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笛子九 煮酒正談心 霪雨連朝來異士


前文旺子由張家石牢逃出,剛回屋內,先是玉泉崖所遇飛賊大盜三眼花狼李文玉尋來,正受威逼,詢問王老漢來歷,師父鐵笛子忽在門外應聲,李賊深知厲害,破窗逃出。

師徒二人未及追趕,同黨大盜蘇五忽然趕到,始而解勸,情願賠還所毀窗戶。藉着換銀暗放冷箭,抽空逃去。二人回屋談不幾句,大俠姜飛、萬芳夫婦忽同尋來。正談得起勁,另一著名兇人獨身大盜黑老忽又闖進。雙方正鬥口間,黑老忽然發現八年前舊仇姜飛夫婦也在屋內,大驚逃去。旺子因憤來人兇狂,由後面打了他一鏢,竟將敵人一件極珍貴的魚皮斗篷打穿一洞,由此結下深仇。

衆人談說完了前事,鐵笛子因旺子一夜未睡,又因姜氏夫婦已來,變更初計,提議各人改換面容,索性裝着外來酒客,去往隔壁老漢酒鋪對飲。王萬山首先應諾,將方纔送來的酒食送還。跟着鐵笛子取出易容丸,連姜、萬二人一同化裝,旺子這纔看出師父面上帶有極薄一層面具,敷藥之後越發判若兩人,對面都不相識。姜氏夫婦還是少年心情,姜飛化成一個滿臉皺紋、頭髮花白的老年人,貌相清癯,還不十分難看;萬芳卻變得又醜又怪,非但臉上黑一塊,紫一塊,還加上大片白癜風和好些疾病,人也老了一倍不止,休說放在外人眼裏,便自己如非眼見也不相識。

旺子年幼好奇,心想試他一試,不敢出口。鐵笛子看出他的心意,笑說:"你雖與黑老結仇,此時他和蘇、李三賊已與張氏父子勾結一起,你年大小,照你資質不久即可學成,必要在外走動,黑老重陽一會如不伏誅,自是你未來一個大害。他們多壞,到底成名多年,先又約定,決不至於和你一個小娃尋仇。我們三人如其均遭毒手,照你那樣剛烈性情,便沒有方纔一鏢之仇,三賊也決放你不過,日內卻可放心,用它不着,到了應用之時,我這些隨身法寶都要傳授與你,忙它作什?好好睡覺,補足精神,有你二位師叔來此,你早晚都有人一路,已不會孤身一人寂寞難耐了。"旺子連聲應諾。

三人已各將衣服換好,全都裝成藥夫子打扮,估計敵人決不相識,便令旺子把門關好,同往對面王家酒鋪走去。過時留意,雨勢雖小了許多,因山外有集,山口內共只數十戶人家,是趕集的已全走光,尚未回來。當地雖有一條小徑通往兩處山鎮,平日都是一些步行抄近路的單身行販和附近土人往來走動,大雨之後,山路被雨水沖塌,隔斷了好幾處,因此靜悄悄的,看去甚是冷落。王老漢開這酒店一半爲了隱身,看利最薄,平日還要賙濟窮苦,生意做不做並不相干。往日遇到這樣大雨便不怎應客,也不備什酒菜,當日爲了昨夜今朝發生事故,連來異人,又是多年相識的有名人物,爲防賊黨耳目靈警,張家勢力太大,恐露破綻,日後無法安居,不便公然過去,心中卻是渴望一見。又因酒鋪建在山口裏面,正當往來要道,賊黨如來乃是必由之路,一望而知,恰好就便窺探,非但沒有停火,反比往日還要做得起勁,添了許多酒菜,又殺了兩隻雞鴨,燉上一鍋清湯。雖是山家風味,居然也做出十好幾樣,見姜、萬二俠清早趕來,恐其腹飢,不等齊備,先命次子萬山夫婦把酒菜蒸饃送去。

