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陸書因月香要看龍船,初四日已將各事辦齊。初五日清晨,拜過姑爹、姑母節,假說朋友家請賞午飯,趕到進玉樓來。蕭老媽媽子同着衆人總道過喜,上樓到了月香房裏。月香接着道喜,老媽獻茶、裝水煙。月香叫老媽剝了一盤糉子,又拿了一個五彩細磁碟,盛的是上白洋糖醃的玫瑰花膏,請陸書吃糉子。陸書吃了一個。月香用牙箸戳起一個糉子,蘸了些玫瑰花膏,銜了半個在口內,那半個糉子靠着陸書的臉送到陸書的口內。
兩人正在鬧笑,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總進了房來,忙將糉子嚥下,彼此見禮道喜。月香邀請衆人吃了糉子,叫人開燈,讓吳珍吃煙。月香忙着梳妝打扮已畢。賈銘道:“我們到船上去,誠恐他們轎子來,不曉得上那隻船呢。”大衆起身。
月香請着蕭老媽媽子、翠雲、翠琴一同出了大門。到了碼頭,下了石坡,衆人登跳上船。看見那艄後有些庖人宰雞殺鴨,備辦筵席。
衆人坐在艙裏閒談,半晌工夫,只見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各乘小轎,到了碼頭歇下。三子同老媽媽在轎後。賈銘們四人忙忙上岸,各將相好的攙上船來。今日衆人總打扮得金翠輝煌,衣衫華麗。互相道喜入坐,吩咐船家開船。那船家趕着解纜掣跳,撐篙將船開出虹橋。到了小金山,大衆棄舟登岸,前後遊玩。但見榴紅似火,艾綠如旗。陸書、魏璧在跌博籃子上跌了許多水老鼠、黃煙兒帶回船上,吃酒賞午。用過午飯,那些大小遊船紛紛來往,又聽得鑼鼓喧天,遠望旌旗蔽日,各色龍船在水上如飛而至。
有兩條龍船上有洋樓,旗傘總是簇新,龍船尾上掛的像生人子。那站龍頭的朋友穿着華麗衣服,腰裏掛着洋表、小刀、荷包、扇套、手帕等物,頭戴時式纓涼帽,足穿時式緞靴。年紀又輕,衣服又新,站得又穩,出色好看。
還有幾條龍船,旗傘雖不簇新,也還顏色鮮明。龍船尾上扣有一幅顏色布,扣着一根小紅木棍,上面坐着一個十一二歲小男孩,頭上紮了兩個小髻,大紅鬚子拖在兩旁。身上穿了一件銀紅興兒布小褂,玉色縑絲褲,赤足涼鞋。那站龍頭的朋友,有穿着二藍線縐單袍,有穿着沉香繭單袍,有穿着蘇藍布單袍,還有穿件大褂繫着帶子的。
還有一條龍船是五彩旗幟,紅色已經黑了,白色已經黃了,大約是在典當內贖出來的,玩了幾日,尚有徽州紋沒有舒開。
那艄後小孩,褌褲也是半新半舊。那站龍船頭朋友,年紀約有二十多歲,歪戴着一頂紅纓涼篷,身穿銀紅興兒布襖,元(玄)色縑絲周身滾燈草邊相思核桃結小褂,加了一件半新舊二藍宮綢面白洋布裏夾背心。白興布褌褲。繫着銀紅興布膽玉色線絛,穿了一雙舊松花綠洋縐面大紅綢機布里夾套褲。那套褲腳上還有拆去寬滾條芙蓉帶的痕跡。白標布窄桶倒剝皮夾襪。天青緞葺八寶班尖薄底靸鞋。左手大拇指上戴了一個假翡翠斑指,手腕上戴了一隻綠磁鐲頭。右手拿了一柄棕竹骨黑油紙扇子,上面畫的《水滸》一百單八將。這少年人站在龍船頭上,手中扇子不住的扇着,看見來往遊船上人,滿口招呼鬥標。
