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二十左右的青年,雖使他有一個由戀愛結合的妻,無事給他去做,要他安安分分守在家裡,我想一定是不可能,況且又是未有娶妻的人。在這年紀上那些較活潑的青年,多會愛慕風流,去求取性的歡樂。但是我所受的道德教訓,所得的性格薰陶,早把我這性的自然要求,壓抑到不能發見,不僅僅是因為怕被笑作墮落青年。
不用講不能去做那有益人生的事業,只是利益自己的事,也無可做。處在這樣環境,要消遣這無聊的時光,只有趁著有閒階級尋求娛樂,打球麻雀是最時行,要去和他們一較輸贏,卻自缺少勇氣。市街廟院、村庄郊野,都已行過,別無值得賞玩的去處。那末幫做家裡的工作?這卻又非所能,曾試挑過小時常挑的水桶水,腰竟不能立直,便不敢再去試試較粗重的;小弟妹常被我弄哭,都不親近我;尋朋友去閒談,談得來的朋友,有誰像我閒著?看小說,尚在學校的時代,被課程所迫,每恨沒有時間,常藏在衣袋裡,帶進教室去,等先生注意不到,便即偷讀,現在時間餘裕得過多,小說也看著到起厭。唉!真是無可消遣?──啊,打獵釣魚,是,這不用去招夥伴,真是自由的消遣法。不過擁護人類權益的銃器,我已失去所持的自由,而且平時沒有習過,也使用它不來,只有釣魚於我較合適。
啊!是,釣魚去。
準備好釣竿靠架,便自己動手去炒香糠,釣的器具算備齊了,攜著也就出門,卻無帶著魚筐,這有點醉翁之意不在乎酒的做作。出了門不知到什麼所在去好,一下躊躇便行向愚村方面去。在街的末端流著一條圳溝,這所在是東面諸村庄入街的咽喉,市聲步履,囂然雜沓,脫出這擾攘的包圍,便看見竹圍田圃,在竹圍裡一口池塘貯滿著水,微風過處池水粼粼盪漾,反射著西斜日光,似呈著笑臉在歡迎我。這魚池的主人,我與他有面識,也就不怕嫌疑,走向池岸上,在竹蔭中尋一個較好下釣的所在,移來幾粒石頭,舖好一個坐位,安好靠竿的架子撒下香糠,釣上香餌,就把釣絲垂下去坐等魚來上鉤。正是炎暑的夏天,風來水面時涼,比食冰西瓜更快意,雖釣不到魚,也足借以避暑。
「喂!這魚池不許釣。」
「…………」
「喂!臭耳人甚?這魚池不許釣!」
「怎樣?不能釣?」
「不許釣就不能釣怎樣?」
「囝阿兄!那用惡到這樣?」
「你的主人啊?主人幹嗎?」
「我就是主人,要怎樣?這魚池已經贌給我們養魚。」
「你無有禁釣的告示,誰都好釣。」
「講笑話,我就不准你釣。」
「你沒有告示,我已撒下香糠,不許釣?你不是騙人來給你飼魚?」
「講怣話?誰叫你撒?」
「我要釣魚啊。」
「我不許釣!」
「我偏要釣。」
「我就敢給你戽水。」
「試試看!你不怕到池裡去喝水?」
「放屁!」
「試看咧!」
泊泊泊,開始有潑水的飛濺聲。
「好!你真要。」繼之有憤怒的叫聲。
「唉,啊!」驚喊聲。
撲通,重物的墜水聲。
「娘的!好,看你敢淹死我?」是復讎的狂喊聲,拍拍拍,肉的搏擊聲。
撲通,再一次的墜水聲。
「啊啊!娘的,死鱸鰻!著不要走!」這是弱者被侮辱時,無可奈何,聊以洩憤,帶著悲鳴的威嚇。
「哈哈!好漢!怎也會哭?」嘲笑之後又有「喂!不要哭!拿幾點錢去買餅食!」的輕蔑。
「死鱸鰻。」
當這喜劇要開幕時,因為也有吵嘴的鬧台鑼鼓,所以圍來不少觀客,看看要動起真刀真鎗的時候,有的觀客便來勸阻,有的卻興高采烈在拍手歡迎,武劇終於扮演下去,等到閉幕觀客還不散去,隨後便有評戲的議論,有的講那囝仔演得不錯,這就是在譏誚我演了有些不應該,有的卻直接在講我的橫逆,這也難怪,人的心本來是對於弱者劣敗者表示同情,對於強勝者懷抱嫉妒和憎惡,對於理的曲直是無暇去考察,可是在這「力即是理」的天下,我看是受了不少冤枉,有幾個認識我的,便在我難於下場的時帶著不可思議的面容,來勸我回去,我也就很掃興地把釣具收起。
