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奸的女兒

  “你曉得,那江玉珍呵,真是好玩得很!你看,她打籃球,她抱起就是這麼一跳,離地兩尺多高!”桂賢興奮地說到這裏,身子都向上一跳。隨即她又把臉湊到表姐的臉前,眼睛睜得大大的,明亮得好像兩顆星。“江玉珍有天拍着我的肩膀說,二妹,——我們是結拜了姊妹的,她十八歲,恰恰大我一歲——她說,二妹,來,我們也來組織一個讀書會吧,賽過她們高級班的,好不好?我說,好。我們的讀書會就組織起來了!她這人真是愛動得很,又聰明得很,她前天還來信給我說,她們現在組織了一個戰地服務團了。我想她們一定緊張得很。你看,我回到這南京來,暑假滿了就回不去,我一個人真寂寞死了!我真想趕快又跑回上海去呢!”

  表姐皺起眉頭說:“恐怕上海已經給日本人打得稀爛了!”

  “我真是把日本人恨死了!”她搶着說,“我們在上海的時候,就常常看見日本兵開了許多坦克車在馬路上示威,像一串爬着走的烏龜一樣。大家都說,這日本帝國主義不打倒,我們中國就要亡國……”

  這時,她父親恰恰出現在門邊,瞪了她一眼,但她沒有發覺,仍然興奮地紅着臉說下去:

  “的確,日本帝國主義真是太欺負人了!佔了一個地方,還要來佔一個地方!現在我們中國人真是隻有跟它拼一拼!”

  她父親又瞪了她一眼,但她沒有發覺,還要說下去。

  “呵,我該回去了!”表姐伸了一個懶腰,打一個哈欠說,“恐怕回頭空襲警報一來又回不去了!”說着就站起來。

  桂賢怔了一下,覺得自己又要寂寞起來了。但一看見父親站在門邊,沉着臉,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她就不好挽留只得讓表姐去了。她父親一手搭在背後,一手摸着鬍子喊道:

  “桂賢!來!我跟你說話!哼,我已經給你說過,叫你不準再說什麼日本帝國主義,日本帝國主義的!送你到上海去讀書,你什麼好的都沒有學到,就盡學着這些怪名堂!什麼打球咧,帝國主義咧,又是什麼什麼咧,真是現在的學堂越來越不像話了!我們中國人就該讀我們的中國書,四書五經這些纔是正書,連日本人連外國人都是稱讚的!中國現在糟到這樣,怎麼怪日本人來打我們!聽着,我叫你以後不準說什麼帝國主義!真是好的不學!”

  桂賢捱了這一頓嚴厲的申斥,臉全漲紅了,低着頭,手指絞扭着手帕,而心裏則非常不高興。母親陪着一個客人進來了,父親就向她喝道:

  “趕快到裏面去!”

  她這才透出一口悶氣來,剛剛轉身,就看見父親正在招呼前面的客人。那是一個有兩撇八字鬍和一對老鼠似的眼睛的人,也正在向父親打躬,點頭,但一面卻用斜眼把她死死瞅着,就和第一次遇見時一樣。她趕快低着頭就跑進去了,心裏覺得非常地不舒服。“奇怪,這客人是一個什麼傢伙?”她想。那第一次遇見時的影像又在她眼前出現了。那天她剛從外邊回來,經過客堂門外的時候,就看見這客人和父親兩個在臉對臉地嘰裏咕嚕談些什麼,好像很祕密似的,當她一出現,他兩個都吃驚地把頭分開。她這麼一想,忽然引起她的好奇心來了,還想轉身跑到隔壁從壁縫看看。但小妹妹跑來了,一把拉着她的手,喊道:

  “姊姊!你說今天要給我買糖呢?咹?”

  “姊姊今天還沒有出去過呀!”她說,隨即伸出兩個指頭搖着嚇她,“別鬧別鬧,日本飛機又要來了!你怕不怕,日本飛機?聽,警報!呵,果然是警報!”

  嗚——那尖銳的電笛的聲音刺破灰白的天空拉得長長地叫起來了,把恐怖撒向人間,像一把鋒利的尖刀直刺到桂賢的心上,她感到慌亂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小妹妹卻緊緊抱着她的腿子驚喊:

  “姊姊!姊姊!”

