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頭莊

  三十五年四月的一天--

  近午的時分,我搭着糖廠的五分車。回到離別了十五年的故鄉--竹頭莊。火車是夠破陋的了,像坐在搖籃裏,車廂咿咿啊啊吼叫着,顛簸並且震盪,使得車中人,你的頭碰着他的膝,並排坐着的人,則撞着旁人的橫腹。他們相碰着,彼此會意地微笑着,但不說什麼。

  旅客不多,而都和我面生。留心審視,卻也好像有一二個覺得很面熟,可是都記不起他們的名字來了。他們都是良善的農民:純樸、篤實、勤儉。和從前一樣戴着竹笠,赤着一雙腳;有的嘴裏叨着旱菸管,有的拿着扁擔,擔兒則放在雙膝間。我覺得他們之間似乎短了什麼。後來纔想到:他們都不吃檳榔了,這是和從前不同的。我特別注意到他們的牙齒;牙齒黑而浮,這是從前嚼過檳榔的。還有:婦女似乎多半不穿由移民以來,便一直保留下來的古式齊膝長衫了。她們一半爲了日人的嚴厲禁令,一半也爲了節省,特別是年輕女人間已改穿了簡樸美觀的短褂。

  他們坐在硬木凳上,有蹺起一隻腳在凳上的;有交疊着雙腿,任火車搖擺像篩糠的;有的和鄰人談着農事;有的兀坐着,漫然閒望着車窗外的風景;也有祗乾咳着、一聲不響的。

  火車開出糖廠的站,走進田野。這一帶,本來若不是種着甘蔗,便都種着香焦的。現在,眼前一望無際的田壟,全都種着稻子。田裏幹無滴水,而此時正是不能缺水的時候。一尺來高的稻子,全都氣息奄奄,毫無生氣;稻葉癱垂着,萎黃中透着白痕,表明稻子正在受病。葉尖是蒼褐色的,甚至是焦黑,都像茶葉似的卷皺着。幹風颯颯地吹着,這些稻子便連亙天際的掀起一片蒼黃,望上去,就像漫無邊際的野火。在稻田上面,眩耀的陽光閃爍而搖曳,彷彿一道金色的流霞。天空恍如一塊烙透了的鐵板,中間懸着一輪毒辣的火球,灰糊糊地,正放出十足火力在燃燒着大地。

  禾根下的土是白色的,龜坼着,裂痕縱橫交錯,邊兒向天捲起着,像渴水而張開口。

  田野裏,到處有孩子在放牛。他們在稻田中歡笑呼嘯、賽跑、摔交、和翻筋斗,一個個興高彩烈。一大羣水牛,間或也挾雜了三數條黃牛--在他們身邊很自在地在吃稻苗。它們吃着,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拂着尾巴。意態閒散。這是一場稀有的盛筵,它們是從未遇見的,好像人們辛苦蒔了來,都只爲餵給它們吃的。

  --這季稻子,無論如何是無望了!

  車中人像守在臨終前的親人牀邊似的,迷惘地眺望着展開在車窗外的田野。

  在我左邊另一排車窗下,有兩個農夫在閒聊。一個手裏拄着山柑子做的旱菸管在叭着。另一個蹺起一隻腳,眯細着眼睛,看着對方一亮一滅的菸斗,一邊叨絮着:

  “村子裏的王爺往常是有求必應的,這回也不知怎的就是不靈;求了三天神,願也許下了:全豬全羊,秋底收成後,準謝!可怎麼樣,半個月了,太陽照樣白花花,東邊出來西邊落!”

  對方,嗶--吐出一口黃水:“媽的,算造化了你,剝皮貨!嗶--”

  一條有着大角板的老牛,在路坎下吃得搖頭擺尾,一邊心不在焉的看着火車,瞳仁上反映出馳走着的火車的映像。

  “王爺?王爺早就--神都回天庭去了哪,還會有靈?塞在布袋裏,一吊就是幾年,有靈纔怪!”

  鄰座那個方臉有鬍渣子的男人,扭過頭來也插進談話裏。

  “那個--”他說,“阿元哥,那是日本人乾的,我們可一點兒--”

  “惡,日本人作;賬,可得算在你身上!”那個叫做阿元哥的肯定地說,“眼前就是好報應,幹得只要一根洋火,石頭也點得着!”

