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N姊!闻你与M家之约已成,甚慰。从此姊履佳途矣。不知姊亦容不幸人从姊友众之后祝姊之幸福否也!吾因姊故,远道来此,今目的既达——欲置姊于幸福之域之目的既达,可以归矣。目前计划以为归时必有为我伴者,孰知吾仍须独行此五十里山道耶!K村坦道本可行,唯L牧场是吾侪伤心地,何忍再睹?……尚有相片一枚存姊处,今M家之约既成,则相片徒为姊日后之累耳。望掷交来人带回……”
她由楼上望着他和一个年轻的美丽的女孩儿在楼下过去之后,呆呆的出了一回神,然后慢慢的跑到她平日珍重的文箧前,打开箧盖,寻出他五年前给她的那封信来读。读了之后,懒懒的倒在一张藤椅上,双掌伸向肋后叠着,把头枕在上面,那张半新不旧的信笺由她膝上被吹下来,她也不管——不是不管,她像没有觉着——她只痴望着对面壁上挂着的她的丈夫的相片。
“精神的爱和物质的欲是很难两立的。”这个问题她研究了许多年,她终不敢把这个问题否定,因为事实上她是给物质欲支配着,她思念他的心敌不住她原谅她自己——原谅她对他失信——的心!
现在他把她五年前对他的态度演回给她看了!两两比较,她才领略到他五年前写了这封信来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悲痛!
论起社会上的名誉和位置,他果然赶不上她的丈夫,所以她就硬着心肠离开他了,但应当流的泪还是一样的要流,就这一点,她想他该宽恕她的了!
五年前她接到那封信的时候,她在客厅里的风琴面前站着。送信的那女孩儿交了那封信给她后,望着她拆开那个信封,也望着她展开那张信笺,望着她朱唇微动的读,也望着她读完之后伏倚着墙壁咽泪。
“你回去告诉……”她竭力忍着,不愿给那送信的女孩子看的热泪,像有意和她为难,倒益发流得多了。
她忙摇了几次头,想把这种追忆打断,但她不知什么缘故,今天像没有这种力量。
“我不该把相片寄回给他。把相片寄回给他是把他对我一缕之希望截断了!所以他恨我到极点了!”她略一转身,叹口气对自己说。
“但是我怎能够带着他的相片到这家里来?我不能不把那张相片还他!这是我对我的丈夫,也是对他应做的一件事!”她接着又自己辩护。
她从她的女友那边听见他接到那张相片——他最得意的作拿破仑姿势的相片——的时候,竟气哭了。她又从她的女友那边听见他把相片后面“To my future wife.To my Lovin sister”几个字涂抹掉了。她最后又从她的女友那边听见他恨得什么似的,终于把那张相片烧掉了。
她和她的丈夫同栖了一个多月,她愈觉得对她的丈夫不住。但她的丈夫终没觉着。她从那时起决意再不思念他了。可是他的魔力很大,他的幻影不时的在她脑中出没。她的丈夫把她抱着接吻的时候,她禁不住想到和他小学时代在教室内所行的间接交换接吻的方法——她和他在教室里只隔着一个座位,常把口里含过的铅笔借给他,他接到后也把它往嘴里送,然后交还她,教室里教师监督着,他们也能够偷着接吻。——她的丈夫称赞她像埃及女王Cleopayra的时候,她又禁不住思念到他曾说她体重,不容易抱起她。她的丈夫愈爱她,她愈觉得对不住她的丈夫;她愈觉对不她的丈夫,他的影儿在她的眼前更幻现得厉害。
人人都说是他失败了,其实他何尝失败?
记得有一次他要别她的前晚上,他在整理行李,她也在他旁边帮忙,家里用的老妈子只站在门首呆呆的望,因为她不会整理。怕弄乱了他的行李。老妈子望倦了,打了几个呵欠。
“Q先生,我先去睡了,莫要见怪。”
老妈子去后,他举头望望她,不期然的她也在偷望他,她脸红了,她笑了,他也笑了。
“妈妈睡着了么?”
“妈妈早睡着了!”
“此刻多早了?”