  一會兒,就聽見嗡嗡的大聲在屋頂上的天空震響起來了。除了這聲音統治了全宇宙以外,一切都歸於寂靜。經驗告訴她,這又是我軍的空軍升空,準備攔擊敵機了。她彷彿感到一種保障,心裏稍稍和緩一些。接着緊急警報叫起來了:

  嗚——嗚——嗚——……高射炮聲也在遠處響起來了:轟轟轟……

  轟嗵!在不知什麼地方,炸彈爆響了,地皮都震動了一下。接着就聽見許多飛機在屋上的高空亂響起來,咕嚕嚕地好像要把天空脹破,整個宇宙都彷彿要爆裂了。在那樣緊張的天上,機關槍聲也響了:咯咯咯咯咯咯……想見我軍飛機正在與敵機猛烈搏戰,四面的高射炮都連珠似的射了上去。忽然,嗚的一聲,飛機向下來了,轟嗵!!又落下一個炸彈,這回比較地近,房頂,窗格,板壁,都一齊發抖,簌簌亂響起來。桂賢全身都發抖了,趕快拉着妹妹就向屋角一跳,死死用背抵住壁頭,腿子卻一點力也沒有,想蹲下去。妹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身上。她心裏感到亂麻似的慌亂,彷彿覺得炸彈就要掉在頭上來了,那殘肢斷骨,血肉模糊的慘象突然幻影似的展開在她眼前,她恨不得一下子就跑到母親面前去一把將她抱着喊:“媽呀!”

  好容易等到飛機聲遠去了,高射炮聲也停止了,“解除警報”的電笛聲響起來了,她就立刻拉起妹妹向外邊跑來,彷彿在這幾十分鐘裏,像隔了一世似的,恨不得兩步就搶到母親的面前。但她剛剛跑到客堂門口,就嚇了一跳,站住了。只見父親正送着那個奇怪的客人出來,父親手上拿着一包什麼東西,見她一來,就慌張地塞進袋子裏去。母親是站在更後面,瞪了她一眼,她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太冒失了,怎麼有客人在這裏都忘了?她漲紅了臉,趕快又轉身拉着妹妹回進裏面去。

  一會兒,她跑到大門口來了,只見馬路上許多人在疾走,有的從這頭走,有的從那頭走,有一羣從這門前走過時,正在興奮地談論着——

  “嗬嗬!那一個炸彈就炸壞了兩家房子,連那附近的幾家都震坍了!”

  “哼,要那炸死的兩家才慘呢!頭都不曉得炸跑到哪裏去了!哼,慘呵,媽的!這日本鬼子!”

  “可是我們今天又打落它四架飛機呢!四架!”說話的這人彷彿顯得非常高興,“哼,還捉住他媽的兩個漢奸!媽的,這些漢奸真可惡,居然敢跑出來給日本飛機放信號!該活活地打死!”

  桂賢聽了這話,也覺高興,轉過頭來說:

  “媽媽!今天又打落敵人的四架飛機呢!還捉住兩個漢奸!這些漢奸真太無恥了!”

  “別在那裏胡說八道!給我進去!”父親喝道。

  她氣憤地垂了頭就向裏面走來,心裏奇怪得很:怎麼衆人都高興的事情,父親會不高興?難道打下日本飛機,捉住漢奸都不該高興嗎?真是奇怪得很!後來,她得到了一個最恰當的解釋:“是的,一定是父親這兩天同那個奇怪客人的來往,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了!”

  在一個晚上,她忽然從夢中驚醒了,聽見周圍有許多人說話的聲音,她趕快睜開眼睛,電燈的光直刺着她,但使她嚇得發呆的是,門口駭然地站着幾個武裝憲兵。

  “快起來!”那些人在大聲喊道。

  她發昏了,只坐在牀上,用薄被把身子遮住,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憲兵又喊了,她只得趕快穿好衣服,木頭似的站在牀前。幾個憲兵就進來了,分頭在她的枕頭下,席子下,牀下,抽櫃裏,箱子裏捜査起來,她看見父親和母親都被好幾個憲兵拉在房門外,垂着頭的。她幾乎要大聲哭了出來,但已經嚇昏了,哭不出,心只是突突地在胸口亂撞。“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這?”她迷迷糊糊地想,“難道我們這樣的人家還犯了什麼罪?”她看見父親和母親都被憲兵們簇擁着走了,幾個憲兵把她一推,她也只得跟着出來。馬路上停住一輛大囚車,父親和母親先押上去,她也跟着被押上去,面對面地坐着。她望望父親,又望望母親,但他兩個都把眼光避開了,那臉上都在起着痙攣,現出非常害怕和痛苦的表情,她感到心頭一陣悲痛,終於忍不住哭喊起來了:

  “媽呀!”

