不要惹事。(拿起望遠鏡匆匆出去)

  〔遠處槍聲。

  士兵甲 他媽的,成天成夜地在我們國土上實彈演習,還不許我們吭聲,天下有這個道理!

  馬成龍 (一個比較俊偉的夥伴,慨然地)再有打仗的機會,讓我也去搶一架坦克試試。

  李得勝 (鄙視地)得了,你這樣的小白臉,只會搶人家女人,還會搶坦克哩!

  〔大家笑了。

  馬成龍 人家愛我,怎麼說我搶你的女人?不服氣,把她搶回去得了。

  李得勝 好小子,別說嘴。要不是搶坦克那次掛了彩,我也不比你醜。

  士兵乙 得了,老李,還跟人家比俊呢。

  李得勝 不是咱吹牛,咱哪一樣也不輸給誰。

  馬成龍 好不要臉,搶過一架破坦克就了不得了。回頭瞧我的吧。

  李得勝 好,大家記住了。回頭見了敵人坦克不把屎拉在褲子裏就算你不錯的了。

  馬成龍 你怎麼說?

  〔兩人要打起來,給同伴們勸住。一士兵把馬成龍拉下去了。

  〔橋上行人來往,四野蟲聲唧唧,一女子在橋頭唱情歌——

  盧溝月,上柳梢,

  姐兒日夜眼迢迢;

  南來北往人多少,

  怎不見情郎走過橋?

  辜負了我月樣眉兒柳樣腰。

  李得勝 他媽的,這年月還唱這樣的歌,把人唱得怪軟乎的。

  士兵丙 喂,李得勝,說正經話,你告訴我們,搶坦克可有什麼祕訣沒有?讓我們大家都立立功看。

  李得勝 當然有祕訣,可不能輕易傳給人家。

  士兵丙 咱們好朋友,難道還不夠做你的徒弟嗎?

  李得勝 好,我傳給你吧,你聽好了,搶坦克得有三不怕。

  士兵丙 哪三不怕?

  〔許多人都圍攏來。

  李得勝 第一是不怕死。

  士兵丙 唔,對,第二呢?

  李得勝 第二也是不怕死。

  士兵丁 那麼,第三呢?

  李得勝 第三還是不怕死。

  士兵戊 得了,這也來賣關子,這誰不曉得?

  李得勝 難就難在誰都曉得,可是到了節骨眼兒上你不準辦得到。好一些弟兄們見坦克來了,亂打步槍,那一點用也沒有。

  士兵丙 那該怎麼辦呢?

  李得勝 這就該拿出“不怕死”的精神。不怕死,才沉得住氣;沉得住氣才能找出人家的弱點。坦克前面不是有一個小洞洞嗎?那個叫“視孔”,我們讓它開火,不必理會它,等到離我們百來公尺的時候,就集中我們的步槍瞄它的視孔射擊。

  士兵丙 視孔小,射擊不中,怎麼辦呢?

  李得勝 視孔射擊不中就用手榴彈,你把三五個手榴彈捆在一道,扔在它的鋼帶上,鋼帶壞了,坦克就開不動了,開不動的坦克,還怕它個鳥!

  士兵們 有理,有理。老李倒是有點學問。

  士兵乙 對哪,老李的學問不錯。可惜還不到功,搶下來的坦克又送還給人家了。

  李得勝 坦克打壞了,開不回來,撤退的時候,又丟給他們,那有什麼辦法?

  士兵乙 那你還吹什麼呢?

  〔這時女子的歌剛唱完,有些士兵呆然聽着。馬成龍再上。

  士兵甲 (笑對馬成龍)喂,馬成龍,人家在盼着你哩。

  士兵乙 聽見了沒有?別辜負人家“月樣眉兒柳樣腰”吧。

  〔人們大笑。馬成龍望遠處吹口哨,橋上亦以口哨答之。

  士兵丙 喂,小馬,叫她來談談。

  馬成龍 她不見得肯來。

  士兵丙 你叫叫她嘛。

  馬成龍 (還有點兒躊躇)叫她來多沒有意思。

  李得勝 呸,人家哪有你那樣扭扭捏捏,人家是北方女孩子啊。(起來大聲招呼她)喂,小黑,小黑!

  黑姑娘 (呆然對着遠處,忽回過頭來)誰叫我呀?

  李得勝 我們叫你哩。

  黑姑娘 (望了望,嫣然一笑)哦,李班長,叫我幹嗎呀?

  李得勝 大家要你來這兒坐坐,這兒涼快。

  黑姑娘 哼,別騙我,你們那兒人多,自然是這兒涼快。

  李得勝 大家要你來這兒談談嘛。

  黑姑娘 是嗎?

  〔黑姑娘嫋娜地走過來。弟兄們拍手歡迎。

  士兵們 (對李得勝伸出拇指)還是老李有面子。

  黑姑娘 叫我來談什麼?

  士兵甲 我們大夥兒在這兒談國家大事。

  黑姑娘 不是說不許談國家大事嗎?

  士兵乙 咱們這兒怕什麼?

  黑姑娘 你們是有槍桿子的自然不怕;我們老百姓可怕得很,怕得很!(狡猾地往回走)

  士兵 甲 乙 (遮住她)那麼唱一個歌兒吧。

  馬成龍 對哪,唱一個歌兒吧。你跟那些大學生不是學會了好些歌嗎?

  黑姑娘 得哪,你還講唱歌兒哩。前些日子我上豐臺看親戚去,往那兒街上走,一個不留心,把大學生們教我的歌子哼出來了。鬼子聽見了可了不得,把我抓到大衙門吃官司,還是我舅舅具結擔保,纔算沒事。你瞧,這還成一個什麼世界?咱唱歌都犯法了。

  士兵甲 是啊,真不成個世界。不過這兒是盧溝橋,不是豐臺,唱唱不要緊。

  黑姑娘 你還說哩,我舅舅家裏來了好些鬼子兵,聽說就要來佔領咱盧溝橋。

  士兵乙 不是我誇口,它還沒有答應,鬼子就佔領不了。

  黑姑娘 誰沒有答應啊?

  士兵乙 (指大刀)它呀。

  黑姑娘 對,就數着你們有出息。不過你們有大刀,他們有飛機大炮,小心着點吧。

  士兵乙 飛機大炮,咱們也不怕,你沒有聽過我們守喜峯口的故事嗎?

  黑姑娘 瞧,又誇喜峯口了,就像武松誇他景陽崗似的。“好漢不誇當年勇”,瞧你們今天的吧。

  士兵丁 好哪。別說閒話了,請黑姑娘唱一個吧。

  大 家 對哪,快唱一個吧。

  黑姑娘 對不起,嗓子不在家。

  馬成龍 嗓子不好,小聲點兒唱得了。

  黑姑娘 你們人多聽不見。

  士兵 甲 乙 丙 聽得見,聽得見。

  黑姑娘 (再咳嗽一聲)讓我試一試:“春季裏來百花香。”噯呀,不行不行。

  士兵甲 咦,不是很好嗎?唱下去,唱下去!

  馬成龍 不,還是唱一個新的。

  黑姑娘 好了,各位老總饒了我吧,連舊的也唱不上來了。

  士兵 甲 乙 丙 唱一個,唱一個。

  黑姑娘 不,明兒見,我走了。

  士兵丁 (攔住她)不成,不唱不許走。

  黑姑娘 (氣了)我偏要走。

  士兵丁 偏不讓你走。

  黑姑娘 不,對不起,我家裏還有事哩。

  士兵丁 有事也不許走,非得唱一個。

  黑姑娘 你這是憑什麼?

  士兵丁 憑我們丘八的威風。

  黑姑娘 哼,得了,你們的威風就只好嚇唬嚇唬我們女人。有本事的把威風向鬼子頭上使吧。可惜我不是男人,手裏沒有武器,要不然哪,中國可不是這樣兒了。

  李得勝 小黑,別罵人了。我們也不含糊。看大家的面子,乾脆點兒,唱一個吧!

