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俠劍第六回 僧道較藝梅花莊 英雄暗探白蓮寺

前回書表至艾道爺聽見房上有躡足潛蹤聲音,掀簾櫳,縱身形,一道電光相似,蹤影皆無,直奔西跨院尋找行刺賊寇。

白蓮寺和尚白天是先來踩道,夜間前來行刺。究竟是爲什麼呢?

這都是小人的伎倆。皆因焦公子被棍打傷,衆家人搭回私邸,請大夫調治,言說公子的傷痕並不見甚重,只是身體太虛,吃幾劑藥便可痊癒,第一樣必需忌房事。焦公子治傷,每日叫王七到縣衙催促捉拿兇手。王七去了幾次,班房裏也都認識啦,遂坐在一處談話,並問拿賊有什麼動靜沒有。班房遂將安樂村賀家堡班役看見之事,告訴了王七,去安樂村拿人未獲等情與王七也都說啦。王七聽在心裏,遂迴歸焦公子私邸,與焦公子學說了一遍,焦公子更追逼府縣官人,非拿盜搶犯不可。王七說:“公子爺,您聽話聽音,那日咱們在綵棚裏比武,我被黑漢踢倒,您打倒了黑漢,黑漢動刀,您亮出槍來,賀照雄了事,他說是他的盟弟,纔算瞭解。散了會武場子,咱們逛廟,纔看見蘇秀才之妻,我與大管家出主意假立借約,用轎子搶秀才妻。

路過酒樓,那五六個人跳下酒樓,我們衆人把六個人團團圍住,梳沖天杵小辮的黑胖子跟大少爺動手,我們去圍住那五個,正要拿人,來了個使棍的,他拿着棍來了事,二管家李七偷着給他一刀,他用棍將刀繃飛,刀落在大管家的頭上,大管家立刻殞命,您才與那使棍的交手,被他一棍打傷,搶去白龍駒。比及我們一救護您,兇犯七人乘機逃走,這羣人一走,咱們當時就給府縣送信捉人。這羣人落在他的莊院之中,府縣三班都欠過他的情,誰也不肯進去搜人。”焦公子說道:“王七,我知你會躥房越脊,今夜,你可探他之宅院,七個人倘若真落在他院裏一個,我就有法子辦他。”王七小腦瓜子一晃說道:“大少爺,我的本領恐怕不成。您要信任我,我能給您介紹一個人。”

焦公子問道:“什麼人?”王七說道:“那日您在東門外觀音庵去取樂,我打的引馬,有幾個家人跟隨,到東門洞時候,有一個和尚擔着兩個鐵鐘,您還說:‘這個和尚有多大力氣?’那個和尚與我有交情。我武藝別看不佳,我可是名人的傳授,我在白蓮寺學藝。白蓮寺與少林寺皆互通聲氣,八大名僧,皆是老方丈之徒。老方丈派大徒弟法藍爲白蓮寺掌院僧,二徒弟法慧,三徒弟法緣,四徒弟法寶。少林寺的老方丈,派這四個徒弟掌管白蓮寺,我拜的掌院僧法藍爲師。我拜在門下十二載之久,忽然吾之恩師叫我落髮,我捨不得父母毛髮,吾棄了白蓮寺,多蒙少爺款待,收我在您這兒當一份教師。”

王七這本是一派誑言。確實他人倒是拜的掌院僧法藍。白蓮寺有二百餘僧人,少林寺有五百餘僧人,少林寺的方丈在募化十方的時候,他若路過杭州,他必到白蓮寺看看。老方丈名叫璧和僧,有一日到了杭州,進了白蓮寺,掌院僧法藍遂偕同三個師弟拜見恩師。老和尚璧和僧出家少林寺,乃是世外的高人,武技高超,在少林門中屬第一,因爲有杭州白蓮寺,所以每逢出來募化的時候,必然假道杭州,爲的是看看徒弟掌寺的成績如何,應興應革之事,必須指導一番。這日四個徒弟俱都與老和尚磕頭行禮,然後又將所收的門徒俱都喚入,拜見師祖父,其中就有短毛狼王七,短毛狼王七是法藍的徒弟。衆徒弟俱都與師祖磕頭行禮。衆徒弟行禮已畢,璧和僧一眼望見短毛狼王七,遂問四個徒弟說道:“這個徒弟是誰收的?”法藍見問急忙站起身軀,躬身答道:“此人是弟子所收的門徒。”老和尚璧和僧遂與大徒弟說道:“咱們出家人收徒弟,可是不講究品貌的醜俊如何,但是必須要五官端方的。你收的那個徒弟王七,你怎麼也不看看他的相貌如何?你看他,雞眼,長脖,龜背,蛇腰,這宗人所在之處,輕者惹禍招災,重者家敗人亡,廟裏收留此等門徒,必得惹是招非,敗壞清規。你趕緊將他趕出廟外,如不然,白蓮寺禍不遠矣。”法藍僧聞聽了老方丈之言,遂說道:“謹尊恩師之命。”老方丈在白蓮寺住了一夜,第二日同着隨身所帶的四個徒弟,遂由白蓮寺起身往他處去了。