  “不準講話!”憲兵在旁邊喝道。

  車子開到一個地方就停下了,車門一拉開,就看見面前是一座高大的洋房子,車子周圍則站了許多穿武裝的人。

  “漢奸捉來了麼?”旁邊有誰在這麼說。

  這好像打了她一耳光,她立刻感到憤怒了:什麼?漢奸?誰是漢奸?我是漢奸嗎?我的父母是漢奸嗎?我們這樣的人家會是漢奸嗎?她想跳起來,想叫起來,喊出自己的冤枉。但她的胸口悶脹了,喉管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了,怎麼也叫不出來。她想等着父親和母親叫喊,但他們兩個並不叫,只是羔羊般垂頭喪氣地被押進一個地方去了。她自己也被押進一個房間,只見門外有幾個人用手指着她說:

  “哼,這樣一個女孩子也做了漢奸!”

  “這真是該死呵!貪圖一點兒日本人的錢,就公然敢出賣了中國!”

  “我不是漢奸!”她終於悲憤地喊出來了。

  “哼,你不是漢奸!你們家裏那些證據是從哪裏來的?”

  “我不是漢奸呵!”她又更大聲地喊了。

  “不準叫!”

  她用兩手捧着臉放聲痛哭起來。她彷彿覺得周圍的房屋都在轉了,地就要崩裂了。只聽見轟的一聲門被拉去關上。她想這麼被人冤枉,倒不如死了的好,就把頭猛烈地撞在壁上,但她又覺得非常痛,就又停住了,只是不斷地號哭。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兩個憲兵開了房門,把她押着出去。到了一個地方,只見好幾盞電燈通明,在一條長公案上,一字兒坐了四五個威嚴的有鬍子的人。兩邊排列着許多武裝憲兵。在公案前站着十幾個人,中間有她的父親和母親,還有那個八字鬍的奇怪的人。她立刻明白,這大概就是審問了。憲兵把她押到公案前,上面坐在中間的一位問了她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之後就向她說:

  “問你的話,你要老實地說,他們是已經招了的。你把你知道的通通說出來。”

  她放聲哭起來了,淚水在腮上迸流。兩旁的憲兵叫她不要哭。公案上的那位又問她:“這些人你都認得不?”她膽怯地擡起頭來,把那站在旁邊的十幾個人一個一個地看過去,都穿得非常闊氣,是西裝長袍的人物。有臉變成土色的,有垂着頭的,她搖一搖頭,表示都不認得。上面那人就指着那八字鬍的人給她看,她點點頭:“認得。”那人於是問起她來,她不知道要怎樣開口才好,只用淚眼把公案望着。後來那人向她說:“你如果不說,是要給你吃苦頭的呵!”她脊樑上通過一道寒流,全身都戰慄了。終於,她鼓了鼓勇氣,把自己看見過他到自己家裏來的情形敘述了一遍。那人又重複盤問了她一番,之後,就掉過頭去向着桂賢的父親道:

  “你知道你的罪嗎?你們這樣無恥地去做漢奸,不但出賣了民族,甚至把你們的兒女都拖累了!”

  桂賢吃驚地擡起頭來,這回才明白了那話的意義,用了詫異地睜得大大的淚眼把父親和母親望着:“呵,原來你們竟是漢奸麼?唉,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唉唉,漢奸,漢奸,這是怎樣可恥的事呵!”她看着父親和母親的臉,彷彿他們完全變了,在那痙攣的臉上,好像每一條褶皺都藏着卑污的痕跡,彼此的中間好像立刻起了一層看不見的牆壁,互相越離越遠,已不復再是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了!而自己曾經朝夕相共互相親愛的父親和母親呢,突然間沒有了,消滅了,只丟下自己這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兒!她想到這裏,又傷心地痛哭起來了。

  “不要哭!”上面的那人說道,“你還哭什麼?這樣的漢奸父母還要哭他們幹嗎?下去!”