共是九條龍船。後面有一隻沒有篷子小船,上面擺了兩個蔑籠,內裏有十幾只活鴨。又有幾隻大船,船頭上擺着一對黃紙糊的高矗燈,上畫五彩龍,剪貼紅字,是敕封息浪侯送子什麼顏色龍。那艙內擺設香案花供,供奉太子神像。也有清音十番,也有六蘇,俗名馬上戳,在艙內吹吹打打,唱着大麴、西皮、二黃。這九條龍船在小金山至蓮花橋一帶劃來劃去,那些遊人的划船跟着龍船或來或往。
陸書們坐的大船,本是住在小金山東山尖地方。早有一條龍船上站頭的朋友,看見他們的大船停泊這裏,知道月香身上開苞,好客現在艙裏,趕忙叫劃頭槳的捺了兩槳,將龍船靠住陸書們大船,招呼過賈銘們衆人,敲起吊艄的鑼鼓。艄後那小孩在那小紅木棍上吊艄,玩的什麼紅孩拜觀音,鰉魚三跌子,張飛賣肉各樣花色總玩過了。袁猷們將錢封把與他們。隨後凡有吊艄小孩的龍船,總靠着他們大船。
吊過艄,那隻鴨子船也就劃近大船,跳上兩個人來,站在他們的船頭,望着船裏招呼過衆人,向着月香道:“月相公,特地爲你送標的。”就將鴨子船內兩個蔑寵提上大船,擺在船頭。那九條龍船總敲起搶標鑼鼓,在他們大船前劃來劃去。那些遊船聽見這裏撩標,總紛紛趕來,團團〔圍〕繞。
那站在陸書們船頭上兩個人,見有隻青龍劃近大船,就將蔑籠內鴨子抓了一隻,往河裏一撩。那青龍船上早有一個划船的朋友,精赤着身體,只穿了一條褲頭兒,髮辮繞了一個鹹菜把子,蹬在龍頭上。見鴨子一撩,他就跳下去,將鴨子搶起,復跳上龍船,這條龍船就劃了過去。後面那條綠龍又劃了上來。
那船頭兩人,又抓了一隻鴨子撩下河去。那綠龍船頭上的也就跳下河去,將鴨子搶起,將船劃了過去。後面是紫金龍、老烏龍、銀紅龍、玉色龍、黃龍、白龍、五色龍,魚貫而來。那撩鴨子的人,也有將鴨子撩在河內,也有將鴨子撩在那搶的人手內,才往河內一跳,冒起來的。九條龍船來來往往,每船搶過兩隻鴨子,那兩個人仍將蔑籠拎下小船。吳珍們向着那兩人道:“我們明早在教場泠園會罷。”那兩人答應,拱一拱手,跳上小船,開到別處鬥標。那龍船總劃到蓮花橋一帶去了,那些遊船也就紛紛散開。袁猷吩咐船家將大船閒放,也就跟着龍船觀看人景。
今日是端陽佳節,揚州風俗,八蠻聚齊,兩岸遊人男男女女,有攙着男孩,有肩着女孩。那些村莊婦女,頭上帶着菖蒲、海艾、石榴花、蕎麥吊掛。打的黑蠟,搽的鉛粉,在那河岸上靸着一雙紅布滾紅葉拔倩五彩花新青布鞋子亂跑,呼嫂喚姑,推姐拉妹,又被太陽曬的黑汗直流。還有些醉漢吃得酒氣熏熏,在那些婦女叢中亂擠亂碰。各種小本生意人趁市買賣,熱鬧非常。時人有《端陽看龍舟》五言律詩道:
序屆端陽節,龍舟五色鮮。
棱旗光蔽日,羅鼓響喧天。
吊屈傳今古,奪標龍後先。
頑童真壯膽,水上打鞦韆。
陸書們大船跟着龍船,在蓮花橋那裏又看了別的遊船上撩了兩趟標;又看見有人蹬在龍船頭上,一個筋斗跳下河去,多遠才冒了上來,名曰跳水頭,比搶鴨子還熱鬧。到了太陽將落時分,龍船紛紛劃回。陸書們在船上吃了晚酒,將船放回到天凝門碼頭,早有接鳳林們的小轎在那裏等候。鳳林四人向陸書、月香道了謝,要賈銘們四人送他們回去。吳珍道:“你們先回去了罷,我們送陸兄弟回去,回來一齊都來就是了。”鳳林們各同相好的附耳,不知說些什麼,方纔各上小轎進城去了。
