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曙


  黎曙今天由钟声自己送往香山慈幼院了,这在我们真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我们全这样说:“黎曙总算有了归宿了。”这声音你可以听出是怎样欢娱的呀!

  我在默忆着:这一团曙光已是挣扎着从昏沉的黑暗的夜色冲出,渐渐儿破空升起了。它将征服了左近灰白色的云,努力的发散着灿烂的光芒,眩耀世界。不觉为黎曙称庆。

  “怎么咧,病狂!”浅睨的厌人的笑容,浮在九五的颊上,我的心头顿时浮上一层暗影。“太煞风景了。”我想,但两胸却真的在微微作痛。


  下午四时,钟声带了欣喜的心情归来了,他身体是疲乏了的,但微笑却一刻不离的追随着他的嘴角,这证明劳倦是一点也掩不了他心中的慰安。“我心上的巨石总算是沉下了。”他是这样说的。

  “怎么样,你……”郭琳问,他的声音是充满了急欲先知的那种激急的神情的。

  “这真是一件痛快的事情,”钟声说:“你们知道,黎曙在家乡时的生活,较洋车夫们还要次十倍的。十几岁的小孩,便要日曝雨洒的过劳农的生活,而又是日日不得饱饭,是如何的不幸与痛苦的呢!但这次好了,他在香山慈幼院可以安心的读书了。教员们全很嘉奖他,说他机警。同学们大概也能和他说得来,因为他是一个耐得劳吃得苦的孩子呀!”

  “啊……”空气里充满着喜悦。


  去年双十节,在民众群情欢庆之下,学校照例的停了课。秋末的天光,已经有些儿冷意了,草木大率由嫩绿而渐渐儿的枯黄,树叶有些也脱离了母体,在天空飘摇着。天气是晴和的,没有狂暴的风来搔扰。

  忘记是做什么去了,大概是往北海游逛吧?总之,在归来的路上,我们遇见一队破衣乱履的童子。

  “哟!这是哪里逃难的小孩?”我随意的问了一句。

  “仔细看看他们的旗子写的是什么字。”九五用手一指,我们随了他的手指望去时,见一面白色的随风飘荡的旗子,上面写着“绥远灾童”四个字。

  “啊呀!绥远灾童。”钟声惊喊着:“我们倒要审查审查。”钟声是绥远人,或者是因了故乡的灾童特别刺目的原因吧,我们全随了他停脚站在路旁。于是一个个死灰色脏污的脸,瘦弱不堪支持的身体,开始在我们面前移动着。

  “唉!这受了剥夺的灾童啊!”钟声摇头叹息着,悲哀的箭紧紧撺在我们的心头,我们全沉默着了。

  “哥哥!”一声惊呼,突然,由灾童大队里跑出一个蓬首的小孩。他跑到我们跟前,跪在地下,紧紧的抱着钟声的腿。“哥哥呀!”哀哀的哭音,使我们各人的心上,全蒙了一层疑雾。我们全低下头来注视着这不速的小孩。

  “这!这!”郭琳断断续续的喊着。

  “咦!”钟声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低下头来默望着倦伏在他脚下的灾童。“你——”

  “哥——哥!”灾童抬起他那瘦小的头来,露出了酱黄色的脸,“啊呀!你是——黎曙!”钟声声音颤抖着说,他真料不到在这灾童里会有他的堂叔弟弟,他呆呆的怔住了。

  黎曙便这样的被截留下来,而现在是入了香山慈幼院了。——


  太阳在西山后面,渐渐儿隐没了,家乡晚饭的炊烟,缭绕着在天空凝集起来,使天空中烟雾朦胧的渐形黑暗。这时在C村中,你还可以听见远处的田间,大声的吆牛喝马的声音。

  黎曙的遭遇是那样的惨切,他差不多生下来便是在劳动着。近年来他们的家境更难维持了。在他那稚弱的记忆里,似乎还记得使他们挨饿的主要原因是:X年,省政府因为筹备军饷,便下了一道命令,使农民们种植鸦片烟,这道命令是有着含义的,鸦片烟是禁物,种禁物,官庭便可多抽税。狠狠的抽税,当然,便可以饱私腰了。

