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梦记

  吾邑汪玄度,老画师也,其人正直,为里党所推。妻早亡,剩二女,长曰薇香,次曰芸香,均国色。玄度自教二女绘事。有燕生名海琴者,其父与玄度世交,因遣之从玄度学。既三年,颇得云林之致,而生孜孜若无能也。玄度爱生如己子,欲以薇香妻之,生之父母,俱皆当意。生行年十二,遭母丧,父挈之博游西樵。逾年归,将为生行订婚之礼,不料以消渴疾卒,生唯依其婶刘氏。后三年,玄度重以姻事闻于刘,刘意殊不属,乃婉言曰:“待之,待之!更三年议此,未迟也。”

  一日,刘假无心之词,问生曰:“汝爱薇香否?”生视地不答。刘曰:“薇香好女子也,唯我问诸算命先生矣,恐不利于汝,故为汝辞之耳。”生愈不语。

  过四日,生得沉疾,刘百问不一答。刘心知其理,耳语之曰:“我有甥女凤娴,与薇香不相上下,定为汝娶之,勿戚也。薇香但善画,须知画者,寒不可衣,饥不可食,岂如凤娴家累千金,门当户对者耶?”生不语如故。

  又过五日,生病稍痊。刘大悦,命侍婢阿娟以玫瑰点心进之。诘朝,生徐行至燕处之室。甫入,见刘与一靓妆女郎共话。女突见生,即起立欲避,生凝瞩不转。刘见生,慰问倍切,忽而微哂,引女郎之手,即问生曰:“昨日点心美乎?”

  生曰:“厥制滋佳。”因问所自来。

  刘向女郎言曰:“汝今日更为海琴多制百枚,彼病新瘥,食量必倍于汝。”

  此时,女郎红上梨窝,生肃然欲退,刘止之,笑曰:“海琴今日见嘉宾不拜,何也?既啖人家点心,不当道谢耶?”

  生如言,与女郎为礼,女亦莞尔,盈盈下拜,此觌面之始也。停午,女亲持重酪及饼子馈生,生亦欣然相受。抵暮,生患又发,体中温度逾四十。第二日,人略清爽,复见女郎软步温香,捧药而进。自是殷勤调护,彼此默不一言。

  一夕,生目稍瞑,忽觉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诸鼻端闻之,复倾首以唇樱微微亲生之腮。迄生张目而视,则女郎悄立于灯畔,着雪白轻纱衫,靡颜腻理。二人眼光频频相对,生心中愈觉摇摇,久之,微启女郎曰:“阿姊悴矣。”又曰:“何事见教?敬烦阿姊以芳名见告。”

  女低鬟不应。有间,生再问曰:“婶娘安睡未?”

  女又不应,然见生发问,若欣欣然有喜色,即探怀出一嵌珠小盒授生,回身而去。

  厥后,生久不睹女郎,乃私叩阿娟曰:“前日女郎何人也?”

  阿娟笑而不答。他日又问,附耳曰:“汪家薇香,公子认得未?”

  既而,生自念薇香贞默达礼,吾虽在病中,岂容为我侍侧,矧以香盒见贻,于礼尤悖。生不见薇香七稔,然幼小之时,知其腰纤细,发茂密,及其双涡动处,今日尚历历忆之。继而,更设一想,谓此女郎或吾在梦中所遇,非真薇香,殆阿娟绐我耳。执盒细瞻之,异常精好,凝香如故,则又明明非梦。使阿娟之言属实,何以容发并不符协?此际百思亦不能得其真。总之,此女郎非薇香即凤娴,非凤娴即薇香,舍此二人,婶娘决无遣看病榻之理。由往复推勘,如入魔不醒,忽而急起呼曰:“阿娟!汝趣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毕生不娶也。”

  数日,生似愈而非愈。刘复慰曰:“汝须自宁其神,明春为汝娶薇香也。”