正在招呼,準備一切停當,請新來三俠吃上一頓洗塵,再將萬山喊回,代爲照應,自己親身趕往隔壁陪客,就便敘闊,忽見一個小黑人大模大樣繞着酒鋪蘆棚外檐去往旺子門外窺探。雖因歸隱年久,雙方一南一北沒有見過,不知那是昔年大名鼎鼎的飛賊大盜黑老,行家眼裏看出來賊本領甚高,單那草上飛的輕功已是少見,尤其所穿連在兩膀和肩背上面的黑皮披風,形制奇特。這時滿地積水,黑老由山口外突然躥出,一躍好幾丈,落向對面土坡無水之處,再往自己這面側身飛來,又是一身通體純黑的奇怪裝束,看去活像一隻大鳥,落到身前,朝自己看了一眼,目射兇光,冷笑一聲,便繞着蘆棚底下走往隔壁門外張望,神態甚是驕狂,目中無人,知遇勁敵,又驚又怒。料知自己蹤跡對方必已看破幾分,否則不會這等神氣,本就憤恨,再一回憶天明前淫賊李文玉所發狂言,爲了洗手多年,不願多事,連受狗賊譏笑,自己也是成名多年的前輩人物,竟被對方看得分文不值,新來小黑賊又是這等光景,不禁怒從心起,激發昔年剛烈之氣。剛剛起立,一面朝門內斜坐向外的姜飛打手勢,一面把昨夜準備賊黨當真要欺人太甚便與反臉、多年未用的獨門鏢弩由懷中取出,正待發話動手,忽見姜飛把手一擺,說了兩句話人便走開。因旺子屋中光景太暗,那賊初來,又有樹枝擋住,並未看清裏面,一聽呼喊人便躥進,身法快極。

老漢是老行家,定睛一看,見來賊起步之處是片斜坡,泥土鬆軟,由相隔兩丈之處朝對面門裏縱進,中間還有兩處樹枝伸向頭上,最低的一處枝葉又密又寬,人須俯身而過,那賊縱起時直似飛燕穿簾,由樹下平穿過去,中間並還凌空轉折,將斜對屋門的樹幹避開,連樹葉也未碰着一片,立處泥裏也無一點腳印,才知來人武功之高迥異尋常,無怪姜飛不令動手。心正驚奇氣憤,自覺英雄遲暮,已無能爲,平白受人欺負,只好忍受,兩個兒子雖然也非庸手,休說對面屋中三位劍俠異人萬比不過,便這形同鬼怪的黑衣賊也非人家對手,幸而早就知機,洗手多年,改作本分行業,如不急流勇退,照這樣的敵人遇上一個,非身敗名裂不可,豈不冤枉?

心正尋思,忽聽對屋笑罵之聲,黑衣小人已飛身縱出,還未落地,先被鐵笛子打了一劈空掌,旺子冒失動手,又打中了他一鏢,將那皮衣打破,也許人還受了點傷,看出對方並非軟弱,乃是事情湊巧,否則似此好武功的人,決不致連這一鏢都避不開。鐵笛子的劈空掌何等厲害,敵人只在落地以前微微哼了一聲,並未跌倒,連身法都未亂,本領之高可想而知。鏢乃自己所贈、如被敵人拾去,平日還好,這時蘇、李二賊業已生疑,再見此鏢必更尋根究底,豈不討厭?心念才動,鐵笛子已跟蹤縱出,將鏢拾去,女俠萬芳也由對屋相繼縱到,因這兩人來勢疾如風雨,黑衣賊儘管本領高強,仍被鬧了一個手忙腳亂,似知不敵,交待了幾句過場,便連縱帶跳飛身冒雨而去,退時比方纔身法更快。

跟着萬山捧了方纔送去的酒食迴轉,全都未用。

一問經過,才知那是昔年獨霸武夷山。威震福廣的飛賊大盜黑老。記得那賊出名才兩三年,自己便即退隱本地。後來常聽朋友談起,此賊乃大猿所生,曾拜異派高人爲師,猛惡已極,從無敵手。近七八年不知何故忽然失蹤,他還有兩個心腹同黨與之同出同人,也均不知去向,所居一所花園也被人燒掉。這三惡賊自恃本領,向來手下沒有徒黨,所居園林因山傍水而建,形勝天然,富麗絕倫,地方卻不甚大。所用的人都三賊頻年擄來的美貌婦女,連應門澆花的都無一個男子。全園共有八十多名婦女,都在當日不知去向。

先疑三賊作惡多端,爲正派中能手所殺,直到前年鐵笛子來訪,無心中談起,才知三賊已死其二,剩他一人逃往海南五指山,所有姬妾和一些難婦難女均被姜、萬二人分別遣送回家,賊巢花園用火燒去。