法藍遂將王七召到跟前來,對王七說道:“昨日老方丈前來,衆徒孫俱都與祖師爺磕頭行禮,惟獨你在後頭,以手觸地,不與祖師爺行大禮,藐視祖師爺。我自幼拜祖師爺爲師,至如今祖師爺派我出來掌寺,所以一切俱都聽祖師爺的指揮,不敢違背祖師爺,你方在此廟二年之久,對於祖師爺就這樣藐視,將來對於恩師不問可知了。沒有別的,寺有寺規,我按寺規處治你,從此逐出廟外,永不准你入廟。”王七還要分辯,大叫:“弟子冤枉!”法藍拂袖而退,不容王七辯白,無奈逐出了白蓮寺。他在廟裏學藝,本來好吃懶作,嘴頭兒饞,未學了甚麼本領;王七出了廟,仍然遊手好閒,手中又無錢,只好偷雞摸狗,越偷膽兒越大,弄來弄去,遂偷買賣大戶人家,作的案子也多啦,錢塘、仁和兩縣拿得甚緊,甚至無有安身之處,這小子遂結交了焦公子的大管家。王三那乃是勢利小人,王七所偷來的錢便給王三送禮,後來就認爲當族,王三遂將王七介紹到焦公子家裏爲教師,所作的案子無形中就算銷啦。官人一見他在府裏給焦公子當了教師啦,誰還敢辦公子的教師?他自從當了教師,對於作賊的行道,他也棄啦。這是王七的出身。他方纔與焦公子說,在白蓮寺受過高人的傳授,那話果然不假,可就是被廟裏驅逐的事他可沒說。今天焦公子要叫他夜探賀家堡,這小子在廟上會過黃三太、賈明、楊香五等,他知道黃三太的厲害,倘夜探賀家堡,必然進的去,出不來。他眼珠兒一轉,遂想起一位高人。他遂對公子說:“若前去探賀家堡,恐怕不成,在廟上那些人,準都在賀照雄家裏,連與我動手那小子大概也在那裏,我去了恐怕不是他們這些人的對手。公子爺,你要是報一棍之仇,搶去白龍駒之恨,非此人不可,若用此人,管保給公子爺報仇雪恨。可有一件,公子爺必須捨得重資。”

焦公子報仇心勝,遂問道:“此人爲誰?”野雞溜子王七說道:“那日咱們出東門洞的時候,在門洞裏不是遇見一個陀頭和尚嗎?此人並不是外人,公子爺在馬上還誇他膂力過人,那人正是吾的四師叔法寶。自幼出家,提起他的恩師、小人的祖師,大大有名,天下皆知,乃是一位世外的高人,是少林寺掌寺僧,名叫璧和僧,乃是有道的高人。我這四叔有千斤膂力,金鐘罩鐵布衫的工夫,公子若將他招致在門下,必然能給公子效勞,殺賀照雄一家,擒在廟上與公子動手那羣土匪,猶如探囊取物。可他就是一樣,他老人家最好酒貪財,您要聘請他,我去請他決不能不來,您必須用金蝦釣魚之法。什麼叫金蝦釣魚之法呢?您花上幾兩銀子,作一套新僧帽,裝在捧盒之內,將僧衣僧帽摺疊好了,捧盒底下放上幾個大元寶,上用紅紙蓋好,叫家人搭着禮物,我騎着馬,前去請他,就說奉公子爺之命,他一見許多的銀兩,必然前來。但是他住的三官廟,是一座破廟,連牆壁都沒有,這許多的銀兩,他是沒有地方放的,必然還得收在公子爺家裏。這就叫金蝦釣鯉魚之法。”公子他是報仇心急,連連點頭。遂照王七所說的話,置了一身新僧衣僧帽,叫兩名家人搭着,王七騎着馬,遂奔東門外三官廟而來。