  生自此日,为状微适。有僧名遣凡者,与生素旧,微窥其情,随时示以《般若》意旨,令自开悟,而生执于滞情,疑信参半。

  破夏,遣凡约生赴鼎湖,居报恩寺四十余日,病乃弗瘳。一日,生泛舟过一桥,有二女行钓水边,微风动裾,风致乃如仙人。生审觇之,的与垂髫时无参差,正薇香姊妹也。心跃然动不已,知阿娟之言果妄。既归,访之小沙弥,方知玄度寄寓宝幢南院。明日,晨斋毕,生谒玄度。玄度粗衣垢面,而神宇高古,方伏案作画,画松下一老僧,独坐弹琴,一鹤飞下。既竟,命生为题之。生接笔构思,少选,书一绝句曰:

海天空阔九皋深,飞下松阴听鼓琴。


明日飘然又何处?白云与尔共无心。


  玄度自捻其须曰:“字迹类女子,然小诗可诵也。”已而告生曰:“吾来已两月,一二日须返里,为先人修墓。汝软弱,于此静养为宜,吾事毕,即来看汝。”

  生闻言,戚然改容,知不能与薇香于此图良会也,遂辞其师,出门惘惘。路上遇韦媪迎面言曰:“久未见公子,公子面容瘦削,何也?我正有无穷之言,宜加质问,公子许我乎?”

  生心滋异,回忆媪是薇香奶母,慈祥之人也,恭谨答曰:“唯妪之命。”

  媪第一问曰:“颇闻人言,公子已定婚,其人丽且富也,非欤?”生曰:“未之前闻。”

  第二问曰:“公子髫龄时,与薇香甚相亲爱,今公子忆念之乎?”生曰:“深忆之。”

  第三问曰:“薇香曾有何物赠公子?”生曰:“有,其亡母所遗波斯国合心花钗。”

  第四问曰:“今犹在否?”生曰:“珍藏之。”

  最后第五问曰:“公子爱花钗,抑爱表妹之香盒耶?”生始耸然不能为词,相顾良久,反问媪曰:“媪哪由知香盒事?”

  媪不答,即正色言曰:“薇香倾心向公子以来,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曰:‘不偶公子,不如无生。’我深念薇香虽贫,公子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

  生从容答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禀父母之命,我实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遂将得病受盒诸事,一一白媪,媪始省刘之用心,并非公子忘怀。

  生濒行,曰:“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志。”

  媪曰:“佳哉!公子之言也。公子珍重千万,我他日会令薇香见公子,望公子勿泄于人。”

  生归寺中,日思日惧,知刘果无意于薇香。

  一日,闲步至山门,见柳瘦于骨,山容萧然,知清秋亦垂尽矣。即以此日辞遣凡归家。遣凡勉之曰:“子有夙慧,我深信之。毋近绰约,自不沉烦惑之海,子其念之。”

  生抵家,日伺韦媪之践其前约。忽而阿娟趋至,瞪目谓生曰:“公子且登楼,有事相告。”生果从之登楼。阿娟当窗以千里镜授生,遥指泽边,言曰:“公子谛视之,勿误也。”

  生引镜临眺,远远一女子,倚风独盼,审视,赫然薇香也。俄一男子步近其前。生觉手足酥软,坠镜于地。阿娟扶之下楼,生几半日不动。

  阿娟乘间曰:“言之,或勿讶耶?吾见此状,不一次矣。以公子不在家,未即进言于公子。前时公子见问,侍汤药者何人,吾以为薇香,今则知实为公子表妹凤娴也。表妹幽娴贞静,爱公子罔有悛心;而薇香之为人,公子今日殆有以见之矣。然公子当日要吾告主母,非若人不娶,吾诚不知公子于义何取?或公子未知其人底细。主母时亦有言,在理应为公子娶薇香,然而婚姻事大,既微闻此女有解珮遗簪之行,则此女何得污吾公子?主母故遣表妹一见公子,以试公子怀抱。奈何公子不察,口口声声谓非薇香不娶,至于苦病连绵。今公子自思,岂可以金玉之质,为炫女摧折,其憨真不值薇香之一笑。公子诚能自净其心,一依主母之命,则吾亦借公子洪福,承迎公子,终身享有齐眉之乐。愿公子审思之!”

