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第10章 好語珠圓媒妁翻靈舌 寸心麻亂晨昏計聘錢

    那楊媽走到院子裏時,卻聽到桂英在屋子裏不斷地呻吟着,便折轉到屋子裏面來。掀開門簾,伸頭向裏一看時,桂英睡在枕頭上,微微地笑向她點頭,又由被裏伸出手來,向她招了幾招。楊媽走到牀面前,手撐了牀沿,俯了身子向她低聲道:“老太太讓我打電話給程老闆,叫她來勸你,你瞧,她可中了我們的計了。”桂英瞟了一眼,又用手在她手胳臂上輕輕拍了一下。楊媽會意,便笑道:“我這就去打電話去了。”這句話是說得極低地,說完了將聲音放大起來,向窗子外道:“怎麼啦大姑娘,你老不吃不喝,可是不行的呀!我瞧您臉上紅紅地,準是有些發燒發熱了吧?”桂英笑着,用手指點了她幾點。



    楊媽走了出來,立刻收了笑容,自向對過糧食店借電話打去,有三十分鐘之久,她纔回來,到朱氏屋子裏,低聲向她報告道:“程老闆說了,咱們大姑娘的話難說,她可不願勸這個架,我再三地央告她,她才說了,回頭來她先見着你,再和大姑娘說話。”朱氏坐在她自己炕沿上,銜了一根菸卷,微偏了頭,聽楊媽報告,楊媽說完了,她什麼話也不說,嘆了一口氣,就橫在炕上躺了下去。楊媽好像不敢招惹她的樣子,自出去了。



    過了有兩個鐘頭的光景,便聽到秋雲的聲音,在院子裏叫了一聲大嬸。朱氏一個翻身,由裏面迎將出來,見她身上穿了件霞光色的旗袍,臉上的胭脂,搽得紅紅地,在日光下照着,真個是瑞氣迎人,便笑着迎上前道:“嚇!現時還在做新娘子啦。”秋雲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才問道大嬸兒好?朱氏道:“好。”接着又嘆了一口氣道:“要是好的話,今天還能麻煩你來上這麼一趟嗎?”說着,她直接地就走到朱氏屋子裏來。朱氏讓她坐下,首先嘆了一口氣。秋雲道:“事情我都知道了,照說,不用你打電話,我也該來一趟,可是……”說到這裏,她微笑着站了起來道:“提起這件事,我也得負些責任,我先給你告個罪。”朱氏道:“喲!你這是什麼話?”秋雲坐下笑道:“只要你不見怪就得,您讓我慢慢地告訴您。桂英由我那裏回來的時候,她就說了,回家要不吃不喝,要餓死爲止。事到於今,我也不能不說,您要見怪的那個王玉和,他就是濟才的把弟,也是緣分,在我家裏,和桂英見過兩回面。他確是交通部一個一等科員,可是桂英什麼人沒有見過,偏是她不嫌棄。後來不知他兩人在什麼地方會面。一來二去地,感情好極了,桂英就有點意思。言語之間,就要我來做媒,您想,我敢擔這個擔子嗎?她就急了,要不跟我做朋友。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着,她就要來和您拼命。您要我來勸她,我這話怎麼說呀?”



    她說的這些話,有頭無尾,若即若離地,朱氏心裏倒有些疑惑,莫不是她成心來做媒的。心裏如此盤算着,口裏且不說話,卻在自己的小玻璃格子裏拿出一筒菸捲來,先取了一根,送到秋雲手上,然後擦了一根火柴,彎腰和她點着煙。楊媽本已敬過一遍茶了,朱氏又兩手捧了茶壺,向她杯子裏倒上了一遍。秋雲坐在椅子上,對於一個長輩過來招待,不得不站了起來客氣一番。