來到廟外,王七下了馬,將馬拴在廟外旗杆之上,王七先走入廟內,告訴外面搭捧盒的,說道:“你們聽我的話,我若是叫你們進去,你們就搭着進去。”囑咐已畢,王七遂向廟裏走去,一看和尚的那對鍾正在院中放着呢,王七心中歡喜,和尚必然在廟裏。走入大殿之內,王七一看,和尚正在那蒲團打坐,二目閉着,王七進去,和尚連眼都沒睜。走到和尚身前,控背躬身,叫道:“四師叔一向可好?”和尚兩眼一翻,看了一看,遂說道:“我打量是何人?原來是你。哪一陣風將你吹到破廟裏來?誰是你的四師叔?你從今以後別叫我師叔。你忘記那日東門洞裏狹路相逢,你騎着高頭大馬,貧僧擔着兩個鍾,你將頭一低,連一句話都沒有,如今你跑到這兒又叫我師叔,必然沒有好事,快去快去。”野雞溜子王七聞聽,爬在地下就磕頭,說道:“可冤死侄兒啦。侄兒那日在東門洞裏遇見你老人家,本來要下馬磕頭,皆因爲侄兒給焦公子引馬,在大路之上,侄兒若下馬與師叔施禮,有些不便;再者說,既在公門當差,身不由己,以致錯過去了,您老擔着鍾走啦。侄兒與少爺回到府裏,坐在一塊飲酒吃飯,侄兒因想起了四叔您老人家,侄兒便就把東門洞內怎樣遇見師叔您老人家,未得下馬行禮之話,說了一遍。公子爺悶悶不樂,侄兒問他爲何不樂,公子爺說道:‘我的本意爲是投名師求高友,府裏頭聘請五十三位教師,無奈俱是平常之輩,終不得會有高人。’侄兒遂對他說:‘您要會見高人,這有何難?白天所遇的陀頭和尚,自幼練的金鐘罩、鐵布衫,全身武藝,可稱天下無雙。’他聞聽心中甚喜,非叫侄兒聘請您老人家,拜您爲師,情願終身奉養。我以爲他是少爺脾氣,當時高興,我也未曾切實應允,豈料他自那日,天天不斷的催着我來,叫我訪您老人家,我看他果然是真心實意,我才應了他。”法寶聞聽,一陣哈哈大笑說道:“這公子品行如何?”王七說道:“他是知府公子,讀書知禮,文武兼全,專結交天下英雄,外號人稱小孟嘗。禮賢下士,仗義輕財,濟困扶危,真是好人。”王七說到此處,向外一招手說道:“速將公子的禮物與我四師叔擡進來。”前文表過,陀頭和尚是最貪財之徒。及至打開捧盒觀看,是一套僧衣僧帽,取出僧衣僧帽,捧盒底下鋪着紅紙,和尚一掀紅紙,白花花俱是元寶,和尚不由見錢眼開。王七在一旁說道:“四師叔,這是見面禮,您要是到府裏,大碗吃酒,大盤食肉,都很隨便的。”

陀頭說道:“既蒙公子見愛,貧僧理應拜訪。但是我是出家人,住在府裏,出入恐有不便。”王七說道:“公子好靜,不住在府裏,在護牆河外另有一所四合房子,那是公子私宅,公子平常住在私宅。您要去,夜晚您到護牆河,見有四棵桃樹,那就是公子的宅院。”和尚說道:“化緣常常在那裏休息,那是熟路。我夜晚前去,你先在那裏等候便了。”王七點頭出了廟,上馬遂回公子私邸覆命。

夜晚和尚果然來到護牆河外桃樹下,天已初更,王七早在焦公子後花園牆等候,王七見和尚說道:“四師叔您來啦,公子等您猶如枯苗盼雨。”王七引路,由花園後門穿宅越院,來到焦公子外書房門口。王七喊道:“公子爺!大師傅來啦。”

兩個書童攙扶焦公子,隨衆教師迎接出來,如衆星捧月。焦公子雙膝跪倒,口中說道:“弟子今日得見高人,真是三生有幸。”

