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墓


  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在這純潔的大理石底下,靜靜地躺著我的母親。墓碑是我自家兒寫的──

  徐母陳太夫人之墓

  民國十八年二月十五日兒克淵書



  四月,愉快的季節。

  郊外,南方來的風,吹著暮春的氣息。這兒有晴朗的太陽,蔚藍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著笑。這兒沒有爵士音樂,沒有立體的建築,跟經理調情的女書記。田野是廣闊的,路是長的,空氣是靜的,廣告牌上的紳士是不會說話,只會抽煙的。

  在母親的墓前,我是純潔的,愉快的;我有一顆孩子的心。

  每天上午,我總獨自個兒跑到那兒去,買一束花,放在母親的墓前,便坐到常青樹的旁邊,望著天空,懷念著遼遠的孤寂的母親。老帶本詩集去,躺在草地上讀,也會帶口琴去,吹母親愛聽的第八交響曲。可是在母親墓前,我不抽煙,因為她是討厭抽煙的。

  管墓的為了我天天去,就和我混熟了,時常來跟我瞎拉扯。我是愛說話的,會嘮叨地跟他說母親的性情,說母親是怎麼個人。他老跟我講到這死人的市府裡的居民,講到他們的家,講到來拜訪他們的人。

  「還有位玲姑娘也是時常到這兒來的。」有一天他這麼說起了,「一來就像你那麼的得坐上這麼半天。」

  「我怎麼沒瞧見過?」

  「瞧見過的,不十分愛說話的,很可愛的,十八九歲的模樣兒,小個子。有時和她爹一塊兒來的。」

  我記起來了,那玲姑娘我也碰到過幾回,老穿淡紫的,稍微瘦點兒,她的臉和體態我卻沒有實感了,只記得她給我的印象是矛盾的集合體,有時是結著輕愁的丁香,有時是愉快的,在明朗的太陽光底下嘻嘻地笑著的白鴿。

  「那座墳是她家的?」

  「斜對面,往右手那邊兒數去第四,有花放在那兒的──瞧到了沒有?玲姑娘今兒早上來過啦。」

  那座墳很雅潔,我曾經把它和母親的墳比較過,還記得是姓歐陽的。

  「不是姓歐陽的嗎?」

  「對啦,是廣東人。」

  「死了的是她的誰?」

  「多半是她老娘吧。」

  「也是時常到這兒來伴母親的孤兒呢。」當時我只這麼想了一下。



  那天我從公墓裡出來,在羊齒植物中間的小徑上走著,卻見她正從對面來了,便端詳了她一眼。帶著墓場的冷感的風吹起了她的袍角,在她頭髮上吹動了暗暗的海,很有點兒瀟灑的風姿。她有一雙謎似的眼珠子,蒼白的臉,腮幫兒有點兒焦紅,一瞧就知道是不十分健康的。她叫我想起山中透明的小溪,黃昏的薄霧,戴望舒先生的「雨巷」,蒙著梅雨的面網的電氣廣告。以後又碰到了幾次。老瞧見她獨自個兒坐在那兒,含著沉默的笑,望著天邊一大塊一大塊的白雲,半閉著的黑水晶藏著東方古國的神秘。來的時候兒總是獨自個來的,只有一次我瞧見她和幾位跟她差不多年齡的姑娘到她母親墓旁的墓地上野餐。她們大聲地笑著,談著。她那愉快地笑是有傳染性的,大理石,石獅子,半折的古柱,風呂草,全對我嚷著:

  「愉快啊──四月,戀的季節!」

  我便「愉快啊」那麼笑著;杜鵑在田野裡叫著丁香的憂鬱,沿著鄉下的大路走到校裡,便忘了飢餓地回想著她廣東味的帶鼻音的你字,為了這你字的嫵媚我崇拜著明媚的南國。

  接連兩天沒瞧見她上公墓去,她母親的那座墳是寂寞的,沒有花。我坐在母親的墓前,低下了腦袋憂鬱著。我是在等著誰──等一聲遠遠兒飄來的天主堂的鐘,等一陣晚風,等一個紫色的朦朧的夢。是在等她嗎?我不知道。幹嗎兒等她呢?我並不認識她。是懷念遼遠的母親嗎?也許是的。可是她來了,便會「愉快啊」那麼地微笑著,這我是明白的。