    朱氏在這一番周旋之後,想得了兩句話了,於是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斜靠了桌子,端了那茶喝了兩口,放下杯子,兩手互相搓挪兩下,才道:“她有這些心事,哪裏肯告訴我,我是一點兒不知道呀。”秋雲也端了茶杯,慢慢地呷了兩口,放在桌上,用手按住了杯口,向朱氏微笑着道:“您這樣一個精明人,家裏什麼事情,你都有個數,還有個不明白的嗎?”秋雲心裏想着,我再逼她一句,看她說些什麼?朱氏依然答道:“管家事,柴米油鹽,瞞不了我,姑娘家心事,做孃的哪裏會知道呀?”秋雲道:“怎麼會不知道呀?”說畢,微微地向着朱氏笑。朱氏見她老不明白表示態度,是自己把人家找來的,怎好用話來耍人?便道:“大姐,我們桂英的脾氣,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她要做什麼事,也不會先來徵求我的同意,這自由的年頭兒,她能把我放在心眼裏麼?”秋雲說了這久的話,這纔算套着朱氏一句話了,便笑道:“只要有你這句話,大事就解決了。我猜桂英也沒有什麼病,無非是要您所說的那點兒自由,您讓我把這話去告訴她嗎?”說着她站起身來,就要向桂英屋子裏去。



    朱氏見秋雲似正經非正經,似開玩笑非開玩笑地,也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只得站起身來,連連向她招着手,臉上微笑着,又向她連連地搖着手,秋雲看了這個樣子,只得迴轉身來,向朱氏低聲笑道:“大嬸有什麼高見?”朱氏再敬她一支菸卷,又跟她倒了一杯茶,然後和她對面坐下,沉住了臉色道:“大姐,要說到婚姻大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也不能把她老留在家裏,可是這件事,自己孃兒倆,總該好好地商量,怎麼不言不語地,就這樣躺在炕上和我拼命?我又不是她肚子裏的蛔蟲,她這樣鬧幾天,我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勞你的駕,你去對她說,若是有病呢,我自然當醫治,給她找大夫來。若是和我鬧彆扭呢?就讓她先吃點喝點,有話慢慢再談。真的,不開玩笑,這就是我心眼裏幾句話。”



    秋雲坐在一邊,靜靜地抽着煙,只聽朱氏一個人說,就又將顏色正了一正,向朱氏點着頭道:“您這話說得對,有病要治病,沒病也要開口。現在慢慢地去和她說,看她意思怎麼樣?回頭再來回您的信。”說着,手裏夾着菸捲,向痰盂裏彈了幾彈灰,站着做個沉思的樣子。朱氏看到,便問道:“大姐,你還有什麼話說的嗎?”秋雲道:“我沒有什麼話了,可是……”說着,又微笑了一笑,她要說的那句話,始終沒有說了出來。朱氏道:“大姐,你有什麼爲難的事情,你儘管說,我請了你來還能讓你爲難嗎?”秋雲想了一想,微笑道:“倒沒有什麼爲難的。”這才掀開門簾子,到桂英屋子裏去了。



    朱氏心裏當然是有說不出來的一種煩惱與苦悶,可是這話又無從說起,自己只管是躺在炕上抽菸卷。聽聽桂英屋子裏,先還有秋雲勸解的聲音,後來嘰嘰噥噥,就聽不到說的是些什麼了,談了兩個鐘頭之後,秋雲出來了,朱氏連忙起身相迎,以爲總有一些結果,不料她一進門之後,竟行了個平常不大行的禮,身子一蹲,請了個雙腿兒安,接着搖了幾搖頭道:“大嬸兒,我對你不起。桂英的脾氣,現在變的真倔,什麼話也說不進去。我看還是你孃兒倆慢慢地商量吧。大嬸,你也看破些,好在她總是您腸子裏出來,遇事您讓她一點。她那個人幾天水米不沾牙,那怎麼擱得住?我家裏還有事,我要走了。”說完,她掉轉身,就做個要走的樣子。



    朱氏急了,走上前一把將她的衣服拉住,便道:“大姐,你坐一會兒,我還有話和你說。”秋雲半側了身子,搖着頭道:“大嬸兒,這件事情,我真辦不了。”說着,又微笑了一笑。說畢,扭轉身去,又是要走。



    朱氏搶先了一步,站在房門口,擋住了秋雲的去路,便道:“大姐,幹嗎呀?咱們多年的交情,這一點兒小事,你還不肯幫忙嗎?她有什麼話,你只管對我說’能辦的,我自然是答應,不能辦的,你是個傳話的人,也不能讓你爲難。”秋雲笑道:“有了這句話,我就敢開口了。”這時,卻聽到屋子外有個人插言道:“我們這位張大奶奶,真是調皮。”秋雲向窗子外道:“是大福大哥嗎?