和尚打問訊,伸手相攙說道:“和尚有何德能,勞公子這樣錯愛?”衆人將和尚讓至屋內。焦公子讓和尚坐於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童子將茶獻上。焦公子說道:“若非王教師聘請高僧,弟子焉能得見老師之面?”王七吩咐掌燈擺酒,工夫不大,杯盤羅列。擺好上等酒席。和尚見公子面容消停,和尚問道:“焦公子爲何面容枯瘦?”焦公子嘆了口氣說道:“師傅得知,我拜您爲師,總算有了師生之情,養老送終,都是弟子之事。皆因弟子有一件不白之冤,本杭州府有一家富戶,住在安樂村賀家堡,此人明善暗惡,坐地分贓,家中窩藏許多的大盜,明着施點小惠,收買窮民。他跟弟子有隙,囑託他手下匪人,在八月廟上搶弟子的綢緞店衣鋪,此事適被弟子遇見,我的管家過去一攔,匪將我大管家王三用刀扎死。弟子要拿明夥執仗之人,又來了一個賊頭,手使盤龍棍,將弟子打傷,墜落馬下,口吐鮮血,這賊人竟敢在人山人海之中,搶去弟子白龍駒。縣太爺驗屍已畢,兩縣一府嚴拿,據班頭報告,此項匪人俱都落在安樂村。兩縣一府馬快班頭,能爲俱都平常,不能進莊拿人,弟子之仇不能報復,所以叩求師傅,設法爲弟子報仇。”和尚聞聽說道:“原來如此。公子何不早言?貧僧有藥一粒,專療紅傷。”語畢,由腰間取出一個紙包,打開紙包取出一粒丸藥,遞給公子,說道:“這是少林寺老方丈配的丸藥,公子用下,當時便愈。”公子接藥在手,用白滾水服下,頓覺精神爽快。

王七接着說道:“四師叔,搶犯俱都窩藏在賀照雄之家,四師叔你看怎辦?”和尚問道:“這羣人都是什麼長相?”王七說道:“有一個好認的,頭上梳沖天杵小辮,大肚子,羅圈腿,狗蠅眼;還有一個瘦小枯乾,頭戴馬尾透風巾;有一個面如少女,年在十六七歲,長的女相,使一對判官雙筆;有一個黃白臉面,手使朴刀,細腰窄背;有一個面如紫玉的,手使一對練子槍;有一個面似桃花的,手使一對練子錘;未了來了一個使棍的,劍眉朗目,二十上下年紀,乃是棍打焦公子,搶白龍駒的正凶。”王七說着話,和尚吃得杯乾盤淨,已有七分醉意,聽完王七之言,說道:“焦公子,非是貧僧說句大話,我殺這七個人,如同探囊取物。明天我仍着破僧衣,擔着雙鍾,前去踩道。明着募化,夜晚我到賀宅,殺他一門老幼,然後將搶奪白龍駒的人頭帶回來。”王七說道:“師傅你不行,賀照雄甚得人心,他家又有七個大盜,此地正屬杭州所管,賀照雄男女下人好幾十個,你殺那些人,地面上擔不起。我給你出個主意,叫公子爺打發家人出去,多買硫磺、焰硝引火之物,您殺完了,圍着他的宅院四外放火一燒,完事之後,官家無所調查,就報一個火燒獨門。”他們在那兒正議論此事,房上有一位劍客聽了一個滿耳,他們在屋中連一個影兒都不知道。和尚醉倒了,第二日,吃早飯之後才起牀。王七說道:“師叔,您今天吃飯少喝點酒吧。”和尚吃完了飯,養養精神,再回南門外三官廟,將焦公子所送的僧衣脫下,仍然換上破衣服,擔着鐵鐘前去安樂村踩道。僧人焉知劍客艾蓮遲在賀宅?來到賀宅一化緣,賀照雄給了五百錢。和尚說了一句:“好大的宅院,人旺財旺。”

