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幸福

  ——独幕剧——

  人物:

  韦清谷——年三十,大学教授。

  黎一星——年二十六,清谷之妻。

  王镜如——年三十五,清谷之友。

  王太太——镜如之妻。

  年青的女仆一。

  布景:

一个小小的书室。临窗放一写字桌,桌旁一摇椅,桌之侧端是两列书架,上置法文及英文之文学书籍。室之左侧,放一套沙发,沙发前放一圆几,几上有一插鲜花之花瓶。室之右场,有一门,通内室,旁有茶几,衣架等。幕开时,一星身穿秋天夹旗袍,人颇美,现出愉快的神情,在写字桌上烫领带。侧上约静默一分钟。


  一星 (自语)领带都舍不得买,象这样旧,烫了又烫……(清谷悄悄的从内室开门出,是一个好漂亮的又会温存又稳重的男人,穿西装。)

  清谷 旧的比新的好。

  一星 旧的不但不时兴,并且也破烂,这有什么好?

  清谷 你知道……(坐沙发上,以含意的眼光望她。)

  一星 是省钱,对不对?

  清谷 那能够省得多少钱?

  一星 我总喜欢你买两条新的。

  清谷 旧的好多了。

  一星 为什么?

  清谷 (眼光又望她)

  一星 (会意)不过,新的难道我就不烫么?

  清谷 (笑)

  一星 换上吧,那怪脏的。(也坐在沙发上)你说,这条领带烫得怎样?

  清谷 真好。(一面解下颈上的领带,换上。)

  一星 不。让我来。(替清谷换领带。)

  清谷 不要你来……因为,因为我没有力量去担负那快活。

  一星 你近来越变得坏了:多么会说话!

  清谷 本来就是坏的。

  一星 本来?你想想,我们才见面的那时候,你连眼光也不敢看我呵,象一个傻子似的。

  清谷 然而心里是知道的。

  一星 心里知道又不敢明说,那才是真正的胆小呵!清谷你不信,那末,你现在要我说什么,我就说。

  一星 自然,你现在是变坏了。(两人默默的再视一笑。)

  清谷 (摸新打结的领带。)打得真比我好多了。

  一星 又来了——

  清谷 我想,象我们这样,我们真不相信这人世间还有什么缺陷的。

  一星 可不是?

  清谷 或者可以这样说,我们生在这世间原是缺陷的,但是我们自有了爱情,并且由这爱情把我们的命运锁在一处,我们就变成美满了。

  一星 不,不是爱情,只是你!(微笑)你把我变成美满的呵。

  清谷 我常常想,别人会嫉妒我们的爱情,因为我们是太欢乐,太幸福了。

  一星 但是我不这样想。我觉得别人应该来赞美,不应该来嫉妒。

  清谷 其实呢,别人来嫉妒,不就是更显得我们的幸福么?

  一星 真是的。(伸过手,清谷即紧紧的握住。)

  清谷 我们结婚已经四年了,但想来,好象我们还在西湖度蜜月似的。

  一星 对了,我的心好象见你第一次时那样的……

  清谷 (吻她的手。)星……

  一星 (低下头,低音的。)我的爱,这宇宙间只有我们俩——不,只有一个人呵!

  清谷 (吻她的头发。)我们俩就是这个宇宙!

(钟响了两下。)


  一星 (慢慢抬起头。)两点钟了,你不是得上课去么?

  清谷 不去也不要紧。

  一星 你不是预备去的么?

  清谷 那末你一个人在家里做什么呢?

  一星 看看书。

  清谷 好吧。

  一星 那么你就换衣服去:要带夹大氅,怕起风。我呢,我先来写一封信,我们不是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给妈妈写信么?她老人家又会疑心到我们得了病呢。

  清谷 对了。不过你不要忘记说——(笑)

  一星 说什么?

  清谷 (在一星耳边低语了一句。)

  一星 (脸忽红起来,)你敢,这样痞!

  清谷 一个小小的生命——

  一星 (娇羞地。)不——不呀!不准这样说!

  清谷 (笑)好,好,让你自己去实现吧。

  一星 你还敢——

  清谷 (吻她的头发。)留下我的心……

  一星 能够早点就早点回来……

  清谷 哈!我还没有换衣服呢。

  一星 就象你是离开我一样。

  清谷 我不去好了。

  一星 不。不要紧的。你只管去。并且老是请假也不好,把许多学生的功课都耽搁了。你先换衣服去,我有一句顶好的话要等你临走时再说。

  清谷 好……(走入)

  一星 (默默的微笑了一会,便站起,坐在书桌前,去写信,但抽屉开了。却发现一封信,即顺手拿来看。初看时是平静的,越看就脸色越变,至于现出很凄惨的苍白色,随着眼里全是泪,长叹一声,颓然倒于椅子上。信落到桌脚边。)天啊……

  清谷 (很快活的走入,猛见一星的样子,大惊。)怎么的,你?