  黑姑娘 好,唱一個吧。歌是剛學會的,唱得不好,大家多多包涵。

  士兵們 別客氣了。

  士兵戊 我來拉絲絃兒吧。

  黑姑娘 不要,我唱一個拉洋片。

  〔大家拍手。

  士兵甲 拉洋片嗎?那我也會唱,你們聽:(唱)

  望裏頭看,望裏頭瞧……

  士兵乙 別起哄了。聽黑姑娘的吧。

  黑姑娘 那麼我獻醜了。(唱)

  望裏頭看來,望裏頭瞧:

  羅剎女扇火用芭焦;

  嘿,過來望裏看,嘿,過來望裏瞧:

  二郎神拿妖用神獒,

  孫行者千變萬化用毫毛,

  鬼子講親善用大炮,

  二十九軍殺敵用大刀。

  大 家 (拍手喝彩)好得很,好得很。

  黑姑娘 (唱)望裏頭看來,望裏頭瞧:

  男兒報國就在今朝。

  嘿,大刀好,嘿,好大刀。

  東洋強盜真可惱,

  只逼得窮苦百姓逃也無處逃。

  有種的,快去同鬼子幹一幹,

  別來嚇唬我們女同胞。

  〔她唱完回身就走,許多人笑着追,恰遇到排長從橋頭走過來。班長喊:“立正!”大家急起敬禮。排長瞪了他們一眼,匆匆過去。黑姑娘也趁此脫身逃到橋上,回過頭來,頑皮地嘬着嘴呼哨了一聲,翩然地消失在銀霧之中,只聞蟲聲唧唧。

  〔馬成龍覺得她這是對他的,慢慢地起身回了一聲呼哨,跟着去了。李得勝不服氣地也悄悄地跟着去了。

  士兵丙 這兩個傢伙一定要鬧起來的。

  士兵乙 老李這麼大了,還跟人家爭女人。

  士兵甲 他就是這一點不長進,不然早升排長了。

  〔橋上幾個人走過,排長回到幕前。

  〔勤務兵上。

  勤務兵 報告:有兩位記者要見排長。

  排長甲 (看看名片)徐先生來了,快請進。

  〔記者甲、乙同兩位紳士進來。

  排長甲 啊呀,徐先生。

  記者甲 (替記者乙介紹)這位是劉排長。(又替劉排長介紹他的同伴)這位是我的同業,胡寄梅。這兩位是姜先生,何先生,他們也是慕盧溝橋的名兒來的。

  排長甲 歡迎得很。請坐。徐先生,你什麼時候來這兒的?咱們快一年不見了。

  記者甲 對哪,咱們還是在北平見過的。

  排長甲 可惜我們團長不在這兒。

  記者甲 團長營長都見過了,聽說你在這兒,所以特地來看你。

  排長甲 啊呀,那太不敢當了。

  記者乙 可別把你自己看小了哦,同志,你們擔當的是一個了不起的任務。通州、豐臺先後給敵人佔了,北平現在就剩盧溝橋這唯一一條通路了。你們替祖國守住了這樣一個重要據點,真是勞苦功高。

  排長甲 好說,好說,這是我們的本分。最近日本兵在我們這兒不分晝夜地打野外,跟我們距離又近,弟兄們火氣旺得很,出了一點小岔子,就關係全國,這個局面真不容易應付呢。胡先生你打哪兒來?

  記者乙 我最近去過一次綏遠。

  排長甲 那邊情形怎麼樣?

  記者乙 還好,我一直到了百靈廟,弟兄們情緒很高。

  排長甲 這當然,只怕沒有命令。要是有命令,誰也願意同鬼子拼的,也不會打得太壞。

  記者甲 對,從前總是弟兄們願意抵抗,上面不允許,現在情形可兩樣了。前些日子碰到你們團長,他談起來很憤慨,說人家在我們中心城市,毫無忌憚地演習滅亡我國的戰術,我們還熟視無睹,他真不願再穿軍衣了。

  排長甲 是的,團長時常拿抗敵救亡的道理鼓勵我們。(電話鈴響,聽了一下)是我。(驚)哦?唔唔。(旋鎮靜地放下聽筒)幾位先生安排在盧溝橋住幾天?我想請請客。

  記者甲 甭客氣了。我本來想從北平直接上漢口的,這位詩人說,他來過幾次北平,差不多的地方都遊覽過了,單沒有看過舉世聞名的“盧溝曉月”,所以我陪他來玩玩。

  排長甲 這兒的月色是有名的,每月初一的五更天,別處都看不到月亮,只有這兒在東北方上可以望見一鉤新月,所以叫做“盧溝曉月”。今天碰巧是舊曆月底,幾位若是今晚在這兒住一宿,只要天氣不變,明天早點起來,準可以看到月亮。

  記者乙 是嗎?那真巧極了。

  紳士甲 這麼一來,你的詩囊可更豐富了。從前這兒本是北京第一個郵亭。出京的人和送行的人總是在這兒作別,所以前人的詩有這麼一句:“落日盧溝橋上柳,送人幾度出京華。”現在落日和曉月還和從前一樣,只有那依依送別的楊柳不大看見了。真是“美中不足”。

  排長甲 據說以前也還有些,民國十三年奉直戰以後,人死的不少,柳樹也給毀完了。

  紳士乙 咳,真是“兵兇戰危”啊,所以我是無條件地反對戰爭的。

  記者乙 不,奉直戰那樣的軍閥混戰自然要不得,可是像“一·二八”的上海戰役,和前年的長城戰役,還是很有意義的,值得歌頌的。

  紳士乙 不,每次戰爭總害得人家妻離子散甭說了,商家也不能好好做生意。所以我反對一切戰爭。

  記者乙 不,我們反對的只是無原則的內戰,自謀解放的民族戰爭是沒有理由反對的。

  紳士乙 不,我一概反對。

  記者乙 那是說你連中國人民自謀解放也反對了,那你贊成什麼呢?贊成向鬼子妥協投降,對嗎?

  〔遠處槍聲。

  記者甲 得了,這麼火熱的天氣,還開辯論會哩。寄梅兄,“盧溝曉月”也甭看了,還是今晚從這兒上車吧。我看時局很快有變化。

  〔遠處槍聲漸大。

  紳士乙 (害怕得很)啊呀,哪兒來的槍聲?

  排長甲 不,這不要緊。日本兵在這附近打了兩個多月野外,這兒的老百姓都聽慣了,誰也不希奇了。

  記者甲 不過,我在北平聽得一個消息,日本華北駐屯軍想來一次新的軍事冒險,首當其衝的就是你們,你聽得說嗎?

  排長甲 敵人對於我們當然沒有放鬆過一時,我們也有相當準備。(沉吟了一下)不過徐先生,你是對時局很有研究的,照你看,是不是馬上會有變化呢?

  記者甲 我想這可能性是有的。首先是日本國內的矛盾更加深刻化了,他每年軍費支出,已經佔全歲出的一半以上;對外貿易入超一年年增加,黃金大量地流出國外;通貨極度膨脹,物價騰貴,實質工資降低,生活困苦,人民怨聲載道。日本軍事法西斯爲了轉移他國內人民的注意,來一次新的軍事冒險,是完全可能的,目前國際情勢,又對日本比較有利,主要帝國主義國家在西方縱容德、意,在遠東儘量縱容日本,使日本更加沒有忌憚地向中國進攻;再加,最近一年來,中國團結禦侮的口號提得頗高,日本帝國主義就到處製造地方事件,想在我們實現真正團結以前瓦解中國;再加,日本華北駐屯軍的一些青年軍官們本來就狂妄恣肆極了,都想學關東軍一樣抽中一張頭彩;有了這麼一些原因,華北的局面怎麼能沒有變化呢?

  排長甲 您的估計對。華北的局面也正和這幾天的天氣一樣,悶熱極了,不下一點雨實在過不下去,我們這些弟兄倒是每天都盼望着有一場大雷雨才解恨。

  紳士甲 不過最近的對日外交不是好轉多了嗎?

  記者乙 好轉什麼?那都是敵人的詭計,敵人是時常有兩副面孔的。

  〔電話鈴響。

  排長甲 (急接電話)是的,我是劉排長。怎麼說?……又是失蹤事件?……哦,尋着了兩個,還有一個不見。……唔,怎麼?他們要求到宛平搜查?那那怎麼成?團長答應了沒有呢?……是是。

  記者甲 怎麼?又有了什麼事件嗎?

  排長甲 (放下電話)對哪。在我們近邊演習的日本部隊,硬說他們有三個士兵失蹤,已尋到兩個,還有一個不見,說可能藏到宛平縣城裏來了。他們有電話給我們政委會,要求派隊伍進城搜查。我們說晚上外兵入城,容易引起地方的不安,堅決拒絕了。他們說:如果不允許他們進城搜查,就要採取斷然處置。看起來,今天晚上,就有大雷雨也說不定。

  紳士甲 那麼,幹嗎不認真把那失蹤的日本士兵搜查出來交給他們呢?

  排長甲 您太老實了,鬼子哪有什麼士兵失蹤,無非製造向我們進攻的藉口罷了。

  紳士乙 這,這,這,怎麼辦?我想立刻回北平去,你們呢?

  紳士甲 得了,敬齋,你怎麼這樣膽小?

  紳士乙 不,我得回北平去,你知道我的一點點積蓄,全在人家銀行裏,若是當真打起來了,豈不都落空了?我得趕快提出來!

  紳士甲 你也別那麼當真,中國跟日本是打不起來的,就是打起來了反正也是屈服了事。

  紳士乙 老何,我不陪你們了。一來要回北平提款,二來待在這兒也危險,對不起,我先走了。

  紳士甲 好,那麼我也陪你回去吧。你們兩位呢?

  記者甲 我們今天不預備走。

  紳士甲 不怕危險嗎?

  記者甲 我們新聞記者以迅速正確地報道新聞爲第一生命,現在正是我們活動的時候了。

  紳士甲 好,那麼,對不起,我們先走了。

  記者 甲 乙 那麼再見。

  紳士們 (對排長)劉排長,再見。

  排長甲 再見。

  〔遠處傳來兵士叫:“站住!口令!”一人答:“抵抗。”兵士叫“過去”之聲。紳士們下。電話又響。

  排長甲 (接電話)唔,是我。什麼?鐵橋旁邊捉了一個漢奸!哦哦,還帶得有地圖望遠鏡!那麼快把他抓來,我要問問。

  記者甲 怎麼,捉了漢奸了?

