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夢第十四回 月香偶染風寒疾 莫愛亂逞虎狼威

話說陸書終日在進玉樓迷戀,不覺又是一月有餘。這一日早間,陸書出去,在教場方來茶社吃過茶,又同賈銘們在飯館內吃了午飯。散後到了進玉樓,進了月香房裏。看見月香和衣睡在牀上,尚未梳洗,見陸書進房,並未起身招呼。陸書不覺詫異,遂問道:“你爲何到此刻還不梳頭洗臉?”月香道:“我今日有些頭眩月脹,身體發寒,早間吃了幾個點心,登時就吐的了,此刻還是作惡心要吐。四肢無力,中飯也沒有吃着,何能梳頭洗臉呢?”陸書摸他頭顱、身上,並不覺得很熱,趕着叫人去請醫生。

一刻工夫,請了一位先生來了,姓任名叫萬林。上了樓,到了房裏,陸書與他招呼,邀請入坐。老媽獻過茶,談了兩句浮話,又用耳枕墊着,代月香診過脈。任萬林道:“寒暑夾滯,要餓一兩日,將表邪解了纔好。纏綿下去,恐生別事。”有人取過筆硯同紙,放在桌上。任萬林提起筆來開了藥方。陸書開發了藥金跟封轎錢,醫生辭別去了。陸書看那藥方,上寫着:某日初診,寒暑夾滯,嘔惡作吐。速以祛邪解表,延防生變。

柴胡,錢五分;青皮,錢二分;桔梗,錢五分;霍香,三錢。

荊芥,錢五分;枳殼,錢五分;香茹,錢五分;防風,錢五分。

焦查,三錢;引竈心土,五錢代水;生薑一片。

陸書看畢,趕着叫人配了藥來,配了藥引,望着底下人煽着風爐用炭將藥煎好,捧放桌上。

月香不肯吃藥,陸書百般哄他,只是搖頭不吃。陸書十分着急,遂自己捧着藥碗先吃了一口,哄着月香吃了兩口,搖頭道:“我真不能吃了,再吃就要吐。”趕着用水漱口。陸書又將冰糖與他過嘴,服侍月香脫了衣服,睡上牀去。陸書坐在牀邊代他抹抹胸口,招招被頭,沒精沒神吃了點晚飯,也就睡了。

次日,陸書起來問月香:“你今日可曾好些?”月香道:“今日略覺好些,只是頭暈得很。”陸書正在洗漱,蕭老媽媽子上樓到了房裏,向陸書道:“老爺,我告訴你句話,月相公自從恭喜之後,月事未曾來過。昨日見他嘔吐,莫非是個人病?

在我老媽媽子意思,不要胡亂吃藥。”陸書道:“今日將任先生請來,將這話告訴他,看他說可是恭喜不是恭喜。”蕭老媽媽子道:“話說不錯。”下樓去了。陸書隨即着人將任先生請來,就將月香經水未到的話告知。任萬林將脈細細診過道:“今日寒暑稍解,有點積滯未清。再淨餓一日,有了大解就沒事了。若說是喜脈,尚在數十日之間,此時脈尚未現。我兄弟學淺,不敢妄擬,另請高明斟酌。”將昨日原方上荊芥、防風勾去,加了一錢五分半夏,三錢萊菔子。任萬林辭別去了。

陸書又將蕭老媽媽子請上樓來,向他說道:“我看這任先生言語含糊,也分不清是喜脈不是喜脈。此地可有好名醫呢?”

