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爭奇記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只雞斗酒 古廟戲神偷


當晚住店無話,早起又趕了兩站。良夫因明日便須分路,老早到店,將腳轎伕重賞開發回去,次日過午,方始另僱轎馬起身。早上黃、李二人辭行,送了好些貴重禮物。

堯民等三人執意不收,各定後會而別。單走了幾天,行抵楊墅關鎮上,相隔永康只有二百餘里。堯民算計離家已近,此去沿途青山綠水,人家繁庶,便走過了鎮集,也不愁沒有食宿之處,這還是自己在外年久,又不願露出行藏。如再提名道姓,休說附近各縣遠親近戚甚多,到處逢迎,便那些村民,聽說永康虞家,也無不延納之理。見天色不過將近黃昏,急於還鄉,意欲多趕兩程。良夫、新民征塵僕僕,也願早到,吩咐張福給了轎馬加班的錢,主僕四人當即起身前往。

堯民久未還鄉,地理不熟,只知這一路民殷物阜,雞犬相聞,卻忘了中間還要穿三十來裏山路,雖有山民,人家都在山谷裏面,不當大路,生人不易尋到,時又下旬,沒有月亮。走了一段,眼看山色迷濛,瞑煙欲收,夕陽西逝,天已入晚。良夫看沿途村舍逐漸稀少,此時已入山徑,不見一處人家,繁星漸晦,彷彿雲生,野風吹涼,似有雨意,方想起適才因聽堯民之言,只顧乘興忙着趕行,忘命張福打聽途程歇處,自覺疏忽,路已趕走大段,勢無退理。心還以爲轎馬雖然僱自鄰縣,此間地理不會不知,看他們踊躍爭先神氣,料不致無可投止。哪知轎伕們因客人厚道,路上又吃飽了酒肉,只知趕路得賞,別的通沒理會,見天一黑,各將燈籠點起,一味擡着轎子,前呼後喝,朝前急跑。

後來還是張福見黃昏以後,路絕人蹤,恐怕迷路,回馬到良夫轎前請示。良夫先問轎伕,俱說以前走過幾次,都是白天沿山常看見種山田果園的山民,因非落腳之所,何處有人家村舍,不曾留意。良夫問不得要領,黑夜看不清切,只得命衆留心查看,見有人家,速即打聽借宿,一面仍就趕行,準備將這一段小路趕過。

正走之間,張福在前,瞥見前面山凹樹林之內燈光掩映,忙向三人稟報。堯民方命張福前往借宿,忽聽前面兵刃相觸之聲,揭開轎簾一看,只見兩條黑影,各帶着一道白光,此躥彼躍,上下翻飛,除了兵刃相觸,叮噹亂響,聽不見一點步履聲息,黑夜之間也看不清二人面目。良夫閱歷較深,又和鍾、盧二人相聚些日,得知江湖上許多過節。

適見林內燈光,因當地民風勤儉,黑夜張燈料有原故,聽要借宿,本想攔阻,再見道旁有人苦鬥,更生疑慮。無奈一行俱都持有火把,蹤跡已被發現,無可隱藏,故作不知,就此過去。對方如懷惡念,幾個文人和轎伕也抵擋他不住。如若故示大方,朝他間路,人家正在拼命爭殺之際,上前打岔,又覺不妥。

方尋思間,轎子已然走近。良夫恰是第一乘,擡前肩的偏是個不識事務的鄉愚,見那兩個動手的,有一個好似吃了敵人的虧,忽然噹的一聲格開敵人兵刃,往斜刺裏縱起老高。鄉下人幾曾見過這等相打,不禁脫口高叫了一聲“好”。這一來竟將那人激怒,大喝一聲,落在轎前,攔着轎子喝道:“不睜眼的東西!我們自家弟兄相打,與你何干?

要你放屁!把轎子放下來,不許走了!”良夫轎內外看,火光照處,那人竟是一個身着短襖、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孩,生得貌相甚是清秀,手持一根錚亮的白銅棍,正攔轎子發威。因黑摩勒和童興年比這人還小,竟有那大本領,不敢輕視,聽語氣不是歹人,忙命停轎,準備賠話。偏那兩名轎伕都是阿戇,欺對方是個小孩,不肯將轎放落,嘴裏更強。

小孩冷笑道:“你要連坐轎子的都放倒麼?”良夫見勢不佳,再三呼叱,張福也從旁喝罵,轎伕才行放落。當頭一個自恃有幾斤蠻力,未容小孩開口,先發話道:“這是客人叫我落轎,不是聽你的話。你一點點年紀,惡形惡狀,拿着根哭喪棒,敢是要打人麼?

皇帝的街,百姓的路,喊聲好也不要緊,不讓走試試看!”小孩等他說完,冷笑道:

“小少爺打你這樣豬玀,還要這個?二哥接着!”右手將棍拋給緩步走來的同伴,迎面一掌,跟着底下一腿。等良夫走出轎外,張福下馬相勸,轎伕已被打跌在地。後面轎子也都停歇,見同伴被小孩打倒,不容分說,齊聲喊“上”,各將轎後打野狗的木棍取出,只留兩個擎着火把,下餘五六人一擁上前。這班轎伕多是鄰邑山民,性情粗野,氣勢洶洶,良夫等阻喝不住。

正在爲難着急,忽見火光影裏多出一人,好似喝醉了酒神氣,步履歪斜,擋在衆轎伕前面,又像解勸,又像說醉話道:“你們不許相打,不聽好話,一個個都給我量量地皮再走!”先被小孩打跌的一個轎伕惱羞成怒,最是憤激,搶着爬起,也抽了一根木棍搶到前頭,見有人出來解勸,喝道:“我們相打,關你什麼事?”說罷,伸手想推,卻不料醉人力大非常,臂微一振,便吃撞退出丈許遠近,幾乎跌倒。下餘五人也都趕到,當醉人是小孩一面,出來解勸,越發忿恨,有的用手推,有的舉棍就打。醉人竟連頭也不回,仍是東倒西歪,口裏說道:“不聽我話,誰也不要打算過去。”說完,只見衆轎伕紛紛倒退,有的震得手疼,拋了手中棍,直喊“噯呀”。

對面小孩正在點手叫陣喝道:“我今天非叫你們這羣豬玀,一隻只爬了過去!”忽見醉人出現,晃眼工夫,衆轎伕全都退倒,心方奇怪,醉人已走到面前,指着小孩喝道:

“你叫他們爬着過去,我的朋友叫誰擡呢?小娃兒不安分,前村放着現成喜酒不吃,半夜三更出來闖禍,乖乖回家睡覺,還要我抱你去見你家大人麼?”小孩聞言大怒,迎面就是一掌。醉人哈哈笑道:“憑你也敢和我對敵!”黑影裏也沒見怎動手,語聲歇處,小孩已被挾起。另一小孩本在旁觀,見狀大驚,大喝:“何方野狗!敢欺負我兄弟,還不放下?”聲隨人到,一躍丈許,腳才點地,手起一棍,朝醉人下三路掃去,叭的一聲,正打腿上。醉人竟似不曾覺察,右臂下挾着一人,也未放下,反笑罵道:“你這不識時務的小娃兒,更非抱去叫你家大人打幾下,教訓一頓不可了。”隨說,伸手便抓。這小孩比較機靈,一棍打中,不但敵人未倒,反震得手臂痠麻,便知不好,方想縱起拔刀應戰,敵人業已抓到,連忙回棍抵擋。誰知醉人身法真快,抓住棍往回一帶,跟着鬆手,往前一上步,身子微俯,伸手一撈,連人帶棍,又被挾起。小孩手腳亂舞,還待掙扎,醉人喝道:“放老實些!”小孩也真聽話,便不再動,任憑醉人一手挾着一個朝前走去,晃眼沒入黑影之中不見。轎伕們各吃了一點苦頭,氣已中餒,心猶未甘,還待鼓勇再上,剛趕近前,人已走去。因醉人這般說法,再加良夫、張福不住喝阻,也就收風,好在除了打人的吃虧稍大外,都未傷筋動骨,略微結束,仍然擡起轎來上路。

走了好一路,再經此一鬧,衆人均覺有些飢疲。良夫暗忖:適才兩小孩和醉人行徑,都非歹人,所說前村喜酒,必系張燈之所,照此看來,決可無慮。便命張福騎馬先往借宿,衆人隨後跟去。張福先聽醉人說話耳熟,黑裏看不真切,又忙着和良夫喝阻轎伕,都不及留意細聽。走到路上,忽然想起,稟報主人,醉人已跑沒了影子,騎馬自去借宿不提。

那人家位置在前面山凹以內,無數紅燈掩映林樾,彷彿相隔甚近,順着山徑,曲曲彎彎走了二三里路,黑夜之間雖然看不真切,火光照處,到處流水彎環,竹樹豐茂。估量日裏山青水碧,風景必然清麗。遙望燈光仍還未到,山路卻越走越厭,野草漸深,高低不平,甚是難走。方疑走錯了路,忽聽蹄聲得得,響動山野,由遠而近。知是張福迴轉,卻不見人馬和燈影子。

良夫忙令停步,高舉火把等候。約有半盞茶時,忽聽張福高喊:“轎伕回轎,不要再往前走了!”跟着坡下黑影裏閃出兩枝火把、一盞燈籠,近前看時,騎馬的正是張福,還有兩個步行的壯漢,相偕趕來。到了三人轎前稟報,說這條山徑名叫碧螺彎,七彎八拐,外人到此極易迷路,有紅燈之處,全村只十來戶人家,地最幽僻,主人姓何,隱居山中已二十年,當晚正爲長子完娶。張福也是把路走迷,正在爲難,忽見兩名壯漢持着火把趕來,將他喚住,說他家主人知有貴客經過,特來迎接。並說轎子必定迷路,再不迫來,恐怕誤走蛇牙口等險地,黑夜裏難保出事。問他別的,卻答不知。因此着急,忙同回趕,直到轉過那片崖壁,才見轎子火把。跟着兩個壯漢也說:“家主人聞說三位老爺路過,剛好今天小主人娶親,備有薄酒粗菜,正好留客。本當親出迎接,因家中還有幾位不常到的遠客,不能分身,只在家中恭候。命我兩人來接三位老爺,務必光降。”

三人一聽主人未到先知,想起適才所遇,越發心喜,隨口謝了。兩壯漢便在前面引路。

一行沿坡而下,走完一段草地,所行之處,左倚峭壁,右有小溪,流水湯湯,與人馬步蹄踏石之聲相與應和,倍增幽靜。山徑不寬,倒也平坦,前面紅燈早已不見。走了一陣,路轉峯迴,由一片果林小徑中穿過,再順林側危崖轉將出去,倏的眼前一亮。只見前面大小紅燈千百盞,高低錯落,燦如繁星,煙火光中現出一叢莊舍。舍前廣場上擺着數十桌酒席,每席三五七八人不等,正在劃掌轟拳,笑語如潮。再行數十步,又是廣溪前橫,上面架着一道赤欄杆橋。兩壯漢早往莊中跑去,張福下馬請示,間:“遞名帖不遞?”良夫算計主人必非庸流,看情景行藏已露,便命投帖拜會,張福連忙牽馬跑去。

一行過橋不幾步,便見當中一所懸燈結彩的大門內,走出一個身着吉服的老者。堯民等三人忙命轎伕落下,走上前去。張福知是本家主人,搶前請安,投了名帖。一會賓主相見,老者先開口道:“老朽何異,佳客遠來,適值小兒完婚,未及分身遠迎。山居無多美撰,不嫌簡慢,請至裏面先用一杯水酒,略洗長途征塵。”

良夫暗中查看,門前廣場上殘席未撤,賭酒方酣,坐客只主人出時略加欠身,外客來直如未見,裝束神情均不似土著山民,口音更不一樣。主人卻氣度閒雅,吐屬從容,迥然不類,愈知不是尋常人物。一同謙謝了幾句,和主人一同人內,門裏院字寬闊,碾牆粉壁,甚是整潔高大。屋內外到處燈綵輝煌,有十多桌筵席坐客已散,餚核滿地,七八個青衣壯漢正在打掃。耳聽笙歌細細由裏院傳來,入耳清娛,不同俗奏。三人心正驚異,主人已領了三人,繞了兩處迴廊,走過大片菊花畦,一幢高約千丈的雲骨忽然當路。

轉出峯側,數十盞紗燈涌現出一所精舍,琴書在壁,陳設無多,別饒清麗之致。東頭一張大理石的紫檀雕花圓桌,圍着五個紫檀圓凳,桌上設着五份杯筷,都是極精雅的好瓷。

除兩個供役使的青衣小僮外,並無他客。

何異先請三人隨意落座。一僮打了手中,端上漱杯,一僮便到室外峯腳下,將風爐上雙耳銅吊取到階前放下。堯民見那銅吊形如大肚石鼓,四邊俱有篆文,雙環無嘴,蓋有通氣驗水的活眼,知是用極講究的隔水煮法,知主人精幹此道,以上賓之禮相待,忙起致謝。何異見他內行,越發高興,手微一擺。前僮便走向室角茶具架上,取了一把形式古雅的紫金砂壺,走下臺階,忙忙奔去。另一僮便將銅吊水蓋往上一提,跟着一把砂壺隨手而起。新民坐離門近,見那砂壺也是定製之物,用玉根做成方形把手,煮水時恰好可以嵌在銅吊蓋底凹槽以內,爲免燙手,蓋、柄也似黃色玉質所制。小憧提水進屋,隨將門側矮條几上原放的宜興壺蓋打開,三起兩落,倒水下去,將蓋蓋好,取過一個茶盤,上放五具明瓷細碗,先將茶倒去一杯,重又加水,略隔分許,一一斟捧了敬客,動作甚是敏練,事完退下,將壺中餘水倒入吊內,退出門去。

堯民等三人一嘗那茶,果然色香味三者俱勝,知是明前嫩芽佳制,各自贊美。何異見堯民擎杯微笑,直誇水好,便知他不以茶爲盡善,笑答道:“此茶只是龍井春芽,只供遠來解渴之需,不值高人一品。這水卻是本山白雁峯頂小天池中靈泉,經老朽每年冬至先期涸乾石池,然後親率家人憧僕挑了砂甕,由後半夜交子時起,用竹製汲管,對準池底七個小泉眼汲取人甕,縋下峯來,平擡回家。按着汲取時刻,標明封識,原甕不動,埋人地底。大小三百餘器,逐日取用,以子時所取者爲最佳。只惜泉源不暢,一個時辰所得,不過一二十甕。老朽嗜茶成癖,不遇知音,輕易不以款客。山泉乃靈石法乳,每年只冬至後半夜起十日前後,舊泉漸涸,新髓初生,是其精華所萃,真比金山、惠山二泉尤勝。十日以後,泉源日暢,漲滿全池,雖比常泉尚佳,與此不啻霄壤之分了。三公所飲尚系未兩日所汲,既遇知音,當以同享。適才已命小僮鋤煙往汲當夜靈泉,理好茶具,以備三公評賞。遠來腹飢,請先人座小酌吧。”

說時,另有二憧端了食盒酒菜放在圓桌上,來請人座。賢主佳賓,更不客套,隨意坐定,主人舉杯勸飲。良夫見樣數不多,餚酒精美,桌旁虛着一份杯筷,連座未撤,方欲動問,何異已先說道:“少時還有一位老友要來共飲,到時早晚無定,山野之人脫略已慣,請各自先用吧。”良夫心中一動,忙間:“此公何人?”何異道:“此人性情古怪,老朽暫不爲之先容,等到見面再談吧。”良夫不便追問,只得住了。何異隨把談鋒又轉到茶上,由選茶談起,直談到採摘焙制、洗泡烹煮,以至於汲泉養水、火候茶具,一爐一炭之微,條分縷析,無不精絕微妙。堯民望族顯宦,久居大江南北產茶名區,於茶尤有夙嗜,平日極爲講究,聞言也愧弗及,傾佩不已。

四人正談得高興,忽聽門外有人笑道:“都要像你們這樣吃茶,人都麻煩死了!”

跟着湘簾起處,走進一個身材短小的中年人來。堯民等一看,正是屢次深夜投函拔刀相助、自稱泥中人的那位俠士,連忙起立爲禮,稱謝相救之德。泥中人一旁還禮,笑答道:

“我雖山野之人,三位也非俗宦,主人有的是美酒名茶,何苦多此一番俗套,耽誤清談?

我已忙了半日,這份空着的杯筷,定是主人爲我備下的。我們仍各坐下,且吃且談如何?”三人知道這類風塵異人多半脫略形跡,便道“遵命”,各自歸座。何異給泥中人斟滿一杯,笑問:“老弟事體如何,停當了麼?”泥中人道:“自從那年在此分別,已有四次過門不入,今日你卻料我必來,我的事想必也早在你的算中了?”何異笑道:

“那個自然。你此次幫了新朋友的忙,又爲故人報了大仇,真乃快意之事。不過那賊是姜家內弟,照今日算起,連我也沾了親,你的手腳做得乾淨麼?”泥中人道:“做得乾淨,還會落到你的眼裏?今日到此,原爲向你打個招呼,並請你會會我這三位朋友,代作一個東道。我早就想往華嶽、太白兩山一行,滿擬把他三位送到永康即可動身,不料會有一點波折,說不得只好去永康虞老先生花園中暫住些日子再定行止了。”

何異略微沉吟,笑道:“司空老弟,你一向行蹤詭祕,不肯以真姓名示人。魏兄適才問我,未曾奉告,難得你自要往虞公家下榻,我想世上哪有主人不知來客姓名之理?

你們相交在前,還是你說,還是我代說呢?”泥中人也笑道:“你真老奸巨猾!人家與你談正經,卻拿閒活打岔。我和他們三位此去相聚,非三五日可了,什話都說,不必忙此一時。我只間你,令新親可知今晚之事是我做的麼?”何異道:“憑你老弟,還忌他不成?”泥中人冷笑道:“適在路上,見他兒子同他外甥野地裏過手,魏兄轎伕不合叫了一聲‘好’,鄉下人曉得什麼,他竟惱羞成怒,意欲橫行。我往勸阻不聽,吃我一手一個挾去交他以後嚴加管束。我如忌他,也不在他嫁女兒的好日子給他難堪了。投鼠忌器,此人又喜遷怒,你曉得麼?”

何異一旁勸着酒菜,隨口答道:“我怎不知他爲人?今晚的事對你一說,就不足奇了。今晚爲了酬客,並未出門,事先也並不知你來。因有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本是看了一門好親,趕來給我送信,不想來晚一月,小兒已然聘定姜女,今日恰好完姻。他還後悔,早有此心,爲何懶散,直到聽說女家要移居才行起身,遲了數月,誤此良姻。

姜女雖然不差,比他所見之人卻有遜色,說過也自拉倒。我和他原是揹人私談,說完正要請他入席,忽又說起他到時天近黃昏,在山口內遇見那兩個敗類,掩身林石後面取出於糧酒肉在吃,行藏鬼祟似有用意。他原見過二賊,深知來歷,以我隱此多年,恐怕於我有什麼鬼謀,也把身形隱起,暗中查聽。才知二賊不是爲我,老薑也洗手在此,乃是受了老禿驢之託,專爲行刺虞老先生三人而來。老禿驢因被能手傷中要害,逃出不遠,自知難活,打算尋一山洞藏身等死,巧遇二賊。這廝在活這大年紀,只知對頭名叫彭謙、康成,乃五老門下,用內功傷他那人,竟沒看出是誰。說完受傷經過,便託二賊往閩撫那裏報信,再去行刺,先給對頭一個難堪,然後尋找他的愛徒孫壁,探聽仇人姓名來歷,約請能手報復。二賊聽那對頭是五老門下,又有仇人康成在內,同病相憐,更想借此結交孫壁,於中取利,增長聲勢,立時應允。偏有急事在身,耽擱了兩日,等把事辦完一商量,這幾個對頭俱是有名人物,老禿驢尚非對手,何況自己?便那保暗鏢的也不好惹。

好在事無人知,打算變計行事,只給孫壁送信拉倒。因他姊丈在此,多年未見,繞道來此看望。冤家路窄,昨晚宿在前途店內,遇見虞公主僕四人,容貌、口音頗與老禿驢所說相似,半夜往窗下偷聽,果然不差,並聽出與鏢師們早已分路。心想五老門下均尚俠義,決不甘爲達官顯宦所用,必是鏢師請來。現既分路,殺這幾人,豈不易如反手?這一來,不但給對頭種下禍根,還可挾制閩撫,得他一份重酬。鎮上人煙稠密,不便舉動,算計此問必由之路,又從轎伕口裏得知客人心急趕路,特地到此,就着野意吃喝個飽,靜等三位過時下手。不料老弟忽然同一小孩出現,藉着討酒吃爲名,將二賊逗急動手。

二賊俱吃小孩打死,移屍化骨。他見你二人分路走去,纔到我家。我已料你這次要來,隨後小徒殷銘又來說你要我準備食宿,代延佳客,越發知你必來無疑的了。”

泥中人道:“原來還是這樣,我當你真有什玄妙處呢!老醉鬼想必還在這裏,我代他把昔日大仇一掌打死,適才爲何掩掩藏藏,不肯見人,是什麼原故?”何異道:“他一見你,便知老禿驢死在你手。這廝年已近百,仗着雙環十三鈸,不知傷害多少英豪之士!近十年間,自知樹敵太多,青城、峨眉兩派門下誓欲殺以除害,川、湘等地難於容身,潛來江南匿跡銷聲已久,不料仍有今日。如論武功,目前休說除他,連和他能打對手的都沒幾個,不是你是誰?”泥中人道:“那不一定。你是不常出門,現在各派中後起之秀盡多着呢。”何異道:“話雖如此,畢竟火候還差,你去永康,能住日子多麼?”

泥中人道:“這也到時才能定準。醉鬼何在,何不請他來此一談?”何異道:“他此時代我在作主人呢。你只去永康,他必前往尋你,此時不見也罷。”泥中人笑問:“何故?”何異答道:“少時再說。只顧和你一人談話,連客酒都忘敬了。”說罷斟酒,二人更不再談前事。

堯民二次稱謝,請問姓名。才知泥中人複姓司空雙名曉星,乃武當派中名宿。看雖中年,實已古稀,比起何異才小三歲,武家內外功均臻絕頂,到處仗義任俠,濟困扶危,行蹤飄倏隱祕,如神龍見首,不可端倪,又善內家縮骨斂神之術,貌相身材均可變易。

江湖梟惡之徒死他手下的,不知多少,但知道他真實姓名來歷的,百無二三。近年自悔疾惡大過,殺孽日重,屢擬尋一名山隱居學道,無奈好些世情未了,遷延至今。中間又遭了一次仇敵暗算,乘他銳身急難,由蘇赴閩奔馳於炎天烈日之下,支使出兩個死黨,在山路要口上買了一家茅舍,在門前設攤賣茶,茶內下有極厲害的毒藥,旁邊用山泉浸着兩個上好西瓜,將毒藥抹在刀上,到時應用。惟恐不易上鉤,又令一人手持收斂瘴毒煉製而成的毒砂,埋伏相待。

毒藥並無異味,按說不易覺察,誰知曉星久經事變,機智若神,過時見那敵黨雖然居室衣服都與山民一樣,雙手卻是筋粗骨健,只有浮污,並無皺紋,尤其農間賣茶略博微利,應是勤儉人家,可是舍旁耕具幹泥叢積,至少數日未往田問操作,茅舍三間,不見一個婦孺。再稍留意,便看出那山民身輕步捷,許多做作。當時明白,不合藝高欺敵,意欲耍笑一番,再行處治。敵黨見他端茶不飲,反勸主人,忽又放下索瓜,等舉刀代切,又被攔住,說向來脾氣,吃瓜須用手開,不然不香,吃後須喝缸中熱茶,才能兔去肚痛,邊說邊吃,話多譏刺。等吃了一點瓜心,假作拿碗舀茶,又裝失手,用半邊殘瓜暗運真力,將茶缸砸成粉碎。敵黨知已看破,不動手也難逃公道,手抓袋藏毒砂,未及撒出,已吃曉星點倒,問明來歷處死。挾了屍身,準備尋一僻處用藥化去,免得遺害,不料敵黨情知必死,詭計只吐了一半,容到曉星移屍化骨重行上路,行經山崖之下,崖上埋伏的敵黨早看出他的行徑,憤恨已極,乘他經過,猛將一袋毒砂全數向下撒去。

曉星正在下風,連忙屏氣縱起,鼻孔中已嗅了好些進去,心中大怒,只一兩縱,便追上敵黨一掌打死,照樣移屍化骨。尋着山泉,將身帶解毒諸藥亂吃了些,一面運氣嘔吐。先還以爲聞嗅無多或可無害,走不十里,忽然煩渴昏暈,知道不好,意欲奔到省城求一名醫救治,趕急飛馳,又跑了數十里。中毒之餘,又在暑天烈日之下急馳,只覺渾身痠痛,喉間腥燥欲裂,腹中煩惡悶脹,頭暈眼花,兩眼直冒金星,神志已亂。瞥見左近崖側似有一條白影,下面還有小溪,當是瀑流,急不暇擇,縱身一躍便自到達。眼花繚亂中,彷彿迎頭有條東西打到,順手一撈,似是活物,奮力一扯,猛覺大地旋轉,腳軟如綿,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一僕,倒在水泥裏面,失去知覺。

溪旁崖上原有一條瀑布,酷暑久旱,水源已將乾涸,剩下一縷細流,涓涓滴滴緣崖下注。溪水雖也將涸,溪泥水乾,尚有餘潦,野草得此滋潤,怒生滿溪。毒蛇惡蟲之類日間怯熱,貪此濁泉,紛紛奔赴飲息其中,上有酷曬,下面地氣鬱蒸,叢草遮蔽,無所宣泄,加以蛇涎蟲沫所萃,蘊爲奇毒。常人休說飲此溪水性命不保,只在日午鬱蒸之下聞着裏面那股瘴氣,也要中毒昏暈。尤其適見白影並非瀑布,乃是山中一種最毒之蛇,名爲白美人,生得通體雪也似白,角腮紅眼,長信如墨,口噓黑煙。人如迎面被它噓上一口,百步以內立死。其行甚速,見人就追,追上便照直往人頭上躥去,一個撲空,落在地下,旋身再躥,不死不止。此蛇雖然厲害,但有一樣短處,骨節甚脆,尤其頸骨是它要害,別的骨節碎了,仗着皮韌堅實,不易斫斷,只被逃走,日久自能長好,頸骨一擊即碎,碎便畢命。山中居民一見此蛇,手中如無器械,總是趕緊拾兩石塊,搶向上風立起,容它迎頭躥來,切忌心慌,眼要看清來路,屏着氣息往旁一閃。蛇是直勁,轉折較緩,掉過頭還要蓄勢鼓勁,才能躥起追人,不等全身轉過,趕上前去,照準頸間一擊立斃。曉星奔到溪邊,蛇見人來,立即下撲。曉星終是武功精純,暈死前餘力尚還未盡,撈的又正是頸骨要害,再一扯一甩,立即斃命,人蛇一同墜落溪裏。

曉星本來中了重毒萬無藥救,這一來恰好以毒攻毒。跟着天天雷雨,人連浸帶進水,涼氣一逼,悠悠醒轉。只是人吃大虧,四肢無力,不能掙起。彼時如無人救,崖上洪瀑下注,溪中水漲,也要淹死。幸而巧遇堯民等主僕三人避雨崖洞,聞得呻吟之聲,前往尋視,救了回去。先給服了自帶珍藥,又請名醫診治。曉星爲人肝膽,此行原爲救援故人之子。病榻尋思,行藏已爲對頭所悉,保不乘隙加害?越想越不放心,竟不顧病後體弱,強自掙起,留一紙柬,不辭而別。事完以後,又到福州,閩撫與堯民作對,屢在暗中維護。堯民卸任時,探知閩撫派遣趙連城等刺客沿途狙擊,以曉星之力,本不難夜入撫衙懲除貪頑,因閩撫爲全省大吏,恐將事情鬧大,牽累無辜,想給他個啞巴苦吃,使他手下爪牙一人不歸。一面向堯民投書報警,一面暗中佈置。

這時小俠黑摩勒適奉師命前往常州尋他,聽說曉星在福建許久未歸,入閩尋訪。相遇途中,隨侍身旁,正好相助。等堯民遣走家眷,隨後微服起身,二人總在暗中保護。

曉星滑稽玩世,沿途仗着本領機智,大開衆刺客的玩笑。因悉刺客要借公濟私劫殺黃、李二富商,奪取他們的珠寶財貨。曉星久聞黃、李二人樂善好施,一試果然。知所請鏢師,官私兩面俱非刺客之敵,有心救他們,自己又不能兼顧,便在暗中撮合,將兩行人連在一處。刺客經他戲侮,也有了戒心,暗請綠林能手相助。曉星方覺黑摩勒一個幫手尚嫌太少,打算尋人相助,堯民恰在無意中遇見顏尚德。尚德感念舊恩,又是父執世交,立即銳身急難,星夜請人晴中護送。所請的人,正是曉星多年未見、隱居山中破廟、化名凌風的好友鐵衫客彭謙,餘人也都英俠之士。刺客時已約了好些退隱的盜黨,次日路過都天王廟前峽谷,不等一行出境就要發動。

曉星因約人路遠,緩不濟急,爲求萬全,只有先下手力強。夜入盜莊,給他一個厲害,又覺這些盜黨,平素行徑尚有可原之處,況已洗手家居,上門尋事,勢必羣起拼命,不死不止,難免增重殺孽。方自躊躇,忽遇故人,好生欣喜,商定行事。次日尚德同了朱文燕、韓文約、康成、金彝等一行五人走出不遠。巧遇彭謙的過繼給外舅家的胞弟凌風。尚德等雖和彭謙交好多年,尚不知他真實姓名,因見來人步履非常,知是武家名手,下馬請教。一聽姓名:再一問所尋的也叫凌風,好生詫異,兩下氣味相投。尚德說:

“貴友現在前面相候,不妨同去。”那人大喜。

到了約定地頭,彭、凌二人見面,談起前事,才知彭謙爲避一仇人,隱名埋晦,彼時凌風尚未下山,便借了他的名姓,以便日後下山,易爲尋訪。彭謙武功精純,與曉星不過伯仲之間,實因誤信流言,傷了仇人丈夫,仇妻一個女流,師門中有好些瓜葛,一誤不堪再誤,諸多礙難,只率引避,並非怯敵。爲免泄露,再惹煩惱,連愛徒童興日常侍側都未明言,尚德等更不用說了。

兄弟二人敘完闊別,凌風久聞神魔伊商等一干盜黨的惡跡,便沒堯民這場事,早晚也要前去相會,尚德請他相助,自是樂爲。事有湊巧,臨動手以前,又遇見甘同,他和伊商之兄老南極是患難交情,和彭、凌、顏諸俠多半舊好新知,見後問明衆俠士行徑,聽說司空曉星也在一起,不禁大驚。暗忖:“以前曾聽傳言,說伊商背後常說姓甘的,乃兄死前故意規避,不爲助場,死後不爲報仇,反與仇人交厚,種種不夠朋友,提起就罵。乃兄在日,本就氣味不投,多年未見,又有前嫌,如往相勸,徒自取辱,一個不巧動起手來,勝也不好,敗也不好。”再三向衆商懇,說曉星爲人聞名多年,共只見過兩次,並無深交。此事是他主持,此人以前出了名的手狠,除惡務盡,事涉官府,關係重大,不便向他求情,務請看在老朽薄面,設法轉圜,平息這場干戈。

彭謙早和曉星商定。敵人方面個個惡跡昭彰,無一善類,爲免後患,刺客固在必誅,盜黨也不能容一人漏網。無奈甘同情面難卻,想了一個計策,一面答應,先由甘同出面勸告伊商,曉以利害,令其交出刺客,便可兩罷干戈。一面暗中部置,使伊商無法下臺,非打不可。甘同爲人忠厚,明知伊商未必肯聽,此外別無善法,只得允了。到時朱文燕受了彭謙之教,與甘同一同先出。伊商剛愎自恃,素不服低,再加朱文燕話說得一點也不客氣,黑摩勒、童興兩小俠再把刺客首級和趙連壁往外一獻,面子上如何能掛得住?