雙方本來定有至多三四年必要再見,一分勝負之約,不料黑賊一去不來。新近風聞又在兩廣一帶出現,照樣橫行爲惡。此賊天性狂傲,因前仇未報,自覺不好意思,真名已隱,形蹤甚是詭祕。大約姜、萬二人已知此事,早晚必要除此一害。隨說起此賊的本領如何厲害,形貌也極醜怪等語,"王老漢以爲天南地北素昧平生,自己業已洗手,不會相遇,聽完也就放開。此賊昔年雖有飛天夜叉之名,他那皮衣輕易不着,沒想到會在此相遇,差一點沒有冒失出手,爲他所傷,驚奇了一陣。因聽對面三俠還要化裝來此小飲,忙和萬山夫婦擺好杯筷和幾樣酒菜,一面添制熱炒。

剛剛停當,三人已由對面貼着樹林縱將過來;王氏父子早就留心,自從黑老去後從未有人走過,雖有幾家鄰人,不是相隔較遠,便在家中避雨,閉門不出,又都忙煮午飯的時候,過來時沒有一人看見。三人這等服裝形貌、除非賊黨眼見人由對屋走過,決想不到這便是前後所遇三個強敵。老漢雖是見多識廣,又和三俠多年相識,知其善於易容,不是親見對面走來,換一地方對面相遇也認不出。乘着無人之際,老漢先向三俠敘闊,又命子媳等人分別禮見,照鐵笛子所說,由三俠並坐一桌,老漢父子裝着天雨客少,自家小飲,坐在旁邊桌上,一面留神窺探有無外人來此走動,一面和三俠說笑談心,中間提起二子本領大差,欲請三俠指點。

姜飛笑說:"我們萍蹤無定,這位大師兄人更古怪,不論私交多深,不是經他看中的人,想他傳授師門心法決辦不到,即使迫於情面,也只敷衍一時,或是出上一點難題,對方辦不到,他也乘機下臺。前日路上聽人說我沈大哥在問中訪友,相隔此間頗近,這裏的事必能得勝,他比誰都好說話,並說我們取材不可太嚴,真正天才傑出之士並非沒有,到底極少,除非大愚和瘋人,每一個人都有他的智慧能力,只肯用心下苦功,有志向上,便應成全等語。我料他日內必來,到時命二賢侄索性跟他學上兩年,豈不比我們零零碎碎的教法好得多麼?"

王氏父子還未及答,萬芳笑道:"你近日哪裏學來的這樣滑頭滑腦,人家金老大哥因覺昔年仇家還未死絕,改名易姓隱居在此已有多年,剛來幾個賊黨對他便生疑心,想起可慮,打算令二賢侄夫婦再學一點本領,我們當長輩的應該盡心指教纔是道理。你自己終年東遊西蕩,至今未收一個徒弟,本身偷懶,山居時少,不願帶人在身旁也還罷了。

我們鐵老大哥對於師門嫡傳武功衣鉢傳人取材雖嚴,自他奉命下山,此數十年中到處幫人,量材使器,休說才智之士,便是尋常農人或是小工小匠,仗着他自己的博學多能和那江海一般的器量、佛菩薩一樣的心腸,用盡方法救濟貧苦,向來不拘一格。對方只有一技之長,必以全力扶持,使其安居樂業之餘,再學他的樣去扶助別人。別的不說,單是各行各業,以及領頭開荒的記名弟子和口盟弟兄,便不知有多少,如何能以傳授武藝取材太嚴的一件事情便說他不肯收徒呢?他以前原說得好,只要自家安分克己,對人謙和,肯幫人忙,到處都是朋友,哪有敵人對頭爲難。世界上不平之事太多,學了本領除暴安良原是好事,但是這類人材萬千中選不出一個,資質稟賦差了不行,一個學不到家,救不了別人,還要連累自己身家性命受害。有了好的資質稟賦,還要有極好心胸志氣、毅力恆心,連出身爲人都有關係。

"他心目中的徒弟第一是要心志堅定,並還出身窮苦,經過磨練,纔算上選。因其自來受人欺壓,看慣不平之事,心中有了是非善惡之分,再經師長詳細指教,不問本領大小,遇到事情先不至於鑄成大錯,也最經得起考驗,不致遇到勢迫利誘便受搖惑,第二纔看對方資質如何。因爲智力稍差可以設法補救,只不畏勞苦,一樣能夠訓練出來,心志不定卻是大害。有衣食人家的子弟,像沈大哥那樣好的人材並非沒有,因其出身境地與我們所想成就的人好些相反,平日還好,遇到事情往往爲了本身以前處境與之相同,因而有意無意之中發生輕重偏激之弊,甚至原諒好惡之徒。對那貧苦的人即便同情,往往出於勉強,或是隻顧自己虛名,不能細心體貼,做到盡善盡美地步。對苦人好,由於惻隱之心,也非真能重視,所以這多年來什麼徒弟都收,獨對本門武功寧缺勿濫,不輕傳授。像萬山賢侄這樣已有家學根底的人,要他收徒,便照我說也不合格。如單傳他一技一藝的防身本領,決無推辭之理,怎會敷衍一時,像你所說那樣滑頭呢?