“十一点又三个刮(粤人音译Quarter为刮打,又略称曰刮)。”她看着她腕上的表说。
“那末,N姊,你也该睡了!”他催她歇息。
“你呢?”她歪着头笑向他。
“今晚上怕要通宵才整理得清楚。”
“那末我也陪你。”
“这个如何使得,不怕M和我决斗么?”他这句话半像对她的复仇,半又像对她的试探。
“你又来了!你看前天他回家去,我曾替他清理行李么?我曾送他行么?”她半笑半恼的说。
“未婚的,羞人……”他不是笑着说,是很正经的说。
“你还说么?”她真动怒了。
“……”他很担心说过分了,她会跑了去。
“我恨不能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她把右腕枕着伏在案前。两个眼睛角上悬着一对黄豆大的水晶珠,把案上的洋灯光反映过来照着他。
他把行李丢开,跑了过来,只手加在她肩上,低着头俯瞰着她的圆脸儿的全景——长浓的眉,巨深的眼,隆直的鼻,两条红色小弧线围着的口,丰腴的桃花的颊,漆黑的前发半把前额掩着。最后他们的脸遇着了,她允许了给他一个长时间的热烈的接吻。
“我怕一时难回来,我对你总是不放心的。如果你能够把最后的表证给我,我就可以安心离开你……”他的声音颤了。
“望你深信我的心,这最后的表证望你留着罢。今晚上把它给了你,日后再把什么给你看呢?我只坚守着待你回来……”她反泰然的说。
她和他两人中间暂时沉默了一刻,到后来她含着两泡热泪离开了他的书房。壁上挂钟当的敲了一响送她出去。
二
若在二十年前,在这村里稍为受了点新教育的女孩儿一回到她们家里,就要给她们家里的老妇女们——顽固得像我们屋后的几株结大节瘤的古董松的老妇女们一同化去。她们在教会办的女学校里念书时,学校的先生们明明教她们除敬事独一无二的真神外,不要迷信无谓的鬼神,崇拜无谓的木偶石像;可是她们回到家里来,偏又跟着她们的母亲或祖母到寺庙里去求签祈福了。不单迷信,无谓的俗习,腐败的礼节,她们也能一律代她们的前辈保存。
现在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近几年来的女学生们的思想竟跟着她们的服装一天一天的变迁起来了;她们不单不会给顽老的前辈同化去,居然有了抵抗力,能够渐把腐败的,非科学的,不经济的旧习惯改了去。
她和他的关系或许算思想变迁的一种现象!
她和他中间的爱,不单他们两个都会自信,就连小学教师,西洋宣教师夫人也从旁守着他们俩的年龄和爱一天一天的增加,也很望他们俩的爱能全始全终的。
由她们的家里到宣教师的住宅只有三五分钟的路程,月亮的时候宣教师夫妻一定着人请她和他到他们家里的骑楼上合唱赞美诗。唱完赞美诗后他们就在楼上斗棋,宣教师夫人和她做一班,他和宣教师也做一班,常很热心的在斗棋分胜负。
有一天月亮的晚上,他们循例的到宣教师家里去,在这晚上宣教师夫人竟把他们可以成夫妻的充分理由告诉他们了。宣教师大人举的好例就是她自己和宣教师的关系。
宣教师的祖父和宣教师夫人的祖父是同胞的兄弟,论血统关系。他们和宣教师夫妻是一样的,不过有宣教师是女性生的,他是男性生的之差罢了。恐怕他和她的血统关系比宣教师夫妇的血统关系还要远些,因为他的祖父是庶出,她的祖父是嫡出的。
那晚上的余兴是夫妻对话剧,宣教师夫妇要他和她学着他们演。
“Oh! my husband! ……”宣教师夫人望着宣教师说。
“Oh! my——”她望着他脸红红的不敢说下去。
月亮在他们后面送他们俩回去,他跟在她后面,他们的影儿在地面竟连在一块。
“他们的家庭真幸福?”
“只恨我们……”
“……生在中国。”他叹了一口气。他们在朦胧的月色里默默的行了一刻,他忽然想及什么似的。
“N姊,难道我们没有革命的勇气么?”