蕭老媽媽子道:“揚州第一名醫,他那姓就奇怪,不在《百家姓》,他姓‘光明’的‘明’字,名叫明馳遠,也不知看好了多少奇怪怪的症候。去年,南京不曉得什麼武職大官,有位小姐得了膨脹,不知多少醫生未曾醫治得好。差了四個帶白頂的委員,坐了一隻大船到了揚州,將明先生請到南京。到了衙門,這面隔着帳幔代小姐診了脈,請到廳上來開藥方。明先生向那武官說:‘小姐不是蠱脹,是恭喜了,是個男胎,已有七個月了。’遂開了一個保胎藥方。那武官聽了不動聲色,請官親、師爺陪着明先生在書房飲宴。那武官拿了一把寶劍走到小姐房裏,不問清白,用劍將小姐肚腹剖開,果然有個四肢長全的男孩。那武官到書房嚮明先生道:‘先生高明之至,拜服,拜服。’便將剖腹見胎之事告知,明先生唬得魂不附體。那武官道:‘先生不必驚慌。’遂喊家人拿了五百銀子出來相謝,仍差那四個委員坐船將明先生送回揚州。這個名傳揚開去,生意擁擠不開。人家請他看病,藥金跟轎錢封要比別的醫生多着幾倍。俗語‘薦賢不薦醫’,你老爺自己斟酌。”陸書道:“只要他脈理精通,不在乎花多少銀子。你快些着人去將他請來,看他如何說法。”蕭老媽媽子答應下樓,着人去請。

直到侉晚時分,明馳遠方纔坐轎來到。下轎上樓,陸書〔迎〕接,邀請入坐,老媽獻茶。陸書將月香月事未至,嘔吐頭暈告知,又將任萬林開的藥方與他看過。明馳遠代月香診過脈,向陸書道:“貴相知的寒暑表邪已解,任敝友用的藥並不錯。

若說是恭喜,但凡婦人受胎,一月如滴露,二月似桃花,三月分男女,總要交到三個月,那脈象才分得清白。貴相知尚在四五十日之間,脈尚未現,總宜寒暑自知,飲食均勻,那勞力之事,諒來他是不做的,一切小心要緊。”遂在任萬林藥方上寫了“妄加連翹一錢五分”,寫畢,辭別陸書去了。那藥金跟封轎錢,陸書又花用若干。從此陸書心中總疑惑月香是懷了孕了。

趕忙着人將藥配來煎好。正在哄着月香吃了下去,只聽得對過翠琴房裏來了一人在那裏喧嚷。此人姓莫名愛,字虛友,父親在日是個弄筆桿子的朋友,寫起數千兩銀子家資,只生莫愛一人同一個女兒。莫愛到了十六歲,他父親就亡故了。無營無業,眠花宿柳,將家產敗得罄荊虧得有銀錢的時候交結了一班紈絝子弟,因爲莫愛善於談笑詼諧,故而在花柳場中離他不得,猶如幫閒一般。從前在進玉樓看見月香尚未改妝,姿色頗佳,心中十分愛慕。知他尚未破瓜,又無錢鈔,只好想想空頭心思罷了。後來弄得無可奈何,將胞妹賣到蘇州,講明身價,莫愛跟去,得了二三百銀子身價。在蘇州嫖興復發,將銀子花用若干,只剩了幾十兩銀子。回到揚州還了些欠債,贖了幾件衣服。因聽見人談說月香業已梳妝留客。莫愛聽得不勝歡喜,帶了二三兩銀子,興匆匆走來,要想留月香的鑲。有人請在翠琴房裏坐下。翠琴、翠雲總來請叫過了,老媽獻了茶,裝過水煙。

莫愛問道:“你家月相公呢?”翠雲道:“月相公有病睡了。”

莫愛立起身來道:“我到對過房裏看看他呢。”翠雲攔住道:“他房裏有客。”莫愛遂生氣道:“好紅相公,老爺來了他假裝有病,不過來請安。既有大病,因何又將客留在房裏?老爺今日定要留他的鑲,叫他快些來!”翠雲道:“莫老爺,你不必生氣,月相公實是有病,他房裏是個熟客,因他有病,在這裏住幹鑲的日子多,是濛鬆雨。你老爺改日請過來罷。”

