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槐三先生拖長了下巴,獨個兒悶在客堂裏。看看太陽又從西窗邊打斜,慢慢的落到窗下,整整的一天又快完了,得福老頭可還沒回來。難道半壺酒,一盆雞,幾句花言巧語,灌得這老猢猻人事不省?還是和去年一樣,又鬧了什麼亂子?鬼曉得!

  悶不過,一個剛放下的白銅水煙筒,又伸手捧過來,燃上了一個紙煤。滿地都撒滿菸蒂了,新的又吹下去,滿屋子都滾滿了灰白色的濃霧。像患熱病的無力的又焦躁的呻吟着,從兩個乾躁的鼻管裏不斷地“唔唔”的哼出個怪難聽的聲音,槐三先生捧着水煙筒在房裏來回的踱八字步。低着腦袋,皺着眉毛,失神似的光着黃裏泛白的眼球,彷彿向地板生氣。踱着,踱着,一不留心,他的禿頭忽然撞到一根牀柱上。疼痛倒不覺得,只一驚,幾乎水煙筒都摔落了。

  於是心境更撩亂了。也不管紙煤還在燒,拿水煙筒往條几上一擲,“嘭”的一聲響,客堂裏起了一陣空洞的回聲。這時一隻小花貓剛探頭進來,給一嚇,又夾着尾巴悄悄的縮回到廊沿。他也便一肚子的不高興,去躺在一張藤椅上面。

  “唔,去年荒,還說得過人情;要是今年再囉嗦,那還了得,豈不是連國法都沒有麼!”夢囈似的,從牙齒縫裏自言自語的咿嗚着。

  可是又不敢真想到這上頭去,真像一個生病的人在黑夜裏走路,怕鬼,又怕想到鬼。“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一定老頭又給灌醉了黃湯!”

  “爸,爸。”忽然藤椅旁邊嗡嗡的響了起來。懶懶的睜開眼皮,毛囡光着眼睛站在身旁。

  “吵什麼?”

  “媽,媽叫你去。”

  “什麼鬼事情纏不清,一天到晚沒有個完結的時候!”氣沖沖的一骨碌從藤椅上坐起。

  可是媽媽這時候已經站到他面前了。一個冷冰冰的臉,彷彿預備和他來吵架的。

  “錢拿出來,阿炳哥今夜搭夜航船到杭州去。”

  錢,錢,什麼都要錢,地埂費,田畝捐,自治捐,保安捐,省公債,……一筆完了又一筆放到眼前來,要短少一文也不饒放的。租谷呢,要欠,要減,年年有花樣,而且谷價又賤!這時勢,還要縫什麼新衣服!正想發脾氣,可是一擡頭,媽媽卻翹着嘴巴在那裏等他拿錢出來。這女人,越老越不懂事!可是你和她講理也沒有用,她總把當家的看作一個錢櫃,裏面裝滿了許多鈔票,只是不肯給她。每一回都又兇又潑的要吵到你頭昏腦漲。

  “好好,夜飯吃過來拿。”槐三先生又去捧起水煙筒。

  媽媽還嘰嘰咕咕的嘮叨着,可是看看爸爸今天的臉色也不對,只好攜着毛囡出去了。

  “等我回了老家以後,看你們可還有這本領能夠浪費浪用!”在後面籲出了一口氣,滿口的煙模糊地瀰漫在眼前。

  得福老頭氣喘喘的回來了。焦急到進了門連招呼也不打一個,便一直往客堂裏奔去。

  是傍晚了。在這八月末的秋天,沒有陽光,房間裏便顯得幾分陰沈,也有幾分涼。老頭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直着眼不開口,只透不過來的透着氣。一個光禿禿的腦殼,也彷彿還冒騰着稀稀的白霧似的東西。槐三先生巴望到此刻,只在等候老頭的回來,現在見到這副怪樣子,倒也一時間楞住了,不知怎樣開口。

  “完啦!完啦!”老頭壓扁了嗓子怪聲的嚷。可忽然間人又安靜下來,恢復他的常態了。慢慢的站起身,垂頭喪氣的踱到主人面前,沒氣力的,低聲的,湊在槐三先生耳邊說:

