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人

  夜雨滴到天明,空中荡漾着乳白色的雾气。雨丝微斜地飞着,把庭院中的盆花和檐前的一列芭蕉浇洗得更青翠可爱了。

  浅粉色的大朵玫瑰,在绿色的枝叶之中,正像婴儿的脸。微微仰起来,迎着那下降的甘露。微风轻轻地摆着它,把那美丽柔和的颜色,在空中显得更大的一团,看看这面,望望那面,好像在说:“你们谁还能比得上我的娇艳?”蓝色的小朵的莫相忘花,依了自己那个美丽而诗意的名字,更炫耀着自己为少男少女所看重的那一份尊贵,轻傲地摇着头,把一点两点像泪珠一样的雨水洒到下面来。可是那泪水好像是不断的,过了不多的时候,就又有许多滴洒了下来。紫燕却是十分守本分地在长长的木槽中生长着,因为花期已过,只留下瘦长的绿叶,向着四面弯垂,显着朴质的悦目的葱绿。

  四大盆荷莲各自占了较大的角落茂盛地生长着。打在荷叶上的雨点,正如同投下来的满把明珠,滚到中间,到一些时那荷叶就偏偏头,一汪水倾到盆里去了。被誉为君子的花朵,如君子的高傲一样架在一支细细的荷梗上,虽然花朵是大的,却轻飘地禁不住风的吹动。它总是摇摆着它的头,一片两片花瓣,悄悄地落在水面上。

  那一列芭蕉,有着十株上下的数目,占满了七间大厅的前面。那高度几乎是可及屋瓦了,才舒展开的新叶,有着近三尺的宽度,挟了人间难有的翠绿色,在空中多姿地摇曳着。这几株芭蕉,被主人一直看成别墅庭院中的奇迹,所以他才早早从床上起来,独自一个,仍然穿了绸质的睡衣,舒适地卧在籐条的躺椅之中,微微地合了眼睛,半沉思半入睡地静在那里。

  他正在谛听着那雨打芭蕉的声音,有的时候像哀怨的少女的低诉,有的时候又像万千人马的奔驰;有的时候像深夜的木鱼,有的时候又像疏落的寒柝。

  他入神地躺在那里,他头上还顶着丝织的小睡帽。但是看得见里面光亮的头发,和从头顶中见笔直挑上去的一条发纹,头发是向了两边梳向后面,中间显了肉色的本皮。他的鼻梁是高高的,使他稍觉不满意的是还不能戴上一架夹鼻梁的眼镜。他的眼睛闭着,他的嘴唇却显得有点笨厚,看起来总像说话和吃饭必不能和别人一样灵敏(事实上却并非如此的)。他的下巴也太宽,甚至于有两块骨头从下颚部露出来,十分像一个在热带河流中爬行的鳄鱼的下颚,他的耳朵是干枯得有一点像口蘑,还有那么多的皱纹,又十分瘦小,像粘着的一样。

  这是现任××大学文学院主任兼教授的刘文涵博士。他是从小就性近文学的,在中学和大学学的也是文学,又在美国××大学专修了三年,译了两回《红楼梦》,得过文学博士的学位。文学之外,他还旁及心理学,在大学里也担任心理学的课程。因为是暑假,所以他闲逸地携了妻子和仆人,到这××山上的别墅来过夏。

  再没有哪一年的夏天会有这样好,他一直这样的意识着。他想回到城里的时候,和每一个友人都要先说这一句话,他们都这样觉到,因为雨水多,所以他们更得尽兴地玩赏一番山水云烟。这座山是一径以雨景出名的。而且今年的花又开得这样好,游人并不十分多,使他们更可以安静过着闲逸美妙的日子。

  他今年有三十六岁,正该发胖一点的时候,而当他缓缓地站起来,把脚插在拖鞋里,走到廊前去看那芭蕉的时候,也就可看出他的身材正也不短。可是他上身显得长了一点,下身就自然觉得短了下去。他的肩头是一高一低,架在肩上头永远是歪着(自从他从外国回来,他就一直如此)。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从肥大的蕉叶的空隙间还可以看见远近的山峰。云雾锁住了山的腰部,只露出如画的峰头,可是在那边,又有玉带一般的云气,蜿蜒尽致地在空中浮着,缠绕着尖削的山峰。

  对这些美的景物,他永远能欣赏,也懂得如何欣赏,他的修养与天才已经造成了高深的鉴赏能力。

  当他正在这么出神的时候,一个尖锐的女人的声音,猛然叫了起来。

  “喂,你又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

  对于这个声音,觉得熟习如同自己的手脚一般,他机械地装成了一个不自然的笑脸,回过头去,说一声“早安”,可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叫起来。

  “你把头朝那边看什么呀,我又不在那边!”

