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哭泣的余裕

  女人们从怀胎到生孩子,中间尽有的是哼唧、叹气、眼泪,甚至于号叫。有些喜欢诛心的人们不爱相信这些是女人的痛苦,偏要说她们的动力都是出之于喜乐。究竟是喜乐还是苦痛,恐怕除了女人自己以外,惟有天知。

  不过有一桩事女人瞒不过世界:她不能不承认这些哼叹眼泪,就算是由于肉体上的不堪,究竟还是占领了她那富余的时间和空间。一些以生孩子为业的女人们,往往准备支付她每一天的二十四小时,去做那种咿咿啊啊、半苦半恼的表现,就在候产室里的那几个小时,她也是有精神有光阴去喊爷叫妈的。

  可是,等到上了产床,在那生命显现之前的一分钟,一秒钟,不,一刹那,她没有了哭泣的余裕!

  一切的创造者们在这庄严事象之前,只会聚积全个宇宙的紧张在自己的生命里面,于死亡线上抓破死的黑网,耀出永生的光辉!

  我们已经支付过我们的哭泣烦恼了。我们头上蒙盖着耻辱的黑巾,被仇人捆缚着抛在烈阳之下炙烤了二十多年;我们一个一个的,从婴儿到白发老人,被敌人用绳子齐脖子扎紧,多少孩子大人们就这么生生的给勒死了!为了这些,我们已经偿付了成河的眼泪。现在,我们把哭泣象垃圾一样从我们的生活表现中抛弃,流不断的眼泪也早已被我们剪断了,因为我们现在正是一个产床上的女人,在我们伟大而永恒的刹那里面!

  仇人更紧更急的勒我们的脖子,他们更忙更迫的在我们原野到处放火杀人。他们象饿狼一样,在死人堆里还在尖出鼻子嗅着血腥,把馋涎长长垂下,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残恶无耻。失了光辉的可怜的车辆,为了它所载的赃物盗财——我们数千年文化的结晶——而黯淡无色。(真的,他们偷去他人的宝贝以形容自己的委琐贫乏,为什么呢?难道自己东睃西窥的猴儿智慧还不够表扬他们的浮薄庸怯?)他们象二十世纪里面的半兽原人,见了女人就瞪直了血腥腥的红眼,——对于他们方以此自夸自赞,以为是最能毁灭妇女的武士、英雄。于这些,我们忘记了哭泣,我们是太忙了。现在我们的产床就是战场,除了在这个悲壮的产床上显出忘我的奇劲之外,我们方在急急赶着打绳子,我们的池塘水沟或者还不够深,不够大。绳子少了不够他们上吊的用处,对于那些也知道思念他们的女人孩子而急于要回家去托梦显灵的人,我们是未免太缺少同情了,并且池塘水沟也得叫睡在它们怀里的异邦人觉得松动一些。假若可以把眼泪积聚起来的话,我们愿把它晒成干饼,制成炸弹,可是让它流下来的富裕,只有让仇人们多多享受去。

  一块巨大沉重的宁静坚决,在每个我们的心里熔铸完成了——在这以前,我们是摇摇晃晃,忧忧葸葸的过日子,象眼泪一样的悠闲流漾,无所把握;在这以后,我们就只有结结实实,急急忙忙的干,和生孩子似的一阵赶一阵,一气接一气,将死亡与毁灭永远驱出东亚大陆!使生命在我们广大的原野上建立起来,是太阳也要对我们鞠躬致敬的。
Previous
Author:杨刚
Type:散文
Total Words:1108
Read Coun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