  排長甲 抓了幾個漢奸,身上都有暗號,腰上纏了一條白布,鞋子裏面貼了一塊膏藥,帽子裏面還有別針。……他們在鐵橋一帶偵察我們的陣地。

  記者乙 真是沒有辦法,漢奸這樣多。

  記者甲 叛徒奸細什麼時候都有,哪一國都有。只要我們堅決抗戰,就會少下去的,若老是這樣退讓,漢奸只會一天天多起來的。

  〔兵士把漢奸捉進來,還送上一包證據。

  排長甲 (檢點了一下證物,擡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漢 奸 王小栓子。

  排長甲 做什麼生意的?

  漢 奸 原先在天津布廠裏做工。

  排長甲 那麼怎麼幹這個了?

  漢 奸 生意不好,布廠停了業,又吃上白麪兒,沒有法子才幹這個的。

  排長甲 布廠停業是東洋貨來得太多了;吃上白麪兒,是中了鬼子毒化之計;你應該恨鬼子啊,怎麼反而替鬼子賣命呢?

  漢 奸 (哭了)借人家的錢還不了,鬼子給了我一點錢,我鬼迷心竅了。老爺,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替鬼子幹了。我家裏還有……

  排長甲 李排副,帶下去仔細審問,明天解到團部發落。

  排副甲 是。(押漢奸下)

  記者甲 漢奸死有餘辜,可是聽他的話又覺得問題很複雜。

  排長甲 是的。不過這一類漢奸,還是最起碼的,那些有錢有教育的漢奸,才真可怕。

  〔外面吹歸隊號。一哨兵帶着嚴重神情進來。

  哨 兵 報告排長:敵人一連約六百人,向西南疏開前進,有奪取盧溝橋和宛平縣的模樣,完了。

  排長甲 唔,他們也許是演習的,叫弟兄們不要隨便惹事。

  〔哨兵敬禮下,士兵紛紛歸隊。

  記者 甲 乙 (告辭)在這兒坐得太久了。

  排長甲 再坐一會兒,不要緊的。

  記者甲 不,您太忙了,這兒不知有什麼旅館?倘使今晚能平安過去,明兒個一早再來看您。

  排長甲 謝謝。今晚兩位就住在鐵路飯店好了,不過也簡陋得很。明兒見。

  記者們 明兒見。

  〔他們剛出去,王老太婆進來。

  王老太婆 排長,排長!

  排長甲 咦,王老太,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王老太婆 排長!快替我報仇啊!

  排長甲 報什麼仇?

  王老太婆 我兒子給人家殺了。

  排長甲 給誰殺了?

  王老太婆 我兒子大椿趕大車從大井村回家,路上給鬼子攔住了,要他運軍火,大椿不幹,鬼子說給他錢,大椿說賣國的事給多少錢也不幹。鬼子打了他一槍,把大車給趕走了。

  排長甲 你兒子呢?

  王老太婆 大椿他他爬回來了,滿身是血,他說要見排長。

  排長甲 (對左右)快扶他進來。

  (一負重傷的農民——王大椿被扶着進來了。

  王大椿 (慘叫了一聲)排長!

  排長甲 啊呀,傷得這樣厲害,有什麼話快說吧。

  王大椿 排長,鬼子兵……(沒有說完,創發倒地)

  王老太婆 (扶着哭)哦呀!孩子啊,娘只有你這一條根,你可不能死啊,孩子!

  排長甲 保重你自己吧,王老太,我們一定替你兒子報仇。(對士兵)擡回他家裏去。

  王老太婆 (哭叫)排長,報仇!替冤枉死的老百姓報仇啊!

  排長甲 一定的,王老太。

  士兵 甲 乙 丙 排長,我們再不同鬼子拼,還等什麼時候?

  排長甲 我還沒有接到命令。

  〔哨兵又匆匆跑來。

  哨 兵 報告排長。敵人演習部隊繼續疏開前進,離我們只有六百米達了。

  排長甲 叫他們監視着敵人,到兩百米達再來報告。

  〔哨兵敬禮而出。

  排長甲 (搖電話)營長嗎?我劉排長。日本演習部隊目下散兵線前進,有奪取我們盧溝橋和宛平縣城模樣,離我們防地只有六百米達了。等待您的命令……哦,您已經曉得了。……是的。我約束過他們。不過弟兄們的情緒很高。……是的。(有些不滿)那麼,是不是到必要的時候放棄盧溝橋呢?

  士兵們 (激昂)什麼,放棄盧溝橋!我們反對!

  排長甲 (對士兵搖頭制止,繼續通話)是的,我問是不是在必要的時候放棄盧溝橋呢?哦,是……是……是!曉得了。

  士兵們 (急躁)營長怎麼說!是不是叫我們放棄盧溝橋?

  排長甲 (搖頭)不!營長只叫我們謹慎,並沒有叫我們屈服。他說:團長的命令,本團奉命防守盧溝橋關係極大,不管敵人怎樣壓迫,我們決不放棄國家一寸土地。他命令我們跟盧溝橋共存亡。高連長馬上就來傳達詳細命令。

  〔這兒爆發士兵們無比的歡喜和踊躍。他們有的把帽子丟在半空,有的互相擁抱,大家齊聲發出這樣的歡呼聲:“二十九軍萬歲!中國人民解放萬歲!我們與盧溝橋共存亡!用我們的血肉建築盧溝橋要塞!”

  機關槍兵 弟兄們!讓我們用機槍回答敵人的搜查!

  排長甲 緊急集合!

  〔號兵吹緊急集合號。兵士紛紛集合。李得勝、馬成龍頭破血流地趕來。

  排長甲 馬成龍,怎麼回事?

  馬成龍 報告排長,李班長把我打得這個樣子。完了。

  李得勝 報告排長,我這膝頭是馬成龍給打腫的。完了。

  排長甲 都不是好東西。敵人打到頭上來了,還自相殘殺。把他們禁閉起來!

  〔兵士把兩人押下。

  排長甲 何班副,你代理第一班班長,叫班長們集合。

  〔各班長正集合中,忽二、三排排長與多數下級軍官走來。

  排長甲 (笑着迎接)怎麼都來了呢?

  排長 乙 丙 連長叫我們到這兒集合,有緊急命令傳達。

  〔一會兒連長同連副來,大家立正致敬。

  連 長 (用嚴肅而悲壯的語調)命令:一、有較我優勢的外敵,現在以奪取本橋和宛平縣城之目的疏開前進中,距離本橋約六百米達,將於數十分鐘以內達到。二、本連有堅決阻止該敵前進之任務。三、第一排副排長,率領該排之一班開往前哨,迅速位置於永定河左岸擔任警戒。敵人襲來時竭力抵抗,至不得已時退回主力抵抗線。四、除原有永定河左岸丘陵地帶,及石橋原有機槍陣地外,迅速以機槍四挺,重機槍一挺,配備橋的兩側,構成交叉火網。迫擊炮排位置於該橋左右原有陣地。五、第三排爲預備隊,位置於本橋右側通宛平西門之陣地,必要時迅速參加第一線戰鬥。六、餘在本陣地。完了。

  〔各排長節錄命令完畢後,連長與連副迅速他往,第二、三排排長亦各迅歸部署。

  排長甲 (對集合的班長)第一排命令:一、優勢之外敵以奪取本橋與宛平城爲目的,向我疏開前進中,數十分鐘內達到本陣地。二、本排根據原陣地以一切力量拒止該敵。三、第一班班長率領該班,在橋右原陣地加強工事,準備射擊。四、第二班班長率領該班,在橋左原陣地加強工事,準備射擊。五、第三班步槍組戰鬥前哨,在永定河左岸擔任警戒,敵人襲來時,竭力抵抗,不得已時退至橋左主力抵抗線繼續抵抗。六、重機槍一挺,防守本陣地,輕機槍組,根據橋左右原陣地構成交叉火網,以期殲滅進攻之敵。七、各班士兵攜大刀、手榴彈在適當時期衝鋒出擊。八,餘由右翼起至左翼止,觀察各班陣地。完了。

  〔第三班以外各官兵各歸部署。第一排排副走出來。

  排副丙 (舉手)第三排步槍組集合!

  〔旋聞立正報數之聲。

  〔李得勝、馬成龍二人商量之後上前。

  李得勝 (向排長敬禮)報告排長,我們不願意禁閉,願意參加戰鬥前哨。

  排長甲 你們不是爭女人嗎?