是將近黃昏的時候,我家裡忽然來了一個訪客,這訪客像是帶來很重大的事情,所以同時跟來不少好事的人,把門口圍繞著,在等待看有什麼值得他們開心的事發生。
「請問咧!這裡不是有一個叫做豐的?」
「有什麼貴事?那就是小犬。」父親不曉得什麼事由,看見這款式,很有驚疑不安的臉色,雖然卻也很從容地應答著。
「我也聽講是你的公子,所以專工來訴給你聽,這事情不知道他有什麼道理好講?」這訪客具有強健的身軀,沒有被袖管遮去的兩臂,露出很氣力的筋肉,講話時兩個拳頭握得要流出汁來。
「哦!去得罪著你嗎?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回來不久,罕到外面去,……」
「他去釣我們的魚,我那個十三歲的囝仔去阻止,他竟把伊推落池裡去。」
「嗄!真有這樣事?你怎麼這樣亂來?」父親帶著微怒而又不相信似的聲音轉向我。
「他就是你的孩子嗎?」我看見事情不是小可便抱定覺悟,面對著那訪客,反問起他。
「你怎把他推落池裡?」這句話很充分地含有問罪的口氣。
「他潑我一身軀泥水,你自己沒有問問看?」我也反問起他的責任。
「難道你以為打得過他,就把他推下去嗎?」
「我替你教示,你不喜歡嗎?他那款亂來,沒有教示,若是碰到別人,一定要受著大大的喫虧。」聽著這句話,父親似著了一驚,但是我卻看見他在抑制著口角的微笑,一方那訪客竟握緊著拳頭立了起來。
「多謝你的教示,兩次落到水裡去,喝了一腹肚水,你還以為不是喫虧嗎?」看到形勢這樣緊張,圍在門口的閒人中,忽鑽出了幾個人,竟自踏進我的廳裡來,這幾人是和我家較有交陪的,萬一相打起來,很可助我一臂的健者,我的膽也就壯了許多。
「還不至淹死,有什麼相干。」
「呸!亂來,給我進去!」父親再也不能放任,再也不能沒有一些教訓的表示了。
「你不是讀書人?你以為打得來就算數?」
「你的兒子無禮,你總不講。」
「你不來告訴我?」
「你沒有預先告示,我怎會識得他是你的兒子。」
「給我進去!」父親又有了責任上的訓話。
「你實在有些橫逆,若碰到和你一樣的人呢?」
那訪客的氣勢,到這時候似有些衰落,話的力量已較軟和。
「若會把我推下水去,也只有自認晦氣。」
「不許開嘴!給我進去!」父親真有點生氣了。
「看我的薄面,不用理他,對令郎我總要賠個不是。」
「是咯,這樣就可以了,恭叔也在責罵他。」幾個閒人,便也插下嘴,給我們和解。
「他還以為我是可以欺負的。」
「少年人不識世故,休去理他,恭叔自己要教責就好了。」又是閒人的勸解。
「既然是相痛疼,總看我的薄面。」
「是咯!算了罷!」不管那訪客怎樣,幾個閒人便硬把訪客挽了出去。
「不過我不能不來講一聲。」那訪客留了這最後的一言。
「勞煩大家,真多謝。」父親也向著了人們表表謝意。這一次累到他老人家賠了不少不是,而我也受到教母親去代承受叱責,我曉得免不了有一番教訓就早便閃到外面去,所以父親只有向著我的母親去發話。
二
「喲──號──喲,咬──咬─」種菜的人拍手跺腳在喊雞。
「娘的,畜生也會傍著勢頭來蹧躂人。」喝喊既嚇牠不走,隨著便是咒罵。
