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夢第十二回 燕相硬寫龍船分 月香初試雲雨情

話說鳳林因賈銘把了幾回洋錢買了幾回土,又做了許多衣服與他,心中十分感激。今日賈銘初次在這裏住宿,鳳林就賣弄牀鋪祕術,這一夜是百種恭維,直到金雞三唱,才相偎相依,相摟相抱睡熟。

次日清晨,魏璧先起,跑到鳳林房門首,推開門,悄悄走至牀前,揭開帳子。見鳳林將右臂胳肘露在被外,摟字銘項頸,兩人面對面睡得正熟。魏璧輕輕喊了一聲:“好恩愛呀!”鳳林驚醒,將眼睛抹了一抹道:“魏老爺爲何不睡睡,起這麼早做什麼?”賈銘聽得鳳林說話,也就醒了。魏璧道:“我同巧相公是‘春王正月,天子萬年’老對子,睡老實覺。比不得你同我們賈大哥是新婚宴爾,夜裏辛苦,所以睡到此刻,還不曾醒。”賈銘道:“兄弟不必鬧了,將帳子放下,讓我們起來。”

魏璧將帳子放下,賈銘、鳳林穿好小衣下牀。

吳珍、袁猷已都鬧到房裏,互相嘲笑,催着賈銘洗臉,穿了衣裳。鳳林捧了一碗煨蓮子在手內,向着吳珍們道:“你們三位姐夫諒必總用過了,我也不敢虛邀。”遂將蓮子送到賈銘手內。袁猷道:“你這蓮子是爲我們大哥煨的,我們也沒有福氣吃你的,大哥請老實些罷。”賈銘道:“有偏三位兄弟。”

遂將蓮子吃了一半,將碗遞與鳳林,同着吳珍們出了房門,走到天井內。賈銘又回頭進房,腰內拿了兩塊洋錢,遞與鳳林換錢零用。纔出了房門,鳳林又將賈銘喊了回來。賈銘道:“你有甚話說?”鳳林欲言不言,凝了半晌道:“你早些來再說罷。”賈銘諾諾連聲,出了房門,同着吳珍們一齊出了強大家大門,到教場方來茶館吃茶去了。

賈銘們去後約有一個時辰,那前次在這裏鬧事的燕相、尤德壽同着四五個人雄赳赳的到了強大家內。三子看見他們來了,敢怒不敢言,趕忙笑嘻嘻的招呼,請在雙林房裏坐下,獻了茶,喊老媽裝水煙。把家中幾個相公總喊到房裏,請叫衆位幹老子,請問衆人尊姓。衆人又問各相公芳名已畢。三子拿了一隻琵琶遞在鳳林手內道:“鳳相公揀好小曲唱一個奉敬衆位幹老子。”

鳳林接過琵琶,將弦和準,向着衆人道:“唱得不好,衆位幹老子包含。”衆人道:“請教,請教。”鳳林彈動琵琶,唱了一個《南京調》,其詞曰:春色惱人眠不得,滿腔心思,獨伴銀燈。聽聲聲狸貓,叫得人心愁悶。薄情人,狠心一去無音問。欲睡不穩,好夢難成。恨蒼天,求籤問卜全無準。

鳳林唱畢道:“獻醜,獻醜。”衆人道:“好。”琵琶有人取過。

燕相喊道:“把你家東家喊了來,我們來同他說話。”三子道:“東家往外吃茶去了。老爹們有什麼話說,吩咐下來,等東家回來代老爹們道達就是了。”燕相道:“沒有別的事,我們大衆在天壽庵馬頭玩了一條五色金龍,寫你家八塊洋錢份子,我們要算是在這本碾兒上,比不得別條船,一千、八百就可以過去了。辦與不辦,等你家東家個信。”三子道:“等東家回來,告訴他,自然是許辦的。”燕相道:“要會,我們明日在竹壚軒,不會就罷了。”立起身來,同着那幾個人去了。

三子同幾位相公罵道:“前日的事花的多少錢,墨跡還未曾幹,虧他們有這副老臉,趕大早跑到這裏耀武揚威。不曉得那一天湊巧弄個訪案同他們玩玩,才曉得喇叭是銅打的呢!”