"你看大師兄多少年未收一個本門弟子,旺子只一未成年的牧羊孤兒,怎會這樣看重?最難得是雙方纔見一兩面都是那麼親熱,可見同一氣類心志相投的人如磁引針,一拍即合,分解不開,不是人力所能勉強,也無情面在內。他並非是門關太緊,有什成見,只是因人而施,量材相授,本門上乘武功不肯輕易傳人罷了。如其稍微指點,休說多年老友,便是外人求他,看在人家這樣恭敬禮待,他父子翁媳又這樣好法,哪有不傳之理?

你當大師兄和你一樣,隨便就吃人家白食麼?"

王老漢聽出萬芳借話引話,暗中相助,方想開口,鐵笛子已先笑道:"師妹,你這張嘴說話真個巧妙,明是你夫妻吃了人家不好意思,想叫我一人還情,-嗦了這一大套。

表面恭維我一陣,暗中卻要我對萬山賢侄夫妻盡心指點,其實明說也是一樣。看蘇、李二賊對他父子這樣疑心,恐還不止眼前幾個賊黨,我三人又不能常年在此,就老漢不說,遇到此事我們也該爲他想法,好在還有不少天才到重陽,等我少時探敵回來,大家商計,由明日起,連旺子帶萬山都去玉泉崖下石洞之中一同傳授。學我本門上層內功雖辦不到,多學兩種防身本領和暗器,再轉傳侄媳,另外我再留點東西。我想重陽一會三賊不死必逃,不會再來,老漢兩個仇家我都曉得,伽敢輾轉尋仇,不是事前嚇跑,也必送死,不足爲慮。沈師弟日內如來,再將他那獨門金鋼豆傳他夫妻,更萬無一失了。"老漢父子聞言大喜,一同起謝,萬山又要跪拜,三人攔道:"我們都不喜歡這樣多禮,只要好好爲人,便算謝我。我們所傳雖非基本功夫,練成對敵也有不少用處,傳授之後照樣要守我們戒條,不能違背呢。"萬山恭答:"那個自然。"

賓主六七人分成兩桌,暢飲說笑了一陣,天已過午。趕集的人業已陸續走回,有的並朝老漢探詢旺子是何光景,並把集上傳聞所得告知,老漢父子分別應答,暗中囑咐了幾句,各自散去。天雖沒有放晴,雨勢已住,老漢見路上走的都是左近熟人,偶然夾上兩個繞走山徑小路的行販採藥人,也都熟臉,沒有賊黨和張家的人在內,也就無什避忌。

跟着又來兩人,先由山口跑進,神態慌張,老漢父子認出那是昨夜所託的兩個獵人,料有事故,恐三俠在側對方疑慮,裝看天色,走往棚外閒眺。

那兩獵人一名錢啓,一名伍少奎,都是精強力壯的少年。本往酒鋪趕來,見老漢鄰桌坐有三個生人,果不敢冒失走進,呆得一呆,老漢已自迎出,開口便說:"那是我遠方新來的三位親友,是自己人,想在這裏採買一點藥材,無須避諱。"來人聞言方始心定。伍少奎想了一想,忽然轉身,立往對面樹下,假裝採折樹枝,眼看來路山口,似防有人跟來神氣。"錢啓朝三俠看了兩眼,便隨老漢同坐一桌,密談來意,面上也是帶有緊張之容。鐵笛子認出錢、伍二人都是老漢從小看大,世居本山,又是老漢暗中收下的記名徒弟,人尚忠實,自己也曾幫過他們的忙,因換了形貌,認不出來,說時語聲極低。

靜心一聽,才知錢啓人最和氣,和誰都說得來,更善打獵,因與張家兩個武師相識,所打的野味賣與張家時多,常往走動。昨夜因奉老漢探敵之命,恰巧落雨以前打到幾隻山雞,還沒有吃,今早便借送雞爲由,各自尋人前往探詢。

