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根的爸爸

  譚根的爸爸自以爲聰明得很,他把所有的計策都用在他的兒子的身上。

  譚根一路的經過雖則很壞,——如像他六歲的時候就死去了母親之類,——可是他竟然慢慢的長大起來了。他的身材是那樣的強壯而且高大;亂生着滿頭的毛髮,在耳朵的邊緣上,甚至在那又平板又粗劣的鼻樑上也長起了很厚的茸毛,顯得很粗野的樣子,一付大大的翻着白膜的眼睛,似乎也劣等得很,他簡直是非常的蠢笨,——不過這就好了,因爲恰恰夠得上他的爸爸的使用。

  法相卯(譚根的爸爸的名字)把譚根帶到一幅嫩弱、不堅實甚至已經低低地陷落下去的原野裏,——一路上,法相卯的心爲那新鮮的麥田的青色所感染,至少變成了並不如他的年紀那樣的衰邁;他閒散得很,嘴裏吹着一些哀婉的口哨,在一個簡單的音節裏轉了百幾十轉,盡着千般誘致的作用,……這當兒,那一位鎮日藏在暗間裏的女人,怪異地,在身邊放着豆般大的煤油燈,沉醉着黑漆漆的陰影,一心一意地忘記了外間的赤爛爛的白晝,——她隱瞞着譚根那孩子的耳目,把聲音弄得比呼吸的氣息還要低,在法相卯的耳管裏縱情地蕩笑着,——法相卯的口哨於是帶着一種中年人的疲倦慢慢地鬆弛下來,他看見譚根走路很不守規矩,又愛拾起路上的石子丟進人家的麥田裏去,他就平和地,毫不損氣地屈着指頭在譚根的高高隆起的後腦上敲擊着,而譚根那孩子卻半聲不響,他只是把腦袋搖盪了一下就好——這樣的事情在他們父子之間,像閃電一般倏忽地過去,和以後的一切都沒有半點關係,並且無論接着上來的是任何一件事。

  法相卯使喚着譚根在麥田上拔草,——他把一條草拔起來了,惡意地拿到譚根的面前,叫譚根的眼睛對着那赤色,難看,因爲起初脫出了泥土而微微地顫抖着的草根注視,一邊叱吒着,叫譚根這樣的拔,那樣的拔。

  他的嚴厲的聲音還未離開他的嘴邊,而他所要做的事又移上了別的另外的一種,——法相卯於是縱情任意地在兒子的面前咳嗽了一陣,口沫在四處飛濺着,隨又迴轉頭在田徑上尋覓起來,尋得了一叢特別繁茂的葫蘆草,在那葫蘆草的上面若無其事的撒了一回小便。

  於是法相卯照着原路上回去了。

  他再也不作聲,偷着步子,連步聲也不讓譚根聽覺,這樣,他對於譚根似乎沒有一點兒遺憾了,——他簡直對譚根用過了計策,並且已經叫他上了當一樣。

  譚根曾經接觸了許多的鄰人。在這許多的鄰人之中,譚根一些兒也不蠢笨,——不過這在法相卯的面前是無從證實的,在他看來,像譚根那樣的孩子應該欺騙,但是譚根的身上並沒有半點錯誤,錯誤的倒是他的短工馬代,——馬代那傢伙又狡猾又利害,他半夜裏冰凍着手腳從外面偷偷地回來,一爬上牀板就呼呼的作着鼾睡,好像從來就不曾幹過一件壞事一樣。法相卯因此把他辭走了;這件事在法相卯是做得尤其得當,因爲譚根已經長大了,譚根對於田園的事務夠得上十個馬代。

  法相卯把許許多多的事情都決定了,無論爲了他自己或者別的人,總之他要把一切都弄得非常的得當而且無誤。他到屋子背後的竹林裏砍了一條竹,細心地一片一片的剖開了它,並且起了火,燒去了篾片上的邊毛,於是吩咐那女人把一束麥稈子拿了來。

  女人站在那低矮的屋檐下,躲避着白晝的光亮,好奇地看着自己拿來的麥稈子在法相卯的手裏給舞弄着,翻轉着,並且把冷水噴在上面,而法相卯這時候又開始了一件事,——他喝令那翻着白眼膜,站在旁邊觀看的譚根,叫他自己一個人到南邊的大路邊,用百九十斤重的大石塊去填塞那給山水沖壞了的麥田上的缺口。

  但是譚根有了新的奇特的變轉,他沒有把麥田上的缺口填塞好。並且在第二天就逃走了。

  譚根逃走了很久,法相卯也只好讓所有的田園都荒蕪着,——他又幹起了一些新的事,從親戚那邊帶回了一條竹製的狗筒,拴着門子,和他的老婆兩口兒一同在天井裏殺狗,整天不歇地動着爐竈,弄得那矮屋子的四窗口像榨蔗場裏的糖房一樣,冒着白煙。那濃烈的狗肉的香味盪出了村子的四周,叫遠遠近近所有的狗們都倉惶失色地流竄着,狂吠着。