雙林因他們坐在他的房裏,等他們出了房門,燒了兩張草紙。

三子等強大回轉,將燕相們說的話告訴強大,自必仍請庾嘉福料理不提。

再說賈鉻們到了方來茶館,只見陸書早已坐在那裏,立起身來招呼,見禮入坐,談談閒文,用了早點。陸書請衆人同到多子街金珠店換了金子,送到新勝街銀匠店打簪子、戒指,仍叫小喜子等着。陸書邀着衆人同到進玉樓月香房裏坐下。翠雲、翠琴總來相陪。月香向陸書道:“成衣業已講明共總多少銀子,他還要先付銀子。衣服、鋪蓋可以趕月底送來。”陸書向月香道:“有兩包銀子在小喜子腰內,此刻我叫他看着打金首飾,回來到這裏,我叫他將銀子交與你。那一包輕的是三十兩,你先把與成衣,所少的我明日找付。那一包重的是五十兩,你拿去把與你叔於,讓他早些回去罷。那銀子總是好關紋,曹平足兌,總是我自己比過的,分釐不少。”月香道:“我不曉得輕重,回來再說。”陸書一笑,留字銘們。衆人又在那裏吃了一日酒,方纔各散。

光陰迅速,不覺已到五月初一。這一日早間,陸書同着賈銘們在方來茶館用過早點,到混堂裏洗了澡、剃了頭,一同到了進玉樓,請在翠琴房裏。賈銘們與陸書見禮賀喜,各叫小廝送了賀禮。蕭老媽媽子同翠雲、翠琴公送大蜡燭、安息香。內外場送的大寶蓋五彩須,一個大香珠,一軸睡美人。那強大家桂林、鳳林、雙林、巧雲各送了禮來。陸書將禮收下。陸書發過力錢,忙趕着喊人去請桂林們四人去了好一刻工夫,只見鳳林、雙林兩人坐了小轎來到。下轎上了樓來,向陸書道了喜,又與人招呼入坐,說是桂林、巧雲今日有事,不能過來道喜,託我二人轉致,陸老爺莫怪。陸書道:“他們不來,明日再請罷。”遂將各款銀子總交與蕭老媽子,所有他同翠琴並內外場送的禮,另外又回了銀子。蕭老媽媽子千歡萬喜將銀子收起來。

衆人用過午飯,蕭老媽媽於喊了梳頭的媽媽代月香梳了一個時新鬏髻,換了簪環,帶了時鮮花卉並鮮花箍子,透體換了新衣,這些衣飾總是陸書現辦的。打扮已畢,蕭老媽媽子帶着月香來到房裏。賈銘道:“這才標緻,真如嫦娥降世,儼似仙女臨凡。但凡女子到底是梳頭好看,縱有十分姿色,男妝也要減去幾分。”月香見着衆人,反覺有些靦碘。鳳林們挑逗他說玩話,月香總不嘖聲。

到了傍晚,陸書們邀至月香房內。衆人一看,雖不似新娘洞房,收拾得十分華麗。錦衾繡被,蘭麝香濃,梳桌上點了幾對大蜡燭,帳子內掛了一軸睡美人,壁上掛了幾幅美人條並對聯。又有賈銘新送來的一副黃絹邊裱成萬年紅對聯,上寫着:月窟惟延攀桂客香閨喜遇探花郎上款寫“撰句書賀月香女史吉席”,下款寫“翠琅書屋主人贈”。房中間擺了一張圓桌,陸書邀請衆人入坐,擺下酒席,飲酒猜拳,又鬧了一回喜字流觴,衆人將陸書已灌得有幾分醉意,直到興盡酒闌,方纔散席。賈銘、袁猷代鳳林、雙林開發了江湖禮。鳳林、雙林辭別衆人上了小轎。陸書叫人買了茶食點心、安息香,交與跟來的人捧着,隨着小轎回去了。賈銘們四人辭別陸書,送着鳳林們到強大家去了。

這裏老媽將房裏殘餚收過,揩抹過桌子,泡了濃茶來,又燒了醋湯遞與陸書解酒。老媽又遞了一塊白絹與陸書道:“恭喜陸老爺,這是狀元櫻”陸書接過,揣在牀蓆邊裏。

此時漏已三催,老媽收拾牀鋪,陸書與月香解衣就寢。一個是慣走煙花浪子,一個是久在風塵少女,陸書花去許多銀子,此刻醉裏糊塗,也不知他是個處女不是處女。今日初次落交,你貪我愛,直到興盡情濃,方纔雲收雨散。