她只点了一点头,待要说话时,他们家里畜的几匹狗都走出门首狂吠着迎他们了。
他早没有父母了,她的母亲把他当作自己生的看待。她们的家庭是很寂寞的,男性只有他一个,女性却有三个,她的母亲和从外边雇进来帮忙的老妈子。此外有一匹猫,两匹狗,一群家禽。
梅花落后,田圃间的麦苗在和畅的空气中不时招展,牧场的枯草丛中随处散见有些青芽了。M在这时候来访他们,就在他们家里做了长留之客——不是的,是他们家庭里加增一员了。
M和她是嫡亲的姨表兄妹,家在邻县,距他们的家有九十多里,黎明动身,轿行到晚六七点时分才得到。M未来之前先有信来,说他想习点英文,要来和表妹同学。因为他县里找不出较良的英文学校。他听见M要来和他们一块儿生活,心里就有点儿闷闷不乐,但不便形之于色,只好装着表示欢迎的样子;因为他是认得M的,他知道M来是对他和她两人间之爱情的一个致命伤!
他不是怕M的姓族比他的大,也不是怕M的门第比他的高。也不是怕M的家财比他的富,也不是怕M的聪明比他的强,也不是怕M的年龄比他的大,也不是怕M的衣服比他的美丽,也不是怕M对她的血统关系比他对她的亲密,他所怕的是M和她不同姓!
她在M和他的中间,很像弱国介居二大国之间,真难处了!幸得村人都传说M是她未来的丈夫,所以M对她常避嫌疑,不大说话,她因此也少受他的埋怨。
他若看见M和她亲亲密密的说了半刻话,他定要十天不理他,不知要她来解说几次,赔礼几回才回转意来。他的低气压,不是她的灵敏的风雨计能够预测出来的。她明知他的脾气坏,妒性深,可是她对他的恋爱跟着他的低气压日益深刻。
有一天是宣教师感冒,英文休课一点钟,M不同级,庭园的一隅该是他和她两个站在花前谈笑了,他先跑到他们三人平日聚会的地点,料定她一定会跟出来就他。他的低气压的脸色像有催眠力,她果然出来了,她没出来的时候,他盼她来就他,今见她出来了,他又当作没看见,远远的走开。她看见他避她。马上收了她的笑容,站在一株梧桐树下,俯首沉思,不时也抬起头来偷望他,察他的颜色,他们的视线碰着的时候,他又把脸翻了过去。
别的学生都散了,她不忍再开她的低气压了,她就近他,把只腕加在他肩上,把脸凑前去问他:
“你到底为什么生气?你生气也生得太无理由了!”
“问你自己罢!”他轻推着她的肩膀,像叫她离开他。
“他们要说,我禁得他们么?”她接着说。
他经她的剖辩,这次的低气压期间短缩了许多。
他和M两人间的战斗继续了两年,她十九岁,他也十八岁了。最后的胜利在他别她的前一晚上终归给他了。
三
他在日记里有一节:
X月XX日,这是我再别N姊的一天!
人类像Sandwich——人类是给面包夹逼着的一块肉!我是为面包的缘故要和N姊作别!
两个月前——学校长把出校证书给了我之后——我就想离开村的,N姊,我最爱的N姊,也最爱我的N姊——她不许我这么快离开她。她哭着对我说,“你待M回家后去罢?”我的行程竟为N姊迟了两个月!
今早八点多钟,吃了早饭,他们只让N姊一个人伴我行数里山道,往火车站。到车站时,大钟告诉我再待九分钟,她的两针就要成直角,距开车的时刻还差一点又三十九分。
N姊在休息室里的一隅暗哭,她太哭得不成样子了!休息室中的人都望着她,望了她之后又望我,望得我很难为情。
今天早上起床得快,仅够时间梳洗和装饰。怎么今天她没把平日爱戴的,镶有几颗淡碧色珠儿的黑褐色压发梳儿戴上呢?她只胡乱把头发松松的编了根辫子。额前有好些短发在晨风中拂动。她的口唇也没有点血在流通,脸色也异常苍白。
她明知我看见她哭了,但她总不把眼泪给我看。她想说什么似的,没说出口,便把脸翻了过去,过了一刻又翻过脸来笑向我!