到後一看,張家那些武師大都面有不快之容,惡奴仍是那麼興高采烈,忙進忙出。

細一詢問,內一相識武師當他不知底細,拖往無人之處,暗中告知昨夜蘇、李二賊大鬧張家經過,並說天明後又來了一個不知姓名、身穿黑衣的賊黨,本領更高。剛到和老賊蘇五談不幾句便匆匆外出,神態甚是驕狂,誰也不放在他眼裏,回時滿面怒容,所着魚皮披肩也被暗器打穿一洞。蘇、李二賊業已睡熟,被他喊起,揹人密談了一陣,先不知說些什麼,後才聽出這三個飛賊大盜還有對頭,本領比他更高,雙方約定重陽節一分高下。因恐敵人厲害,只老賊蘇五留在張家,他和李文玉飯後先去天水把那夥刀客說好,便去約人,走時似說要往閻中褒城等地尋一兇僧相助等語。隨又談起旺子半夜逃走之事,聽對方口氣,爲了事情湊巧,蘇、李二賊又有不令再尋旺子之言,因此張家上下人等全都疑心旺子乃蘇、李二賊救走,業已不敢追究。

那武師因三賊太狂,有兩個交情較深的同伴又被李賊每人削去一耳,後雖發還,敷了特製傷藥,時候已久,便是醫好也成殘疾,不能復原。這類事丟人太大,以後不論走到何處都成話柄。三賊那樣厲害,打是決打不過,報仇無力,再見主人無恥,吃了人家大虧,把自家所用武師惡奴傷了好些,並命寵姬愛妾出來陪酒,供賊調戲,結果和賊打成一片,奉若上賓,不爲身邊的人設法報仇,反說大家是飯桶廢物,除幾個臉厚心黑,爲想保全飯碗認賊作父,想盡方法巴結討好,做了二賊徒弟而外,稍微有點骨氣的,不問受傷與否,全都心中悲憤。不是來賊太兇,恐遭殺身之禍,當時已自告退。便那迫於衣食,暫時無可投奔的也都恨在心裏,準備稍有法想便即走去。目前除一向爲虎作倀,專以做人鷹犬,欺壓善良土人爲業的惡奴而外,張氏父子已有衆叛親離之勢。

錢啓聽出那武師心中懷恨,再拿話一引逗,已探得了好些虛實。出時遇見伍少奎,說往探望一個受傷的武師,因其曾經與賊動手,人頗機警,本領較高,最得主人寵信,心雖恨毒,自知不是來賊對手,當面服輸,向蘇、李二賊恭維,雖未當衆拜師,做那丟人的事,因其設詞巧妙,又是主人心腹武師,蘇賊人雖好狡,不似李賊那樣驕狂,知道對方跟隨老主人多年,前在杭州任上便曾見過,昔年多少也有一點名望,無端受此大辱,覺着李賊下手太辣,有點不好意思。又因對方是個老人,全家在此,年已快老,不會有什他念,話更得體,竟被說動,便不瞞他,因此得聞機密。少奎平日和他投緣,一見房中無人,借話一激,對方怒火頭上,竟把機密的事全都吐了出來,所知比錢啓還要詳細。

一聽兇僧虎頭陀那樣厲害,日內還有幾個惡賊也快趕到,都是黑老約來和他本領差不多的惡賊大盜,本意是因前月得信,有幾位正派中長老劍俠要往五指山尋他晦氣,想起上次武夷山傷亡同黨丟人吃虧之事,有了戒心,既恐多年經營的老巢和上次一樣爲敵所毀,又因向來心狠手辣,陰險殘忍,不摸清對方虛實深淺輕不動手,只要上場,一發必中。

由八年前大敗之後從未遇見敵手,心想先下手爲強,迎頭趕上,不等敵人上門,搶前尋去探明虛實,立時下手。自己匿跡海南已八九年,敵人還當自己怕人知道,決想不到會先尋來,這樣出其不意,十九成功,加上這多年的苦練,本領比前更高,越發有些自信。

但恐對方人多,還約有好些幫手。

剛入河南境內便得到蘇、李二賊和鐵笛子訂約比斗的信息。雙方相識多年,二賊三年前並還親去五指山尋訪,送了不少禮物,交情既深。又因上半年傳聞,尋他晦氣的幾個老輩英俠只有一兩人知道名姓,便疑有鐵笛子在內,也許事因昔年武夷山之約而起。