    我又怎麼調皮了?”朱氏搶着到了窗戶邊,隔了玻璃窗子瞪着眼道:“你別多事,這與你沒有什麼相干?”然後迴轉臉向秋雲道:“你別聽大福的。”



    秋雲一隻手臂靠了桌沿垂下手背來,自己卻對了手指上的戒指,注意許久,又翻着手心,看了一看,向朱氏一撩眼皮,笑起來道:“並不是我調皮,桂英的話不好說,大嬸兒的話也看是怎樣的講法,我不能不聲明兩句。”朱氏道:“大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她的意思,究竟要怎樣呢?”秋雲笑道:“很簡單的一句話,就是她要嫁那個姓王的,您一天不答應她,一天不吃飯……”朱氏搶着道:“喲!她以先一個字也……”秋雲也搶了道:“我也是這樣子說呀!你先一個字也沒有和您提過,你的意思是贊成,是反對,也全不知道,怎麼先就來個絕食。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她知道您是不肯答應的,又知道您是最疼她的,所以來個先下手爲強,把疏通您的那一段免除了,乾脆就從您不答應的這兒做起。大嬸您想呀!在她那一方面,不答應的話,就別向她開口。這樣出兵不由將,言不二價的話,我怎好和您說?您要是答應呢,不用我說,您瞧她餓成那個樣子,也就答應了。您不答應呢,我豈不是找釘子碰?所以我不願意管您孃兒倆這檔子事。”她說的時候,臉上笑着,眉毛揚着,手還帶比着。



    朱氏看着又聽着,倒出了神,說不出什麼來。及至她把一套話全說完了,朱氏才笑道:“我的姑奶奶,大家要說的話,全讓你一人說了。教我還說什麼呢?”秋雲笑道:“那麼,你是答應了,我倒要擾您這一杯喜酒。”朱氏氣得臉上像喝了三四斤白乾一樣,又不知道怎樣地答覆她好,抽了菸捲兒,只管微笑,秋雲道:“我真有事,要先走一步,您有什麼話,自己去對桂英說就得了。”她說着,又起身要走。



    朱氏想留她,又覺得她完全和桂英一條藤兒上的人,留着她在這裏,也不會和自己出多大的力,她要走也就由她,只虛說了一聲,坐一會兒也不要緊,就跟着在她身後,送到院子裏來了。



    秋雲去後,朱氏回到自己屋子裏,一人坐着’又呆想了一陣,照說姑娘要嫁人,自己也不能說出反對兩個字,可是千挑萬揀’挑個獨眼,什麼闊人也不嫁,就嫁個交通部的小科員,實在令人不服這口氣。自己雖然不至於賣兒賣女,然而嫁女也有兩個條件,其一是大大地收人家一筆聘金。其二是靠着姑爺,可以養活下半輩子。若是姑娘嫁姓王的這個小子,老實一句話,恐怕一點希望都沒有。我這個丫頭實在有三分下賤,要讓親戚朋友知道了,那豈不是一個大笑話?隨便怎麼着,這事我不能答應她,她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如此一想時,直撅撅地在牀上又躺下了。



    在她躺着靜靜兒設想的時候,桂英躺在牀上的呻吟之聲,一陣陣地送進耳鼓來。聽到久了,心裏也就有一種感想,她老是這樣地餓着,不要真餓出病來。無論怎麼樣,先哄着她吃些東西下肚去再說。如此想着,又悄悄地起來偷着將楊媽叫到一邊,叮囑她勸桂英吃些東西。楊媽皺了眉道:“這話還要您說嗎,今天我也不知道勸了多少回了,可是她睬也不睬。”朱氏道:“據她說,要怎樣她才肯吃東西呢?”楊媽道:“有話她哪肯對我說呀!不過她和張大奶奶說話的時候,我聽見兩句,好像是要您答應了給她辦喜事,她才肯吃呢。”朱氏頓了一頓道:“這又不是做什麼生意買賣,說成就成,總得慢慢地商量,你再去勸勸她看。”楊媽無精打采地道:“勸我是勸,就只怕是白費了一口氣力。”她緊緊地鎖着雙眉,好像是要在無辦法中去想辦法似的,就慢慢地走到桂英屋子裏去了。