我写给她的信——别她后的几封信,可以当作我的笔记,都抄在下面:
这封信是在火车中写的,N姊!你去之后,等到十点半钟才开车!
我再违你的命令了,我在车中睡不着,取出你给我的那本书来读,读了半页,再读不下去,我无聊万分,所以写了这封信。
火车震动得很利害,你看我写的字多潦草,我怕你看不明白。我后来想,我所写的,我所说的,你都不会明白,不会了解,再有人会明白我,了解我么?
N姊!现在我们离开了不知何时才得会面,我们不要再把我们所热望的收藏着,只把反对的来相探试!我已经把胸腹剖开给你看了!N姊你还在踌躇么?
不时有几个小山冈在我两边走过去,我才晓得火车早过了L平原。L平原是我们俩的纪念地,我竟把她忽略过去了,可惜,真可惜,N姊!你以后还去采雁来红花么?采得的时候,望寄我几枝,采的时候.也望你思念及我!
火车现在蜿蜒的在深山道中进行。两面高冈如飞的向后面退去。
隧道在前,我暂停笔。
黑暗继续了十一分钟。
到了F车站了,我忙翻看旅程表,我知道我已离开K村两百多里了——不是离开K村,是离开你两百多里了!
火车的轮不住的辗转前进,我的心也跟住他们不住的思念你。火车在F车站休息十分钟,我在这十分钟思念你更切!
可恨的汽笛!可恨的汽笛!她只管催着我远离你!
N姊!我的哀愁,我的苦楚,都跟着离开你的路程成正比例!
我头痛得很,我的脑壳像快要破了,我的心房像快要裂了,我想睡,除了睡再没有办法。
我每枕在你腕上,我就安心睡下去。你以前每天晚上看见我想睡,你不许我睡,你要我睁开眼睛,你说我们快要离开了,有限的光阴不要睡过去了。我没有听你的话,我睡了,你就哭了。此刻你若在这车里,和前晚上一样的对我说,我一定不会叫你哭,你也一定不会哭!
K村两月前早没有雪了,北地比K村地方高,也比K村的气候寒,夹线路的两面高山上的积雪还没有融解,由车外吹来的小风也很冷。
你近这几晚上说的话像活动影戏,现在又在我脑膜上重演出来了。
我早就想哭了,我此刻很想哭了,无奈同车的搭客都守着我,禁止我哭!N姊!你不是说,我们太深进了么?我们太冒险了么?我想我们再没有第二条路走,我们既然深进就要深进到底!我们既然冒险,就要把这冒险事业干到底!
车外下雨了,车窗都给看车的关闭了。我更要闷死了!车里黑得很,我暂把信笺和铅笔收藏起。
到了S市,天也黑了,我这封信由S车站寄的。
除写信寄你之外,我像不会干别种事了!N姊!我现在旅馆的一间很狭窄很寂寞的房子里,一个人坐着没事干,我又想写信了,你不会说太多写信讨厌的吧?
我想不到我会有这样寂寞的一晚!
我还有很要紧的话早就想说,还没有说,我现在对你说罢!你允许说么?你不答应,我也可以不说,不过,不过,万一,万一,万一,……是真的……我的胸里,像给什么填满了,我不能再写!你等我下一次的信罢!
这封信和前一封信,你或者会同时收到。
隔一天的日记里,还有下面的一篇笔记,说明了是那一天寄给她的信:
我今天早上要搭小汽船向H城进发,以后我要在那边和人争面包吃了,也要在那边思慕K村了——有你住在那边的K村,我思慕得更要亲切。
我昨晚在旅馆里梦见你睡在我腕上,我梦见你伏在我胸上,我梦见……!到后来我又梦见他,我在梦中失望极了,我在梦中哭了。
我初想不该写,也不敢写,现又觉得想写的不妨写。他们有他们的真理,我们有我们的真理。他们要把你属他,不属我。这不是以五十步笑百步么?不是的,竟以百步笑五十步了!N姊!你说我们犯罪么?我说他们都是犹太的祭司和长老们,他们是胡乱把圣者定罪!N姊!你不要卑怯,你不要灰心!你要忍耐着等我!你不要忘记我!待我把愚昧的义理铲除去,把迂腐社会的束缚解了去!
