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少年

  我怎么就没去呢?

  夏季的白天再长,终究还是黑了下来。再想去已是不可能了。纠结了一天的“要不要去”,终于变成了现在的“我怎么就没去呢”。

  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明天要结婚了,而我现在还不动声色地坐在千里之外的一间教室里,奢望能从一团理不出头绪的思绪乱麻中,找出个堂皇的理由来。

  前些日子他就打电话告诉了我,我留余地地说临近放假考试太多,很有可能就撞上了,但能回一定回。

  “能回一定回”,这话当时连我自己都信了,可现在我却没做到。今天确实有考试,但上午十点就考完了,而且我九点钟就做够了六十分,如果真想回,摸黑也回得去。但是我嫌回家一路上太累,但是我恨死了婚礼上的那个乱劲,但是我本就是个寡淡的人,但是……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越来越少的维系和交集,已经不足够让我去克服那些但是。

  他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就回过一趟家,当然也就知道了他要结婚的事。考虑到和考试有可能的冲突,就去了一趟他家,想着先打个招呼,就说到时候不一定能来。结果他还在外地打工没回来,家里只有伯父伯母,“呦,你来了哈哈哈哈,进来坐,哎呀长这么高了都!还记得小时候和老胖抢吃我的奶,这会儿就长这么高啦!”,伯母一如既往的豪爽。

  我却忽然一阵心酸,是啊,见面不说昨天前天,不说去年前年,一说就说到了吃奶的时候。尽管两家都搬到了新家,但距离也不到二百米,我真的有这么长时间没来了么?

  老胖就是我那要结婚的哥们,我和他一块长大的,那会儿两家只隔着一堵墙。那时候我吃他妈妈的奶,手还霸着另一只不让他吃——你看,还没断奶的时候,我俩的关系就铁成这样了。

  “还记得小时候你和老胖一起玩车胎不?哈哈,还有小强,仨人一人追一个车胎”。她说的是一种类似滚铁环的游戏。但我们那没卖铁环的,我们用的是自行车的橡胶外胎,辅助工具是一截短短的木棍,手握木棍拨着车胎往前滚,人也跟着跑。这个游戏入门容易,但想在村子里玩得出名,就没那么容易了。老胖玩这个是最厉害的,无论是速度,还是过弯道时手法的细腻,或者是力量——他是唯一玩过摩托车外胎的,而我们都拨不动。

  如果那会儿在哪见了一个报废的自行车外胎,那我们的心情真和孙悟空在东海见了定海神针一样。那时候的每个下午,我们三五个人一人滚着一个车胎在村里浩浩荡荡地行进,你追我赶,互不示弱。玩累了就把车胎挂肩膀上,就跟一位侠士背着一把宝剑一样骄傲。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现在不能玩了哈哈哈,现在长高了,够不着车胎了,再玩只能玩拖拉机的后轮了”,“哈哈哈是啊,现在都玩电脑什么的了……你给我起来,身上脏不垃圾别给我坐新沙发上”,伯母朝伯父吼到。“咋了,老子辛辛苦苦赚钱全给他花了,自己不要享受享受?”——伯父也不甘示弱。“哈哈哈,唉,那媳妇都怀孕六个月了,你看老胖这个畜生……受了大半辈子的罪,全给人家受了呀”,“都是这啊,谁家不是”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我还在想拖拉机的事儿。

  那时候的拖拉机后胎报废后都拿去卖,轮不到我们,所以也没享受到拨一个比自己还高的轮胎的成就感。以前放过大话:等我有了本事,一定要弄个拖拉机的后胎玩。

  那时候,我们以为下雨前漫天的蜻蜓就是直升机,所以我们想尽办法要抓一只下来,看那两只像极了直升机前窗的大眼睛里边到底有没有人。

  那时候我们在树林里用树枝和玉米杆搭一间简陋的房子,然后钻到里边盼着下雨,等着享受那种暴雨中有处避雨的满足感。

  那时候我们天天盼着过年,每年领到压岁钱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把十块钱的手枪,玩警匪游戏。当然要买擦炮,点了放药瓶子下边,把药瓶子炸得老高。

  那时候我们在每个晴天里,看着天上大块大块的雪,生怕它们掉下来砸到我们,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做云。

  那时候我们在每个夜晚看着月亮,我让你站着不动而我往前走,我们要看看月亮,到底是陪着你不动,还是陪我往前走……结果我俩打了一架,因为她明明跟着我走了,你非说她没动。

  还有啊,那次你得了痄腮,脸肿得像头猪,窝家里边十多天不敢出来。我放学后从树上折了一根刚刚泛绿的嫩条,去你家告诉你春天到了,还捎带笑话你成了名符其实的老胖。第二天你就春心荡漾耐不住寂寞出关了。而我却被你传染了,脸肿得像头猪,窝家里边十多天没敢出去,你看,我们得病都是一块得的。

  ……

  如今,那时候的记忆已经成了一帧帧的老照片,色调像是透过茶色玻璃一般的偏黄偏暗,背景是葱葱郁郁的大树,一座座老旧的土房子,而相框则是一个破旧的自行车胎。

  在学校我们也绝不好好学习,每次礼拜天的作业,都是在开学前天晚上靠全家总动员。但大人们问起要去哪念大学时,我说我要上清华,你说那老子要上北大。不在一个大学还怎么玩?