  一般的愚蠢的农民,是不查这命令的动机的,他们只以为是发财的机会到了,所以结果昔日喜气洋洋的种烟人,全是今日泪流满面叫苦的人;他们不但不能赚钱,而因此染了鸦片烟瘾的却不少——黎曙的父母便是遭了这惨败的一分子,他们这时正全染有芙蓉癖。

  眼看着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了,而老天似乎又是专和穷人作对,接连两年全是大旱不雨,年来黎曙家的收入是没有了,而饭得吃,洋烟得吸,由是那房产便一一的归了李七叔了。

  “家穷到这样了,还要吸洋烟……”有时黎曙暗地里咕噜着。于是他又想起二三年前的情形了。

  那时,父母身体还壮,到田地里受着风吹日曝的劳累工作,还和旁的农人一样的。他们照样的能在日出以前负了锄头外出,日落以后负了锄头归家的。劳苦虽然有时也感觉到,但唯有叹九口气便算完事。

  那时,黎曙是比较享乐的,他不作耕田种地等费力气的活,他只和旁的农家小孩一样的在牧牛、割草、拾粪、喂猪……

  黎曙家里养了一头牛、两头猪,这喂猪养牛的责任,全是黎曙一人担当的。牛在耕田去的时候,他便预先割几筐青草来预备下;农田里用不着牲口的时候,他便把牛牵到旷地里去,让它自去吃草。每日午后四时是必须喂一次猪,煮米糠杂着草根的猪食,这是黎曙每天必得做的任务。有时田地里忙不过来,他帮着父亲老李去耕田的时候,这些事情便由他母亲来做。——

  “他妈的,我们的猪喂肥了,让他们去吃猪肉……”一天老李又要卖掉了那只较肥的猪时,黎曙不乐意的发着反抗之声。他们的养猪是挨次替换的,卖了大的再养小的,这在黎曙是很不满的。他看着自己一手养出的肥大的猪,一个个去饱有钱人的口腹,实在有些不愿意。

  “混蛋!你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长了吃猪肉的脑袋了没有?难道说养了猪不卖钱,反倒留给你享福吗?”他的父亲老李听了儿子那样不知进退的话,是要大发雷霆的,他怒气勃勃的蛮骂着,怒吼着,像是黎曙又偷了李七叔家的鸡一般的。

  “我们喂的猪,为什么要卖给他们去享福。”假如黎曙不自量的还要这样和他父亲顶嘴的时候,那他便立刻会觉到沉重的拳头直落到自己的背上来,使背上的肉痛楚的难受。如果他不跑躲,第二拳便又飞来了,终于还是他母亲和解着说:

  “黎曙,你不要太不知自量了啊!我们穷人哪有吃猪肉的口福呢!我们喂了猪,就是留了卖钱的,卖了钱好预备买小米和高粱等粮食啊!”

  于是黎曙沉默着了……


  “听说省里下令允许种洋烟了。”一天老李负锄归来的时候,对他的妻说。

  “真的吗?那可……”他的妻的惊喜的声音。

  “是李七叔说的,大都没有错。”

  “呀!那可真是发财的机会到啦!听说在先李七叔就是种洋烟发的财呢!”于是李七叔的威严与权势,电影般的映在她的眼前了。“李七叔还见过县官,和本区署长交朋友呢!”她羡慕着说。这时你假如将她的心理分析一下,恐怕是只有希望与欣慕,她想:“省长真能可怜穷人呀!”

  “妈,听说种烟不是好事,洋烟能害人呢!”黎曙在父母欢乐的庆幸之下,加进这样一点点意见,只不消说是如像在宴会席上有人放声大哭的一样要讨没趣。但黎曙却紧接着这样的说:“省长的这道命令,听人说是要剥我们的皮呢!下令种烟那不过是省长的计划,可以多抽税钱的计划。哼!那狼心狗肺的省长,他会可怜穷人,哼!”黎曙的话是不出无音的。原来今天上午C村忽的跑来了三个青年的学生,他们哭嚎喊嚷着说种烟有怎样的害处,省长的计划是怎样的怎样的狠毒,农民们应当联合起来,反抗种烟……恰巧这时黎曙也走到这里,他和人打听,知道只是讲演。这讲演是很能动人的,黎曙觉得句句全是实情。“啊!土豪劣绅,那天我不是亲眼看见李七叔打了父亲一个耳光吗?对,那是土豪劣绅的行为……”