(走近去。)


  一星 (落下眼泪,声极低。)天啊……

  清谷 什么事?不是刚才还快快活活的么?星,你说,为了什么呢?身上不舒服么?(去抚摩她头发。)

  一星 (用力推开他的手。)

  清谷 你是发我的气么?

  一星 (极伤心的。)唉……

  清谷 如果你是发我的气,那才是冤枉呢。(又去抚摩。)

  一星 (用力推开他的手。)我的天!……

  清谷 到底是什么事,使得你这样子?你说!

  一星 我,我能够说什么啊!

  清谷 可以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我真做错了什么,你说,我就改,好么?

  一星 就是改,也有什么用处呢?

  清谷 你原来真的发我的气呀。好,你说,说出了,你自己会好过些。

  一星 我的天!

  清谷 你说好了。

  一星 我能够说些什么呢!

  清谷 什么事使你难过,你就说什么事。

  一星 (忽冷笑。)哼!

  清谷 说好了,不说就永远是冤枉,永远是误会的。

  一星 (又低声叹气。)

  清谷 不要这样难过。你想,你这样难过,我是怎样的不安啊。(伸过手。)为了我们的爱情——

  一星 (急打断他的话,并推开他的手。)请你不要这样说!

  清谷 (疑惑。)星!

  一星 (叹气。)

  清谷 我想,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一星 (冷笑。)

  清谷 你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么?

  一星 (奋然。)我说,你,你真会装糊涂!

  清谷 (疑惑的瞅了一下眉头。)我么,我从来就不会。并且也没有什么事,使得我去装糊涂。你相信,你就会好过了。

  一星 为什么呢?真奇怪!难道一个人所做的事,连自己也不知道么?

  清谷 当然,一个人所做的事,只有自己能知道,别人就只有误会了。好,不说这道理;只说,你相信,而且要想一想我们过去的,你就会相信了,我并不错。

  一星 (冷静状)说到过去,唉,说到过去只有使我更难过,算是我——我自己太老实,太——我的天,这是我的错误么?

  清谷 到底是什么事?

  一星 你真聪明——也许每一个男人都这样:嘴巴说得甜蜜蜜的,心里却藏着一个鬼胎!

  清谷 (有点明白,颇仓皇,但立刻就归平静,想遮掩。)人世间的一切都有例外的,可不可把我算是例外呢?我——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一星 得了,得了!

  清谷 本来是,并且,你能说,我们的生活不是幸福的么?

  一星 (奋然。)是幸福,不错,然而这幸福里面充满着欺骗,虚伪!

  清谷 你看你,你说了什么话!

  一星 女人说话才是一句算一句,有本领说假话的那只是男子!

  清谷 (已恍然明白,却又想蒙混。)到底为了什么事?

  一星 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应该去想想。

  清谷 你说我欺骗了你,我的一切都是虚伪的么?

  一星 你是聪明人,何必要故意的说出这些愚蠢的话呢?你想蒙混我么?

  清谷 我实在不知道。

  一星 好,让你装糊涂去就是了。

  清谷 一个人发别人的气,也应该让别人知道一点原因。象这样糊里糊涂的,尽是气,不但发气的人是冤枉发,而被发气的人也永久是冤枉了。

  一星 冤枉么?(冷笑。)哼!…………

  清谷 得了,一切都原谅我——(伸手去抚摩。)

  一星 放尊重一点。假使你知道我心里所想的是什么,你这手伸过来,你自己也会觉得惭愧——不应该的。

  清谷 我相信,我有这种资格。

  一星 听我说,女人爱了男子,即是结了婚,你要知道,这只是两性的自由结合不是卖身或是卖灵魂。所以我不愿意的事情,你就没有权力来压迫!

  清谷 我所说的“资格”,只是因为我爱你的缘故。

  一星 (冷笑一声,忽又潜然落泪。)

  清谷 星!

  一星 不要你再叫我这个名字。

  清谷 为什么呢?你以为我不爱你么?

  一星 不呀!我愿意永远不听到世界上还有爱!

  清谷 你不该这样!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说不定那就是误解的事。

  一星 天啊,我能够说什么话呢?

  清谷 安静一点,自然就可以说出来的。

  一星 这种事!

  清谷 我相信,我是并没有什么事的。

  一星 没有?

  清谷 绝对没有。

  一星 哼!你瞧,(指桌脚旁的那封信。)这是什么啊?