四
他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抄下了以下几封信:
我常在H城公园的树荫下,追忆我们俩的恋爱史的最得意的几段。
自他来之后,我恨你对我的态度太寻常。到后来你把不理我的苦衷告诉了我,我又自恨太愚卤了,我又自恨爱你的心赶不上你爱我的了!
我上学去,你也上学去,他也上学去,我们三个一同上学去。最初我们三个的学生生活算很平和也算幸福。
他很爱你,他应当爱你,他自然的爱你。他或也知道我爱你,也知道不是像他一样的爱你。但他不知道我们俩的爱比他对你的爱还要正当,还要自然!
不知什么缘故,从那时起,我很恨他了!
我恨他之后,我只让他伴你同走,每天我一个人先到学校去,我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你说话。你看见我不理你,你偏向他多说话来气我,我恨你不过,我再和他讲和,只不理你!
我在这时解剖了你一半了,你一个人跑来和我讲和,我知道我战胜了他了!他是死守旧道的先生,他是旧樊笼里面的囚徒,他那里知道我们俩的神圣的恋爱!
我不放心离开你,我要求你给我个凭据——爱我的凭证,你给了我,你并不迟疑的给了我,以后我很安心让你们并着肩走。
接姊来信,令人失望!N姊!这是我们俩中间的创作!
N姊!你莫卑怯!你莫踌躇!你只管把你的心交付我!我在准备战斗了!准备向M宣战!准备向你的母亲宣战!准备向戚族宣战!准备向社会宣战!
N姊!到了此刻,你不能信赖我,也要盲从我!你不要把无罪弄成有罪!我们可以去家,可以去国!我们只不愿做懦弱的妥协者!我们为坚持我们的主义,为图尽我们的责任,我们什么都情愿牺牲!
教会中人的颠倒是非不足以证我们的创作为有罪!一班全无根据,瞎评我们,嫉妒我们的人说的话,不足以证我们的创作为浅薄无聊!他们都是徒洁杯盘外面的伪善者?他们是专为自己隐恶扬善的假道学先生!
我信教会,我信真的良好的教会,因为良好的教会一定认我们俩的创作!你本无罪,何用忏悔!应尽之责任不尽、借忏悔为名,遁入教会;像这种伪善的教会简直是养成罪恶的地方罢了!
这种创作,是我们俩的最神圣的,最纯洁的事业!慈爱的,良善的教会也忍心破坏我们俩的神圣的纯洁的事业么?
他们要恨恶我们,由他们恨恶。他们要反对我们的结合,由他们反对,我并不因为他们的恨恶和反对而生恐惧!我们要替未来的青年男女——不是的,不独未来,是现在和未来——倡个先例!我们的结合能成功,不单是我们的再生,也是一班青年男女的幸福!N姊!我们俩的责任很重大,我们要彻底的主张我们所抱的主义!我们若中途放弃我们的责任,使我们俩的创作有功亏一篑之叹;那末一班热烈的青年男女们会误解恋爱是可以不负责任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稍遇困难就可以消灭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受一种无意味的习惯支配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必适合于规矩方圆形式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必先预测其对外界所生的影响如何而后可以成立的东西!他们也要误解恋爱是必得一班愚众的同意始能成立的东西!
N姊我寂寞的时候,你是我的安慰。我颓唐的时候,你是我的希望。我黑暗的时候,你是我的光明。我愚昧的时候,你是我的智慧。K村传来的消息果真,我这些宝贵的东西都要失掉了。他们也会在嘲笑我了?
……我梦见他,我梦见他拥抱着你。我梦见他和你接吻!我又梦见他们来对我说,你已有了未婚夫,未婚夫不是别人,是他!我所恨恶的他!如果这梦兆是真,我可怜我自己,我更可怜你,尤其可怜他!
他的怀疑终成了事实。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的人不消说个个都赞成欣羡,就连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的人也因陋就简,以为这才是善后方法,不然K村少就要发生一种与礼教相抵触的大罪案!