  他于是头转了一个半圆,又重复了他的简短的言语和表情。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天天早晨跑到这里,不是呆站着就是死坐着,有什么趣味呢!”

  这个一边埋怨着一边走着的女人,装扮得十分整齐,她年纪将近三十岁,身体稍稍胖了一点,脸蛋更是圆圆的,两腮好像是鼓着,初看似乎嘴里装着一大口气,可是等到张开嘴来说过话,却还是鼓得绷绷紧的。她的两颊是适宜地抹了悦目的杏黄,眼睛下面染了黑黑的一圈。她的头发,因为是电烫过的,一径像小水蛇一般的蜷曲,只是那两月间新生出来的一股,显得平板的铺在头上。她像正在修染指甲。每当她迈一步,就隔着一层轻纱看的出肉的跳动,同时可见全身的重量残忍地压到那圆小的二寸高的鞋跟上。

  她是在二十五岁那一年成了刘太太的。那时候她才从××大学政治系毕业,由于父母的介绍,一个星期和他订了婚,下星期就结婚了。

  他们的结合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看出十分显然的不宜来(他们还曾有了一个四岁的男孩),倒是为同学们之所艳羡;哪个人能才毕业就不失业呢?她所嫁的男人,又不只是一个愚呆的书呆子,才从外国回来就成为月入四百元的大学教授了。

  她走到廊下来,把身子安顿在另外一张藤椅里。当着她坐下去的时候,那张椅子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他仍然是站在那里,她于是又悄悄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她什么都没有看见。水气把山径都遮得看不见了。突然的他觉察出身后有人,猛然回过头来,轻微地发了一声惊叫,就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来吓我?神经衰弱的人是受不住这样吓得。”

  说着,他轻轻地拍拍自己的左胸部。

  “我还以为你在看乡下姑娘看出神了呢!为什么不坐下来?”

  说着,她就拉了他坐到他惯常坐的那张椅子里,他莫可奈何地低叹了一口气,就顺了她的手势坐了下去。

  “你为什么叹气?”

  她已经听到了他的叹气。立刻把两腮更鼓起来,瞪起了圆圆的眼睛问。

  “我没有叹气呵。你不知道,我近来呼吸器官有点不大好,有的时候不大大的呼一口气就像要闷死似的。”

  他一面说一面把衣袋里的烟斗取出来,装满了烟丝,划着火点起来抽着。这吸烟的习惯,是他离开美国转道欧洲回中国的时候在牛津大学旁听的两个星期中的两件重要纪念品之一。另一件却是一些英文读音上带的“牛津音。”

  心境完全被这个女人扰乱了,他期望着抽烟可以使心沉下去。他并不是不爱这个女人,有时候他觉得十分需要她,有时候却又觉得她十分多余。

  他默默地坐着,把烟轻逸地吐在空中,可是她立刻又滔滔地说起话来:

  “我说你已经烦厌我了,是一点也不假。就看你早晨起来,一下子就跑到这里来出神,别人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又是一句话也不说。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的心怎么会这样——”

  当她说这话的时候,他却正在全神贯注在自己的一点新奇发现里面。他正在想象中把喷吐在空中的烟比成云雾,把她的脸比成山峰。有的时候他看不见她的眼,有的时候他看不见她的鼻尖,有的时候又看不见她的两颊(那两块涂着娇艳的杏黄胭脂的底下,他明白知道是藏着不少难看的汗斑),后来他看得稍久,才觉得她美丽一点起来,也稍动人一点起来。可是他这样的呆看,马上被她觉察了,她就提高了声音问道:

  “干什么你这样盯我,我是不配你理我的!”