  第三天我遠遠兒的望見她正在那兒瞧母親的墓碑。懷著吃朱古力時的感覺走了過去,把花放到大理石上:

  「今兒你來早了。」

  就紅了臉,見了姑娘紅著臉窘住了,她只低低的應了一聲兒便淡淡地走了開去。瞧她走遠了,我猛的倒了下去,躺在草地上:沒有嘴,沒有手,沒有視覺,沒有神經中樞,我只想跳起來再倒下去,倒下去再跳起來。我是無軌列車,我要大聲的嚷,我要跑,我要飛,力和熱充滿著我的身子。我是偉大的。猛的我想起了給人家瞧見了,不是笑話嗎?那麼瘋了似的!才慢慢兒地靜了下來、可是我的思想卻加速度地飛去了,我的腦纖維組織爆裂啦。成了那麼多的電子,向以太中躥著。每一顆電子都是愉快的,在我耳朵旁邊蒼蠅似的嗡嗡的叫。想著想著,可是在想著什麼呢?自家兒也不知道是在那兒想著什麼。我想笑;我笑著。我是中了Spring fever吧?

  「徐先生你的花全給你壓扁啦。」

  那管墓的在嘴角兒上叼著煙蒂兒,拿著把剪小樹枝的剪刀。我正躺在花上,花真的給我壓扁了。他在那兒修剪著圍著我母親的墓場的矮樹的枝葉。我想告訴他我跟玲姑娘講過了,告訴他我是快樂的,可是笑話哪。便拔著地上的草和他談著。

  晚上我悄悄地對母親說:「要是你是在我旁邊兒,我要告訴你,你的兒子瘋了。」可是現在我跟誰說呢?同學們要拿我開玩笑的。睡到早上,天剛亮,我猛的坐了起來望了望窗外,操場上沒一個人,溫柔的太陽的觸手撫摩著大塊的土地。我想著晚上的夢,那些夢卻像雲似的飛啦,捉摸不到。又躺下去睡啦,──睡啦,像一個幸福的孩子。

  下午,我打了條闊領帶──我愛穿連領的襯衫,不大打領帶的。從那條悠長的煤屑路向公墓那兒走去。溫柔的風啊!火車在鐵路上往那邊兒駛去,嚷著,吐著氣,喘著,一臉的汗。盡那邊兒,蒙著一層煙似的,瞧不清楚,只瞧得藍的天,廣闊的田野,天主堂的塔尖,青的樹叢。花房的玻璃棚反射著太陽的光線,池塘的水面上有蒼老的青苔,岸上有柳樹。在矮籬旁開著一叢薔薇,一株桃花。我折了條白楊的樹枝,削去了椏枝和樹葉,當手杖。

  一個法國姑娘,戴著白的法蘭西帽,騎在馬上踱著過來,她的笑勁兒裡邊有地中海旁葡萄園的香味。我笑,揚一揚手裡的柳條,說道:

  「愉快的四月啊!」

  「你打牠一鞭吧。」

  我便在馬腿上打了一鞭,那馬就跑去了。那法國姑娘回過身來揚一揚胳臂,她是親熱的。挑著菜的鄉下人也對我笑著。

  走到那條往母親墓前去的小徑上,我便往她家的墳那兒望,那墳旁的常青樹中間露著那淡紫的旗袍兒,亭亭地站在那兒哪。在樹根的旁邊,在黑綢的高跟兒鞋上面,一雙精緻的腳!紫色的丁香沉默地躺在白大理石上面,紫色的玲姑娘,沉默地垂倒了腦袋,在微風裡邊。

  「她也在那兒啊:和我在一個蔚藍的天下面存在著,和我在一個四月中間存在著,吹動了她的頭髮的風就是吹起了我的闊領帶的風哪!」──我是那麼沒理由地高興。

  過去和她談談我們的母親吧,就這麼冒昧地跑過去不是有點兒粗野嗎?可是我真的走過去啦,裝著滿不在乎的臉,一個把墳墓當作建築的藝術而欣賞著的人的臉,她正在那兒像在想著什麼似的,見我過去,顯著為難的神情,招呼了一下,便避開了我的視線。