歡娛夜短,早已紅日高升。兩人穿好衣裳下了牀來。老媽道過喜,取水與陸書淨面,月香漱口。老媽捧了兩碗冰糖煨湘蓮與他二人吃了,陸書賞了老媽一塊銀子。那梳頭的媽媽走進房來向陸書、月香道喜,陸書也賞了一塊銀子。那婦人謝過,代月香理開頭髮梳鬆。又有賣花的送了一條花箍,四柄鮮花,到房裏道喜,陸書也賞了他一塊銀子。月香將頭梳起,洗了臉,搽了胭脂和粉,戴了鮮花並花箍,穿好衣裙,陪着陸書用過早點。只見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四人一齊來到。進了月香房裏,各道恭喜。陸書邀請衆人入坐。賈銘們與月香說了許多玩話。陸書又着人到強大家將桂林、巧雲請了來,備了酒席,請衆人用過午飯,洗過手臉。

桂林、巧雲要到天凝寺、東園等處去玩耍。賈銘、吳珍、袁猷、魏璧還帶着桂林、巧雲、翠雲、翠琴出了進玉樓,先到天凝寺前後殿宇,總隨喜過了。又到放生堂,把了許多錢與看堂的和尚,方纔將堂門開了,讓他們進內。看見有許多老牛,老豬以及許多羊、鵝、雞、鴨,又趕着叫人買了許多燒餅、饅首,望着這些畜生亂撩,紛紛搶着爭食。桂林們呵呵大笑。玩了好一回,方纔出了寺門。又到東園、史公祠各處遊玩過了。

出了史公祠,到了大門外,桂林挽住吳珍的手仍要向東去玩耍。

吳珍道:“向東去並沒有好玩的所在,沿河邊一直就到了便益門,你們在家裏坐船到揚州,那裏就是住船的碼頭了。”說畢,同着衆人回至進玉樓,用了下午點心,晚間仍在那裏吃了酒飯。

吳珍、魏璧代桂林、巧雲把了江湖禮,辭別陸書。四人送着桂林、巧雲回去。

陸書仍在月香這裏住宿,儼然新婚宴爾,同月香如魚得水,似漆如膠。也曾將要帶他回去的話告知月香,月香也賭咒發誓情願跟他從良,說是等他叔子這一次來揚,講明身價,即便跟他回去。因此陸書爲色如迷,一連三日未出着進玉樓的大門。

看看節近端陽。揚州俗尚繁華,龍舟競渡。月香要看龍船,向陸書道:“我今年纔到揚州,未曾看過龍船,你同我去看看。”陸書允了,僱船同主觀看。初四日早間,蕭老媽媽子上樓向陸書道:“有句話同你老爺商議,現在過節,各款使費,又要送禮,又要一切節賬,想同你老爺討筆銀子過節。”陸書點點頭。月香道:“老幹娘,你莫提過節,我的未完纔多呢。我欠成衣多少,欠賣花的多少,欠做鞋子的多少,欠銀匠店多少,欠賣玉器的多少,欠賣果子的多少,還要買幾樣菲禮孝敬你老人家,還要送乾孃家節禮,還要開發家裏衆人節錢,共要多少銀子才得過去。”陸書道:“這些小事,你們總不必焦心,等小喜子來,我叫他回去拿銀子來,與你們過節就是了。”蕭老媽媽子道:“喜二爺已經來了,現在樓下呢。”陸書道:“你將他喊上樓來,讓我吩咐他的話。”蕭老媽媽子隨即下樓,將小喜子喊上樓來。陸書道:“你去將賈、吳、袁、魏四位老爺立刻請了來,說我在這裏候着呢。”又向小喜子耳邊吩咐了幾句話,小喜子答應,下樓去了。

過了好一刻工夫,賈銘、吳珍、袁猷、魏璧四人一齊來到。

陸書立起身來招呼。月香請叫過衆人,邀請衆人入坐。老媽獻茶、裝水煙已畢。陸書向衆人道:“小弟請哥哥們到此,非爲別事。月相公明日要看龍船,小弟不知貴處風俗,特地將哥哥們請來商議,要僱一隻大船,還要請嫂子、弟媳們一同出去玩玩。”賈銘道:“揚州遊湖船還比龍船熱鬧。六月十八、七月十五這幾個日期,價錢甚貴。還有一件,”指着月香們道:“有了他們在船上,那玩龍船的人看見他們,必要鬥標,賢弟這一玩,非數十金不可。”陸書道:“罷,小弟在貴處逛個端午,如此勝景,不可不去瞻仰瞻仰。小弟只圖熱鬧,多花幾兩銀子何妨!”賈銘聽他這話,遂不便阻攔。吳珍道:“既是陸賢弟豪興,”遂向袁猷道:“三弟,我同你先到碼頭將船僱定,省得明日沒有船叫,那才掃興呢。”陸書道:“費二位哥哥心。”