擔着鍾迴歸三官廟,換上衣服,至夜晚奔向焦公子宅院而來。

焦公子當晚與衆教師正在秉燭飲酒,見和尚來到,急忙迎接進去。和尚遂將白天在賀宅化緣之事,對焦公子說了一遍。焦公子說:“給錢的人,就是賀照雄。穿青布衣服,是給他父親守制。”和尚坐下,仍吃得杯乾盤淨。王七說道:“四叔,您先少喝一杯,回頭再喝。”和尚放下酒杯,王七將焰硝口袋取出來,遞給和尚。和尚斜插戒刀一口,臨行時叫道:“焦公子!貧僧三更一過,必然回來,請公子驗看人頭。”語畢,站起身形,一掀簾子,一道黑影,蹤跡不見。衆教師皆讚美和尚的工夫及身法的靈便,王七晃着小腦瓜子說道:“我師叔好比大宋朝的趙匡煜,取人頭去了。”

不表王七從心裏美,單說和尚白天踩的道,晚上再去,輕車熟路,和尚進了安樂村西橋口。前文說過,有馬快把守西橋口,和尚行走如飛,一道黑影過了西橋口,馬快見一道黑影,再看也看不見什麼了。和尚來到賀宅,由大門西上房,到西跨院,西跨院北牆有一棵榆樹,和尚扶着樹枝子向下一看,賀宅前後黑暗,惟有二道院書房燈燭明亮,光露於外。和尚思索:必是賀照雄同着明火執仗的七個人在內。和尚遂先奔二道院燈光而來,就看東北上有一道白線,猶如立閃一般。和尚由房上躥房越脊,奔這道白線而來,走到近前,蹤影皆無。又向正北一看,又是一道白線,和尚又追,又不見人,和尚心中納悶。

忽然見花瓦牆上又一道白光,和尚又追到花瓦牆上,向牆外邊一看,原來是一道松林。和尚在樹林中一找,北至護莊河,南至賀宅花瓦牆子,並無一人。和尚心中暗道:“賀照雄家中有財神,若是妖魔必現黑氣,仙家修成正道,方是白光。”和尚自己正在思索,聽到一棵大樹上枝葉嘩啦一響,只見一人頭朝下腳朝上,離地七八尺一折身,腦袋朝上雙足落下,腳尖一沾地,口中念道:“無量佛,師兄因何黑夜至此?”和尚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道友,我被友人所託,要辦一件大事。”道爺說:“師兄你酒氣逼人,背後揹着那物,有硫磺之味。夜入良家之宅,何需此物?”和尚說道:“我是受人之託,終人之事,道友不用多管。”道爺說道:“過耳之言不可聽。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眼見爲真,耳聽爲虛,不可妄信。焦公子聘請你,那叫金鉤蝦米釣鯉魚。許你養老送終,以何爲憑?你好酒貪杯,要殺一門良善,師兄你也採探採探,本宅母慈子孝,男女下人都是義僕。你聽信小人之言,不察賢愚好歹,你好酒貪財,並在北六省酒後無德,殺了十餘人。我跟你到杭州,貧道有心拿你,送在白蓮寺,或是少林寺,按戒規治你的罪名。

到了杭州府,寄居三官廟,夜靜更深,你盜取古廟之中兩個大鐘,鍾裏墜上鐵膽;你又偷道友之錢,打了一條鐵扁擔,每日募化。我看你此種舉動,要挽回劣性。咱們和尚老道,拉鐵練,釘手心,都爲贖前孽,我就不能再拿你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要悔改前非,在深山之中,找一座大廟,你再從新受戒,改過自新。不可聽信一面之詞,傷害良人。”法寶僧聞聽大怒道:“老道不要嘮叨,你必是賀照雄之黨。你要多言,我先殺你。”艾道爺說道:“不聽吾言,休生後悔。”法寶僧大怒,背後伸手抽戒刀,照着艾道爺的道冠就是一刀,艾道爺向旁一閃,戒刀剁空;和尚回手橫着又是一刀,艾道爺又一閃身,和尚劈空;衝定面門又是一刀,艾道爺又將身一閃,遂說:“你且慢動手。紅花白藕青荷葉,自古僧道是一家。吾讓你三刀,你要再動手,吾要削了你的頭。”艾道爺說着話,遂伸手一提藍布道服,取出一宗對象,其形同皮球相似,裏邊是牛羊尿泡,外面再用奶茶、松香、白蠟熬成汁,一層一層蘸了,用手一按是軟的,被風一吹是脆的,一沾熱是粘的。左手拿着此物,右手將寶刀離匣,如同一汪秋水,寒光逼人。和尚第四刀斜肩帶背而來。老劍客一遞劍,只聽和尚的刀背嗆啷啷一響,刀分爲兩段。和尚一看刀斷,剛要念阿彌,未曾出口,老劍客橫着一劍,和尚的人頭已落,老劍客又一伸手,用球將腔子上一堵,此球被熱血一浸,貼在脖子之上,連點兒血都未曾流出。老劍客早已預備停當,大樹底下一堆沙土,後花園子掃花廳的一個破苕帚,婆子們不用的一塊破捶布石。此石一尺多寬,二尺多長,老劍客將捶布石四面用劍挫了四個口兒,放在就地,將和尚死屍搬在捶布石上,由腰間掏出繩子,十字花將和尚摁在捶布石上,然後將和尚人頭血跡,用沙子墊好,拿苕帚掃淨,用手提着和尚死屍,走到了護莊河的岸旁,用力一拋,就聽噗咚一聲,擲在了護莊河內。再回樹林子,將和尚的人頭用油綢子包好,提在手中,夠奔護莊河西橋而來。來到橋旁,一晃寶刀,一道寒光奪人二目,班頭馬快,一打冷戰,艾道爺走過護莊橋,直奔焦公子的私邸而來。