  “二先生,光景不對呢,比去年還更糟!——我先到阿狗的家裏,正是中飯邊,阿狗嫂也不像先前那樣捧着一壺熱酒巴結我,倒叫我一個人在竈間裏。等到問起租谷,二先生,你也萬萬不會料得到罷,阿狗就扳起一個無賴的面孔,說今年雖然稍稍熟一點,可是最多也只能繳個對摺,餘多的要養家。後來接連走了六七家,都是一個屁眼出的氣!我拍着桌子發氣了;他們也不怕,反而只笑笑。——二先生,你不要急,讓我把他們那些狗屁話傳給你聽聽。”

  “你說,你說!快點!”

  “二先生,你知道他們說的什麼狗屁話!他們說穀子是自己用氣力換來的。一年到頭吹風淋雨曬太陽,便只收割得這麼幾籮穀子。要呢,打個對摺拿回去;不要呢,那最好,留到明年春間,一家老小也好少吃幾頓糖糕。而且,真是狗屁之極!還說這老剝皮,就是說你二先生,一向不知颳去了我們多少汗血的穀子,現在明白了,不願意再做這傻豬玀,拿自己的肥肉去喂人。而且,真是豈有此理的!還說要打倒……”

  “嘿!什麼話!那還了得!”槐三先生霍地跳起來,接着的一聲響,兩隻腳又直挺挺的落回到地板上。要是此刻水煙筒捧在手頭,那保險摔成了一隻扁銅鴨。

  “哎,反啦!反啦!——十八年省政府明令減租,也只不過說說,減個二五,事實並沒有實行!今年大熟年,想只繳個對摺,那還成什麼話!——好!要打倒我!看!到底誰打倒誰!……”

  話說不上了。臉色氣得鐵青,鐵青的。十個手指索索的抖着。牙齒也格格的戰個不住。中風似的,頹然地倒在藤椅上。

  得福老頭也着慌了。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大意的,一口氣,冒冒失失的把那許多狗屁話都傳給老東家聽。也難怪老東家氣到這模樣。幸而嘴巴算有分寸,留住了那句話;要是一不留心連那一句話都迸出來,那不是會把他活活的逼死!這些沒良心的佃戶們,真是該殺!倘使自己現在有權在手,那一個個都剁光他!

  現在,你看槐三先生一隻死蝦蟆似的躺在藤椅上,喘得上氣接不住下氣,還有一口濃痰在喉頭嘓碌碌的打滾,甚至連鼻子也無力的個不了。唔,要是氣出一場大病來,或者竟有個山高水低……那可怎麼得了,這責任自己還負擔得起!得福老頭也急得人發昏了。

  “二先生,二先生!”把嘴巴哺到老東家耳邊,輕輕的又提心吊膽的喚着。

  可是這口濃痰終於嚥下去了。人也清醒過來。坐起身,夾着嘆息的搖了一會腦袋。接着,吩咐得福老頭把水煙筒捧過來。

  在這陰暗的房間裏,這本來瘦弱的槐三先生的下巴,顯得更尖削,更拖長了。眼瞠也一時間陷下不少。彷彿病後纔起來的樣子。

  剛纔那股暴躁的火氣慢慢消失了。倒是被一縷半憤怒半憂愁的悶氣塞住了心。覺得今年第一趟派人去收租,就碰到那些惡蟲的搗亂;要是不懲辦,以後五百畝地的租谷還會有影子?而且,多放肆,說那些屁話!這口冤氣真怎麼咽得下!不過,你們雖有這賴債的胡賴本領,自己可也有這討債的閻王手段。唔,讓老爺放出通天的手段來,準這麼辦罷。叫保安隊明天一清早就到西公莊去下鄉,把那些惡蟲一個個的捆來,也好叫別的佃戶寒寒心。而且要關照保安隊長拿爲頭的幾名結結實實的做一頓,也替自己出口氣!要不然,自己年年化這許多什麼捐,什麼捐,纏不清的捐,好處在那裏?就是這類差事他們會幹得巴結到你心窩眼兒裏。於是,主意一打定,心便寬,精神也忽然振作起來。