  说着就把头一偏,脸朝了墙壁。

  他像才惊醒了似的急忙说道:

  “青,何苦来!我哪里是故意不理你,我正计算着点事情,早晨我就跑下来,还不是怕你睡不舒贴?女人的心都太小,——”

  她没有等他说完,就像受了突然一刺的野兽一样,转过脸来朝他叫道:

  “我不要你说‘女人女人’的。我听不惯。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你还是这样。我们可以说你们‘男人男人’么?”

  “当然可以的。”

  她见他回答得迅速,知道自己失策了,只得索性装得凶狠些,瞪着眼睛道:

  “总是这样‘女人女人’的,多么讨厌!”

  “你不要我们说女人,要我们说什么呢?”

  “不会说女子么?或是女孩子。”

  她没等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因为她想到了若是有人叫她女孩子的时候,那也是多么的不贴切。她还想把生气的脸放下来,可是一时像放不下,他也就乘机说道:

  “算了吧,大好的日子,生那么大的气做什么?叫孩子在楼上听见了,也不大合适。”

  “都是你给我气生嘛!”

  她还故意努着嘴,可是在这情势下,严重的状态早就不容存在了。

  “你看这景色多么好看,雨声多么好听,我们好好坐在这里享点清福不是一件很好的事么?”

  这几句话好像微微打动了她,可是她又像猛然记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问道:

  “方才你说的正在计算一件事不是?”

  “是的,我说过。”

  “是什么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问你来,今天是旧历的哪一天?”

  “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明天就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你到底想起了什么?”

  “校长太太不是八月初六的生日么?我想我们该赶回去拜寿的。可是今年送点什么好呢?”

  “依我看,最好是送支票?”

  “送多少,二百可以么?”

  “二百,不显得太寒伧么?那怎么叫人看得过眼?至少也得送五百。”

  “五百?”他用略高一点的声音叫出来,然后又接着道:

  “我哪里还有五百现钱?”

  “不要紧,我可以借给你,可是我们得先讲明——”

  “讲明什么?”

  “月利四分,三月内归还。”

  “好高的利息,法律都不允许。”

  他笑着。

  “我不管,这是家庭间的事,你要是不承认,我就不借。我并不是贪图你的利息。”

  “好,好,没有关系,在过三两天我们就得回去,实在我们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下次再来又是一个年头了!”

  他喟叹着,他那诗人的气分随时都要发露。他有十分留恋似的把眼睛尽望着外面。

  这时候撑了伞穿了木屐的仆人走进来,把一份邮局送来的报纸交给他。他打开来,才看了一眼,就气愤地放高声音叫道:

  “又是这一套,救灾活命。哪一次不是救他们赈款老爷们的灾!我是不相信,我是一文也不想捐!”

  “谁叫你每天看报纸,凭空生这份闲气!我就简直不看报,从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就这样!”

  她很得意地说着,可是他还在仔细地看。那个才把脚插进木屐里的仆人,缩回脚又走了进来,小心地站在一旁,像有什么话要说出来似的。

  “你有事情么?”他没有抬起眼来问着。

  “是,老爷,我想求求您,您看看是哪儿发了水?”

  “黄河决口。”

  “决口就是开口子了吧?您再看看淹了哪几县?”

  “多着呢,有十几县吧,你是哪一县的?”

  “我们那里是××县管。”

  “××县,”他一面喃喃地述着,一面仔细在寻找那个地名,一会儿,像发现了奇迹那么高兴的叫出来,“不错,有的,淹了四五天了。你的家里没有来信么?”

  “没有来信,没有人会写呀。您看看,集上也不一定有人写的。我们那黄家村淹了没有?”

  “这倒不知道。报纸上不能说的那么详细,只说××县淹了四十三村,只有两个村子没有水——”

  “一定是鲍家集和黑沙屯了。”

  “是的,”他露了一点惊喜,“你怎么会知道?”

  “我们那一方只有那两个地方高——”

  说着,他惨然地低下头去,也忘了在尊贵主人面前应有的礼貌,便大声叹气起来。

  “你不用难过,”他表示十分同情的说,“水头只有七八尺,不会淹到楼上的,顶多有点不方便也就是了。”

  “老爷,我们那里没有楼呀!”

  仆人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

  “怎么,连楼房都没有?”

  正把猩红色的蔻丹涂在指甲上的太太这时候也颇感兴趣地插了进来。

  “那也不妨事,躲在屋顶上,挨上个两三天,自然会有人来救的。”

  “我们那里只有茅草房,禁不住一阵水,走得快的还能逃到十五里外的黑沙屯,要不就一定得淹死!”