  清谷 (惊惶。随又镇静。)你发气就是为这封信么?

  一星 不要问!

  清谷 这封信并不是我的。

  一星 (惊诧。)不是你的?

  清谷 当然不——

  一星 哼!男子多么坏,证据在面前还想撒谎。

  清谷 我说的是实话。

  一星 是实话?骗鬼!

  清谷 (忽做出温柔样子。)星!你听我说——

  一星 不要这样甜言蜜语,暗中又……

  清谷 一点也没有欺骗。这封信不是我的。

  一星 (恨视他一眼:就拾起那封信。)不是——?这难道不是你的笔迹?

  清谷 笔迹倒是我的。

  一星 就对了。

  清谷 不过,不过我是——替一个朋友……

  一星 你还想撒谎么?

  清谷 不相信,你可以看一看底下的署名,就明白了。

  一星 (看信。)哼,你多么狡猾!

  清谷 怎么的!

  一星 信底下的署名是“一个倾全灵以爱你的忠实者”。

  清谷 别人就不可以用这个署名么?

  一星 别人可以自然你也可以。

  清谷 这理由不很充足。

  一星 那末你替谁写的?

  清谷 (慌张。)我……我替——一个姓张的。

  一星 (冷笑。)岂有此理!你也不是一个小孩子,而且是一个大学的教授,难道会干出这种无意识的事情么?

  清谷 是被一种友谊所逼迫的。

  一星 总而言之,说话是空的,事实才能够证明——

  清谷 要事实来证明,那也容易。

  一星 自然,找一个姓张的,这于你并不难。

  清谷 本来有——

  一星 (忽长叹一声。)

  清谷 (见有机可寻,就前进去抚慰。)星!

  一星 站远些!咳!女人多么作孽!爱上男子了,和男子结婚了,也就是,整个的命运都由男子去支配了。哼!女人……如此之弱的女人!

  清谷 这样发感慨……

  一星 女人的弱点就是不自立,要爱人,所以男子就利用这弱点,来欺骗。

  清谷 你怎么这样发感慨?

  一星 (不睬他,只自语一般的说,又落下眼泪,)其实,这只是旧的伦理思想的遗留,所以男子去放荡是应该的,而女人呢,那就得受一切的诽谤,一切的指斥:成为社会中最坏的东西。

  清谷 不要这样说,……我并没有。

  一星 有也罢,没有也罢,总之,我已经有了这一种觉悟:女人太弱了!男子正在利用这弱点!

  清谷 没有的事。

  一星 我自己呢,也就是这般女人,或者比别的女人更弱。

  清谷 真瞎说!

  一星 瞎说?我们现在的情形就是这种事实。

  清谷 你完全看错了。

  一星 一点也没有错。你以为几句甜蜜的话,几下温柔的眼光,几个多情的动作,能够把你的欺骗遮掩过去么?不,不能,一点也不能!

  清谷 我并不——

  一星 得了,不要再说吧,何必定要露骨的说出来呢?

  清谷 这样不相信,你真不应该。

  一星 要我怎样去相信呢?你说两点钟去教课,和那信里的约会正是一个时候。

  清谷 事情不许有凑巧的么?

  一星 对了,一切的欺骗,因“凑巧”这两字就可以糊涂了。

  清谷 我并不——(现出诚恳样子。)

  一星 横直我知道就是的。

  清谷 真的,不要这样想……看一看我们的爱情生活,以及我们的神圣的恋爱……

  一星 (冷笑。)不要只管说“爱情”,“恋爱”!说出来只是糟蹋这些东西!

  清谷 很诚恳的——

  一星 算了吧。……彻底的说,象我这样的什么爱情生活,简直还不如旧式的婚姻:因为旧式婚姻的坏结果还可以归怨于父母,而我这样所谓新式的,就只能自己去伤心,有苦无处说。

  清谷 你越说越不象样了。

  一里

 比如王镜如他们俩,是旧式的,却是非常的能够相安,能够相爱,能够把两个心变做一个命运——他们俩多么幸福!

  清谷 你是更幸福的。

  一星 “更幸福,更幸福!……”(忽长叹一声,低下头,默哭着。)

  清谷 相信我,(用极低的声音说。)相信我,我——我的星!

  一星 (极沉痛的。)不啊!

  清谷 我的星,你,你应该相信我——(慢慢的去吻她的头发。)

(女仆忽从门内出。清谷听门响,在将吻着时,急举头。)


  清谷 什么事?

  女仆 王先生和王太太来了。

  清谷 (想一想。)请进来!