  “可不說了嗎?”那個蹺腳的提醒他:“天火就要燒下來。”

  “天火?唔,在七月嘛!我家貼了一張,是普善堂發出來的:‘積善之家三留二,不善之家草除根’;七月準燒!”

  田裏有人用鐮子把稻子連頭割起。大家看着,都呆了。

  “辛辛苦苦蒔了下去,一把禾鐮割起當夜草,吃了這把年紀也算頭一次看見,唉!”

  阿元哥說着,一邊把二支手指伸進太田胃散的鐵盒裏,擰出一撮菸絲,重新裝上菸斗。

  “--沒米吃的人家,鎮裏有多少,誰也不知道。飯鍋端出來,米粒數得出,孩子拿着飯匙撥開了上面那層直往鍋底挖,也不怕把鍋底挖出洞來。”

  “嗨,阿元哥,那還是好的,”有鬍渣子的男人乾咳了幾聲說,“阿秀家裏,半個月來就淨吃蕃薯葉子,蕃薯還得給小孩留着,--噢,德昌伯,看女兒去哪?”

  到了一個小站,火車停下來。一個光着腦袋的老頭兒,搖搖晃晃的走進車廂,肩上用一根竹杆掮着一隻布口袋。老頭兒“啊!”了一聲,走到有鬍渣的漢子對面坐位上,先用手摸了摸,打了打,然後坐下去;口袋放在膝邊。

  “你女婿沒留你吃午飯呀,德昌伯?”

  有鬍渣的漢子又問道。

  “啊?”德昌伯摸了把下巴;那手稍微顫抖着,笨笨的,“噢,阿添嗎?沒有!啊,他沒在家嘛--龍妹坐了月子--”

  這回輪到這邊的人往那邊掉過頭去;阿元哥手裏仍舊拿着煙管。

  “做月啦?小子?”阿元哥說:“那不又做重外公了麼!”

  “啊,小子;只一釘點兒,貓兒養下來還要大得多!窮苦人家嘛,大人沒好吃。小孩也就受了飢,孱弱,沒法子!孩子一大羣,家裏只有掌心大一塊地,一年到頭剩幾粒谷,就是泡水喝,也撐不飽肚子。龍妹做了個月,雞臊沒聞,才只幾天就下地;也難爲她,漿漿洗洗一大堆,水還要自己挑。吃麻油酒也要三分福氣,你說是不是?”

  火車駛過鐵橋,軋得空空空空地響,聲音震得耳朵聾。老人像患偏頭痛似的皺着眉頭。

  我探出頭去看橋底;橋下河牀是乾涸的。過去滷鹹水浸黃的石子,呈暗綠色。河兩邊,大竹根有如鐵絲,密密層層地織滿黃土岸。

  “德昌伯,阿添哥人精明能幹,一輛車子騎出門,什麼都幹,有一分,變兩分,日子過得頂俐落,不用你老人家給發愁。”

  “我發愁幹嗎,一把老骨頭,只待棺材蓋子蓋下來--。這年頭,光能幹不行!捉雞一把米,空手是耍不出把戲來的,說什麼也是有田有地的靠得住,啊!”

  “有田有地--,德昌伯,你看--”

  阿元哥說着,往車窗外呶呶下巴:

  “--多一份焦急!”

  大家一齊往外看。陽光明晃晃地像把火,刺得老人眼睛眨着眨着,流了兩滴眼淚。右手顫巍巍地舉到額下,遮蓋雙眉,口微微張開。老人望了大半天,然後吃驚地說:

  “啊,一大羣牛哪!”

  那向有二個孩子,一個在前面跑,一個在後面追,在牛縫間穿進繞出,難捨難分。再遠些,尚有一大陣,也正玩得入神。一條水牛,四條粗大的腿,穩穩地踏住地面,仰首遙望北面天空,引頸長吼:哞--

  三個農夫迷茫地怔着,默不作聲,已把老人拋到腦後去了。半晌,由一個搖搖頭說:

  “總不成就這樣完了!”