  她立刻又被押走了,很想回頭去看看她的父母,但她的心突然一橫:“是的,他們是漢奸!我還看他們幹什麼呢?”她剛剛一到原來關她的那間屋子,又有幾個人擁到門前來了,問:

  “這小漢奸問過了麼?”

  “完了!自己也背了漢奸的名了!”這一個屈辱的念頭直刺進她的心臟,耳朵嗡的一聲,兩眼發黑,她就昏過去了。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她才漸漸醒了轉來。她想,過去的那些該不是夢吧?該還躺在自己牀上的吧?但一睜開了眼睛,面前卻還是磚牆的壁,還是被關鎖住的屋子,她立刻又全身都戰慄了。她憤恨自己怎麼要醒來呢?就那麼死去了不是很好嗎?但她又試想着其實父親和母親都是清白的,平常對她都非常愛惜,給她做新衣,買很好的糖果,送她到上海的學校學習,難道他們會是漢奸嗎?她於是又捧着臉哭了。但另一種念頭突然又抓住她,她記起那有八字鬍的奇怪的客人,在客堂裏和父親悄悄地嘰裏咕嚕的景象,父親一見她來就鬼鬼祟祟地把什麼東西塞進袋子裏,而母親就站在父親的後面。她又覺得完全明白了:呵,他們竟是漢奸!她於是不哭了,咬住牙齒痛恨。那問官的一句話彷彿還在她的耳邊發響似的:“你們這樣無恥地去做漢奸,不但出賣了民族,甚至把你們的兒女都拖累了!”她想到自己恐怕也要被槍斃,全身都就發抖起來,每條脈管的流血都像頓時停止了活動。她睜大了好像要爆炸了的眼睛,兩手抓住頭髮,愕然四顧,但四圍都只是磚的牆壁。她恨恨地想:“你們這樣的父母呵!拖累得我好苦呀!”最後她決定:“死就死了吧!可是呵,呸,多醜!”她又覺得自己的可憐,又忍不住哭了。彷彿唯有哭的一法才能稍稍安慰自己的孤獨似的。

  第二天,聽見有兩個憲兵來開房門的鎖,她的臉頓時變成了死灰色,屏住呼吸,緊緊把門盯着。門開了,一個憲兵向她說:

  “你的父母都已槍斃了!你……”

  她剛聽了第一句,就“媽”的一聲叫了起來,她的腿軟,站不住了,頹然地靠在一張椅子上,簡直像傻了似的。那憲兵嘆道:

  “可憐,這樣的一個姑娘!”

  另一個卻接着向她說:

  “你聽着:法官已經判明你是無罪的,你可以回去了。”

  那聲音慢慢傳達進她的腦裏,她才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她向着自己的家門走來的時候,只見附近鄰居的許多人都站出門來把她緊緊地盯住,全都是那種尖利的眼光,好像亂箭般向她全身射來,她滿臉羞得通紅,不敢看他們,只低着頭走。到了門口,就見有兩個憲兵坐在門裏邊,小妹妹看見她就猛撲上來,一把將她的大腿抱住,哭起來了。她也彎下身去,抱住妹妹的頭大哭。門外邊擠滿人了,許多腦袋都爭着要伸進來看,同時起着嗬嗬的聲音七嘴八舌地講着:

  “唔,放回來了!”

  “留起這漢奸種子幹嗎?”

  “真是做娼妓都是人乾的,怎麼去當漢奸啦!”

  “哼,日本人我們倒不怕,可惡的就是這種漢奸!飛機來,他們就放信號,盡炸着我們老百姓!”

  “真是乾脆打死了痛快!”

  “上海不是在馬路上捉住過一個女漢奸麼?比她大不了多少,也是什麼女學生樣兒的!”

  桂賢嚇得不敢做聲了,全身都充滿了一種恐怖,擔心着衆人真會擁將進來幾拳把她打死。

  “不要圍着!不要圍着!沒有什麼看場的!”憲兵向衆人說。

  桂賢於是拉了妹妹到後面的屋子裏去,一進門,她身上就打了一個寒噤。只見屋子裏非常地凌亂,抽屜開了,書架亂了,桌子凳子都沒有整齊地在原地方,特別是紙張紙條滿桌滿地都是,她喊老媽子,老媽子也不在了。一種家破人亡的悽慘景象,使她又忍不住涌出了眼淚,無精打釆地坐在一張沙發上,好像木偶一般。

  “呵,一切都變了!一切都完了!”