一群雞母雞仔在菜畑裡覓食,腳抓嘴啄,把蔬菜毀壞去不少。這時候像是聽到「咬」的喊聲,有些驚恐的樣子,「嘓嘓嘓」,雞母昂起頭來叫兩三聲,似是在警告雞仔。但是過了一少時,看見沒有危險發生,便又嘓嘓嘓地招呼雞仔去覓食。
「畜生!也真欺負人!」種菜的看用嘴嚇不走,便又無可奈何地咒罵起來,憤憤地放下工作,向雞群走去,卻不敢用土塊擲牠,只想借腳步聲要把雞嚇走。雞母正啄著半條蚯蚓,展開翅膀嘓嘓地在招呼雞仔,聽到腳步聲,似覺到危險將要發生,放下蚯蚓,走向前去,用牠翅膀遮蔽著雞仔,嘓嘓地要去啄種菜的腳。
「畜生!比演武亭鳥仔更大膽。」種菜的一面罵,一面隨手拾起一支竹莿,輕輕向雞母的翅膀上一擊,這一擊纔挫下牠的雌威,便見牠向生滿菅草的籬下走入去,穿出籬外又嘓嘓地在呼喚雞仔,雞仔也吱吱叫叫地跟著走。
「咬──」種菜的又發一聲洩不了的餘憤。
這一群雞走出菜畑,一路吱吱叫叫,像是受著很大的侮辱,抱著憤憤的不平,要去訴訟主人一樣。
大家要知道,這群雞是維持這一部落的安寧秩序,保護這區域裡的人民幸福,那衙門裡的大人所飼的,「拍狗也須看著主人」,因為有這樣關係,這群雞也特別受到人家的畏敬。衙門就在這一條街上,街後便是菜畑,透菜畑內的路,就在衙門邊;路邊和衙門的墻圍相對,有一間破草厝,住著一家貧苦的人,一個中年寡婦和一對幼小的男女,寡婦是給人洗衣及做針黹,來養活她這被幸福的神所擯棄的子女。
這群雞母雞仔走到草厝口,不知是否被飯的香氣所引誘,竟把憤憤的不平忘掉,走入草厝內去,把放在桌下預備飼豬的飯,抓到滿地上。雞母嘓嘓地招呼雞仔,像是講著:「這是好食的,快快!」但是雞母又尚不滿足,竟跳上桌頂,再要找些更好的來給牠可愛的雞仔食。桌的邊緣上放著一腳空籃,盛有幾片破布,雞母在桌頂找不到什麼,便又跳上籃去,纔踏籃邊,籃便翻落到地面去,雞仔正在這底下啄飯,湊巧有一隻走不及,被罩在籃內,這一下驚恐,比種菜的空口喝喊,有加倍效力,雞母由桌頂跌下來,拖著翅膀,嘓嘓地招呼著雞,像是在講:「快走快走!禍事到了。」匆匆徨徨走出草厝去。
大人正在庭裡渥花,看見雞母雞仔這樣驚慌走返來,就曉得一定是有事故,趕緊把雞仔算算看,「怎樣?減去一隻?」他便抬起頭看看天空,看不著有挾雞仔的飛鳶,「那就奇,不是被種菜的撲死了嗎?」大人心裡便這樣懷疑起來,因為這一群雞常去毀壞蔬菜,他是自前就知道的,而且也曾親眼看過。一面他又相信伊所飼的雞,一定無人敢偷拿去,所以只有種菜的可疑了,「哼,大膽至極,敢撲死我的雞!」大人赫然生氣了,放下水漏,走出衙門,向菜畑去。
「喂!你仔,你怎樣撲死我的雞仔?」
「大人,無,我無。」受著意外的責問,而且問的又是大人,種菜的很是驚恐。
「無?無我的雞仔怎減去一隻?」
「這!這我就不知。」
「不知?方纔那一群雞,不是有來過此處?」
「有……有,我只用嘴喊走牠,因為蔬菜被毀壞得太多,大人你看!所以……」
「你無去撲牠或擲牠?」
「實在無,大人。」
「好!你著仔細,若被我尋到死雞仔。」大人像是只因為一隻雞仔,不大介意,所以種菜的能得著寬大的訊問,雖然不介意,也似有些不甘心,還是四處找尋,糞窖、水堀、竹莿內、籬巴腳,總尋不見雞仔的死體。
「老實講,棄在何處?」大人不禁有些憤憤。
「大人!無啦,實在無撲死牠。」
「無?好。」既然尋不到證據,哼!「撲死更滅屍」,大人只氣憤在腹裡。