吳珍同着袁猷下樓,離了進玉樓,出了藏經院大門。吳珍向袁猷道:“這玩笑場中,要做大老官,原要揮霍。我看陸兄弟這般玩法,竟有些傻。他代月相公梳妝,連衣服、首飾糜費,我代他算算,將近要用二百銀子。不知要他從良還不知要多少銀子呢。我想他到揚州無非是探親,又不做生意買賣,那裏有這些銀子花的?”袁猷道:“自從陸兄弟來了,結拜之後,每日總是擺臺玩笑,我也未曾同他細談。”

二人走着談着,已到了天凝門吊橋口。早有素識的船家向前招呼道:“二位老爺,出去玩玩罷。”吳珍道:“今日不玩,明日要只大船,要多少錢?”那船家道:“你二位老爺來,我也不能三釐繞九釐的,老實些,把十二塊洋錢,外汰化。”吳珍還了四塊洋錢,船家不肯。再三再四講定了,連下午茶果炭共總六塊洋錢,另外汰化夥計。那船家又道:“論理不該,無奈明日初五,是滿盤紅的日期,此刻講定了,回來再有人來僱,就是把紫金子也不能答應,先要同老爺們付幾塊錢定錢。還有一說,風雨總無更改。”吳珍道:“那是自然,即刻叫人先送兩塊錢來做定準就是了。”那船家點答應。

吳珍向袁猷道:“兄弟,我同你說話。”將袁猷拉到天凝寺內僻靜所在,說道:“我看小陸這樣玩法,必要玩出湯老爹來。我們兩人自從他到了這裏,天天陪大老官玩耍,算是醬油碟子跟着蹄子,拖拖就拖幹了。我們把勢局比不得賈大哥、魏兄弟兩人,總是鹽務來頭大,我們那有這些閒錢在外面玩笑?

強大家那裏過節,不無所費,現在手頭又拮据,我想何不將船錢同明日撩標,多算他幾兩銀子,我們兩人貼補過節。不知賢弟意下如何?”袁猷聽了,心中躊躇:我在常熟,多少事件承他父子的情。今陸兄弟在揚州,我何能賺他銀子?若說不行,吳二哥既說出口,恐他無趣;若是依他,自覺居心有愧。因又回思道:橫豎他遲早總是要壞事的,明日倘若壞幹了,沒有盤纏回去,我多送他幾兩銀子,補這個數罷。遂向吳珍道:“這也罷了,兄弟跟着你說就是了。”兩人商議已定,復至進玉樓,到了月香房裏。

陸書看見他二人來了,趕忙立起身來道:“費心累步。不知船可曾僱定?”吳珍道:“這些弄遊湖船的人都趣糟了,不知說了許多話,再三再四纔講定了,是十六塊洋錢正項,茶葉炭下午、夥計汰化在外,還要先送十塊洋錢做定準。明日若是下雨不上船,也要照數把錢,一文皆不得少。”陸書聽了,作揖道:“兄弟貪玩,有費二位哥哥的心。”遂在腰內拿出十塊洋錢,交與吳珍。吳珍隨即下樓,把了兩塊洋錢,悄悄叫他小廝送到碼頭,交與船家算定錢,復又上樓。

陸書道:“大哥說龍船要鬥着撩標,小弟不懂,還要拜託哥哥們開發呢。”吳珍道:“還是我同袁三弟效勞。你今日包些錢封,明日好把吊艄的孩子。”陸書道:“明日務必請嫂子、弟媳們一同出去玩玩。”賈銘們均各依允。陸書趕忙喊人開燈,與吳珍吃煙,留衆人吃過午飯,方纔告辭,約定明早仍在進玉樓取齊。

衆人離了這裏,同到強大家內,各人向相好的告知,明日陸書請看龍船。鳳林、桂林、雙林、巧雲聽了,總歡歡喜喜,忙着料理衣裳、首飾,準備明日起早去看龍船,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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