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夏初的天氣。我愛看樹和草的鮮嫩的綠葉子。
古人說:“春秋多佳日。”今人魯迅先生又說:“北京彷彿沒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銜接起來,夏纔去,冬又開始了。”由後之說,則北京這地方未免可憐了,連多佳日的季候都沒有。但是我對此並沒什麼不滿;因爲我喜歡夏初。
一天的上午,我走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一點聲音都沒有,住戶的門都關着,使我幾乎要遍叩所有的門,問一問有沒有人在裏面住着。老槐樹的蔭涼是那麼濃密,我又疑心地下的樹影兒都是綠的。
在青島時,常常跑到山頂上看山下的樹一碧無際,望去一直接連着大海。在濟南時,常常立在鐵公祠前,看出水一筷子來高的葦子芽。現在只有這樣的槐蔭供我玩賞了。然而我依然滿意;因爲這已經足夠使我感到夏初的味兒了。
有人說我現在是住在鄉間,所以這樣想;假使住在北京城裏,便另是一種情調了。
我意不然。
我也常進城。在南城有一個古老的會館。屏兄佔據着一間屋。半年以來,一星期內我倒有兩三夜要住在那裏。窗外的三棵馬纓樹——北京人叫作絨花樹的——已經長出了綠葉。因爲是北房,又沒有廊子,正午的太陽穿過了樹葉,灑在窗紙上。吃完午飯,屏兄歪在牀上睡晌覺。我歪在竹子躺椅上,隨手在架上拉過一本書來看,有意無意地。院子裏太陽是那樣好。馬纓花的嫩葉微微地在搖動。綠光便閃到我似睡非睡的眼裏。大門外時常有汽車鳴着各種不同的聲音的喇叭馳過去。但我也覺得很遼遠,很模糊。屏兄也香甜地睡着,輕輕地打鼾。假使沒有朋友來,我們兩人常這樣地過去禮拜六的一下午。
上次進城,看見屏兄的案頭瓶中,還供着花。
“啊!芍藥。”
“在市場買來的。”
屏兄似乎很高興。他總嫌他的屋子狹小,沒有生氣。狹小,沒法了。沒有生氣,他想用花來點綴一下。然而他忙,忙得沒有養花的餘閒。這次買來芍藥做瓶供,在他許是以爲不但添生氣,還有些春意了吧。
芍藥是有名的“殿春”花,但在北方,有時開時已是夏初了。屏兄似乎不曾理會到這裏。他實在忙,忙到連去公園或北海看牡丹的工夫都沒有。在北京,倘自己住的院子裏沒有花,再不去北海或公園走一走,真不知春天的來臨與歸去的。我似乎曾對屏兄說過這樣的話。他卻說坐電車時,看見馬路兩旁的柳樹發了芽,也感到了春意了。但也很悵惘於始終沒有工夫到公園或北海看看牡丹。現在有了芍藥在案頭,怪不得他高興。他總以爲這是春花,也不管它開在什麼時期。
奇事又發現了,在一個大的紙盒子蓋裏,還有幾條長成的蠶。
“哪裏來的這個?”
“學生送給的。”屏兄微笑着說,彷彿又很高興。
我有許多年不曾見到那麼大的蠶了。於是就坐下看蠶吃桑葉。我長到這麼大,才知道蠶的嘴是豎着的。
屏兄出去了。不大的工夫,又進來,手裏拿着桑葉。原來在院子裏的南牆根下就長着叢生的一人多高的桑樹。屏兄把新採來的葉子撒上,不久,蠶都擡起頭來,用了胸前類似乎腳的東西抱了葉子的邊緣,細細地嚼食。一會兒,葉上就是一個缺口,半圓的。又整齊,又細緻,像用了指甲掐去了一塊似的。
“咦,怎麼少了兩條?”屏兄不自覺地喊出口來。但隨即在半乾的大葉子下,發現了兩個繭。一個長圓的,一箇中間凹進去,有如一個亞腰葫蘆。
“這個怎麼這樣?”