  火車鳴叫起來,又到站了。是一個大鎮;人下去一大半,也陸陸續續的上來了不少。老頭兒掮起布口袋,慌慌張張地跟在那三個農夫後面,也下去了。

  火車開出鎮了;下一站便是我的故鄉竹頭莊。

  一舉首,東北角上,茂密的大竹團團圍繞着那可愛的村子,有薄薄的霧籠蓋着,像在焚燒。我殷切而熱情地凝望着,讓熱血在血管裏奔騰起來。

  火車終於駛進終點,我混在像送葬的行列一般靜默的鄉民中,向妻的家走去。興奮的心情傳到兩足,踏起來一高一低,跌跌撞撞的,彷彿走在極陌生的地方。人家蹲列在道路兩旁,覺得是那樣的低矮、寒傖、侷促,且都灰塵僕僕。人像老鼠似的靜悄悄地進進出出。

  路旁每隔一段,便有一個水泥大水槽,過去總是槽水四溢,因此槽下經常都是洋洋灑灑,槽外也長滿厚厚一層綠苔。但現在,水槽幹得見底,每個水槽都貼着一張紙條:‘嚴禁用槽水洗衣喂牛’。

  哪裏不呈現旱災的面目呢?

  這就是故鄉呵!我在心裏這樣想。

  妻的孃家,在村子盡頭處。皮鞋敲在用石砌成的甬道上,發出空洞幽遠的回聲。在街道口,碰見了手裏提着一隻小竹筐的友人之妻。

  “喲,阿錚,你間來了;炳文就在屋裏,請進去吧!”

  炳文是妻的族人,又是我從前要好的朋友之一∶是一位機智、活潑,肯努力有希望的青年,抗戰前服務於高雄郵局。那時我家在屏東經商,我常常以商業上的事務去高雄,一去便總找他廝纏,我們一見面,便是海闊天空,大聊其天。有時相偕到哪家酒館,呼盧喝雉,一直到深夜,大醉而歸。尤其難得的是:當時他又是我很少數能夠閱讀和討論中文文學的朋友之一。這在我們的友誼上,更添了一層較普通爲深的感情。

  我踏進我所熟識的那間屋子。屋裏很陰暗,雅雀無聲,有一個很小的人歪坐在靠牆的竹椅上。待我的眼睛習慣於屋中的陰暗,於是我纔看清楚竹椅上的人的面貌。但此時我幾乎驚叫起來,不自覺的倒退了半步。我愕然良久。難道眼前這看來已不成人樣的人,就是從前自己的友人--炳文麼?就是那西裝革履,和自己出入茶樓酒館的青年麼?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能把記憶中的人,和現在這個連接起來。

  慢慢的,那人的兩片薄脣啓開了,漏出幽細的毫無感情的聲音:

  “是剛到的?請坐!”

  我“嗯!”了一聲,在和他成斜角的長凳上放下皮包,然後落坐。我茫然失措,興奮和緊張的情緒,只一下子,便已消逝無遺了。

  我取回更多的平靜,仔細觀察,朋友變化的徹底,又復使我大吃一驚,他那三角形的頭,只有疏落幾條黃毛,好像患過長期瘧疾的人一樣倒豎着;陰悽悽的眼睛,塌落的眼眶深處向前凝視;口腔凹陷;細細的脖子;清楚可數的骨頭;手裏捏着一本也是我所熟稔的線裝“三國志”。竹椅已破得靠背和扶手僅賴麻繩維持,稍一轉動,便悉悉索索地作響。

  “壓乾癟了的蘿茯幹!”

  我想。

  我們的談話是片斷的,不帶感情。久別重逢,並不能在我們之間喚起詩的,感動的場面。彷彿我們中間不曾有過,或發生過什麼事情:友情、戰爭、離別。他那冷冰冰,幾乎可說是不耐煩的視線,和嘲笑地歪曲着的口角,使我甚爲痛苦。

  “你不在郵局做事了嗎?”我試探地說。

  “不做了!”

  “那末--”

  “嚇?”

  半晌,我又找了一句--感到納悶:

  “我住在高雄!”