  吞下了炸彈哪,吐出來又不是,不吐出來又不是。再過一回兒又得紅著臉窘住啦。

  「這是你母親的墓吧?」究竟這麼說了。

  她不作聲,天真的嘴犄角兒送來了懷鄉病的笑,點下了腦袋。

  「這麼晴朗的季節到郊外來伴著母親是比什麼都有意思的。」只得像獨自那麼的扮著滑稽的腳色,覺得快要變成喜劇的場面了。

  「靜靜地坐在這兒望著藍天是很有味的。」她坐了下去,不是預備拒絕我的模樣兒。「時常瞧見你坐在那兒,你母親的墓上,──你不是天天來的嗎?」

  「差不多天天來的。」我也跟著坐了下去,同時──「不會怪我不懂禮貌吧?」這麼地想著。「我的母親頂怕螞蟥哪!」

  「母親啊!」她又望著遠方了,沉默地笑著,在她視線上面,在她的笑勁兒上面,像蒙了一層薄霧似的,暗示著一種溫暖的感覺。

  我也喝醉了似的,躺在她的朦朧的視線和笑勁兒上面了。「我還記得母親幫我逃學,把我寄到姑母家裡,不讓爹知道。」

  「母親替我織的絨衫子,我三歲時穿的絨衫子還放在我放首飾的小鐵箱裡。」

  「母親討厭抽煙,老從爹嘴上把雪茄搶下來。」

  「母親愛白芙蓉,我愛紫丁香。」

  我的爹有點兒怕母親的。

  「跟爹鬥了嘴,母親也會哭的,我瞧見母親哭過一次。」

  「母親啊!」

  「靜靜地在這大理石下面躺著的正是母親呢!」

  「我的母親也靜靜地躺在那邊兒大理石下面哪!」

  在懷念著遼遠的母親的情緒中,混和著我們中間友誼的好感。我們絮絮地談著母親生前的事,像一對五歲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房裡邊跳著兜圈兒,把自家弄累了才上床去,躺了一回兒又坐起來。宿舍裡的燈全熄了,我望著那銀色的海似的操場,那球門的影子,遠方的樹。默默地想著,默默地笑著。



  每天坐在大理石上,和她一同地,聽著那寂寂的落花,靠著墓碑。說她不愛說話的人是錯了,一講到母親,那張契默的嘴裡,就結結巴巴地泛溢著活潑的話。就是緘默的時候,她的眼珠子也會說著神秘的話,只有我聽得懂的話。她有近代人的敏感,她的眼珠子是情緒的寒暑表,從那兒我可以推測氣壓和心理的晴雨。

  姑娘們應當放在適宜的背景裡,要是玲姑娘存在在直線的建築物裡邊,存在在銀紅的,黑和白配合著的強烈顏色的衣服裡邊,存在在爵士樂和neon light裡邊,她會喪失她那種結著淡淡的哀愁的風姿的。她那蹙著的眉尖適宜於垂直在地上的白大理石的墓碑,常青樹的行列,枯花的淒涼味。她那明媚的語調和夢似的微笑卻適宜於廣大的田野,晴朗的天氣,而她那蒙著霧似的視線老是望著遼遠的故鄉和孤寂的母親的。

  有時便伴著她在田園間慢步著,聽著在她的鞋跟下揚起的戀的悄語。把母親做中心點,往外,一圈圈地劃著談話資料的圓。

  「我頂喜歡古舊的鄉村的空氣。」

  「你喜歡騎馬嗎?騎了馬在田野中跑著,是年輕人的事。」

  「母親是死在西湖療養院的,一個五月的晚上。肺結核是她的遺產;有了這遺產,我對於運動便是絕緣體了。」說到肺結核,她的臉是神經衰弱病患者的。

  為了她的健康,我憂鬱著,「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葬在紫丁香塚裡,彈著mandolin,唱著蕭邦的流浪曲,伴著她,像現在伴著母親那麼地。」──這麼地想著。

  戀著一位害肺病的姑娘,猛的有一天知道了她會給肺結核菌當作食料的,真是痛苦的事啊,可是痛苦有嗎用呢?