  好一會兒,她又想:“怎麼辦呢?我這樣了怎麼了呵!還是把東西收拾起來吧!”她站了起來,把地下的紙張拾起,把牀鋪好,她想到這牀還是母親親手鋪過的,她又要哭起來,但一想到母親是漢奸,她又用牙齒咬住嘴脣,竭力忍耐住。忽然一個憲兵進來向她說:

  “你把你自己的東西收拾起來吧!其餘你父母的東西通通都要沒收,回頭就要來運走了!”

  她嚇得張大了眼睛把憲兵望着,好一會兒,她又頹唐地垂下頭來,這回真的傷心地哭起來了。小妹妹莫名其妙地也站在旁邊哭。她想:“這真是完了!好,這些東西沒有了也罷!今天這地方恐怕是住不成了!”她帶着小妹妹坐了一部黃包車到表姐的門前來。她用手拍着門,拍了一會兒,才聽見表姐在裏邊和誰說話的聲音,接着就聽見一種不急不慢的腳音向着門走來,她立刻感到非常興奮,想到表姐一把門開開,就一把將她抱住痛哭一場,和她暢述自從被捕以來的苦處。但那腳音在門邊停留了一下,忽然又回進去了,她立刻感到非常地驚異,“怎麼呢?”又竭力拿手拍門,好一會兒,又才聽見一個人出來了,這回的腳音卻是慢吞吞的,一聽就知道是老媽子王媽的小腳的步法。門被拉開一條縫,就伸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來問:

  “哪個拍門?”

  “王媽,你怎麼連我都認不得了!表姐在家沒有?”

  “沒有。”短短的回答。

  “那麼姑母在家沒有?”

  這回的回答卻是用的搖頭。她感到奇怪起來了,這王媽,往常一見她來時,就連連喊她小姐小姐的,即使主人不在家,都要請她進去坐坐,而今天忽然變了,那臉色像鐵板一般,一點表情也沒有,她有點氣憤了說:

  “你說不在家,那麼誰在家?”

  “全出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了!”

  “那麼我進去坐坐等她們吧!”

  王媽的頭卻一縮,一下子就把門關上了。桂賢呆呆地對着門板,全身都彷彿失去了知覺。她想:“完了!連親戚也不理我了!我在這世界真成了孤兒了麼?”但她竭力咬緊牙齒,忍受着不讓眼淚滾了出來。

  她回到自己的家來,一種凌亂的景象,一種家破人亡的慘景又映入她的眼裏,頓時覺得陰森的寒氣向她全身包圍來了。她立刻想道:“一個人處在這樣的世上,還有什麼活的意義呢?”她想到了服毒,想到了投水。小妹妹卻在旁邊要哭的神氣喊道:

  “姊姊!媽媽呢?我要我的媽媽!”

  她望着小妹妹,又覺得她多可憐呵!這麼小,誰照管她呢?她立刻又感到了自己的重大責任。“是的,恐怕只有到上海去的這條路了!那裏有江玉珍她們,有我的許多同學,她們正在做戰地服務團的工作,我也去做吧!她們這些都是我的好同學,一定都可以安慰我,而且重要的是我要去用救國工作來洗去這漢奸的恥辱!”她一想到這裏,彷彿覺得前途還有着光明在閃爍。她咬緊了牙關想:“是的,我準備去忍受一切的苦吧!”

  她決定了,就收拾行李,在箱子裏還發現了一張母親的一千多元的借據,是上海的一個親戚開的票子。她想,到上海時,就把這錢收來作爲救國工作的費用吧,於是就把它收拾起來。

  終於她帶了妹妹坐着火車到了上海的西站,只聽見閘北那方面轟隆隆密密的大炮聲不斷傳來,中間還夾着咯咯咯的機關槍聲。一大團灰黃色的雲霧遮沒了半邊天直升向空中,仔細一看,就認出那是房屋燃燒的煙焰。而西站面前的馬路上,數不清的人們不斷地忙碌着,許多卡車來來往往,有載着傷兵的,有載着難民的,每個車上都有童子軍站在上面。桂賢立刻感到非常地興奮和緊張:是的,現在自己就要和他們一樣投到救國工作裏來了。她叫了黃包車,把箱子放上,就同小妹妹一起坐了上去,車子直向租界上拉來。進了一個弄堂,到了江玉珍的門口,她敲了敲門上的銅環,那全身都非常活潑的江玉珍跳跳蹦蹦地拉開門,但一看見她時,卻立刻怔了一下,她像電影正在放,忽然一下子斷了似的。不過只是一會兒,隨就笑起來了:

