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岸,就是忙着诉说故乡的艰苦的情形和吃药。
因为还有一个姊姊带着四五个孩子留在故乡,母亲总是带着对于自己的飘流生活颇为满足的神情叹着气说:
“我们还好呢!虽然苦,合家都团圆了!……只有你姐姐,不知道她们的垸子倒溃没有?那样的不能活命的一家哟!……她是早该来信了的……”
弯着干枯的手指,算着:六天,八天……眼泪背着我们夫妇不知道偷偷地流了多少——悬望着那一封平安的来信。
在一个大雨的早晨,母亲为老婆的沉重的咳嗽和呼痛声敬了一个通宵的菩萨,睡着了。邮差从后门递上一封欠邮资的信件来,我付完了他八分邮票的铜元,躲在灶披间里急急忙忙地拆开来看。
字迹模糊,信壳和信纸都是用草纸做成的。还不曾看我就知道内容一定不妙。字,不是墨笔写的也不是铅笔写的,也许是用烧焦了的小树枝写的吧。我记得儿童时代曾同姐姐玩过用小树枝烧焦写字的把戏,大约她还不曾忘记,临时做来应用了。
我的手发着抖,看着信还要担心着母亲和老婆醒来。孩子已经哭起来了,我将她抱到我的身边,拿了一双筷子给她玩。我读着信,孩子用筷子敲着脸盆并且唱着一种从故乡带来的饥民们流行的讨饭曲。
垸子,当然是倒溃了。姐姐的信,是伏在荒山中的一个石头上写的。她说:
“……那一晚,黑暗无光,大雨将屋顶都几乎打穿了。你姐夫被锣声叫出去抢险,我同五个孩子偎在堂屋中间,战颤地等着挡堤的人们的好消息。……通宵不睡的不只我们一家,可是他们,都焚着香,敲着磬,哭地喊天求菩萨!……狗和畜生都号叫起来了,好像知道有大祸临头似的到处找寻它们的安身处。……我尽量地制止孩子们不哭!可是锣声和雨声越来越紧……刚刚天亮的时候,突然地,不知道是那一方天崩地裂地一声,大水就排山倒海地涌进我们的禾田和堂屋中来了……
“我不知用什么话来告诉我们的苦况,总之,那个时候,我一看见水,就同见了催命的无常鬼似的,大声地哭叫起来了!孩子们都缠着我的身子,我不能跑出头门去求救,并且也没有人肯来救我们!你姐夫也不能回来……水一下子就高齐了板凳!……我将孩子们一个一个地送到板楼上。我们的板楼你知道,只有三块板子的。……正午,水封了我们的门,并且板楼上也平水了,我就只能将屋顶挖开,将孩子们送到屋顶上!……
“雨仍然很大,我们没有什么东西遮拦淋着,并见刮着狂风,浪头有时高齐我们的屋顶。我们的湿身子一直又等到太阳出来才晒干,晒得发昏,晒得发痛!……我们在屋顶上整整地挨了三天!……到第四天早晨,才看见你姐夫摇着一只破划船来。……孩子们,最小的一个死在我的怀抱里,别的一个——第三的——俊襄,不知道在夜间的什么时候,被浪涛卷到水中去了!也许是他自己饿昏了滚到水中去的,连一些儿声息都没有!……
“现在,弟弟!我不想再来诉说我的苦况。总之,一切你都想象得到的,你也曾经过不少次数的大水灾。……我们现在是被运送到这荒山上来了,这里满山都是灾民。也许他们中间还有比我们更苦的吧!他们整天地盼望着赈灾的老爷们从天上飞来。可是我,什么希望都是死灭的,因为我经过水灾的次数太多了,虽然这一次比无论那一次都厉害!……
“你姐夫已经五六天不沾水米了,浑身火热!可是他对我说:‘你去吧!带着小的两个孩子,讨饭讨到上海去!你读了书,认识字,也许你的弟弟能给你想一点办法的!……大的孩子留给我,我只要病好一点就能捉鱼!……,弟弟啊,我拿什么话来回答他呢?我知道,你自己也许会没有办法的!母亲,病着的弟媳和两个孩子,你又没有职业。并且,我们讨饭又是不许出境的……”
我读着信,我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可是我不能不极力地忍着不流眼泪。老婆的咳嗽声沉重起来了,我挟着孩子走上楼去,母亲已经又爬起来替老婆在倒开水。她一看见我就问:“是信吗?你在下面看的……”“是的!”我说。我不能掩饰地将信放在台子上;我欺她不识字,态度安闲地说:“是姐姐来的好消息。她们的垸子没有溃倒!”
“好消息吗?阿弥陀佛!……皇天不负苦心人!”。母亲合掌地说,“念呀!念给我听呀!一个一个字地念下去!”
我硬着嗓子念着,我觉得我的眼里看见的不是草纸做成的信纸,而是一片汪洋,一大堆一大堆的灾民的尸骨!那里面有着我的姐姐,甥儿,甚至于连我自己!而我的嘴里念出来的,却是一个完全相反的,丰登的,梦想不到的世界。我说:
“她说:‘你要母亲千万不要着急,多亏官民同心协力的抢救,我们的垸堤没有溃倒!……现在早稻已经黄熟了,我收获得比任何年都多。孩子们也都十分健壮’……”
“真好啊!”母亲微笑了。
下午,我便偷偷地写了一封回信,说了好些不能搔着痛痒的,空洞的,安慰的话,将借来给老婆吃药的最后三元钱买了汇费。
“也许她们会收不到我这三元钱的!”走出邮局来.我忽然这样的伤心地想着,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池流下来了。
(原载1935年7月《申报》副刊《自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