姜、萬二人因他失約,近年訪出下落,約人同往尋仇,自知此舉關係一生成敗,表面只管驕狂,強敵當前,心中並未輕視,只想探明虛實,冷不防猛下毒手,殺一個是一個,萬、姜二人是否有關並未拿準。因鐵笛子聞名已久,不曾見過,到後和蘇、李二賊談不幾句,聽說對方只得一人,便匆匆趕去。行時雖知二賊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如非勁敵,不會這樣情虛膽怯,未說什麼大話,無奈天性兇橫,見了敵人仍是那麼狂傲自滿,看人不起,未等出手便吃了虧,不是武功精純,幾受重傷,總算機警狡猾,口說大話,心中卻在戒備,稍微一試,見勢不佳,立時逃走。

因其向來陰鷙險狠,稍見不妙,不是自信必勝,或是萬分情急,從不肯與人硬拼。

又見對方人多,姜、萬兩個死對頭又不期而遇,越發膽怯,並未施展全力相拼。回到張家一說,二賊問知姜、萬二俠也同趕到,別的能手還不知有多少,不由驚慌起來,均覺此是不能並立之局,就是自己能夠應付,不將敵人全數殺死,早晚仍是大害。互相咒罵了一陣,便拿張家作接待之處,由蘇賊坐鎮,黑、李二賊去往各處約請能手,準備一拼。

錢、伍二人聽出賊黨人多厲害,忙同趕回送信。因恐後面有賊,故此張皇。

鐵笛子聽完,悄告姜、萬二俠說:"狗賊李文玉最是淫兇萬惡,昨夜被他破窗逃走,沒有給他苦吃,想起有氣。本來就要尋他,少時我想趕去給他一點苦吃,使知厲害,多約幾個行蹤隱祕的惡賊重陽趕來,同時除害,一勞永逸,就便辦我的事。你兩夫婦卻不要跟去。等旺子起身,天如不雨,可帶他和萬山同往玉泉崖,尋好住處,準備應用之物,以免到時措手不及。那崖洞裏外三間我們住在那面,要省好些枝節顧忌。現離重陽有不少天,萬一發了山水,我們救人要緊,更須有個住宿安頓之處。這裏至多爲了雨大,住過今夜。張家父子本是惡霸豪紳,今和狗賊勾結,索性成了賊黨窩主,他們對我仇怨越深,就是有話在先,這類狗賊有何信義?就許自不出面,卻令地方上的狗腿來尋旺子和王家的麻煩。雖然我們不怕,大家正忙之時,何苦多事,和這類沒有人心的豬狗慪氣呢?"姜飛方要開口,吃萬芳止住。鐵笛子笑道:"你兩夫妻不必瞞我,我料你們必有去處,你們偌大年紀,還是那麼童心,去只管去,旺子不可帶在身邊,我說的事也要辦好。這娃兒樣樣都好,就是膽子太大了。"萬芳笑道:"還不是和大師兄昔年一樣,這纔是難師難弟呢。"

說時,錢啓聽老漢說鄰桌是自己人,無須避諱,只要留神外面,因見無人走過,又有同伴立在對面朝山口外窺探,已將語聲放高。說完,老漢便告錢啓:"你們大驚小怪,反使賊黨多疑。好在家住山口以內,莫非人還不該回來?此時張家午飯剛開,主人還要款待來賊,決想不到有人暗中打聽,又在這裏吃過人虧,沒有十分自信決不會來。張家所用武師昨夜丟人太甚,見張氏父子卑鄙無恥、認賊作父,有點骨氣的業已懷恨,便是幾個平日助紂爲虐的好惡之徒也是表面不說,心中難過,既恐打碎飯碗,又想勾結來賊,無心他顧。你方纔所說我己聽出,暫時不會有什外人來此鬧鬼,可將少奎喊來,免得被那眼亮的人看破,反有不便。你兩弟兄索性作爲酒客,坐在那邊桌上吃上幾杯再作道理。

萬一真有人來,你們裝不知道,由我父子相機應付便了。"