  馬成龍 (愧悔地)我們錯了,我們決心團結一致,抵抗侵略者。請排長許我們立功贖罪。

  排長甲 好,到下面去集合。

  〔李得勝、馬成龍急下。

  〔機關槍兵擡重機槍,增加橋頭陣地火力。

  排長甲 第三班這裏集合。

  〔旋聞叫口令聲,緊急集合號聲。

  〔在通話中一隊戰士匆匆從橋上開過,電話鈴響。

  排長甲 (接電話)是,是。我李排長,你誰?……哦,團長。……是。連長已經傳達您的命令了。……是。敵人已經非常接近我們。我軍士氣旺盛極了,我們寧死也不退讓一步。

  〔轟然一聲,電話線斷。

  〔此時遠近號聲亂鳴,哨兵在槍聲中跑來。

  哨 兵 (倉皇)報告排長,敵人離我們兩百米了,他們已經開火了,前哨死傷五名。完了。

  排長甲 (用望遠鏡望前方)快去報告營長,電話線斷了。

  〔哨兵急下。槍炮愈密。聞日語衝鋒口令,衝鋒號聲。我軍哨兵已陸續有人負傷倒地,伏在陣地的勇士,重機槍兵等皆屏息以待。

  士兵們 我們不能忍耐了,排長。

  排長甲 (冷靜地,用望遠鏡觀察敵人的動態)等我的命令。(直等到敵人已經十分接近他,堅決地)射擊開始!

  〔我軍陣地的炮火開始發揮威力。但在奮勇指揮中,排長甲負傷而倒。

  士兵甲 排長,排長!(扶住他)

  排長甲 (從血泊中發出最後的命令)殺!

  〔接着各處陣地重機槍吐出雄烈的吼聲,敵人紛紛倒斃。我方衝鋒號大作。第三排援隊及各陣地士兵揮動大刀手榴彈,給侵略者以出其不意的迎頭痛擊。

——幕

第三幕


  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後數日。我軍重要的後防——長辛店,一邊是大街,一邊是鋪面改的臨時傷兵醫院。

  〔在這醫院裏有的傷兵躺在各種各樣的牀上。有的甚至躺在稻草裏面,街上鋪子有的關了門,呈現一種戰時慘淡緊張的樣子,遠處火車聲和近處騾車聲。

  〔病室內傷兵擁擠,呻吟滿耳。在病室內外活動的是由平津趕來的許多大學生,醫生主要的是長辛店鐵道醫院的大夫們。

  〔幕啓時,一大學生正開無線電收音機來慰勞傷兵,而收到的恰是馮玉祥先生的演說:“在那個時候,我軍守盧溝橋的只有一連兵,而敵人卻有三個連。渡過永定河西岸的敵兵,會合着原來在東岸的,集中大炮機關槍向盧溝橋我軍陣地轟擊。死守該橋的我軍官兵,幾乎全都做了悲壯的犧牲,生還的只有四個人。那時候駐在長辛店的二百一十九團團長聽說盧溝橋失守,非常憤怒,在八號的那天晚上,他同營長金振中,率領着他部下忠勇的弟兄們,用跑步由長辛店跑到盧溝橋,抽出大刀手榴彈,給了敵人一個出其不意的打擊,這樣才把盧溝橋由敵人手裏奪轉來。但是敵兵既在不斷地增援,慘烈的戰爭還等在明天,在這樣中國民族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我們已不容再有絲毫退讓,我們深信二十九軍和華北民衆一定能夠爲着捍衛國家,作更勇敢的奮鬥,更偉大的犧牲。同時全國民衆和全國將士也必須趕快用一切力量來支持二十九軍,展開民族的全面戰爭,才能保證我們最後的勝利。時候緊迫極了,全國同胞趕快起來自救!完結。”

  傷兵甲 我們總算打響了。

  機關槍兵 (從呻吟中)先生,快告訴我,真是我們那一連只剩四個人了嗎?

  醫生甲 是的,同志,也許還有失蹤的。

  機關槍兵 我們傷亡得這樣慘!

  傷兵甲 敵人一支隊,從河東岸來,一支隊偷過西岸,把我們夾在中間,人數比我們多,傢伙比我們好,剩下我們這幾個,已經算不錯了。

  機關槍兵 快告訴我,李得勝呢,馬成龍呢?

  傷兵甲 他們倆爭着搶敵人的機槍,李得勝掉轉敵人的機槍打死了好些敵人,後來他陣亡了。馬成龍接他的手繼續射擊敵人。

  機關槍兵 李得勝太可惜了,他真是一條好漢。馬成龍呢?

  傷兵甲 掛了彩,也在這個醫院裏,每天都鬧着要重上火線,今天果然出院了。我也恨不得立刻出院。

  〔黑姑娘以看護婦的姿態從別室出來。

  醫生甲 馬成龍好得那樣快,全虧這位黑姑娘。(他指着從他面前通過的她)

  〔黑姑娘聽了醫生的話,嫣然地笑了。

  機關槍兵 還有,我問你,我們的李排長呢?

  傷兵甲 排長是第一個陣亡的。

  機關槍兵 好排長!我的傷好了,讓我也回到前線去給排長報仇,給弟兄們報仇!

  傷兵乙 我們已經小小地出了一點氣了。八號那天晚上我把子彈全打完了。敵人的死傷比我們多好幾倍,聽說他們大隊長鈴木少佐也負傷了。

  機關槍兵 (很興奮地)是嗎?那麼現在盧溝橋還在我們手裏嗎?

  傷兵乙 是的。奪回來又失掉,失掉了又奪回,敵我死傷慘重,可是鐵橋、石橋還在我們手裏。

  機關槍兵 沒有給敵人炸壞嗎?

  傷兵乙 還沒有。比起來,宛平城可就慘了。九號十二號兩天,剛說好停戰,大家以爲沒有事了,誰知敵人反而在這時候用大炮轟城。他們借監視撤兵的理由進城來測定他們炮擊的目標,所以炮彈都準確極了。你想宛平城能有多大?差不多全給破壞完了。

  傷兵甲 我疑心鬼子用兵並不聰明。我們的給養都靠鐵橋,他爲什麼不破壞它,截斷我們的接濟,反而死乞白賴地轟宛平城呢?

  大學生甲 不,這倒是他們聰明的地方。他們只要用大炮破壞宛平城,把我們逼走就成了,若是把鐵橋、石橋全給破壞了,修起來多麻煩?

  傷兵甲 敢情是想留下來自己用?

  大學生甲 可不是。

  傷兵乙 他媽的!

  女大學生甲 在北平看見日文報紙上面說,你們撤退的那天,牟田口跟他的部下還在那兒賞月吟詩呢。

  金營長 (破了沉默)他們賞月吟詩?

  女大學生甲 對哪,那一段報紙我帶來了,翻譯給你們聽,“二十九軍豎起白旗撤退的那天晚上……”

  金營長 誰“豎起白旗”了?!

  女大學生甲 這是敵人吹牛的,別管他吧,他說二十九軍撤退之後,“我們的部隊在昨天的戰場上喝着老酒,舉行賞月之宴。那時一輪明月從盧溝橋邊的柳梢慢慢兒地升起來,水一樣的月光靜悄悄地照着縣城。我們的隊長就口占了一句:‘盧溝橋槍聲停止了,只有明月高懸。’”

  金營長 啊?

  女大學生甲 接着他又作了一首歌:“盧溝橋映着夕陽的敵樓,隨着槍聲的停止,看不見蹤影了。”

  金營長 爲什麼?

  女大學生甲 因爲全被鬼子的大炮給掃平了。

  金營長 是嗎?(悲憤非常)我們的血白流了嗎?

  女大學生乙 不,金營長,宛平的城樓是給掃平了,可是感謝鬼子的大炮把我們全國軍民的抗敵熱情大大地給提高了。這是鬼子萬萬想不到的。

  傷兵丙 對,鬼子騙我們撤兵,白天把炮車拖走,晚上又拖回來打我們。我們可也不傻,在他們臭得意地吟詩賞月的時候,也悄悄地回來了,他們在月光底下一見我們的大刀都給嚇呆了。

  金營長 真的嗎?

  傷兵丙 還能有假!我就是這一次負傷的。

  〔救護者送一傷兵來,醫生乙給他診視。

  醫生乙 (頓足嘆息)咳,怎麼不早給他止血呢?

  救護者 我從他的衣上撕下一塊布,給他捆住傷,用木棒絞緊了的。因爲匆匆忙忙揹着他走,後面又有敵人的飛機追着,不知什麼時候木棒掉了,布也鬆了。

  醫生乙 本來傷口還不要緊,就是失血太多了,心臟弱得很,快扶到那邊牀上去。

  工 友 那邊已經沒有牀了。

  醫生乙 就在地上鋪點稻草,先讓他好好躺一躺吧,我替他止血。(指傷兵對黑姑娘)黑姑娘,你給他包紮一下。

  〔黑姑娘迅速而利落地做着工作。

  傷兵丁 黑姑娘,他們都跟馬成龍走了,大家以爲你一定也要走的。誰知你還在這兒,而且工作得這樣好。

  黑姑娘 哼,我又不是單爲看護他來的,幹嗎要跟着他走?

  機關槍兵 黑姑娘,你怎麼到長辛店來的?

  黑姑娘 你能來我不能來?

  機關槍兵 我們是南方人的說法“帶了花”啊!

  黑姑娘 我就是來看“花兒”的,看你們這些“老百姓的花兒”!

  〔大家笑了。

  醫生乙 (在女大學生乙的幫助下,替一個傷兵在消毒)喂,黑姑娘,別說笑話了。替我拿那瓶tugol來。

  黑姑娘 (取藥)可是這一瓶?