  “老頭,這事你乾的,你自己說罷。難道讓那些惡蟲白白的賴去嗎?”又是元氣十足的鎮定的聲音了,態度也變得從容,大方,而又莊嚴。把一口濃痰吐到空中;跟着這一團灰黃的濃痰,看到了得福老頭那怔忡不安的愁苦的面孔。

  “那當然,二先生,要重重的依法嚴辦。可是……”不知怎麼說好。要待不說呢,等將來事實拆穿了,這個大釘子可沒人受得了的;而且也沒有這理由,事前知道了不告訴老東家的。要是坦白的說,這一氣,老東家又會昏過去,這可不是玩玩的事情。

  “‘可是’什麼呢?不要扭扭怩怩的像女人家說話。”於是擡頭向窗外瞧了瞧,接着便撅起嘴巴,“你去把洋燈點起來罷。”

  答應着,便點上洋燈。在明亮的燈光裏,槐三先生用催促的眼光等候着老頭的回答。可是老頭還是嚅嚅囁囁的:

  “二先生,我真不好意思直說。”

  “你放膽說,不妨事的。一切事,自然有我會承當的。”這時毛囡進來問開夜飯了。一瞧見,便又記起剛纔母女兩個的那股囉嗦的討厭勁兒,於是沒有好聲氣的回答着:“出去,要開夜飯自然會叫喚的。”

  “那末,二先生,你聽了可不能動氣的呢。”老頭勉強鼓起了自己的膽量,冒險的喃喃說。“我到西公莊跑了五六家,看到每個佃夫都說的那一套屁話。我就知道這裏面一定有人搗鬼的!後來仔細一打聽,原來他們是存心抗租的;而且做頭的,就是,就是二先生的,二先生的令侄谷剛……”

  話沒有完,不知怎的心就噗的噗的跳起來。於是便忙着偷瞧老東家的臉色,變了沒有?果然,兩個鼻子管翹得高高的,唔唔的哼出大氣來。而且剛捧起的水煙筒也呆託在手裏不吸了。不過,幸而這一回人可沒有癱下來。只是把兩道疏疏的眉毛盡往中間擠,幾乎擠在一起了。悶過了好一會兒,方纔搖頭嘆氣的說:

  “這逆子!這逆子!十八年我看家兄的陰靈面上,不忍他斷嗣絕種,纔好容易輾轉託人去保了出來。那知道,他的賊心至今未改!”

  得福老頭的這一顆心專一的看護着槐三先生的臉色。看到槐三先生把嘴巴一翹,懂得老東家這吩咐的意思,便連忙去抓了一根紙煤,擦上火,恭恭敬敬的捧上,槐三先生站起來在房間裏兜圈子,腳步沈重而又遲緩。大家沈默着,被一種奇怪的嚴肅的空氣窒住了呼息。只燈光怪明亮的,吐着快樂的火焰,真有點惹眼到看不過去。老頭把燈光略略暗一些,才爽眼了。

  “你說,怎麼辦呢?這逆子!這逆子!”槐三先生忽然自言自語的說着。然而老頭是理會這嘆氣的:這時老東家正在氣憤,發急,又爲難,又沒有辦法;同時老頭也想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可不正是需要你做下人的湊上去替主人解圍的時機。

  辦法是有的。當時路上便想了一個錦囊妙計。擒賊先擒王,只要放出那一手,包管那些壞痞子以後個個都貼服。只是不好說。可是你又不能老啞着,光瞧着老東家那副爲難的勁兒。老頭只好當作沒聽見;看看紙煤快完了,便又燃上一個新的捧過去。

  接過紙煤。可忽然又把紙煤和水煙筒一齊放下了,“咳,老頭,你看怎辦?這逆子恩將仇報,居然和我搗亂!”

  不知道怎的忽然老頭膽大了。也許這樣一個錦囊妙計梗在肚裏也怪不舒服的。他把嘴巴哺到老東家耳邊:“我想,令侄不妨嚇他一嚇,明天請保安隊送到縣裏去。那末,蛇無頭不行,一天大事便煙消霧散,那些壞痞子也不敢再強硬了。這是我的鄙意,不知二先生以爲怎樣?”