    桂英不分晝夜地躺在牀上,當然是睡不着,一聽到走近的腳步聲時,且不管是誰,立刻翻身向裏,閉了眼睛裝睡,及至楊媽走到牀前低聲叫了聲大姑娘,她才翻身向外看看,見屋子裏並沒有第二個人,就笑問道:“老的說了些什麼?”楊媽輕聲笑道:“行了,她說了,有話可以慢慢地商量,您再熬上一天兩天的,我看她就什麼都可以答應的了。”桂英道:“我渴了,你可以帶點水給我喝了。”楊媽笑道:“您雖然不捱餓,不受渴,可是這幾天,也真夠你彆扭的了,受這樣的罪’將來那位王先生,怎樣報答你呢?”桂英笑着,用手向她亂揮道:“小着聲音一點吧,讓他們知道了,那可萬事全休。”楊媽低聲笑道:“你放心。”說着,她自走出去了。



    朱氏一見她出來,又迎着她相問。楊媽搖了頭道:“她那個脾氣,我簡直沒法兒說。”朱氏見她推得乾乾淨淨,心裏更是着急,因爲除了她,並沒有人和桂英去說話了。



    又這樣混了一天。到了晚上,朱氏在牀上想着,明天她要再不吃喝,那就是下了決心要嫁姓王的了。不答應她,苦苦地把她餓死,自己也得不着什麼,她生來就這樣下賤,非這樣辦不可,那也就由她。這是合了那句俗語,女大不中留。想了一夜,結果只有屈服。



    到了次日早上起來,就等着楊媽進房,故意高聲和她道:“你去對二丫頭說,她只要嫁混小差事人的命,就讓她去嫁吧,我養了這麼大姑娘,不能白給人。那姓王的,不是誇着嘴說,家裏很有錢嗎?那就很好,叫他預備錢就是了。這件事是秋雲兒的大功勞,我很明白,你打電話把秋雲找來,我要和她談談這盤子。”



    楊媽聽了這話,故意望了她發愣。朱氏道:“別發愣,我是真話。我也想破了。自從秋雲一嫁人,她的心也就花了,留她也是留不住的。做孃的總是望女兒好,我希望她嫁個好主兒。既是她一定要嫁姓王的,她命該如此,由她去吧。我就願意姓王的做個薛平貴,有朝一日得了榮華富貴,把我這老丈母孃也封上一封。”楊媽笑道:“人家現在也不是花郎呀,幹嗎那樣打比呢?”朱氏道:“哼!就怕他沒有那樣好的命。”說着倒笑起來了。楊媽看她雖有些憤憤不平的樣子,可是她那表示也就好像實在無可奈何,心裏頭暗笑,就依了她的話,打電話給程秋雲。



    這天下午,秋雲來了,一見着朱氏,便笑道:“大嬸,你一定要我爲難到底嗎?”朱氏道:“不會要你爲難,你放心,要你爲難,還打電話請你來麼?我這老幫子也太不識相了。你去對我那二丫頭說,算她贏了,她去嫁那個姓王的吧。”秋雲明知道朱氏是會生氣的,既是要和桂英幫忙,就不能不忍受點,因笑道:“喲!我的老太太,這是喜事呀,幹嗎生這樣大的氣。想不到我這杯喜酒真喝成了。”於是陪着朱氏先說笑了一陣,然後再到桂英屋子裏去,直到晚上九點鐘,方始回家。



    進得屋來,便見玉和跟張濟纔對坐在兩把椅子上。玉和手指夾了一根菸卷,微偏了頭,在那裏抽着,卻是一言不發。聽到屋門響,一偏頭看見秋雲,就連忙起身相迎道:“大嫂怎麼這時候纔回?”秋雲道:“我渴了,先倒杯茶來我喝了再說。”於是在靠牆的一張沙發椅子上,倒着坐了下去,將大腿架了起來,濟才聽說,就要去倒茶。秋雲望了他,將手連搖了幾搖道:“這用不着你假殷勤,我又不是爲你的事受累的。”玉和回頭一看,見茶壺茶杯,都放在桌上,就倒了一杯,遞將過來,秋雲手接着茶杯,眼皮向他一撩道:“你倒很機靈,知道我是要你倒茶。”於是將這杯茶喝了,用手將空杯子一伸道:“拿去。”玉和微笑着,接着杯子放在茶几上。