  这讲演在黎曙听来虽有些地方不懂,但大致是懂了的。“李七叔的儿子整日游玩,我便整日劳累,对,这是不平等的,要打倒……”黎曙小小的心里,充满了热烈的火花。——

  在青年走后,群众们正在窃窃私议的时候,李七叔的尊容却突然出现了。“哼!作这土豪劣绅的杂种,我们要打倒你了……”黎曙心里想着。

  说也奇怪,在李七叔未来以先,农民们全像蜂巢里的蜂般的嗡嗡的谈论着,李七叔来了以后,谈论立刻便停止了。有的人说,李七叔脑后有怕人骨,其实他不过有使农民们见而生畏的财力罢了。一向农民们对于李七叔是很信任的,但今天却例外了。凡是听了讲演的人,全觉着他有些靠不住了。

  “李七叔,有人说种洋烟是白给省长帮忙呢!”见了李七叔那样的怒容满面的立定着,王小三忙趋炎附势的把这个问题来向李七叔讨教。

  “放屁!谁说的?谁不知道种洋烟能赚钱,为什么会白给省长帮忙,真笑话!”假使这种洋烟于李七叔没好处的时候,那么,李七叔便犯不着赞成农民们种烟了;原来他早算定了,这种烟于他有莫大的利益的。农民们不是多一半租他的地种吗?那么,这一种烟,他就可乘机来抬高地价,从中渔利。——这农民们哪里能料到呢?

  “你们只管放心大胆的去种,难道我还会骗你们不成。”李七叔用教训的口吻接着说:“绝定能赚钱。”末了他肯定了一句。

  “绝定能赚钱。”农民们心里盘算着。

  “绝定能赚钱……”黎曙心里也盘算着。不!绝不能!他是专门欺哄人的。像那次我们偷了他们一只鸡,他不但打了我父亲一个耳光,并且还要什么三块钱的赔偿费。鸡已还了他了,为什么还要三块钱呢?!那不是有意诈人么?哼!这王八蛋……”

  “大家只管放开心去种,难道说到手的钱不取么?千万不要疑虑,疑虑则误事,这句古训说的是一点不差。”李七叔微笑着,农民们在微笑中迷惑了。——


  当黎曙走回家去的时候,正遇见他的父母在商量种烟的事情。于是黎曙握起小拳头来便竭力反对。“种烟是省长的计划哟!”最后他说。

  “你这个小杂种……”老李回转头来恶狠狠的骂了他的儿子一声,又去商量他们的发财问题去了。这好如一盆冷水浇头,顿时将黎曙的一腔热血浇成冰冷。“难道父亲还不明白种烟是省长的计划吗?”他想。父亲的威权,随时随地全可以施及己身,而使他屈服的,他不敢反抗父亲,那就像他父亲不敢反抗李七叔一样。他一声不响的牵了老牛出门了。……

  “啊!黎曙,黎曙!”要好的小伴儿柳儿,正在小青河边牧牛,他见了黎曙高兴的大喊着:“这里有青草,很多很多的,到这里来吧!”

  “我们这里听说要种烟了呢!”当这一对小朋友到一块的时候,柳儿像一件新闻似的。将他所听到的关于种烟的消息告诉黎曙。近来这种烟问题已成了C村谈论的中心了,那就像几个资产阶级的青年聚到一块,其结果必谈到恋爱问题一样。

  “狗种,种烟不是好事,我就说它不是好事。”

  “种烟那能发财呢!”

  “军阀早把苛捐杂税定好了,我们能发财,哼!熬瞎了眼……”

  “军巴……”柳儿惊异着,莫明其妙的说:“你在说什么?”

