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來了一個頗有骨氣的中年人——他的面孔很清秀,身材很高大,有一種極誠懇愷切的近於可憐的態度,在鄉下的“高等學校”的學生裏邊,有一種年齡過高、但級數還是很低的人物,他用一種極高的德性,幾乎是盲目地毫不選擇地泛愛着所有年齡較小的同學,而結果還是不能從別人的身上得到更多一點的尊敬,像這樣的一種悲哀的色彩,在剛纔所說的那人身上,是頗爲濃厚的。他是一個廣西人,但並不以山野的粗暴強蠻的氣質爲可貴,他確實是文弱極了,起初,他揹着一個很大的包裹從那老百姓的人堆裏走出來,跑進了運轉所的辦公室裏,與其說他是勇氣很高,倒不如說他是太匆忙了,——在那紛亂的辦公室裏,他繞過了許多的辦事桌子,忍受着許多公務人員的搽屁股紙一樣的臭面孔,結果是從一個主任那邊聽得了這麼一句。
——沒有位子了,都是軍車。
他有着很迫切的行程,向那主任百般地懇求,可憐的是,他絕不顧惜自己,他的媚態已經顯見地暴露了。他絕望地走了出來,看着在運轉所門口排列着的車輛,無論載的是軍火和兵士,的確,都已經一架架的往公路上開,這時候,如果允許我偷偷地問他一聲“你覺得怎樣”?當心,他必定從鼻孔裏噴出火來!
但事出意外,他忽然走到一輛還在停着的車的旁邊,眼睛變得很黃……這黃眼睛我剛纔倒不曾發見,不想一下子黃得這樣利害,在動物園裏,我們看到有一種極精警兇狠但時時愛走着極卑下的行徑的傢伙,它的眼睛正是同樣的黃,奇異,黃色本來會喚起人們對於一種尊貴崇高的東西的仰慕,在這裏卻完全相反,它象徵了一種不高明的齷齪的意念,一個可鄙的陰謀。他用這黃色的眼睛利害地察看着,不知使過了若干的祕密,若干的狡計,最後是低着上身,用着乘其不知,攻其無備的佔上風的姿勢,在最不受注意的千分之一秒的瞬間裏,脫離了形骸的鬼魂似的悄悄地潛進了車裏去。
我們實在不能加以想像,在一架總共也不過八立方尺大小的容積的車裏,從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一個極暗的角落,一個僻靜的山谷,一座深邃的森林,可以窩藏住這個嚴重的“祕密”呢!諒必他正在半聲不響的坐着,把呼吸也停止了,假裝是死去就最好,在這千鈞一髮的嚴重的場合,他最高妙的決策是莫過於否認了自己!
這時候,有一隊兵士剛剛被派裝運炮彈,許多夫子讓沉重的木箱把背脊壓得彎彎地,那爲首的一個已經最初把木箱裝進車裏去了。有一個特務長,夾帶着無始無終的碩大無朋的靈魂,挺着胸脯,跳上了車,在司機的座位上皇帝一樣穩固地坐下去,他不必鬼頭鬼腦的去觀察一點什麼,彷彿這世界都平靜了,現在要使用一點職權去裁製一件什麼,那麼這極高的職權也只有讓給他自己似的,他是多麼的恬靜呵,他不說不動,連袖口擦在身上的聲音也沒有,……有一個夫子用力竭聲嘶的音調,這樣嚴重地叫着。
——滾開去!
——對不起,請讓一個座位吧,——到大塘就下車!
那可憐的傢伙懇切地要求着。
——滾開去!滾開去!另一個兵士咆哮起來了,他以爲這個人這樣大膽地走上車來,必定是什麼長官的親戚朋友之類,卻更糟,這使他盛怒地罵着。
——南寧出的佈告你看吧!老弟,打你是總司令的朋友,還不是滾!
沒有法子,那可憐的傢伙只好拖着沉重的包裹從車的後門落下來,但他不能心平氣靜地轉回頭向着原來的路上走,卻繞了半個圈子,到那坐在司機的座位上的特務長那邊,看看是不是可以討得一點人情,——那坐在司機的座位上的特務長,面孔對着天空,眼睛望得很遠,可是那討厭的聲音追迫着他,他無聲無息地從司機的座位上走下來,回頭向樂羣社那邊走,彷彿心裏在痛苦地叫着,——你勝利了,我現在只好退避了你呵!
這樣他一連懇求了許多別的人,別的人都不約而同的退避了,把“勝利”讓給了他。
但這之間,他不幸跟兩個擡炮彈的夫子衝突起來,大概是他背上的包裹和他們擡着的炮彈相碰了吧,——有一個武裝兵走來了,他拿下了肩上揹着的槍,凡是可以攻擊的目標都給儘量地誇張了,他幾乎要托起槍來對着那可憐蟲瞄準,槍一舞動,空氣都幾乎隱隱的起着震盪。……
這情景非常的紛亂,有許多兵士把他包圍起來了,連夫子都放下了木箱,要去打他,……總之我沒有法子去說明這軍事性的事件的變動是怎樣的急激。這運轉所的門前突然有三百以上的兵士在集攏着,潮水似的洶涌着,——許多的老百姓都跑光了,但那可憐蟲還給包圍在兵隊的裏面,只留下了一點可悲的幻影,……在那裏,常常用了百姓的無知和卑怯描寫出兵隊的殘暴!
一九三六,一二,一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