  “我想,也只有這樣辦!真是家門不幸,會生出這樣的逆子!不過,我總覺得有點對不住地下的家兄家嫂,他們辛苦一世,只留得這麼一個孽畜!”

  “那也不見得。如其留個禍根在世上作惡,倒不如沒有,大先生睡在地下也好安心些。”這乖乖的老頭多會看風色,瞧見槐三先生邊聽着自己的話,邊頓着下巴,同時眉目間那種氣色也舒暢了不少,知道自己的話一句句都打中老東家的心竅了;於是嘴巴自自然然的變得更伶俐,更進一步的巴結到老東家的心窩眼兒裏去。“二先生,這個我也懂得,眼看嫡親的侄子作歹作惡,你做大人的自然也怪心痛的;不過,二先生,恕我老頭說句狂話,像這樣亂紛紛的時勢,你老人家也不該再婆婆心腸的對待本家了。就單隻爲了地方上想想,你做村長的,也該出來承當這一個擔子。”

  真的,得福老頭的話一句句都中聽,槐三先生這才鬆過一口氣,心上放下一塊重重的石頭了。覺得老頭到底是個伶俐鬼,一箭便射透了自己的心思。而且虧他說出那麼許多大道理。真的,要是他不開口,自己一時倒不好意思說出來?雖然這壞胚子近來興風作浪的專做壞事情,累得許多紳士都來登門告訴,而且就是爲自己想想,也正該想法拔去這眼中釘;可又到底是嫡親侄子,又是分開人家,你怎能憑空的去撩撥他?好,現在來了這麼個機會,恰巧又是老頭出的主意!這可真做鬼也冤不到自己!於是把西公莊那些痞子賴谷的事情反而忘到腦後了。他閉着眼睛沈吟思索了一會,接着便擺出個正正經經的臉,裝着憂鬱的樣子囑咐老頭:

  “我想,這逆子,要是將來萬一有個山高水低,也只好怪自己不爭氣;我做叔叔的,老頭,你才曉得的,總算盡過人事,十八年替他保釋過一回,就是做鬼也對得住地下的家兄的。——那末,現在老頭,這件事我就重重的託咐你了。事不宜遲,你今天星夜就到縣城裏去辛苦一趟罷。”

  “當然當然。——二先生,你不要瞧我的老腿瘦,只要是你老人家的吩咐,就是跑個三天三晚路,它也不會叫聲痠疼的。哈,你可信?”得福老頭總算也放寬心事,笑也有,笑話也有了。

  可是槐三先生卻還沒有到這真好開心的時候呢。他又自家躊躇了一會。接着,便這麼鄭重地補充着:

  “不過,老頭,第一,你千萬,不要事前走漏了風聲。那小子的兩隻毛腿可真會溜,又到處有路走。第二,我仔細想想,覺得縣裏最好還是由你出面報告。”

  “好的,好的。我就依照二先生的意思去行事罷。”得福老頭知道老東家一向就這麼個脾氣,凡事都怕出面。就是十八年去保谷剛,這是二先生生平最得意的一篇好文章,可是誰不知道實際上還不是爲了谷剛就要罪滿開釋,落得做個順水人情,纔出面託人去保他呢!不過此刻自己可不好推託,而且,也不想推託,爲的幹完這件大事,一番小小的酬謝,那是一定會給他的。

  現在槐三先生才覺得天色已經很晚,踱到房門邊,瞧見檐角上面影着許多朦朧的星星。於是肚子也開始嘓碌嘓碌的叫着,是非常的飢餓了。他就站在房門口大聲的叫喝着:

  “快點,夜飯開上來!”