  阿娟言毕,生注目视几上书箧,默不一语。

  明日,阿娟引凤娴入生之室,而告生曰:“公子病中存问之人也。”言已遂行。凤娴始以轻婉之声启生曰:“表兄,玉体少安耶?”生应曰:“敬谢表妹。”

  二人寂然而立,空庭落叶,二人一一听之。凤娴觇生睫间似有泪痕,婉慰之曰:“望苍苍者佑表兄无恙。”言已乃出。既而,稍停趾,似待生发言。生果有言曰:“请表妹得闲来坐。”

  凤娴既去,生复悄然自念。移时既启书箧,出花钗,以帕抆泪,然后裹之,呼阿娟告曰:“为我敬还薇香,言公子家法严,不容久藏此物也。”

  一日,淡云微雨,凤娴独自生室,助生理浴衣。壁上有镜,凤娴对镜而坐。俄而徐徐引其眉角向生,言苏州女子于傅粉一道独有神悟。盖凤娴生长苏州,好纤纤而谈苏州之事,间以昵辞,生但唯唯。继而坐于生侧,卷其纤指,央生曰:“表兄试猜吾中指何在?”

  生猜之不中。凤娴微笑,执生之手,自脱珊瑚戒指,为生着之,遂以靥亲生唇际,欲言而止者再,乃嗫嚅言曰:“地老天荒,吾爱无极。”言已,竟以软玉温香之身,置生怀里。

  生自还钗之后,心绪凄怆甚于亡国。凤娴备悉其事,故沾沾自喜,以为生正在回心转意,徐徐输以情款,即垂手而得。刘即时时引生,同凤娴游履苑中。生益怃然,觉天下无一事一物,能令其心生喜悦者。猛忆遣凡平昔所言,款款近情,殊非虚妄。

  作计既定,既托病,辞刘重往鼎湖。刘不知生已绝意人世,频使凤娴传问,生则凡百求弃于凤娴,而凤娴浓情蜜意,日益加切。

  一日,大雾迷漫,生晨起引目望海,海沉沉无声。久之,亦似沉吟语曰:“世人梦中,悠然自得真趣;若在日间,海阔天空,都无意味也。”

  生正在垂眉闭眼,适其时微闻足音,憬然回顾,则凤娴、阿娟同至。生延坐曰:“谢表妹远道临存。”

  凤娴曰:“我来求教,何言谢也?”忽而愕视生曰:“表兄胡为颜色猝变?寺中风露侵人,表兄今日同吾归乎?”生乃凝思曰:“表妹勿为吾忧,吾山居乐也。”

  阿娟将荔枝进生,凤娴为生擘之。此时各有心绪,脉脉不宣。阿娟既退,凤娴含笑问曰:“有人咏荔枝壳云:‘莫道红颜多薄命,昨宵曾抱玉郎来。’二语工乎?”生似有所念,已乃漫应曰:“工。”

  凤娴方欲再言,生颇踧踖。时见天际雁群,忽而中断,至于遥遥不见,遂对凤娴脱口言曰:“累劳玉趾,良用歉仄。既承垂爱,今有至言相告:吾多病,殆不能归家,即于寺中长蔬拜佛,一报父母养育之恩,一修来生之果。幸表妹为白婶娘,请婶娘哀恕之。”

  凤娴闻言,蕴泪于睫,视生曰:“表兄,此言何谓?吾岂敢传于尊婶。须知吾身未分明,万一尊婶闻此言,以为吾必有所开罪于表兄,则吾与表兄,无相见之日!表兄彬彬温蔼之人,岂忍之乎?吾亦知有一人牵表兄之臆,顾其人弗端,人皆知之,表兄宁无所闻?今表兄忽以此言相示,且问吾谬戾至于何地?嗟夫!表兄倾听之:海潮澌澌,是吾瘗身处也!”言讫,呜咽不已。