陸書挽着月香,邀請衆人棄舟登岸,回至進玉樓。月香進房,忙喊老媽開燈。吳珍吃了一口煙,向陸書道:“兄弟,你把我的六塊錢船〔錢〕,另外汰化夥計作六塊錢,把與我們去開發,省得他們到這裏增多較少。你另外秤二十四兩銀子,讓我同袁兄弟明早到泠園開發龍船上人,你兄弟不必露面,仍在方來茶館等我兩人。你若露了面,他們不知要多少呢。”陸書千歡萬喜,將銀子照數秤了,並洋錢總交與吳珍,道:“諸事拜託二位哥哥,小弟同賈大哥、魏兄弟明早還在方來等候。”
吳珍將銀子、洋錢收起。
正欲告辭,只見翠雲、翠琴換了家常衣服,到了房裏,向陸書道了謝,又道:“姐夫今日破費大了。還有一件事,我們不能不告訴你,初十日是月姐姐生日。”賈銘道:“虧你兩人告訴,不然我們如何曉得?我們四人公送一班雜耍:八角鼓、隔壁像聲、冰盤球棒,大小戲法、扇子戲,熱鬧一天。”陸書道:“他的小生日,何能又破費兄弟們?”賈銘道:“好兄弟,不必說這些套話。”陸書不便再辭,遂將蕭老媽媽請上樓來向他說道:“初十日是月相公生日,你代我喊廚子中上下面,辦冷葷小菜碟四個,小碗紅白滷。晚間備幾桌酒席,連他們男女班子總要款待,又要精緻,又要豐盛。”蕭老媽媽子答應下樓去了。賈銘們辭別陸書,進城同到強大家內。鳳林們先在船上曾向他們說明,將別的客辭去,因此他們來了就各奔相好的房裏坐下。會吃煙的吃煙,不會吃煙的吃茶,談談笑笑,收拾睡覺。
歡娛夜短,早已天明。吳珍大早起來,將袁猷喊起,洗漱畢,離了強大家,先到熟錢店換了幾兩銀子,寫了十多張八折九扣票子,同到泠園茶館裏面。只見有十多桌總是玩龍船的朋友,見他二人總立起身來,舉手相呼。吳珍、袁猷看見總是府縣門首朋友,以及武職營兵、文武秀才、十二門大小把勢,彼此招呼過,另在一個堂裏坐下泡茶。那昨日撩鴨子兩個朋友走近吳珍、袁猷席上坐下,端起茶碗,在二人面前斟了。吳珍忙喊泡茶。那兩人道:“前面有茶,不用再泡。”吳珍遂先拿出兩張票子遞與二人道:“你兄弟兩人買個飲食吃吃。”二人接過,趕忙收起。吳珍又拿出十張票子道:“九條龍船同鴨子船,拜託二兄開發罷。”那兩人道:“二位哥哥,太菲了些,我兄弟兩人做不來。”袁猷又添了兩張票子道:“推分些罷。”二人方纔拿去。吳珍把了兩碗茶錢,纔出了茶館,有兩三個有頭臉的把勢閃出來,向他二人道:“這麼一個鴉苗落在你們手內,把勢錢沒有分過家,我弟兄們要沾你弟兄光呢。”吳珍不好回卻,每人把了一張票子,他們復進茶館去了。吳珍、袁猷同去將玩雜耍的約定日期,說了路腳,方纔同到方來茶館。
見賈銘、陸書、魏璧俱已到了,見禮入席。吳珍向陸書道:“大虧賢弟未曾同去,他們將你當個大財主,不曉得胡打亂說要多少銀子。我同袁兄弟再四推情,纔開發清了。”陸書道了謝。衆人各用早點。陸書又拉到進玉樓,吃了午飯方散。
次日,陸書到姑母家取銀子,午後到了進玉樓。上得樓來,見月香房門簾放着,又聽得房內笑語聲。陸書疑是房內有別的客,不好揭門簾進去。那老媽見陸書站在房門首,便說道:“陸老爺,房裏沒人,儘管進去。”陸書揭起門簾進內,看見月香坐在牀邊,面泛桃花,兩顴通紅。牀面前斜了一張椅子,坐了一個年約二十餘歲的男子,雪白淨紅麪皮,烏油油一條大辮子有二兩多,辮線拖在背後。身穿漂白綢機小褂,元(玄)色縑絲褲,束着一條銀紅興布二十四個頭玉色絲絛。魚白布襪,元(玄)緞襪帶,元鑲元薄底鑲鞋。坐在那裏,代月香捏腿。