當時便動起手來。

甘同本想和伊商打對手,好把他引向一旁再行苦勸,誰知鐵沙掌劉開邦和黑虎胡四兩名盜黨不容分說,首先殺到。伊商爲了指揮全局,觀察敵勢,反往後退了幾步,甘同竟未得便。後來伊商、兇僧連同羣盜全數斃命,甘同心中難過,卻說不出,越想越恨,抱了伊商死屍,徑自走去。

曉星遣走堯民等一行,因料前途無事,便命兩小俠帶了黑牛暗中護送,自己曉夜飛行,趕往閩撫衙內,將閩撫長辮剪去半截,再用刺客口氣留下一封書信。大意說:閩撫待人太薄,諸人每月薪金還不如從前在綠林時所得之多,這次又令行刺。虞某雖然告老,終是朝廷監司大員,早晚事情敗露,都遭殺身之禍。況他爲官清正,口碑載道。綠林人最重義氣,殺害忠良必遭天下人唾罵。現已決計不辭而別,但是盤川缺少,擬向閩撫借用十萬兩銀子,如蒙慨允,請換成金葉,次晚放在後衙樓上,自會來取。此事餘人不知,切忌張揚,彼此不便。行時所給密函手諭敬爲保留,異日得便自當奉還。

閩撫不知刺客已死,還當衆人叛他,看完紙束,嚇得目定口呆,通體寒戰,把柄在人手內,事關重大,沒奈何只得自破貪囊,依言行事。後越想越害怕,身旁還有十幾名護院武師,萬一再生變故,如何是好?便和心腹幕賓密商遣散之策。好在事還機密,衆武師各有私心,互相嫉妒,衆刺客以趙連城爲首腦,這夥人本領較高,自成一黨,平日趾高氣揚,恃寵驕橫,與殘餘諸人只是表面和氣,私恨甚深,行刺一節並不知情,一聽閩撫說,近接京中大老密信,日前御史奏參撫衙養有不少江湖之士,每日在外欺壓平民,將要派員密查,先去諸人多半互相援引,來路不明,業已遣走;昨日又接京信,風聲越緊,爲此請衆北歸,等風浪過去再行通知聘請。因平日相待優厚,突然遣散,刺客遺留的衣物行李,又經閩撫命心腹人裝着運走另行藏起,多當真事,紛紛告辭起身。內中也有兩個疑心先走武師鬧鬼的,搬在外面候了些日,委實無一回衙,更無新人到來,同時閩撫行徑也謹慎了許多,也就相信,仍理故業去了。閩撫遣散爪牙,心中稍安,不料又受幕賓挾制,大阿倒持,任憑胡爲,日久滿盈,終於惡跡敗露,無計彌縫,各受刑誅,不在話下。

曉星盜走黃金,交給那故人子女藏放山中,以備異日濟人之用。自己迫上堯民,護送了數日,見離永康不遠,便命黑摩勒回去,等候周平來訪。準備將堯民等送到永康,前往華山訪友。快要到達,又生波折。那二賊一名金眼施威,一名兩頭鼠冉明揚,乃何異新親、以前江南俠盜六指飛俠姜繼尚的內弟。二賊自受兇僧之託,因聽對頭有兩個是天山二老得意門徒,餘者也都能手,一想大同和尚仗着一身內功、雙環十二鈸,縱橫天下幾近百年,就是神魔伊商和手下一夥人也都不是尋常綠林,俱死在敵人手內,無一倖免,憑自己這兩個人,如何能是對手?加上手邊有事一耽延,連閩撫那裏也未去送信,本想不辦。冉明揚和姊姊多年不見,意欲便道看望,因姐夫雖也出身綠林,但是性情剛直,與自己極不投機,如非懼內,礙着乃姊,直不願認這門親戚。施威手辣,又愛採花,姐夫最恨這種風流人物,如與同往,自找無趣,便施威也不肯去。打算請施威在附近鎮店裏住一兩日,單身入山看完乃姊回來,再同往尋找兇僧愛徒孫壁。

這日到了黃義渡村鎮上住店,恰與堯民等四人同宿一店。二賊看出堯民是微服行路的官宦,以爲必有珍物隨身,先想順手牽羊偷他一水,及至留意查考,頗似兇僧所說之人,於是起疑,夜往窗下偷聽,果然不差。斷定諸俠士俱是鏢行請來,堯民等不過結伴同行,無心脫難,此時無人相助,殺他易如反掌,事後將人頭送到閩撫那裏,不但可得鉅萬重酬,還可告知孫壁,居功露臉。沿途官道村鎮柿比,只楊墅關過去有一段山路甚是僻靜,便於下手。偏生薑、何兩家隱居山內,如被知道,決不容許。加以沿途山內頗多行人,須候黃昏以後才能行事。尾隨了一日,正想如無機隙可乘,寧到永康下手,也不在附近露出形跡,使姜、何兩家得知是己所爲。偏偏堯民歸心忒急,日裏打尖時命張福傳話:“轎伕加急趕路,多備火把,到了楊墅關天如未黑,仍往前趕,如能在明晚或是後日午前趕到永康,加倍給錢。”二賊探知,好生心喜,忙在鎮上買些酒肉,先期趕往山中冷僻之處埋伏等候,以爲對頭自己找死,殺人之後,將屍首攜棄澗壑之中,帶了人頭,連姜家都不照面,人不知鬼不覺去見閩撫索酬,以此要挾,不特予取予求,還有無窮好處。心中打着如意算盤。

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二賊落店時,曉星早把他們行藏來意探查明白。當看見二賊搶前先走,便料定要在前途山僻中動手行刺,隨即趕去。二賊雖然隱伏深林僻靜處,正把帶去的酒肉攤在石上,開懷暢飲,商量行刺之事。曉星本心看在冉明揚姐丈分上,不想殺人,便上前討酒吃,拿話點醒。也是二賊惡貫滿盈,明看出曉星不是等閒人物,偏倚着酒興,自恃本領,不問來人姓名來歷,先自下了辣手。曉星久聞二賊惡跡昭著,見他們忒已兇橫,不可理喻,留着也是禍害,這才用重手法將二賊打死。因地當往來孔道,相隔姜、何二家甚近,明日屍首發現,既恐良民受累,又恐六指飛俠姜繼尚說他上門欺人,又生嫌隙,急於化屍滅跡,匆匆挾了二賊屍首去尋隱壑僻澗消滅,卻不料山石後面還伏有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蹤跡已被看破。

事完回來,聞得村中鼓樂之聲,紅燈點點掩映林樾,暗付:“山中只有姜、何兩家是大戶,今晚必有什麼事,二賊老遠來此,不知老薑事前得信也無?”登高回顧來路,堯民等一行相隔尚遠,預計還有些時纔到。抽空往探,才知姜、何二人結了兒女親家,姜女小飛仙姜渭珍嫁與何異之子神叉何憬,當晚正是婚期。兩家各來了許多江湖上的老朋友,施、冉二賊竟無人提起,也不知是否爲了道喜而來。在姜家繞了一圈走出,忽想起堯民等必將站頭錯過,此時無處安身,必然人困馬乏,餓渴交加。老薑固爲舊交,但平日嫌他魯莽,未脫綠林積習。何異雖也做過幾年江湖行當,人品氣味都要高明得多,近年退隱納福,起居飲食俱甚考究,更喜結交雅士,與堯民等三人一定投機,樂得借他地方食宿。於是徑往何家,且不與何異相見,只令下人傳了話,便自回趕。

那和轎伕動手的兩少年,一是姜繼尚之子姜紹祖,自幼愛武,天分卻比乃姊相差過甚,性情又暴,常在外面惹事。老薑管束頗嚴,時常受責,兀自不改,因愧本領不如乃姊,頗下苦功,遇見比他本領高的同輩親友,便百計苦磨請教。這晚喜事,老薑妹夫支刪山毛女洪吳江釣容許一山,命子許明前來道賀,表弟兄見面甚是親熱。他知許氏父於水旱兩路俱是能手,許明家學淵源,打得一手好魚梭,強着要學。許明不便推拒,女家席散較早,吃完晚喜酒,乘着諸尊長相聚談笑之際,各帶兵刃暗器溜出,跑到大道旁邊空地上過手練武,打得十分起勁。姜紹祖自非許明之敵,一個失着,正值堯民等路過,轎伕無知,喊了聲“好”。紹祖惱羞成怒,要拿轎伕殺氣。眼看出事,恰巧曉星趕來,適在姜家窺探,認得二人,上前解勸。

紹祖性做,不肯輸氣,才一照面便吃曉星擒住。許明較長兩歲,人甚聰明,先和紹祖過手,只是虛應故事,及見他學了兩招仍是老不休歇,意似要佔一點上風,恐出來時久,舅父尋人,這纔給他一個敗着,不料遷怒轎伕,攔路發橫。自己不願助他欺人,但是轎伕蠻野,氣勢洶洶,倚多爲勝,也是可恨。意欲等紹祖打倒兩個,再行過去勸解,暫時只作旁觀。忽見能手出現,紹祖已吃人虧,不容再爲袖手。其實許明不是沒看出來人不好相與,彼時如若過手,說幾句好聽話,唱個喏,曉星也就不爲己甚。也是年輕好勝,自負家傳武功,羞於服低,欺來人未持兵刃,上前開口便罵,持棍便打。憑他如何能是曉星對手?照樣被人挾來。曉星本意,老薑爲人尚可,老薑繼室冉金紅,乃五臺派門下大盜冉傑之女,舊日同門徒黨俱信服她,如知乃弟被殺之事,定非報仇不可。自己雖然不值一慮,熱火頭上,保不住遷怒堯民,前往生事。意欲藉此探個口氣:二賊到此,姜氏夫妻是否事前有信?好代堯民預防。一面招呼堯民等一行前往何家投宿,自挾許、姜二人前往姜家,許明還不知曉星是誰。

曉星道:“老遠到來,我知你二人同出,一人有過,彼此難堪。我和他父親是朋友,如若縱容,慣他下次,事非面告不可,你們只想個遮羞之法好了。”許明答道:“只老前輩高擡貴手,容我二人自行投到如何?”曉星點頭應允。姜紹祖最怕父親毒打,身落人手,又羞於求饒,只是心頭髮怵,放下後仍是一言不發。許明忙拉他行禮拜見:“請問老前輩姓名?”曉星道:“我的真實姓名,南明老人知道,你回去問他好了。”許明原非南明老人門下,只是見過兩次,想要拜師,未蒙收錄。因見曉星武功出奇,口氣甚大,一時急智,冒充老人門人,以求脫身免辱。曉星雖覺他手法不類,但知老人與許父頗有淵源,也許新近拜師尚未學藝,或有口約,便不爲己甚,將二人一齊放下。姜紹祖知道如被來人押見父親,仍是一難,幾番想溜,都吃許明暗扯衣服止住。

曉星隨問南明老人近況,因而得知堯民弟兄說不定還有一場事故,好生驚異。再加上當日之事,只得把華嶽、太白之行作罷,且去永康虞家住上些日,看事而行。當時只作隨便聽過,姜家住在後山,地勢更僻,一會走近。許明又向曉星婉求:“裏面親友甚多,好歹請老前輩當衆留臉。”曉星笑道:“你舅父不會當着許多人見怪,知你兩個在我手底跌倒,也不覺難過的。”許明又問如何通報,曉星道:“你二人先進去對他說,秣陵舊識,路過相訪好了。”許明笑道:“那底下就說我二人正和路人相打,吃老前輩喝住同來好麼?”曉星頗喜他聰明伶俐,無意中又探知了一樁奇事,甚是高興,點頭笑道:“我知你謊要說圓,卻失去我來時本意了。念你二人初犯,少時我見老薑,話說好些就是了。”紹祖聞言,才放了點心。說罷,許明、姜紹祖搶先奔去。

許明見了乃舅,並未十分隱瞞,只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說二人出外練武,受人嘲笑,動起手來,遇見一箇中年瘦子強行解勸,全吃點倒,數說了幾句,一同走來,自稱秣陵!日識,要見阿舅等語。老薑聞言大驚道:“這個魔頭,你們怎敢惹他?”瞪了紹祖一眼,趕忙跑出,將曉星接到裏面密室之內。賓主略敘闊別,曉星便說:“紹祖本領大差,今晚與人相打,錯處雖不在他,終是浮淺無知。幸遇是我,如換旁人,你只一於一女,爲人所傷,老來怎處?我看他頗能用功,只氣太浮躁,以後務要嚴加教管,不許和人爭鬥纔好。”老薑知他好意,不然也不會進門。平素看着兒子不濟,想不到會將生平敬畏的人引來,可知還有點希望,不但不怒,反倒高興。一面稱謝,一面又喚二人入室,拜謝老伯父教訓。二人在外愉聽,先還以爲是場羞辱,及見老薑比客人年老得多,相待那麼恭敬,引見也不提名姓,料非等閒人物,禮畢侍側。

老薑笑道:“小弟不是不想兒子成器,無奈他天分大劣,內人只此一子,又愛護短,我一教他不會,就有氣。如今隨便內人有一天沒一天的胡教,也懶得管了。”曉星笑道:

“古者易子而教,參也以魯得之。天分差的人,越肯用功。你把獨子放在家中,素又懼內,怎生教得好?這不怨娃兒,實是怪你自己不會想法。”老薑笑道:“那我求老兄臺成全他一下怎麼樣?”曉星道:“你知我不會再收徒弟的,行蹤不定,一出門往往好幾年,也沒法教。目前江南有本領的明師只三數人,我看小許與南明老人還有交情,不妨託他轉求,或者能行也說不定。”老薑性直耳軟,連聲贊好。許明惟恐曉星再說他是老人門下,忙插口道:“老伯父遠來,可要吩咐備席麼?”老薑大笑道:“我真該死!一喜歡,連杯水酒都忘了招呼。這正是他愛的。快傳話去,今晚須要暢飲一回纔好。”曉星攔道:“這個無須。我來時才知道你和老何聯了姻親,既到你處,也須往他家一行。

道完喜,還有別的事。聞得老何近年講究飲食,我要試試真假,酒擾他的。天已不早,要告辭了。”老薑知他脾氣,只得作罷。曉星隨問:“今日親友可多?”老薑說:“洗手多年,隱退已久,無什驚動。連內人想給他沒出息的兄弟一封信,都因久無音息,無處投遞作罷。”曉星聞言,知不會再生枝節,當即作別起身。由此許明想拜南明老人爲師之念更切,次日堅辭回蘇,和乃父說明,徑往南明山白水村投師不提。

曉星趕往何家,途中遇見何異得意門人追風手砌欽,說奉師命黃昏前得報,知他有事路過,只爲長子婚期,遠客衆多,不及分身出迎,適聽下人傳語,有同行友人借宿,知師伯必往後山姜家一行,特來迎請等語。曉星方以爲今日之事做得乾淨,不知殺二賊時有人伏側窺伺,泄了機密,聞言暗贊老何畢竟比老薑強得多,瞞他不過。姜,何兩家已是新親,早晚難隱,倒不如把話言明,由何氏夫妻透話與冉金紅,免得異日貽累堯民。

及至見面一問,才知泄機的也是一個老朋友,事情只他和何異知道,並未對第三人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憑冉金紅和所約黨羽,雖非自己對手,終難免牽扯到別人身上,既能無事,自然平息爲是。料知何異不會告人,也就罷了。

賓主五人正談之間,門外忽來一人,小童鋤煙連忙走出,問了幾句,進屋向何異代聲回稟。何異笑謝堯民等三人道:“三公辱臨,蓬捨生輝,怎還賜此厚禮?”堯民等謙道:“令郎嘉禮,適在客中,無以爲贈,微物戈戈,不足掛齒。”何異道:“我只顧延款佳客,還未及令小兒參拜呢。”隨命小童傳話,着新郎來此拜見。原來良夫在路上已和堯民商好,命張福到了何家,即將行筐中所帶的文具書籍和兩匹文錦取出,作爲賀禮,所送俱是精品。管禮的人見來客素昧平生,投宿路過,送此重禮,不敢作主,徑來請示。

何異因堯民等三人不是風塵俗吏,一見如故,又是曉星知己患難之交,頗願結納,並未客套。來人聞命去後,曉星笑道:“老何你明知我身無長物,難道叫我白受小輩的禮麼?”何異道:“我因三公淵雅端凝,一見心折,故令小兒來拜識,日後也好得些教誨。

還不知你隨身法物只是一領青衫麼?你便說得怎俗?”曉星笑道:“現有三兄在此,虞公固今之名宦,便魏、錢兩兄,戟門揖客,鈴閣上賓,也非寒酸一流,便看得我輩落拓文人一錢不值麼?老薑那裏我沒有送禮,也沒擾他。憑你這一說,我倒不能空手,反正慷他人之慨,連你那新過門的令賢媳也叫出來我見見吧。”

堯民聞言,見曉星深秋天氣只穿着一件單布衫,連個荷包都沒有,一想自己身上帶着幾件漢玉,良夫、新民也都各有精巧玩物隨身,方欲開口,良夫忙使眼色止住。何異已命鋤煙進去傳話,一面答道:“數年不見面,居然世故起來,這倒出我意料之外。拜見應該,只是姜女幼得父母鐘愛,金珠珍飾非其所好,你又名滿天下,不比尋常人物,莫拿出手來叫人看低了你,連我當老的也不好看相。最好把你那三十六形掌法略微傳授一點,算做見面禮兒,一文不花,他們還感激一世,你看如何?”曉星道:“人說你老奸巨猾,果然不差。怪不得當着生朋友一點也不客氣,我才張口,立時喊人去叫,原來看準我來得荒疏,身無長物,就有也是一些世俗東西,就勢取巧。說倒容易,此掌非一朝一夕所能傳授,我哪有心情、閒空在此久留,是件禮物就拉倒了。素不好名,管她看高看低呢。”

何異因長子何-武功頗好,知曉星不肯收徒,意欲請他略微指點。一聽這語氣,料定曉星不給則已,只出手決非尋常物事。但是曉星憑着一身絕藝遊戲人間,平日揮手千金,取之盜泉,捐彼注茲,晃眼輒盡,往往身伴一文不名,也不攜帶一件兵器。來時倉猝,有什出奇之物帶在身旁?內心尋想,不禁對曉星看了幾眼。曉星笑道:“你看我囊中空空,拿不出東西來麼?”何異笑道:“我知你神通廣大,詭異莫測,但這倉猝之間,常物不足爲奇,如真罕見之物,卻也難得呢。”曉星含笑不答。

一會工夫,鋤煙入報:兩小夫婦請見。何異吩咐進來。跟着兩個身容俊秀的侍幾手持紅燈,引了新郎夫婦走進。何異一一引見,先命拜過堯民等三人,再拜曉星。三人見那新郎年約二十左右,生得猿臂蜂腰,英姿颯爽,卻不帶一毫粗獷之氣。新娘長身玉立,貌頗美豔,略嫌風目含威,英芒閃蘊,性情好似不甚柔和,拜罷起立,堯民等因與主人一見如故,既以父執之禮來見,自免不了一番祝勉之辭。好在三人都愛收藏古玉,身帶零星玩物頗多,各取了兩件作見面禮。何異對於此道也頗內行,見三人所賜俱是精品,心中另有打算,並未客套,徑令新夫婦拜謝收下。何異見曉星望着兩小夫妻只不作聲,隨向何-使個眼色笑道:“你司空伯父見三位老伯賜你夫妻這些精品珍物,早就說有好東西賞賜你們,只是來得匆忙,不知你今日授室,未曾帶來,你夫妻先上前拜謝罷。”

何-夫妻來時,早得鋤煙報信,知道父翁意欲僵激曉星,好學他一點手法,聞言恭恭敬敬走近前去,禮謝起身。何-笑道:“老伯父以前答應過我,早晚教我幾手,如今又是好幾年了。重賜我不敢領,只求略微指點,便感謝不盡了。”曉星笑道:“這話不錯,我原答應過早晚偷人家一點門道給你。但見面禮是見面禮,與傳授手法不同。照你這樣說來,你用得着的東西也不要了麼?那麼賢侄媳這一份呢?”何-方欲答言,何異卻聽出曉星所賜之物果在身邊帶着,既稱合用,必不尋常,忙插口笑道:“司空伯父厚賜之外,仍要傳授手法,我兒何修得此?還不快謝!”

何-重又單獨拜倒。曉星叫道:“老何,你要兒子做磕頭蟲麼?告訴你有,一定是有,這忙作甚?”又對何-道:“你老子欺我身無長物,想叫你僵我呢,如何信他?再磕頭,我就走了。”何憬笑答:“小侄不敢,明早我多敬老伯父幾杯新開壇的陳酒,走時再帶上兩壇如何?”曉星笑道:“一窯裏燒不出兩樣好瓷,幾年不見,也學得這麼壞法。實對你說,我隨身哪會帶什麼好東西,這原是日前無心中撿的。當時有我一個師侄想要,我因他手辣,不許學這類東西,沒有給他。本意還你昔年願心,不過要等事完回來或是異日路過再送,沒想到會在今日來此。這東西恰好是一對,用雙的你已無此功力,小夫妻二人各用一柄,再好沒有。我適才是看你二人秉賦,好用哪一種手法練習,你老子以爲我耍賴,就猴急了。今晚我下榻此地,天明即行,無多餘暇。其實一說就會,不用怎教。如要多學兩手,少時客眠人靜,略來片刻,即可學會。不過你正新婚之夜,誤你洞房吉時,卻來從我學武,未免有點煞風景罷了。”

新娘原是巾幗英雄,久聞曉星大名,一聽便知是一對珍奇武器,巴不得也隨着從學。

聽曉星只令夫婿到時往前,忍不住答道:“家父也是老伯父的朋友,爲何只傳授他一個,莫非這還分什麼厚薄麼?”曉星笑道:“姜賢侄女莫挑眼。我因世上俗禮太多,弄不清楚。吉日良辰,新夫婦都離房他出,恐有什麼禁忌,故此只教賢侄一人前來。我教他,他再教你,不是一樣?既然如此好學,東西給你們看過,暫放這裏,先各回房,三更後一同來吧。”隨說,伸手衣內,由腰間取出兩件軟兵器,兩手分持,微微一抖,錚錚兩聲,立時挺直。

何-夫妻見那兵器長約三尺二寸,共是七節,每一節一寸半寬、四五寸長、寸許來厚,首節直柄,是個上有鋒棱、七八寸大的鋼環,環上橫着一個比環略大月牙,另一柄沒有月牙,環上卻有二十四個寸許長的芒角,精光湛湛,鋒利非常,通體都有機簧連接。

不用時可以化成一條鐵環帶束在腰間,用起來能剛能柔,運用隨心,不禁喜出望外,忙又拜謝。何異知是大-和尚的七星日月環,適聽兇僧死在曉星手內,本想詢問此環下落,不料會落在愛子手內。曉星身材瘦小,又只穿件單藍布衫,圍着這麼兩件易現棱角的兵器,來了半日,竟未看出,又是驚喜,又是佩服,稱謝不已。堯民等遇盜時,相隔戰場尚遠,只覺兇僧所用兵器精光閃閃,上下翻飛,不是尋常刀劍,並未看清,這時近前看了,也都驚讚不置。曉星卻是冷冷的對小夫妻道:“你們想必尚有許多禮節,先回房吧,三更人靜,再來好了。”兩小夫妻只得放下鐵環,分別拜辭而去。

何異問兇僧飛鈸下落,曉星道:“當時在場人多,除甘老頭子自覺不好看相,抱了伊商屍首先走外,下剩還有六七位,每人取上兩三面,都分散了。”何異道:“此鈸聚五金之精,千錘百煉而成,能砍斷好幾層鐵甲,端的人間少有的利器。休說全得,只要有三四面,加上精鋼,找一個鑄刀劍的極好工匠,重新化煉鼓鑄,打成刀劍,足可吹毛削鐵。賊禿是你殺死,怎不取他幾面?”曉星道:“那十三面飛鈸俱是彭謙、康成二人打落。人家把賊禿追到林邊,我乘機縱出,將賊禿一掌打傷,本心連日月環都不想要,還是我師侄黑摩勒想撿便宜。因他素來逞能自恃,留在身邊不問能否使用,早晚必有一場大爭端,想起以前曾經答應過令郎,徒弟未收,早晚送他一點東西。老着臉皮,許了小黑一點願心,強要過來,怎好意思再分一份?我這些年來,雖然老想物色一口寶劍,如用這類東西化煉打造,卻不合我的用呢。”何異道:“幹、莫之類神物異珍,世上能得幾口?照你這樣胃口,慢恐再過些年,也難如願吧?”曉星答道:“那也不能一定,心堅意誠,神物自能求主,早晚終會遇上,你自聽我好音吧。”何異又代愛子探問練那日月雙環之法,曉星一一告知,只囑:“這類功夫須要循序漸進,不可任性求速,須知大-和尚內外功均臻上乘地步,練此數十年,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我雖另一手法,與大同不同,年輕人多好勝,還是穩一點,慢慢加功,免有不到之處弄巧成拙,尤忌資稟功力不夠妄用雙環,遇見能手,易現破綻。”何異與曉星雖門路不同,武術一道終是行家,自然一說便透,全部記下。

賓主五人又略談了片時,何異早命人來,照曉星意思將客榻安好。中間張福只進來回了一次話。堯民見主家已有精潔鋪陳,小童伺應,靈敏周到,便命退去。何異見夜已深,請客安歇。堯民等知主人已累了一整天,明日還要餞別,無法辭謝,如若早起,定累他不能安睡。好在離家已近,多耽擱半日一樣趕到,臨時變計,說明日過午方走,少時還與曉星對榻夜話,恐起不早,務請主人不必早臨。曉星笑道:“這兩三天正是他作牛馬的日子,-裏-嗦好些禮節,便沒我們,他能睡得早麼?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自爲兒子高興,用不着承他空頭人情,還是一早起身,早到永康的好。”何異笑道:“我正嫌禮節不誠,挽留不住佳客,難得虞老先生說多留半日,使我稍伸地主之誼,稍得快聚。

你不代我留客,反倒強勸客走麼?”曉星道:“他三位什麼時走均可,反正我一天亮非走不可,你那令郎賢媳都等急了,還不快些進去?”何異又向三人叮嚀:“莫聽曉星之言,務必再聚半日,他愛走,走他的好了。”三人話已說出,自然諾諾連聲。何異辭出,三人便問曉星:“是否真個先行?”曉星說:“自己有事,一早必走,就同起身,也不同路,你們只管後走,行抵永康,自會趕來相見。”三人知他行蹤飄倏,形跡脫略,也就不再深問,因新人夫婦尚等學武,各自就臥。

一會便聞窗外有人低喚“師父”,曉星取了日月雙環開門出去與來人見面,聽口音,果然新婦也同到來,雙方略說幾句,語聲頗低。良夫靜心細聽,好似曉星囑咐新夫婦不許前往永康尋找,免生是非,跟着便聽日月雙環舞風之聲,已在傳授武藝,暗忖何異談吐風雅,不似出身綠林一流人物,今日相見,已成知交,以後當然不免來往,乃子人雖英俊,也還端重,怎會生出事來?曉星不令前去,好生難解。途中疲乏,略聽一會,也隨堯民、新民相繼入睡。

次早三人醒來,紅日滿窗,天已不早,一看曉星榻上空空,被蓋並未翻動,好像昨晚教完武藝便即起身,連枕頭也未沾的神氣。二童侍側,一見客醒,忙去打水,捧進面盆。三人起身洗漱,問鋤煙:“可知曉星何時走的?”鋤煙答說:“昨晚傳授武藝,主人不許旁觀,客睡即去。天快亮時來此侍候,那一位客人已不在此了。”

正問答問,何異忽然走來,進門笑道:“曉星真是怪人,他的事情也真多,平生竟極少安寧時候。昨晚我再三挽留,依舊非走不可,他說此番去到虞公府上,許能住些日,不過請三位不要拿他當客,一任他孤雲野鶴、自去自來纔好。”堯民道:“曉星今之奇士,我等知他脫略形跡,當然不以世俗款客之禮相待,何兄向平之願已了,山居想多清暇,難得曉星也下榻舍間,良友相聚,人生樂事,何妨日內在臨,共圖平原之聚呢?”