莫愛聽了愈加氣惱,拍着桌子喊道:“什麼三隻眼睛王靈官,混帳忘八蛋留得鑲,我老爺難道沒有錢?”就在腰間取出一個銀包子,望桌上一扔,道:“我這不是銀子?今日偏要住鑲!有好老不服氣,快些出來與老爺鬥口氣,不是躲在房裏不出來的。”陸書在月香房裏,聽見對過房中這些語句,不由得無明火發,又不知是個什麼人,說的話句句關礙着自己,十分忍耐不住,就要出去同那人打降。月香才吃了藥下去,見陸書生了氣,軟咍咍的,趕着將陸書膀臂抓住道:“你要出去同他鬥氣,我就一頭撞死。”不肯讓他出房。陸書因月香有病,又怕他閃動胎氣,不便掙脫,也在房裏亂罵。

那進玉樓的外場姓花,因他爲人熱鬧,會說笑話,人都喊他花打鼓。在樓下聽見樓上扛吵,趕忙上樓,先走進月香房裏,向陸書道:“陸老爺,你老人家不要生氣,在這些玩笑地方,難保沒是非口舌。這個人不曉得是你老爺在這裏,他若是曉得是你老爺,他也不敢放肆。諒必他是吃醉了,等我到對過房裏三言兩句打發他出門。你老爺如此動怒,豈不把月相公急壞了?”

陸書聽他這話,氣才漸平,道:“你快些過去看看,究竟是個什麼人?”

花打鼓答應,走到翠琴房,見翠琴將那個人按着坐在牀邊。

花打鼓近前一看,認得是莫愛,便道:“莫老爺嗎?你老爺許久不到我們這小地方來了,今日是什麼風吹到這裏來玩玩?”

莫愛見是花打鼓,遂道:“你家好紅相公,我老爺帶了銀子來留鑲,連面也不出來一見,瞧不起老爺!他是仗着什麼大玩友的勢力,我倒要會會他呢!”花打鼓道:“莫老爺你說到那裏去了。你老爺平昔那一回來,月相公不來恭維?無奈他今日實是有病,方纔吃下藥去睡了。他房裏是他身上一個熟客,在此服侍他的。就是他沒有病,他既有了鑲,他房裏也不能再留你老爺。將心比心,你老爺在這裏留了鑲,後來又有別的人來要住,你老爺可能讓他呢?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今日你老爺不知在那個相好的那裏多用了一杯。諸事看我分上,改一日來,包在我身上,代你老爺做媒。與月相公明日玩好了,要大大的謝我呢。”莫愛聽了,微微一笑。花打鼓又拿過水菸袋,要裝水煙與他吃。莫愛站起身來道:“我們再說罷。”花打鼓將桌上銀包遞與莫愛,道:“莫老爺將銀包收好,我送老爺下樓。”

又喊樓下人點着火把。莫愛將銀包收起,下了樓來。花打鼓拿着火把送到大門首,將火把遞與莫愛道:“莫老爺好生走,不送你老爺,改一日請過來玩玩。”莫愛接過火把,嚷嚷咕咕去了。

花打鼓復又上樓,到了月香房裏。陸書道:“那忘八蛋滾了?他姓甚名誰,是個什麼人?”花打鼓道:“陸老爺,大人不記小事,不必追問,由他去罷。”陸書再三追問,花打鼓道:“他叫莫愛,又叫莫虛友,是個無營無業之人。平時同些老爺們來,他就像是個幫閒,俗稱蔑騙的光景。這種不堪的人,你老爺擡擡膀子,讓他過去罷。”陸書道:“我曉得了,你下樓歇息去罷。”花打鼓下摟去了。

陸書服待月香一同睡上牀去,心中十分懊惱,想道:“真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想我在家裏,在這些玩笑地方,只有我鬧標勁翻相公,再不然是爲爭風與別的客家鬥氣,從未曾像今日吃這悶蛋。明早定要同賈大哥們商議,找這姓莫的出這口氣。”胡思亂想,等到天明,起來洗漱畢,吃過蓮子,吩咐人請醫生代月香診〔治〕。遂離了進玉樓,到方來茶館來會賈銘們,商議要與莫愛鬥氣。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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