  這一餐夜飯吃得非常有味,比平日多加了半碗飯,不過晚上可始終恍恍惚惚的沒有好好的睡着。

  打發得福老頭出門以後,本來心境寬舒,眼界也清明瞭。可是媽媽又進來冤了一場,硬巴巴的冤去了廿塊錢。到夜裏,這女人又一翻身便呼呼的睡去了。槐三先生的小肚子有點脹,身上又癢癢的很難受,在枕上翻來覆去的鬧得腦筋也慢慢的發漲了。再加外面風很大,狗聲又淒厲,在黑夜裏聽去,彷彿真像有冤鬼在那裏啼啼哭哭,叫人想到自家的虧心事上去。聽着聽着,不覺打了一個寒噤。於是,這麼一來,不知怎的變得很清醒,竟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探頭到帳外瞧瞧,雖然一片模糊的昏黑,彷彿也有些微的白光從窗口漏進來,陰慘慘的。於是又把腦袋颼的縮回被窩裏。

  接着,便聽到一陣淒涼的竹梆聲,在夜的靜默裏,噹噹的從村頭敲過來。唔,已經二更天氣了。驀然間,想起得福老頭該早到了城裏罷。

  對,吃過夜飯到現在,整整的三個鐘頭過去了,得發老頭該早已會到保安隊長罷。也許見到自己的名刺,陸國雄隊長就星夜帶隊下鄉來;也許要等到明天早晨才動身。不忙,最遲明天中飯以前就會見分曉的。不過,谷剛這逆子果然是該死,村莊裏面的紳士們可不能不馬上邀一邀,說明一說明這回事情的經過。可是怎麼說法最體面又大方呢?當然,這是爲了合村的福利和平安,自己才含着淚忍着心痛來做這一回大義滅親的事情,如得福老頭傍晚所說的!不,這還是不妥當!這是一個不好聽的話柄!要周到,還是仍舊由老頭出面,說是聽到許多人的報告,又經過一番詳細的調查,才知道谷剛這痞子確實勾結了土匪,還預備在村子裏暴動。於是不得已只好事前毫不聲張,悄悄的去城裏密告;雖然動身的時候曾經來稟告過自己;而自己不得已也只好同意,當時還不知流過多少痛苦的眼淚!大滴大滴的,夾着怨憤夾着嘆息的,痛苦的眼淚!——對,要這麼辦法才完全放心得下呢。

  於是,在這黑洞洞的帳子裏,這老成陰謀的槐三先生非但不想睡覺,甚至變得異常的高興了。哈!要打倒我!明天看,到底誰打倒了誰?到底誰的性命了結在誰的手裏?要是以後有人再敢那麼嚷,那不等他嚷出聲,便送他回老孃家裏去打倒他的媽!哈哈!……

  興沖沖的得意的又胡亂的想着。想到這,想到那,想到谷剛這傲小子到牢監裏還一定瞧不起自己,不會有信給自己;就是有信來,一面悔罪,一面就懇求自己去設法營救,那也當然不理睬;想到以後就是遇到荒年,那些佃戶也一定會十足的把穀子擔來;最後想到谷剛那份產業,那當然歸自己。一直到三更天氣才朦朧的閉上疲倦的眼皮。

  可是過不了多久,秉良先生和志雄先生進來了。一見面,便彎躬曲膝的打拱。同時兩個人一齊滿臉堆笑的說:

  “恭喜你,老二,替我們地方上除了一個害蟲。”

  “不,不,……”紅着臉,正想辯明這是得福老頭乾的事,自己因爲沒辦法,不要你家裏養出了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逆子,所以也只好同意的時候,秉良先生忙着又攔住他的話:

  “不過,我們有點小事情要和老二商量商量。”

  “好的好的,你兩老有什麼大事要吩咐我?”見到別人那麼客氣,槐三先生也只好笑着說。

  “就是從前大家提過的,”志雄先生攙了他的手。“因爲近來四鄉不安靜,我們鄉里最好也能夠辦一個民團,不過因爲沒有固定的經費,就一直延擱下來。現在我們兩人商量過,其實合村人都同意的,就是令侄谷剛已經判決無期徒刑了,他那份家產沒人管理,不如捐出來充作民團的經費。我們就爲這點小事情,來和你老二商量商量的。”

  “而且,像你老二那樣大的財產,倘使村裏不弄個民團守衛守衛,每天走路也要提心吊膽的,不是麼,未免也太辛苦了。”