何異道:“便虞公不邀,老朽也有永康之行,只目前還有一些瑣事,不消十日便可辦妥,彼時必定專程拜訪,謀一快聚呢。”四人閒談了一陣,下人擺上餞行酒宴。菜餚不甚多,卻比昨日還要精美。堯民席終稍坐,即行辭謝,新郎夫婦也趕來拜送。何異父子直送出村外,雙方纔殷勤訂了後會而別。

一行加急趕路,行抵永康,天已昏黑。離家還有二十來裏,忽見一夥人各持燈籠火把,對面趕來,近前一看,俱是家中子侄下人,因知堯民當晚到家,特來迎接,堯民還當曉星送信,問怎知道,長子虞庶答說:“前者家眷平安抵家,因接父親福建來信,說尚有耽擱,歸期未定,以爲暫時不會起身。昨日全家商議,久未接信,正要專人入閩探望,今日午後忽然來了數十名壯漢,挑着四十罈好酒、四十壇山泉,另外四瓷瓶好茶葉,說父親已在途中,當晚準可到家,茶酒山泉乃一好友所贈,趕先送來。放下禮物,討了名帖,便蜂擁而去,腳力酒錢一文不要,人都一色藍布短衣褲,足登草鞋,說話神氣卻又不像腳伕鄉夫。問他何人所贈,他說父親着一姓張的管家所僱,別的一概不知。走得更是飛快,晃眼出村,便沒了影。事後越想越覺可疑,無奈人已走遠,追趕不上,姑且照他所說,沿路接來,果然接到。莫非父親還不知此事麼?”堯民知是何異所爲,見來接人多,不便明言,說:“事是有的,只想不到這麼快就送到罷了。”邊說邊走,一面分人騎馬趕回,準備酒飯。

一會抵家,腳伕轎馬自有下人開發。堯民等三人正往裏走,曉星忽在人叢中出現。

良夫知他用意,裝着同來,邀了進去。堯民便命子侄先去上房相候,自和良夫、新民把曉星陪到後花園精舍以內,還要陪用飯。曉星力促堯民人內與家人團聚,自和錢、魏二人同飲,無庸作陪。堯民知他性情,只得進去。由此曉星便住虞家花園以內,每日只和堯民等三人聚談飲宴,不見外人,常時獨自出遊,也不過去個一天半天,來去多不告人。

堯民等三人聽其自然,並不過問。侍客下人仍是前在福州官衙第一次服侍曉星的侍琴、侍棋,俱是虞家世僕。侍琴姓王,侍棋乃張福之子,均極聰明勤謹,一句不往外走口。

曉星也頗喜歡二童,有時還帶了出去。良夫最是心細,又和曉星晤對時多,漸覺二童臨睡以前必往花園僻處去上個把時辰纔回,日間常在曉星房內揹人密語,對於曉星更比誰都親熱周到,自從客到,不奉呼喚,隨時都在花園以內,永不再和前院同夥廝混。這晚託辭早睡,與新民各自進房安歇,伏窗偷窺。不多一會,便見二童悄沒聲地走過。

魏、錢二人所居乃是五間一幢的精舍,當中一大敞廳,隔旁各有兩間,一明一暗,俱是紫檀雕花隔斷,滿壁圖畫,陳列精雅。舍後一座小土山,兩旁環植芭蕉,雜花夾徑,紅紫芳菲。舍前種着幾株抱多粗的梧桐樹,奇石三五,嶙峋矗列,溪水右來,到北匯成一他,與精舍正門相對。夏日荷花滿開,碧梧高柳,鳥聲吵吵,爲園內納涼消暑勝地。

曉星住室在右側假山側面竹林以內,中間曲曲彎彎通着一條石子鋪的小徑,兩下相去並不甚遠。因曉星喜靜,魏、錢二人不在前面,便在曉星屋內相聚,日裏回房時少,晚間安歇,俱由二童兩邊分值。除卻張福時常進出和幾名後園門住的花匠外,下人輕易不許走進。二童夜間去處在土山後,良夫住室窗外乃是必由之路。良夫發現二童又復走過,悄悄追出,掩在後面。二童想不到會有人跟他,一過土山便飛步往前面月亮門內跑去,跳跳迸迸,互相說笑,甚是高興。

良夫知道門內有樓五檻,樓外有一平臺,爲堯民藏書之所,日常封鎖,無人上去,二童到此作甚?好生奇怪。跟蹤掩進去一看,二童已然援着樓前一株桂花樹扒到平臺上去,一到上面便沒聲息,也未開動樓門窗戶。心恐二童年幼無知,做出不好的事來,堯民窮途知己,患難至交,身雖是客,既然見到,不容不看個明白,仍掩在牆角背隱之處暗中查聽,等了一會,仍無動靜。平臺離地丈許,又看不見上面人影,想不出二童在上面做些什麼。後來越想越怪,見對面院牆有一大桂樹,相隔平臺較遠,似可仰望。試貼牆根繞將過去,掩在樹後,擡頭往上一看,二童竟在平臺上,面對面相隔三尺來遠,盤膝而坐,彷彿老僧入定,態甚莊肅。只兩手不時擡起,各把掌心朝外,互相徐徐推抵,此進彼退,往復不已,當中明是空的,卻做得和有實物相似,問隔遠近總是一樣。雙方都是聚精會神,目不旁註,認真已極。

良夫對於這類內家功夫雖是個門外漢,但在各地奔走,頗有閱歷。自和鍾玉麟等鏢師長途相處,更增了好些識見,不難想像。深知二童素不習武,參禪打坐更談不到,忽然有此舉動,再想起曉星和二童相待情景,益發明白了大半。只不知曉星與何異多年老友,乃子何憬再四請業,俱都堅持不肯傳授,反垂青到二童身上,是何原故?有心等二童下來盤問,又覺深夜偷躡憧奴蹤跡,未免失了身份,曉星也必不願人知,說破反而不好,既未爲非作歹,仍以不去驚動爲是。仍輕悄悄繞牆退出,迴轉房內。睡在牀上,暗忖漫遊半生,直到此次閩浙之行,才知江湖上隱伏着如此兇險,設無異人相救,豈不賓主三人全死賊手?看來防身之道不可不有。自己兩個兒子俱頗聰明,前接來信,次子幼弱多病,何不乘此時機,託託曉星,拜在他的門下?就不練到他那地步,學點防身本事,大來出外也可免卻許多危害。即便他閒雲野鶴,行蹤靡定,不肯親傳,託他另拜一位明師,想必不致堅拒。

盤算了一夜,次日見了曉星,拿話一探口氣,先以爲他性情古怪未必肯收,多半轉薦旁人,誰知曉星並未推卻,只說:“老弟品學心地我所深知,雛風聲清,十九不差,不過我們所學,與目前讀書獵取功名的人不同。一個是隻要讀些高頭講章,略熟經書便望成就,有的還可憑着遺澤命運去撞。一個不但要有恆心,能下苦功,天資稟賦尤其缺一不可,並不在身子強弱,心志也是最關切要。我對別人矯情,實是做作。誰不願有衣鉢傳人?只是太難罷了。休看何憬老友之子,我不肯傳授,那是他早把功夫用錯,從頭再來,無論恆心毅力,資質也還不夠,將來難保不爲門戶之羞,所以老何怎麼說,也不答應。我多年來簡直未有傳人,心裏實在隨處物色,此事暫難定準,也不必把令郎喚來,半年之內,我自論處,至不濟也必傳他一點強身健力之法。好在書香子一個,自有正業,學成與否,只不到處炫露,便無關緊要。既承重託,必有以報,休再對人提說好了。”

良夫大喜稱謝。當天曉星出遊未歸。

堯民到家數日,因舜民遊杭,尚不知自己辭官之事,年老弟兄,急於見面,恐在西湖還有耽擱,專人送信,趕了回來,也恰是這一天回到家。弟兄見面,談起前事,舜民聽說老兄也結識了這樣異人,及欲見識,偏又他出,以爲一二日內準可見着,偏生曉星這次出遊時久,舜民連等數日俱未迴轉。虞妻因蘭珍有救命之恩,人更美麗溫淑,甚是看重,不以側室之禮相待。到家安排好後,便擇吉日與舜民合巹,一切多按正室行禮如儀。虞氏望族之家,虞妻又看得這事十分隆重,雖因忙着舉辦不及知會遠方戚友,單是本地的親族朋友就非少數,辦得甚是火熾,直熱鬧了好些天才住。舜民見室人和美,親如手足,燕爾新婚,也頗得意。又值葦村家信催歸,還有鄰縣得信趕來道賀的戚友也要陸續告辭。因是賀喜而來,席俱設在自己家內,堯民、良夫、新民日常在座,未聽提起曉星,以爲尚未迴轉,本想把乃兄經歷告知蘭珍,偏生虞家留有幾個女客,蘭珍日隨虞妻陪客,未得其便,這裏後走的戚友又都至好,賓主相聚,往往談至深夜纔回上房,人已疲倦思眠,加上些家庭瑣事,就此岔過,忘了提起。過有十來天客才走完。

舜民天性恬靜,接連應酬多日,未免覺着勞乏,正打算休歇一兩天,忽然下人來報,江氏母女應約前來。舜民夫妻三人想不到江小妹來得這快,聞報大喜,連忙迎了進去,落座歡敘。舜民見小妹雖然英秀如前,玉容卻清減了幾分,眉宇之間隱含孤憤,隨身行李只帶了一個換洗包裹、一個鋪蓋卷和一個似裝兵器的舊藍布套,衣着更是樸素,料她有什心事,也不便問。虞妻因有前約,早爲她母女在後園中備下靜室,陳設用具無不齊備。午宴接風之後,便同陪往後園中,看是合意也不。小妹見虞家花園佈置風景無一不佳,所備房舍自成一個院落,門外假山屏蔽,修竹成叢,門內只靠東北牆角一所房子,對面兩株梧桐樹粗均合抱,時正深秋,落葉飄蕭,樹下分列着石几瓷墩,想見夏日碧蔭映窗、清風送涼幽靜景象。西南面又是一座假山,山角一亭,可供登眺,通體苔薛鮮肥,雜花滿生,山下玉蘭數株,均在半抱以上。屋側還種着七八株梅花樹,也都丈許高下。

進房一看,房只四間,內有兩間打通,餘下一明一暗,江氏母女宿處便在其內。外有一小間,藏在屋後,另門出入,不與相通。

小妹見屋字寬敞,陳設精雅,牀上鋪陳以及妝具一切無不華麗,不禁苦笑道:“主人情重,樣樣周到講究。已然備就,辭謝固覺矯情,有辜主人盛意,就此領受,怎敢當呢?”虞妻笑道:一家中現成東西,並非重新購置,況且愚夫婦前者富春江上與妹子曾經約定,等老伯母光臨,便擇吉日行禮,與外子結爲兄妹,既是一家骨肉,何分彼此呢?”小妹悽然道:“妹子命薄,幼遭顛連。家母暮年,飽嘗艱苦。自恨女子,無以爲養,衣食起居,無一安舒。不想得遇大哥大嫂垂青,視若骨肉。如此厚待,盛意殷勤,我也無法推謝,不過以後相處日長,仍望守着前約,只此已足,不再厚施。此院既借妹子暫住,最好賜我炊具,除兄嫂三人外,不必再令他人來此。尤其家母的服勞奉養、飲食起居須由妹子自理,以便略盡女兒之責,纔敢在此久住呢。”

虞妻本派有兩名使女住在小屋以內,供她使用,聞言方要勸說。蘭珍知道小妹性情用意,在旁使了個眼色,虞妻只得改口道:“伯母高年,哪有不要人服侍之理?賢妹的話,我也不能不遵。這樣,今日賢妹新來,什麼都不熟悉,暫時仍叫她們服侍,等爐竈安好,一切停當,再行遣走如何?”江母看了小妹一眼,意似允可。小妹笑道:“賢嫂盛意,我所深知。妹子實有難言之隱。過承厚愛,只好遵命,但以三日爲期好了。”虞妻答應。江母手拄一根漆杖,老態龍鍾,一雙眼睛半睜半閉,舜民夫妻殷勤慰問,只含笑答謝,沉默寡言,神態卻極莊凝溫藹,不似尋常老婦。

談了一陣,使女端來點心。虞家餚點原極精美,虞妻因老人多愛吃甜的,添做一樣珍珠湯元,江母吃完誇好。小妹見那小湯元比龍眼核還小,都一般大,顏色雪白,裏面包着三兩種細而香腴的甜餡,放在極清的紫色棗湯以內,端的色香味三絕,雋美無匹,便問:“怎麼做的,這樣靈巧好看?”虞妻道:“與普通湯水元一樣做法,不過小些罷了。那餡子是用黑芝麻、瓜條、核桃仁、花生米、桂元肉分別磨碎,先用肥母雞腹中板油加蜜生釀,這時取來和在一起,用石臼搗爛成泥,再加上自制花露拌勻,用模壓成黃豆小粒,外皮是好糯米七成、香粳稻三成磨成了粉,再入小磨重磨,過一次過篩,加水揉勻備用。另有木模一副,共是三塊:一塊是底,上有一百零八個大半圓的小木槽;中間一邊是百零八個和餡一般大的圓球,溼粉放在槽內,木球對槽一壓,正好成了一個餡窩,把餡放在裏面;上層一塊,也有同樣木槽,只是淺些,也放溼粉壓過;兩邊一合,倒出來放在篩內,略加點乾粉一滾,便顆顆均圓,大小如一了。湯用北方帶來的好紅棗,洗淨蒸漲去皮,加冰糖冷水煮開,文火熬湯,去棗不要,再用細絹濾過,等湯元煮熟撈起,放入棗湯以內,就成功了。另外兩種餡子,一是豆沙,一是蓮泥,並不費事。後園花多,居家無事,任其開敗可惜,每當花事,我便帶着下人,在天明日出以前,擇那含苞半開的採摘下來,去掉須蒂,和蜜裝瓷封緊,有的是蒸,有的用隔水燉,製成元葉花留露,原壇封藏,用時取一半勺,便有極濃郁的香味了。”

小妹說:“先君在日,與家母一樣,都愛吃甜,曾用過幾個川廣名廚。彼時小妹年幼,記得餚點樣式也還不少,哪有這等精細?一個湯水元便許多考究,別的更不用說了。

這固然是大嫂能幹,也可見得大家世族的起居飲食,絕非一般暴發戶所能夢見呢。”

蘭珍插口道:“這話實在不錯。就拿我說,小時光的事情記不甚真,可是義父撫養這些年,也到過不少富戶人家。他們多半穀米成倉,金銀滿庫,當時賓朋滿座,儘量擺些山珍海味,酒肉歡呼。再不叫些男女倡優,吹彈歌舞,鬧得亂哄哄吵人頭疼。他們也有花園,有的還比這園大好幾倍,到處油漆得金碧輝煌、紅顏綠色,樓臺亭閣,滿眼都是花木成雙配對角。栽上許多樹,無一株不是整齊齊的。地不是三合土,便是方磚。房內陳設也是以多爲勝,硃紅漆的傢俱和一些不論真假的古董字畫,亂糟糟聚在一起,塞得滿滿,而且每一個地方必有匾額對聯和那“吉星高照”、“四季平安”的金字紅牌,掛在一齊湊熱鬧。是牆都有八仙過海、封神、西遊等彩畫,說不出那一種火辣辣的味道,叫人走到哪裏,看着都不舒服。說它不好,哪樣都費了不少金錢人力,心裏還自奇怪,極好的地方物事,爲何做得這麼不順眼?那沒經人佈置過的荒山野景,倒比它強萬倍呢。

及自這次隨姊姊到家,從進大門起,就與以前所見迥乎不同,家居禮節也不似平日所聞富貴人家那樣繁苛。可是下人們老是恭謹得那麼自然,自家主以下,永沒見人有過疾聲厲色,個個滿臉春風,和和氣氣。這大一片花木園林,還有前院好幾進房子,陳設傢俱有多少,共總男女下人帶花兒匠不過十多個。老爺好客,常時家中宴會,還有留客住的時候,我永沒見他們手忙腳亂。連桌椅背底,都摸不到一點灰。所來的客也都淺斟低酌,談笑從容,聽不見怎樣叫囂吵鬧。園中景物陳設更是不倫不俗,濃淡相宜,各具匠心,別有佳趣。到處叫人看了心清神爽,日常都是恬靜安逸景象。花木有很多異種,這還是秋盡天氣,要到春夏之交,想必更好。大老爺那邊也有一所大花園,我只去過一次,因住有外客,不曾走完。地方差不多,佈置不是不好,要比這邊,就不如了。飲食兩房,一發現好的,便彼此仿作。長房大嫂也頗能幹,倒差不多一樣精緻考究。這些都是我姊姊親督家人佈置管教,才能到此境地。這麼精細能幹,親友全家,不佩服稱讚她賢惠的,真正少有。”

虞妻忙攔道:“蘭妹不要說了,伯母賢妹雖非外人,哪有自己把自己誇得這樣過火的?要被外人聽去,牙都笑掉了。”小妹道:“書香世族的氣象固與暴發之家不同,但現時的主人能幹與否,是否俗物,最關緊要。否則雖有名園,也作踐了。蘭姊心直計快,早年所見多半土豪暴富和綠林中洗手人物,有了許多臭錢,一意仿照富貴之家,自然滿眼俗惡,不倫不類,難怪她說。可是草澤之中也大有人在,不能一概而論。即如在離這裏二百來裏的杜仙山碧螺彎隱居的何老先生,他那‘且住園’中,便具泉石臺謝之勝,茶酒尤極精美。聽醉鬼說,他與蘇伯乃是至交老友,蘭姊可曾到他家去過麼?”

舜民在旁聞言,忽然想起老兄經歷,尚忘向蘭珍詢問,聽小妹口氣,頗知道這些人的來歷。剛想插口,忽然使女人報,說:“前面來了金華來的生客,說是劉老爺託他來的,有信面投。”舜民因劉氏父子爲富不仁,好好紳香,與賊通氣,拿親戚往虎口裏送,如非遇見異人,轉禍爲福,豈不葬送他手?自己雖得無事,蘇半瓢仍因此送了性命,心中恨極,喜事並未通知,劉家送禮壁回,也不補帖,原是藉此示意,以後兩家不再來往,就此疏絕。劉氏父子想已明白,也未來賀。這時忽命人投信,還要面見,料定沒什麼好事,便叫使女傳話,說:“老爺有病,不能見客,留信與否聽便。”使女應聲要走,小妹正和虞妻說話,沒有聽清,問是何事。舜民說了。小妹道:“來時妹子聽說,惡婦遷怒劉家小賊,怪他既要立功,就不該顧全親戚,將圖記釘在了隱祕之處,以致走眼,惹出亂子。今日來人必無好意,不見他不是事。大哥還是出見,妹子和蘭姊隱身屏後,見機行事。說話時據理對答,無須客氣。不論來意如何,對大哥決無傷害之理。”

舜民應諾,先命使女傳話,着一心腹下人將來客延人裏花廳待茶。略等一會,便同小妹、蘭珍走出。虞妻不放心,也跟了去。那花廳在中進偏院裏面,共是五檻敞廳,院落甚大,對面堆有太湖山石,窗前有幾株合抱老樹,廳內屏門後面有一小門,與內院可以通行,地頗幽靜。舜民夏日午睡或與人對弈於此,平時絕少在此會客。小妹問明路徑,教舜民由前面角門繞進,自和虞妻、蘭珍三人由內走出。舜民到了前面,來客已然先到,下人報過,賓主見禮分坐。舜民見那來客穿着齊整,年約四旬上下,手裏拿着一柄黑漆的扇子,比常用摺扇約長半倍,貌相舉止也頗開展,看不出是何路數,便問姓名來意。

見下人獻完了茶即行退出,微笑了笑,答道:“賤姓單,名子鐵,與令親也只新交。

明公近月所經,我已盡知,無須再說。不過明公暫時雖然無事,後患實多。令親更是一時失着,眼前便有性命之憂。此事只我可爲兩家解厄,但有一物必須割愛,惟恐無因至前,難以徵信,特請令親寫了封信,前來面商。我知令親對於明公頗有負咎之處,但他也是實逼處此,後悔無及。仍望念在多年戚好,不以前事介懷,慨允所請,令親固可兔難,明公也永保平安。至於詳情,請看完令親的信就明白了。”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封信。

舜民接過正要拆看,忽聽廳門外有人罵道:“好不要麪皮的東西!憑你也配看相人家的東西麼?快滾出來吧!”單子鐵當是舜民先伏的人,且不答話。冷笑一聲道:“姓虞的,想不到你有這大膽子……”底下話未說完,廳外又接口罵道:“瞎眼狗賊!太爺路見不平,隨你到此,與人家姓虞的什麼相干?還不快滾!要太爺在別人家裏給你好看麼?”言還未了,物隨聲到,跟着飛進一溜黑影,其疾如箭,朝單子鐵面門打去。單子鐵也真手疾眼快,使手中黑漆扇一擋,叭的一聲落到地上,乃是一根半尺長的樹枝,敵人新折下來竟當了暗器,才知勁敵尾隨到此。心雖一驚,仍裝鎮靜,一面留神防備,笑向舜民道:“適才誤怪明公,幸勿見罪。割愛與否,明日奉訪,再行領教,現有鼠輩作鬧,須我管教,先告辭吧。”舜民雖信小妹“來客不會傷人”之言,見了這等情勢,終是心驚,信也未看,不知如何答好。

說時遲,那時快!舜民話未答出,單子鐵已起立外走。舜民還要出送,忽見小妹輕悄悄縱出,搖手示意,只得止步,小妹跟着掩向廳門庭柱後面。單于鐵一意防了前面,竟未覺察,走出廳門,厲聲喝問:“鼠輩何處相見?我同你去。”話纔出口,一眼瞥見大湖石後帽影一閃,嚓嚓兩聲,卻無人答話,以爲對頭在彼,戟指喝道:“我來是客,主人並無失禮之處。你既找死,不必賊頭賊腦,掩掩藏藏。快滾出來!隨我到外面見個高下。”正說得起勁,忽聽頭上喝道:“憑你也配!”單子鐵猛覺頭上有風,知道不妙,想躲已自無及,暗器竟比話還快,叭嚓一聲,頭上着了一下重的,汁水淋漓,滿頭都是其臭難聞,無名火發,不顧得再裝斯文,使袖往臉上一擦,屏着氣息,跟蹤往房頂上便縱。縱時舜民瞥見小妹追出把手一揚,仍縮回來。單子鐵好似微微哼了一聲,略停一會。

小妹把舜民夫妻三人招出同看,地下打碎了一個破瓦壇,濺了滿地澆花用的臭肥水。

房上人影已不知去向。再找太湖石後,卻留下一頂舊帽,一根與石一般高的樹枝、一粒黃豆大的石子。小妹見了,恍然大悟,和三人一說,不禁笑得肚疼。原來單子鐵的對頭仍只一個,早就埋伏廳外,不知何處弄頂舊小帽來,用樹枝撐向太湖石後,略露帽頂,以爲疑兵之計,人卻端了一罐臭水,伏在廳外大樹上面,等將來客引出,用石子一打石後帽沿,活似有人藏伏,使其全神貫注,再把一罈臭水當頭打落。來人武功雖好,未受重傷,可是這滿頭滿臉的臭水如何承當?不追心又氣忿,不甘忍受,未了小妹乘機又打他一暗器。來時自問手到成功,那麼從容,去得如此狼狽,啼笑皆非,怎不好笑?當時喚進下人打掃乾淨,說客已走,不許多言。一同回到園內。

小妹、蘭珍已知打人的是自己人,但看來人情景,必非無名之輩。這一來,冤孽轉到別人身上,此去如不佔盡上風,決不再來,只是單子鐵這名字太生,竟從未聽說過,方道奇怪。舜民正看那信,忽道:“這人怎麼又姓鐵呢?”小妹忙要過信來一看,上面詞意,先是極力認罪,說自己一時糊塗鑄此大錯,愧悔無極。尚幸舜民吉人天相,不但化險爲夷,反成就一樁美滿姻緣,從此金屋藏嬌,宜男有慶,可喜可賀。繼述自己卻是失足在前,難於彌縫。對方異常嗔怪,早晚必有不測之憂,全家惶急,眠食不安。日前鐵老前輩駕臨,才知如夫人不特將門之女,巾幗英雄,而且還有奇珍異寶與之同歸。鐵老前輩爲了此寶,物色多年;新近才知下落,知劉、虞兩家老親世戚,特囑函懇,願以重酬轉讓。明知負罪如山,不應再有不情之請,無奈全家老幼危機已迫,非鐵老前輩不能挽救。況且這類神物最受江湖上人覬覦,不比金珠珍玩,非你我這類人家所能保有,強留適足賈禍。如夫人雖然武勇,終亦保存不住。與其早晚因此受害,何如轉讓出去,既獲重酬,還保平安。自己事迫倒懸,萬般無奈,爲此肅函奉商,務望寬宏前愆。念在多年世戚之情,特賜俞允,即將此寶面交來人,恩深再造。鐵老前輩,今之俠士,崑崙,押衙一流人物,本來取如探囊,爲知德門善士,不願強取,故令函介面懇,至祈詳爲斟酌,審慎慨允。

小妹看完,不由大驚,秀眉一皺正要說話,回顧虞妻在旁,恐她受驚,又復忍住,只對蘭珍道:“適才那廝,竟是你義父去年和我說的那鐵扇子,他把同音的字故意顛倒,所以先沒想起。老侯適才乘他驕敵,出其不意,給他吃此大虧,照這廝平日爲人,怎肯甘休呢?”虞妻看出小妹蘭珍辭色有異,便笑道:“兩位賢妹不必吞吐,有什話直說無妨。我雖文弱女流,自從上次江行遇險得蒙救脫後,長了不少見識,膽子也大了許多。