  “嗯,高雄?哦--”

  他振奮了下,上半身輕捷向前探伸。--似乎他對高雄尚不能去懷。

  “高雄,”他說,眼睛和聲音都帶出活氣來了,“你知不知道救濟總署的肥料是否運到?哦,很好的生意哪!比方我們把它運到鄉下來--還有水泥?”

  我奇異地望着他。他那突如其來的興趣和熱情,倒令我覺得莫明其妙。他的青白透明的臉,也透出微紅,使我多少讀出他昔日的機智和活潑。

  “我沒有聽說過--”

  這方面的消息,我是完全不知道的,而且也從來不感興趣;但是我卻極力敷衍他。

  “--不過你要是希望的話,我可以打聽打聽。至於水泥,總該有吧。我看工場的煙囪在冒煙呢。我會問問看,不成問題的!”

  “有的,有的!”

  炳文的眼睛射出熱情的火花,口角歪了歪,泛出狡猾的笑意。

  “--我已經做過幾次,有對倍的贏利呢!我打算再走一趟。不用店面,只要一轉手,就行了!哦,好極了!本錢不論多少,有,就--”

  恰好這時候外面傳進來一陣話聲,把他的談話打斷。話聲親熱而高興,是爲我所熟識的;我聽出那是丈母的聲音,果然,隨着人和聲音一同出現在門口了。

  “你是搭剛纔的火車到的?就只你一個人嗎?她們呢--平妹和鐵民呢?我也算定你們該到了--裏面去吧!”

  我向主人點頭告辭,提起皮包,跟在丈母后面,走出屋子。

  “飯後,我還來的。”我說。

  炳文微微張口,失望的望着我們,旋即又眨眨眼,顯出很不在乎的樣子。

  隔開幾間屋。裏面便是丈母的家。

  走進廊屋,丈母彎身向廚房那向吩咐說:

  “你姊夫來了,煮兩個蛋吧,飯就請他吃吃蕃薯籤飯。”然後回頭向我,滿臉堆笑:“午飯我給你換換肚子吧。你們走了這些年,知不知道在家裏的人吃些什麼?蕃薯籤呀!米是騙騙眼睛的,一鍋飯撈起來,沒有幾粒。”

  出門做活的人,也都陸陸續續的回來了。頭裏兩個妻舅,在我們離開期間,都已娶了媳婦,各生子女。孩子們由不同方向,都怯生生地,但又好奇地望着我。坐在門檻上的女孩,拿手指不住挖着鼻孔。

  不一會兒,飯桌上已擺上午膳,孩子們各拿飯碗,一聲哄,圍攏飯鍋,爭奪飯匙。

  “不怕姑丈看見羞你們嗎?給我,都不要搶!”

  孩子都不約而同的回首看我,舌頭舐着嘴脣。

  二妻舅的女人,由男孩子手中奪過飯匙,將上面一層撥開,往鍋底挖出一碗飯來,放在我面前;又給她的婆婆,盛好一碗。碗中盡是黃綠色的小籤條,橫架豎串,縫間挾雜着疏疏落落的飯粒。再見他們的碗中,則幾乎全是薯蕃籤。

  桌上的菜是:一碗豆豉,三大碗番薯葉;還有幹蘿茯幹。我面前放了一大碗加上紅曲的鴨蛋湯,鮮紅奪目。孩子們跪在桌邊,目光貪婪地瞅着蛋湯。

  “這些孩子,一點規矩都沒有!”

  丈母孃祥和地申叱着,每個孩子的碗,都給澆上二三匙蛋湯。

  “都下去,你姑丈在看哪!”

  孩子們退坐到壁下的石墩上和門檻上,便都嘖嘖咂咂地吃得是既高興,又香甜。

  “不瞞你說,”丈母孃半帶感慨,半是自豪地說:“光靠蕃薯過日子的,村裏就不知有多少。這年頭,誰還笑誰不是?日本人稅捐抽得重,老天爺又不肯幫忙;前年下了一秋雨,稻子爛在田裏,沒收得幾粒;去年打六月起,就滴雨沒放下,幹得石頭也裂了縫。前世不修福,連蕃薯籤也就別想吃--”

  “姐姐怎麼沒有一塊回來呢?”