  “是的,是一位先生说的,军阀大概就是那督军省长一流的人物,你想军阀们若不想饱自己的钱袋,他为什么要下令让我们来种烟呢!”黎曙解释着说。

  “……”柳儿沉默着了,儿童的心理是最纯洁的,极易受人感动的。“对,我想你的话是对的。”他赞和着。

  “我这话全是听那几位先生说的,我想人家说的真是实在话。他们说,我们在田地里受苦的时候,正是有钱的人搂着姨太太们大姑娘们玩乐的时候。你想这话不是实在的话吗?刘三姐不是卖给人家做姨太太去了吗?”黎曙把牛拴在小树上,坐下来同柳儿很有意味的说着。

  “听说刘三姐是很受苦的,大太太打,公子小姐们骂,近来连她的丈夫也不怎的喜欢她了。”柳儿哀怨着说。

  “她的丈夫,和大太太公子小姐,或者就是土豪劣绅。那位先生告诉,我们要想幸福,须打倒他们的。……

  “土豪劣绅……”

  “土豪劣绅大概就是有钱的人,有钱的人压迫我们的人。”

  “对,像李七叔……”柳儿说:“那天我亲眼见王家那个小娼妇,笑嘻嘻的往李七叔家去了,那情形分明是和李七叔的大儿子通奸,李七叔却故作看不见。李麻子只掐了一下张寡妇的手,就闹开了,被李七叔送到城里去坐监,这……”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忿激的火花。……

  “那算什么,你忘记了去年李七叔强偷董三叔的老婆了吗?那样犯法的事情,结果只给了董三叔几块钱便算了事,狗入的,他也不过有几个臭钱……”黎曙立起来,一种不可遏抑的怒火,在他的心头打滚。“李七叔的儿子可以安心的读书,我们却劳累的做苦工,不全是人吗?那位先生也说着,我们要想平等,只有反抗……”

  “反抗……”柳儿又不懂了。

  “反抗大概就是反对他们财主们压迫我们穷民。”黎曙再做解释。

  “对,反抗!”柳儿小手紧紧的握着,一种斗争的热情,在他心中翻滚着。“为什么他们享福,我们受罪呢?哦!反抗呀!……”两个孩子大声的喊着。……


  荒僻的C村是紧靠了大青山畔的。老李虽然有十几亩田地,但要想种鸦片烟,却是不可能。因为种烟是必须得肥厚的土地,像老李那样荒瘠的田地,怎样能胜任呢!为了要种烟,他便不得不找李七叔去租地,因为能种得鸦片烟的地,除却李七叔有以外,是很少有人有的。

  “怎样,像你还要租地种吗?……”他见了李七叔陈明意见以后,李七叔像是很关心似的问。

  “是的,因为想种几亩……”老李必恭必敬的答。

  “哦!种烟。……”李七叔沉吟了一下:“每年呢,一亩地是租八元钱的。但是今年地价长了,又是上好的烟地,所以今年是租二十元钱一亩。”李七叔有条有理的说着,像是很不介意的。但老李却唬了一大跳,他暗地里伸了伸舌头,打了个冷战。

  “要知道,种一亩烟可以赚个百八十元钱呢!我今年的地本想要自己种的,后来设身处地的一想,我要自己种的时候,那么,平素以租我的地为生的人,便要一个个的饿死。那样办,未免太于心不忍,难道我还在那几个钱上……”李七叔满口慈悲的摆着慈善家的面孔。“张小那杂种,他还不明白我的苦心,加几个地租钱就闹着租不起。哼,现在我干脆不租给他了,看他还租的起租不起……”李七叔说着似乎还有些遗恨。“现在就余下五亩地了,为整齐起见,你要租时就是这五亩。”

  “五亩……”老李心中打着算盘。

  “你以为你还吃亏吗?要知道五亩地,种上洋烟,最少要赚个三百五百的。”李七叔微笑着。

  “五亩……”老李还在犹疑不决。

  “为什么你还在犹疑呢!……那么,你不要租了。”李七叔脸儿渐渐显露着不悦的神气了。

  “可是……我现在……没有钱……”

  “那有什么,你种去好咧。五亩地不过才一百元钱的事情,卖了大烟再还地租钱也可以,只要给我打点小利钱,哈哈……”李七叔一阵大笑。在李七叔的笑音里,老李终于租定了。——

  愚蠢的农民们,怀了满怀的热望开始在田间播种鸦片的种子了,他们全相信着这是能发财的事。美丽的梦境,以为就只这样便可实现似的。

  大概是种烟后一月的事吧!洋烟的种子已经蜕变为油绿色的细小的禾秧了。农民们望着这将来的财源,有如珍宝般的宝贵,他们时常的聚集在一处互相庆贺。——就在这时,哀音传来了。一天老李忧虑满面的走回家来:“唉!这次我们可真的要死了。”他战颤着对他的老伴说。

  “怎的……怎的!……”看着老李那样紧蹙着眉头的样子,无疑的是大难临头了。这怎能不使老李的妻惊唬得说不出话来呢?!