大人離開菜畑,沿路還是斟酌,到那寡婦門口,被他聽見雞仔的喊救聲,「嗄,這就奇,」大人心裡很是怪呀,雞仔聲竟由草厝裡出來,「出來時專想要去責問種菜的,所以不聽見嗎?」大人自己省悟著,他遂走進草厝內。厝內空空,並無人在,雞仔在籃底叫喊,這一發見,使他很是歡喜,他心裡想:「這寡婦就是小偷,可見世人的話全不可信,怎講她是刻苦的人,自己一支手骨在維持一家,保正甚至要替她申請表彰,就真好笑了。」他又想到有一晚,自己提出幾塊錢要給她,竟被拒絕,險至弄出事來,那未消的餘憤,一時又湧上心頭。「哈,這樣人乃會裝做,好,尚有幾處被盜,還未搜查出犯人,一切可以推在她身上。」大人主意一決,不就去放出雞仔,便先搜起家宅,搜查後不發見有什麼可以證明她犯案的物件,「大概還有窩家,這附近講她好話的人,一定和她串通。」大人心裡又添上一點懷疑,「不相干,現在已有確實的物證,這一隻雞仔便充足了」,他心裡還不失望,就去掀開倒罩的空籃,認一認所罩是不是他的雞仔,認得確實無錯,纔去厝邊問那寡婦的去處,既曉得是去圳溝洗衣,同時也就命令她厝邊去召喚。
那寡婦呢?她每日早起就有工課,料理給八歲的兒子去上學校,料理給九歲的女兒去燭仔店做工,兩個兒女出了門,她纔捧著一大桶衫褲去圳溝洗,到衫褲洗完已是將近中午,這時候她纔有工夫食早飯,她每日只食兩頓,儉省些起來飼豬,因為飼豬是她唯一賺錢的手段,飼大豬是她最大的願望。
今早她照向來的習慣,門也不關就到圳溝邊去,她厝裡本沒有值錢的物,而且她的艱苦也值得做賊仔人同情,所以她每要出去,總沒有感覺到有關門的必要。當厝邊來喚她時,衫褲還未洗完,又聽講是大人的呼喚,她的心裡很惶惑起來。
「啥事?在何處?」她想向厝邊問明究竟。
「不知,在你厝裡。」厝邊也只能照實回答。
「不知──是啥事呢?」她不思議地獨語著。
「像是搜查過你的厝內。」厝邊已報盡他的所知。
「搜查?啊?有什麼事情呢?」她的心禁不住搏跳起來,很不安地跟厝邊返去,還未跨入門內,看見大人帶有怒氣的尊嚴面孔,已先自戰慄著,趨向大人的面前,不知要怎樣講。
「你,偷拿雞有幾擺?」受到這意外的問話,她一時竟應答不出。
「喂!有幾擺?老實講!」
「無!無,無這樣事。」
「無?你再講虛詞。」
「無,實在無。」
「證據在此,你還強辯,」拍,便是一下嘴巴的肉響,「籃掀起來看!」這又是大人的命令,寡婦到這時候纔看見籃翻落在地上,籃裡似有雞仔聲,這使她分外恐慌起來,她覺到被疑為偷拿雞的有理由了,她亦要看牠究竟是什麼,趕緊去把籃掀起。
「啊!徼倖喲!這是那一個作孽,這樣害人。」她看見罩在裡面是大人的雞仔,禁不住這樣驚喊起來。
「免講!雞仔拿來,衙門去!」
「大人這冤枉,我……」寡婦話講未了,「拍」又使她嘴巴多受一下虧。
「加講話,拿來去!」大人又氣憤地叱著。她絕望了,她看見他奸滑的得意的面容,同時回想起他有一晚上的嬉皮笑臉,她痛恨之極,憤怒之極,她不想活了,她要和他拼命,纔舉起手,已被他覺察到,「拍」,這一下更加兇猛,她覺得天空頓時暗黑去,眼前卻迸出火花,地面也自動搖起來,使她立腳不住。
「要怎樣?不去?著要縛不是?」她聽到這怒叱,纔覺得自己的嘴巴有些熱烘烘,不似痛反有似乎麻木,她這時候纔覺到自己是無能力者,不能反抗他,她的眼眶開始綴著悲哀的露珠。
「看!看!偷拿雞的。」兒童驚奇地在街上呼喊著噪著,我也被這呼聲喚出門外。
「奇怪?這婦人怎會偷拿雞?」我很不相信,但是事實竟明白地現在眼前,她手裡抱著一隻小雞,被巡查押著走,想是要送過司法。我腦裡充滿了懷疑,「不是做著幻夢嗎?」一面想把事實否定,一面又無意識地走向她的厝去。她的兒女還未回家,只有幾位厝邊各現著不思議的面容,立在門前談論這突然的怠事。