这时候M和她是村人所羡妒的目标,是村中的King和Queen,只有他——一个逃罪的囚徒在H城流泪。
她竟和M在K村的小礼拜堂成了礼,她算忏悔了!她算得救了!可是他呢?
M和她结婚后还接到一封信,像他写的又不像他写的:
M夫人!听说你做了M家的女王了,早已即位了,我听见之下,欢慰得很。
不知道可以问么?怕夫人要骂我失礼。不过我很想知道夫人是什么时候行了加冕式的!我想夫人在未即位之前,和他别后没有多久,就给性的冲动屈服了,是么?
夫人一个人在沉醉物质的享乐,肉的享乐,把一切应纪念的事都忘掉了。他一个人在无情的人海中为夫人痛哭,夫人有一秒钟的工夫念及他么?
他因为想始终爱护夫人,才离开夫人到H市去图活。他和夫人坚约了一定回来看夫人,夫人也对他发了誓说一定不会对不住他。他信爱夫人,像信爱他的祖国,他像为国出征的军人一般的很喜欢踊跃的去了。
夫人不爱他了,尽可当他是夫人穿破了不堪再穿的靴子,置之不理。何必又像夸示给人看似的带了他所恨恶的M到车站来呢,这不是一种难堪的讽刺么?
夫人对他的态度,虽然冷酷,但他还始终一贯的不忘夫人,因为夫人从前的热血在他血管中还循环着不容易冷息。
他在H市像被水围着的蚂蚁,到这边去不妥,到那边去也不妥,总找不着一所安身的地点,每天只觉得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似的。
滞在H市这两星期,每天不管天气热,流着汗上二三百段的石级到有名的H市公园去的是谁?在国内的棕榈树下坐者,从衣袋里取出张相片流着泪看的是谁!看了之后把相片送到嘴边去的又是谁?世间像这种痴人很多,不算什么奇事,不过这也得报告夫人知道……
五
她的丈夫死后三个月,她听见他和一位H市的女文艺家L订了婚约。这个消息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失望。
“我不信她会把我的王位占了去!”
他是H市Q病院的院长了。他虽然业医,但他在文艺家的发表,不在医学家的发表之下。她去年跟M来H市,才发见了他的作品。她把前事忘了似的不时和M来Q病院看他,他反有些不愿意会她了。
“爱情是怎么一种东西?我今知道了?”他常一人叹息着说。
“院长!M夫人又来了。”一个年轻的穿着护妇装的带了一位穿黑衣服的女人进来。
“快九点多钟了,这么晚还来做什么?”看护妇出去后,他把室门关上,走近她,替她除去外衣。两个人低首站在室隅的大炉前。有一种许久不闻,耐人寻味的香气不时扑进他鼻孔里来。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
“怎的许久不到我家里来?”
“不得空。”他还是低着头。
“婚约真的么?”
“真的!”
“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为爱你的缘故!”
“不能再革命么?”
“时期不同从前了!”
“血还循环着么?”
“早冷息了!”他走近案前,从书堆里取出原稿本一册交给她,她翻看首页来读这篇序文,序文的后五节有一段:
“……本书原稿之抄写悉出吾之爱友——未婚妻——L之手,且……得伊资助者,亦复不少,特志之以表谢忱……”她气得几乎要把这本原稿撕个粉碎。
再翻内容的一段:
“他对他所爱的说……”
“你还在追忆我们的过去么?”她读了一句,微笑着翻过头来问他。
“请再读下去。”
“我到H市以后写了多少信,给X夫人,求X夫人要恢复从前对我的爱,因为我的灵魂早给夫人收藏在胸坎里,离开夫人怕不容易活着……但X夫人只只给了我一封比嚼棉花还要无味的信……”
“他对他所爱的总不说X夫人对他不好。他只说X夫人从前如何的爱他,如何的看护他,如何的安慰他……”
“‘你不当犯这种罪!’他所爱的凛然的对他说……他和X夫人的关系,他完全告诉他的所爱了……他所爱的也就恕了他从前的一切罪恶!”
她像死人一般的苍白,也像死人一般的冰冷。他在医院门首望着她所乘的手车在黑暗中消灭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