真要有事,豈是膽小就能躲過的,倒不如明說的好,省得叫人胡猜。”舜民也跟着追問。

小妹道:“說否俱是一樣。我因嫂嫂雖然明白事理,不似庸俗女流,大家閨眷,終是文秀,哪知江湖上兇惡粗野行徑?反正事已有人擔去,不致妨害尊府,說來難免虛驚,任它糊塗過去倒好。既然大哥嫂嫂都想知道,只請安心,不要害怕,我說就是。今日來人真名叫做樊秋,因他武藝精強,慣會點穴,平日不攜兵刃,只用一把精鋼打成的鐵摺扇,江湖上都稱他鐵扇仙。當年在西北甘陝一帶,着實有大名望,提起鐵扇子,幾於婦孺皆知,他就此把真名隱起,改姓爲鐵。此人雖是一個獨腳強盜,卻極講理,也頗義氣,以古俠盜自命,專一鋤強扶弱,劫富濟貧,不輕欺壓良善。只有一樁短處,手狠心辣,眶毗之怨必報,樹敵太多。六七年前,不知爲了什事,跌翻在一個仇家請出的能人手裏,由此一氣,遁入陝西黃龍山內隱居苦練,立誓不報前仇決不再在江湖上出頭露面。蘭姊來時所帶有兩件寶物,內中一件分兩極重,乃是一塊頑石,內含至寶,名爲金母,又名金髓,爲西方庚辛之精所聚,比起常金重約百倍,用鑄刀劍,勝於古之干將莫邪;惟以良工難得,開鑄無方,至今仍藏石內,尚未取出。先父當年爲了此寶,不知費卻多少心力,沒等神物鑄成,便吃仇人暗算身死,臨終遺囑,命家母第一教養小妹;第二保存此寶,俟小妹長成,訪求能人,將它鑄成利器,爲父報仇。彼時小妹年幼,石重千斤,不是尋常人力所能取攜。最可恨是仇人心毒,害了先父,還欲殺我母女斬草除根。尚幸家母機智,本領不弱,又得一義僕相助,忍着悲痛,將先父草草埋葬,將此寶移運山中隱祕之處,連小妹一齊藏起,自裝殉夫假死,棺木四角暗留氣眼,又由那義僕弄來一個死女孩同放棺內,纔將仇人瞞過。

“棺中原暗藏有食物,家母在內臥了好幾天,仍由義僕乘便冒險開棺,換了一具假屍,主僕連夜逃走。在山中藏了數月,方始帶了此寶,母女主僕三人展轉逃亡到富春江邊,隱居避難。先父當年爲防外人覬覦,置弄了一塊假石。仇人得去,也因物色不到良工,至今尚未開視,因系至寶奇珍,風聲傳出,倒給他惹了不少亂子。我母女住了幾年,義僕陳英忽得一身奇症,人陝求醫,從此不回,也無音信,我母女益發孤苦無依了。家母逃時,悲痛憤激,竟未想到多帶金銀,事後想起度日需用,已無法往取,又不善於治生,更爲先父之死悲憤成疾,時發時愈。陳英走的前兩年尚能勉強度日,嗣後日益困苦,尤其老病犯時必須珍藥始能調治,典質俱盡無可奈何。我母女雖學有一身武功,爲守先人之戒,決不取一無義之財。近年實在無法,才由小妹仗着家傳識得水性,人江捕魚,又受漁人之氣,只能駕船在江心打魚,不能傍岸,所得無多。幸蒙蘭姊義父蘇翁和一老漁人,常時相助,始得苟延殘喘。

“前月家母老病復發,較前更重。蘇翁最精星命之學,算出日內貴星照臨,不久便人佳境,命小妹去至江中等候,正值大哥船過,仗義相助。誰知蘇翁卻因此喪命,死前又爲小妹佔算,說小妹復仇機緣將至,但須離開當地另投居處,不然仇報不成,此寶還有被劫之憂。蘇翁神算,本人福禍俱早前知,無不應驗。小妹方在躊躇,第二日蘇翁去世,他有一好友,正助我姊妹二人辦理身後,義僕陳英忽然迴轉。談起別後情形,才知他前番入陝,乃爲代主報仇,伺隙行刺。不料仇人厲害,歷時數年,仇未報成,反受了許多艱險傷危。本心不成無歸,因那仇家到處延請良工開石取寶,近被能人識破那石頭是塊假的,寶不在內,因而料出先母殉節破綻。說此寶真金精英,所在之家,必有寶氣透出,但有原石包藏,非近前數丈以內不易查見。那廝也會佔算,並還算出落在江南一帶,現時各派中人得了信,趕往江南尋訪的已然不少。

“陳英着了急,連夜趕回報信,正與蘇翁卦象相合。知道府上德門望族,庭院深廣,外人不會走進,也決想不到此。這才與蘭姊商妥,決照蘇翁遺言,先將此寶由蘭姊帶來,然後奉母託庇字下。因太沉重,人力難勝,更恐泄漏,由寒家起運上船,沿途搬卸,直到尊府,都是蘇、侯二人舊友相助擡運,外人無一經手,機密仍然泄露。劉家來信口氣,似把此寶當成蘭姊陪嫁之物,尚不知此中底細。據小妹猜想,此事定是蘇翁至友酒後失言,被姓樊的聽去,因大哥一鄉德望,不便強取,違他平日信條,知道劉家現受金賊責難,日夕憂危,借他與府上親戚的一點因由,前來善說。看他來意,真要善說不成,也必不能就此罷休。這廝本領高強,雖我母女在此,勝負也還難定。即或能勝,展轉傳揚,仇家得了信定必跟蹤查訪,府上固然不免虛驚,我母女和蘭姊勢須暫避兇鋒,均難在此安居了。總算這廝行徑被侯老英雄探悉,暗中尾隨到此,給他一個大無趣,把仇恨先移在自己身上,免與府上磨纏,我們也可早做準備。雖得緩和一步,但他二人勁敵相逢,高下難分。最好乘他不知我母女來歷以前將事辦完,否則日子一久,難保不被仇人探悉,仍有後患。所幸仇人洗手多年,便平日對外人也講過節情理,不肯無故欺害善良,我母女只一走,即可無事。今晚明早,侯老英雄必來與蘭姊相見,便知就裏。如真無法,說不得只好向大哥大嫂告辭了。”說時,秀眉軒舉,粉頰紅生,秋波瑩瑩,隱含悲憤。

舜民夫妻自從回舟遇救,重會小妹,先還當是江湖上成名英傑之後,繼見她不但英姿俠骨,至性過人,而且舉止安詳,吐詞嫺雅,大家閨秀也難有此風範。江母雖然衰病,極少言笑,神態也極端凝大方,舉動不類庸俗。因江氏母女對於流亡經過還略吐露一二,故鄉家世和先人名諱卻是諱莫如深,蘇翁萍水相逢,只說小妹是個奇女子,也未及深談,雖然怎麼想也測不透她的來歷,卻打心裏欽佩敬愛,再加上感激救命之恩,真看得跟同胞骨肉一般。開言齊聲說道:“妹子怎如此說法!自來吉人天相,事有命定。以伯母和妹子的賢孝,至行孤誼,神佛均當默佑。況且妹子也服蘇翁神算,既說舍間安樂,可以同居,定必無差。愚夫婦脫險人生,皆出兩妹所賜,即便相累,也所心甘,何況天道決無如此夢。我們方得快聚,‘走’之一字再莫提起,有什事情,大家從長計議好了。”

小妹道:“兄嫂高義,我豈不知?無如事到臨頭非走不可,就無法了,其實小妹從小便從家母朝夕下苦,五年以前,又蒙一恩師間月一至,時來指點,自信不是無力防身。一則仇人勢盛,顧慮尚多;二則殺父之仇深如山海,不是伺便一擊可以泄恨,必須手操必勝之方,到時能力所欲爲,方不負母女二人茹苦含辛十多年來薪膽。義僕陳英私行己志,幸而未成,不是小妹力勸,幾受家母重責,便是如此。兄嫂厚愛,盛意殷勤,但能不走自然不走,自等到時再看罷。”

虞妻仍往下勸勉,江母本在倚榻靜聽聲色未動,忽然喚道:“妹兒過來。”小妹忙走過去。虞妻當她要茶,也忙端茶趕過問道:“伯母要茶麼?”江母笑謝,對小妹道:

“大哥大嫂不願你走,我也覺得這裏一家祥和安舒氣象,有點不願離此而去呢。那姓樊的什麼東西,也敢無理欺人!你怕給大哥家惹是非,半瓢不說何異住家就在附近麼,明早把你爹的金環拿去,請他爲我母女舉一回手總可以吧?”小妹笑道:“娘這多年來從不願人幫忙,怎麼今天脾氣改了?”江母嘆道:“我因仇人厲害,不願貽累別人,更恐泄露行藏,所以不肯找人。自從小英回來,才知老何爲了你爹,居然不辭艱危輕捋虎鬚,雖然漢中一挫便即歸林,不再出問世事,好像藉此下臺,也是實在力有不敵,況他已早洗手的人,爲了此事特意出山,千里跋涉,幾受重傷,爲朋友的心腸總算盡到,比起那一班平日逞強誇口、臨難退縮、事完置諸腦後不聞不問的人就強多了。便不爲此事,早晚也須見他一面。我看這廝,侯紹一人決難打發,事機貴速,索性今晚你就找老何去。

報殺父之仇,不應藉助外人。我因老何仗着機巧本領,生平未怎吃虧,漢中之行雖然過節還好,終算吃虧的事,此去無須提起,更不必向他道謝。只說我母女隱姓埋名,韜晦多年,受盡艱難辛苦,好容易纔到大哥這裏,有了安身之處,又受這姓樊的侵擾。我自這次大哥贈金服藥之後,許是心願將了,日前運氣已能自如,不似前者不能過於用力。

按說可以應付,一則手法生疏,二則恐累居停,不便出面,最好能由外人出頭,問他如何?這多年來,他也把我母女假死當成真事,他退隱頗早,你小時不曾見過,你爹金環必須帶去,但決不能使第二人知道!此去不妨深入內庭,見了本人,請其屏退從人,始可交付,大意不得!”

舜民早聽出他母女和何異是至友,本想插問,因見江母向無多言,這一開口,真有條有理,滔滔不絕,兩目開合之間彷彿有光,端的氣足神完,不現一絲老態,多生驚異。

候她說完,才接口道:“伯母說那何異,我也知道。妹子不便跋涉,將他請來,豈不更好?”江母、小妹驚問:“這類退隱人物如何相識?”舜民道:“我倒不相識,他與家兄卻是新交莫逆之友呢。”小妹問起詳情,舜民隨把堯民辭官遇盜、屢遇異人之事,從頭至尾一一說出。小妹益發驚異,迴向江母道:“想不到星叔也在這裏,還是虞府佳客呢!”江母道:“曉星本不知我母女尚在人間。如真在此,事更隱祕易爲,連何異都無庸去找了。”

舜民間故,小妹答道:“司空老人比先父只小一歲,此公今之奇士,武功精絕,少與倫比,如得他出援手,多大的事也可無礙。不過我母女還不到見他的時候。難得他是大長兄患難知己之交,又下榻在此,蘇翁與此公也是舊交,正好求助。大哥可密告大長兄,把事情全推在蘭姊身上。只說蘭姊是蘇翁義女,蘇翁爲侯紹所誤傷,死前將蘭姊嫁與大哥,妝查中有一寶物,大哥不知底細,先未過問。今日樊秋忽帶令親之函前來,正強索間,不料侯紹因誤傷至友,心中難安,力任託孤之重,暗中保護蘭姊,探知樊秋來意,乘其無備,給了他一點顏色,將人引走。蘭姊恐侯紹制不住樊秋,早晚仍有隱患,甚是愁慮,作爲大長兄出面求他相助。他雖不知我母女在此,蘭姊身世來歷卻極明白,論哪方面,也無坐視之理。此公著名手狠,近年雖聽說他立志不輕傷人,以減殺孽,但他生就疾惡如仇的天性,任做什事都要做徹,從不肯留尾巴。這一來,連何異都不用找,我母女蹤跡不更隱祕了麼?”

舜民大喜,不禁又勾起結識曉星的初念,忙整衣冠,正要往見堯民,依言商託,忽聽下人回事,說魏師爺到。舜民心想:“良夫和曉星最好,連日忙於酬應賓客,因曉星不見外人,未便約請,也忘了詢問歸未。今日獨自前來,定是曉星迴轉,約往相晤無疑。”等趕向前廳,與良夫見面一問,不禁大失所望。原來曉星前三日便自迴轉,經堯民、魏、錢三人一說,也因舜民應酬無暇,打算過一二日客去清閒,才行相見,已然約定明午由堯民在園中設筵,爲乃弟引見,並專人將何異也請了來一同快聚。不料早起曉星偶出閒遊,適才回園,告知良夫說現有要事,必須即時啓行,歸期至多十日,不特明午之約只好改期,此事還關聯着何異,回時定約同來,此時恐他也不能赴約等語。舜民一問,只剛走不多一會,如與江氏母女說話時趕去,還可見面,好生悔恨。

良夫走後,人內告知江氏母女。小妹道:“真是湊巧,看這神氣,何老前輩也不會來,還是小妹自找他去吧!”江母道:“曉星此行既說與他有關,不定在家與否。曉星剛走不久,要去即刻動身。萬一他去,早點趕回,多打別的主意。你到何家,曉星在彼自難隱瞞,如若不遇,可告何叔請對曉星暫時不要提我母女之事。”小妹應諾。舜民便命使女傳話,準備轎馬。小妹道:“要坐轎子,至快明晚才能趕回,那如何行?這條路要經過幾處人煙頗密的村鎮,又在白日,路上急跑,也驚耳目。改了男裝,戴上一頂斗笠,騎馬尚可,但馬卻要好馬。這時走,不過想早到些時。如無好馬,轉不如黃昏起身,由我加急趕行,往返得快呢。”舜民道:“這個容易,大舍侄生長北方,最愛騎馬,聽說頗有幾匹好的。妹子且自裝扮,我就命人將馬牽到花園後門。那裏是片竹林,又當山崖之下,地最幽僻,妹子由此起身。豈不是好?”小妹聞言大喜。舜民隨命使女傳話,趕急照辦。

兩家相隔本近,不多一會,便由一親信僕人將馬牽到後花園門外。小妹也把平日準備下的一身半舊男裝和一頂寬邊軟笠換好,和江母商量幾句,隨即起身。舜民夫妻三人送到門口,說明途徑方向。小妹接鞭攏馬,朝三人舉手含笑道:“大哥、大嫂、蘭姊,請回去吧!”牽來那馬,甚是神駿高大,顧盼桀騖。虞妻剛答:“妹子當心,早去早回。”也沒見小妹怎樣動作,眼一花,人已腳尖踏鐐,穩貼貼落在馬上。跟着馬頭一歪,四蹄亂動,繞林跑去,鞭絲帽影出沒林中,晃眼不見。

三人仍回原處。虞妻道:“剛纔老爺只說馬要越快越好,不怕性劣,這定是大侄常說的青玉騾了。連馬伕都不敢騎它跑長路,小妹竟和騎熟了似的。先只知她有本事,想不到一個紅閨幼女,會騎得比大房家的馬伕都好。蘭妹本事我已見過,一定也會騎了?”

蘭珍道:“我因從小便隨義父隱居江邊,水裏倒還去得,馬上功夫卻未練過,騎許能騎。

看小妹騎得那麼穩熟,決不是因會武功便自能騎,定有傳授無疑,我也是頭回看到呢!”

江母笑道:“小妹爲報父仇,苦就下得多了。這還是她三四年前練的,自己養不起馬,只好虛練,從沒騎過。今年每遇夜靜無人之時,把福生的馬借來騎過幾次,你都不在跟前,所以沒有見過。什麼都得在行,如用武功氣力,雖能將馬制服,馬卻要受傷了。”

舜民便問:“福生是否上次借馬給自己回船的漢子?”江母點頭。舜民又問:“此人與伯母可有瓜葛?還有蘭妹來時,均在何處?”

江母答道:“福生姓王,原是富陽富家子弟,多武好騎,不務正業,吃一班下等江湖架騙,家業蕩盡,只落了兩騎捨不得出賣的好馬,賃給人騎,以爲度日。那裏雖是江鄉水國,因他那馬又穩又快,他多遠的路都應,又會一點拳棒,人更忠實可靠,賃價多貴也願。只他脾氣古怪,照例只一匹受僱,如不投機,再多給價也是不應。因此得罪惡人,又看上兩馬,從鄰縣約來幾名打手暗中埋伏,一人假作遊山,將他誘到無人之處動手劫奪。二馬均經教練,能識主意,雖然連蹄帶咬掙脫繮索逃去,他卻吃人撲下馬來,寡不敵衆。眼看危急,恰值小妹因我病後想吃諸葛菜,往後山挑取,路遇不平,將惡人全數制倒,救了他命,由此他便執意要拜師。小妹自是不肯,最被磨得無法,才把他引進到給蘭姑挑行李的醉鬼奚醒門下。奚醒與何異是同門師兄弟,與先夫聞名卻不相識,我母女近年才與他認識。奚、何二人以前在江湖上都有醉鬼之名,但是一貧一富,相差懸遠。何異爲人機智,善於營運,歸隱不久,日益富厚。奚醒好酒既甚於何異,性情又極古怪固執,一醉之後百事不問,錢更和他是仇人,只一有錢,非即時花得精光不舒服,非其人,從不妄取分文,常時鬧得衣食不周,只酒不缺從不在意,每日以酒爲命,自得其樂。他只知我母女是江湖舊家,身世來歷都不知道,他的事情我母女卻所深知。半瓢與他也是故交。他一沒錢買酒,便尋半瓢和我母女來借。我兩家雖非富有,幾杯酒錢尚湊得出,但他揮手千金從無吝嗇,多的卻供給不起。每次只是小女賣魚所得分潤一些,從無不給之時,彼此處得交情頗深。他也知我多病,得錢不易,度日艱難,屢想尋些錢來補報,無如天生奇怪脾氣,無錢時不管閒事,也碰不上要錢的人;只錢一到手,首先買醉,醉後總遇上有人爲難,幾句話一說,錢便出手,不等見着本人錢已散光,徒呼相負了。論他本領也不在何異以下,一則日前出遊未歸,尋他不易;二則他那嘴太敞,容易走漏。來時挑那寶物,小女做了不少手腳包紮,假說是半瓢貽給愛女的黃金,並還先將他灌醉,才得瞞過。現時此寶,連侯紹都當是蘭珍陪妝之物,如找他相助,雖他不知底細,難免傳揚到仇人耳中,露出馬腳。便使我母女此來,都沒對他明說呢。”

舜民聞言,也就不再提說,夫妻三人陪伴江母。到了傍晚,小妹忽然越牆飛入,說是途中遇事耽擱,預計騎馬回得較晚,且易被人覺察,因此步行趕回,馬由何家明日派人送來。今日之事已另有人解圍,只蹤跡難免由此顯露罷了。行止曾與何異熟商,據聞目前仇人已然發覺前事,偵騎四出,必欲得而甘心,哪裏也難免不被尋到。除卻這裏,只何家可以安身;但他那裏最容易被人想到,算來只有住在舜民家中較妥,一則華門世族,從不與江湖上人來往,只要深居簡出,仇人念不及此;二則小妹來時,爲防萬一,不特行蹤隱祕,還令義僕陳英借往江西訪人之便,故佈疑陣,至不濟也引得仇人緩上一步。只劉家知道寶物在此,是否深悉底細,均有後患,但已有人相互預防,當可無害。

三人聞言,甚爲高興。

飯後問起詳情。才知小妹走到離村十幾裏的上官塘,因知村上人煙稠密,意欲由左側山中小徑繞越過去。路本不熟,行時匆忙,舜民語焉不詳,那條山徑偏又荒涼冷僻,岔口甚多,一個不留神將路走錯,岔向碧螺彎,繞馳了兩回,仍然回到原地,四面野草繁茂,落葉蕭蕭,更無人跡。後來心急無法,瞥見左側有一危崖,甚是高峻,意欲登高查看途向。將馬系在樹上,攀援上去一看,認出所行之路是個倒退死地,自己一入山便把路走錯,只有往回退走,回到山口才能上路。欲速反緩,好生煩躁!趕急縱下,尋路退出。不料繫馬之處,正蟠着一條七八尺長的烏稍蛇,馬一啃草,將它驚動,昂頭欲咬。

幸馬靈警,繮繩又是活釦,瞥見有蛇,抖脫繩釦撥頭飛跑,蛇也在後昂首急追。小妹援至半崖望見,連忙縱落,取出身藏暗器燕尾梭,飛步趕上,從後面照準蛇的七寸打去,蛇頭立即飛起老高,撞落山石之上,蛇身也竄出兩丈來遠,才行止住。

那馬驚駭之餘,依舊絕塵飛馳。小妹本來一縱便可追上,因見馬行之處正是去路,心想馬多識途,自己不必疾馳,左就由此走出,隨它跑跑也好。跑了一段,方覺途向與崖上所見彷彿不差,那馬倏地將頭一偏,往路側樹林中竄去。小妹方始心急,清叱一聲,跟蹤追入。馬本繮脫而馳,入林不遠便吃樹岔絆住,只管奮蹄噴沫,苦掙未脫。小妹自己趕到,將它制服,匆匆整理好馬繮肚索,正待上路,忽聽前面大樹後呼呼亂響,勢甚勁急,連樹枝也跟着擺動,遠處樹上枝葉卻是靜靜的。小妹行家,一聽便知有兩能手在彼惡鬥,不禁心動,忙把馬拉到遠處,裝着人已離林,然後施展輕功趕將回去。隱身樹後,探頭往外一看,樹前乃是一塊畝許方圓的空地,四面都是合抱不攏的鬆杉。動手兩人正是小鐵猴侯紹和鐵扇子樊秋,兩下都未用兵刃,各憑一雙鐵掌,施展平生絕技,一聲不響,在那裏拼命一般苦鬥。二鐵相遇,俱是能者,只管躥前躍後,似兩團灰色影子,在場中滾來進去,神速如飛,腳底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那擡手動足之間卻是呼呼亂響,尤其二人掌風過處,只離樹一近,樹上枝葉便即震撼搖動,刀削也似紛紛墜落,煞是驚人。

小妹見二人功力悉敵,高下難分,不禁起了同仇敵愾之念。暗忖:“事真湊巧,侯紹此時一心一意保護蘭珍,不負死友,義俠端的可取,如暗中助他一臂,將樊秋除掉,免去何家之行,豈不省事?雖然樊秋罪不致死,這等行徑也欠光明,但爲父仇,免露形跡使舜民多受虛驚,也就說不得了。但自己不願與侯紹見面,事後哪有不見之理?方想侯紹目力不濟,精於聞聲下手,認人非隔近不能真切,下手之後不與接近說話,又是男裝,也許瞞過。”

想到這裏,因適在虞家,樊秋中了自己暗器,並未顯出受傷之狀,安心想打他的要害。剛把手伸到兜囊以內,侯紹忽向樊秋說道:“你這幾下手法想要贏我,那還早呢!

久聞你仗着一把破扇子在江湖上吹大氣,叫你耍上一回,你又不肯。”樊秋怒道:“我向來行事光明磊落,你不取出兵器,我也只憑雙手,誰似你這無恥鼠賊暗算計人,早晚自會要你這瞎賊好看!我如取出鐵扇子時,你早沒命了!”話剛說完,便聽左近有人接口道:“姓樊的,你那把破扇子還在你身上麼?叫花子早沒了蛇耍,還吹大氣呢!”

樊秋聞言大驚,一邊動着手,抽空一摸身上,果然自己珍若拱壁、多年來仗以成名、刻不去身的這把鐵扇子,早已不知去向。這纔想起從虞家追趕侯紹不知去向,嗣往溪澗洗滌身上穢氣。剛剛洗完,侯紹忽然出現,兩下動手時,因侯紹未帶兵刃,爲他言語所激,將鐵扇子收起。打不一會,侯紹又說溪旁鄰近官道,要打須尋僻靜之處。說完撒腿先跑,自己隨後追趕。趕到此地,不想林內奔出一個小孩,對撞了一下,自己還恐將小孩撞傷,不甚過意。當時忙着追敵,什麼也顧不得,誰知中了敵人道兒;扇子必在對撞時被小孩乘便盜走。自己昔年曾有神偷之名,卻爲小孩所算,大白日裏,隨身兵器會失了盜,別的不說,這人先丟不起,怎不急怒交加?

百忙中偷眼一看,前面老松樹後似有兩條人影一晃不見,料是敵人同黨,忙向侯紹怒喝道:“無恥瞎賊,先時鬼鬼祟祟施放冷箭,這時又埋伏同黨盜我寶扇,你到底有多少同黨?是好的,都滾出來,看樊某隻一人雙手,懼你不懼!”侯紹也沒想到他在追趕自己的工夫會失了盜,聞言也頗驚異,隨說道:“天!哪有這樣的笨賊,連自己一把破扇子都保不住,還自說嘴,真不怕寒倫!你侯四太爺,生平走到哪裏都是單人獨騎,永遠沒搭過伴。天下高人甚多,像你這樣,拿斗量都數不過來,你偏目空一切,滿嘴放着邪屁現世丟人,還不是你吹大氣吹出來的。四太爺哪有什麼同黨!”樊秋罵道:“瞎賊還說沒有同黨!適才在虞家追你這瞎賊時,那支冷箭莫非是那主人放的麼?”侯紹道:

“放你孃的屁!四大爺的話你偏不信。盜你破扇子的這位朋友想必沒走,即便他是我的朋友,我事先也沒和他見過。你不會磕兩個頭請出來問個真假?連我也見識見識。”

樊秋未及答話,便聽先說話人接口道:“侯老四說得對!他的確事前沒見過我。因你口出狂言,我師侄當你真有本領想要開眼,先打算等你把侯老四打倒,我和你比劃幾下,他好偷學兩招。你兩個老打不完,年輕娃兒性子急,才把你扇子盜去,誰想你一點也不知道。他覺出你沒什意思,一賭氣,把扇子交給我就走了。我也等得不耐煩。打算走吧,又想你仗着這把破扇子,在江湖上跳了好些年,吃飯仗門面的玩藝,要是因爲丟失,一氣上了吊,我師侄豈不造了大孽?有心還你,才提醒你一聲。你人還沒見,硬說我是侯老四的同黨,這不是笑話麼?想要扇子容易!我看你也贏不了侯老四。他也是個有種的人,既敢拿屎盆子打你,事情沒完,你請他走,他都不幹。你不會跟他商量一下,暫且停手,等跟我要回這塊門面招牌,再回來尋他見個高下,省得一心掛兩頭,乾生氣。

幾千裏跑出來,想謀奪人家孤苦女兒的東西,煞非容易。要氣壞了回去,豈不罪過?”

樊秋一聽,這番話真是又刻薄又挖苦,比侯紹還可惡可恨!無奈勁敵當前絆住身子,兩下雖說着話,卻打了個風雨不透,在氣得怒火填胸,只是分身不得,還口亂罵又失了自己身份,只得強忍忿恨,怒喝道:“你這猾賊!欺我與人對敵不能分身,信口胡噴,算何好漢?是好的,報上名來!此時由你說嘴,我除了瞎賊,自會尋你算賬!”侯紹因那人口音甚生,喊自己“侯老四”,說話老氣橫秋,心中也有點不快,左就和樊秋打個平手,雖佔上風,想看來人是何路數,忙接口道:“姓樊的不用發急說狠話。我先寬你一步,你向人家取那破扇子去如何?”樊秋聞言,正中心意,喝道:“好了,少時再見!”