  “怎样,官庭下令禁止种烟呢!听说就有委员下乡来查……”

  “啊呀!那可……”

  “听李七叔说,有一个什么禁烟委员会,是专管查烟的。查出谁家种烟时,一亩地要罚二十元呢!……”

  “二十元?……”

  “这二十元哪里找去呢,况且我们种的是五亩,五亩就要一百元呢!那一百元的地租钱还没有给,这又……唉!……”老李急的只是摇头,忧虑的弓弦,已是拉的满满的了。

  “怎的,依我先前就不种……”黎曙的话还未说完“巴”他的头上已是重重的挨了一掌,接着“巴!”“巴!”这时你已经可以听见黎曙的哭声了。——

  “你这个小杂种,父母这时已经烦愁的要死了,你还来加油,我把你这个小王八……”高声的暴气的喊骂,但黎曙早已逃之夭夭了。

  打骂是打骂,烦愁是烦愁,打骂与烦愁,终于是无补于事的。主要的问题是在这一百元钱上面,短时期内,如果一百元钱拿不出时,那坐监就免不了了。况且这时你已经种上了,想要不种也不可能了,因此大村长李七叔那里已有了种烟人的名册,只要查烟委员一到,那个名册就要上呈的。结果,老李还是磕头赔小心的用三分利钱和李七叔借了一百元,连同地租钱,共总是二百元。——

  鸦片烟终于成熟了,在那已成熟的椭圆形的油绿色的烟包里,储满了乳般的烟浆。这鸦片烟的收法是很奇特的,它要先用薄薄的锐利的小刀将烟包割成小口,白色的烟浆慢慢的从割破了的小口里渗了出来。这时,你可以将这渗出来的烟浆抹在一个器具里保存起来,拿回家去,摊在油纸上,晒在烈日下,那乳般的烟浆渐渐被烈日晒成古铜色的时候,那末它便已是上好的生烟土了。这时你可以将生烟土来打成包,拿往税局里上了税,贴上印花,便可安然的卖得大批银钱。

  但无论这烟土是怎样的贵,李七叔那连本带利的二百五十元钱,是还不清的。老李这五亩烟,除了人工、税钱、肥料等项开销了以外,只赚了一百多元钱,但这一百多块钱连李七叔的一半还不够呀!所以结果老李不得不把一块五亩瘦瘠的地,顶了一百元,让给李七叔。

  “他妈的,真想不到会赔掉了五亩地,唉!”老李忧郁的脸色又加紧一层忧郁了。——

  黎曙的母亲因为幼时的风吹雨淋的劳累,是有着肚痛的病根的。一天,她的病根又犯了,于是老李说:“听说大烟能止肚痛,咱们何不试试……”

  “不……不……我不!”她是绝对不吸的。

  “只吸一次,那有什么关系呢!洋烟又现成,反正也是不得活了……”老李自暴自弃的再作劝告。

  疼痛的诱惑,终于使她上了圈套,一试而再试,再试而永试,老李夫妇全染上了不可避免的烟癖了。

  那是何等惨切的事呢!因为种烟,老李夫妇全染了那种恶癖。此后老李的身体不会强壮了,本来不支的家境,越发不支了。“哼!这是种烟的好处。”有时黎曙这样的暗地里咕噜着。


  老李夫妻的身体日渐瘦弱下去了,他们混身已无半点气力,他们已不能和旁的农人一样的在田地里劳累的工作,于是一切耕作等事情,便不得不委之于矮小的黎曙。黎曙还是一个孩子,在工作上,较之浑身如铁的壮力农夫,当然不如。然而在老李看来,却说他偷懒,不中用,不时的打骂着他。——黎曙的命运便这样一日低落一日了。