  醫生乙 (點頭)一點不錯,你真不含糊。

  黑姑娘 這年頭兒含糊的還能過日子?

  〔醫生乙鉗藥棉蘸藥水消毒。

  傷兵丁 (痛得大叫)噯喲喲!你們不用換藥,補我一槍吧!補我一槍吧!

  女大學生乙 陳醫生,一會兒換吧,他痛得太厲害了。

  醫生乙 (繼續他的工作)不成,不能因爲他嚷痛,就不給他消毒,要是馬馬虎虎包紮起來,回頭裏面一化膿就麻煩了。

  醫生甲 (對女學生丙)胡小姐請你上那邊藥品室看看還有紅藥水沒有?

  〔受傷兵士呻吟中。

  女大學生丙 那邊沒有了,這兒有。(遞過去)這是前天東北大學送來的。

  醫生甲 實在,要不是東北大學送了些材料來,連紗布也快用完了。

  〔街上一牽毛驢的苦力與其友小販相遇。

  苦 力 噯呀,老朋友,好幾天不見了,你又從保定販貨來了,是不是?

  小 販 對哪,一來就碰到打仗。怎麼樣,你一向財忙嗎?

  苦 力 這些日子忙真夠忙的,財可一點也沒有。

  小 販 那你爲什麼幹呢?

  苦 力 爲什麼不幹?老朋友,這是國家的事啊。

  小 販 你看咱們會打勝仗嗎?

  苦 力 管不了那麼許多了,勝也得打,不勝更得打。

  小 販 我看只要打就準勝。老沒有跟你喝酒。到“王振興”來半斤白乾,你瞧怎麼樣?

  苦 力 酒不想喝了,飯倒是想擾你一頓,不瞞老朋友說,我兩天沒有吃上飽飯了。

  小 販 好,那麼,我請客。

  〔他們同下。巡警追來。

  巡 警 喂,站住,站住!你怎麼逃跑?

  苦 力 (轉來)咦,誰逃跑?我兩天沒有吃上飽飯,這位朋友請我上館子,我吃完了就來,誰逃哇?笑話!你放心吧,這回是國家大事,不比往常,你要用我們儘管招呼,別說現在不會跑,以後您什麼時候要我,我什麼時候準來,沒有錯兒。

  小 販 對哪,是我請他到那邊“王振興”去吃點兒東西,我這位朋友這幾天也夠辛苦的了。

  巡 警 那成,那成,我當你要逃跑呢。

  苦 力 哪有的事。(分下)

  醫生甲 (正在看傷兵丁的傷口,對男女大學生談話)我不是跟各位說過的嗎?在戰地幹救護工作,就得“膽大心細”,不管什麼時候也別慌張,別粗心大意。比方這樣的傷口,千萬別用手指頭、衣裳,以及一切沒有消過毒的東西去接觸它,倘使讓細菌侵襲進去了,就會增加弟兄們的痛苦。

  男女大學生 是,是。

  女大學生乙 陳大夫,這地方是不是這樣扎的?

  醫生甲 不對,我來教你。

  〔長辛店扶輪小學的學生執旗子在街上走,他們唱着這樣的進行曲:

  炮聲雷樣的轟鳴,

  槍聲雨樣的緊急。

  這已經是最後關頭,

  存亡只爭這一息。

  有錢的大家出錢,

  有力的大家出力。

  〔唱完這一段,他們向街上的行人募捐。行人紛紛解囊。

  小學生甲 (對一紳士)先生,請捐點錢慰勞我們盧溝橋抗敵的戰士。

  (見紳士不願,追上去)先生,請捐點兒錢吧。

  紳士丙 去年不是捐過一次了嗎?

  小學生甲 這是國難啊,先生。

  紳士丙 每年照例都有幾次國難的,哪來那麼許多錢捐啊?

  小學生甲 這不比從前,日本帝國主義已經打到盧溝橋來啦。

  紳士丙 他打到了盧溝橋,關長辛店什麼事?

  〔遠處炮聲。

  小學生甲 盧溝橋離長辛店才八里地啊,先生。

  紳士丙 離這兒八里地就準會打到這兒來嗎?真是小學生見識!告訴你吧,這次的戰事,打不起來的,不會擴大的。

  小學生甲 不,先生,敵人的野心是沒有止境的,全國人民忍無可忍,一定得跟鬼子拼的。

  紳士丙 哈哈哈,單憑“全國人民忍無可忍”就能打起來嗎?

  四男學生 (很威嚴地)您倒是捐不捐呢?您是不是中國人呢?

  紳士丙 捐捐捐!誰說不捐?(很吝嗇地出了一元)

  〔路上不斷地有傷兵擡來,男女學生忙着做各種救護工作。

  小學生甲 謝謝您,這是我們的收條。

  〔他們又唱着歌走過去。

  刀已經架到頭上,

  火已經燒到眉尖,

  必須要全面的抗戰,

  纔有勝利的明天,

  有力的大家出力,

  有錢的大家出錢。

  〔他們漸漸走得遠了。

  紳士丙 (揩揩汗,指着他們的後影)一班小強盜,真厲害!(悻悻然下)

  〔在桌邊弄藥品的女大學生丙從窗口望着這樣子,不覺哈哈地笑起來。

  傷兵甲 什麼事好笑呢,胡小姐?

  女大學生丙 我告訴你,一羣小學生很禮貌地找一位紳士募捐,紳土不肯出,孩子們圍上去,問他:“出不出?”他才服服帖帖地拿出了一元錢。

  〔大家哈哈地笑了。

  傷兵丁 姑娘,給我點水喝!

  黑姑娘 來了。(她殷勤地招呼他)

  〔外面街上一個軍官同當地的餘區長走上來。

  軍官丙 你算一算,三天的限期就要滿了,公路還是那個樣子,這怎麼成?這準要誤事!

  區 長 有什麼法子呢?我只能找那麼些人呀。再說。那條路線上有一個石山,開石山還得要石工和大批炸藥。現在人藥兩缺。

  軍官丙 想法子吧,區長,“救兵如救火”啊。

  區 長 曉得,曉得。

  軍官丙 曉得就趕快找人去,三天的限期萬萬誤不得的啊。

  區 長 不管怎麼樣,我們盡力而爲吧。

  軍官丙 好,那就拜託你了。

  區 長 哪兒的話。這是國家的事。

  〔軍官丙匆匆帶勤務兵下。

  〔醫院內女大學生乙從別室出來取藥。

  女大學生丙 密斯王,您太辛苦了。

  女大學生乙 沒有什麼,(指傷兵)他們才辛苦呢。

  傷兵乙 王小姐,周鐵山好了些沒有?

  女大學生乙 您放心吧,好了些了。(匆匆歸別室)

  〔蘇團副偕記者甲談笑而來。

  蘇團副 我給你——(追上走過去的區長)餘先生,餘先生!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

  區 長 (見蘇團副招呼)啊呀,蘇團副。

  蘇團副 我給你介紹,這位是名記者徐羣先生。(對記者甲)這位是餘區長。這次餘先生負責後方的一切調度,真是王縣長一個好幫手。

  記者甲 仰慕得很。餘先生真是勞苦功高。

  區 長 慚愧,慚愧。這樣的時候,當然我也很想拼着這幾根老骨頭,替國家多效奔走,可是力量有限,有什麼法子呢?

  記者甲 不,這次餘先生們的功勞,是全國同胞所不能忘記的,我們號召全國同胞學戰士們英勇犧牲的精神,也要學餘先生這樣的公忠體國。

  區 長 不敢當,不敢當,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小得很,赤手空拳的,別說救國,連桑梓也救不了。

  記者甲 不,餘先生,您別看這小小的宛平縣城,現在成了全中國甚至全世界注目的地方了。各位的命運,就是全中國人的命運。因此,您不要以爲自己的力量太弱小、太孤單,您的後面可站着千百萬人民哩!

  區 長 是的,徐先生,大家都在說:這次的事不是地方事件,是關係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件。我也這樣想,所以一面竭盡我們地方的力量,一面等待着全國的支援。但是自從打響以來,軍隊沒有糧食,問我們地方要;沒有鹽,沒有燃料,問我們地方要;運糧食,修公路,挖戰壕,擡傷亡,民夫不夠,問我們地方要;大車,牲口,草料,也問我們地方要。既然這次戰事不是地方事件,爲什麼這一切的供應都讓我們宛平縣第六區來負擔呢?當然我不是說宛平縣第六區不應該負擔,這對於我們宛平縣不但是很名譽的事,也是我們宛平人民報效國家最好的機會。但是我們一區一縣的力量究竟太單薄了。先生,人家的後方是那麼廣大,那麼有力量;近處有豐臺,有天津,有瀋陽,遠一點有朝鮮,還有他們的本國。而我們的後方呢?截到今天爲止,抗敵部隊只有三十七師二百一十九團一個團,支持這一團的只有宛平縣第六區,就好像以日本傾國之師來和宛平縣打仗似的,這能有勝利的把握嗎?甲午戰爭的時候,日本人說:我們不是跟中國一國打,是跟直隸一省打,是跟李鴻章一個人打,現在不是還跟那時候差不多嗎?甲午戰爭隔現在四十年了,我們至今還吃着那時候的虧,若是讓二十九軍失敗,把華北給丟了,我們子孫不知更要吃多大的虧。我們就不替自己想,難道也不替子孫想一想嗎?徐先生,我是一個老頑固,也是個二百五。心裏怎麼想,嘴裏就怎麼說。

  記者甲 不,您說得很對。甲午戰爭的痛苦經驗,是極應該學習的,我們不能再重複那時候的錯誤了。中國只有全國打成一片,全中國人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纔能有勝利的把握。這幾天我也注意到您說的這種現象,我一定把這個意思傳達給全國同胞。虧着盧溝橋打響了,現在全國上下已經有了全面抗戰的決心,這種麻痹現象,相信很快地就會克服的。

  區 長 那好極了。

  蘇團副 真是你應該把這邊的情形很詳細地告訴全國同胞。倘使再讓我們孤軍奮戰,這兒可就要支持不住了。

  記者甲 不過說一句很冒昧的話,你們又好像不大歡迎人家幫忙似的。

  蘇團副 (疑惑)有這事嗎?