兩手一封面門,縱出圈去。侯紹也自收招停手,再往那發話之處看時,樹上空空,哪有人影?樊秋高喝:“猾賊休走!”朝前追去,侯紹見那人身法如此神速,越想見識,也跟蹤拔步追趕。

小妹自那人一發話,便知侯紹有能手相助,把暗器停發,暗中仔細查看,先覺人在樹後,只看不見,後來又見枝頭人影一晃便不再現。等侯紹說完,方見一條瘦小人影由樹側飛起,轉瞬不知去向,好生驚訝。有心追上看個水落石出,自己又不願顯露行蹤,坐下還有一匹馬,是個累贅,騎馬決迫不上。聽盜扇人口氣,雖似幫着侯紹,但與樊秋無什仇怨,未必便下毒手,反正早晚要‘去拜望何異,仍以尋他爲是。樊秋如爲人所殺,免卻後患,自然快意,否則今晚侯紹必與蘭珍相晤,自知就裏。此時既有外人在場,形跡還是隱祕些好,便不再追,回身尋馬,又繞了兩個山環,才尋到適才的山岔口,歸上正途。這幾下裏一耽擱,不覺多延了個把時辰。

趕到白雁峯,業已斜陽滿山,炊煙四起,尚幸後山只有姜、何兩家隱居,路上又遇見何家一個佃工,沒費什事,便自尋着。當即下馬,煩下人人內通稟,自稱是何異世交後輩,姓關,由遠道來此,還給別人帶來一件緊要東西,必須見着主人面交。何家下人多半都是江湖眼,看出來人必有所爲,不是無故登門,知道主人隱居多年,不再出間世事,假說:“主人出遊未歸。尊客如有什事,不妨把話留下,或是示知寓所,家主回來,再派人相請。”小妹方覺失望,忽見裏面跑出一個清俊小童,一見小妹,便笑道:“少爺請裏面坐吧。”下人恐前言不符,忙插口道:“煙兄弟,我已對客人說,家主人沒在家,請改日來呢。”小童使個眼色答道:“老大爺剛回來,叫我來看,有客就請呢。”

說罷,便領小妹往裏走,更不多言,直領到後院靜室之中,請客落座,獻完了茶,才行退出。

小妹見何家院字閡深,陳設精雅,證以平日所聞,方覺此老真會享受,一個白髮矮叟已掀簾而入,見面便含淚道:“想不到賢侄女,劫後遺孤,居然尚在人間!令堂老夫人還康健吧?”小妹本沒見過何異,一聽所說,竟是深知自家底細,不由大驚,連忙拜倒行禮。何異喚起落座,寒暄之後,互述了一些經過。何異聽小妹說明來意,又聽小妹寄居虞家,乃堯民之弟,也是一個有俠氣的正人君子,越發高興,便對小妹道:“我與令先君,知己患難之交,當年我兩次大難,全仗解救,熱腸高義,終生不忘。近年我對外人聲言,隱居終老,不再與聞外事,實因那年爲了令先君之事間關赴難,強弱不敵,幾遭挫折,當時仗一朋友居問解免。他與那賊至好,我又承那賊容讓,死裏逃生,並免屈辱,始終以貴客之禮相待,無顏再談報仇之事。又聽說令堂與賢侄女俱已遇難仙逝,無可奈何,只得歸隱山林。滿擬把你世哥教練成材,代我完此一段公案,偏他本質太差,又尋不到勝過我的名師,極自用功,苦少進境,前月蒙好友給他一件兵刃,方覺有一線之望。不料賢侄女奉母永康,居然無恙,又這等臥薪嚐膽,苦心孤詣,故人有女,可見天道不是夢夢,令我喜極。至於賢侄女今日之事,我已得信有一能手暗中相助,此人本領高我十倍,本來無須我去,一則想向令堂請安;二則賢侄女既來尋我,義不容辭,不論用着與否,均須一往;三則令居停長兄堯民,與我原有前約,今早還專人到此,也須前往相聚。去是必去,不過我今日還有一個約會,有些耽擱,今晚恐難相見了。樊秋尚有一同夥,隨後趕來,人比樊秋還要蠻野,更有能人撐腰,雖然無妨,居停主人一家文弱,終恐虛驚。賢侄女將門之女,定非弱者,騎馬容易被人覺察,仍以步行速歸爲宜。

此事至多三兩日即可了結,以後只管住在虞家,即便被那賊聞風尋來,也自有人擋他,不必多慮。堯民學識器度迥異庸流,聽賢侄女之言,舜民似乎不在乃兄以下,我以後必也交成朋友,常時往來,真有什事,總可商量。請轉達令堂放心,並代問安。天已不早,我不多留,等到虞家相見,再行細談吧!”

小妹本想詢問曉星是否來過和他近況,因何異催走,料有原故,不及細說,匆匆辭出。將馬交給何異,明日着人與虞家送去,自己運用輕功步行趕回。見着舜民一問,且喜無事發生,鐵扇子樊秋並未再來。

吃完夜飯,小妹算計侯紹必來送信,便請舜民宿在正房,自和江母舍了園中居室,同住蘭珍臥室裏問藏寶室內,靜聽消息,並作萬一之備。到了二更過去,仍無動靜。小妹因白天除侯紹外,又多出一個能手,當時沒有尾隨,不知結果如何。聽何異之言,敵我兩方俱還有人,雖說無妨,終恐事情鬧大,累及舜民夫妻受驚,間心不安。那能人既肯爲已出力,必是昔年父親世交,偏何異藏頭露尾,不曾明說,很想得知一點底細。久等侯紹不來,和蘭珍一商量,知道本村不當往來官道,雖無旅店,可是西市口和巨集兩大鎮離此不過五里,人煙繁富,客舍林立,附近還有幾處野廟。暗忖:“自己既居在此,地理形勢總須熟悉,即是侯紹來了,自己也不見面,何不乘着月夜前往一探?”便和江母說明,帶上兵刃暗器,由虞家越牆而出。

到了外面一看,野風蕭蕭,吹袂生涼,人家村舍、田畝畦圃都沉浸在月光影裏,白如鋪霜,到處靜悄悄的,景甚幽寂,看不出有什朕兆。想往西市口大鎮上,微聞犬吠之聲由左側野地裏隱隱傳來,乍聽似乎很急,叫不幾聲忽然止住。附近村犬聞聲驚起,倒紛紛應和起來。知道兩個大鎮,一在村南,一在村北,這狗叫之聲卻在西北,深夜犬吠,照例一起百和,這時遠近相應,怎原叫處倒會沒了聲息?不禁心中一動,加以犬聲大作,恐驚村人出視,便施展起陸地飛行的功夫,徑由野地樹林中往犬吠之處跑去。沿途俱是果林竹林,並無人家,一口氣跑出好幾裏,方覺無什意思,意欲回走。一回身,猛見來路左側還有一座小山,來時吃樹林遮住,這時出林回顧,才得發現。暗笑真個粗心,連山都沒有看見,適才犬吠之聲明明在此,如若有事,必在近山一帶,便往那山跑去。行抵山前,仍無朕兆,尋覓路上,繞過山腹。

剛往山那面一探頭,便見後山坡上有一座廟宇。廟基不廣,牆頂頗有坍塌之處。廟前卻有三畝方圓一片平地,稀落落種着十幾株鬆杉之類的大樹,蓬蒿野草隨地雜生。倚崖而建,左右地形斜削陡峭,惟獨廟前卻極平整,近坡腳一帶還有兩段石級蹬道。想見昔日香火必尚不差。心想:“野草這高,廟中十九無人住持。這類無主野廟,最是江湖上人往來寄居之所,相隔虞家又近,來賊許藏身在此也說不定。”

小妹來路是橫着山腰的一條厭徑,危崖突出,草樹繁茂,正當廟前右側,中隔一條山溝,兩邊差不多高,如往廟內探看,甚是不便,否則便由崖際猱升,攀援橫渡,到達廟後,居高臨下雖便窺探,但是沿途沒有大樹隱蔽,月光正照山上,也容易被人發現。

正定去取,忽發現坡下還有一所茅舍和兩畝菜畦,菜畦盡頭,便是上廟石級。路中心蜷腿翻臥着一條大狗,看神氣似已死去。想起適才犬聲略吠即止,不禁心動,止住腳步,隱身樹後,往坡上仔細觀察。松濤吟風,清輝四徹,萬籟蕭寥,並無人跡,越看越覺那狗奇怪,便往溝中縱落,奔向狗前一看,全身不見傷痕,一摸額骨,已然碎裂,分明躥起急咬,吃人用重手法打死,皮毛不損,頭骨由裏陷裂,傷處不過二指。此人硬功之強,可想而知,越加驚疑。

小妹細查地上,還有兩三處溼泥腳印,天色連晴,算計那人不知何處涉水而來。剛上坡去,時還未久,便舍了茅舍,沿着石級掩身而上,到了廟外。見廟前一邊各有一塊方整青石,左右不遠有一老鬆,虯幹蟠伸,清蔭在地,景殊清幽,石旁還有兩把竹凳,相向對列,更料廟內有人無疑。方欲入內探看,微聞廟內有人咳唾之聲,忙往老鬆後一掩。身剛立定,猛瞥見一條黑影自牆內飛鳥疾墜,縱落面前。定睛一看,乃是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身材不高,軀鼻鷂眼,闊口掀脣,兩粒眼珠的的有光,貌相詭異,一望而知不是江湖上尋常人物。

那老頭手裏拿着一疊荷葉包、一大瓶酒、一個粗碗、兩雙竹筷和一蔑盤生煎饅頭,一齊全放石上,將包打開,裏面盡是由鎮上買來的薰魚、薰蝦、油雞、白肚、醬鴨、醬汁肉之類的酒飯菜,又從身上掏出兩大紙包豆腐乾和長生果肉,通放青石上面。將酒斟上滿碗,端起一呷,就去了多半。隨手撈起整隻醬鴨撕下一腿,放在口邊一陣亂啃,晃眼剩了一根空骨。又抓起一把果肉滿塞口裏,嘴皮亂動,喳喳直響。跟着又抓了兩個饅頭同塞口內,方始坐下。一樣跟一樣,酒菜饅頭接連不斷大嚼起來。小妹見那些東西便七八個人也吃不完,他卻狼吞虎嚥,吃得那麼難看,有似餓瘋了一樣。

正在暗中好笑,忽聽坡下有人微“噫”了一聲,老頭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拿着半邊油雞,剛一偏頭,見一條人影飛馳而來,轉眼到達,正是日間所見鐵扇子樊秋,跑到石前,舉手爲禮。老頭只看了看,仍吃他的,並未起身答睬,樊秋徑往對面竹凳上坐下,間道:“那廝可曾來麼?”老頭道:“你先不要忙,這樣好酒好菜,且吃了再說。”樊秋笑道:“你這老饞癆,傍晚吃了一桌整席,這歇又餓得這種樣子,你有夠的時候沒有?”老頭一面大啃雞骨,斷斷續續地答道:“小樊,你曉得什物事?人生於世,吃穿二字,吃比起穿來更要實惠得多。我老葛生平別無所好,惟獨一飲一食大有考究,尤其今晚這酒是醉鬼祝二分給我的,說是白雁峯老何家中陳酒。難得這好月色,有這種好酒湊趣,爲找下酒菜,我足跑了好幾十裏才得買到,能空放過去麼?這時候我什麼都顧不得,豆腐乾和果肉同吃,名叫素火腿,別有風味,你先跟着吃完,再說的好。”說時,扔了手中雞骨,又把豆腐乾和果肉塞口咀嚼,自不則聲。樊秋隨把竹筷拿起撿菜,跟着吃喝起來。

小妹聽老頭自稱老葛,說酒是醉鬼祝二所送,心便一動,暗忖:“醉鬼前月間曾說要往友家賀喜,還借了自己兩吊錢去。舜民乃兄堯民,歸途往何家投宿,主人正辦喜事。

白雁峯姓何的只何異一家,他又好酒善制,此酒必是他取來無疑。醉鬼嗜酒如命,有多少也須吃完,怎會留到此時,還肯送人?這姓葛的老頭必有來歷,只母親平日所說江湖上有名之士偏無此姓,醉鬼既肯將自己從好友那裏討來的美酒留送給他,可見交情甚深,聽語氣,醉鬼還是剛去不久,以他爲人,怎會和樊秋這類人如此親密?好生不解。

正尋思間,樊秋忽問老頭道:“我剛上坡時看見一條死狗,看那傷勢,分明是你做的事。一隻畜生也侵犯不到你,何苦下此毒手?”老頭鷂眼一翻,答道:“我先並無心弄死它。自從酒樓分手,遇見醉鬼,給了我一瓶酒,沿途買了些酒菜,回到廟裏放下。

忽然想起日落前,縣城裏還定做了一百個生煎饅頭,沒等做好,便吃一小鬼將我銀袋偷去,追了一陣沒追上,便遇見你。錢已先付,本來懶得去取,因那鋪子欺生勢利,看我穿得破,定要先錢後酒,不願便宜他們,便趕了去。到時鋪家已早打烊,卻有一個堂倌,托住這一竹盤新出鍋的熱饅頭,恭恭敬敬對我說:‘日裏和我先要錢的堂值是個替工,有眼無珠,認不出人。適才你那朋友回頭,說這是他故意開你玩笑。你老人家並非誆吃的壞人,還是一位大財主哩。知你準回,怕你老年人吃冷饅頭隔食,鬧秋後痢,代你給了加倍的錢,把冷饅頭散給窮人,重新升火,加料另制一盤,在此等候,剛出鍋不久,不信你摸,還是熱的。日裏多多對不住,請你老人家不要見怪。’我一問他說那朋友,又是日裏小鬼。我跑了這多年,真頭一回被人吃癟,還是一個毛頭小鬼,怎不有氣?不便深說,接過饅頭就走。心想小鬼必還跟在後面,假作不經意,又去夜酒擔上買了豆腐乾長生果,往回路走,暗中留神查看。這時城外人家多已熄燈,快要走到,果見小鬼在樹後探頭。我已氣極,縱起就追。小鬼腿跑頗快,繞着樹木人家,帶逃帶躲。追了一會,瞥見小鬼藏在人家牆外一叢小樹後面。因他人小鬼大,甚是滑溜,裝作未見,仍往前趕。

等追過頭去,暗使“神龍掉首”、“驚燕斜飛”的身法,倏地倒縱回去。滿擬相隔不過兩丈,這一下任他身法多快也跑不脫,誰知又上了他一個大當。小鬼竟是安心惡鬧,算出我要由此追他,早安排下一個同樣大小的假皮人在彼,底下是個上蓋稻草的大糞坑。

我去勢本猛,非掉在坑裏不可,還算臨變機智,往下落時,見小鬼低頭蹲伏一點不動,心剛起疑,倒還沒想到稻草下是糞坑,等腳踏地往下虛沉,同時小鬼替身也被看破,方知不妙,趕緊提氣向上一個側翻,雖未沉底,兩腳已然沾了好些積年糞水,倒還沒什臭氣。如換別人,定要全身墜落,灌滿一嘴了。這還不算,等我起身要走,又將鄉下人驚動起來,說我是賊。我不願欺負老實人,分辯了一會才走。再找小鬼,哪有影子?隨在附近坡腳小溪中,將鞋襪脫去,連腳洗淨,穿上溼鞋。正往廟走,那狗不聲不響,從山石後竄出來就咬。我已將它抓起甩開,那畜生偏不識相,索性連叫帶咬撲上身來,本就有氣,順手給它一下,不想用錯勁頭,將它打死。我知坡腳下住着一個聾老婆和一個寡婦兒媳,明早給她幾兩,也就完了。本想把鞋烤乾再出來,等我回廟一看,小鬼非但把日裏偷去的錢包送還,還給我弄了一雙新緞子雙樑鞋。我一生慣好戲弄人,不料會在此遇見定頭貨,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毛頭娃兒,真叫人又好笑又好氣。其實那小鬼,我真喜歡,算計他必有來路,定是受人指使,和我來開玩笑,許還就在附近藏起看我。哈哈,我現時一半等你,一半等他,越想越有意思,氣倒沒有了,便捉到手,也決不與他一般見識。不過我的脾氣,你知道的,只要有人佔了我的上風,我當時沒撈過本來,哪怕手操必勝之券,對方本領多不如我,也是一走了事,不再過問。今晚不能將這小鬼擒住,天一亮我就走了。”

樊秋聞言驚道:“我知你和空空兒一樣,一擊不中,便不再擊,但不是這等說法,一則你今日與那小畜生只是無心遇上,他又鬼頭賊腦,沒有出面,與我們的事無關;二則你偌大年紀,一世英名,從無人敢捋虎鬚,卻吃一個乳臭小兒欺侮,就此拉倒,說出去已太丟人,何況事關重大,稀世奇珍非比尋常,這樣罷手,也未免可惜呢。”

老頭道:“我素來說一句算一句,休說身外之物,哪怕與人拿命來賭,只一輸便算數,決不更改。照例有什過節,都是當日找回,除非來人躲開那是不算。我心裏既知小鬼必在附近,天明前找不回來場面,仍還厚臉在此,那算什麼人物呢,休看他滑溜,我吃完酒,只一伸手便能擒住。真要被他跑了,那是活該!”樊秋道:“其實你不幫忙,我不過多費點力,也沒要緊,不過你人丟得太不值罷了。如若人家摸準你的性情,故意使這一手,叫那小畜生偷偷摸摸乘你不留神開個玩笑,事完藏起,叫你無從捉摸,等你走了再來說嘴,又當如何?你說時,我已四外看過,這地方如藏有人,未必能逃我的雙目,只恐未必在此,靜等你上當吧!”老頭冷笑道:“爲人不能虧心,我心裏的話也得照辦。要論目力,你還差得遠呢,我說在此,一定在此!”樊秋忽似省悟,朝小妹藏樹看了一眼道:“既然在此,還不早些擒住?我也看看他是什麼東西下的。只恐未必如你所料吧!”

小妹見狀,已看出樊秋疑心鬆後有人,故激老頭早些下手。雖然藝高膽大,也自心驚。方自盤算,如被誤會,如何應付?老頭冷笑一聲,倏的站起,朝古鬆看了一眼道:

“你不要忙,等我啃完這點雞骨頭,自會當場出彩。”樊秋已自明白,知道老頭向例不要人助,意欲再激幾句,剛說:“小鬼如在,我早替你拿下了。”老頭未及答話,猛聽對面一株枯樹上有人發話道:“你也配!憑你那雙狗眼,休說是我,再多兩個,也看不見。”樊秋看那株枯鬆粗逾兩抱,枝葉早已凋零,稀落落只剩幾株老幹橫斜盤曲,杈丫如戟;旁邊並立着兩株大杉樹,濃蔭繁密,恰將枯樹遮了一半,枝空無蔭,不能藏人,語聲又明自樹梢上發出,心疑聽錯,人在附近杉樹上藏住,正在仰視,喝罵:“何方鼠輩,如此大膽!”陰影裏枯樹上,一株短幹忽然無故墜落,竟是個小孩影子。原來那小孩,藉着鄰樹廕庇和枯樹形勢,假作半段乾枯,早已藏身樹上好些時了。

這一來,休說小妹覺着奇怪,便老頭也覺小孩膽大聰明,所作所爲大出意料之外,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心想給他一點苦吃,隨手在石上抓起一把長生果肉,剛笑罵了一聲“小鬼”,往外一揚。小孩機警非常,似早防到老頭有這一下,身才着地,便往樹後一閃,十幾粒果肉全打在枯樹幹上。小妹聽那響聲沉着,知道老頭內功一定超羣,好生駭異。忽聽小孩叫道:“老頭子,聽你說話像人,不像姓樊的那麼沒有骨頭。又見你東張西望的,我明在你對面樹上,卻看不見,恐你奈何不了冬瓜,又去奈何葫蘆,尋別人的晦氣,纔出來和你見面。你還倚老賣老,吹大氣呢!怎也和姓樊的一樣厚臉,沒說一句話,就想暗算人麼?是好的,請我吃點酒菜,談上幾句,再鬥他一個高低,莫被我這小孩把你吃癟,也還還我饅頭、新鞋的情,大家客客氣氣多好。”說時,樊秋幾番想要縱起,俱吃老頭搖手止住,嗣聽小孩嘲罵自己,實忍不住氣憤,怒喝:“乳臭小兒,也敢放肆!我非管教你一頓不可。”說罷便往樹後縱去。小孩更是滑溜,由樹後一閃身,兩腳點地輕輕一縱,便落到老頭面前,手指樊秋道:“憑你這樣人,勝了你我也不光榮,我不和你一般見識,你們想兩打一隨便好了。”

小孩動作輕靈,小妹遠看,只是一條瘦小黑影,落地便閃入樹後,勢絕迅速,沒有看清。這時落在石前,小妹纔看出小孩頭上戴有一副面具,也是黑的,連頭包沒,只露出一雙的的有光的眼睛,氣定神閒站在當地,直沒把強敵放在眼裏。知道兩人俱極厲害,便樊秋也是成名多年的能手,老頭雖還未知是誰,看那神氣,必更在樊秋以上,他卻嘲笑從容,沒把強敵放在眼裏。因所說語氣,分明早知自己藏身鬆後,恐老頭起疑看破,妄下辣手,特爲自己解圍而來。日裏舜民曾說,曉星救護堯民時有一師侄同行,外號黑摩勒,十有八九是他。他與老頭如此廝纏,定奉曉星之命行事,自己萬難袖手旁觀。

正自尋思,說時遲,那時快!樊秋二次又復追縱過來,小孩仍說他的,神色自如,竟連理也未理。樊秋怒罵“畜生”,剛要伸手,老頭倏地站起,圓睜起兩隻鷂眼,把手一擋道:“沒你的事,各自吃你的去吧!”樊秋知道老頭習性,再如硬來,說翻就翻,只得忿忿歸坐,指着小孩怒罵道:“小畜生,少時再和你算賬,連你家大人都休想我容讓!”小孩吃吃笑道:“姓樊的,不就是你麼,怎這樣不要麪皮!你忘記日裏我取你的那把唱蓮花落的破扇子麼?彼時要你的好看,不是和破扇子一樣嗎?我師叔看你猴急得可憐,硬和我要去,賞還了你,還有好臉在此說嘴!你看這位饞老頭,就比你強得多,人家真懂過節,說話算數。你既和他在一起,也該學點樣,免得自己丟了大人,還叫你朋友臉上無光,那是何苦?”

樊秋氣極,反無話說,暗忖:“日裏盜扇竟是小賊所爲,看他神情動作,確是受過高人傳授,不過小小年紀如此刁惡,無論如何也容讓他不得!今日已然丟了好幾次人,如連這小鬼都鬥不過,異日何顏再混?老饞鬼常說,跑了多半世,老想尋一個刁鑽古怪和他一般的徒弟,多少年來,從未遇上。那怪脾氣的人被小鬼吃癟,會不動火,就許看中也說不定。這小鬼欺人大甚,少時如見不行,不間青紅皁白便硬下辣手,管他身後是誰,再樹強敵,也說不得了。”

他這裏只管胡思亂想,憤怒填胸,老頭仍是毫不介意神氣,笑嘻嘻望着小孩把話說完,笑答道:“小東西,你小小年紀,倒真刻毒,你也挖苦得人夠了,不是嘴饞想吃麼?

可惜你晚下來一會,好的我啃完了,這還剩有不少醬豬肉和果肉、豆乾,生煎饅頭也還有些,你且吃點再說如何?”小孩道:“老饞骨頭,誰吃你那剩的!肥肉我更是向來不吃。菜我倒帶得有,只你這酒,沒處找去。我想向人討吃,老沒工夫,知道你還剩有半瓶,我已給你帶來,連菜都在樹上放着,等我取下來,用你的酒就我的菜好了。”老頭一聽,酒也被他盜來,暗忖:“出時酒瓶尚在廟內,以後未離此地,小孩又是藏在對面樹上,稍有動作,萬無不見之理。”正想不起那酒如何被人盜去,小孩就地一縱,已往枯樹上飛去,晃眼縱落,手裏提着兩個荷葉包、一葫蘆酒。

老頭見不是自己原瓶,欲言又止,揭開瓶蓋用鼻要聞,小孩一把攔道:“我嫌你髒,你不要聞。以爲不是你的酒麼?實告訴你,你掉糞坑裏時,我便帶了這一隻風雞,一隻醬鴨跑到廟裏,將你那半瓶子酒倒換了水,纔出來不久,你就跑來,無緣無故打死了一條狗,進廟前,還東張西望,看看哪裏藏得下人,預,備少時出來,手到擒拿。卻沒想到,我會算計你看暗不看明,料遠不料近,假裝一株枯乾,懸在你對面樹上。我己盯了你一天,你連點影子都不知道,到頭來,還是自己出現,你還有什麼說法?”

老頭哈哈大笑道:“你這小鬼,也真算行!遣你那人必知我生平心口如一,說一不二,既不願和我明鬥,傷了多年和氣,攔又攔我不住,這才把你支使出來,乘我不備,這麼一開玩笑,只不被我看破捉住,便可將我打發回去。適才我實算你藏在身後老鬆之下,沒想會在近處。我明知虞家藏寶,憑我這人,不能有此福份,即便到手,分來一半,也是留待異日轉送與我有緣的人。天下事不可強求。現在總算被你吃癟。雖然一伸手就將你擒住,也不光顯。只管放心轉告教你那人,此事不但不再過問,從此提都不提,你自在吃完回去吧。”

小孩聞言,立即滿面喜容答道:“聽我師叔說起老前輩的威望爲人,還自不信,果然話不虛傳。這才真是英雄行徑,我以後也要學樣呢。”老頭笑道:“你這小鬼,不用給我前據後恭的假客氣。這不過你靈巧膽大,什事都快了一步。適才真要被我發現,我這隻手一動,你連塊整骨頭都剩不回去,就是教你那人也都不能放過呢。”說時,把手一伸。小妹見老頭右手上多出兩個小手指頭,適才只顧看見他吃得野相,竟未留神,猛的想起一人,不禁心中一驚。又聽小孩答道:“老前輩又料錯了,我今日所爲,實無人教,並且來時還有人再三攔阻呢。”老頭略一尋思,忽然站起問道:“是真的麼?你這小玩意大討人歡喜了。”

剛說到此,樊秋素來量小,不能容物,眶毗之怨必報,見小孩與老頭越說越好,已然氣上加氣,嗣聽老頭自甘下風,未了果將小孩看上,不由怒從心起。恐底下再說出收徒的話,小孩好猾非常,受人指使,摸準老頭脾氣而來,現已改倔爲恭,如再乘機兩下一湊合,等他拜了師父,處着老頭面子,更不好下手傷他,忙搶口道:“老饞骨頭,你和這小鬼今晚的過節,就這樣算完了麼?”老頭道:“那是自然,我自己大意失着,哪還有什說的?你自辦你的,我到明早就走了。”樊秋道:“你只管走,我一人也辦得來,那沒什麼,只是這小鬼大已可惡,他又是侯紹一黨,不能容他在我面前猖狂。你話說完,該我和他算賬了。”小孩方要答言,老頭連忙攔住,笑對樊秋道:“樊老二,你當我讓他麼?休看他人小,他還未必把你看在眼裏呢。不過事情總應有個分寸,他雖和你開玩笑,卻沒和你交手。你在江湖上跑了多少年,大小有個名頭,管他何人門下,你終比他年長得多,按理你應找他師長算賬纔對。如若以大敵小,倚強鬥弱,勝之不武,不勝爲笑……”

小孩從旁搶口道:“老前輩,我師父已然坐化。那姓侯的更是不相識。現在只有一位師叔,憑他十個,他也不是對手。本來我不值和他動手,因他專做以強凌弱之事,明知虞家是個文弱好人,他會厚着臉皮登門欺人,強討人家女人的陪奩,便是明例。他既想和我鬥,也讓他碰一回釘子,知道小孩比大人還不好欺,下次就老實了。”

樊秋聞言,氣得方要縱起,吃老頭舉手攔住道:“等話說完,再打不遲。你忙什麼?

他又不跑。”樊秋憤憤重又歸座,老頭道:“你和他明打,大小懸殊,不好看相。你恨他,不是爲他日裏偷你扇子而起麼?橋歸橋,路歸路,他偷你,你不會即以其人之道,轉治其人之身,也去偷他?再不教他限定時間,再偷你一回。日裏你不經心,難道這回也不經心嗎?過時沒有被他偷去,憑你按小賊處治;如再失盜,不問他用什方法到手,總算你本領不濟,連自己貼身東西都保不住,那還與人再動什手?只可認輸罷了。”樊秋明知老頭偏向小孩,知自己手辣,怕有傷害,心中氣忿,吃話僵住,又說不上不算來,獰笑答道:“你主意倒想得不錯,不過你這老饞骨頭最是善變,隨心所欲,做事沒有一定。小賊偷我,你幫他不幫?”老頭道:“他有人幫沒有,不管,我是中人,怎能幫他下手呢?”樊秋怒道:“好了,那就教小鬼從今日起一日夜間,再盜我這把鐵扇子好了。

但是一節,如被偷去,我萬事皆休,不再留此;如小賊偷時被我擒住,那休怪我手狠!

你說他人小,我卻願意會會他家大人是誰。扇子在我身上,只你不暗中助他,不問他有多少黨羽,只管都來,盜去就算,並不限定他一個。”小孩方要答話“只自己一人,無須幫手”,老頭使了個眼色,搶口答道:“這樣辦法很好,誰也不許再有改口,一言爲定好了。”

這時小孩因要飲食,把面具掀起,露出一張小大嘴,站在石旁,一邊喝酒,撕雞脯子下酒,把雞鴨腿剩下,遞與老頭去吃,一邊往口裏亂塞饅頭,對於和強敵打賭一節,直沒放在心上,吃相也和老頭一樣,饞得難看。老頭見了,喜得直笑,邊吃邊說道:

“你這小鬼,不要過於自恃逞能。適才聽你所說,你那師父師叔必是我的熟人,不知怎麼會選到你這麼一個淘氣玩意,我就沒地方覓像你這樣的寶貨。”小孩道:“你喜歡我麼?我師父已死,當時跟着師叔鬼混,他老人家正嫌我呢。你要願意,把你那正反七十二解,形分太乙掌法傳授給我,練完就跟你當幾年徒弟去。除了每天陪你玩,還供你好酒好菜吃,你看如何?”