且說焦公子自和尚走後,便在外書房與衆教師們候等,直等到三更來天,仍不見和尚到來,焦公子說道:“王七,你去到安樂村去看看,作個接應。爲何天至三更,還不見師傅到來?”野雞溜子王七如何敢去?這小子一晃悠長脖,計上心來,叫道:“公子爺!您不要着忙,賀照雄全家三四十口子人,師傅到那裏殺人放火,總得半夜的工夫。您沒有看見過紅差嗎?要是殺多了,還得換人呢。三四十個人,您想不得殺會子嗎?還有那七個搶犯,全都精武術,賀照雄也是練家子,師傅總得先跟那七個小輩們交一回子手,然後才能在四外放火,也得個工夫呢。公子爺您只管放心,我師叔是萬人不當之勇,一會兒您淨情着看人頭吧。咱們也別淨等着,此時三更已過,師傅也該着回來啦,咱們擺上一桌接風酒等候師傅,師傅此時大概許在路上呢。腰中圍着七八個人頭,再殺半天人,在路上也許休息休息。”焦公子不知道王七這小子是膽兒小,信以爲真,遂用上等的古瓷傢俱、銀盃金壺,擺上一桌上等酒席,淨等和尚到來。正在大夥談天論地之際,就聽書房窗戶叭噠一聲,拋進來一物,衆人一看,原來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書童嚇得尿了一褲,衆教師俱各毛骨竦然,野雞溜子王七咋舌縮頸,焦公子乃是武夫,留神一看,見有月牙箍的一顆首級。焦公子說道:“這不是師傅嗎?”野雞溜子王七說:“可不是師傅是誰呢?”

焦公子說道:“王七,你說師傅有萬人不當之勇,有金鐘罩的工夫,日行千里。如今怎麼未曾殺人,反被人殺了?這可怎麼辦吧?”野雞溜子王七心中也是膽寒,事處無法,只得說道:“這還不好辦麼?不問可知,這一定是賀照雄羽黨所爲。我給公子出個主意,將此人頭提着進城,報告府臺大人,就說賀照雄窩藏大盜,坐地分贓。他賊黨雖多,也敵不了官勢。”焦公子聞聽,深以爲然。披上斗篷,叫書童給備馬,野雞溜子王七也騎着馬,過了海河橋就是杭州府,來到城前叫門,門軍問:“什麼人?”野雞溜子王七說道:“本府的少爺。”門軍一聽是本府的少爺,急速開了城。二人進城門,沿路上野雞溜子王七教給焦公子一套話。到了府衙門,看門的問明白了,這纔開門而入,又問:“少爺背後是何人?”焦公子說:“是我的親隨。”到了府臺的書房,適逢恰巧,官宅裏來了內親,乃是知府的內侄女,知府在外院書房安歇。門軍到外書房問道:“大人睡了嗎?”知府說道:“本府尚且未睡。何事稟來?”門軍說:“少爺進府,有重要之事。”府臺大人聞聽公子有機密之事前來,遂傳喚童子秉燭。公子進了書房,給父親請安,王七在焦公子背後,又有書童擋着,知府未及留神。知府問道:“這兩天你的傷痕痊癒了?”公子說道:“孩兒傷已痊癒大半。”