  記者甲 你們軍長說:這是“小衝突”,連各地民衆獻旗捐款也不大願意接受,我想這是失策的;任何正義的戰爭,沒有廣大人民的熱烈支待,是決不可能有勝利保證的。

  蘇團副 軍長的意思,無非說抗敵是軍人的天職。

  記者甲 那固然不錯,不過民衆的熱情也是應該接受的呀。部隊不跟人民打成一片,單靠二十九軍是很難取得勝利的。

  蘇團副 您慮得很對。說到二十九軍本身,問題還多着呢。(憂色)尤其是我們軍長,當部下的本不應當議論上級,可是我看他抗戰的決心還始終不鞏固……

  區 長 (對記者甲拱手)對不起,徐先生,我得去監修公路去。

  記者甲 您別招呼我們,再見了。

  〔區長匆匆下去,許多民衆圍住蘇團副。

  民衆甲 蘇團副,今天前方的情形怎麼樣?

  蘇團副 又在那兒議和,鬼子要求我們撤退到保定。

  民衆乙 什麼話!應該撤退的是他們,怎麼反而要我們撤退呢?

  蘇團副 唉,現在是誰強誰有理,有什麼說的。

  〔遠處炮聲。

  民衆甲 聽,鬼子又在開炮了。

  蘇團副 他們每次都這樣,剛約好彼此撤兵的,等我們一撤,就用大炮來轟我們。

  民衆乙 這明明是緩兵之計嘛,爲什麼要老上他們的當呢?

  民衆丙 真不懂你們軍長爲什麼還要這樣舉棋不定,今天戰一下,明天和一下!幹嗎不趁敵人的大軍沒有集中以前,把敵人趕出去呢?

  蘇團副 我們沒有這麼大力量啊。

  民衆甲 爲什麼不要我們老百姓參加呢?

  蘇團副 你們都嚷着要上火線,趕到真上了火線,你們又該逃跑了。

  大學生乙 你們把老百姓看得太沒有力量了。西班牙的老百姓也沒有什麼軍事知識,可是在戰鬥中鍛鍊了他們自己,保衛瑪德里一年多。

  民衆甲 只要給我們槍,敵人是過不了盧溝橋的。

  民衆乙 我們有許多是吃過糧打過仗的,幹嗎不讓我們跟鬼子拼一下?

  蘇團副 好得很,團長爲了這幾天傷亡太大正要補充,你們有過軍事訓練的快去報名去。

  民衆乙 好。

  〔許多人走了,接着是大炮聲六七發。

  記者甲 (警惕)聽這炮聲近得很。

  〔民衆丙奔跑而來。

  民衆丙 我們鐵路機器廠中炮了!

  蘇團副 是嗎?(帶勤務兵匆匆下)

  〔這時病室傷兵們、男學生也非常震驚。

  傷兵甲 敵人的大炮轟來了,我們在這兒等死嗎?我們再上前線去!

  傷兵們 再上前線!

  醫生甲 各位別興奮,上面吩咐下來了,回頭送各位到最安全的地方去。

  傷兵甲 先生,現在還有什麼最安全的地方?

  醫生甲 比方像保定。

  傷兵甲 敵人不會轟炸保定嗎?

  醫生甲 我是說目前比較安全就是了。

  〔黑姑娘不知什麼時候拿了幾塊大餅上,女大學生乙、丙各搶了一塊。

  黑姑娘 咦,好意思,小姐們搶大餅吃!那麼,好,今天讓我請客吧。(她出去了)

  女大學生甲 黑姑娘很有趣。

  女大學生乙 鄉下的女孩子就是能吃苦。

  女大學生甲 我也不輸給她,你們都看不起我,說我一定不能吃苦,現在怎麼樣?可知道力量是使出來的。

  〔鄰室傷兵痛苦地呼號。東北大學生劉琪陰沉地走出來。

  劉 琪 (對女大學生甲)曉蘭,牛大夫叫你到手術室幫忙去。

  〔女大學生甲匆匆去了。劉琪忽然卒倒,朋友們趕快扶住他。

  大學生甲 小劉,怎麼啦,怎麼啦?

  劉 琪 我頭痛得很。

  女大學生乙 裏面太悶了,快到外邊走動走動吧。

  大學生甲 對,我扶你散散步。

  〔他扶着劉琪到門外散步。新的傷兵又運來。呻吟之聲大起。

  〔遠處炮聲。

  大學生甲 (把他的領帶解開,扶着他走幾轉)小劉,現在可好些了?

  劉 琪 (搖搖頭)好不了。

  大學生甲 早知這樣,不應該讓你來的,你的身體太差了。

  劉 琪 (搖搖頭)不,我的身體還吃得住,可是我的心吃不住了。

  大學生乙 爲什麼?

  劉 琪 (悲憤地)我……我老勸人家上前線,現在到了前線,誰知是這個樣子!……我太絕望了。

  女大學生乙 我們沒有理由絕望,小劉,我們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望有一天能打鬼子,現在偉大的民族戰爭剛剛開始,一時的小挫折是可能的,不,也許將來還有更大的挫折,但是我們相信最後勝利總是我們的。

  劉 琪 (陰暗地搖頭)很難,很難啊,密斯朱。在阿比西尼亞被莫索里尼匪軍佔領以後,在瑪德里陷落以後,我疑心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正義了。我也相信最後的勝利是我們的,可是現在我連這也懷疑起來了。我們想戰勝強大的敵人靠什麼?主要靠全國一致的人心,可是我所知道的,人們就在這樣的時候也還是不肯拿出一點誠心誠意:人與人之間充滿着欺騙、自私,把自己一身一家的利益,始終擺在國家民族的利益上面,中國仍然是一盤團結不起來的散沙啊。

  大學生甲 不,小劉,在這樣的死活戰鬥中,一定會暴露我們許多弱點,可也會發現更多的優點。

  劉 琪 對,不過很不幸,我知道我們的弱點太多了。(指傷兵們)你看這些弟兄們打得多勇敢,可是當前線弟兄們跟敵人拼命的時候,高級將領們卻正跟敵人講條件,一點也不做堅決抗戰的積極準備。我看二十九軍的血終於要給他們出賣了的。再看這些負傷的弟兄們吧,有些本可以不死的,卻因爲藥品不夠,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死去,我這顆心悲憤得快要炸了。

  大學生甲 我也很難過,可是我們沒有理由絕望。中國的困難還多,可是隻要抗戰一展開,一定能夠慢慢克服的。我們每人力量很小,但只要都肯獻出你那一份力量,就一定能產生巨大影響。比方二十九軍這次英勇抗戰,使全國人心大大地振奮起來,可是他們自己也不否認,多多少少是受了我們過去國難宣傳的影響,這不夠我們滿足嗎?再看本地的老百姓,把他們的米、麥、油、鹽、大車、毛驢,幾乎他們全部所有交給民族戰爭,毫無怨言,這不夠使我們感動嗎?

  劉 琪 (點頭,但臉漸發青)你們的話也不錯,不過我沒有氣力了。

  女大學生乙 別說了,進去歇息會兒吧,曉蘭在那兒等着你呢。她身體比你弱,還工作得那麼起勁,你難道連她也不如?

  劉 琪 她表現得很好,可是少數人好,對於大局又有什麼益處呢?將來還不是一樣的做亡國奴?我的親愛的家鄉!我永遠不能再回去了啊。(抱頭痛哭)

  大學生甲 劉琪,你想得太窄了。局面是會扭轉來的。曉蘭沒有告訴你嗎?(低聲把全國團結抗日的消息告訴他)

  劉 琪 (有喜色)是嗎?那太好了。

  女大學生乙 好,去工作吧,只有工作才能使你克服這種急躁的情緒。

  劉 琪 (慘然地握住他倆的手)朋友們!多多地努力吧!有這面偉大的旗幟領導我們前進,我們許會勝利的,可是我沒有力量了,我不能再工作了。

  大學生甲 爲什麼?

  女大學生乙 怎麼啦?(驚叫)你的手發涼!

  大學生甲 怎麼啦,老劉,莫非你吃了什麼?