  一星 (急举头,擦眼泪。)

(女仆下。王镜如和王太太即上。)


  镜如 我恐怕你不在家呢。

  清谷 今天没有课上。

  一星 (忽忍耐着,现出快乐的样子,站起。)我想,你们今天该来了,从上一个礼拜就没有见面了。

  王太太 可不是?前天想来又下起雨,昨天呢又来了两位客,你好!

  一星 谢谢你。随便坐吧。

(大家就坐。)


  清谷 刚才,一星正说着你,你们就来了。(现喜色。)

  一星 (急以眼示意,但带点含怒的神色。)你们这几天做什么?到平安看电影去么?听说,《迷龙记》这片子很好,还可以去看看。

  镜如 看过了。

  王太太 我们以为在场上可以碰见你们俩,谁知你们俩还没有去。

  一星 这两天有点头痛,就是那晚从真光回来吹了风,所以不敢出去。

  镜如 其实呢,看电影,也许还不如在家里自己演剧好看。(以玩笑的眼光看他们。)

  清谷 你总是爱说笑话。

  一星 那末,你们为什么又去看电影呢?

  镜如 (哑然。忽又笑。)你这句话问得倒有趣。

  王太太 今天已换片子了,听说是《复活》——这是俄国托尔斯泰的小说,你们喜欢去看么?

  一星 你问他。

  清谷 问我做什么?

  镜如 你们两个人还客气么?

  王太太 那里是客气——(会意的笑。)

  清谷 她去我也去。

  王太太 (打起哈哈。)我猜中了。

  一星 你猜中了什么?

  王太太 我猜中了,是:你问他去不去,而他又说你去他也去,这不是你们俩谁也不愿意一个人陪我们去么?太好了!

  清谷 王太太也说起笑话了。

  王太太 早就自己声明过,不要你们再叫“王太太”的,你又忘记了。

  清谷 叫什么呢?

  一星 如果你们明天去看,我就奉陪。

  镜如 好。

  王太太 今天为什么不可以去呢?

  一星 头还有点痛。

  王太太 不是吧。

  一星 当然不撒谎。

  王太太 也许——

(女仆上。)


  女仆 韦先生,姓陈的来电话。

  清谷 (踌躇的样子。)

  镜如 只管接电话去,我们在这里,是不必你招待的。

  清谷 (踌躇着,以眼光望一星。便对女仆说。)说我不在家。

  王太太 听去!为什么要把我们当做客呢?(向一星)你说是不是?

  一星 是的。

  镜如 不要紧,只管听去,我们不是客,客气做什么?

  一星 是谁呢?

  清谷 一个同事。

  一星 那未你去接电话好了。

  镜如 不必管我们——

  清谷 好,我去就来。(下。)

  王太太 难道我们还是客么?

  一星 决不是的。

  镜如 如果我们是客,那真是笑话了。

  王太太 可不是?

  一星 (忽思索起来,若有所感的样子。)

  镜如 清谷近来很忙吧?听说二民大学要聘他去教心理学。

  一星 (静默着。)

  王太太 (向镜如示意。)

  一星 (忽觉得,急恢复常态。)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镜如 没有说别的,只是说,二民大学要聘清谷去教心理学。

  一星 (忽站起,内心非常不安的,但脸上还含笑着。)请你们自己坐一会吧,我出去就来。

  王太太 有事只管去,我们自己会坐的。

(一星下。)


  王太太 你瞧,他们俩多么好!

  镜如 你总是这样羡慕。真要不得。

  王太太 有什么要不得?他们的幸福,自然会使我羡慕的。

  镜如 你为什么要羡慕别人呢?

  王太太 为什么?还要问!你还在装糊涂呢。

  镜如 那不能就算是不幸——

  王太太 (变色,冷笑起来。)有了妻子的人,又常常去逛窑子,这对么?

  镜如 你不懂得这种苦衷!

  王太太 男子们做坏事,偏偏又有他的好理由。

  镜如 你听我说。一个衙门里,有良莠不齐,比如有了好逛窑子的同事,他要你去,一次拒绝了,不要紧,可是第二次,第三次,至于第四次,就有点不好意思,并且再拒绝,于人情上也讲不过去,伤了感情,结下仇,那才冤枉呢。所以一在衙门里当差事,遇上好打麻将的同事,有时总得凑一个脚,同样,遇着好逛窑子的同事,有时也得去陪他走一走胡同,这是没有办法的。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干么?