老頭道:“我早算計你有這心思,偏要擠我露出口風才說,真鬼透了!我收徒弟不重儀式,以後行事,必樣樣得合我的心才行。還有我一生沒收過徒弟,既收,當然不能受人欺負。今晚你偏和人打賭在先,休看我和樊老二日裏中了你的道兒,那是萬沒留心你一個小孩會有這麼靈巧。如真動手,你再加幾個也是白饒。我老頭子不說,和你打賭的樊老二便不好惹。他會用鐵扇子點人穴道,又會內功,練成勁氣,還會用鐵豆打人。

你去偷他身邊東西,越在十步左右,越容易被他打中要害。雖然有法子破,日裏你已偷過,知道偷他時最好對面下手,不問成功與否,須往右縱。他這右手,功夫不到家,是他短處,至少也傷不了你。這事總歸太難,我又說過不能幫你,你如盜不成功,我是收你不收呢?”

小孩道:“憑他這樣草包,沒有不成之理。他的毛病短處我全知道,你不用借話指點,免他生氣,說你偏向。”

樊秋聽這老少二人一吹一唱,一個明幫暗助,指點預防;一個學了乖去還不承情,覺着小鬼固然可惡,老頭也太不講交情,有心翻臉,又覺許多不便;更恐老頭拿話繞住自己,無事生非。越聽越有氣,實在不願再坐下去,忿然作色道:“扇子現在我腰問掛着,小賊你看清了,莫要白學些乖,到頭仍把一條小狗命送掉,累這無兒無女的老饞骨頭沒有接代的人,斷了香菸。我自去廟中安睡,看你這一日夜間顯什鬼門鬼道。”說罷,不俟二人答言,離座接連兩縱便到廟前,再縱身一躍,越牆而去。

小孩嚼着滿嘴東西,未暇回答,笑問老頭道:“老人家你看我逗得他有趣麼?”老頭道:“你休得意,他因今日連次吃癟,一半吃你盜扇的虧,不然侯紹就不死他手,也必重傷無疑。把你二人恨入骨髓。他手太黑,你難於近身,這把破扇子,看你如何盜法?

你一個小孩子,和他這樣成名人物相敵,敗了都有面子,何況你在事前已佔上風,他吹大氣,再妙不過,你怎還想說滿話呢?”小孩道:“我聽去世老恩師常說,事在人爲,天底下什麼艱難,都有法想。我守定他這句話不是一天了。任他手黑,我定將他扇子盜到手內。此時雖沒打好主意,不是還有一對時嗎?”老頭道:“放屁!你盜不來,我這徒弟怎麼收法?這般大意,如何成功?還有黃昏時他和我說,日裏和小鐵猴打得正緊,忽聽有人在旁邊樹上答話,僅見人影一晃,隨即停打追去。追出老遠,只見着一一張紙條,說師侄又將扇子要去,須得玩夠才還,叫他今晚單人前往原鬥處取扇,並無具名。

不但那人沒有追上,侯紹本在他後面尾追,不知何時他往,也沒了影。那是大人口音,再說腳程如此快法,決不是你。打時林中還有一騎馬人,也未尋到。適才他往林中赴約,我因遇一舊友,沒有同往,去到這時纔回。扇雖在手,神氣沮喪,我正忙吃,沒有問他,你就來了。其實我不是虎頭蛇尾,中途變心,一則他近年交了許多下作江湖,改了人性;二則來時,他沒約我幫他奪人東西,只請我助他開石取寶,鑄成之後,各分一半。我還說虞家世族文弱,如若恃強奪取,我決不幹,他又說對方文人,留此無用,已託人先容,以別的珍寶相易,並非謀奪,我纔來的。誰知他竟瞞頭蓋尾,話有虛實,侯紹一出來爲難,沒得如願,又遇見別的能手,簡直無法下臺,和我再三好說,請爲相助。本就不甚願意,又遇見醉鬼,說起虞家爲人和新娶之妾的來歷,自然更不肯再管這事了。借你一淘氣,恰好收風。他恨我無妨,你卻必須小心。那說話人想是你師叔了,適才我已想過,照他這等行徑,目前只有兩人能做得出。但這兩人,一個是我舊友,他已多年不再問事,並且聽說人在西北諸省,按說不會在此,不過事情難說,看你身法家數,好些像他傳授呢。還有一人,這些年來屢想和他相見,有人說他也很想見我,只沒機緣,老是彼此錯過。你且說說這人是誰?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師父是誰?看我猜對沒有。”

小孩道:“我倒有個名姓,這幾天有點煩心的事,不想再用,如今把我外號當名字用,你叫我黑摩勒好了。至於我那師叔,向不許我對人說他名姓,說了他要打我,他本事又大,我怎麼掉花樣也掉不過他。弄巧他這時候就許在我身後頭站着,我破扇子還沒到手,師父拜得成拜不成也不一定,先挨一頓冤枉打,那我大划不來。你一定要問,且把你猜的那兩人先說我聽一聽,如猜得對,我便點頭,話不打我嘴裏出來,他就不高興,也不能打我了。”

老頭聞言,四外瞥了一眼,笑道:“你這小玩意倒會搗鬼。你們這一套把戲,此時我已看透,還想掉槍花麼?我看幫助小鐵猴,和樊老二作對那人,不是丐仙呂渲,便是司空曉星,知道我已受人之託,不願明鬥,摸準我的脾氣,合謀算計,等我不管閒事,對付樊老二一個還不容易?弄巧連老醉鬼都是你們一黨,那是準備弄翻了臉,出來做小花臉的。除此二人,別人既無如此本領,也不敢輕易就來惹我。只有一樁奇怪,連我那麼素行不羈、想到就做的人,都不願欺壓良善,這兩人都是正人君子,素不與官府紳富交往,虞家與他們有什瓜葛?這般用盡心機代爲出力,難道說因爲那是天材地寶並世難逢。和樊老二一樣,見寶起意,連人家婦女的陪嗇物事都想據爲己有麼?尤其醉鬼,終日昏昏,一塌糊塗,身外之物一件不愛,這件東西分到手裏,決無此恆心和長歲月去煉它,也這般跟着垂涎則甚?”

小妹早從話裏、形貌上辨出老頭是誰,先頗駭然,不料變得這快,竟會把黑摩勒收爲門徒,又聽出曉星暗中相助,與何異之言吻合,方覺此老不出作梗,再有能人暗助,事決無妨,忽聽腦後有人低語道:“趕快隨我一同出去。”大驚回顧,正是何異,同時又聽樹前哈哈大笑道:“老饞鬼,吃了我的好酒,還要背後說人,可惜你今番被小孩吃癟,全料錯了。看你日後還有什麼說嘴?”小妹一聽語音,便知是醉鬼奚醒,因何異令她速出,不及細看,隨往前面走去。

老頭本覺出樹後有人,未及回看,奚醒便管斜刺裏縱將過來一嘲笑,恰將何異、小妹二人蹤跡掩過。老頭見樹後走出兩個生人,瞪着一雙鷂眼,方要張口。奚醒知他生疑,仍做不知,接說道:“這位便是酒主人,杜仙山白雁峯的何老兄同他侄女兒。你不是想到他家去麼?他適才與我相遇,聽你在此,要請到他家賽一賽酒量,約我一同踏月拜訪。

我因有點別的耽擱,叫他慢慢走一步。適才事完趕來,樊老二正和小黑拌嘴。我懶得見他,藏在一旁,本心想等老何到了再出來,不料你們說來說去說到我的頭上,我纔出面,老何也到。”老頭望着何異,剛把怪眼一翻,何異已搶前施禮道:“久仰葛兄大名,今日才得拜識,幸會得很。”老頭也轉了笑容,還禮道:“何兄不瞞你說,起初我聽人說你那出手雙絕的本領,久意想和你鬥上一鬥,老沒機會。後又聽說你已入山隱居,也就罷了。今日遇見醉鬼,才知你還會釀這好的酒,把我癮頭勾起。你若不來,早晚之間非去偷酒不可,你這一來,我倒不好意思了。”

奚醒笑道:“老何你聽聽,我說饞骨頭自會尋上門來,你偏要引賊入室,這不是自招了麼?”何異聽二人玩笑,也半莊半諧答道:“葛兄素有神偷雅號,酒量食量更是並世無雙。小弟不才,飲食一道粗知料理,家藏陳酒也還不少。葛兄如欲一過酒食之癮,便可即日命駕,下榻舍間,作一平原之聚,聊盡區區東道。欲過偷癮,也請早賜光降,小弟定當厚固牆字,率領家衆日夕小心戒備,好讓兄臺施展神偷妙術,伸得一開眼界。

不過心儀已久,不論以偷來或以客來,均盼從速好了。”

老頭哈哈笑道:“久聞何兄快人快語,果然話不虛傳。只是酒還沒吃你一杯,先說平原十日之聚,未免小氣一點。”奚醒道:“聽他呢!他說恨不能和你賭飲十年酒,每日不醉無休,怎說十日?這是他近十年來染了假斯文習氣,動不動拋文引典,酸上兩句,卻吃你笑話了。”何異方要答話,一眼瞥見小妹站在身側,老頭正打量她,忙道,“我只顧說話,還忘了給你引見。這便是七指追魂、神偷葛鷹葛老前輩,快些上前拜見。”

小妹聽那老頭果是適才猜想那位名馳西南的七指神偷,連忙躬身施禮,喊了一聲“葛老前輩”。何異指着小妹道,“此女姓江,乃我故人之女,本領資質俱非庸流,尤其是她幼遭孤露,齠齡奉母,隱居江鄉。母又衰年多病,只她孤身弱女,每日衝冒風濤,以奉甘旨,從無缺欠,孝行至性實爲少見。適聽我說老兄來此,久仰老前輩當世義俠,要想拜識,故此帶來。她還做得一手好菜,此次駕臨,定要精製幾樣奉敬呢。”

內行人眼裏一看便透,葛鷹本看出小妹二目精光湛然,英芒內蘊,氣質凝鍊,有異尋常,分明上乘內外武功均有根底。可是聽何異這番說詞,從小奉侍病母,不曾離開,哪有餘閒尋求明師傳授?再一細加觀察,此女功候竟比黑摩勒還要深純,小小年紀能到此境,定是家傳無疑。只是近數十年江湖有名之士,縱不盡識,也都知底,從沒聽說有這麼一個姓江的,好生驚奇,便問:“此女之父叫什名字?”奚醒故意搶答道:“交淺不能言深。老何你先不許說,由他猜去。小妹不是還要做萊請他麼?等到你家,是做客人是做賊,身份定了再說不遲。”

小妹一想:“何、奚二人明知自己住在虞家,事前不曾商量,卻代自己出口請客。

這七指神偷,以前母親曾說過,他與亡父還有一點小過節。父事母所深知,獨這一件,生前不知什事岔過,沒說結果如何。僅知他右手大拇指上多出兩個枝指,武功絕倫,除亡父外,極少與之比肩。更精點穴和用那怪手練成的掌法,能十步抓空,並打傷人的要害。生性好酒好吃,滑稽玩世,喜歡偷富濟貧,常和朋友以偷盜打賭爲戲,本領高強,脾氣古怪。每以喜怒爲好惡,隨心任性,不拘小節。手底更是又黑又準,最重先人之見,心以爲是,決不更改。稍一勉強含混,被他識破,翻臉便不認人;又生就一對靈耳,哪怕睡夢之間,稍有動靜便被聽出。仇敵越來越多,誰也不願多和他親近。母親因他厲害,還詳說了他的形貌神情,命將來外間遇上時格外留意。何異與亡父深交,有什過節料必知道,這等說法定有用意。”醉鬼又說第二次,恐是點醒自己,不能再不答腔,隨接口道:“小女子幼侍家母,學了幾樣粗餚野蔬,不過聊表敬意,哪有何老世叔家庖精美?

但不知老前輩何時命駕?也好當晚趕回稟明家母,趕往何老世叔府上準備制辦,以免過於草率,更重不恭之罪。”

何異所說原有深意,奚醒倒是聽出話裏有因,才隨聲附和。何異見小妹慧心領悟,心中暗喜。葛鷹笑道:“我常說好資質女子難得,何況已有一半成就的小孩,不想一夜之間竟會遇見兩個。我知宴無好宴,吃人嘴軟。這黑頭小鬼受人指使,把我耍了個不亦樂乎,未了卻拜我爲師。如非三年前受那死狗暗算,將我雙耳震壞,也沒這糟。現在樊老二那把破扇子尚未盜來,如盜不成,我算是白吃了虧,連徒弟都收不成。這個小姑娘心裏靈便,都由眼睛隱隱現出,保不定你們又是打我什麼主意。可是我生平偏愛像他兩個這樣的小孩,見時我已心許,且不管這裏頭有什故事,我一準等這小鬼事完,不問盜成與否,定去白雁峯何家,先做些日子酒客,走前再大偷一回,過過我的偷癮如何?”

黑摩勒原裝不識何異,人來仍吃他的,並未理睬,聽到未句,忽然喜跳道:“這酒是何家制的,我聽你說過,好吃極了!不論如何師父總要帶我同去,你做客,我幫着吃;做賊,我也幫偷,你看如何?”葛鷹笑道:“呸,不要臉!這裏就喊師父,你扇子到手了麼?”黑摩勒胸中已有成竹,料定可以盜來,笑道:“這有何難,你不用忙,酒已下肚,再等我吃完這半隻醬鴨,肚皮吃飽,走還廟去,手到拿來。但是一件,我有我的手法,這次偷人東西,你們都在廟外頭等,不許進去。一則省得這廝說你想收徒弟,暗中幫我;二則免得被這兩個老頭子學了乖去,還讓那廝說我人多。”

奚醒哈哈笑道:“老鬼,你收那小鬼油腔滑調,和你一樣調皮,真像是一個爐裏鑄出來的,沒二樣貨,這倒不錯。幾時我也收個小醉鬼,接接我的衣鉢。”葛鷹沒有答理,瞪着一雙怪眼朝黑摩勒看了又看,正色說道:“說歸說,做歸做。當着外人,你活莫說太滿。你如盜他不來,雖說年紀小不要緊,到底不好落場呢。”黑摩勒道:“師父只管放心。你在這裏至多等到天亮,我如不把這廝破扇子盜來,你說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從此也不再見人了。不過扇子到手,他要追出來不認賬,我卻不願和他這樣不要麪皮人相打呢。”葛鷹道:“那是自然,只扇子一沾你手便算他輸,底下都有我呢。他定在廟裏練內功,未必想到你敢當時一人下手,立竿見影,看是繁難,或者還有機會,試一試去也好。反正要到明天夜裏盜不成你算輸,去試試看也好。”

黑摩勒隨把手中鴨骨往草地裏一扔道:“如若我不出來,不到天亮,誰也不要走去,把我戲法弄破,盜不來破扇子,卻莫怪我。”葛鷹笑道:“樊老二真要把你弄死,我也饒鬆不了他,依你就是。”黑摩勒道:“我如被害,只能怨我沒有本事。你說這話,豈不又叫他說你偏心?”奚醒道:“小鬼頭,此時由你說嘴,到了天亮要不成功,我們都等在此地,看你有什面孔出來見人?”黑摩勒道:“那也不要緊。我師還沒正經拜,可是他拿話繞人的本事我已學會,盜不出來自有一番交代。反正有你酒吃,你等着吧。”

說完,仍把面具戴上,縱身越牆而入。

奚醒笑對葛鷹道:“這小鬼頭頑皮透頂,你將來不好好管教,留心給你現世呢。”

葛鷹把眼一瞪道:“沒這種事!因爲舉動說話像我,才喜歡他呢。實告訴你,今天在酒館才一見面,我就把他看中了意,便今晚盜不成功,我也收他做徒弟,不過不許再管這閒事罷了。”奚醒道:“你向來做事心口如一,小鬼頭有什好處?你這樣看重,連爲他瞞心昧己都願意呢?”葛鷹道:“你哪知道,樊老二這次的約我幫忙,本就是當時利用,沒安好心。此寶目前只有我和寒山老尼能開取錘鍊。因寒山老尼精幹劍術,難請,人又正派,連我都不肯強奪好人東西,何況是她?又不相識,無法請教。此外還有一人也能勉強開煉,與樊老二倒是相好。這廝偏出了名的心黑,遇上便宜六親不認。實在無法才找的我。起初怕我不來,一意苦纏,說得滿好,等我答應,漸漸露出私心,意欲煉成之後,藉着我曾說過‘我非此寶主人,得後無此恆心功力去長日習練,如作防身,又用它不着,分得來也是留待有緣’這一番話,變方設計和我掉槍花,我已不大高興。後來他往金華劉家搗鬼,我料他對我所說不實不盡,暗中跟去。一查考,才知那劉家父子爲富不仁,俱是衣冠禽獸,勾通狗盜金鵬、白鳳娃夫妻,想拿至親虞某送禮,不想被隱居富春江邊、化名蘇半瓢的獨叟吳尚看破,他和虞某新交至好,暗將狗盜圖記摘去。狗子金庭玉本和他有仇,慫恿侯紹埋伏中途,老吳受了辣手暗算,不久身死。侯紹吃了目力不濟的虧,誤殺好友,悔恨已極,逼着狗盜夫妻從優埋葬。”

“老吳隱居,原爲撫一幼女,那情節也和侯紹傷他大同小異,誤傷好友全家,意欲以此減孽補過,不想仍遭同樣報應。他素稱神算,不知怎的竟未算出狗盜夫妻爲恐天門三老得信不肯甘休,來爲老吳復仇,害怕都來不及,怎還敢來尋他義女的晦氣?只恨事由劉家狗子而起,喊去責罵了一頓。都是你這酒鬼醉後胡說,被樊老二聽去,知道此女已奉老吳遺命嫁給虞某,妝奩中藏有此寶。先把我約定,再去恐嚇狗子,逼他寫信,向虞某詐索強取。我素不肯欺壓良善,何況又是故人給養女之物,當時便改了主意。只是心中奇怪,此寶另有主人,與我還是舊交,後來爲人所害奪去。我因雙方都是朋友,死者全家喪盡,沒有後人,無從暗助爲力,心雖不忿,未便出頭。爲防他請我開石取寶,特命人尋我幾次,俱都未去。聞他得寶以後,無處尋找良工,我又堅決不去,遲延至今,已有多年不曾聽人提說,怎麼無緣無故到了老吳手裏?想借便看看真假,故意叫樊老二先來,另約地點相見。不料侯紹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早探明他的行徑,埋伏在彼,給樊老二吃了一點苦頭,當時丟醜。我原意由樊老二自去胡鬧,我自往街上買醉,等他將寶取來,看出是假,奚落他一場;如若是真,再繞着彎,原封送回。才端起酒杯,便與小鬼相遇。”

葛鷹滔滔不絕,正往下說得起勁。忽聽一聲“師父”,黑摩勒已在廟牆頭上現身,晃眼縱落,笑嘻嘻跑來,手裏拿的正是那把鐵扇子,連去帶來,共總不過吃頓飯的工夫。

這一來,休說小妹看了驚異,連葛鷹也都萬想不到會盜得如此神速,鷂眼圓瞪,未及發話,醉鬼奚醒已先笑道:“老頭,你終算有眼力,先收他做了徒弟,頂多叫人說是青出於藍,不致再有別的笑話。要不的話,你那神偷的好招牌今夜就算倒了。”葛鷹道:

“放屁!除開樊老二甘心送上,這裏頭必還有別的隱情。憑小鬼一人,看他那麼機警聰明,不是沒望,決沒這麼容易。你當樊老二是好吃的麼?”黑摩勒暗忖:“這老頭果然厲害,師叔再三勸我拜他爲師,倒是不算冤枉。這事必須如此答法,纔沒褒貶。”便笑答道:“師父不必追問,剛纔我不說麼,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做賊不是什麼體面事,紙老虎戳穿,一錢不值。不管我是怎麼偷來的,反正我從樊老二腰間親手解下就算成功,不信你找樊老二間去。定要追問詳情,法不傳六耳,沒人時再說好了。”葛鷹一聽黑摩勒竟由樊老二身畔親手解下,知無虛假,又是喜歡,又是驚奇。何、奚二人原知司空曉星暗中相助,先未覺異,及聽這種說法,也是暗中驚讚不已。

葛鷹剛誇了一句:“好徒弟,你真行!”忽見廟牆上又是人影一晃,隨聽怒喝:

“畜生小賊,快納命來!”聲隨人到,箭一般直向黑摩勒立處撲來,隔老遠便將雙手伸出,帶起虎虎風聲,眼看抓到。小妹見來人正是樊秋,兩下相隔十來丈,一縱即至,縱時用“飛鷹攫兔”的身法,身子往下一矮,足蹬廟牆,頭前腳後,雙手微拳,臨快到達,倏地掌心向外,左右平分,由外轉內畫一圓圈,收向前胸,將力運足,再化成“神龍探爪”之勢,向前發出。這等極惡毒的掌法,非內外功到了上乘地步不能施爲,看神氣,真力已用了足夠九成,常人挨着一點固然筋斷骨折,萬無生理,便被那掌風擊中,輕則身受重傷成爲殘廢,重則也必震傷內腑,也難倖免。不是深仇宿恨,急怒攻心,怎會下此毒手?樊秋一面情急拼命,黑摩勒竟似沒怎在意。暗道“不好”,剛想施展暗器,何異在旁已有覺察,忙使眼色止住。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小妹同仇敵愾、心念微動這瞬息之間,猛聽葛鷹厲聲喝道:

“樊老二!真正不要面孔麼?”同時又是一個聲隨人起。這次卻是改進爲退,葛鷹雙手迎頭往外一推。樊秋撲近黑摩勒頭上尚有數尺高遠,腳還沒有沾地,竟在半懸中倒震出去三丈來遠,落於就地,怒氣衝衝指着老少二人喝罵道:“這事我不認輸!扇子還我,叫這小賊畜生二次再偷,輸了,我從此不在人前出面。如若不然,任你老饞鬼怎麼護犢,我也取他狗命!”葛鷹本覺黑摩勒盜得太易必有原因,笑道:“天底下也有你這樣厚臉皮的人,且把你那篇歪理說出來我聽一聽,當着衆人,只講得通也行。難得你這個年紀,多少也有過一點名頭,輸了賴賬,還用辣手傷人,真正混賬透頂!”

樊秋怒道:“老饞鬼,少要口裏不乾不淨!你這種反覆無常的小人,本來不值和你多說,你問小鬼,他可惡不?”黑摩勒笑嘻嘻道:“你還好意思說哩!我和你有什客氣頭,反正破扇於是我親自由你腰帶上解下來,並沒假手他人,你也親眼看見。再想抵賴,一則情理上講不過去,二則我也沒有這多工夫和無賴糾纏。虧你先前還說,讓我找幫手,只盜去就算數,怎又厚臉抵賴起來?實告訴你,今晚認輸一走,是你便宜,我那幫手本領比我勝強十倍,如要和他較量,你再饒上十個,也是白送!破扇於是你一生招牌,先說的話算數,你就認輸拿走;此時不拿,我要它無用,明早就當路拾交官了。”

樊秋怒火頭上,一出來便把話說錯,答不出個理來,自己縱橫江湖數十年,何曾受過這等奚落?聞言不禁羞惱成怒,暴喝一聲,又要撲上。葛鷹早聽出樊秋雖吃了冤枉虧,扇子確是黑摩勒親手盜下,見他話答不出,又想傷人,如何能容?立即乘機變臉,把雙鷂眼一瞪,厲聲喝道:“樊老二,且莫妄動!先前我原說,他盜來扇子,我才收他爲徒。

彼時只做中人,兩下均無偏袒。他進廟以前,說是一進去便手到拿來,我還不信。誰知果然如此容易。他便假手於人,你也不能不算,何況親手自取。他既成功,便是我的徒弟,打算欺他,從此休想!你如不服,來來來!你有什麼本領,只管和我施展好了。”

樊秋氣得把牙一挫道:“小鬼畜生欺人大甚!我不殺他,情理難容!你這老賊,雖狗往裏咬,但此次是我約來,如若和你動手,顯我量小。我錯把瘋狗當人用,只好自認眼瞎。老賊不必逞能,暫時我先讓你一步,明早離開此地,再如相遇便是仇敵,我自會尋你這老賊小賊一齊算賬。我失陪了!”說罷,怒氣衝衝轉身就走。黑摩勒知他敵不過葛鷹自找臺階,高喊道:“樊老英雄慢走一步!你這把仗它成名的鐵扇子還沒帶去呢!

放在這裏沒人照管,被別人拾去,我們不賠啊!”樊秋只做不聽見,頭也未回,竟自走去。

葛鷹道:“他已氣得夠受的了。你這小娃家怎如此尖酸刻薄,一絲不讓?”黑摩勒道:“我一點也不刻薄,不然,方纔就要他命了。憑他那點本領就想欺人,還差得遠呢。

誰還怕他不成?”葛鷹道:“樊老二比我雖差一籌,目前也沒幾個能佔他的上風。據你說,好似當面親手解下,難道他是死人麼?”黑摩勒道:“沒對你老人家說,法不傳六耳麼?拜師之後,沒人時自會對你老人家實說,忙什麼?”葛鷹笑罵了一句:“淘氣小鬼!”更不再往下追問。

何異知他受了司空曉星叮囑,不便明言,看了小妹一眼,對着葛鷹笑道:“樊秋今晚不但吃虧受氣,因他急怒太過,連言談舉止都失身份。我們不知盜得這快,也沒避開。

明早回味,必然省悟。此人紊來好強任性,對賢師徒雖恨切了骨,虞家倒不致再有擾害了。”小妹明知何異借話點醒自己放心,也將頭微點。何異又接說道:“今晚好月色,難得老兄新收弟子,令高足又如此爭氣。破廟荒涼,何妨即時移寓舍問,先謀一長夜之飲。明晚再由小弟設筵與賢師徒作賀,就便行那拜師之禮。後日再開幾壇陳酒,同嘗我江侄女的佳餚如何?”奚醒首先拍手稱妙。黑摩勒也搶說道:“師父,我替你取那破包袱去。那半瓶假酒和破鞋不要了吧?”葛鷹笑罵:“混賬東西!”黑摩勒笑嘻嘻越牆而入。何異笑道:“有其師必有其徒,頭天認師父,便當人掀你頭皮,這小玩意忒刁鑽,你這師父不好當呢。”葛鷹道,“不勞費心,我正要他這樣,纔開心呢!”黑摩勒去有盞茶時光,方把包袱取回,說是適才吃多,拉了泡屎。何異算計曉星必然還在廟內,便對小妹道:“我四人走了,你見令堂代我請安,後天到我家宴請葛老前輩再見吧。”小妹連忙應了,當下五人分作兩路,一同起身。

行時,何異故讓葛鷹居前,手指古廟,朝小妹打了一個手勢。小妹會意,遙望四人去遠,重又返回。因爲圖近,由橫里路上,相隔廟前約有四五丈長,便聽兩人問答之聲。

閃身樹後一看,廟前老松下忽然多了兩人,一箇中年,一個長身老者,銀髯飄蕭,貌相奇古,宛如圖畫中人一般,看神氣好似新由廟中走出。緊跟着廟牆內又縱出一個小孩,也和黑摩勒一樣打扮,如非頭上面具搭向腦後露出本來面目,幾疑黑摩勒重又迴轉,心方奇怪。小孩忽向二人低聲說了兩句,老者說:“喚她來吧。”語聲才住,小孩倏地反身一躍,便到了自己身前,幾乎嚇了一跳,因自己正祕行藏,雖知三人決非敵黨,但不欲多見生人,以爲小孩有事他往,忙往樹右一閃,待要閃開。誰知小孩一落地便站住不動,朝樹後喚道:“姊姊快出來,我是蘭珍姊姊多年不見、乳名醜兒的兄弟,不是外人。

我師父蕭隱君和司空師叔喊你過去說話呢。”小妹一聽小孩是蘭珍之弟,那中年人竟是司空曉星,尤其蕭隱君,久聞大名從未得見,居然在此相逢,還給自己出力,怎不喜出望外?忙即走出,笑問道:“你就是蘭姊之弟麼?她想你不是一天了。”小孩把怪眼一翻道:“那個自然。不是爲她,我還在黃山不來呢。只她被仇人嫁給人家做小老婆,太沒有出息了!要跟我學,今生不討老婆,她也不出嫁,尋一好女師父,學本事多好!師父喊你,快走吧。”

小妹見他長得一張又凹又扁的臉,短鼻如山,卻往橫長,又寬又厚,闊口嘻脣,偏長着上下兩排白細整齊的牙齒,圓額墳起,濃眉高凸,幾乎簇成“一”字,眉下緊接着一雙暴眼,偏是白多黑少,碧睛如豆,說起話來滴溜溜亂轉,身材尤爲矮小,端的又醜又怪。再聽說話,也是怪聲怪氣,雜亂無章,心中好笑,見他已然催走先行,隨走隨答道:“令姊此事,也有苦衷,況且虞家仍是按禮娶妻,未以側室相待呢。”小孩又翻眼睛,回臉答道:“人家已有老婆,還說不是做小!你告訴她,要想見我,自來這裏,我不能上門去認這家做親戚。”

小妹因將走到二老面前,不願再多爭辯,含糊應了,先開口叫了聲“司空世叔”,正要下拜行禮,曉星搶攔道:“侄女莫忙!這位老人家,便是三十年前名滿天下,人稱乾坤八掌地行仙,後來隱居黃山天都、始信兩峯的陶元曜。陶老世伯與令尊生平莫逆之交,這次特爲你事而來,快先上前拜見。”小妹聞言大喜,忙向二人相次行禮拜見,起立躬身問道:“侄女常聽人說,黃山天都峯隱有一位姓蕭的老前輩,始信峯頂也結有茅棚,陶世伯可與這位老前輩同在一起麼?”