  他实在忍不住了,眼泪直流下来,拿手擦着,抽咽着退了出去。

  “有这么严重么,真想不到!”

  男主人自己问了自己,随即把报纸摊在膝头上,载着国内要闻的那一版正被他的眼睛所触到。那上面用着特号字标题的都是关于水的消息。被称为浪子的黄河的决口是不可避免的了。平稳的长江也已有过二次的不稳。宣泄水势的湖泽,好像已都失去了作用。上游的雨大,水涨了,支流的水高涨了,猛烈的大溜将冲下来。因要防止更大的灾难,于是提议了决埝放水的办法。

  “平时这些管理河工的人到底干的什么!”他忿忿地叫着,猛然把手拍在膝头上。他又想起前些日子有许多管理河工的官员称病告假的事,他以为这都是不可原谅的。他脑子里立刻浮起了一幅洪水泛滥的图画。无情的水是遍地横流,填满了每一个小小的洞穴,卷去了没有逃得及的人畜,就是那些躲在树梢屋顶的,也随时都有卷入洪流的可能。他又想着,当一个人在和死亡作最后挣扎的顷刻,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他突然记起年轻时候听到的一段故事(他已经忘记了是祖父或是父亲说给他的),说是有一次洪水泛滥的时候,一只逃难的船已经装载了很大的重量,突然水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船的一边,跟着露出水淋淋的一个头来哀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那只船为了一侧的重量突然加大,立即显着不平衡,看看快要覆没,于是船中一个勇敢有为的英雄抽出了佩刀,斩断了那只攀援的手,水中那个人,就一浮一沉地随波流去,一会儿消失在沉默之中,只留着船板一块殷红的鲜血。……

  他想那个水中人倘使就是自己,不知该起怎样的感想。已经被水冲得昏昏沉沉,突然抓到了一件东西,张眼看时,正是一只可救自己活命的船只,却谁知船中人不但不肯相救,倒砍了自己的手指,那一时间的失望,不知该怎样想象才好!

  现在在这么广大的被灾区里,像这样残忍的事情会不会有呢?默默飘流无人睬及的尸体又该有多少呢?即使侥幸从水中逃出了命,而仍须受饥寒逼迫的人有多少呢?……

  当他正被这凄惨的想象所占据时,突然一只像猿猴一般爪子的手,一把将那张报纸抢了过去。那时他的视线虽然已经不在那张报纸上,可是他正朝着它在沉思,因此这一只突来的手,不免使他的平静的脑子猛的被搅动一下。

  他打了一个寒噤,抬起头来,就又看到那张满是怨气的脸。

  “这么半天,你就不和我说一句话!”

  “唉,青,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什么?”

  “今年的灾情可真是了不得,这么多地方!”

  “那么多地方总没有淹到我们,要你凭空担心做什么!”

  她像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摇着头,头发扬了起来,像孩子们玩的拨浪鼓一样。

  她忍住气愤,重又坐了下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深明男子的薄幸似的开始责备起来:

  “我们女人——女子,就只能受你们的玩弄,没有结婚的时候,还算好,我们比什么都高;做了你们男人的妻子,连一张报纸都不如。你们情愿把精神都放到一张纸上面,也不肯来和我们好好说几句话,是不是这样的,你说?”

  “你错了,青,话不该这么说。”

  “不这么说怎么说?上课的时候,你每天都是书,好像你不是娶的我,却娶的书。”

  “唉,这误会有多么大!”

  他皱着眉,莫可奈何地微微摇着头。

  “到了暑假,早就说好痛痛快快过上两个多月。哪一天你不还是照样冷淡我?你情愿一个人呆呆坐在楼下,坐在山石上,总不肯在我身边多耽一刻。我早看透了,你厌了我,你不如说明白,省得两个人都觉得不自在。”

  “你都说错了,你看我是那样的人么?我哪里有一点那样的意思。……”

  “哼!”她像不屑似的在鼻子里出了一声,“你们男人哪一个不是喜新厌旧?还说呢!”

  “你倒不妨告诉我一声,我的‘新’是哪个?”