  劉 琪 (臉色大變)我……我……

  大學生甲 陳大夫,請你快來看看。

  醫生甲 (趕來)怎麼回事?

  女大學生乙 你們快來看看。劉琪,你吃了什麼了?

  〔許多女學生趕來。

  醫生甲 (診視一下,頓足)糟糕,他服毒了。

  女大學生乙 (對女大學生丙)快去告訴小王!快去!

  醫生甲 心臟弱得很,快擡他進去。(把他擡到裏邊牀上)

  女大學生甲 (從裏面倉皇地跑來)怎麼,琪,你吃了東西了?(她抱住劉琪大哭)你怎麼啦?在這樣的時候尋死?要死幹嗎不死到前線去?幹嗎不殺幾個敵人再死?(頓足哭叫)啊!劉琪!

  醫生甲 (指揮)擡到手術室去,讓他把毒吐出來再說。(擡劉入內)

  女大學生乙 (撫慰曉蘭)小王,你保重些。

  〔她們擁着她哭哭啼啼地進去了。

  〔黑姑娘買了油條大餅之類進來,分送給女學生們。

  黑姑娘 好了,現在盡你們吃吧,甭搶了。(見她們表情沉重)怎麼啦?

  女大學生乙 (指裏面)劉先生服毒了。

  黑姑娘 是嗎?(急進去)

  苦 力 (抹着嘴走過來,對小販)謝謝,謝謝。

  小 販 吃飽了沒有?

  苦 力 飽了,飽了。再吃肚皮都要撐破了。

  小 販 吃飽了就好乾活。既然你這樣愛國。我也是中國人,我也得找點活幹幹。

  苦 力 那麼同我一道去吧。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

  〔巡警走過來。

  巡 警 喂,快走,快走。要運一批子彈到前線去。

  苦 力 好,來了,來了。

  〔馬成龍荷槍來窗口,找黑姑娘。

  傷兵甲 (向內)姑娘,有人找你。

  黑姑娘 (從裏面出來)老馬,你怎麼又背上槍了?

  馬成龍 我不說過嗎?一定得給弟兄們報仇,我歸隊了。

  黑姑娘 那你太好了,龍!(吻他)

  馬成龍 (護疼)噯喲!我的傷還沒有好呢。

  黑姑娘 傷還沒有好,幹嗎不等一等呢?

  馬成龍 等?今天也等,明天也等,快把中國給等完了。

  黑姑娘 那麼你在後方工作不一樣嗎?

  馬成龍 誰耐煩待在後方!再說,現在也沒有什麼前後方了,敵人隨時都可以來這兒轟炸的。

  黑姑娘 那麼你什麼時候出發呢?

  〔遠遠炮聲更厲。

  馬成龍 馬上就出發。你聽見沒有?敵人現在猛攻我們盧溝橋陣地,團長派我們立刻去增援,我現在是一班長了。

  黑姑娘 當了班長你竟離開弟兄們來看我?

  馬成龍 捨不得你,來跟你告辭。

  〔他們相抱。旋聞緊急集合號。馬成龍放開黑姑娘。

  馬成龍 保重吧。

  黑姑娘 不,讓我買點東西送給你。(對醫生甲)陳大夫,我去一下。

  醫生甲 你去吧。(一面對女大學生乙)周小姐,你把這兒包紮一下。

  〔集合號聲。“立正,向右轉,齊步走”的口令聲。旋從窗口看見大批的戎裝士兵,以及工、農、商、學的民衆,整隊出發。

  〔全市男女老幼紛紛以穿的,吃的,水果,花,送給他們,大家豪壯地唱着送勇士出征歌:

  這兒有幾件衣裳,這兒有一點乾糧。

  歡送我們的勇士,去到神聖的戰場。

  敵人好比無饜的虎狼,但我們也不是綿羊。

  武裝也許是敵人的好,但鬥志是我們的強。

  我們沒有躊躇,我們沒有彷徨。

  前進便是勝利,後退便是滅亡。

  現在沒有平時與戰時,沒有前方與後方。

  我們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拿起我們的刀槍。

  跟着你們一道,捍衛美麗的家鄉。

  我們沒有躊躇,我們沒有彷徨。

  前進便是勝利,後退便是滅亡。

  請收下這幾件衣裳,請帶着這一點乾糧。

  爭取偉大的勝利,在那神聖的民族戰場!

——幕

第四幕


  前幕後數日。

  盧溝橋一陣地。

  〔士兵與民衆打成一片,在掘戰壕,堆沙袋,加強工事。右側茅屋中青年農婦與大姑娘尚安坐工作。小孩們在距機關槍手榴彈不遠之處,天真地嬉戲着。

  〔士兵們抑鬱蒼涼地唱着這樣的歌:

  暴風快要來了,

  全中國死一般的靜寂,

  每個人都握着拳頭,

  每個人都吞着血淚。

  人生不過百年,

  他媽的,誰不死亡?

  是好漢才把骨頭

  埋在神聖的沙場!

  士兵甲 (沉毅地)真是“人生不過百年,他媽的,誰不死亡”,連張大爹也死了。

  士兵乙 (他正在擦槍)張大爹,誰?

  士兵甲 咱們營房左邊不是有一個鬍子挺長的老頭兒嗎?平常人家談起跟東洋人開仗,他就皺着眉頭,嘴裏咕咕嚕嚕地反對。這老傢伙再怕死沒有了。

  士兵乙 那,他可怎麼死的?

  士兵甲 前天聽說咱們要跟鬼子和平解決,他高興得不得了,月亮底下一個人跑到五里店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一個不留心,跌在永定河裏淹死了。

  劉大媽 (正在洗衣裳)啊呀,阿彌陀佛。張大爹淹死了?他同咱們家還有點親戚哩。人倒是挺好的,就是有點兒固執,那也是當然的,他靠着幾間瓦房收點租金過日子,若是當真打起來,房子毀了他吃什麼?

  士兵甲 一點也不錯。

  士兵乙 可是怕死的偏就死了,可知死是不必怕的。

  士兵丙 (在擦着自動步槍)對,咱們怕的不是死,是怕死得沒有意思。

  士兵甲 (拍手)大家聽,我們少爺兵又有大道理了。

  士兵丙 別笑我。中國人每年冤枉死的真不知多少。這幾年像黃河、揚子江的大水,陝西、四川的旱災,一死就是好幾萬,甭說過去打內戰了,這都是死得沒有意思的。咱們這一次可不同了,這跟上海戰、長城戰一樣,戰死了也是光榮的,值得的。

  士兵乙 對,咱們有什麼值不得?人家一條命聽說最少也要值幾千金票,咱們殺他一個夠本,殺他兩個可就賺了。

  士兵戊 中國人別的事不齊心,提起打鬼子,十有九是高興的。

  士兵丁 所以我們只有抗戰才能團結。

  士兵乙 (對洗衣的農婦)喂,劉大媽,你該埋怨我們吧?爲了築工事把你家的大門也給肩來了。

  劉大媽 那有什麼要緊,你們捨得性命,我們就捨不得這幾樣破傢俱?再說,鬼子不趕走反正大門也關不嚴的。

  士兵甲 你說得很對,劉大媽,現在人家都搬走了,你們怎麼不走呢?

  劉大媽 人家有地方去啊,我們沒有地方去,只好守在這裏。

  士兵戊 不過你們家大姑娘、小弟弟們還是躲開的好,子彈是沒有眼睛的;這兒若再落到敵人手裏就難免吃虧。你們沒聽得大井村的事嗎?胡二嫂、李秀姐、張大媽都給鬼子捉去了,只剩下一個老太婆逃回來了。

  巧姑娘 (急抱住她媽)媽!

  劉大媽 (安慰她)孩子別怕。(對士兵)怎麼了,老鄉,你們真要撤退嗎?那我們老百姓可怎麼辦呢?

  士兵甲 撤退?不會的。這條防線真是弟兄們的血肉築成的,我們怎麼能隨便放棄!

  馬成龍 劉大媽放心吧。我們不會撤退的。不過你們女人們倒是疏散一下的好,在這兒總不免分我們的心。

  劉大媽 你們不用替我們分心,天氣還熱,我們在這兒替你們燒水煮飯,洗洗衣裳也好啊。

  馬成龍 好是好,不過我們連換衣裳的工夫都沒有了。喂,何國柱,跟我去。

  士兵甲 來了。(提槍跟着去)

  〔一個扛沙袋的農民停着,與走過來的保長招呼。

  農民甲 啊呀,保長先生。

  保 長 喂,快告訴大家,王縣長有命令,叫我們城廂內外的居民都離開這兒,你們快點準備吧。

  農民甲 城裏的人走不走?

  保 長 有的不肯走,說要死守。

  農民甲 那麼請您報告縣長,說我們也不想走。

  保 長 縣長說,車子已經預備好了。送你們到保定去。

  農民們 不,我們不願意去。

  保 長 去吧,將來可以再回來的。

  農民們 再回來還不知哪年哪月哩。

  保 長 那麼,這麼辦吧!讓老的小的先走。

  農民甲 各位的意思呢?