  「那麼,你幹嗎不住到香港去哪?那兒不是很好療養院嗎?南方的太陽會醫好你的。」我真希望把她放在暖房裡花似的培養著哪──小心地在快枯了的花朵上灑著水──做園丁是快樂的。我要用紫色的薄綢包著她,蓋著那盛開著的花蕊,成天地守在那兒,不讓蜜蜂飛近來。

  「是的,我愛香港。從我們家的窗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在細雨裡蛇似地蜿蜒著維多利亞市的道路,我愛那種淡淡的哀愁。可是父親獨自個兒在上海寂寞,便來伴他;我是很愛他的。」

  走進了一條小徑,兩邊是矮樹紮成的籬子。從樹枝的底下穿過去,地上有從樹葉的空隙裡漏下來的太陽光,螞蚱似的爬在蔓草上;蔓草老纏住她的鞋跟,一纏住了,便輕輕地頓著腳,蹙著眉尖說:

  「討厭的──」

  那條幽靜的小徑是很長的,前面從矮籬裡邊往外伸著蒼鬱的夏天的灌木的胳膊,那迷離的葉和花遮住了去路,地上堆滿著落花,風呂草在腳下怨恨著。俯著身子走過去,悉悉地,踐著混了花瓣的鬆土。猛的矮籬旁伸出枝薔薇來,枝上的刺鉤住了她的頭髮,我上去幫著她摘那些刺,她歪著腦袋瞧。這麼一來,我便忘了給薔薇刺出血來的手指啦。

  走出了那條小徑,啊,瞧哪!那麼一大片麥田,沒一座屋子,沒一個人!那邊兒是一個池塘,我們便跑到那兒坐下了。是傍晚時分,那麼大的血色的太陽在天的那邊兒,站在麥穗的頂上,藍的天,一大塊一大塊的紅雲,紫色的暮靄罩住了遠方的麥田。水面上有柳樹的影子,我們的影子,那麼清晰的黑暗。她輕輕地喘著氣,散亂的頭髮,桃紅的腮幫兒──可是肺病的徵象哪!我憂鬱著。

  「廣大的田野!」

  「藍的天!」

  「那太陽,黃昏時的太陽!」

  「還有──」還有什麼呢?還有她啊;她正是黃昏時的太陽!可是我沒講出來。為什麼不說呢?說「姑娘,我戀著你。」可是我膽怯,只輕輕地「可愛的季節啊!」這麼歎息著。

  「瞧哪!」她伸出腳來,透明的,淺灰的絲襪子上面爬滿了毛蟲似的草實。

  「我──我怎麼說呢?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從前有一位姑娘,她是像花那麼可愛的,是的,像丁香花。有一癡心的年輕人戀著她,可是她不知道。那年輕人天天在她身旁,可是他卻是孤獨的,憂鬱的。那姑娘是不十分康健的,他為她掛慮著。他是那麼地戀著他,只要瞧見了她便覺得幸福。他不敢請求什麼,也不敢希冀什麼,只要她知道他的戀,他便會滿意的。可是那姑娘卻不知道;不知道他每晚上低低地哭泣著──」

  「可是那姑娘是誰哪?」

  「那姑娘──那姑娘?是一位紫丁香似的姑娘──是的,不知在哪本書上看來的一個故事罷咧。」

  「可愛的故事哪,借給我那本書吧。」

  「我忘了這本書的名字,多久找到了便帶給你。就是找不到,我可以講給你聽的。」

  「可愛的故事哪!可是,瞧哪,在那邊兒,那邊是我的故鄉啊!」蒙著霧似的眼珠子望著天邊,嘴犄角兒上掛著夢似的笑。

  我的戀,沒誰知道的戀,沉默的戀,埋在我年輕的心底。

  「如果母親還活著的話,她會知道的;我會告訴她的。我要跪在她前面,讓她撫著我的頭髮,告訴她,她兒子隱秘的戀。母親啊!」我也望著天邊,嘴犄角兒上掛著寂寞的笑,睜著憂鬱的眼。



  在課堂前的石階上坐著,從懷裡掏出母親照片來悄悄地跟她說。

  「母親,爹愛著你的時候兒是怎麼跟你說的呢?他也講個美麗的,暗示的故事給你聽的嗎?他也是像我那麼膽怯的嗎?母親,你為什麼要生一個膽怯的兒子哪?」

  母親笑著說:「淘氣的孩子。沉默地戀著不也很好嗎?」

  我悄悄地哭了,深夜裡跑到這兒來幹嗎呢?夜風是冷的,夜是默靜而溫柔的;在幸福和憂鬱雙重壓力下,孩子的心是脆弱的。

  彈著mandolin,低低地唱著,靠在墓碑上:

  我的生命有一個秘密,

  一個青春的戀。

  可是我戀著的姑娘不知道我的戀,

  我也只得沉默。

  天天在她身邊,我是幸福的,

  可是依舊是孤獨的;

  她不會知道一顆痛苦的孩子的心,

  我也只得沉默。

  她聽著這充滿著「她」的歌時,

  她會說:「她是誰呢?」

  直到年華度盡在塵土,我不會向她明說我的戀,

  我也只得沉默!