  像一盆冷水澆到頭頂上,這一來,真是從天空掉下一個意外的岔兒!嚯,原來這兩個長手物打算要在自己口袋裏揩一筆油水去,圖謀瓜分這一注自己已經到手的財產!那可怎麼成?於是槐三先生只好沈下臉來,冷冰冰的說:

  “本來不必你們二老開口,捐給公家也是應該的。不過家兄留下的幾畝薄田,差不多被谷剛這逆子揮霍完了;就是現在剩下的一些些,也因爲家兄的廬墓荒蕪日久,要好好的替他修理,收拾。所以二老的這番美意,做小弟的只好心領了。”

  不料這肥肥的一盆肉,槐三先生竟慳吝到一毛也不拔,連油水也不讓人沾光些,這二老便大失所望了。於是也立刻翻下臉,生氣了。先是秉良先生冷笑着說:

  “老二,做人也要自己知趣的,好花全仗綠葉扶持,不要以爲一有錢,便一定也有勢!——本來反動份子的遺產照例一律充公,用不到先瞎關照你;我們今朝來和你商量,也是擡舉你,那知你一點也不識相!”

  “噲,秉翁我們走吧,我們可沒有這多閒工夫跟他瞎纏。我們倒要看看他可有這天大的本領,竟敢目無國法,窩藏反動份子的贓物!……”

  “什麼話!什麼話!……”槐三先生直着腳發跳了。可是看到這一對地頭蛇竟頭也不回的走出去了,心中又忽然生了反悔。這兩位臭紳士一年四季多半在衙門裏廝混的,衝撞了他們,你以後就不會有個乾淨的日子。眼見得許多忠厚安分的人家,就被他們一手安排得家破人亡!今朝既特地登門來尋事由,怎好一時糊塗,連點小費也不應酬,就說僵了。心一急,額上綻出黃豆大的汗粒來,眼睛也忽然睜出了。

  太陽已曬滿半張牀,熱烘烘地,灼得皮膚怪燙的,又怪燥的。伸手摸摸自己的額角,果然溼膩膩的黏着許多汗水。想想剛纔夢裏受人欺侮的情景,雖然未免還殘留着幾分氣憤,但也覺得好笑。時候已經不早,就披着衣服下牀了。

  洗過臉,吃過早餐,又料理了一回雜事,槐三先生便坐在廊下看申報。綁票,暗殺,年青女子跟人逃走,流氓拆梢,電車工人大罷工,學生散傳單被捕,翻來翻去,滿紙都是些不入眼的狗屁事情。可是忽然在《自由談》旁看到一條大號字的廣告:“諸君看報至此,虔誦十聲南無阿彌陀佛,功德無量。”這倒很合槐三先生的脾胃,於是就恭恭敬敬的默唸起來。

  唸完經,放下申報了。接着便擡頭瞧瞧天,太陽已快到天中心,快中飯邊了。唔,怎麼回事情,老頭到此刻還沒回來呢?一想着這樁事,槐三先生的心頭又像螞蟻爬上了熱鍋子,兩腳放在地上,也彷彿沒有一個着落。於是拐着腳踱到廚房去問媽,早晨自己還沒起牀的時候,可曾看到得福老頭回來過?好像昨天的餘氣還沒消盡,媽只睜着白眼,冷冷的回答:“不曉得!”討了這一個沒趣,把槐三先生又擾得很不舒服了。

  怎麼回事呢?怎麼回事呢?難道陸隊長沒在縣城裏,會不到?或者這老頭又出了什麼岔兒?回到客堂裏,口問心,心問口,也問不出一個大道理。正沒法消遣這心焦,想捧個水煙筒,好有一口沒一口的挨挨時間的當兒,隔壁德公公漲着個紅臉奔進來,氣喘喘的急不過來的說:

  “二先生,你快走。從後門,避一避風頭。”

  德公公伸出個瘦黃瓜似的大拇指,往後而急急的抖索着,意思是叫他打後門快走。

  這一來,又把槐三先生摔到夢裏去。什麼事?什麼禍事呢?這直心腸老頭兒也急到臉變色,該不是家裏又憑空落下個大亂子?又是糊塗,又是心慌。

  “德公公,到底什麼事呀,你這樣急?叫我走,你也得說個清楚。”

  “二先生,你還有什麼不清楚,睡在鼓裏的!便是得福老頭那樁事出了大毛病。”

  “什麼?”彷彿沒有聽清,追着問;但心裏可急壞了。“你說,我真一絲也不知道!”

