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陶的小说,我所读过的原不甚多,但至少三分之一是过目了的。记得大部是短篇,题材最多的关于儿童及家庭的琐事。这次却居然以如此的广大的事象为题材写如此的长篇了。在作者的文艺生活上,《倪焕之》实是划一时代的东西。
题材的琐屑与广大,在纯粹的艺术的见地看来,原是不成问题的事,艺术的生命不在题材的大小而在表现的确度上。文艺彻头彻尾是表现的事,最要紧的是时代与空气的表现。经过“五四”“五卅”一直到这次的革命,这十数年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时代,我们游泳于这大时代的空气之中,甜酸苦辣,虽因人时不同,而且和实际的甜酸苦辣的味觉一样是说不明白的东西,一种特别的情味是受到了的,谁也无法避免这命定的时代空气的口味。照理在文艺作品上随处都能尝得出这情味来,文艺作品至少也要如此才觉得亲切有味。可是合乎这资格的文艺创作却不多见。所见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恋爱谈,或宣传品式的纯概念的革命论而已。在这样的国内文艺界里,突然见了全力描写时代的《倪焕之》,真足使人眼光为之一新。故《倪焕之》不但在作者的文艺生活上是划一时代的东西,在国内的文坛上也可以说是划一时代的东西。
《倪焕之》中所描的,是五四前后到最近革命十余年间中流社会知识阶级思想行动变迁的径路,其中重要的有革命的倪焕之、王乐山,有土豪劣绅的蒋士镳,有不管闲事的金树伯,有怯弱的空想家蒋冰如,女性则有小姐太太式的金佩璋与崭新的密司殷。作者叫这许多人来在舞台上扮演十余年来的世态人情,复于其旁放射各时期特有的彩光,于其背后悬上各时期特有的背景,于是十余年来中国的教育界的状况,乡村都会的情形,家庭的风波,革命前后的动摇,遂如实在纸上现出,一切都逼真,一切都活跃有生气。使我们读了但觉得其中的人物都是旧识者,或竟是自己;其中的行动言语都是会闻到见到过的,或竟是自己的行动言语。
评价一篇小说,不该因了题材来定区别。因《倪焕之》中写教育的事,说它是教育小说,原不妥当。至于因主人公倪焕之的革命见解不彻底,就说这小说无价值,更不妥当。作家所描写的是事实,责任但在表现的确否。事实如此,有什么话可说呢?作者似深知道了这些,在《倪焕之》中,通常的所谓事实的有价值与无价值,不会歧视,至少在笔端是不分高下的。试看,他描写乡村间的灯会的情况,用力不亚于描写南京路上的惨案,和革命当时的盛况。《倪焕之》虽取着革命的题材,而不流于浅薄的宣传的作物者,其故在此。
只要与作者相识的,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中心热烈而表面冷静默然寡言笑的人吧。中心热烈,表面冷静,这貌似矛盾的二性格是文艺创作上重要素地,因为要热烈才会有创作的动因,要冷静才能看得清一切。《倪焕之》的成功,大半是作者性格使然,就是这性格的流露。“文如其人”,这句话原是对的。
关于《倪焕之》,茅盾君曾写过长篇的评论,我的话也原可就此告结束了。不过,作者曾要求我指出作中的疵病,而且要求得很诚切。我为作者的虚心所动,于第一回阅读时,在文字上也曾不客气地贡献过一二小意见,作者皆欣然承诺,在改排时修改过了。此外,茅盾君所指摘的各节也是我所同感的。这回就重排的清样重读,觉得尚有可商量的地方,率性提了出来,供作者和读者的参考。
如前所说,文艺彻头彻尾是表现的事。所谓表现者,意思就是要具体地描写,一切抽象的叙述和疏说,是不但无益于表现而反足使表现的全体受害的。作者在作品中,随处有可令人佩服的描写,很收着表现的效果。随举数例来看:
焕之抢着铺叠被褥。被褥新浆洗,带着太阳光的甘味,嗅到时立刻想起为这些事辛劳的母亲,当晚一定要写封信给她。
在初明的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两个各自把着一个酒壶,谈了一阵,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话题当然脱不了近局,攻战的情势,民众的向背,在叙述中间夹杂着议论地谈说着。随后焕之讲到了在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渐趋兴奋;虽然声音并不高,却个个字挟着活跃的力,像平静的小溪涧中,喷溢着一股滚烫的沸泉。
前者写游子初到任地的光景,后者写革命军快到时党人与其旧友在酒楼上谈话的情形,都很具体地有生气。诸如此类的例一拾即是。读者可以随处自己发见这类有效果的描写。无论在作者的作品之中,无论在当代文坛上作品之中,《倪焕之》恐怕要推为描写力最旺盛的一篇了吧。
但如果许我吹毛求疵的话,则有数处仍流于空泛的疏说的。例如写倪焕之感到幻灭了每日跑酒肆的时候:
这就皈依到酒的座下来。酒,欢快的人因了它更增欢快,寻常的人因了它得到消遣;而琐闷的人也可以因了它接近安慰与奋兴的道路。
这种文字,我以为是等于蛇足的东西,不十分会有表现的效果的。最甚的是第二十章。这章述五四后思想界的大势,几乎全是抽象的疏说,觉得于全体甚不调和。不知作者以为何如?
我的指摘只是我个人的僻见,即使作者和读者都承认,也只是表现的技巧上的小问题。至于《倪焕之》,是决不会因此减损其价值的。《倪焕之》实不愧茅盾君所称的“扛鼎”的工作。
刊开明书店版叶圣陶著《倪焕之》(193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