  他故意打趣地说着,他知道不能任着这件事严重地拖下去,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那一层你也许还没有得手,不过迟早总要有的。”

  “好像你比我自己都知道得清楚呢。”

  “当然哪,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呵!”

  她得意地低下眼去赏玩着自己的手指,每个手指的尖端都是尖瘦的,染着红馥馥的颜色。

  他不说一句话,呵呵地笑了起来,她惊讶地抬起眼睛来望着,他仍然笑个不止。她好像气极了,把圆圆的小拳头打在他的腿骨上,可是这时候他们听见了楼梯响着的声音,他们立刻就知道这是贝贝下来了。男的停止了笑,女的也减少了怒气。

  他向楼梯那边跨进一步去,果然那个满了四岁的贝贝正走了下来。

  他看见了他,机械地举举右手,叫了一声爸。随后,就一步一步地走着。

  这个孩子是他应用最新的心理学来教养着的。衣服的大小,颜色,和一切饰品,都有着心理学上的根据。言语行动,也都依照心理学使它作最合宜的发展。可是结果却令人不得不有点惊异;那孩子倒好像比一般孩子更加迟钝,更加呆板。

  他俯下身去,用脸亲这孩子的脸,然后牵着他的手,走到廊下来。

  看见了母亲也是照样地举举右手,叫了一声妈。站到母亲跟前,她也亲亲脸,可是等她的嘴几乎碰到孩子的脸的时候,他就用英文严肃地说:

  “你不该这样做,亲爱的。”

  她没有理他,却向孩子问起照例的话来:

  “贝贝,晚上睡得好么?”

  孩子点点头。

  “今天快活么?”

  也点点头。

  “喜欢妈妈么?”

  仍然是点点头,像一个深知礼节的成年人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

  “跟我去散散步吧。”

  他就牵了他的手,在廊下踱起步来。他留心数着,到了二百步就停止,这才又坐下去,把孩子放在膝头上。

  “你看看外边美么?”

  孩子出乎意外地摇了摇头。

  “你不喜欢看么?”

  孩子就点点头。

  他心里怀疑起来了,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呢?这样美的景色该打动一切幼年和老年人的,是不是母亲给了孩子什么坏影响才成为这样愚笨?

  过了十五分钟,他又把孩子打发到楼上去,那个负着特殊训练责任的保姆,已经在门口那里等着。

  “去吧,贝贝,你该找你的世界去了,等一下再来吧。”

  孩子又是举举手,和他们说了两声“再见”,一步一步地走回到楼上去。

  估计着孩子已上了楼,她就对他说:

  “看你的心理学方法,把小孩子变成一个呆子了。”

  他自己虽然也有一点怀疑,但是在她的面前是不能显出一点信仰动摇来的,就说:

  “这正是要将来的发展健全,这时候不能求速。你不信,到了十岁他就是一个了不得的神童了。”

  “那我倒要张开眼睛等着看!其实,也难说,这个孩子的命就不十分好。”

  “什么叫做命,真没有道理。”

  “我早就给他批过了一回八字,命里注定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说着,咽一口过多的唾液,又接着说:“反正第二个孩子是由我了,你不能管。”

  “那一定,我早就答应你的。”他愉快地说着,虽然第二个孩子还未见出世的预兆,他们倒早已替他定下了一条该走的道路。

  “喂,你来看,”他招她站到廊前,向着远山的那一面,“你看那山头,你在看那树,像不像米芾的山水?”

  云气正在恣情的翻滚,冥冥中像有一位具有匠心的神人,把那白茫茫的气这里放一堆,哪里安一垛,映衬得底下的山峰和树木更加俊俏,更加清秀。

  这一时她也像被打动了,不觉失口说道:

  “涵,真是美,我们真是美!”

  这一整天又是时大时小地没有间断的下着雨,晚饭后,他们舒适地坐在沙发里喝浓咖啡。他们都想着世界上没有大不了的事,即使有二十丈高的洪水冲了来,也还不能沾湿他们的鞋底。仆人敲着门,送进今天晚报来,她立刻就放在一旁,还和他说不必看了,不会有什么事。可是这已经像是成为习惯了,他仍然拿过来看着。

  他立刻看到了一则用三号字排着的新闻,说是这附近地带,因为山洪暴发,把东西两条铁路都冲断了,水还没有退,行车已经断了,两星期内怕不能恢复原状。

  他的脸突然变色了,坐在那里的她,问知原因,也像有点失措,就说道:

  “这一来我们就赶不回去了。”

  他颓然地坐着,他心里清清楚楚地想起了一切事情,他知道已经有人在挖他的位置,他只有趁早去讨好校长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他们不是都已经算好了么?可是这一下子什么都失败了。

  他像放在热水里的螃蟹,无地可钻。他开始在这房里踱起步来,忽横忽直地,不知怎样才好。他甚至于开始悔恨不该到山上来。

  “到银行代办处汇一笔钱去,不也误不了事么?”