  此时情网弥天而下,生莫知所可;又见凤娴已清瘦可怜,竟以手扶凤娴,恍然凝思。既而变其词曰:“表妹既知吾言为有因,则必宥其离世之志。表妹高义干云,吾岂无感纫在心?适所言肆甚,须知吾心房已碎,不知为计,还望表妹怜而恕我。表妹慎勿哭,人且来。”凤娴即曰:“然则,表兄知所趋避矣!”生欷歔答曰:“自今以去,常接表妹欢笑,不得谓非上苍垂愍。”

  凤娴此时,如石去心,复露其柔媚之态,抱生,以己颊偎生之颊,已而,力加亲吻,遂与生别。

  生一夕闻僧言,玄度重来宝幢养疴,携灯参谒,则玄度病颇沉顿,二女并侍榻侧。薇香见生入,即避座而去。芸香垂其双睫,似不欲视生也者。玄度视生,乃无一言。时方雨甚,韦媪坚留生宿隔院。夜已深沉,媪持烛来视,亦甚致礼敬。已而,突诘生曰:“公子前此使阿娟期薇香于泽畔,公子乃忽爽其约,而遣他人替代,宜乎薇香不与之言而返,敢问公子何以对薇香?其时吾曾谒公子之门,阿娟答言:‘公子已外出。’公子岂知薇香忧迫之情而怜恤之耶?薇香初意,本不欲出,吾特以公子情深意重,力加劝勉,始毅然赴命耳。”

  生闻言,心为一震,即仓皇答曰:“此何日事?吾未尝有是约也。”媪思之,复曰:“是亦不能无问!然则,花钗亦非公子亲交阿娟者耶?”生曰:“花钗固吾亲交阿娟,令返薇香。”媪曰:“意何在也?”生曰:“此语何能答,亦不须问。今实告吾媪,吾此来鼎湖,不久当祝发为僧……”生至此,咽塞不能续言,乃逆吞其泪,颤声曰:“请妪语吾亲爱之人,钗去而寸心存也!”媪此时愀然作色曰:“前朝公子与一送眼流眉者,相抱而泣,沙弥共见之,此曷为而然者耶?始吾叹公子信义多情,吾今然后知公子矣。”

  媪与生对答时,薇香潜立户外,一一俱闻之。既返,踞椅呜悒,抽刀遽欲自刭,闻其父呻楚声,则又自止,若是者三。顷之,与芸香共寝,芸香言相生仪表,决非负心之人。薇香陡忆生言“寸心存”,犹有藕断丝连之意;又思答媪之第一语,心中油然暗喜,意必有人诳生,则他时二人亲证,自能恢复其心。

  是夜,雨滴不止,生亦不能成寐,思媪之言,实出至诚。知前时所见,实薇香见绐于人;愈思则愈见薇香淑质贞亮,决其人无他遇。天明,将还钗本末陈露于媪,深自引咎,乃归寺,汲汲无欢。

  无何,玄度病卒,生出资营葬于宝幢,媪遂同薇香姊妹归乡。生亦以刘命催归。归时已不见凤娴,生始责阿娟妄言伤正,阿娟忐忑曰:“不敢!既不许吾为知言,公子当后识耳。”

  越日,刘谓生曰:“汝终日容色不悦,何也?汝须自珍重,月内吾为汝定凤娴为妇,腊月涓吉成礼,百年之好,吾为汝庆。汝前谓非薇香不娶,此汝年鬓尚轻,不晓世事。薇香德素何如,今姑勿论,使其人卓然贞白,娶之不但无一星之益,人且藐吾家世。我仔细回环,所以必为汝娶凤娴者,门户计耳!非我故为猜薄薇香。凤娴亦婉惠可爱,何悖于汝?今汝须静听吾言,勿为他人所惑,此男儿立身之道也。”

  生跪刘之前,力争曰:“我负薇香,独谓义何?”刘怒曰:“汝但图博一女子欢心,视我之言为寱辞耶?”

