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七月下旬,热浪侵袭江南,赤日当空,如张火伞。有朋友从洞庭山邻近的农村中来,我问起田事如何,他说天气越热,田里越好,双季早稻快要收割了,今年还在试种,估计每亩也可收到四五百斤;农民兄弟们从来不怕热,都在热情地工作着,争取秋收时再来一个大丰收。我们住在城市里,吃饭莫忘种田人,既说是天气越热,田里越好,那么我们就熬一熬热吧。
大热天我家爱莲堂和紫罗兰盫中,仍然不废盆供瓶供,都是富有凉意的。一个霁红窑变的瓷瓶中,插上一朵大绿荷,配着三片小荷叶,自有亭苕玉立之致。一只不等边形的石器中,种着五枝高高低低的观音竹,真使人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感。一只椭圆形的紫砂浅盆中,种着三株小芭蕉,配着一块雪白的昆山石,绿叶婆娑,使人心头眼底都觉得清凉起来。此外,如菖蒲、水石之类,也是最合适的炎夏清供。
扇子是夏天的恩物,几乎一天也少不了它,所以俗有“六月不借扇”一句话。在多种多样的扇子中间,我尤其爱檀香扇,因为扇动时不但是清风徐来,并且芳香扑鼻;包天笑先生旧有诗云:“小扇玲珑玉臂凉,聚头佳谶画鸳鸯。檀奴宛转怀衫袖,刻骨相思透骨香。”苏州的檀香扇,在手工艺品中居第一位,每年输出几十万柄,还是供不应求,苏联和人民民主国家的士女们甚至排队购买,一到了手,就爱不忍释。我们不要轻视了这柄小小的檀香扇,它在社会主义建设中也贡献了一些力量。
在大热的几天里,一天到晚,总可听得蝉声如沸,小园里树木多,所以蝉也特别多,便织成了一片交响乐,简直闹得人心烦意乱。天气越热,蝉也越闹,清早就闹了起来,直闹到夕阳西下时,还是无休无歇。听它们的声音,似乎在唤“知了,知了”,所以蝉的别名就叫知了。但不知它们成日地唤着知了知了,到底知道了什么。昨天孩子们从枫树上捉到了一个蝉,尽着玩弄,不知怎样把它的头弄掉了,可是它还在嘶叫,足见它的发声器得天独厚。国药中有一味知了壳,可治喉哑,大概也就为了它发声特响之故。
从前每逢暑天,街头巷口,常可听到小贩们一声声唤着卖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这是生活的呼声。自从有了机制的棒冰,就取而代之,再也没有卖冰的了。北京卖冰的,用两个铜盏相戛作响,比南方卖冰的更有韵致。此风由来已久,清代乾嘉年间,即已有之,王渔洋诗中,曾有“樱桃已过茶香减,铜碗声声唤卖冰”之句。周稚圭也有一首《玲珑玉》词:“蓉阙樱残,早添得、韵事京华。玻璃沁碗,唤来紫陌双叉。妙手叮𪠽弄巧,胜肩头鼓打,小担声哗。停车。裁油云、隔住玉沙。 暗想槐熏倦午,正窗闲雪藕,鼎怯煎茶。碎响玲珑,问惊回好梦谁家。屏间珠喉轻和,有多少铃圆磬彻,低唱消他。晚香冷,伴清吟、深巷卖花。”一九五一年夏,我曾到过北京,早就不听得卖冰的铜盏声了。
西瓜是暑天的恩物,吊在井里浸了半天,然后剖开来吃,甘凉沁脾,实在胜似饮冰。从前苏州、扬州一带,人家往往做西瓜灯玩,把一个圆形的西瓜,切去了顶上的一小部分,将瓜瓤逐渐挖去,只剩了薄薄的一层皮,就用小刀子雕了花边,大都分成四部分,在每一部分中雕出花鸟、山水,或作梅兰竹菊,或作渔樵耕读,十分工致。在瓜的内部,安放一个油盏,晚上点了火,挂起来细细欣赏,真好玩得很。清代词人冯登府,曾作《瓜灯词》,调寄《辘轳金井》云:“冰园两黑。映玲珑、逗出一痕秋影。制就团圆,满琼壶红晕。清辉四迸。正苏井、寒浆消尽。字破分明,光浮细碎,半丸凉凝。 茅庵一星远近。趁豆棚闲挂,相对商茗。蜡泪抛残,怕华灯夜冷。西风细认。愿双照、秋期须准。梦醒青门,重挑夜话,月斜烟暝。”我以为用平湖枕头瓜作灯,更为别致,好事者何妨一试。
暑天的香花,以茉莉、素馨、夜来香、晚香玉为最,簪在衿上或插在瓶中,就可香生不断;我最爱前人咏及这些花的诗句,如:“酒阑娇惰抱琵琶,茉莉新堆两鬓鸦。消受香风在凉夜,枕边俱是助情花。”“已收衣汗停纨扇,小绾乌云插素馨。暗坐无灯又无月,越罗裙上一飞萤。”“珠帘初卷燕归梁,浴罢华清理残妆。双鬓绿云三百朵,微风吹度夜来香。”读了之后,仿佛有阵阵花香,透纸背出。
清代有一位诗人,病暑气急,想登雪山、浴冰井而不可得,因此把一块雪白的玉华石放在左旁,名之为“雪山”,又把一只盛满清泉的白瓷缸放在右旁,名之为“冰井”。他就把一张竹榻放在中间,终日坐卧其上,顿觉暑气渐消,凉意渐来,仿佛登雪山而浴冰井了。这是一种唯心主义者的消暑法,亏他想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