錢啓接口答道:"老漢你話不曾聽完。本來我們在張家向那兩個武師分別探聽,各借看望熟人、送他野味爲由,誰也不曾露什馬腳。那些惡奴常往山中打獵,因想向小狗討好爭功,知道他們都是虛張聲威,真會打獵的共只幾個武師,本領雖高,打起獵來仍是外行,差一點的野獸不是被他嚇跑便早藏起,往往費上許多事,連影子也見不着。梧桐岡那面又都是大東西,還有幾隻最兇惡的老虎和大羣白臉狼。狗子膽小,上次嘗過一次厲害,嚇破了膽,又不敢往深裏去,所得不多,偏要罵人飯桶。這些惡奴知他脾氣,因我二人從小打獵,地理最熟,深知野獸習性,能辨風色,便知獸羣多少,藏在何方,向不撲空。內有幾個狡猾的,每往打獵必要偷偷送信,命我二人暗中相助,打來野味由他偷偷交與狗子,回去狂吹亂捧,因此對我二人最有情面,不擺奴才架子,並還幾次想要引進,做他家的下人。我二人因張家小狗實在可惡,開頭兩次見我二人也在打獵,還要喝罵吊打,不許走近所走獵場五里方圓之內。後經惡奴偷偷告知,又高興起來,這類反覆無常驢日的狗娃,我們憑力氣打獵爲生,誰願做他奴才?

"又受你老人家指教,每次都用好話謝絕,平日賣有交情,多半相識。出門以前遇見幾個,都談得好好。我二人也未想到有事。少奎比我心細,眼睛最尖,剛由張家走出,便見對面溪旁大樹下立着一個生人。這時雨下正大,那人穿得雖極平常,年紀至多三十來歲,身邊好似帶有兵器,身法甚快,手裏拿着一柄雨傘,似向張家張望神氣。少奎初發現時曾見那人在隔溪行走,那地方相隔少說也有五丈,先未留意。恰巧有一惡奴由內趕出,要我們代他多打幾隻山雞,業已說完轉身,外面無人,少奎想敷衍惡奴兩句,回頭答話,惡奴已走。共總一兩句的功夫,再看門前那人已立在溪這面大樹之下,照他估計,必是他回身答話轉眼之間由對岸縱過,否則不會這樣快法。心疑新來賊黨,我二人恐其多心,特意避開他那一面往回繞走,好在溪那面大片水田,種田的都是張家佃戶,全數相識,意欲假裝尋人,往附近雷老爹和馬家坐上一會,由他們後窗窺探那少年是否賊黨,還是張家對頭。則由側面木橋繞過,離雷家還有半箭多路,忽然回顧,發現身後跟來兩人,和樹下少年一樣,都是外路打扮的生人,前見少年背上一個小包,所帶兵器好似疊在一起,不是你老人家平日指教,又看出他那包裏沉重,極有分量,常人眼裏還看不出,後面來這兩個卻太顯眼,非但所帶鋼刀鐵鐗均插肩上,一望而知,所穿也是一身短裝密扣的武家打扮,腳底一雙牛皮快靴,各有一身雨披,也極考究。鏢師不像鏢師,刀客不像刀客的樣兒,跟在我們後面交頭接耳,神情也極鬼祟。

"先未看出是何來路,心方奇怪,及至趕到雷家,我們自然裝呆,恰巧馬六也在那裏,談論昨夜之事,我們一面和他兩人說笑,一面留神窺探,忽又發現還有一賊和身後二賊一樣打扮,業已走往張家門內。少奎假裝拿碗,由後窗往隔溪一看,樹下少年生人忽然失蹤,進門以前還曾見他立在樹下。似因雨下大大,雨傘已破,想在樹下避上些時,望天發愁神氣。那一帶以張家隔得最近,但那中間一片廣場,也有十多丈遠,另外兩頭並無人家,只沿溪一條人行之路和一些樹林。無論走往何方,就這轉眼之間也不至於蹤影皆無。如說去往張家,一則神氣不像,再則這時正有一賊登門,與衆惡奴還在問答,那人便飛也沒有這快。我們原因地勢迴環,雷、馬兩家雖在溪邊,相隔對岸張家和樹下少年恰巧成一三角,離開最近,就是大雨,這兩面有什動作全可看出。本是有意前往,身後四人無論走往哪一面去都不應該這樣繞遠。進門時我曾回顧,那兩壯漢還在身後,相隔不過兩三丈,途向相同,都沿着溪邊田岸冒雨而行,料定有心跟蹤,進門不久定必趕到,朝後窗看了兩眼,似和主人說笑,正在猜想,這兩個決不是什好路道,十九賊黨跟蹤窺探,少時見面說什話好,等了一陣,不聽有人上門,對岸那賊已由惡奴引往裏面,便裝解手,出門一看,身後這兩壯漢竟不知去向。