“日本蠶好做這樣的繭。”屏兄答,“半天的工夫,沒看它;不想竟結了繭。”他又自言自語地低聲說。
吃過了晚飯,沒有事,仍舊看蠶。有一條爬到盒子的旁邊沒有桑葉的地方,蹺起頭來,靜候着什麼似的;時而又把頭左右地搖擺。
“這一條怎麼不吃了?有病了吧?”
“大概是要結繭了。”屏兄答,“結繭須要找一個角落的地方方好。有如蜘蛛的結網,先要把幾根主要的線附着在別的事物上,才能結成。虧得那兩個蠶巧,就在那個大桑葉下結成了。”
我抓過紙菸來吸。忽然想:把那條蠶裝在盛煙的紙盒裏吧。於是把那所有的下餘的煙都倒出來,把蠶裝進去,只開着盒的一端。
“幹什麼?”屏兄問。
“讓它在這裏面結繭呀!”我答。
屏兄掀須大笑了,彷彿覺得我是一個頑皮的小孩子。
我真有點像小孩子了。隔十幾分鍾,便把煙盒子拿起來看一看。一會兒,見蠶的頭向着那一端;一會兒,又向着這一端。一會兒,又見裏面有了蠶矢,而且盒子也溼了一大片。蠶在裏面,也忙起來,不住地左右上下搖擺它的頭。
“盒子裏怎麼溼了呢?”我問。
“大概是它排泄的吧。想來它必須排泄淨盡,方可結繭;否則把自己結在繭裏之後,豈不太費事了,況且它又不能隨便出入的。”
我們兩個都笑了。
待到睡覺的時節,我又看了看,盒子開着的那一端,已經被幾條絲稀稀地絡起來了。
第二天起牀之後,才穿上鞋,便拿起盒子來看,裏面是一個繭。我把那一端也打開了,衝着亮一照,卻見繭還很薄,清楚地看見蠶在裏面搖擺它的頭。
又有一條也不吃葉子了。這回是屏兄把它裝在一個盛牙膏瓶子的紙盒裏。但下午我出城時,看了看,它還沒有結繭。
忘記是星期幾,到一個小飯鋪子裏去吃午飯,卻見櫃檯上,用玻璃瓶子供着兩枝盛開的芍藥,比屏兄所供的又大又豔麗。我問夥計在哪裏買的。
“在街上。”他回答。
“隨時有賣的嗎?”
他稍一沉吟,便說:“您看着好,就拿去吧。”
“謝謝你。”我很高興。
他笑了。
飯後,我就真個拿了一枝回家。在老槐樹的蔭下走着時,我嗅着一陣一陣的甜香。一個蜜蜂兒飛來,落在花上。我搖動那枝花。但蜂兒似乎不覺得,在花蕊裏連打了幾個轉身,全身都是粉,益發黃了。在走近寓所的時候,不知何時,蜂兒又飛走了。
瓶子裏註上水,把花也供在書桌上。下午,鷹北來坐着,看見了,便說:“你在什麼地方弄了這樣的花?盛開的,不好。不久,就要謝。”
我沒有答應什麼。
聽差的送進一封信,屏兄的。拆開看時,是報告那條蠶在盛牙膏的紙盒子裏結繭的事。而且這個繭特別大。又說馬纓花已經有了花蕾了。
我回頭看,瓶中的芍藥,果然謝了;案上就有許多片零落的花瓣,雖然香甜依然散佈在小的書室中。我因爲屏兄信上說馬纓花有了花蕾,便想看看我這個小院子裏的那兩棵馬纓有花沒有。看的結果是沒有,大概因爲樹還小不會開花的原故。但我並不失望。看見樹上的葉子綠得有如塗了油,便已覺得高興,不知怎的總彷彿看見了一個青年健康地轉入了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