  法相卯和別的鄰人們都沒有什麼來往,他們和他正也有着相當的距離,那低矮的屋子裏是那樣的靜悄悄地,殺了一隻狗,直到用一個大大的畚箕裝出了所有的骨頭。

  有一天,那矮屋子的門跟平時一樣的拴着,——但是法相卯突然受了一陣驚擾,那鐵打的門環給敲得很響,法相卯開了門,才知道是譚根從外面歸來。

  譚根是不會做出什麼好事來的,——他不由得不對他起着大大的忿怒了。他不難處處都叫譚根承認,而首先,無疑地還是譚根自己吃虧。他的身上穿着軍服,竟然當起兵來了。但是他在額角上受了傷,滿臉是血,猶如掛上了一個兇惡的面具,兩隻眼睛可怕地閃爍着。身上——不能隱瞞,他實在狼狽得很,弄得滿身的爛泥,他一定遇到了一件從未見過的災禍,……現在又剛好是一件再得當也沒有的事啊!他吩咐他的女人快些給譚根燒一點熱水。他實在閒散得很。他動手替譚根解下那穢濁的外衣,把它丟在矮桌子的腳下,並且連上面有沒有脫掉鈕釦都小心地加以審視,一面又教譚根往牀板上躺下去。但是譚根依然壯健得很,他雙手抓着面孔上的血塊,——這決不是一種表示痛苦的動作,而痛苦正是另外的一件事。他清楚地一絲不亂地這樣說:“爸爸,請你分給我六套平常的衣服吧!——還有五個朋友跟着我逃……快些!這地方已經給××兵佔領了!”

  法相卯用一種峻急的眼光迫視着,譚根的可怕的影子在他的面前起着更奇特的變幻,——法相卯實在非加以防備不可,他不能不對譚根保持着相當的距離;他對於他的兒子那樣的無理的要求是決不會答應的。

  “爸爸,”譚根繼續叫着:“他們已經在後面跟着來了,——在這裏至多隻能停上五分鐘之久,那五個朋友的身上多穿着我們的軍服,我們還要跑到別的地方去,恐怕敵人在前頭堵截我們,軍服是不好再穿了,我們要化裝,——爸爸,快些把衣服交給我吧!把你身上穿着的都脫下來……快些呀!……”

  他懇切,馴服,這態度似乎只限於一種有益的事的商量,而這商量到了最和協的時候,是用一種變態的簡直非常悽苦的聲音在進行着。

  但是法相卯沉着臉,他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下巴,把下巴抓得變成了一條長長的、尖尖的柄,——譚根的聲音稍微顫抖着,他叫他的爸爸恐怕不止十遍,這是一個奇蹟,他竟然改變了以前的遲鈍和執拗,在他的爸爸的面前表示了這真摯的態度……法相卯於是大大的困惑了,惶亂了,他要在自己所有進行的事情中都使用一點計策,然而那是不可能的——譚根終於從身上摸出了手槍,把槍口對準着他的爸爸的胸膛。法相卯機械地站立着,眼睛凝望着那槍口的小黑點,十條指頭錯亂地從上到下摸着上衣的前襟。……

  這之間,譚根的朋友,五個穿灰色軍服的少年,從北面的山路剛剛繞過了村子後面的竹林,利用着低凹的地形穿過了村子的西南角,在一個地勢稍爲高起的蔗園裏躲藏起來。他們曾經和譚根約定了一個迅急的時間,由譚根在這迅急的時間裏辦完了所有的事;如今這時間是過去得很久了,他們決定派一個人到譚根的家裏去探查一個究竟,但是事情不能這麼辦,——他們從蔗園裏遠遠地望見了,譚根的矮屋子已經開始受了八個××兵的包圍。

  ——譚根,這時候他正聽見外面響着激烈的敲門聲:他開始從他爸爸的身上移動了槍口……那敗壞的門板給碎裂下來之後,譚根的身上就立即中了一槍。

  八個××兵一齊擁進那矮屋子裏去了。

  約莫過了十分鐘之久,八個××兵離開了那低矮的屋子,由青紅色的竹林作着反襯,那黃色的影子夾帶着槍桿上射出的火星在陽光下閃爍着;他們已經從那村子的南面重又出動了,而所走的方向,是正要穿過這蔗園邊旁的小路徑。

  在這八個××兵的隊伍裏,譚根的爸爸法相卯給捆縛着,××兵把他押着走。

  ——這一件急激的事情,就是在蔗園旁邊的小路口發動起來的,……

  從最初的第一響槍起,那五個穿灰色軍服的少年一個個的克盡了他們的職守;××兵捨棄了他們的俘虜,佔據了西邊比那蔗園更高的小山阜,發射了一陣威猛的火力,使他們的目標離開了那不利於進擊的蔗園,——但是××兵的陣地突然紛亂了,那五個少年戰士勇猛的衝鋒,使雙方的得失在這殘酷的場合反覆互換;這數字正又是五與八的對比,——連最後的一個也戰死了,結果是一場總的粉碎!

  過了一會,法相卯從兩旁的七顛八倒的屍羣中甦醒了,——他剛剛從身上放下了死的重負,忪怔地站起身來,想起了這令人震驚的一切,像剛纔做了一場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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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丘東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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