  我低下了腦袋,默默地。玲姑娘坐在前面:

  「瞧哪,像憂鬱詩人萊諾的手杖哪,你的臉!」

  「告訴你吧,我的秘密──」可是我永遠不會告訴她真話的。「我想起了母親呢!」

  便又默著了,我們是時常靜靜地坐著的。我不願意她講話,瞧了她會說話的嘴我是痛苦的。有了嘴不能說自家兒的秘密,不是痛苦的啞子嗎?我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我那時不明說;我又不是不會說話的人。可是把這麼在天真的年齡上的純潔的姑娘當作戀的對象,真是犯罪的行為呢。她是應該瑪利亞似地供奉著的,用殉教者的熱誠,每晚上為她的康健祈禱著。再說,她講多了話就喘氣,這對於她的康健有妨礙。我情願讓她默著。她默著時,她的髮,她的閉著的嘴,她的精緻的鞋跟會說著比說話時更有意思的悄語,一種新鮮的,得用第六覺去諦聽的言語。

  那天回去的路上,塵土裡有一朵殘了的紫丁香。給人家踐過的。她拾了起來裹在白手帕裡邊,塞在我的口袋裡。

  「我家裡有許多這麼的小紫花呢,古董似的藏著,有三年前的,乾得像紙花似的。多久到我家裡來瞧瞧吧。我有媽的照片和我小時候到現在的照片;還有貴重的糖果,青色的書房。」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把那天的日記抄在下面:

  五月二十八日

  我不想到爹那兒去,也不想上母親那兒去。早上朋友們約我上麗娃栗妲搖船去;他們說那邊兒有柳樹,有花,有快樂的人們,在蘇州河裡邊搖船是江南人的專利權。我拒絕了,他們說我近來變了,是的,我變了,我喜歡孤獨。我時常獨自個在校外走著,思量著。我時常有失眠的晚上,可是誰知道我怎麼會變的?誰知道我在戀著一位孤寂的姑娘!母親知道的,可是她不會告訴別人的。我自家兒也知道,可是我告訴誰呢?

  今兒玲姑娘在家裡伴父親。我成天地坐在一條小河旁的樹影下,啞巴似的,什麼事也不做,戴了頂闊邊草帽。夏天慢慢兒的走來了,從那邊田野裡,從布谷鳥的叫聲裡。河邊的草像半年沒修髮的人的鬍髭。田岸上走著光了上半身的老實的農夫。天上沒一丁點雲。大路上,趁假日到郊外來騎馬的人們,他們的白帆布馬褲在馬背上閃爍著;我是寂寞的。

  晚上,我把春天的衣服放到箱子裡,不預備再穿了。

  明兒是玲的生日,我要到她家裡去。送她些什麼禮呢?我要送她一冊戴望舒先生的詩集,一束紫丁香,和一顆痛苦著的心。

  今晚上我會失眠的。



  灑水車嘶嘶地在瀝青路上走過,戴白帽的天主教徒喃喃地講著她們的故國,櫥窗裡擺著小巧的日本的遮陽傘,絲睡衣。不知那兒已經有蟬聲了。

  牆上牽滿著藤葉,窗子前種著棵芭蕉,悉悉地響著。屋子前面有個小園,沿街是一溜法國風的矮柵。走進了矮柵,從那條甬道上走到屋子前的石階去,只見門忽然開了,她亭亭地站在那兒笑著,很少見的頑皮的笑。等我走近了,一把月季花的子拋在我臉上,那些翡翠似的子全在我臉上爆了。「早從窗口那兒瞧見了你哪。」