  王太太 男子的心是冬天的夜,男子的嘴偏又象春天的太阳。

  镜如 不要这样骂人!我说过,你是不懂得这种苦衷的。

  王太太 把“不懂”加到我身上,你就任意做坏事,也不要紧了。

  镜如 话不是这样说。

  王太太 是这样也罢,不是这样也罢,横直——我不懂,你就尽管去胡干。

  镜如 越讲越不通……和你说话真比登天还难。

  王太太 和茉莉花——那个窑子去说就是的。究竟女人已经嫁给了男子,还不是随你怎样就怎样?

  镜如 你相信我,逛窑子,只是勉勉强强的去作伴,是被动的。

  王太太 既然是作伴,为什么也选上茉莉花呢?这又怎样说?

  镜如 这你又不懂。

  王太太 “又不懂!”哼!……

  镜如 你想,人家连请你好几次,每次都花了许多钱,难道我就白白跟着人家走,一个钱不花,象一个吝啬鬼么?所以,就是不愿意,也只好随随便便选上一个人,作为应酬应酬。

  王太太 “随随便便”?大家都说,你们闹得怪热呢。

  镜如 这你又不懂。

  王太太 自然——

  镜如 既然选上了,花钱了,当然从其中要生出一些花样,……

  王太太 (冷嘲)什么花样!

  镜如 假使不生出一些花样来,这不但在同事们面前丢脸,并且给人家说我是一个“措大头”——北京话就是傻子,那才倒霉呢。

  王太太 不同你说来说去!总而言之,只怪我自己没进过学校,没受一点新的教育,只躲在家里当小姐,才会给父母嫁了去。要不是——比如说:自由恋爱的结婚,我会处在这种环境么?

  镜如 不要这样懊悔!

  王太太 你瞧,清谷他们俩多好!他们俩多幸福!这就是自由恋爱的结果!

  镜如 小声点!给人家听见了不象样!

  王太太 有什么要紧?难道看人家的幸福,也不容我羡慕么?

  镜如 我们俩也不错呀。

  王太太 清谷他逛窑子么?

  镜如 我不知道。

  王太太 你不知道?我却相信:他一定没有逛过的。并且,他也不会和别的女人去相好。

  镜如 怎么见得?

  王太太 因为他们俩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婚,他们俩的生活是爱情的生活,他们俩的心是一个心,他们俩的命运是一样的命运。

  镜如 你真是胡说八道!

  王太太 我并不瞎说,我说的全有事实来证明:比如清谷刚刚按电话去,一星就感到寂寞了,惘惘的,你和她说话也没有听见,马上就跟着跑出去,这不是一种幸福是什么?

  镜如 那末,你也可以这样做的。

  王太太 我么?这一生算了吧!

  镜如 真的可以这样做。

  王太太 怎么做?

  镜如 比如说,当我也去接电话的时候——

  王太太 呸!假使打电话给你的正是那个窑子,我不是自讨没趣,自招苦恼么?我不干这种傻事!

  镜如 你要固执的这样说,那我也没有法子。

  王太太 当然!一个做丈夫的对于妻子,不管她,单单是不管她,也就尽了一切的义务了。

  镜如 不要连讽带刺的……,你要知道,给人家听了真不好听。

  王太太 俗语说:要怕人知道,除非己莫为——

  镜如 (生气)你到底要怎么?

  王太太 做了人家的妻子,这就是嫁了人,还敢怎样么?

  镜如 岂有此理!

  王太太 你再说我一个“不懂”,什么事都是我的错了,还不行么?

  镜如 你真是——

  王太太 真是——真是什么?

  镜如 真是——

(清谷和一星上。王镜如和王太太就自自然然的恢复了原状,做出很平静快乐的样子。)


  一星 真对不起,我们去了好一会。

  镜如 你又来客气了。

  王太太 并不久,我们谈了几句话。

  清谷 你们谈了些什么?

  镜如 谈了一些电影……

  一星 好,我们明天决定去看《复活》好了。

  王太太 当然是决定的。

  镜如 是我们来邀,还是你们到我们那里去?

  清谷 不必这样吧。在平安会见好了。

  一星 对了,这样就免得走许多冤枉路。

  王太太 那末,明天在平安会见好了,现在我要走呢。

  一星 就走么?再坐一会好了。

  清谷 何必这样忙。

  王太太 扰得你们已经很长久了。

  一星 你不是也说客气话么?

  王太太 实在的。

  镜如 好了,明天见。

  清谷 明天见。

(一星和清谷送他们到门口,即转身来,一星就忽然变样,颓然躺到沙发上,呜咽的哭了起来。)


  清谷 (现着一种懊恼和惭愧的神情,望着一星。)

(场上静默了一忽。)


  一星 (极凄惨的低声叹息。)唉!我的天!……我的天!……我,我真不幸!镜如他们俩是怎样的幸福啊!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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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胡也频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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