    濟才笑道:“你和人家幫一點小忙,就搭起這樣大的架子。究竟事情辦得怎樣呢?”秋雲瞟了濟才一眼道:“你倒比他還着急。”濟才道:“並不是我着急,若是沒有把人家的事情辦成功,要人家這樣侍候,心裏可是過意不去。”秋雲道:“你想呀!若是沒有辦成功,我能這個樣子吩咐他嗎?我們那條計,總算是成功了。可是大嬸提出來的條件,卻是很厲害。她說要兩千塊錢的禮金,十樣金首飾,十套綢衣服。後來桂英急了,說這是賣她。大嬸才說,衣服首飾,是爲桂英掙的,桂英不要就拉倒。這兩千塊錢,她說非要不可!因爲她背了一身的債。有姑娘唱戲,可以指望姑娘唱戲來還錢。姑娘出了門子,就沒有指望了。所以要一筆錢來還債。沒有這兩千塊錢也行,就讓桂英再上臺唱戲,什麼時候交足了兩千塊錢給她,什麼時候讓桂英出閣。至於辦喜事,那是男女兩家的面子,只要大體上過得去,男家愛怎麼熱鬧,就怎麼熱鬧。小王,你別說你老丈母孃要錢不對,你知道《天河配》這故事嗎?王母娘娘也要牛郎一筆禮金呢。我也跟你算了算,假使你要把這個家創成功,非三千塊錢不可。桂英身邊有一千二三百塊錢,她說了,拿出來幫你一個忙。你手邊還有多少錢呢?也不過五六百塊錢吧?那麼,至少,還差一千塊錢了。”玉和聽了秋雲的話,許久做聲不得,又在煙筒子裏取了一支菸卷,坐在濟纔對面,慢慢地抽着,抽完了一支菸卷,他紅着臉向濟才道:“大哥能不能夠幫我一點忙呢?”張濟才道:“忙是當然要幫你的忙,可是我這幾個月,也趕上了手緊的時候。”說着這話,眼睛可就向秋雲身上看來。秋雲會意,便對玉和道:“你和濟纔是把兄弟,我和桂英也是頂好姊妹,只要能盡力,沒有不盡力的。現在你可以找朋友去幫忙,錢不夠的話,我們多少和你湊一點數目。你是知道的,我們家裏的錢,都在老爺子手上,我們幫忙,也只能私下掏腰包呢。”



    玉和家裏,是個小資產階級,他由讀書到現在,不曾受過什麼經濟壓迫,也就不會張口和人借錢,現此和張濟纔剛一開口,就碰了個小小的釘子,下面的話,就不好跟着說了。秋雲看他和濟才都默然無言,不免有點尷尬,便笑道:“王先生,你還爲難什麼?大事都算成功了。大嬸不過要兩千塊錢,你和桂英手上的錢,拿來湊一湊數,也就夠了。現在你要預備的,也不過就是安家的錢。辦喜事的錢,這個好辦,有錢多,辦得熱鬧些,錢不湊手,遇事節省一點,那也沒有關係。”玉和很隨便地點點頭道:“你這話說得對,我也就只好這樣子辦。”他今天下午三點鐘來的,丟了許多事沒有辦,這個時候,也該回去了。於是和濟才夫婦又商量了一些辦喜事的用項,就告辭回去。他一路之間,坐在人力車上,口裏還不住地念着,二百元,三百,一百八十元。拉車的想着,這人莫不是瘋子,只惦記着錢。



    他到了公寓裏,在電燈下面,第一件大事,就是搬出筆硯來,將一張白紙,開了一張預算表,上面一行行地寫着,租房三十元,購置木器,一百五十元,添置被褥二十元。然而寫到第四行,想起新房要裱糊,假使租五間房,裱糊就要十塊錢,於是又寫上十元。第二個新感想又來了,三十元的房租,是按北平規矩,第一個月,另付一月茶錢,實際上是租房每月十五元,十五元的房子,未必帶電燈,這一安電燈,恐怕就要三四十元,於是又加上四十元。他這樣連續地想着,連續地列表,把一張大紙都已寫滿’總計一下,竟超出了一千塊錢。這不行,得極力儉省,於是將結婚日八元一桌的酒席,改爲四元,將花汽車改爲花馬車。先是自己一樣樣地寫着,復又一樣樣地改着。改完之後,看到有些地方,過於省略,還是從先前那個設計。一張預算表添改幾回,也就到了晚上一點鐘。自己明早還要上衙門呢,便捨棄了這預算表,上牀睡覺。