  「這是我送你的小小的禮物。」

  「多謝你,這比他們送我的那些糖果,珠寶啦可愛多啦。」

  「我知道那些你愛好的東西。」懇切地瞧著她。

  可是她不會明白我的眼光的。我跟了她進去,默著。陳設得很簡單的一間書房,三面都有窗。一隻桃花木的寫字檯靠窗放著,那邊兒角上是一隻書架,李清照的詞,凡爾蘭的詩集。

  「你懂法文的嗎?」

  「從前我父親在法國大使館任上時,帶著我一同去的。」

  她把我送她的那本《我的記憶》放到書架上。屋子中間放著隻沙發榻,一個天鵝絨的坐墊,前面一隻圓几,上面放了兩本貼照簿,還有隻小沙發。那邊靠窗一隻獨腳長几,上面一隻長頸花瓶,一束紫丁香。她把我送她的紫丁香也插在那兒。

  「那束丁香是爹送我的,它們枯了的時候,我要用紫色的綢把它們包起來,和母親織的絨衫在一塊兒。」

  她站在那兒,望著那花。太陽從白窗紗裡透過來,撫摸著紫丁香的花朵和她的頭髮,溫柔地。窗紗上有芭蕉的影子。閑靜浸透了這書房。我的靈魂,思想,全流向她了,和太陽的觸手一同地撫摸著那丁香,她的頭髮。

  「為什麼單看重那兩束丁香呢?」

  她回過身來,用那蒙著霧似的眼光望我,過了一會才說道:「你不懂的。」我懂的!這霧似的眼光,這一剎那,這一句話,在我的記憶上永遠是新鮮的。我的靈魂會消滅,我的身子會朽腐,這記憶永遠是新鮮的。

  窗外一個戴白帆布遮陽帽的影子一閃,她猛的跳起來,跑了出去。我便瞧一下壁上的陳設。只掛著一架銀灰的畫框,是Monet的田舍畫,蒼鬱的夏日的色彩和簡樸的線條。

  「爸,你替我到客廳裡去對付那伙兒客人吧。不,你先來瞧瞧他,就是我時常提到的那個孩子。他的母親是媽的鄰舍呢!你瞧瞧,他也送了我一束紫丁香──」她小鳥似的躲在一個中年人的肩膀下面進來了。有這麼個女兒的父親是幸福的。這位幸福的父親的肘下還夾著半打魚肝油,這使我想起實驗室裡石膏砌的骨骼標本,和背著大鰵魚的丹麥人。他父親臉上還剩留著少年時的風韻。他的身子是強壯的。怎麼會生了瘦弱的女兒呢?瞧了在他脅下嬌小的玲姑娘,我憂鬱著。他把褂子和遮陽帽交給了她,掏出手帕來擦一擦腦門上的汗,沒講幾句話,便帶了他那體貼女兒的臉一同出去了。

  「會客室裡還有客人嗎?」

  「討厭的賀客。」

  「為什麼不請他們過來呢?」

  「這間書房是我的,我不願意讓他們過來鬧。」

  「我不相干,你伴他們談去吧。冷淡了他們不大有禮貌的。」

  「我不是答應了你一塊兒看照片的嗎?」

  便坐在那沙發榻上翻著那本貼照簿。從照上我認識了她的母親,嘴角和瘦削的臉和她是很像的。她拿了一大盒禮糖來跟我一塊兒吃著。貼照簿裡邊有一張她的照片,是前年在香港拍的:坐在一叢紫丁香前面:那熟悉的笑,熟悉的視線,臉比現在豐腴,底下寫著一行小字:「Say it with flowers」

  「誰給你拍的?」

  「爸──」這麼說著便往外跑。「我去弄Tea你吃。」

  那張照片,在光和影上,都夠得上說是上品,而她那種夢似的風姿在別的照片中是找不到的。我盡瞧著那張照,一面卻:「為什麼她單讓我一個人走進她的書房來呢?為什麼她說我不懂的?不懂的──不懂的──什麼意思哪,那麼地瞧著我?向她說吧,說我愛她──啊!啊,可是問她要了這張照吧!我要把這張照片配了銀灰色的框子,掛在書房裡,和母親的照一同地,也在旁邊放了隻長腳几,插上了紫丁香,每晚上跪在前面,為她祈福。」──那麼地沉思著。