陸書進房,兩人總未看見。那老媽跟着陸書進房,喊了一聲,“陸老爺來了。”月香忙望那少年將眼一擠道:“不捏了。”
那少年人趕忙立起,在桌上將刀包拿着,匆匆去了。老媽趕忙將牀前那張椅子端在原處,獻茶、裝煙。陸書向月香道:“你才十幾歲,就要捶腿,將來上了年紀怎樣呢?”月香道:“我喊他刮臉,因身子睏倦,叫他捶捶,那個時常捶呢?”陸書不便再說,仍在那裏迷戀,幾日皆未回去。
初十日清晨,月香梳洗畢,周身換了陸書送的生日禮新衣裙。蕭老媽媽子並底下人各送酒、燭、桃、面。陸書總收下,把了銀子算回禮。房裏點了一對大蜡燭,一張長壽燭。月香下樓,在家神竈君前焚香點燭,禮拜過了,又與蕭老媽媽子、翠雲二人拜過壽,上樓與陸書見禮。正在鬧笑,翠琴也來拜壽。
衆底下人上樓道喜。隨後賈銘、吳珍、袁猷、魏璧陸續來到。
挑雜耍擔子人,將擔人送到樓上。鳳林、桂林、雙林、巧雲各乘小轎到進玉樓門首下轎。上樓拜過壽,擺下點心,衆人用畢。
月香向鳳林四人道:“小生日,又破費四位姐姐。”鳳林們道:“些微薄禮,何必掛齒。”
正在閒談,只見那玩雜耍的八九人總帶着紅纓涼篷,穿着袍套上樓道喜。吳珍問他們吃什麼點心,那些人道:“在下買賣街抱山茶館吃過。”要了四百錢去會茶錢。就在樓上中一間,將一張方桌移放中央,鋪了紅氈。有兩個玩雜耍人,捧了一個小漆茶盤,上蓋綢袱,放在紅氈上。那個人站近方桌,說了幾句慶壽吉利話,將細袱揭起,裏面蓋的是個坎着的細磁茶碗。
那人用二指捻着碗底,提起又放在茶盤內,將左右手交代過了,將茶碗提起,裏面是一個金頂子。又將茶碗將金頂蓋起,又說了幾句閒話,將茶碗提起,那金頂又變了一個車渠頂子。復將茶碗一蓋,又復提起,那車渠頂變了一個水晶頂。仍用茶碗蓋起,那水晶頂又變了一個藍頂子。又用茶碗蓋起,又變了一個大紅頂子。說道:“這叫做步步高昇。”又將大紅頂用茶碗蓋起,又說了許多話,將茶碗提起,那大紅頂變做一顆黃金印,說道:“這叫做六國封贈,將軍掛櫻”將茶碗仍用細袱蓋起,收了過去。站在旁邊那人走至中間,又玩了一回仙人摘豆,又是什麼張公接帶。玩畢,將方桌擡過半邊。
又換了兩個人上來,手裏拿着一條紅氈站在中間,兩人鬥了許多趣話。那一人將兩手、兩腿、胸前、臀後拍着,交代過了。那人將紅氈遞了過來。翻來覆去,將紅氈又交代過了,望左邊肩上一披,往樓板一鋪,中間撮高了起來,又說是吹氣了,畫符了。將紅氈一揭,裏面是一大盤壽桃饅首,一大盤花糕,代壽星上壽。陸書代月香賞了兩塊洋錢。那兩人復將紅氈拿起,重新交代一番,望下一鋪,又變出一大碗水,裏面還有兩條活金魚。衆人喝彩。那兩人退下。
換了三個人上來,將桌子擺在中間。有一個人拿着一擔大鼓弦子坐在中間;那一人拿着一面八角鼓站在左首;那一人抄着手站在右邊。那坐着的唸了幾句開場白,說了幾句吉祥話,彈起大鼓弦子。左邊那人敲動人角鼓。那坐着的唱着京腔,夾着許多笑話。那右首的人說閒話打岔,被坐着的人在頭項裏打了多少手掌,引得衆人呵呵大笑。這叫做鬥緶兒,揚州不行,北京城裏王公大臣宴客總少不了的。三人說唱了一回,退下。