  “真的嗎?那我可不敢瞞你二先生。”德公公張開嘴巴透透氣,再咽嚥唾沫;可還是喘喘的,說:“今天一清早,谷剛這小子給保安隊押着,帶上縣去。那時不知那個眼快耳尖的多嘴,或者村裏有內線也說不定,把這個風聲傳到了西公莊那些狗的耳裏。他們當時敲了一陣鑼,聚集三五百個強盜似的黑心漢子,有的拿鐵尺,有的拿頭,也有拿短銃尖刀的,攔住官路把谷剛這小子劫下了。而且,二先生,這不是造反麼,還把保安隊長,得福老頭跟好幾個弟兄都捆了起來,其餘的也都打個落花流水,腿快的算溜過性命了。——天!這天大的禍闖下了,這些強盜種子還不怕!二先生,我告訴你,他們拿大棍子,拿刀背子,沒命根兒的毒打着得福老頭,逼他供出主使的人來。唔,大概得福老頭吃不消這苦罷,說這主意是你二先生出的。——現在,二先生,這些狗的,結了夥,還把東公莊南公莊的那些壞痞子一齊邀了來,也不知上那裏去偷來搶來的,聽說還有好幾十杆木殼槍快槍夾在裏面,就要上這裏來燒你二先生的房子了。……”說到這裏,伸手揪住了槐三先生的袖口,推推撞撞的要他到外邊去。“二先生,這些強盜種子你怎樣和他們講理呢?不如避一避風頭,免得吃這眼前虧,然後我們再慢慢想法跟他們算這筆賬!”

  這一急,再加上一股氣,槐三先生比昨天還更利害的昏過去了。兩排牙齒咬得緊緊的,開口不得。只一個下巴索索的抖着。眼睛忽然陷下去了,睜得怪怕人的,可不會動。手足也不會動,彷彿給人用麻繩捆住了。而且眼前忽然發黑了,模模糊糊的涌起一陣木殼槍,快槍,耜頭,尖刀,和許多青面獠牙的高大漢子。

  “事到其間,二先生,你急也無益。暫且聽我的話,到外面去避避風頭再說,……”

  這一陣亂哄哄的嚷鬧,把廚房裏的槐三師母也趕了過來;毛囡也放下蟋蟀罐子,呆呆的站到客堂門口,又不敢進去。師母只聽到後面這幾句話,沒弄明白到底怎麼一回事;可是看到德公公那驚慌的神氣和爸爸那駭得怕人的發瘋的樣子,也急到不知怎樣開口。

  “德公公,我家出了個什麼禍事呀?”也顧不得師母的身份了,扯着德公公不放。

  德公公沒有這閒工夫理睬師母,急得哭喪着臉的說:

  “二先生,你不要執拗,也不要乾急!趕快避出去,保重自己的身體要緊……”

  眼前的黑影慢慢散了開去,槐三先生的神志也終於慢慢的清醒過來了。可是,也就在這個時候,槐三先生突然意識到大難已經落到頭上,大火已經燒到眼前了。於是,身子軟了下來,只用不斷的索索的顫抖勉強支撐着。

  這時候,又一個青臉小個子帶嚷帶跳的慌慌張張的跑進來:

  “二爺爺,你快些走,那些狗孃養的已經進村了!”

  槐三先生嚇得呱的一聲哭出來了。抖着手,一把抓住了德公公的手膀;彷彿一個人掉在河水裏,抓住了一點東西,不管是什麼,便再也不肯放手。同時帶哭帶嚷的:

  “……德公公,公公……你想想法,救救救我…………公……救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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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姚蓬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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