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十一月,秋高气爽,许多大城市都举行菊花展览会。走进这些展览会,但见纷红骇绿,霞蔚云蒸,一下子总是几百盆几千盆,甚至几万盆,目之所接,无非菊花,真的可说是菊花的天下了。
年年十一月,我家也总有一个小型的菊展,至少要持续一个半月,甚至开到明年。因此曾记之以诗:“菊残纵有傲霜枝,那及清秋绰约姿。我为琼葩添寿算,看它开到岁朝时。”“看它开到岁朝时,雪压霜欺总不知。柏悦松欢梅竹笑,春风吹上菊花枝。”这两首诗,自以为是颇有点乐观主义精神的。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日起,我的小型菊展也开幕了。爱莲堂上,除了大丽花的瓶供和盆植的乌桕、一串红外,就让菊花占有了几案,形成了菊花的小天下。在那中间供着一只“碧玉如意”的长案上,两端有成对的道光窑蓝地描金方瓷盆,盆中是两株黄色名菊“金缕衣”,下面的贡桌上,有一对乾嘉制陶名手杨彭年的白陶冰梅纹斗方盆,盆中是两株暗红色的“古铜盘”。在那两个方桌上,有“紫光带”“二乔”“秋江”“金钩挂月”“粉妆楼”“凤舞”“虬龙须”“绿衣红裳”等名种,以及各色小型的文菊,都是经过艺术加工,而用各种形形色色的瓷盆、陶盆翻种的。此外,再配以大小枸杞、北瓜、灵芝、石供和山水盆景等,作为陪宾,并且在那六扇刻着全部《西厢记》的红木长窗之前,还陈列着一大盆红籽累累的百年老树“鸟不宿”,就觉得万紫千红,灿烂如锦,使东篱秋色,更显得丰富多彩了。
紫罗兰盦也是我这小型菊展的一部分,内中陈列着“东风”“秋江夜月”“夕阳古寺”“绿心托桂”“梨香菊”等名种,再配以盆植或瓶插的各色文菊以及北瓜、天竹、石供、大灵芝等作为陪宾,而以小品为主。就中有一盆比较特出的,是在一只乾隆窑白瓷蓝脚的长方浅水盘中,放着一块满长青苔的悬崖形沙积石,石上挂下一株丁香菊,玫瑰紫的小花,碧绿的小叶,娇小玲珑,煞是可爱。
我的盆菊,一般都取自然的姿态,不用竹枝呆板地支撑着,所用盆盎,或瓷或陶,并且利用铜鼎铜盘,更觉古色古香。有的花叶和枝条还须加工,用棕丝、铅丝等给它们整姿,但仍以不背自然为原则。花以三朵至五朵为限,或直或斜,不落呆诠;并且配上了拳石、石笋或枯木,更觉相得益彰。
那些小型的文菊,年来尽力搜罗,已有十多种,有浅黄、深黄、浅红、深红、浅紫、玫瑰紫、白瓣绿心、白瓣黄心等各种色彩。花瓣有粗有细,有作松针形的,有作盘子形的,叶片有大有小,枝条有长有短,虽说是菊中小品,却也蔚为大观。我在紫罗兰盦外的一角,把好多盆小黄花的野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菊花山。至于单株的各色文菊,那就用各色各样的陶、瓷、砖、石等盆盎配合翻种,最小的盆子不过二三寸。菊花的枝条,用细铅丝屈曲使短,或欹斜,或下悬,构成各种姿态,别具情趣,安放在那些大型的盆菊之间,倒像是小鸟依人似的。除了用盆盎翻种之外,更利用雀梅、野杜鹃等死了的树桩,将文菊的枝条扎在上面,就好像在枯木上开出花来,更觉古雅,朋友们见了,以为匠心独运,别开生面;其实是一种标新立异的玩意儿罢了。
节气已过大雪,我这里——素有天堂之称的苏州,水缸也结过薄冰了。气象预报常说气温下降到摄氏零下二度三度,冬天早就无情地占领了自然界。菊花虽说枝能傲霜,毕竟也令人觉得花开不入时了。苏沪一带的菊花展览会,都已偃旗息鼓,先后闭幕。我因去年自己的小小菊展,曾经欢度春节,和梅花会面。因此,今年我仍然搞了个小菊展,使它依然红紫缤纷,热闹得很。
一个月来,我家几百个大、中、小的盆景,已做好了必要的防寒工作,大型、中型的连盆埋在地下,以防冰冻;小型的和一部分怕冷的,都挤在一间面南的小屋子里,大半已落了叶,瑟缩堪怜。有时国内外的来宾光临,简直没有什么可以观赏的,所可看看的,就全仗我这小菊展中的许多菊花盆供。为了这个光荣任务,我就尽可能地一直维持下去,让它们开到明年,然后请松啊、柏啊、梅啊、竹啊,一同上来接班。
维持这一个多月的小菊展,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朝朝暮暮,我曾付出辛勤劳动的代价。就这小小的局面,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二三天中,就有一番变动,新陈代谢,当然是在所不免。譬如那两盆白色的“粉妆楼”和“懒梳妆”,开得最早,花心有些儿黄了,大有“告老还乡”之意,我就请它们“光荣退休”,换上了朝气蓬勃的两盆“金丝雨珠”和“玻璃绿”;那一株种在不等边形石盆里而高高供着的“天红地白”,花叶支离,好像是“我倦欲眠”,我急忙连连浇水,一连两天,总算把它唤醒过来。一盆居高临下的“秋江夜月”,外围的花瓣有些焦了,脚叶脱了,我就剪下了三朵,修去焦瓣,改作瓶插,再配上一些叶子,现在正安居在一只道光窑的粉彩瓷胆瓶里,风韵犹存,嫣然欲笑,已度过了一星期。此外,新加入的,有一株娇小玲珑的“旧朝衣”,不加扎缚,自然地作悬崖形,种在一只青花的方形深瓷盆里,四朵花开得鲜妍欲滴。一盆“绿衣红裳”,本是三朵,欹斜作态,不料内中一朵忽的焦了一半,我就去芜存菁,剪去了一朵,仍然可观。其他的几十盆,不管是大型的、小型的,似乎都了解我尽力维持的一片苦心,还是不屈不挠地坚持下去,似乎都有跨进一九六一年的雄心大志。
近几天来,朋友们来看了我这硕果仅存的小菊展,都表示惊异。老友蒋吟秋口占了一首诗见赠:“莫道花开不入时,诗人情味我深知。爱它风骨经秋炼,美意殷勤护好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