知府又問道:“孩兒爲何深夜入府呢?”焦公子說道:“今有大事報告天倫,搶綢緞店的主謀,乃是本地紳士賀照雄。孩兒派人去到那裏踩探,致觸賀照雄之怒,賀照雄殺了一個陀頭和尚,三更半夜將和尚的頭扔在孩兒的書房。孩兒正在書房看書,血淋淋的人頭由窗戶扔進屋中,當時衆教師出了書房,那人上房逃走,衆人追到安樂村賀家堡,那人進了賀照雄的宅院,蹤跡不見。”焦知府聞聽,一捻頷下墨髯,說道:“振芳,你可不許胡鬧。爲父上任以來,二載有餘,賀照雄乃是書香門第,爲父深知。他若坐地分贓,難道前任府縣就不辦他嗎?你可別將爲父四品官鬧丟了。誰追到的安樂村賀家堡?”焦公子用手一指背後王七,說道:“就是這位王教師。”知府一看王七相貌,大大不悅說道:“什麼人?敢夜入官宅。”焦公子請安說道:“這位王教師乃是孩兒的近人。”知府心中暗說:“吾兒爲何交此不良之人?”王七一晃悠小腦瓜說道:“小人追到安樂村賀家堡,見那七個搶犯俱都藏在賀宅。大人若搜不出來七個搶犯,重辦小人。”知府手捻墨髯,正自思索,焦公子眼淚汪汪,叫道:“天若不給孩兒作主,孩兒性命難保。”知府見公子如此,遂動了愛子之心,暗暗叫道:“賀照雄,打狗你得看主人。你與我孩兒作對,就是跟我作對。”叫童子立刻去請刑名師爺。

這位師爺姓汪,童子去請師爺,工夫不大,汪師爺一步三搖,來到書房。就見兩道黑胡,歲數不大,八月節後,還拿着團扇,步眼兒都有一定的尺寸,說話唔呀唔呀的進了書房,說道:“大人在上,吾學生拜見。”作了一個揖。知府欠身,遂說道:“先生請坐。”又向振芳道:“見過汪師爺。”焦公子過去請安,汪師爺答禮相還,遂問道:“大人,黑夜之間傳喚我,有何吩咐?”知府將賀照雄坐地分贓,窩藏大盜,在廟上搶綢緞店、估衣鋪並公子的白龍駒之話說了一遍。如今又殺了陀頭和尚,將人頭擲在少爺書房之中。請先生辦一大套文書,要重辦照雄,非叫他滅門不可,本府方纔出了此氣。請先生即刻辦稿,本府看完了再錄卷。”汪師爺聞聽,遂說道:“這個事情倒好辦,我擬一個底稿,請大人觀看。”就此在書房之中,命書童取過文房四寶,書童將墨研濃,汪師爺提筆,不加思索,起成了一張稿子,雙手遞與知府,遂說道:“請大人觀看,哪兒不對,望大人斧正。”知府接過稿子,手捻黑髯,將稿看了一遍,說道:“先生大才,一字不用刪改,就照此稿錄卷吧,明天用印打封。”正在此時,就聽書房之外說道:“大人一輩作官,輩輩作官。不要聽細人之言,害賀照雄一門良善。望大人不可縱子行兇。”語畢簾櫳忽起,一道寒光進了書房,滿屋中亂轉,知府與師爺眼前劍光雙繞,只見劍光不見人影。汪師爺是南人膽小,遂喊道:“大人!我的腿沒有啦!我的腦袋也沒有啦!哎呀,要了我的命啦!”劍光一晃,簾攏一起,再看蹤影皆無。

就聽書房外說道:“大人不要誣害善良。大人要走文書害賀照雄,我就先奔江寧府欽差大人衙門上控告與你。如其不然,吾要到北京告御狀。”此時屋中劍光也沒有啦,汪師爺定睛一看,方纔起的稿子也沒有了。汪師爺叫道:“大人!吾的腦袋還有沒有?吾的腿還長着嗎?”知府說道:“汪師爺,你嚇胡塗啦,人要沒有腦袋,怎能說話呢?”知府一看,汪師爺左眉上鮮血淋漓,知府說:“先生左眉毛沒有啦。”汪師爺一摸,滿手的血跡。汪師爺說:“唔呀,府臺的鬍鬚沒有了。”知府用手一摸,頷下鬍鬚剩了一寸多長,如同麻刷子了,知府慚愧之甚。

