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渔好像有着过高的喜爱,幼小时为了自己在河边捉到一尾两尾小鱼弄湿了衣衫鞋袜为母亲责打的事时时有过;可是把小凳搬在门前,坐在那里,远望着渔船的捉捕却被允许的。只是母亲要殷勤地嘱咐着:“只要坐在那里呵,不可以走到前面去的。”
为什么要走到近前呢,远远地看着瘦长的像尖刀一样的鱼在网上跳跃着,搅碎了和平的夕阳不是更引人么?银子一样的鱼鳞,在阳光中闪映着,使人感觉到美丽得炫目了。为着还只是一个孩子的缘故,自己也像在用着力,帮着它们去冲破了那片网,重复快乐地回到它们所居住的水中去。在看到渔人一面笑着一面用网袋再把它们放到身旁的竹篓中,就有着丢去了些什么之感,总是默默地把小凳搬进院子,不想再看下去了。
“这么大的河,为什么它们要游到网里来呢?”
那时候,这是一个十分苦着我小小的心的疑问,我自己不能解答,我说给比我年长的人,他们却说我是装满了莫名其妙的思想的小家伙。
我的年岁增加了,也走过许多不同的地方,知道了更多的渔的方法。被称为文雅的习惯的就是钓了。而且还说是能以养性的一种游戏呢。用小的铁钩穿上了饵,诱着鱼的吞食,然后捉了上来,鱼的贪食自然是不该的,以人的聪明来欺骗着微小的鱼类也并不是十分公允的事吧!还算好的是只要不是一尾喜食的鱼,也就能逃开这劫数了。可是被列为人的天性的食,大约也是鱼的天性。算是一种惩罚了,被从居处的水中捉了上来,可是不能因为它们是初犯而有悔改的机会。住在北平的时候,曾经在五龙亭旁看到一个态度安详中年的钓者,他是那样沉心静气,谛视着钓丝,等待着那尾鱼着实地吞了钓,就急剧地招着钓竿。意外的重量,钓者以为是鳖一类什么的了。可是他并没有就放弃,终于一个大的鱼头露出水面了。他再也掩不住心中的惊喜,近三尺长的一尾鲤鱼被拉出水面了。钓者稍稍显得一点慌乱,鱼的身子在空中弯着挺着。它好像也知道这是生命的最后的挣扎。终于为了绳子的不济,它仍落入水中:水面上空留下一个水花和一条泳去的水迹,还有钓者的一副气急苍白的脸。
“这尾鱼该庆幸着自己了。”
虽然自己不是那尾鱼,生物的这一点共有的情绪想来还不致全是空幻。
尝见用水鸟来捉鱼的,那也并不为自己所好。看着鸟类驮了太阳翻飞着,还有一点趣味,只是看到渔人强着从鸟的颈子里吐出吞下去的鱼,便觉得厌恶万分了。
可是到了冬天,北方的渔人习惯在冰上凿了个洞,用木棍搅着,把那些在冰下休憩着的鱼搅得昏天黑地翻了上来,却更使自己不喜了。
“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是人类的智慧么?”
作为人类的我们,也许正以为这些是智慧的应用,于是妄自想着自身是万物之灵。
“逃到哪里也能捉起你来啊,你渺小的动物!”
像咆哮似的这样喊着,要使所有在地上共同生存的鱼虫鸟兽都警惕地听到;可是正有许多安居于它们自己的天地中,就是一声雷它们也听不见的。
喊叫总是要有的,觉得是人了,便必须有这点宽大慈厚的天性。
在我们这个国度里,自以为比北方人多有一点智慧的江南人,还有一种更精密的捕鱼的方法。那么多半是在田野间的小溪流中(他们只能在小溪细流间逞强的,江河将淹死他们),用土筑了两道障碍,人便站在中间(水并不深,至多不过到了胸部)用盆啊罐子啊之类的把这中间的水淘了出去。一直到见了污泥的底,于是那些大小的鱼虾之类就再也无法逃开了。盈尺的几乎是从来也没有,寸把长才生出来的鱼仔却很多很多,那个人就一尾一尾的拾起来,什么也不放过,一只黑蚌也要丢进篮子里。他们的脸上浮着卑鄙的满意的笑,拾过了之后再向前去筑一道障碍,这样一节一节地走着,一直把这条小溪搜尽了为止。
从前因为年少气盛,愤愤地会自己想着:
“这是人类的耻辱啊,这——这是我的耻辱啊!”
可是在一旁捉鱼的人却尽自嘻嘻哈哈地笑着,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这是耻辱,有时候他们稍稍静下一些,也许在盘算着估出的市价。
鱼却是最可怜的,水没有了。于是为避开厄运,向着污泥钻去;可是那只手总是来了,连叫号也不会的鱼,只好被丢进没有水的篮子里。
篮里的鱼介之类已经许多了,挤在那里,大大的翕动着嘴;可是没有一滴水。有的是小得那样可怜,像是毫无用处,绝不能满足人类的馋吻,却也在那中间微弱地蠕动着身子。来到这个世界像是也没有几天的样子,立刻就要被丢进锅釜之中了。
鱼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出声的,站在边上的乡妪高兴地说着:
“小的也好,晒干了总有味呢!”
我的心将爆裂了,我愿化为一尾鱼,一尾硕大的有利齿的鱼,我不怕钩也不怕网,我要在一张口间吞尽了无耻的人类。
怎么样我才能变成一尾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