  農民乙 也好,反正這次的戰事,一時是完不了的。讓孩子們先走了,將來也有人替我們報仇。

  農民們 好,就讓老的小的先走吧。

  巧姑娘 媽,我呢?

  劉大媽 你是個十六七的大姑娘,怎麼能不去?縣長既然預備好了車了,你就帶你弟弟到南邊找你舅舅去吧。

  巧姑娘 媽,你呢?

  劉大媽 我跟你爸爸留在這兒,你爸爸活一天,我也活一天,你爸爸死了,我也……

  巧姑娘 媽,我不去了,我要跟媽在一塊兒……

  劉大媽 不,你不去誰給帶小弟弟?

  農民甲 那麼巧兒娘。你就跟他們一塊兒去吧。

  劉大媽 我走了,誰來招呼你?

  保 長 喂,你們快些決定,去就去,不去也不勉強,不過回頭有了危險,我們不負責任。我去通知那邊了。(去了)

  劉大媽 小毛,快來換件衣裳……

  小 毛 媽,換衣裳上哪兒去?

  劉大媽 同姐姐上舅舅家去。

  小 毛 (想了一想)舅舅家不是挺遠的嗎?

  劉大媽 對哪,在南邊。

  小 毛 爸爸媽媽去不去?

  劉大媽 爸爸媽媽不能去。

  小 毛 我也不去。

  劉大媽 好孩子聽話。

  小 毛 我不去,我要爸爸媽媽。

  劉大媽 (一把抱着孩子)孩子,娘也怎麼能捨得你?是鬼子逼我們母子分離的呀。

  〔保長上來催。

  保 長 喂,你們決定了沒有,誰走的就跟我來。

  劉大媽 巧兒,你快帶弟弟走吧。

  巧姑娘 媽,就這樣走嗎?

  劉大媽 可不就這樣走。

  巧姑娘 我不走。媽,誰知道能不能找到舅舅。要死咱死在一塊兒吧。

  小 毛 媽!

  劉大媽 孩子!(哭抱其子女)

  農民甲 孩子,聽媽的話,帶弟弟先走。說不定我們也要來的。

  保 長 喂,聽見了沒有,要走的跟我走,不走的我可不管了。

  農民甲 這就來了,這就來了。

  〔農民甲拖着巧姑娘和小毛走下去。小毛中途脫出他爸爸的手,跑過來抱住他媽媽,哇地一聲哭出來。

  劉大媽 (抱住小毛)孩子!

  〔他爸爸終於拖他們走下。劉大媽哭哭啼啼地跟下。

  〔士兵乙不覺陪着眼淚。

  士兵丙 你的心這麼慈悲。

  士兵乙 爲什麼不呢?老百姓養咱們幹嗎的呢?看着人家這樣妻離子散,我們抱着大槍好意思嗎?怎麼樣也要跟鬼子幹到底。

  士兵己 可是在這兒恐怕幹不到底了。

  士兵們 爲什麼?

  士兵己 上面已經答應鬼子的條件了:“彼此撤兵”。

  馬成龍 “彼此撤兵”?哼!還不是那個老調兒,我撤他不撤。

  〔排長乙、丙、丁上。

  排長乙 馬成龍,叫大家集合。

  馬成龍 是。(吹哨)集合!

  〔連長急上。軍官喊,“立正!”

  連 長 (用悲痛之語調對排長及士兵們傳達口述命令)第一連命令:一,敵人以強大力量威壓本軍,到處對本軍挑釁;二,本軍爲維持和平起見,擬放棄盧溝橋之線,向永定河以西二十啓羅之處撤退;三,第一排第一班爲戰鬥前哨,至前方一千二百尺之要地監視敵人,如遇敵人挑釁時奉命不許還槍,至不得已時極力抵抗;四,第一、二排排長及重機槍排長,隨我在後方視察陣地,其餘隊伍由三排長率領,徐徐退卻。完了。

  士兵甲羣 (鼓譟)連長!我們反對撤退。

  士兵乙羣 我們不相信敵人的詭計。

  士兵丙羣 老是我撤,他不撤。

  士兵甲羣 我們的防線是犧牲了多少弟兄們才挺住的,我們不能退。

  〔一時四處聞反對之聲。

  連 長 弟兄們,我也是不願撤的,這是上面的命令。

  農民乙 (剛肩沙袋來)怎麼啦,鬧了半天又不打了?

  農民甲 爲什麼又讓我們把孩子送走呢?

  農民丙 早知這樣,我們也不必拿出門板來修工事了。

  農民乙 我們的毛驢死得才冤哩!

  農民甲 哼!又給人家看準了!

  〔他們紛紛地將沙袋丟回原處,掘戰壕的也丟下鍬鋤。

  農民戊 這不是跟老百姓開玩笑嗎。死乞白賴地在莊稼地裏挖這麼深的泥坑幹嗎呀!

  農民己 剛說把這兒當墳墓的,這會兒墳墓又搬家了?

  士兵們 連長,你聽,我們不抵抗,能對得起老百姓嗎?

  連 長 (望左面忽色喜)好了,團長來了,讓他親自解決吧。

  〔團長偕團副官等巡視戰線。

  連 長 報告團長,弟兄們不願撤退,請團長的示。完了。

  〔許多士兵圍攏來,軍官喊“立正!”士兵們肅立。

  團 長 (敬禮)稍息。(悲憤地)弟兄們,我是你們的長官,也是你們的同志。我們二十九軍這兩年以來,在華北含垢忍辱已經不是一天了。這一口冤氣,悶在我們心裏,哪兒也找不到發泄的地方,直到七號那天晚上,爲着保衛舊都的屏障,華北的咽喉,我們萬不得已給了敵人一點打擊。我們沒有精良的武器,只憑我們一點愛國熱誠,跟敵人肉搏。這樣,從七號晚上一直苦戰到今天,犧牲了我們許多忠勇的弟兄,纔算始終保持着我們的陣地。我們現在的陣地,真是建築在弟兄們的血肉上面的呀,我們怎麼能輕易放棄?可是敵人雖則一再地不顧信義,軍長爲着保待和平,還是委曲求全跟敵人協議,彼此撤兵。弟兄們聽到撤兵的命令一定是很悲憤的,我也十分憤慨。中國的軍隊保衛着祖國的國土,爲什麼要跟敵人同時撤退呢?何況不顧信義的敵人就未必撤退。可是,(停頓,他竭力控制感情)可是我們是軍人,不能不服從命令。我們曾經忍着眼淚退出豐臺,於今讓我們再一次忍着眼淚退出盧溝橋吧。

  士兵們 團長,倘使敵人再向我們開火呢?我們抵抗嗎?

  團 長 (堅決地)倘使敵人再不顧信義,我們斷然反攻,斷然把敵人趕出盧溝橋,趕出豐臺,你們看好不好?

  大 家 (齊聲)好!

  團 長 好!弟兄們,你們既然諒解軍長的苦衷,你們就照剛纔的命令挨次撤退,讓我們跟死守了半個月的盧溝橋暫時告別了吧!

  〔降旗號起。一軍官喊“立正!”官兵們向正面旗杆肅立致敬,但見國旗隨着號聲徐徐下降。士兵中有人哭出來。一時觸動許多官兵的悲感,有的痛哭失聲。

  〔正在此時,敵方槍炮聲大作,我方士兵連倒二人。哨兵向敵方放了一槍。

  團 長 (急制止之)不許還槍!等我的命令。信號兵發國際信號。

  〔話還沒有說完,敵槍炮聲又發,又有士兵數名倒地。

  一哨兵 (跑來向團長)報告團長,優勢的敵兵約一團攜帶大炮、機槍、坦克向我們急速推進中,距我軍只有三百米達。完了。

  團 長 (揮了揮手對悲憤欲絕的士兵大衆)撤退中的弟兄們,立即回到原陣地,等候命令。完了。

  〔團長匆匆率部下出去。

  〔士兵們爆發了一片歡呼聲:

  “中華民族解放萬歲!”

  “二十九軍萬歲!”

  〔他們紛紛回到原陣地,架起步槍,機關槍,迫擊炮,等候敵人的來到。

  農民甲 各位老鄉,我們快把沙袋扛回去。

  〔他們扛沙袋。

  農民乙 我的鋤頭呢?

  〔他們迴轉去掘戰壕。

  〔傳令兵上。

  傳令兵 命令!(出一紙與馬成龍,匆匆轉去)

  馬成龍 (看過命令歡喜雀躍)弟兄們,團長得了急電,華北各地,北平,南苑,北苑,豐臺,通州,廊坊,天津,各地方同時爆發了戰事。本團已接受戰鬥任務。

  士兵們 (齊聲叫)中華民族解放萬歲!

  馬成龍 弟兄們,敵人隔我們只有二百米達了。本班奉令向前進的敵人突擊,弟兄們上刺刀,準備手榴彈,殺,前進!(他身先士卒地前進)

  〔飛機聲,機關槍聲,大炮聲。煙幕之後,忽涌現巨大的坦克車,士兵們有驚退的。馬成龍奮勇接近,以手榴彈轟炸戰車,衝鋒號聲中士兵們疾風迅雷般前進。

——幕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前夜於南京丹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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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田漢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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