「是怎樣呢?」我問著在門前談論的厝邊。
「講她把雞仔偷拿去罩起來。」有人回答我。
「是怎樣罩?」
「講是用那個籃罩在廳裡。」
「奇怪?若是偷拿的,怎罩在這容易看見的所在,那會有這樣道理?」
「就是奇怪,我也不信她會偷拿雞。」
「這必有什麼緣故,雞仔當不是自己走進籃去。」
我因為覺得奇怪,就走進廳裡看看是什麼樣,廳裡那個籃還放著,地上散著幾片破布碎,地面也散有不少飯粒,籃裡也還有布屑,桌面上印著分明的雞腳跡,由這情形,我約略推想出雞仔被罩住的原因,我便講給她的厝邊聽,大家都承認有道理,而且我們談論的中間,有一個種菜的走來講他的意見。他講:
「這樣事,實在冤枉了。」
「怎知道她是冤枉?」我反問種菜的。
「這群雞先是在我的菜畑覓食,蔬菜被踏死得很多,所以我把牠趕過去。」
「你看見雞走進她厝裡?」
「雞走了我就不再去注意,但是大人失去了雞仔,疑是我撲死牠,曾來責問我。」
「你報給他雞走進這厝裡來嗎?」
「沒有,這是他自己看到的,但是那寡婦去洗衣是在先,雞仔被我趕過去尚在後。」
「你確實知道嗎?」
「她去洗衣是我親見過的。」
由這證明,愈堅強我所推想的情形,是近乎事實的信念。
「對於事情不詳細考察,隨便指人做賊。」我一面替那寡婦不平悲哀,一面就對那大人抱著反感,同時我所知道這幾月中間他的劣跡,便又在我腦裡再現出來「捻滅路燈,偷開門戶,對一電話姬(日語,小姐)強姦未遂的喜劇,毒打向他討錢的小販的悲劇,和乞食撕打的滑稽劇。」這些回想,愈增添我的憎惡。「排斥去,這種東西讓他在此得意橫行,百姓不知要怎受殃。」我一時不知何故,竟生起和自己力量不相應的俠義心來。
「排斥?」怎會排斥他去,我一時想無好的方法,「向監察他的上司,提出告訴。」這能有效力嗎?他是保持法的尊嚴的實行者,而且會有人可以做證嗎?現時的人若得自己平安就好,誰要管閒事?況兼這又是帶有點危險,誣告詭證這個罪名,還容易擔得麼?投書?這未免卑怯,想來總想不出好方法。
已經是隔日了,我們的保正奉了大人的命令,來調集甲長會議。「啊!這不是可以利用一下看?」我心裡有了主意,便對著保正試試我的說辭。
「保正伯!那寡婦的事情,你想敢是真的!」
「證據明明,敢會是冤枉?」保正是極端信賴官府,以為他們的行為,就是神的意志,絕無錯誤,但是由這句話的語氣,我已覺到保正對這件,也有點懷疑。
「在我想,雞仔不上半斤,刣來也不能食,賣來也不值錢,她偷拿去有什路用,而且大家都曉得是大人飼的雞仔,她那會有這樣大膽。」
「你講得都也有點理氣,但是……」
「這不單是推想的,還有確實的證據,昨早我曾去她厝內,看是怎樣情形,看了後,我就曉得籃是放在桌頂,被雞母跳飜落來,下面的雞仔走不及,被罩住的。」
「事情怎會有這樣湊巧?」
「菜畑的種菜的可以做證。」
「現在已經無法度啦,講有什麼用?」
「講雖然無用,但是這種人讓他在,後來不知誰要再受虧呢?我自己也真寒心。」
「已經是碰到他,算是命裡註定的……」
「不好來把他趕走嗎?」
「趕走他?」
「是!」
「要怎樣去趕走他?──他很得到上司的信任,因為他告發的罰金成績佔第一位。」
「我自己一個人自然是沒有力量,你們若要贊成,便有方法。」
「什麼方法,不相干?」
「不相干!只要這次的會議,給他開不成,允當就可以趕走他。」
「上司若有話說的時候呢?」
「這可以推在我的身上。」
「不會惹出是非來?」
「是非?那是我的責成。」
「要怎樣才開不成。」
「就用這理由,講給各人聽,教他不用出席。」