又換了一個人,手拿一柄紙扇,先學了些各色鵲鳥聲音並豬、鴨、狸貓、雞鳴、犬吠,又學推小車、大〔車〕、牛車、騾車,輕重、上下各種聲音。然後掛起一頂小綢帳,那人走進帳子裏面。衆人先聽得兩個狸貓趕着叫春。有一個七八十歲老婦人哮嗽,喊了聲“媳婦!”有個泰州口音青年婦人自言自語道:“我家大爺出去了,幾天未曾回來,也不知是戀嫖,還是戀賭,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裏。這好春天叫我孤眠獨宿,如何睡得着覺?此刻軟咍咍的。你聽那不知趣的貓子儘管在這裏亂叫,越加叫得人不知如何是好。”
又聽得那老婦人掙着喉音喊道:“媳婦,快些來呀!”那青年婦人道:“老媽媽子又在後面叫魂了。來了,來了,太太喊我做甚的?”那老婦人道:“媳婦,我想睡睡中覺,睡也睡不着。渾身疼痛,喊你到後面來代我捶捶。”那青年婦人道:“你坐好了,我代你捶。”又聽得捶背響聲。老婦人道:“上些。”青年婦人道:“就上些。”那捶背聲或上或下。老婦人道:“媳婦,乖乖,你唱個小調兒我開開心。”青年婦人道:“青天白日唱小調兒,鄰居家聽見要笑呢。”老婦道:“乖乖,你低些唱,那裏就被人聽見了。”青年婦人道:“唱得不好,你老人家莫要笑呀。”老婦人道:“好不好無非玩的,那個笑你。”青年婦人捶着背,唱了一個《南京調》,其詞曰:風月二字人人戀,不貪風月除是神仙。戀風月,朝歡暮樂情不厭;戀風月,千金買笑都情願。貪戀風月,比蜜還甜。怕只怕,風狂月缺心改變!怕只怕,風狂月缺心改變!
那青年婦人唱畢,老婦人道:“乖乖,你捶着唱着,就像拍板,真唱得好。我少年時候最喜唱個小調,如今唱不動了。
你歇歇去罷,我到房裏躺躺去呢。”青年婦人道:“太太,你在後面房裏睡睡,我也到前面房裏躺一躺,弄下午你老人家吃。”
老婦人道:“乖乖,你去罷。”
青年婦人低言道:“老厭物睡覺去了,等我到門首耍子耍子。”聽得拔栓開門響聲。青年婦人道:“我們這條街上冷清清,倒要出鬼了。你看那兩邊來的小和尚,揹着盞齋飯簍兒,生得眉清目秀,比我家大爺俊俏多呢。等他到我家打齋飯,讓我引誘引誘他,不知他可知趣呢。”
又聽得有個少年男子道:“大奶奶,齋飯,阿彌陀佛!”青年婦人道:“小和尚,你師父因何不來?”少年男子道:“他的小腸氣發了,睡在寺裏,叫我來的。”青年婦人道:“小和尚,你跟我家來。”少年男於答應了一聲,又聽得關門上栓聲音。少年男子道:“大奶奶,我收了齋飯就走,不用關門。”青年婦人道:“掩門的賊多得很呢,關起來謹慎些。小和尚,你將齋飯簍子放下來,同你說話。”
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你把齋飯把與我,讓我早些回家去。
倘遲了,師父要罵我呢。”青年婦人道:“今日早得很呢,齋飯簍兒就放在桌上罷。我問你今年十幾歲了?”少年男子道:“我今年十六歲了。”青年婦人道:“小和尚,你可曾定親呢?”少年男子道:“阿彌陀佛!我們出家人不曉得什麼定親不定親。”青年婦人道:“小和尚,跟我到房裏來,把齋飯與你。”
少年男子道:“阿彌陀佛!齋飯不放在廚房裏,爲何放在房裏?
