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双全

  在这神圣的抗战中,有许多人虽然活着,却是已死;有许多人虽然已死,却是活着。活着的汉奸们,甘为傀儡,傀儡是死东西。死去多少英勇将士,把不屈服的精神交与全民族,他们永远不死。

  作汉奸的似乎文人多于武人。这值得我们深思。中国一向是重文轻武的国家。多么坏的人,只要他能文,便能显达。文是一切,武人没有地位。“一切”里并非不包括着贪生怕死,苟且偷安,说大话,使小钱。这些恶行,既然能遮掩在“文章千古事”之下,那就难怪在士大夫阶级中显露身手者,多是瘦弱稀松;既不武,则不硬,失节屈膝固优为之。士大夫如是,一般的人也就因为自己无望于高官厚禄,而以文绉绉的书生为崇拜的对象,至有“万般皆下品”之感。在这种风气中,遂自然的产出“好人不当兵”的谬论,上下交争文,国遂不武;不去侵略别人,自是好处,可也许是正因老受别人欺侮,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也。文而无武,每至尖酸油滑,全无英雄气概。遇到机会,去作汉奸,正乃事有必至,不足为奇。

  抗战以来,最露脸的自然是军人,因为他们真是为国家民族牺牲了一切。军人理当不怕死,在将士们自己,或者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是细细一想,这还不仅是自己杀身成仁的事,而是关系国运民质。军人能尽职,肯牺牲,便能捍敌救国:救了国的是真英雄真好汉,空口说白话的只是自误误人,英雄是大家崇拜的对象,自误误人的,尽管他文雅风流,必遭白眼。这样崇拜的对象既能转移,则风气所至,必能矫正过去的以文弱为美,以狡猾为能,以小巧为精明的错误,而以忠诚大方,勇敢好义,像英勇磊落的战士那样,为当然的,人人必具的美德。这是一个极大的改变,可是非这样改变不可。睡狮必须醒来,醒来就必须用力猛扑四围吐着舌头的豺狼狐狗。中国想不亡,就须人人有不作亡国奴的气概与气魄,人人得成为忠勇的英雄。一年来各线的战士,实在已给全民族树立下良好的模范,他们不为个人的生死思虑什么,而是爽直单纯的去碰暴敌。他们不但只是尽了军人的责任,成全了死而不屈的志愿,他们也把民族气质所应改变的方向定规下,把将来立国的美德的基础打下来。

  这倒不是说,从今以后,大家都当重武轻文。而是说此后应文武并重,并无歧视。更进一步讲是文武打成一片,每个文人都有可以赴战的勇气与资格,每个武人都有他的学识与气度。每个人都是文人,每个人也都是武士,每个人都有脑子,也都有热心。这才能成为健全的国民,才能建立起健全的国家。既不重文轻武,也不重武轻文,而是浑然一气,文武双全。在初一抗战的时候,嚷得最起劲的是谁?是文人。可是抗战了一年多,算算看,有几个文人,(且连大学中学的学生算在内)真的荷枪上了前线?要说他们只会嚷而毫无爱国诚心,一定是与事实不合的。他们之所以不能踊跃赴战者,一半是因为有心无力,一半是因为自告奋勇的风气并不存在。文与弱相联,已非一日,而今日之教育还是重功课而轻体育,结果呢,请缨有路,而苦处难挨。冷水既不卫生,跑路又必脚痛,军队生活实在吃不消,于是就歇在家中。至于社会上呢,一向以打仗为军人专职,兵与凶相关,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没有急公好义的风气,也就没有激励好男儿的舆论。于是不去也罢,好在还没人说闲话。有此二因,文与武隔,虽有志而事竟不成也。移风易俗,前线的勇士实有力焉。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行为,有为国流血的表现,军人们的精神将影响及社会的心理,及教育的改善。使文人必顾及武事,在此一战使萎靡不振的社会渐有磊落光明的气象,功在军人。

  这也并不是说,此后大家都当以有关军事的职业为荣,而以别的为耻。不应当如此,也不能如此。建国的事业应是千头万绪的,干什么的都有用。今后的努力,不是大家去干什么的问题,而是怎样去干的问题。大家若都能像军人那样以死为荣,拚命操作,不管干的是什么,必能作到好处。反之,大家吊儿啷当,只顾私人利禄,而不问国家安危,便全无希望。战争是最现实的,不敢以肉碰枪弹,便须弃甲曳兵而逃。说大话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军人必须忠,勇,服从,敏捷。能作到这几样就胜,否则必败。我们的英勇将士在过去的一年中,能够不气馁,到处给敌人以严重的打击,就是作到了这几样。这也就是给一切人立下了作事的好榜样,爱国的必须成为战士。不管作的是什么。他必须忠,勇,服从,敏捷。战争使军人得到表现这几种美德的机会。战争使全民族感受到极大的痛苦。痛苦的解除必遇全民奋斗,像战士那个样子去奋斗。这慢慢的便成为风气,不再以钻营奔走为应有的手段,而以尽责尽职,因公废私,为光荣。这才是民族复兴的气象。

  武装的同志们啊,你们不会以我为捧场吧?我知道你们不会因谀赞而骄慢,不会因有功而放纵。努力,把捍敌卫国的责任莫放松一步,来为新国民建树下立国的美德吧!这是抗战,也是建国:这是你们的责任,也是你们无上的光荣。忠勇精诚是你们的美德,也就是国魂。个人的生死有什么关系呢,大丈夫的血是要溅在沙场上,一方面去退敌救国,一方面使贪夫廉懦夫立。此外男儿还有什么更好的事业呢!?

原载1938年9月18日《黄埔》第一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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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老舍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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