  她拿了銀盤子進來,給我倒了一杯牛奶紅茶,還有一個香蕉餅,兩片麵包。

  「這是我做的,在香港我老做椰子餅和荔枝餅給父親吃。」

  她站到圓桌旁瞧我吃,孩氣地。

  「你自家兒呢?」

  「我剛才吃了糖不能再吃了,健康的人是幸福的;我是只有吃魚肝油的福分。廣東有許多荔枝園,那麼多的荔枝,黑珠似的掛在枝上,那透明的荔肉!」

  「你今天很快樂哪!可不是嗎?」

  「因為我下星期要到香港了,跟著父親。」

  「什麼?」我把嘴裡的香蕉餅也忘了。

  「怎麼啦?還要回來的。」

  剛才還饞嘴地吃著的香蕉餅,和喝著牛奶紅茶全吃不下了,跟她說呢,還是不跟她說?神經組織頓時崩潰了下來,──沒有脊椎,沒有神經,沒有心臟的人了哪!

  「多久走哪?」

  「後天,應該來送我的。」

  「準來送你的,可是明兒我們再一同去看看母親吧?」

  「我本來預備去的,可是你為什麼不吃哪?」

  我瞧著她,默著──說還是不說?

  「不吃嗎?討厭的。是我自家兒做的香蕉餅哪!你不吃嗎?」蹙著眉尖,輕輕地頓著腳,笑著,催促著。

  像反芻動物似地,我把香蕉餅吃了下去,又吐了出來,再嚼著,好久才吃完了。她坐在鋼琴前面彈著,Kiss me good night,not good bye,感傷的調子懶懶地在紫丁香上迴旋著,在窗後面躲著。天慢慢兒地暗了下來,黃昏的微光從窗子那兒偷偷地進來,爬滿了一屋子。她的背影是模糊的,她的頭髮是暗暗的。等她彈完了那調子,闔上了琴蓋,我就戴上了帽子走了。她送我到柵門邊,說道:

  「我今兒是快樂的!」

  「我也是快樂的!再會吧。」

  「再會吧!」揚一揚胳臂,送來了一個微笑。

  我也笑著,走到路上,回過腦袋來,她還站在門邊向我揚著胳臂。前面的一串街燈是小姐們晚禮服的鑽邊。忽然我發現自家兒眼眥上也掛著燈,珠子似的,閃耀著,落下去了;在我手裡的母親照片中的臉模糊了。

  「為什麼不向她說呢?」後悔著。

  回過身去瞧,那書房臨街的窗口那兒有了淺綠的燈光,直照到窗外窺視著的藤上,而那依依地,寂寞地響著的是鋼琴的幽咽的調子,嘹亮的聲音。



  第二天,只在墓場裡巡行了一回,在母親的墓上坐著。她也注意到了我的陰鬱的臉色,問我為什麼。「告訴她吧?」那麼地想著。終究還是說了一句:

  「懷念著母親呢!」

  天氣太熱,她的紗衫已經給汗珠輕薄地浸透了背上,裡面的襯衣自傲地賣弄著風情。她還要整理行裝,我便催著她回去了。

  送行的時候連再會也沒說,那船便慢慢地離開了碼頭,可是她眼珠子說著的話我是懂得的。我站在碼頭上,瞧著那隻船。她和她的父親站在船欄後面──海是青的,海上的濕風對於她的康健是有妨害的,我要為她祝福。

  她走了沒幾天,我的父親為了商業的關係上天津去,得住幾年,我也跟著轉學到北平。臨走時給了她一封信,寫了我北平的地址。

  每天坐在窗前,聽著沙漠裡的駝鈴,年華的跫音。這兒有晴朗的太陽,蔚藍的天空,可是江南的那一種風,這兒是沒有的。從香港她寄了封信來,說下月便到上海來;她說香港給海濱浴場,音樂會,夜總會,露天舞場佔滿了,每天只靠著窗欄逗鸚鵡玩。第二封信來時。她已經在上海啦;她說,上海早就有了秋意,窗前的紫丁香枯了,包了放在首飾箱裡,鸚鵡也帶了來就掛在放花瓶的那隻獨腳几旁,也學會了歎息地說:

  「母親啊!」

  她又說還是常上公墓那兒去的,在墓前現在是只有菊花啦。可是北平只有枯葉呢,再過幾天,刮黃沙的日子快來咧。等著信的時間是長的,讀信的時間是短的──我恨中國航空公司,為什麼不開平滬班哪?列車和總統號在空間運動的速度是不能和我的脈搏相應的。


  從褪了金黃色的太陽光裡,從郊外的獵角聲裡,秋天來了。我咳嗽著。沒有恐懼,沒有悲哀,沒有喜樂,秋天的重量我是清楚的。再過幾天,我又要每晚上發熱了。秋天淌冷汗,在我,是慣常的事。

  多久我們再一同到公墓呢?你的母親也許在那兒懷念你哪!