不當人子花花的呀。大奶奶,你怎麼倒睡在牀上去了,齋飯在那裏呢?”青年婦人道:“哎喲,我肚裏痛得很!小和尚,你做點好事,來代我揉一揉。”少年男子道:“我是個出家人,怎能代你揉呢?”青年婦人道:“不妨事,你快些來。”少年男子道:“我不能代你揉。”又聽得那婦人將和尚抓住的聲音道:“乖乖,你快些來呀。”少年男子喊道:“哎喲歪!”那老婦人喊道:“前面是那個喊呀?”青年婦人道:“不相干,我在這裏同小貓子玩的。”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你讓我走罷。”青年婦人道:“你來得,還去不得呢!”少年男子道:“咳,你莫拉褲子!”青年婦人道:“我偏要拉。”
聽得正在拉扯之時,忽聽得扣門聲音。少年男子道:“大奶奶,不好了,外面敲門呢!”青年婦人道:“莫嘖聲,等我問是那一個。那個敲門呀?”聽得是個三十餘歲山西侉男子聲音道:“是咱,快些開門呀!”青年婦人慌道:“不好了,小和尚,我家當家的回來了!你快些躲在牀底下,莫要嘖聲。”
少年男子道:“我今日是那裏晦氣。不好了,碰了頭了!”青年婦人道:“快躲好了,莫嘖聲呀。”
聽得連連扣門,侉男子喊道:“爲什麼不來開門?咱拿腳踢了!”青年婦人道:“來了,來了!偏偏有這種巧事,我坐在馬桶上站不起來。”聽得開門聲音。青年婦人道:“你回來了。”侉男子道:“回來了,快些把門關好了。”又聽得關門聲音。侉男子道:“齋飯簍子是那裏來的?因何放在咱家桌上?”青年婦人道:“是打齋飯的老和尚寄在這裏,他說有點事去,即刻就來拿了。”侉男子道:“咱看了兩夜十湖子牌,咱要睡覺了!”青年婦人道:“你到後面太太房裏去睡罷。”侉男子道:“咱自己的牀不睡,反到後面去睡做什麼?大娘,這牀幃動呀動的,是什麼東西在牀下動呀?”青年婦人道:“你睡你的,想必是貓子捉老鼠的。”侉男子道:“我倒不相信,等我揭起牀幃看是什麼呀?你是那個?還不滾出來呢!”少年男子道:“齋飯,阿彌陀怫!”侉男子道:“好好打齋飯,玩到人家牀底下來了。打你這禿驢!”聽得拳打腳踢之聲。少年男子道:“施主老爺,冤枉呀!”
那老婦人喊道:“前面爲甚事吵鬧?”侉男子道:“你只顧睡覺,家裏有了人了!”老婦人道:“那個要臨盆了?快些請穩婆去嗄!”侉男子道:“你莫瞎牽,你媳婦房裏捉住人了!”老婦人道:“王樹仁到我家來做甚的?我家裏又不過生日、滿月,要他這唱隔壁戲的來做甚麼?”只見帳子一揭,那人將頭向外一伸,走了出來。原來這人就叫王樹仁,他自己打趣自己,引得衆人鬨然大笑。這人將帳子收起。
此刻鐘打二下,陸書吩咐擺杯箸、面碟、醬油、醋、小碗,邀請衆人用酒、用面。那些玩雜耍的人酒面吃畢,又要了四百錢去洗澡。洗了回來,又玩冰盤球棒,軟硬工夫,又變了好幾套大小戲法。衆人用過下午點心,那唱隔壁戲的又唱了一套《調姨》。晚間,先擺酒席與玩雜耍的衆人先吃過了,後才擺酒款待衆人。賈銘們猜拳行令,那些玩雜耍的又變了許多燈綵戲法。還有一對玻璃高手照,裏面點着蠟燭。又變了一個大玻璃金魚缸並九大碗水。衆人連聲喝彩,總賞了票子。又唱了幾齣扇子戲,什麼壽星上壽、張仙送子、跳財神、跳魁星、打連相、打花鼓,唱到和尚燒肉香,衆人又賞了錢文錢票。扇子戲唱畢,陸書賞了他們八塊洋錢。那些人謝過,收拾雜耍擔子,挑着散去。
陸書、月香將酒敬勸賈銘們。衆人歡呼暢飲,又鬧壽字流觴,直至鍾打二下,方纔辭別陸書去了。老媽同打雜的將房內收拾清楚,將牀上薄棉被鋪好。陸書、月香解衣上牀。陸書自然要與月香拜生日,禮尚往來,月香又要謝壽,兩人忙了一夜,到黎明方纔睡熟,直〔睡〕到日上三竿起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