    可是頭一落枕,想得更厲害。記得自己郵政儲金和銀行裏的存款,共有六百五十五元,可是又彷彿是五百六十五元,這裏面相差倒有一百元,究竟是多少?不能不査一査,於是跳下牀來,打開箱子,把兩扣摺子,都拿出來檢查了一遍。果然,乃是五百六十五元。平白地又少了一百元的基本金,這事又棘手一點了。於是把摺子放好,再睡到牀上去想,想了許久,自己卻罵着自己道:“我有些傻了。結婚又不是明天的事,我今晚這樣着急做什麼?睡罷,要不然,明早又起來不了呢。”可是他自己終於是命令不了自己,一夜到天亮,他都忙碌着在蒐羅結婚的用費。次晨醒來,才知道是做了一宿的夢。



    在自己未認識桂英以前,回得公寓,很坦然地上牀睡覺。自從認識桂英以後,常是整夜地做夢,這樣看起來愛情究竟是快樂呢,還是苦惱呢?他在洗臉的時候,拿了洗鬍子的刷子,本是向胰子盒裏去搽抹胰子的。另一隻手扶了洗臉架子,臉對了壁上懸的一面小鏡子只管出神。那胡刷子在洗臉架的託板上,活動了許久,舉起來在嘴脣周圍塗着,卻在鏡子裏看到,嘴的周圍塗了一個白圈。再低頭一看,原來胡刷子伸到牙粉盒子裏去,把一盒牙粉全廢了。自己倒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



    洗過臉,坐了下來喝口茶,預備就上衙門了。然而看到桌上昨晚列的預算表,又情不自禁地,拿起來看上一看。一面看預算表,一面伸手到桌上去拿茶杯。將茶杯送到嘴邊時,老碰不着杯口。這倒奇了,東西也像我,有些神魂顛倒嗎?看時,手上並不是茶杯,乃是墨水瓶,於是放下墨水瓶。站起來叫道:“了不得!了不得!”公寓裏的夥計,跑着推門進來問道:“王先生,什麼事?”玉和看他驚慌的樣子,問道:“什麼事?”夥計道:“我們哪知道什麼事,王先生不是嚷着了不得嗎?”玉和這才明白過來了,笑道:“沒有什麼,看見一個大耗子罷了。”夥計望了他一下,笑着去了。



    玉和也覺自己神經錯亂,自己極力地鎮靜,便把開的預算表,向桌上中間抽屜放了進去。這裏有一本《三民主義》,原是一位在廣州的朋友,祕密寄來的。隨手又把這預算表夾在書裏。剛是夾在書裏,忽然想起,這抽屜沒有鎖,革命黨的書,放在這裏不妥。早兩天就該鎖箱子裏去的,這幾天情緒太亂,沒有放下。自己已經是看了好幾遍了,同事劉錄事,也是個有志之士,轉送給他看吧。這樣一轉念,便把書將報紙緊緊包捲了,帶着上衙門去。不料到了部裏,那劉錄事恰是請了假,只好把這本書又放進辦公桌的抽屜裏。他這一科,人多事閒,到了科裏以後,第一項工作,便是看報。看完了報,科長不在這裏,三四個同事,湊一個談話的集團,有的談,昨天哪裏的飯局,今天哪裏打牌。有的談戲,哪個戲子禮拜要唱好戲,哪個戲子和某要人有關係。有不是談話集團的,便在公用箋上寫字消遣,一爲遷客去長沙,煙籠寒水月籠沙,隨寫一陣。玉和往日也和這些人一樣,今天卻是不然,只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邊發呆。



    一會兒科長來了,科裏談話的聲音,稍爲清靜一點。玉和卻也不曾留意,還是在出神。偶然伸手到袋裏一摸,卻摸出那張預算表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揣起來的,於是索性鋪在桌上,將面前現成的算盤,逐樣地核算起來。算了一遍,那數目還是在千元上下。不覺將算盤一推,嘆了一口氣道:“簡直沒有辦法。”



    他們這位老科長,戴了大框眼鏡,兩手捧了報,正在看一段神話新聞——西郊閒鬼計,被他這一嘆氣,卻驚醒了。站起來,兩手除下眼鏡,望了玉和道:“王科員,你在覈算什麼?公事給我看看。”這一問,問得玉和張口結舌,答應不出所以然來。心裏連叫糟了!糟了!然而科長還等着呢,那麼這表怎能送過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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