  “呵,你到上海來了麼?我們在報上看見你的……”

  桂賢的臉漲紅了,隨即嘆了一口氣,眼眶裏就涌起淚水。她一面感到慚愧,一面感到傷心,而另一面又感到感激。這幾種情感同時涌了出來,攪成一種悽酸的味道:“是的,玉珍究竟是自己的好同學!”她們一道提了箱子,攜了小妹妹進客堂來,剛剛坐下的時候,就看見一個女人的頭在背後的門邊伸了一下,她剛要喊一聲“伯母”,但那頭立刻就縮進去了,馬上裏邊就在喊玉珍。玉珍向她說:

  “你坐着,我進去一下就來。呵呵,你吃過飯麼?我進去叫孃姨給你弄來。”

  裏面又在喊了,玉珍跑了進去。桂賢就聽見她們孃兒倆在嘰裏咕嚕,好一會兒,纔看見玉珍滿臉不高興地走了出來,走路都懶懶的。桂賢心裏一跳,立刻很敏銳地感到大概是關於自己的事情了,她侷促不安地站起來問:

  “姐姐,你們的戰地服務團現在怎樣?”

  那個的臉色頓時沉下,無精打釆地回答:

  “不曉得她們怎樣。”

  “姐姐,我這回也來……”

  “對不住得很,”玉珍帶着抱歉的樣子說,“請你離開我們這裏吧,因爲我媽媽覺得你在我們這裏不方便。恐怕人家會懷疑我們。”

  桂賢完全呆住了,腦頂上好像被誰用鐵錘一擊,發昏了,眼前只見許多倏起倏滅的黑圈在玉珍那沒有表情的臉上飛動。但她竭力鎮靜住,立刻拉了小妹妹轉身就走出門來,忽然聽見玉珍追着喊她,她心裏就活動一下,以爲她也許又來留自己了,但轉身一看,卻見玉珍提着箱子追到門前:

  “哪,你的箱子!”就馬上進門去了。

  她想:“這一下可真完了!連好同學都不理我了!”她真想放聲大哭,但已感到不像從前那麼容易地一哭就哭出來,她於是硬起心腸喊了一部黃包車坐到旅館去。她開定了房間之後,又下了一次決心,既然來上海了,還要作最後一次的奮鬥。她把小妹妹關在房間裏,就獨個兒坐了車子再找另外一個同學去,但她剛剛敲開門,那同學站在門邊一看見是她,就驚慌地向兩邊看看,只是隨便敷衍兩句就關了門進去了。她明白了,自己在同學中是完全絕望了,但這時已不覺得自己需要哭,只是感到一種無名的憤怒。她就咬住牙冷笑了一下,又決心去找找婦女界救亡協會去。她想:“把我整個的身體和精神獻到無論任何艱難困苦的工作去,她們總該要收容我吧?反正我是什麼也不顧的了!”

  她想盡了方法打聽,終於打聽到婦女界救亡協會的地址了。她走進門去,就看見裏面許多女人和女學生川流不息地進進出出,有的在袖子上還纏了一圈紅十字的佩章。有的在裹什麼白的東西,有的在縫灰的什麼東西,顯然是在做救護和慰勞這些用的,全都忙成一團。她走到一張桌子前,向那正拿筆在簿子上登記的一個女人低聲下氣地問道:

  “請問,登記在什麼地方?我是來加入的。”

  那人擡起頭來,把長髮向後腦一甩,睜大一對眼睛望着她:

  “你是哪個學校的?”

  “嗯,我是××女校的。”

  “你們學校不是已經組織了一個戰地服務團加入我們這會了嗎?你要做工作,應該由那裏寫一封信來。”

  她怔住了,遲疑了一下說:

  “不,我沒有參加她們那個服務團,我想個人來加入,請你們……我是隨便什麼苦都……”

  “那麼你有介紹人嗎?”

  她又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囁嚅地吐出了幾個字:

  “我……沒……有。”

  “對不住,你沒有介紹人,我們又不知道你的來歷,我們怎好讓你登記?請你原諒,這實在是我們不得已的苦衷,因爲近來漢奸活動得很厲害!”