  她聪明地说出这个办法,像是经过一阵长时的思索。

  “怎么成?邮信当然也断了。”

  “不会电汇么?那也一样的。”

  “要命的是这一件事并不能那么公开,就是我们亲自回去,也不能彰明昭著的干,还得你像那一次偷偷放到她的手心里去才有用呢。”

  “那么,这可怎么办?”

  她也觉得事情有些尴尬了。她的兄弟才从××大学毕业,这一次不也是要到这个学校来做一个助教么?本来这也要靠他的力量,如果他自己也已不能存在,别人还有什么希望呢!

  唯独这一次,她才十二分对他同情,她劝他说:

  “想想看,也许有妥当一点办法,不要着急呵”

  “早知道昨天就该走了。都是这该死的雨,总是落,没有完,结果是把山洪也引下来了!”

  “这都是天意,埋怨也没有用。或许明天水就过去,两三天路就修好,不也误不了事么?”

  “怎么能够呢?这催命的雨,一直到现在还不停,哪里就会收水!”

  “那可说不定,睡一觉,明天就是好太阳,时候真也不早了,还是睡去吧。”

  雨声还是有韵般地打着芭蕉,可是他却皱皱眉,关了灯,伴着她一同走上楼去。

  他怀着就要晴起来的希望睡到床上去,可是他不能入睡,才躺下的妻不久就睡着了,他却焦躁得没有一点睡意。听听外面,仍然是淅沥的雨声,他以为是自己耳神经的错乱,他轻轻地下了床,走近窗口,雨声就更听的清晰。

  他想着为什么这样凑巧呢,刚刚算计着该回去的日子,偏遇见了这样的事,别真就应了那位博士同事的话,他今年流年不利吧?

  若是真的流年不利,就怎么样的舛错都该出来了,那他的主任一定被别人挤下来,也许连一个教授也当不成。一时间,叫他这么一个文学博士去干什么呢?而且生活是一天一天地扩大了起来,怎么能再缩回去,像他从前在大学里过着苦学生时代的生活?

  想到这,他的心就不由得战慄起来。他知道这些都是可能的事,都是马上就要实现的……

  他不敢想下去,他怕想下去,他知道那会把他的路逼得愈来愈窄,……

  他若是只有一个人,那也好办。如今他还有那个妻,说得清楚一点,那个妻肯贸然地嫁了他,正靠他的地位做吸引。还有他那个孩子,一直用心理学原理养了起来的,那又该怎么样贯彻他的训练呢?

  将来的路即使没有什么可怕,眼前却是十分值得忧虑,值得着急。

  清风吹动着肥大的蕉叶,这一株的也许抚到了那一株的,发出轻沙沙的声音,像是近邻相遇的寒暄。可是他对于这一切都没有兴趣了。没有景物,没有诗意,现实的危机把什么都活生生地绞断了。

  “这还不是生死的问题呵!”他自己想着,于是想到那个仆人的哭泣,也并不觉十分可笑。

  他莫可奈何地又躺到床上去,一时间他还是不能睡熟。可是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顿然间又觉得太阳懊人的微温。他快活地醒转来,他看见天是晴了,太阳正庄严美丽地从东方升上来。

  可是当他真个醒来的时候,他知道天还没有亮,这一阵子又落着像倾倒一般的大雨。远远近近都响着急雨打山石的声音,只是一片嘈杂。狂风还助着威,松涛雄壮地响着。

  他先是想到了宋徽宗的画幅,随着他就记起了一切的事,不由得失口骂了出来:

  “该死的天!”

  他不能再睡,只紧闭了眼睛,把两手用力地掩住了耳朵。他在等待或是希望什么呢?他或许一点也不知道。

(选自1935年11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珠落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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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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