  这时黎曙家里已经不养猪了,他们的猪,已经全一个个的饱了富人之腹了。就是那条耕地的牛,也在去年年关的时候,以一百银子卖掉了。

  这时他们一家人已经不再吃米,他们可以说是到了绝食的地步。每日黎曙的母亲在野地里挖些草根,黎曙便和喂猪一样的把草根杂着米糠拿水煮熟——这便是他们的一日三餐。

  天已经有两年未下透雨了,田地里的禾苗只有少一半衰萎的维持着生命,无疑的今年的收成又是绝望了。

  “怎么办呢!”黎曙在焦愁着,他已有一天没吃东西了。那是因为越是收获无望而市上的五谷价钱越增的原故。——近来他们连米糠也买不起了。草根虽然尚挖得一点,但那不杂些谷类,实在难以充饥!


  一天,这是怎样可贺的事情呢!天不知几时阴沉了,而在无意中下了一场小雨。虽然只是湿了湿地皮,但田地里已是充满了农民了。

  正午,黎曙的小伴儿柳儿,饿了肚皮,同他的父亲自田地里归来,他们路经黎曙耕田的地时,“咦!”柳儿父亲惊呼着。他们发现了什么?原来他们看见黎曙同借来的黄牛一同躺在地边上。“黎曙耕地,为什么在田地里睡起觉来了呢?”

  “呀!”柳儿也诧异起来,“该不是有了意外吧!”他是非常关心的,他猜想他的小伴儿一定是发生了意外的事情。他迫不及待的向着黎曙躺卧的地方跑去,听不见背后父亲在说些什么。

  当他跑到黎曙面前的时候,他首先看见了黎曙陷落了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其次是消瘦的两颊灰白色的面孔,再其次是老牛的喘气。

  “黎曙……黎……曙……”柳儿蹲在他的小伴儿面前,声音颤抖的叫着,他的哀痛战胜了饥饿的心肠……

  “唉!”黎曙微弱的声音,就像鼠子般一样的细小无气力。

  这时柳儿的父亲也已赶到了,他望着饿倒了的黎曙,只有唉声叹气……

  “爸,他……只是……饿的……”柳儿扬了头望着他的父亲说,他平日闪闪的眼光,这时被浮上来的泪痕蒙住了。

  “唉……”

  “我背了他到咱们家里吃一顿饭吧。”柳儿擦净了眼上的泪痕,眼球流露着乞怜的眼光……

  “咱们家……”

  “我宁肯自己不吃……”父亲的为难,柳儿是很明了的。……

  “啊……”柳儿的父亲还是沉吟着。……“好吧!”终于他将黎曙背起了。他的慈心完全是被柳儿感动了。

  柳儿见父亲背起了黎曙,自己便去牵那头黄牛,但黄牛却也作怪,它伏在地上只是不肯起来。他用木棒在它身上打两下时,它则只有扯起嗓子悲痛的哀鸣——原来黄牛也有一日没吃东西了。

  西北灾情,似乎是无人不晓的。灾区情形传到上海后,上海某方面便组织了个灾童收养所,来绥远收罗灾童。——黎曙便是这样受着饥馑的压迫,加入灾童收养所的。

  在收足了灾童的数额,用火车运往上海的时候,柳儿特跑到车站来送他的小友,他也是照样时常受饿的,但一家人身体还壮,并且他父母不愿儿子远飘,所以他是比较的幸运。

  “黎曙,你到上海没听说作什么事情吗?是念书,还是……”柳儿噙着眼泪问。

  “噫,哪能念书呢!听说是到工场作苦工。”

  “唉!……”

  “我只恨我父亲,他一点也不怜惜我,我饿成那样子,他还骂我是饭包,挨不起饿,真……”

  “那不怨你父亲,那……”

  车站上人声嘈杂,两个孩子暂时都沉默了,只到汽笛声响时,柳儿才大声喊着说:

  “你没有什么话告诉我吗?……”

  “你千万记住不要听信李七叔的话……”


  现在黎曙是入了香山慈幼院了,他自身总算有了安置。我默想这位将来谋自身解放的急先锋开花、结果。——

一九三○年五月十六日


法大,三院寄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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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宋之的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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