  生此时知刘意不可挽回,时日西夕,生往叩薇香之门;韦媪肃生入,生告之故,媪令薇香庭迎。是夕,月寒霜冷,生肢体战动,无以致辞。忽进抱薇香于怀,两人胸际沉浮呼吸,息息皆闻。

  良久,薇香回其含赪之面,就生微叹曰:“君既迫于家庭之命,则吾又岂容违越?愿自保爱,毋以一女子伤君之怀。吾衔恩恋德,以至于今者,以君或者能娶我耳。不谓天心已定,何必更言?今兹犹得接君眉宇,于吾福命已足,复何憾也!”

  言已,仡然以其葱纤轻推生手,辞生而入,不欲以泪眼向生也。生惶惧而还,不知所以。

  翌晨,生忽不见踪迹。三日,并无音耗。刘以薇香诱生讼于官,官乃刑鞫薇香,薇香无言,遂押薇香于女牢,生不知也。薇香颜色憔悴,不可复言,然自念为生之故而受厄,甘也。生辞家行至虎山,盈眸寂乐,乃为僧数十晨夕,忆薇香不已;请一村妪,潜修音问。芸香得书,辞甚瑰丽。芸香不敢泄其事,便同韦媪寻生,欲生归,一白其姊之冤。二人至钦州,值江上盗贼蜂起,劫芸香以去,媪望门乞食,薇香不知也。

  先是邑中有巨富姓陈名道者,求生之画,累年不得,厥心违怨。偶游虎山,忽见生,即归具禀有司,谓生与石剑儒同党,今潜迹沙门,恐有犯上之事。时巡抚某公,素知生名,因亲往寺中,与生闲谈,甚敬爱之。临行,密以实情告生,令即去。及生离山,未半日而某公捕生之缇骑发矣。

  生穷寒路次,由是变易姓名,鬻画为生。两阅月至烟村,地去大良十数里。有老人见生行步容色可怜,款生于别馆。生一夕独坐凝思,冀伊人之入梦也。忽见凤娴窃步入室,容发如旧,生惊愕欲绝。凤娴审视生,灭灯同坐,微微太息。然后低声言曰:“表兄勿骇,老人吾祖也。今晨闻婢辈谈客窈窕无双,又见手笔,知是表兄。比闻官府求表兄颇急,未审何因?幸表兄不以前事告吾祖父。但未知表兄今欲何行?”生默坐不应,凤娴双手揽生,凄然下泣曰:“吾愧汝,念汝,情何极也!”

  已而,生依所教,作书慰刘,将避地大良。凤娴为生备资甚丰,将新制凤文之绶,亲为生束之。黎旦,生别凤娴,半月得从间道达大良,止于波罗寺。寺为明时旧称,风景大佳,生饮水读书,狷行自喜。人间幻景,一一付之淡忘。僧众尊敬之。

  明年秋,有女眷游息于寺,生瞥见一青衣,面容动静酷肖芸香,殷勤瞻瞩,问其名居,不告。明晨,生于窗上得芸香手简,始知薇香系狱,媪流落无方,生魂胆俱丧。束装归家,凤娴已俟生久矣。刘请释薇香。薇香出狱,自归屋中,空无一人。生投书薇香,尽言为僧及遇芸香之事。薇香披文下涕,辄思自裁,又恐贻生母子之忤,遂寄食于邻媪,为人绣花朵以自度,矢志不嫁人。或劝薇香,薇香不听也。

  忽一夕,生约薇香于疏星之下,以伤切之声言曰:“父母双亡,亦有何乐?薇香知吾言中之意乎?”薇香俯首低声曰:“知之。”生曰:“善!吾爱汝,心神俱切,顾运与人忤,吾两人此生终无缘分矣。今兹汝我前事,都不必提,唯吾两人后此之心,当如何得其归宿,则不能不于此夜今时解决之耳。”

  薇香再三叹息,乃谨容笑曰:“人生为泪,死为魂耳。吾前此不曾谓君:毋以我累君家庭之乐乎?”