  大妻舅不耐煩老人家的嚕囌,切斷她的話。

  “過幾天就回來,”我說:“她們還在高雄。”

  “我在報上看見你們的難民名單!”三妻舅接過去說:“你們是不是經由上海?”

  “嗯!”

  “剛纔,”丈母孃等了一陣子,又開了口,眼睛殷殷地盯着我,很關心的∶“阿錚,剛纔炳文沒有跟你提起過水泥嗎?”

  “啊--”

  我不解地望着她。我想,是不是剛纔我們的談話,她都聽見了呢?

  “他沒有跟你借錢,說是要賣水泥肥料嗎?”

  “借錢?賣水泥?”我惶惑地反覆着她的話。

  “你看,要你多嘴!”

  大妻舅皺着眉頭,不滿地說。

  丈母看了兒子一眼,又扭轉頭來,向我神祕地笑了笑,說道:

  “沒有就好!”

  我看出這裏面大有文章,便記在心裏,等飯後妻舅們又再出門做活,便請求丈母給我詳細的解釋。

  “嗨!”丈母嘆息一聲:“說來炳文這幾年也夠慘的。高雄丟了差事,回家來就只憑兩隻手混飯吃。你想,這是什麼年頭兒?有產有業的,還是有了今天沒明兒,是不是?沒有一壟半丘,就是混得了日,也混不了年呀!幾年功夫,撐不起來了麼!打去年起,逢人就說要賣水泥,這裏那裏去騙錢,鬼才知道他是賣水泥賣火泥呢!人,扯開了麪皮就什麼事情都做得出!孩子飢得像只小雞,吱吱地滿地叫。誰不說可憐呢?可又有什麼辦法?我跟你說明白了,你可別上他的當,這年頭自己的肚子還顧不過來-- ”

  我像聽了故事,頗難相信它的真實。什麼?炳文竟會落到如此地步,實在太可怕了。果是事實,我倒願意“上當”,雖然自己的口袋是祇有很可憐的數目。他的欺詐,與其說是可惡,倒不如說是可悲!

  辭出丈母的家,我又走進那間屋子,炳文依舊歪靠在那張破竹椅上,左手依舊捏着那本“三國志”。那姿勢,幾乎使人疑心他就是那樣子一直由天亮坐到天黑,再由今天坐到明天。桌邊,他的女人正在收拾東西。

  有一個約莫四歲光景的女孩子,坐在後門檻上,手裏捧着一隻裏面盛着蕃薯的碗:蕃薯插着一根筷子。

  “阿錚,請坐--”

  女人一面讓,一面招呼女孩:“阿紅,裏面去:”把女孩拉進裏面去了。

  “對不起!”

  我說着,依然坐到那條長凳上,放下皮包。

  我以爲炳文總該還有話交代,便靜靜地等了幾分鐘,可是他不說什麼。他的臉部表情,已回覆到我最初看見他時的那種無感覺狀態,看上去,有如一個白癡。他的眼珠散漫無光,口角弛張而稍微歪曲着,口腔深深陷落,頭上有幾條像初生兒的黃毛--。當他這一切回覆於最自然的姿態時,他的變化便更激烈地被強化起來。這已不是衰老,而是毀壞。

  “完了!”

  我靜靜地想,同時又喚起昔日的朋友,另一個炳文,另一個英俊煥發,衣袂翩翩的青年的影像。於是我覺得,記憶中的影像是要比眼前這個更清楚、更真實、更親切的。

  我激起了像惜別似的傷感。

  “要不要我來給你打聽打聽什麼消息呢,比方水泥肥料--”

  等了一會兒,還是由我先開口。我的右手插進衣袋裏,捏着幾張爛紙,準備隨時拿出來。

  但炳文卻顯得十二分的不耐煩,說道:

  “不用了!”

  我不禁一怔。

  “你不是打算做生意嗎?”我又說。

  “不做了!”

  “不要--”

  “都不要了!”

  我看清楚我們之間,什麼都完了,也更清楚我的朋友是永逝不回了。我提起皮包,若有所失的離開那間可怕的屋子,懷着和初來時不同的憂鬱的心情,向着東邊山谷裏自己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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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鍾理和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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