司空曉星道:“豈但一起,那便是他的化身呢!你陶世伯自從得了一部玄門煉魔祕籍,便即改姓爲蕭,隱名避世,移居黃山,連令尊和我那樣好友,先都不知他的蹤跡。

不料世緣未了,情出不已,入山不幾年又管了幾次閒事,舊名雖隱,新名又復大著。因他有姓無名,江湖上都稱他做蕭隱君,其實是二實一。本心遷地爲良,偏又難捨黃山鬆雲之勝,遷延至今,惹下好些牽纏。他隱退時你還未生,定不深悉,歸問令堂,自知底細。當年令尊遇害,如我二人有一在側,也不致鬧得那麼糟法。後來我們得信,已然無及。”

“這多年來,並非忘卻死友,視若路人。一則令堂應變,智計過人,更有志節,立志撫孤,使親女手刃父仇,寧可十年薪膽,受盡苦辛,不向外人求助,不特仇敵爲她所愚,連我二人和天門三老都把傳言信以爲真。心想令尊身後無人,對方與我諸人也有一點交誼,又非庸手,獨往既難制其死命,約同下手,一則以衆凌寡不是我輩所爲,他如認低服罪,更難遽下毒手。你陶世伯心腸最熱,爲此籌思多年,恰巧他去年路遇天門三老中的馬野塵,發現他昔年所收的一個徒弟,並非俞家醜子,實是令尊骨血,此事只可問你義姊蘭珍:醜兒親母是否名叫添香,難產將亡由馬野塵用延命丹保全,生子以後便閉居高樓不再見人,後來自盡的?便得知端倪了。

“虞家有一表弟名叫周鼎,也是你陶世伯的門下。我本不知你事,因化名蘇半瓢的吳獨叟爲侯紹誤殺,暗護遺孤,日前無心相遇,我疑他要往虞家鬧鬼,暗中監察了幾天,覺他行徑難測,又遇醉鬼奚醒,追問出一點真情,正遇樊秋投函詐寶,晴助了侯紹一臂。

隨往何家,恰值你陶世叔在彼,才得全知,侄女便去。我知那老偷兒生平從不輸氣,甚是難纏,又有別的瓜葛,不願和他明鬥。主意還沒打好,我師侄黑摩勒竟和他路上相遇,見他在酒店裏開人玩笑,看出是個有本領的能手,心中不服,乘機將他銀袋盜來,見我一說。我知他闖禍,本意叫他送還,繼一想,這樣老偷兒仍未必甘休,莫如索性叫他跌翻在小孩手裏。此人有一古怪脾氣,當時不能找回面子,哪怕別處遇上,你死我活,所行的事立即作罷。對手又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如被吃癟,真是哭笑不得,明日必走無疑。他一走,剩下樊秋就好辦了。可是老偷兒一雙鬼手厲害非常,人丟大大,稍一疏忽,命便難保。於是想到他那功夫正對黑摩勒的路數,事後如乘他無法下臺、面子難堪之際,拜他爲師,十九應允。於是教了黑摩勒一番話,命其夜來前往。他先說世上除他師父和我而外,決不再向別人低頭。後經勸說,已然應允。安心想學人家本領了,依然把人家戲耍了個不亦樂乎。我沒想到他如此逞強任性,會當時就走。等我按時趕到,他已露面,和樊秋打賭盜扇了,我看出老偷兒愛他已極,拜師之說已有成議,才放了心。”

“這小孩真正膽大包天,淘氣透頂,未從拜師,幾乎把師父送到糞坑裏去。那樊秋那樣強敵,竟敢公然和人定約,盜取貼身之物。總算運氣大好,一方是化敵爲師,從此學得不少祕傳;一方又遇見陶兄師徒到來,暗中相助,處處都佔了上風。可是樊秋決不甘心吃虧,此仇非報不可,第一是尋小鐵猴,第二是老偷兒師徒。更有你那藏珍是他多年夢想之物,寧肯丟人舍臉,自壞品行,受人唾罵,也必要弄到手裏纔算。照他今日那樣氣急敗壞不要臉的行徑,說不定假作負氣他去,等事稍冷,使人料他仇未報前不會再來,突然乘機篡奪。此番不是明搶就是暗盜,寶物雖重,卻難不倒他。固然令堂與侄女俱非庸流,未必不是對手,但也除不了他。失寶自是不好,動上手再被逃走,傳說出去,蹤跡定被仇人知曉,也是不妥。”

“樊秋至今不知蕭隱君就是當年的陶元曜,以爲目前只有兩人能夠開鑄,此事正好借重小鐵猴,用魚目混珠之計,由我做一假字帖,代蘭珍編造些先人得寶根由,尋塊假石貼在上面,令小鐵猴盜去,尋一深山古洞藏好。故意顯些蹤跡在他眼裏,再把虞家失竊之事傳出,看是如何,再作計較。好在他二人深仇早結,不這麼做,也是一樣,無什相干。你那對頭近來聲勢浩大,手有名劍,加以同黨能手甚多,要報父仇,非將石中金精取出煉成寶劍,難望成功。放在虞家,除啓外人覬覦,日夕操心,別無用處。最好拜託你陶老世叔帶往黃山開出,用水火磨鍊,鑄成利器,再交還你,方是善策。適才我已和他說過,相約同來,想等事完,再對你兄弟醜兒把他出身來歷說明,令往尋你來此相見,不想你竟在此。那老偷兒手辣心狠,何等厲害!你只顧樹後窺探出神,立得那近,只被稍一留神,聽出鼻息,你再疏忽,定遭毒手。尚幸你何世叔趕來,看出是你,將計就計引出相見,令你請客,還有用意,到時務必前去纔好。”

小妹聽那老者竟是當年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耀,曾聽母親說過,他與曉星俱是亡父至交,父親在日,曾有“金精至寶如能鑄成刀劍,便是干將莫邪一類的利器,可惜陶元曜隱名避世不知去向,無法開取”之言,難得這般相合。尤其自己平日打算父仇報後,奉母百年便即出家,只爲本門無後,想起愁急。父親會有棄兒寄在蘭珍本身之父家中,更是萬想不到的事。此事平日雖聽母親說過,但知父親死前年壽已高,生具異稟,精力過人,大奎修齡,竟如壯夫,生母乃是三次續絃。父親老年忽然思子,因三娶尚無子嗣,膝前只己一女,屢欲納妾,俱爲母親所阻,又有一點懼內,不願爲此相爭。又得番僧延嗣之藥,於是暗中置了幾處外家,不久便爲仇人所害。生前惟恐母知,就有兒子寄養友家也不肯說。死時事起倉猝,母女二人俱不在側,自更無從知曉。陶世叔既由天門三老口中查出真情,自不會假,這一來,把晝夜在懷的兩樁心事同時如願相償,怎不喜出望外?等曉星把話說完,立即拜謝應諾。

陶元曜隨喚醜兒過來,醜兒正在一旁發怔,聞言應聲走近,說道:“師父,你不是說我爹是被吳尚老賊害死的麼?怎麼又是江家兒子呢?”陶元曜笑道:“我還是新近才知底細,本想把他兩姊妹喚來,對面明說,恰好你姊來此,事已商定,我就無須再見蘭珍了。你生身之父也爲仇人所殺,但非吳尚,另有一人,因你性情太暴,學養尚差,此時不能明說。你母姊現因避禍隱藏,指江爲姓,你也相從姓江好了。想我初收你時,年才四歲,正在頑皮,我愛你資質,帶往黃山,問你名字,說叫醜兒,常居山中,並未取名,由我喊到如今。再不幾年,你便出山,與你姊同報父仇。還有你那嫡母衰年多病,此後不斷探看母姊,往來黃山、永康兩地,難免不見外人,仍用乳名聽之不雅,現在賜你一個單名,叫作江明。此中曾有一點用意,先不說它。至於你那以前出身,可同你姊到虞家去問蘭珍,如她彼時年幼,不能深悉,天門三老家中尚有她家一箇舊僕,異日前往一問,自知就裏。”江明喜道:“我說憑我醜兒的姊妹,怎會受仇人撫養,認仇爲父,還嫁人做小呢。這一來。那吳尚與我無干,也不去翻他死人骨頭了。但我親爹的仇人是誰,師父怎不說呢?”

陶元曜正色說道:“這個不比吳尚,還能看我情面,人也還好,你去尋他,遇上就沒了命。你本領尚差,怎能去得?如未到說時,不但不對你說,以後還不許你向你母姊盤問。我不知你真實底細時,曾再三對你說,吳某事出誤會,一時失手,並非故意,爲此無心過失,棄家撫孤,力圖補過,以對死友,用心尚是君子。況且你父原有致死之道,臨危還有遺囑,不許家人戚友報仇,此紙尚在吳某手裏。此仇難報,你當面應允,如今人已死去,適才自吐心事,竟還要翻他的屍骨,固然真相已明,不會再有此舉,論起居心,終是違我教訓。還有吳某生平精於佔算,雖然自身的事依舊脫不出一個數字,可是他那星卜之術的確其驗如神。他因算出蘭珍命賦小星,又思接延女家嗣續,費了許多機謀才作成這門親事,臨了,自己竟以身殉,臨死仍心心念念爲故人之女打算,要給侯紹以託孤之任,對於自己,死生恩怨全不置念,用心可謂良苦。你那義姊蘭珍受他多年撫養,愛逾親生,到此地步,自然惟命是從,還有什話可說?況且虞某又極感恩知德,並未以側室之禮相待,有似英皇,無分正嫡。是你的親姊,又有什不體面處?你卻一口一個小老婆,不屑與之相見。殊不知你雖非她父所生,汝母從小就受她家恩養,後來聞你父死殉節,又以優禮厚葬。你自出生便在她家寄養,也有幾年父子情分。平日隨我山中讀書,爲年不少,怎氣質仍如童稚,言行一點不假思索?此後再如任意胡行,一定逐出門牆,不要你了!”

江明急道:“師父不要生氣,徒兒下次改過,不敢這樣了。”陶元曜道:“念你初犯,不來怪你。小妹年紀不過比你長兩三月,你二人同具至性異稟,得天獨厚。只管你文武兩門都能將就,但你久處山中,習於粗野,既沒她心細,也不似她從小流離,艱苦備嚐,懂事得多。論名份,她又是你長姊。以後除我以外,務要遵從母、姊教誨,天已將明,侯紹少時到此,我二人對他還有話說。可隨你姊同往虞家見母。你姊越牆先進,你等明透,自己叩門請見。小妹到家,便把藏珍取出,晚來放在屋外,我自有人往取。

虞家儘可安居,即被仇人知道,你司空叔如不在此,速往黃山送信,我自有處。”

小妹姊弟一一領命,隨即拜辭起身。走到路上,小妹一旦得了這麼有本領的兄弟,又是喜歡,又是親熱,滿肚皮話,不知從哪裏說起?仰視星月已隱,天色轉暗,晚風侵肌,似有欲雨之狀。知道再不一會,田家人起,因弟新來,不願他一人門外久候,想陪他說一會話,便和江明抄小路繞到虞家後門竹林隱祕之處,邊走邊談,漸漸說到昨晚盜扇之事。

原來昨晚黑摩勒,只是一股子勇壯之氣,與樊秋打賭時,心中尚無一定主見,口裏說笑,暗中盤算,忽見奚醒、何異、江小妹出現,暗忖:“奚、何二人既到,司空師叔必來無疑。”回臉一看,果見司空曉星隱身樹後,用手朝廟一指,隨即飛身入內。這時葛鷹正在打量何、江二人,毫未覺察。黑摩勒見曉星要他進廟,知道今晚盜扇之事十九成功,後來奚醒用話一引,乘機起身。那廟外觀地方不大,內裏卻有三層殿房,因是鄉民報賽之所,管廟人因地太僻靜,平日又有鬧鬼風說,雖不住在廟內,每年也來打掃兩次。後兩層並不殘破,內偏殿還設有牀榻几案。樊秋以前曾經來過,因當地離虞家頗近,又極隱僻,用作下榻之所,決無人知,便和葛鷹定約,在此落腳,同住偏殿之中。

黑摩勒適才戲耍葛鷹,已然入內兩次,知道地頭,本想會見曉星之後再行下手,不料身才落地,瞥見外大殿拐角上,一條人影閃了一閃,順便道往裏跑去,身法快極,黑摩勒眼尖,看出那人身材比自己高不了許多,腳程迅速,一點聲音俱無,最奇怪是也穿着一身黑,頭戴面具,和自己打扮得一般無二,好生驚奇,連忙拔步追去,一直追進後殿,並無蹤影。曉星也不知在哪裏,因右偏殿便是敵人臥處,輕輕蜇過,隔窗眼往裏看:

樊秋坐在榻上,長衣已脫,尚未倒臥,鐵扇子插在腰間板帶上面,兩手反掌朝下,分按兩膝,微微顫動,滿面怒容,時作獰笑,好似憤恨已極。如旁人看去,不過見尋常閒坐,黑摩勒受過高明傳授,一見便知敵人正在運用內功,將全身真力聚於兩掌,準備傷人性命,照此情形,休說進前無幸,便隔着窗戶被他發覺,吃他用百步打空真力打中要害,也是不死必傷。可是這種功夫最爲難練,運氣時火候稍一不純,氣與力失了勻稱,或是遇見行家,冷不防照準穴道一點,便能將氣閉住,不等解救,無法動轉,自己漫說無此本領,就有此本領,敵人背牆而坐,室只一門一窗,如何近身?知道厲害,屏着氣息在窗外偷看了一會。樊秋似料葛鷹不會令黑摩勒當時就來犯險,只管運用功夫,準備一擊立斃,並未防到來得這快,自信過甚,以爲萬無敗理,始終側臉向窗,一點也沒留意回看。

黑摩勒見無法下手,來時又吹了大氣,方欲再尋曉星,猛覺頭頸被人彈了一下,不禁大驚。回頭一看,身後無人,適才所見黑衣小孩又在往二進便道拐角上出現,閃了一閃,立即跑去,疾如電掣,一瞥即逝。

黑摩勒追到二殿,又無蹤跡,暗忖:“師叔平日雖喜遊戲三昧,對我卻極莊嚴,只管親若父子,輕易不假辭色,今晚關係甚大,決不會在這要緊關頭來此相戲,再說身材又矮,許多不像,如是外人,師叔已先進廟,不會不知,怎能容他向我作梗?況且此人不像大人,腳程比我還快,除卻得過本門中真傳,從小練起,還生具一絕好資質,哪有這等本領?我這身打扮,不知哪裏學來,莫非荒山古廟真個有鬼不成?”且追且想,不覺追到頭層外牆,又縱向殿頂四下-望,除後偏殿敵人居室隱隱有燭光由窗上透出外,別無跡兆。心中納悶:“師叔明明令我人廟,怎會不見?”只得縱落,坐在大殿石欄上打這盜扇主意。尋思了一會,知道敵人恨己切骨,此去如不能手到成功,必爲所傷無疑。

有那一日夜工夫,老虎也有打盹時候,守定了他,不會一點時機沒有。偏又好勝,對人吹了大氣,時候過久,便盜得成功也欠光鮮,何況無法下手。

方自尋思發急,忽又瞥見適遇黑衣小孩在殿角便道上出現,將手一招,如飛往後殿跑去。黑摩勒暗罵:“這廝又來引我,今番不管你是人是鬼,好歹總要叫你嚐嚐滋味!”

念頭一轉,縱起便追,心還怕追他不上,轉到二殿又復隱去,誰知今番對方反恐他不肯窮追,竟未中途隱退,一晃小孩轉向後殿。黑摩勒因後偏殿住有仇人,回手先取出兵刃暗器,以防不測。稍停了停,容到追進後殿天井中,眼看前面小孩已立在偏殿門外,二次回手招了一下,輕悄悄踅身而入。黑摩勒疑是仇敵黨羽,先還不敢冒失前進,在便道轉角上立了一會,不聽動靜,忍不住縱向窗外,試探着往裏一看:樊秋已側臉向外臥倒,身子看去似乎發僵,滿臉俱是恨急,那黑衣小孩站在牀前,不時偏頭外望,後來覺出黑摩勒在外窺探,隨指窗外和樊秋身旁鐵扇,打了一陣手勢,意似說:敵人已無能爲,要黑摩勒乘機入內盜扇。比完隨即退出,也沒見他出門,便即無蹤。

黑摩勒雖看出樊秋似被人點了啞穴僵倒,因事突兀,真假不定,仍疑小孩是樊秋黨羽,恐中誘敵之計,在外躊躇。約有半盞茶時,小孩好似明白黑摩勒的心意,二次又復進房,走到樊秋面前,竟作了一個惡劇:先似打算解中小衣,想了想,回手抄起黑摩勒盜換葛鷹的那瓶酒水,微掀面具,含了一滿口,輕悄悄放下酒瓶,將身微俯,一鼓腮幫,噴了樊秋一臉,重又比了回手勢,縱將出去。樊秋受人捉弄,不聲不動,直似失了知覺一般。

經此一來,黑摩勒方始大悟,知道小孩有心助己,不知用什方法將樊秋制倒,特意將鐵扇子留給自己親手盜取,以符適才打賭定約之言;還恐多疑,又將自己引來,加以指點。平日以爲師父臨去遺言說自己生具異質,並世少有,異日再隨司空師叔加以深造,小一輩人裏當無敵手,常時想起自負,除師叔外,什麼人物也看不上眼裏。想不到今晚遇見一個年歲相仿的小孩,本領會高出己上,拾人唾餘,自覺這般到手面上無光,方在尋思,委決不下,猛聽耳際有人悄聲說道:“黑師兄還不快點進去?我師父不願傷他,還要解救過來呢。老偷兒還等着你,時候久了,如何能行?”黑摩勒聞聲回顧,見來人正是那小孩,身量比自己高不了半頭,身法靈巧,矯健已極,來到身後,竟未覺察,好生慚愧。等他說完,方要比手勢,與他一同入內,小孩一縱身,已到了二殿便道拐角上。

黑摩勒無法,心想他喊我師兄,總算沒在外人面前丟臉。知道時機緊迫,稍縱即逝,也就不再遲疑,徑由正門跑進,走到樊秋面前,將扇取下。因知樊秋真氣岔入腰穴,五官四肢全失效用,反正結怨,樂得說他兩句便宜話,扇子到手,大聲喝道:“姓樊的!

破扇子我是取走了。此時取你性命,易如反掌,我不肯無故傷生,識進退的,天亮各自走吧!”說完一回頭,見黑衣小孩又在身後站定,不住揮手催走。黑摩勒很想與他親近,又要拉他。小孩將手一搖,指了指榻上,知是等己走後,解救樊秋。暗忖:“樊秋本領不弱,將他制倒已是難極,對面解救,他又和我一樣打扮,醒來豈肯甘休?這個我倒要看他如何下手。”隨比手勢,約小孩外間相見。小孩也比手勢,說當日不行,日後自會等他。黑摩勒隨即退出,伏身窗側偷覷。

小孩略待了一會,約莫人已出廟,一縱身抓住房頂椽角,將上面碎磚取下一塊,隨即縱落,全神註定樊秋,右手指朝他胸脅問微微一點,同時將碎磚拋落,意似防樊秋暴起動手。緊跟着再一縱身,朝樊秋所臥牆壁上飛去,兩手一抓,兩腿一蜷,回臉望下,竟和猿猴一般粘在牆上,繼見樊秋只將兩腳徐伸,仍是口眼均閉沒有暴起,更不怠慢,手足並用,就牆壁上一撐,便輕輕縱落門外,隨即跑出。黑摩勒忙迎上去,小孩見他未走,附耳低喝道:“還不快走!留神這廝追出拼命呢。”說罷先跑。黑摩勒纔想起樊秋受制時久,現正調氣,否則早已追出,忙往外跑。小孩在前,回手一擺,徑往二層偏殿縱去。黑摩勒料他必還有事,不便追躡,決計先行出廟交代,剛見葛鷹,說不幾句,樊秋便自追出。

樊秋氣量偏狹,眶毗之怨必報,從沒受過人的當面奚落,把黑摩勒恨入骨髓。打賭進廟以後,本心還想暗出窺伺,繼一想,老葛素來說話算數,此次約他相助,本就勉強,又不合藏頭露尾,中間還拿話繞他,全都看破。傍晚時,聽他口氣,已恐中變,果然這樣,只恨他不願意應當早說,不該臨時撤臺。這老賊耳目最靈,自己行動未必瞞他得過,只到明晚,扇子不被盜去,他縱心愛小賊,也是徒然。此時雖護小賊,不能公然相助,露出形跡。暗出窺伺,吃他看破,保不講些歪理,有了藉口,反而不美,只得中止。心料黑摩勒受了指點,來必乘機,不會即時下手。就他年幼無知,膽大冒失,葛鷹知道自己厲害,也必勸阻。獨個兒斜臥榻上,暗忖成名半生,今日竟跌倒在一個小孩手裏,真叫人惡氣難消。憑自己本領,除非老賊相助前來,扇子在身,決盜不去。可是小賊點點年紀,竟有這好資質功力,對頭已然做定,不乘此時除他,日後再得到人傳授,成了勁敵,不但除他爲難,一世都是短處。越想越恨,反正閒着無事,決計施展輕易不用的辣手,把全身真力勁氣調勻爲一,運於兩掌,等敵人一照面,只在十五六步以內,便用劈空掌法將他打死,至多再招老賊一個不快。人已他慮,再說也無如此眼力。正在志得心安,黑摩勒來到窗外窺伺,已被覺察,因恐葛鷹隨在身後,隔窗打去,一擊不死,對頭是個小孩,又有葛鷹袒護,至多認輸,不能再下毒手致他死命,略微躊躇,黑摩勒便被江明引走。樊秋哪知剋星甚多,還當敵人想什方法就快下手,正在聚精會神,靜等施展毒手。

不料司空曉星和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耀師徒已有安排。黑摩勒追趕江明一離開,陶元曜便進了偏殿,行家眼裏,只一照面便看出樊秋氣走腰間,在紐絲穴,正是要緊所在,氣一閉住,人立僵倒,口眼緊閉,不能轉動。忙用真力,照準穴道隔空一指。樊秋猛覺真氣一岔,將氣閉住,一着急,人便隨着歪倒,五官四肢多失效用,只心裏明白,乾着急無計可施。直等黑摩勒將扇盜走,江明遵奉師命如法施爲將他救轉,始終不知中人暗算,還當是久未練習,將氣運左,岔人要穴,全仗屋頂墜下碎磚巧將啞穴擊開,才得復原。想用毒手傷人,反倒作成仇敵,容容易易撿了現成便宜。並且還遭戲侮,不知用什髒水灑了自己一臉,小賊適在外面飲酒,那水正帶酒味,弄巧還許是尿也說不定,如何不刻骨刊心的痛恨!偏生岔氣時久,恐受內傷,不敢驟然暴起,還須閉目寧神,使本身真氣調勻歸元方能動作。此中利害,樊秋原早想起,所以醒時並未發動。容到樊秋強捺忿氣,徐徐伸動四肢,將真氣歸原,活動好了血脈,睜眼一看,扇子已被敵人盜走,跑沒了影。這才發動無名怒火,追出拼命,氣急敗壞,人已糊塗,只知痛恨仇敵,言行未暇思索,張口便錯。吃葛鷹和黑摩勒師徒二人一個挖苦,一個逞強出頭,話既答不上來,動武又非敵手,急怒攻心中猛一轉念,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賊扇子到手,老賊成了他的師父,如何肯容自己下手?今夜人已丟到了家,此仇已不止小賊一人,如不我回場面,一世英名全都喪盡。適才老賊已有逞強反臉之勢,再不見機退去,決無幸理。牙齒一挫,略微交代,徑自一怒而去,由此與葛鷹師徒結下深仇不提。

至於江明爲何要學黑摩勒的打扮?原因司空曉星近十餘年在古蘭陵原籍隱居,除偶出遊山外,日常靜坐研習內功,極少與聞外事。近年聞得黃山有一姓蕭的隱名異人,在天都峯頂結茅修道,疑是昔年舊友,前往尋訪。一見面,竟是多年未見的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曜,並見着申林、江明、周鼎三個新收的徒弟。彼時江明還叫醜兒,生相既怪,資質又好,曉星甚是器重,漸漸談起黑摩勒的身世行徑,說二人瑜、亮並生,各有長處,不過黑摩勒比較機智一些。人生緣份,如磁引針,江明一聽黑摩勒小小年紀已然出道,有了聲名,十分散羨,磨着師父照黑摩勒的衣着面具做了一身,意欲學樣,只是無從施展身手,常時穿了黑衣在山中跑來跑去,早想和黑摩勒相見,交個朋友。這日陶元曜想起獨叟吳尚誤傷至友以後的行徑,甚是嗟嘆,又聞他帶了義女蘭珍,化名蘇半瓢,隱居富春江邊,知他是天門三老生死之交,江明生具至性,異日下山必報父仇,遲早鬧出事來。死者行爲原多不合,吳尚爲人正直俠氣,且是無心之失,事後補過,如此苦心孤詣,情有可原。打算帶了江明往見天門三老,如能設法解卻這場恩怨,固是佳事;萬一此子陽奉陰違,拼受師責,將來仍往尋仇,人子之道理應如此,打過招呼,日後也有許多便宜。江明志切父仇,已是十年薪膽,夢寐不忘,巴不得有此一行,只管嘴裏遵奉師命,百依百隨,心中卻有一定主意:哪怕把小命送掉,也非報卻此仇不可!及至到了天門島,才知吳尚已於日前死去。陶元曜揹人向三老提起此來用意,無心中打聽出江明竟是生平至好的遺孤,蘭珍乃他義姊,已然嫁與永康紳富,甚是心喜。因要測看江明心志,當時並未對他明說。在天門島盤桓了些日,又聽人說蘭珍有一姓江的義姊,齠齡弱質,奉母江干,現正寄居蘭珍夫家。細問母女二人年歲神情,倏地想起一事,當下別了三老,前往永康追訪,就便使江明姊弟相見,說明前情,巧遇曉星,得知小妹母女來歷和那塊寶石,故人有此佳兒佳女,更喜神物未落仇手,便和曉星計議,決計將寶石取往山中,代爲鑄造利器,並解樊秋之厄。江明只聽說黑摩勒在此,喜出望外,還不知道箇中底細,特意穿上那身同樣的行頭,老早便要前往。

曉星雖料黑摩勒初出犢兒不怕虎,難免不鬧點花樣,卻想不到會如此膽大妄爲,竟把這位將要拜門的老師戲耍了個不亦樂乎,如非葛鷹脾氣古怪,期愛太過,差點沒把小命一條送掉。以爲時候尚早,又加好友相逢有許多話說,晚去了一步,到時正遇見黑摩勒打賭完畢,樊秋剛剛負氣人廟。曉星知道葛鷹耳目甚靈,憑自己和陶元暇的本領,隱身在旁窺他,雖不致於覺察,江明畢竟功力尚淺,沒上坡前,便命繞向廟內等候。囑咐行跡務要隱祕,無論遇見什人,不許妄動。如不遵命,以後便永在山中,不許出外走動了。

江明進廟時,恰值樊秋縱人,因是生性直率,又不似黑摩勒沒有管頭,在外日久,放縱已慣,倒是聽話沒敢招惹,樊秋的神情動作卻被看明,知道這是極厲害的氣功,心想此人有何深仇,如此用功準備?看了一會,不見別的動靜,師父師叔老不進廟,黑摩勒不知在此無有?忍不住偷偷繞出廟側,遙望前面大樹下坐着一老一小,相對說笑食飲,那小的正和自己同樣打扮,好生歡喜,方想偷偷蜇近前去看個明白。陶元曜和曉星的初意,是想樊、葛二人真非奪取寶物不可,便先禮後兵,出面強阻。及至到後,看出葛鷹此來井非本意,又和黑摩勒成了師徒,只剩樊秋一人,足好對付,樂得省下這場仇怨。

正想樊秋不是庸手,葛鷹意雖偏袒,並非露出相助口風,黑摩勒口出狂言,看事太易。

一回首,瞥見江明在廟牆邊探頭,恐被葛鷹覺察,又恐有事,一面搖手示阻,忙即趕去,行時稍快,葛鷹竟些微覺出有異,未即回顧。無巧不巧,奚、何、小妹三人先後趕到出現。葛鷹顧此失彼,幾面都被岔過,又在酒興將發之際,略微懷疑,也就罷了。曉星深知樊秋本領,事前既然說明,不比日裏:一個膽大心靈;一個氣急,只顧追人,對方又是小孩,驟出不意,一撞便到了手。憑黑摩勒一人,此扇決盜不來,但他話出如風,無法收轉,再看陶元暇師徒已打手勢,一同縱入廟內,便乘葛鷹、何異二人對談之際,走出樹外,朝黑摩勒打個手勢,命他隨後趕來,也往廟內縱去。陶、江二人正在廟牆內相候,見面說起樊秋情形。

曉星聞言大驚,幸是自己在此,否則黑摩勒扇盜不成,小孩和前輩成名人物打賭還不十分丟臉,人卻非死必傷無疑。爲想挫他銳氣,使其知道天下能人甚多,便小輩中,勝過他的也有人在;因知陶元暇不願江明速成,教時專紮根基,各種拳法器械雖較黑摩勒稍有遜色,氣功輕功卻比黑摩勒勝強一籌,加以從小生長黃山,居於險峻之地,攀援縱躍成了習慣,端的身輕飛鳥,捷於猿猴,商量停妥,便教了江明一種做法:由江明把黑摩勒引到樊秋窗下看個艱難,如不知進退,再用劈空掌警覺,引向前殿,這裏陶元曜乘空下去制住樊秋,江明重到前面,二次引進,盜給他看,卻不真盜,讓他學樣,撿個便宜,丟個大人在同樣年歲的外人手裏;並囑事成不要即時與他相見,等到明午曉星數說過後,他自再三請見之時再見。江明心地忠厚,不敢違逆尊長之命,惟恐明日相見掃了好友面子,使他不好意思,所以百忙中抽空私告黑摩勒,說師父立等救轉樊秋覆命,不能延緩,先安個根,準備明日見時全盤托出,推在師長身上,不是自己有意賣弄,以免有礙交情。

誰知惺惺相惜,黑摩勒因此一來不但沒有忌恨之心,反倒自愧弗如,兩下聲應氣求,彼此傾心,由此互相引重,成了生死患難之交。不但交情深厚有勝同胞,連言行動作都是互相模仿,技藝切磋更無庸說,又都愛滑稽戲弄,捷於神鬼,不可端倪。日後黑衣雙俠之名威震大江南北,不深知底的人真辨不出是二是一,此是後話不提。

姊弟二人在虞家後園竹林內聚談了片時。小妹見天色業已大亮,便囑江明稍候,自己擇一隱僻牆角縱身入內。蘭珍因小妹徹夜未歸,雖是智勇雙全,武藝高強,終不放心,幾次要想追出查探,畢竟江母持重,長於料事,力說:“女兒爲人決無差錯,況還有曉星、何異等人在此,他們做事都不先說,此時不歸,定是遇見他們有什事故發生,必須小妹在彼,否則小妹聰明機警,行藏極祕,終日關心老母,稍有不合連面都不會露,早已見機抽身,怎會落在人手?舜民世家大族,你總算是一個主母,新婚不久,誰不認得?