  玲 十月二十三日

  咳嗽得很厲害,發了五天熱,臉上泛著桃色。父親憂慮著,趕明兒得進醫院了。每年冬季總是在蝴蝶似的看護婦,寒熱表,硝酸臭味裡邊過的,想不到今年這麼早就進去了。

  希望你天天寫信來,在醫院裡,這是生活的必需品。

  玲 十一月五日

  我瘦多了,今年的病比往年凶著點兒。母親那兒好久不去了;等病好了,春天來了,我想天天去。

  我在懷念著在墓前坐著談母親的日子啊!

  又:醫生禁止我寫信,以後恐怕不能再寫了。

  玲 十一月十四日

  來了這封信後,便只有我天天地寫信給她,來信是沒了。每寫一封信,我總「告訴她吧?」──那麼地思忖著。末了,便寫了封很長的信給她,告訴她我戀著她,可是這封信卻從郵局裡退回來啦,那火漆還很完整的。信封上寫著:「此人已出院。」

  「怎麼啦?怎麼啦?好了嗎?還是──還是──」便想起那魚肝油,白色的療養院,冷冷的公墓,她母親的墓,新的草地,新的墓,新的常春樹,紫丁香──可是那墓場的冷感的風啊──冷感的風──冷感的風啊!

  趕忙寫了封信到她家裡去,連呼吸的閒暇也沒有地等著。覆信究竟來了,看到信封上的蒼老的筆跡,我覺得心臟跳了出來,人是往下沉,往下沉。信是這麼寫著的:

  年輕人,你遲了。她是十二月二十八葬到她母親墓旁的。臨死的時候兒,她留下來幾件東西給你。到上海來時看我一次吧,我可以領你去拜訪她的新墓。

  歐陽旭

  「遲了!遲了!母親啊,你為什麼生一個膽怯的兒子呢?」沒有眼淚,沒有歎息,也沒有悔恨,我只是低下了腦袋,靜靜地,靜靜地坐著。

  一年以後,我跟父親到了上海,那時正是四月。我換上了去年穿的那身衣服,上玲姑娘家去,又是春天啦,瞧,那些年輕的臉。我叩了門,出來開門的是她的爹,這一年他臉上多了許多皺紋,老多了。他帶著我到玲姑娘的書房裡。窗前那隻獨腳几還在那兒,花瓶也還在那兒。什麼都和去年一樣,沒什麼變動。他叫我坐了一會,跑去拿了用綢包著的,去年我送玲姑娘的,枯了的紫丁香,和一本金邊的貼照簿給我。

  「她的遺產是兩束枯了的紫丁香,兩本她自家兒的照片,她吩咐我和你平分。」

  我是認識這兩件東西的,便默默地收下了,記起了口袋裡還有她去年給我的從地上撿來的一朵丁香。

  「瞧瞧她的墓去吧?」

  便和他一起兒走了,路上買了一束新鮮的丁香。

  郊外,南方來的風,吹著暮春的氣息;晴朗的太陽,蔚藍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著笑。田野是廣闊的,路是長的,空氣是靜的,廣告牌上的紳士是不會說話,只會微笑的。

  走進墓場的大門,管墓的高興地笑著,說道:

  「歐陽先生,小姐的墓碑已經安上了。」見了我,便──

  「好久不見了!」

  「是的。」

  走過母親的墓,我沒停下來。在那邊兒,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上有一塊新的墓碑:

  「愛女歐陽玲之墓」

  我不會忘記的,那夢似的笑,蒙著霧似的眼光,不十分健康的膚色,還有「你不懂的。」我懂的,可是我遲了。

  他脫下了帽子,我也脫下了帽子。

  一九三二年三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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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穆時英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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