「別人不知怎樣呢?」
「我去試看怎樣,若是大家贊成,就照所講的來實行。」
「這裡很有幾個要討他好的人,若被漏洩,怕就費事。」
「自然,形勢怎樣,我總會見機。」
這次活動的結果,得到出乎預期的成績,大家都講這是公憤,誰敢不贊成?而且對於我的奔走,也有褒獎的言辭,這很使我欣慰,我也就再費了一日的工夫,再去調查他我所不知的劣跡,準備要在他上司的面前,把一切暴露出來。
一晚──這是預定開會的一晚,日間我因為有事出外去,到事辦完,就趕緊回來,要看大家的態度如何。跨下火車,驛裡掛鐘的短針正指在「八」字,我不覺放開大步,走向歸家的路上,行到公眾聚會所前,看見裡面坐滿了人,我覺得有些意外,近前去再看詳細,我突然感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失望羞恥,有如墮落深淵,水正沒過了頭部,只存有朦朧知覺,又如趕不上隊商,迷失在沙漠裡的孤客似地徬徨,也覺得像正在懷春的時候,被人發見了秘密的處女一樣腆靦,現在是我已被眾人所遺棄,被眾人所不信,被眾人所嘲弄,我感覺著面上的血管一時漲大起來,遍身的血液全聚到頭上來,我再沒有在此立腳的勇氣,翻轉身要走,這時候忽被那保正伯看見了,他便招呼我:「進來!進來坐吧,你有什麼意見?」
他們正通過了給大人修理浴室及總舖的費用,各保的負擔分費,尚未妥當,這保正伯是首先和我表同意的,我聽見他的招呼,覺得了很大的侮辱,一時興奮起來便不管前後,走到聚會所的門口,立在門限上講起我的意見來,我滿腹怒氣正無可發洩,便把這大人的劣跡橫暴一一暴露出來,連及這一些人的不近人情、卑怯騙人也一併罵到,話講完我也不等待他們有無反駁,跨下門限,走回家裡,晚飯雖不曾食過,這時候也把飢餓忘卻去,鑽進自己的床中亂想了一夜。
翌早我還未食飯,就聽見父親喚聲(因為昨夜失眠,早上起來較晏),走廳裡一看,那保正伯正在和父親對談,看見我便笑著問:
「你昨晚飲過酒麼?」
「無,無有酒。」由這句問話我已曉得保正的來意了。
「你講的話,尚還記得?」
「自己講的話,那便會忘記。」
「大人很生氣,我替你婉轉,恐怕你是酒醉。」
「我怕他!?」
「你想想看,大人講你犯著三、四條罪,公務執行妨害、侮辱官吏、搧動、毀損名譽。」
「由他去講,我不怕!」
「少年人,攏無想前顧後,話要講就講。」父親憤憤地責罵起來,以為我又惹了禍。
「你返來以後,我們大家和大人講了不少話替你講情,大人纔……不過你須去向他陪一下不是。」保正伯竟然不怕被我想為恐嚇,殷殷地勸說著。
「我不能,由他要怎樣。」
「你不給我去,保正伯和你一同。」父親又發話了,似有一些不安的樣子。
「…………」
「少年人,不可因了一時之氣。」保正伯又是殷勤勸導。
「總不知死活,生命在人手頭。」父親又是罵。
我覺得這款式,對於我很不利,恰好關於就職問題,學校有了通知,我暫時走向島都(指台北),遂入裡面去向母親要些旅費,不帶行裝,就要出門,來到廳裡,父親和保正伯尚在商量,看見我要出門,父親便喝:
「要到何處去!」
我一聲也不應,走出門來,直向驛頭,所有後事,讓父親和保正伯去安排。
(原載於《南音》一卷二號、六號、九、十合刊號,一九三二年一月十七日、四月二日、七月二十五日。後半段收錄於《臺灣小說選》,李獻璋編,原預定一九四○年十二月出版,印刷中被禁止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