"附近還有兩家佃戶,男的趕集未歸,只剩幾個老弱在家磨麥,心疑來人走錯了路,或是有什原故,往那兩家打聽,故未跟來。再裝尋人,往那兩家一問,競說,方纔只見我二人走過,從未見什帶刀壯漢。此外全是水田,雖有幾所人家,相隔均遠,門前乃他必由之路,如說半途退回,工夫不大,斷無不見之理,越想越奇怪。因知賊黨耳目最靈,又見隔溪張家有五六個惡奴急匆匆分兩三起冒雨趕出,彷彿有什急事神氣。想起先前向衆武師惡奴探聽談論的話,好些不妥,萬一人去之後,對方想起生疑,豈不討厭?不敢就來,便在雷家借避雨爲由,打了一陣梭兒胡。見雨已止,張家門內雖有惡奴出進甚忙,不像疑心我們,這才起身來此報信,離山口只剩半里多路,均未見人。

"我方笑少奎膽小多疑,忽聽路旁土坡上有人冷笑嘲罵,回頭一看,正是方纔身後跟蹤的兩個壯漢,同坐在一塊水還未乾的山石之上,這時樹上還有積水,風稍一吹便和暴雨一般打下。那地方雖是斜坡,石旁泥水雜沓,爛草甚多,這兩人有傘不用,穿着那麼華麗講究的衣服雨披,絲毫不知愛惜,同坐石上,也不知笑罵些什麼。轉角一帶地較隱僻,來去兩面均有石崖大樹擋住,人不走近決看不出樹下有人。我們防他生疑,回看了一眼,裝不理會,正往前走,忽聽內中一人笑罵道:'這兩個也不像是老實土人,可要喊他回來問上兩句,也許問出一點道理?,另一個笑說:。無須,我們光棍眼裏不揉沙子,這類蠢豬狗理他作什,先在這裏坐上一會,商量停當再走不遲。'底下相隔已遠,雖不清楚,聽那兩賊口氣不久恐要尋來。少奎更說,他幾次留意察看,先後所遇四人,至少有一半是賊黨,本領均非尋常。內中一賊生得獐頭鼠目,短小精悍,二次相遇時,一面和同黨說笑,一面糟蹋附近花樹,也未看清用的什麼東西,只見他把手一揚,人家種的那些枸杞便被整根打斷,口氣神情也以他爲最惡,尤其那雙賊眼的的放光,滴溜溜亂轉,看去人不高大,偏顯得那麼兇狠,使人一見彷彿這驢日的臉上帶有刀子,冷不防就要殺人神氣。我們因料二賊必來,故此分出一人望風,也說不出什麼原故,自見二賊心便不安,少奎更是厲害,素來膽大的人,不知怎會這樣膽怯。你看他坐在樹下,全副心神不都是在山口外麼?"

老漢還未及答,姜飛已隔桌接口笑問:"那賊面上可有什麼記認?"錢啓方答:

"這兩人都是中等身材,一個鴛鴦眼,貌雖醜惡,還不怎樣;另一個貌並不十分醜,左眉好似缺了一塊,右頰斜着兩寸來長一條刀瘢,並不甚寬,不知怎的,看去那麼兇橫討厭,那雙賊眼又黑又亮,從所未見,但與去年來的那位身邊帶着鐵笛子的老先生不同,都是又黑又亮,這驢日的偏亮得怕人。"老漢插口道:"此事奇怪,莫非三兇兩怪也來了麼?他和蘇、李二賊並不同道,聽說還是冤家,怎會合在一起?"說完,見鐵笛子看了他一眼,似知失言,錢啓又在追問這五兇人的來歷,想起二人雖是山中獵戶,又是記名弟子,自家來歷身世並未告知,不應該把江湖上的事泄漏出來,彼此都是有損無益,忙把話風收住,笑說:"老弟不要打聽這類事,我也只聽傳說,以前曾對你們說過,自家本領不濟,不知道倒好。我老漢先就無能,你們所學限於天資年歲,還未得到我的一半,更是不行,最好不要多問。你們先後所遇是否賊黨雖不一定,聽那口氣必是另有原因。我們這些指身爲業的人人家決不致照顧,便是張家那些賊黨,他的對頭業已他去,並還訂好約會,只剩旺子一人在對屋睡覺,對方看他不上,決不會來。你弟兄辛苦了一早,想必飢渴,可將少奎喊來,往那邊桌上吃點東西去吧。"錢啓對於老漢最是敬佩,聞言料知無妨,才略放心,自將少奎喊來,往旁桌飲食談論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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