  這好像一悶棒,直劈在她的腦門上,眼前只見火星子亂迸,但她還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

  “爲什麼?”

  “爲什麼?因爲我們要防備漢奸!”

  她的眼前已經變成了昏天黑地,但她不知怎麼腳卻移動起來了。

  “爲什麼?”她又問,但沒有回答的聲音,卻只見眼前許多東西亂動,汽車,黃包車和人的流。但她的腳步只是不由自主地移動。

  “爲什麼?”她又問了。忽然,她的背後發出一聲豬樣的尖叫,叫得很厲害。一隻手突的伸了來拉她一把,她這才驚醒了,一看,原來是巡捕,巡捕把她拉在一旁,她纔看見剛纔豬叫般的東西是一輛雪亮的汽車,車子裏的車伕在向她大聲喝道:

  “尋死麼?”

  汽車嘟的一聲就駛去了。她想,剛纔爲什麼不把自己一下子輾死了呵!她又無目的地走了起來,到了十字路口,只見許多人在亂跑亂喊:

  “打漢奸呵!”

  她立刻吃驚地站住了,定睛一看,原來一個男子被許多人包圍着,在用拳頭打,用腳頭踢,而人們還在越聚越多,全都向那人打去。那人只是尖聲地大叫。後來大家把那人的兩手兩腳提起來,就使勁地向地上摜去,又提起來,又摜下去,到了最後,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她嚇昏了,趕快用兩手蒙着自己的眼睛。“我是完了!天哪,我是完了!我在這世上還有立腳的地方麼?!”只見一輛汽車飛速地駛來,她就想迎着車頭撞去。但她腦子裏另一個念頭一閃,就又站住了,“我就這樣糊里糊塗死去麼?不,不,我得死得一清二白!”她決定了,就向旅館走來,坐在桌前寫一封信,小妹妹在旁邊拉着她的衣角哭,喊她,她都不理,一直寫了下去,把經過情形寫了之後,便這麼寫道:

  ……我的父母自然是漢奸,難道我也是漢奸麼?可是親戚不認我,同學鄙視我,我用了最大的決心來參加救亡工作,想從工作中來洗清我自己,我拿生命來獻給國家,可是誰都懷疑我,沒有一個人可以證明我的清白!我還有什麼在這世界上活的意義?只有死纔是我唯一的路!但我並不怨別人,因爲他們是對的,他們怕人家懷疑,只恨我的父母昧了良心去做漢奸,使他們的兒女受到這樣大的懲罰!我尤其恨的是日本帝國主義!我一家人都因了它而犧牲!可是我要打倒它是不可能了,只願你們打倒它罷!我是死了,我把我的妹妹交給你們,她是清白的呵!我還有一張一千多元的票子,就拿去買救國公債吧!呵!永別了!我的中華民國呵!願你永遠健康!

  她寫到最後,忍不住抱頭痛哭起來!小妹妹也哭喊着她:

  “姊姊呀!姊姊呀!”

  她把她抱在自己的膝上來,深深看了她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了呵!”她想。就越覺得這小小的妹妹可憐,她吻着她的嘴,又吻着她的額,不斷的淚水珠流到了妹妹的臉上。最後,她咬緊牙關,不哭了,抹了臉之後向妹妹道:

  “妹妹,你就在這屋子裏坐坐吧。”

  “不,姊姊,我要跟姊姊一塊去。”

  “不,妹妹,你是聽話的,你不要去,姊姊去給妹妹買糖來。”

  “好,姊姊多買點呵!”

  “好的——”她回答,又哽咽着了。她把她放下地,自己就慢慢站起,走出房門來,她彷彿感到一切都從她面前消逝。

  “姊姊!”

  她一驚,回頭過來,就看見妹妹站在門邊,天真爛漫地把她望着,隨就一跳跑出門來了,一把將她的腿子抱着,仰起臉來說:

  “姊姊,我要去!”

  她又覺得她的可憐,幾乎又要哭起來了,但她立刻把脖子一挺,想:“這樣是不行的!馬上會要連死都不敢死了!”她就把妹妹抱進門內,關了門,就頭也不回地匆匆走出去了。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八日
1937年12月1日《金箭》第1卷第4期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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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文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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