深更半夜潛蹤私行,休說遇見本家戚友無法自圓其說,便遇見本村鄉民人等,也滋物議,這冤枉怎當得起?真要遇見勁敵出什差錯,小妹不行,你去也是白饒,仍以聽天由命爲是。”蘭珍見江母如此說法,只得罷了。

二人誰也不肯去睡,坐待到了天明。蘭珍知小妹素孝,決不在外久延,使老母家中懸念,卻不料小妹忽然得了一個有本領的親兄弟,此後不特本門嗣繼有人,井還得一個有力的幫手,共報父仇;同時那多年夢想開鑄、苦無良工善法的寶石藏珍,也有了告成之望;再見江明天性篤厚,甚是親熱,一時得意忘形,疼愛兄弟,恐他新來人地生疏,枯守無聊,以爲天已快亮,也不忙在這片時之間,只顧姊弟二人談話高興出了神,卻不想出來時久,當早又是陰天,這一耽擱,累得老母和蘭珍多着了好些時急。蘭珍急得無法,要和舜民去說,命人飛馬與何異送信探詢。江母皺着眉頭,方說“無須”,小妹倏地飛身縱入,見室中殘燭未滅,老母、蘭珍對坐燈側,愁容遽斂,忽然想起自己疏忽,累母憂急,一肚皮高興話立時堵了回去,脫日說了句:“女兒該死!”剛要認錯,一轉念,又覺爲慰母心,仍以先報喜信爲是,忙撲到江母懷中,改口說道:“恭喜阿孃,我家有了後了!”小妹原是狂喜奔入,及見老母愁急之狀,歡喜中添了兩分悔恨,恨不能把滿腔中的話全倒出來博母歡心,轉鬧了個語無倫次。

江母聽她一進門先說自己該死,跟着道喜,說:“我家有後。”自家只此一女別無親丁,女兒又是喜容滿面,不禁起了驚疑,方一沉吟。小妹見母聞言並無喜容,面色轉板,也不想想自己喜極忘形,口不擇言,事情還沒說出絲毫頭緒,以爲乃母仍不願聞父親外室所生之子,這新得的愛弟怎好領來見面?念頭一左,只顧愁急,尋思善處之道,更下再往下開口。還是蘭珍聽她沒頭沒腦,語多可疑,十分驚異,見母女二人不再開口,忍不住問道:“妹妹,你那麼聰明人,怎說話沒點頭緒?你去了這一整夜,到底有什麼喜事?室無外人,快點從頭明說呀!”

小妹聞言,猛想起所說話頭不對,心裏的事,母親如何知道?不禁好笑道:“我真該死!昨晚事情直似喜從天降,喜歡得我話都不會說了\阿孃不曉得,我昨晚遇見爹爹生前在外面生的一個兄弟,還是乾坤八掌地行仙陶老世叔的得意門徒,年紀只比我小兩個多月,本領卻比我還好,豈不是喜事麼?”江母不等說完,便驚喜道:“真有這事麼?

你父昔年常借訪友出外,一去就是三月五月,他那幾個好友,我都有數,問起來,一處未去。存入向我密報,他在外面設有側室,鬧過兩次,他始終沒說真話。你父雖服梵僧毒藥,不是不能生子,也許有子在外。只是他行得太祕,連地方都不知曉,無從訪起,這些年來,想過便自拉倒,不料果有此事!你既相見,怎不領來見我?”小妹聞言,又想起天已不早,江明尚在竹林守候,忙答:“明弟隨我來了,阿孃且等一等。”隨喊:

“蘭姊,快去告訴大哥,叫他去至廳房等候。少時有一小孩尋找,領他進來。他沒衣服,我找我那男裝去。”隨說隨取日裏所着男裝。

剛往外走,正遇虞妻早起,聽蘭珍房內丫頭去說,江老太大和新太太昨晚一夜未睡,江小姐未在房內,不知何往,新大太似有發愁神氣。虞妻原知小妹昨日之行,尚不算是有頭緒,一聽小妹夜出未歸,疑心尋賊出事,不禁大驚,恐舜民知道憂急,把丫頭數說了幾句,囑咐不許再對人說。那丫頭名喚春雲,原是虞妻貼身愛婢,十分聰明向上。蘭珍愛她伶俐,自己家務事又欠明曉,特意要去使用,以備遇事諮詢,免有不周之處。春雲竟從上次隨往杭州的女僕口中,打探出新太太是女中英俠,本領高強,羨慕已極,幾次揹人苦求蘭珍教她武藝。蘭珍恐招聲氣,不認自己會武。春雲偏是立志堅誠,終不死心,及至江氏母女到來,知道小妹本領更勝蘭珍,益發心動,要想求着大太,把自己撥去服侍江母,以便伺機求學,又恐兩位主母見怪不允,沒奈何只得對江氏母女特獻殷勤,盡力服侍,以博歡心,爲異日開口地步。所以昨晚蘭珍只管假託夜談,命僕婢們先睡,她仍悄悄守在房外,以備夜間用茶用點,有什差遣,好顯她勤謹,小妹外出未歸以及江母蘭珍相對愁急,全被暗中偷看了去。小孩子性情,惟恐小妹走失,少了師父,一天明忙去上房報信,不料卻吃了一鼻子灰。

虞妻持家有道,起身最早,剛梳洗完畢,正等舜民往書房寫完兩張例字回來,好去蘭珍房內看望江氏母女,同進早點,聞報立即趕來,見小妹正由房內走出,這才一塊石頭落地。方欲詢問昨晚是否外出,小妹已先開口,笑喊:“大嫂請房裏坐,妹子到花園取東西,有一點要緊事,辦完馬上就回來。如今昨晚的事已然轉憂爲喜,我還有事奉託,請問蘭姊好了。”說罷,不等答言,匆匆走去。虞妻覺小妹雖比蘭珍美秀得多,因她平日老是父仇母病時刻在念,憂多樂少,性情又近剛烈,言笑不苟,不似蘭珍笑口常開,嫵媚柔婉,總嫌她過於冷豔,不是福相,這時見她星波明淨,玉頰春生,滿面喜容自然流露,宛如初日芙蕖含露臨波,容光照人,竟是相識以來初次得見,背影又是那麼婀娜輕健,游龍驚鴻之喻差堪比擬,不禁看得呆了。心想這個好妹妹生得真美,便畫兒上也挑不出這樣人來,將來不知誰人有此大福娶了去呢?蘭珍聽小妹在喚大嫂,忙趕出來,見虞妻正望着小妹後影出神,笑喊:“姊姊怎不進來,站在門外作什?小妹纔回,江伯母和妹子三人都未睡呢。”

虞妻一聽,春雲所說果然是真,又漸引起驚疑,回顧身側無人,悄問:“昨晚事情怎樣?”蘭珍笑道:“小妹夢想不到,會無心中遇見她多年未見有本領的好兄弟,高興得了不得。昨晚經過,照她口氣神情來看,大約很好。此刻小妹給她兄弟往後園門外去送衣服,要由前門來見老爺,叫我告訴姊姊,請老爺到前面相候,等下人回報,把她兄弟領來拜見江伯母,別的細情還沒顧得說,忙着就往外跑。姊姊來得正好,請到房裏稍坐,便向老爺去說一聲吧。”虞妻笑道:“你倒會偷懶,支使姊姊!我因聽說小妹一夜未回,急得心裏亂跳,又不便喊人扶我同來,獨個兒跑到這裏,蒼苔露滑,差點沒跌一跤!老爺現在書房寫字,靜等江伯母、小妹梳洗好了,派人請他來此問候,同用點心,你不會去喊他麼?你走路,聽說比馬還快,偏支使我這無用的人!我自陪江伯母閒話,你自家到書房去對他說吧!”

蘭珍笑道:“好姊姊,孃姨丫頭因小妹要出去,我己隔夜招呼:昨晚談天,今日起晏早,不喊不許進來。妹子熬了一整夜,直到這時頭不梳臉不洗,像什樣子,怎好出去見人?這裏到書房要由便道穿出去,一點不遠,這事不能叫丫頭去說,還是好姊姊辛苦一趟吧。”虞妻笑道:“你倒會說,自己丈夫,不洗臉礙什?你頭又沒亂,有什樣子不好見他?書房只有一個十二歲的書童伺候,老爺愛清淨,別的下人不喊又不進去,怕的什麼?我走不動,你快去吧!我這裏喚人,與你們打麪湯水,同時傳話等開點心。等你說完回來,梳洗完,正好老爺陪了客人進來多好!”蘭珍笑道:“我不曉得書房裏只一個小書童,別的男下人不會進去。既是這樣,我就去吧。”說罷,含笑自去。

虞妻隨進房內見了江母,寒暄之後,便喚下人進房服侍。春雲腳大,早由別路繞回,在後房聽信,聞呼即至,並把別的婢媼喚來,虞妻一一安排。一會小妹趕回,說江明隨身帶有衣服,去時已然換好,現在正往前門求見去了。說時,蘭珍也自趕回。小妹這才說起昨晚姊弟相逢經過,蘭珍驚訝道:“這話果然有邊。彼時我年尚幼小,不知詳情,只知他是父親過去的兄弟,從血胞裏抱來,便交給寄居我家的天姑娘餵養。那天姑娘原有丈夫,頭兩年還住我家後園以內,自從帶了我兄弟,便改住樓上,終年不下樓門一步,食用東西,是都用繩籃縋上,帶沒兩年,不知怎的忽然痛哭了幾天,便上吊死了。天姑娘有一次病得要死,由姓馬的將他治好,都是有的。我還奇怪,怎有姓‘天’的人?原來她的名字有個‘添’字。我父親爲人嚴厲,房子又多,我由一個乳孃、一個小丫頭帶着,輕易不許到後園去。下人們都怕我父親,誰也不敢多口,不久便遭家難,雖然不甚清楚,就我所知,卻與陶世老前輩之言諸多相合,此事料無差錯了。更可喜是,那塊寶石,當義父臨危之時,再三叮嚀:‘此乃天材地寶,曠世奇珍,如能將它鑄成寶劍,小妹要報父仇,易如反掌。我又遭此飛災,命在旦夕,不能爲它物色異人開鑄。我死之後,可隨時提醒小妹,務要隨時小心,隱祕行藏,否則不但仇人知道必來加害,便被各派中能手知道,也不肯放過,定出全力,巧取強奪。’我們爲此,常時想起愁煩,既恐日久泄露,寶落人手,又無處尋找良工,即便找到,外人也放心不下,難得遇見陶老前輩這樣朋友至交,又有這大本領,從此免卻許多擔心,不消兩三年工夫,便有神物利器爲小妹報仇之需。我雖有弟,變成無弟,妹子卻是無弟變成有弟。我兩姊妹情逾骨肉,他弟即我弟,我弟即他弟,分什麼彼此?豈不是夢想不到的喜事麼?”正談說間,春雲來報,說:“老爺同江少爺來了。”蘭珍笑道:“我只顧說話,臉還未洗呢。我到後房梳洗完畢再來。”小妹一把拉住道:“蘭姊,怎麼出閣不幾天,就有許多做作?明弟待不一會還要走,這又不是外人,在這裏梳洗不是一樣?”

說時,舜民已領江明走進。衆人見江明生得那般醜怪瘦小,都覺可笑。小妹忙拉他到江母面前,說道:“這就是阿孃。”話未說完,江明早撲地拜倒。江母行家,看出他人雖瘦小,筋骨堅實,行動矯健,知是從小受了高明傳授,功力不在小妹以下,想起去世丈夫,不禁悲傷交集,一面伸手相扶,口喊“乖兒”,兩眼眶早忍不住撲簌簌落下淚來。小妹知老母想起前事傷心,也自悲苦,忍淚勸慰道:“有這好一個兄弟,以後光大門庭,繼承先人之志,還難過作什麼?”

江母當着一屋的人不便深說,勉強把淚止住,先命小妹代爲引見諸人,然後拉着江明的手溫言問道:“你陶老恩師、司空世叔,俱是你父親生死患難之交。只爲你父晚年被梵僧的妖言所愚,誤習邪道,他二人苦勸多日,後以絕交相挾,你父口應心違,不肯聽信,才致分離。自他二人去後,你父越發鬧得不像,終於身敗名裂,死在仇人之手。

以後多年,不通音信。我因你父在日,交遍天下,當世賢豪英俠,十九都有交情,死時身邊還隨有些日夕相聚的朋友,都怕仇敵厲害,僅僅內中有一個姓秦的,嘴上能說,才保得全屍迴轉,餘人竟是坐觀成敗,無一出手。死後多年,平日那多好友,除何異世叔外,竟沒聽說有一人爲他報仇的。我還當他二人看出你父倒行逆施,事體將敗,藉着強勸絕交,以便全身遠害呢。今早你姊姊回來說起,才知他二人都是各具深心,不肯驟然下手,原有許多難處。我兒能得這等高人爲師,真乃莫大福氣。你父武功,幼得異人傳授,獨創一家,彼時你姊尚幼,生平不肯收徒,只我得了他一點真傳。我因當年驟遭大變,母女二人顛沛流離,悲憤冤苦,曾於一夜之間將頭髮急成半白,因此得了心痛之疾。

又在棺中詐死悶臥,受了溼氣,百病叢生,時發時愈。幸蒙你虞家兄嫂仗義賙濟,買來貴藥,得以全活,如今又令寄居此間,視若一“家,百般優禮厚待,處境舒適,用不着再和從先一樣江邊打魚,衝冒風濤,也許還能多活幾年。你恩師知我底細,他命你以後從師省母,往來於黃山、永康兩地,必是想我傳授你父心法,助你進益。見時可對他說,盛意我極心感,所說的話無不遵辦。只我尚想見他和曉星一面,客居不便延賓,他也未必肯來這裏。可請定一地點,今晚我母女自去尋他好了。”舜民最仰慕這類英俠隱逸之士,聞言忙插口道:“陶老前輩世外高人,平日要想見他,自是極難,且喜伯母在此,司空老先生也正下榻家兄後園,地甚清靜。如因舍間駕臨不便,何妨約他同往家兄那裏,到時隨請伯母同往相晤,使小侄乘此機緣拜識一番,領點教益,豈不是好?”

江母心料陶元暇,不比曉星與堯民是生死患難之交,未必肯來,但不好意思拒絕舜民盛意,便對江明道:“這樣也好,你向師父致意,說虞氏昆仲人極正直風雅,樂善好義,對他甚是仰望,亟欲一晤。後園幽靜,並無外人,曉星住已多日,如能在彼相見最好。主人情意殷殷,休要辜負。你師在此不會久停,你也急於覆命,吃完早點,可速前去尋他。等規定了見面地點,看是如何,再作打算。”舜民夫妻三人同聲說道:“明弟新來,與伯母、小妹骨肉相逢,話還沒說幾句,怎便叫走?”江母道:“小孩此來,哪能便放他走?自然要多聚些日。不過此時他師父定還有好些話要吩咐,以後往來兩地,相聚日長,還是把正事辦完再聚爲是。”虞妻道:“那麼至少也讓江弟多坐一會,吃完早飯再去吧?”小妹道:“舍弟此後不免常時厚擾,也不在此一時。陶世叔行期甚速,再說家母和蘭姊都沒有睡,與其熬着精神相聚,還不如任他先走。等我們吃完早點補上一覺,明弟也快回來了。”舜民夫妻只得罷了。

江明雖然心喜骨肉重逢,又得了小妹這樣英俠賢孝姊姊,一面仍懸念着與黑摩勒相見,又因師父昨晚雖有兩地往來之言,並未說明可以在此暫住,惟恐帶回山去不知何時方能再來。正在憂疑不定,聞言知道師父叫走,母姊也不放行,甚是高興,已不得早些回去見師覆命之後,好去尋找黑摩勒會面,當即垂手應諾。

舜民又和他談了一陣黃山風景,蘭珍也梳洗完畢,下人端上早點。江明自幼生長黃山,日以黃精野菜、山果粗糧爲食,後隨師父下山,吃了些尋常食物已覺美味,幾曾見過這樣精美點心?再加熬夜之後腹內空虛,吃得非常踊躍。小妹心疼愛弟,知道富貴人家吃東西細緻,一天點心有好幾道,數量卻不甚多,見他吃得香甜,連照例多做的兩份都快吃完,忙把自己一碗蓮心湯和一碟燙麪餃移將過去,笑道:“明弟想必餓了,我這裏還有一份,才吃了一點蓮心,今早格外高興,反吃不下了,一總照顧你吧。如還不夠,還有稀飯呢。只是大哥和你情如骨肉,想吃就要,無庸客氣,以後如有外客在座,卻要放斯文些呀!”

虞妻早已想到江氏母女和蘭珍食量較大,從昨日起,便命廚子一切多加預備,以防客人喜吃,隨時好添。適才聽說江明一會就走,除點心吩咐多做外,暗中又命春雲告知廚司加做了一樣湯麪,還未送到。見小妹推食與弟,忙攔道:“小妹你吃你的,還有好些湯麪呢。”小妹道:“那我吃麪好了。明弟吃完要走,讓他先吃吧。”蘭珍抿口笑道:

“就這點,他也不夠呀!這燙麪餃做得特別好、你和明弟分着吃吧。”江明嘻着一張醜嘴,笑道:“姊姊,這燙麪餃真好極了!只是小些,再大一點就好了。這甜湯也好吃。

我等吃麪,你先吃吧。”

小妹撿起一個,入口一嘗,果然鮮腴細嫩,味美非常,便問:“是什餡子,這樣好吃?”虞妻道:“其實這是尋常點心,不過豬肉、筍丁、香章、蝦仁泥四樣和成,廚子拌和得法罷了。那湯麪倒還不錯,適才叫廚子再添一樣。他說湯已隔夜吊好,只有這個快些。做面以前,先用雞鴨隔鍋吊湯,撇去浮油,再用頂上口蘑和瘦金腿腰峯布包吊浸在內,文火煨上些時,將渣棄去備用,借那火腿滷味,不用點鹽。那面也與外間不一樣,用雞蛋清和,不加滴水,褂得極薄,切成分許寬、四寸長條,先放滾水內煮個半生,再放原湯煮熟,好使湯味浸入面裏,湯仍是清的。吃時另備四個小碟,看是一碗清湯麪,廚子卻要費不少事。我夫妻並非省錢,因要糟蹋不少東西,如是待客也還可說,一個點心,何苦暴珍天物?輕易不叫他們做,本爲伯母備中點用的,如吃得好,反正這次湯吊得多,再做只消和麪,午後點心仍吃這個好了。”說時,春雲已用硃紅漆托盤端進四個涼碟,放在八仙桌上,撤出殘點,換過碗筷。另有小大姐端進來一大鼓子湯麪,放在當中。虞妻、蘭珍分別忙用空碗代江氏母子將面挑好。小妹見那冷盤一是涼拌新筍,一是自制油菌,一是自制瓜鬆,一是白淡油雞脯。雪白細瓷鼓子裏,盛着淡紫色的清湯,面是又白又細,一根是一根,鬆鬆的淹在湯裏,還沒到嘴,便聞着一股子口蘑火腿交和的香味,全沒有一點油膩,到口卻是滑爽香腴,味美無比。正向江母誇好,江明已然一碗下肚,還吃了不少的菜。虞妻、蘭珍均都搶着給他挑面、舀湯。小妹微笑道:“明弟,這面真好吃吧!莫說你初次出山,連我還是頭一回吃到這樣好東西呢。”江明嘻着醜嘴笑道:“大哥大嫂這裏真好!將來我只要能常做這些東西,與娘和姊姊同吃,就好了。

不過地方須在山裏,好與師父一起,那地方也比這裏好些。”江母嘆道:“聽說仇人佔了我家,一切都和你父在日一樣。只要你姊弟報得父仇,奪回家業,當年廚子想還尚在,只沒大哥這裏講究罷了。要說芙蓉坪故居,地雖沒黃山大,那裏風物還不亞於天都、始信之勝呢。”

江明先就盤問小妹仇人姓名和本身真姓、親父是誰與舊日家鄉何在,小妹只是緘口不言,一聽提起芙蓉坪,立即想起在天門島時,好似聽師父和三老也曾說過,立時勾起報仇心事,忙即追問:“阿孃,芙蓉坪現在何處?”小妹看了江母一眼,江母自知失言,便嘆道:“這事早晚必對你說,不過還不到時候,對你說了,無益有害。以後你往來兩地,只可說作姓江,乃蕭隱君門下新收弟子,別話休說!如不聽我言,便不孝了。”

江明急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娘不肯說,姊姊不肯明說,師父更連問都不許。

一個人生在世上,連自己的真姓和父母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什意思?真急死人!到底何年何月纔對我說實話呢?”江母見他放碗不吃,滿臉俱是憤悲激烈之容,便慰解他道:

“聽說我兒在山中也常讀書,如何還這等暴性?可知子肯逃吳乞食,終於覆楚;勾踐臥薪嚐膽,遂致治吳麼?此時正是你兩姊弟忍辱負重,增益其所不能,以待將來一舉復仇之際,如若不問輕重,徒仗血氣之勇貿然行事,憑你二人此時本領,決非仇人對手。倘有失閃,不特仇報不成、飲恨終古,我家只此一線,也由此前斬,娘老無所依還提不到,豈非大不孝麼?”江明道:“我也不說就去尋找仇人,不過藏在心裏知道,又不泄露於外,怎麼說不得呢?”江母故意作色道:“我兒讀書,應知明理,怎不聽娘話呢?此時不尋仇人,間他何用?如尋仇人,無異送死。年輕人血氣方剛,口頭不穩,稍泄機密,便成大錯,哪能說呢?我兒想知此事,只等你恩師將寶石取去鑄成兵刃,有了克敵制勝之具,便娘不說,你師父也會對你說的。這面還有不少,大哥大嫂這裏無庸客氣,儘量吃飽快走。早去早回,趕來吃夜飯吧。如有閒空,也補上一覺,雖說年輕人不怕熬,終是睡足的好。”

江明想起父仇,心中悲憤已極,哪裏還能多咽?恐被衆人看破,便把剩的半碗兩口吃完,站起說道:“我已吃飽,謝謝大哥大嫂,叫人領我出去,我要走了。”舜民見他天真豪爽,又是高人弟子,甚是敬愛,知是即回,不再強留,便說道:“我送明弟去吧。

我已招呼門上,再來時徑人後園、無庸等下人們通報了。見着令師和令師叔,務必代爲致意。老伯母和令姊們還要歇息。我尋家兄託他再向令師叔代向令師致意,想必不致見拒吧?”說罷,江明便向江母、衆人辭別,由舜民送了出去。江明去後,舜民自去尋找堯民代約曉星、陶、何三人一聚不提。

江明走後,虞妻、蘭珍便請江氏母女安歇。小妹道:“我少時還要往白雁峯何世叔家去呢。”蘭珍道:“我聽義父說過,那七指神偷脾氣古怪,不是什麼好相與,小妹此時已有陶和司空兩位老前輩相助,這等人不與他打交道也好。”小妹笑道:“這倒說得好,一旦做了官家大太,連江湖上過節都全忘了。休說何世叔一番好心,此行必有用意,便是外人,我們答應了他,怎好不去呢?個把夜不睡算得什麼?”虞妻道:“那麼你要去也等吃了午飯,此時不過辰刻,稍睡一會也有時候,飯後再走正好。”小妹道:“何世叔要叫妹子做菜請客,晚去如何來得及?”江母道:“聞說何世叔家厄甚是精美,這只是一種假門頭,去到那裏,他給你備好,不過叫你應個名兒,當真要你親手下廚房去做麼?大哥再三留你飯後走,也無妨呢。”小妹道:“我昨日來去匆匆,連世嬸都未請見,今日再去得忙,成什禮數?況且何世叔昨晚和我細說,想必還有一番囑咐,早去的好。娘和蘭姊先睡吧!昨日的馬不知何家送還這裏沒有?我仍男裝去,大嫂派人去間一聲。如未送來,再借一匹快馬有麼?”

虞妻應諾,正要喚人往堯民家中去問,春雲入報說:“大老爺接了白雁峯何家來信,說司空老爺也在那裏,並送還一匹馬,說請這裏江大少爺速騎此馬前往,門上因見老爺剛把江少爺送走,正回報他,恰巧老爺出門撞見,說江少爺少時還回來,也許要用此馬,囑咐牽往後園門外,系在樹上等候。老爺本要回來自說,走到穿堂,遇見春雲,叫與大小姐說一聲。”小妹聞言喜道:“司空世叔既知此事,必關重要無疑。來信明是催我速往,決非明弟,所以說江大少爺,否則明弟要什馬騎?事不宜遲,就此去吧。”虞妻便請江母和蘭珍安歇,自送小妹換了男裝,遣走園丁,親帶春雲送出,叮囑早回,看小妹上馬,經過竹林,自回料理家務去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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