  哎呀你什么都不知道,北大和清华都是北京的,能玩。在那时候我们简单的头脑里,北京寓意着一切的美好和向往。

  因为我们县的县城在我们村的西边,所以那会我们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方向感,那就是固执地以为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在西边,北京,上海,美国……如果说那时候有什么梦想,那就是赶快长大,摆脱爸妈的管制,然后咱们一块儿,一路向西。


  后来,还是在小学里,语文老师偶然地一次发现我作文写得好,就夸了我并当堂念了我的作文,之后一发而不可收,几乎我的每篇作文都会被当范文念。第二周的升旗仪式上,校长奖了我一朵小红花,塑料的。真正长大了才后知后觉,那朵小红花甚至左右了我的一生,它为我带来的那短暂的荣耀和自信,竟然成了我变为一个好学生的开端。倍受鼓舞的我开始好好学习,一年后我的语文数学都成了班上第一,数学甚至能做出老师不会的题。但是,老胖,你还是会在星期日晚上全家总动员,你愿意用一个荒唐的分数来逗兄弟们一笑,因为那张可笑的卷子,能说明你是道上的。

  再后来我们进了同一所初中,我是尖子班,你是普通班。

  因为要学习,我很少再找你玩,只是有一次,你打架被打破了头,还说:“咱们村那哥们就是屌,往那儿一站就把他吓住了,我以后就跟这哥们混了”。“你老实点,别惹事不就行了?我没混也没挨打啊”,“不不,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没那么乖”。一块儿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你说,我们不一样。

  你或许觉得脑袋上缠纱布是件很酷的事,那能说明你是道上的。那会儿我也觉得脑袋上缠纱布有一点点酷,但是我胆小怕事又自命清高,不敢,也不想去跟风打架。

  和小时候比起来,初中的记忆算是一片空白了。中考完我问你考得怎么样,你说没想到中考这么简单,填得满满的。我一听这话知道够呛了。

  后来,目标是市一中的我考上了县一中,目标是县一中的你考上了县三中。


  假期里还是会找你玩,但是,我发现你学会了好多我不会的东西。

  抽烟不?

  不会。

  那咱们打牌去吧。

  不会。

  不赌钱。

  不会就是不会,不是钱的事儿,我先回家啊,你去玩吧。

  就这样,后来我很少再去找你,你也识相地以为我在学习而不再来找我。因为忽然发现我们已经没多少可说的,也没什么可玩的;再后来找得就更少了,除了没什么可说没什么可玩之外,还多了一份生疏。

  谁知道一晃就是这么多年,我们都对小时候一起玩的东西没了兴趣,而我们各自的新爱好和新朋友,却是一点都不一样了。

  后来村里每次过年小聚,还是会在烟雾弥漫的酒桌上见到你,说来奇怪,你也有二十岁了,竟然从没有变过声。这时我会闭上眼睛,听着你的声音,思绪又贪婪地飞回到了七八年前,我们一起玩,一起笑,追在车胎后边一路向西,追赶落山的太阳,因为我们不要天黑……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逃离那个与之格格不入的酒桌。

  后来看到一幅漫画:有两颗很要好的蛋,一个叫宝宝,一个叫贝贝,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朋友。他们一块吃饭一块睡觉,一块玩各种各样好玩的游戏,他们无话不谈,不能一天不见到对方。终于有一天,他们双双破壳而出,结果宝宝是一只大雁,而贝贝是一条小龙,他们还在一块玩,直到有一天大雁会飞了,“贝贝,快来飞啊,空中可好玩了!”“不了……你先玩吧”;直到有一天小龙会游泳了,“宝宝,快来啊,来水里来!”“不了……我得回家了”,一次又一次,终于让他们明白,其实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曾经全世界最要好的朋友,终于形同陌路。

  上次见你,发现你更瘦了,尤其是脸,和村里别的孩子一样,帅得像个明星。但总不能因为你瘦了就不再叫你老胖吧,不管你有多爱面子,不好意思,我还是要叫你老胖,可能你不知道老胖这两个字对我意味着什么吧。

  小时候,你妈一叫老胖,那是到饭点了;伙伴们一叫老胖,那是又要玩游戏了;大人们一提起老胖,那必定又是一出欢乐的囧事儿……这两个字贯穿着我关于那会儿所有的回忆,那不光是你的外号,更是我再也回不去的金子般灿烂的童年。

  老胖,你结婚我就不去了,我甚至没给你打个电话,因为我不知道说完那句“我去不了”之后,还能再说些什么。但愿你真的像你看上去那样没心没肺,在我缺席的婚礼上想起我也不会难受,只是淡淡一句:哦,他有考试。

  再见吧少年,我们当然会再见,就算很少在一起玩了,也要记得,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一定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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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乌有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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