  生曰:“然,事势至是,婉恋之情当即断绝。然而天地绵绵,我今试问汝立志不嫁他人,亦有以教我做人不?”薇香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女子不嫁,寻常事耳。”

  生反复与言,终无动志,乃跪薇香之前,言曰:“汝不嫁人,我亦终吾身不娶。婶娘如见逼者,有死而已!”

  薇香扶生于怀,言曰:“是何言耶?君殊亦未为吾计也,须知吾之处境,实不同君,君如学我,是促吾命耳。君果爱我者,舍处顺而外,无第二义。望君切勿以区区为念,承顺尊婶,一不辜尊婶之恩,二不负凤娴之义。吾今生虽不属君,但得见君享团圞之福,则所以慰我者,不已多乎?”言至此,以指示生曰:“有人!”

  生回望,则凤娴矗立于后,目光如何,生不能见,但闻凤娴微微一叹曰:“彼何人者?”

  生枯立如石人,凤娴即曰:“向也阿娟谓此女眼色媚人,今乃知果清超拔俗也。”

  生复回视,知薇香已去,因叹曰:“贤哉,薇香乎?”

  凤娴即曰:“此言良信。表兄盍有以成其志耶?”生仰天而嘘,少间,问凤娴曰:“其言一一谛听否?”

  凤娴但凝睇而不答。须臾,以脸伏生胸次,言曰:“表兄爱之,固其宜矣,独弗体尊婶之心,而云‘终身不娶’。抑以我不肖,弗屑缔盟耶?”言时,娇泣不止,生知不必更语,为扶将曰:“归。”

  明日,生接薇香书,书仅数言。生不食而泣,三诣薇香,终不复见。刘与凤娴极力慰解。会遣凡来访,刘便使生经营行装,与遣凡重游大良,冀遣凡有以收束其心。

  一日,途中见两丽人,骑细马而来,其前一人顾盼不舍,其后一人微微以目示意,令生相随。生知是芸香,心骤喜,意此行必得薇香迹兆,足不觉随其后而步。俄至一巨阀,悒悒徘徊。至日落,忽见韦媪出,漫向生曰:“公子佳乎?”且言:“在钦州遇盗,与芸香分散,月前乞食经此,托天之庇,复得与芸香相会。芸香自遭劫后,江学使以重金购得之,今即此家女公子侍儿也。”

  生问:“薇香安居?”媪闻言,恨且叹曰:“尊婶真不谅人!”遂执生之手,叹喟频频。生战栗曰:“媪语我,薇香安在?”媪终不答一言。生趋而返。

  明日,晓钟未发,不辞遣凡而去。生与薇香慕恋事,遣凡微有所闻。尔日,遍觅生不得,即驰至生家,生亦未返,乃呼阿娟细诘其事,阿娟略述之。

  遣凡曰:“薇香今在何许?”阿娟云:“薇香自作书绐公子,谓‘初心已易,即日如大良’,嘱公子毋庸怀顾。凶征即兆于彼夕也。”

  遣凡曰:“然则薇香死矣?汝亲见其死状否?”阿娟云:“韦媪语我,有得素舄于江侧者,薇香遗物也,兼嘱勿言于公子。”遣凡沉思曰:“公子归来,汝诚勿以此告之。”

  尔时凤娴在旁,泣询生归期。遣凡徐曰:“以我思之,或有相见之日。”

  其后年春,遣凡行次五指山,遇一执役僧,即生也。见遣凡,不谈往事。逾数月,遣凡见生山居宁谧,遂卷单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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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苏曼殊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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