汪師爺說:“大人,我回家抱娃子去了。要將我右眉毛再剃下去,我成了什麼師爺啦?明天吾就走了。”焦知府雖不是清官,也莫有過惡,當時大怒,叫道:“焦振芳小冤家!你無故找禍,此人若是殺了你父子,如同割雞一般。”越說越氣,叫道:“來個人,給我掬出去!”書童過來說道:“少爺,府臺大人正在盛怒之下,您先請吧。”焦公子嬌慣成性,說道:“父親,搶去孩兒的白龍駒,明夥的這七個人,難道您就不辦嗎?”知府拍案大叫:“縣衙門公事已去,本府亦曾派差役捕拿。你不要管我的公事,這七個人自有辦法,不與賀照雄相干。”焦公子與王七羞慚慚出了書房,老劍客掃眉削須,焦知府再不敢加害賀照雄。

焦公子無精打采,垂頭喪氣,出離了府衙,乘着坐騎說道:“王教師,這麼一來更糟啦,大人氣怒之間,也沒吩咐和尚的人頭驗不驗。”王七搖着小腦瓜說道:“少爺,我自有良策,非叫您遂心不可。”遂仍然叫開錢塘門,出城過了海河橋,二人下了坐驥,進了書房。人頭仍舊提回來啦。將人頭向桌上一擲,焦公子向王七道:“這可怎麼辦?”王七小腦瓜一晃,冷笑道:“少爺還不知道,俗家人疼兒女,和尚老道疼徒弟,孝師傅,敬重師兄弟。少林寺、白蓮寺,兩個寺院有八大名僧,這位在白蓮寺的是我四叔,官面的事,少爺您運動,在八月廟上高搭一座擂臺,全憑我三寸不爛之舌,將我師傅請出來鎮擂。

那使棍的與梳沖天杵的必然上擂臺,當着擂臺下的衆人,擒着一個,用板子夾棍那種刑法,他必供出賀照雄來。到了那時,賀照雄有應得之罪,然後由他宅院之中搜出白龍駒,仍然歸您。”

焦公子復仇心盛,遂點頭應允。王七由陀頭上起下月牙箍,用藍綢子包好,要到白蓮寺搬請老僧法藍,這且不提。

單說賀照雄見師祖追出和尚,至天明未歸,放心不下,遣人四外打探。這日有家人走東門外,見貼有佈告,說廿四至廿八日,在廟前高搭擂臺,聚會天下的英雄豪傑,如有武學精奇之士,拔爲府縣班頭,如不願當班頭者,請爲府縣的教師,教傳兩縣一府的官人習武。擂臺上拳腳、刀槍棍棒,點到而已,如傷人者,府縣衙門以法處罪。家人見了告白,報告了賀照雄。

賀照雄說道:“古今沒有拔班頭立擂之理。”蕭銀龍一笑說道:“淨爲我們爺兒七個。鎮擂臺者必有意外高人,明着是擂臺,暗着擺下香餌釣金鰲,掘下壕坑擒虎豹。咱們爺兒七個,到在了擂臺那兒,他們必以言語激咱們,教咱們上擂臺。到了那個時候,拿住一位,必然嚴刑拷問。”金頭虎說:“此話有理,咱們不到擂臺那去。”蕭銀龍說:“賈五哥,你真是渾人。你看賀大哥,每日提心吊膽,全都是爲咱們,咱們不到擂臺下,不算英雄。咱們打擂臺下一走,不就給賀大哥擇清了嗎?咱要離了賀宅,就沒有賀大哥的事啦。師祖父萬無差錯。可有一樣,咱們上擂臺,可另有一個擊法。”蕭銀龍遂開了一個條兒,叫家人備了一匹馬,到杭州城裏,置買東西。候至家人快回來的時候,蕭銀龍生上炭爐。家人將東西買來,蕭銀龍將買來的物件配好,對上水,放在砂鍋內煎好,就如同油粉相似。蕭銀龍叫:“黃三哥,李二哥,你們將此油粉擦在臉上。”黃三太與李煜擦完了,臉上的顏色,粉潤透着紫色。賈明說:“短命鬼,我與香五怎麼辦呢?黑臉有什麼法子?”銀龍說道:“自有良法。”又對上材料熬了一回,金頭虎與楊香五擦上,俱都變爲黑臉啦。賈明說:“你真損,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啦。你將張茂龍怎麼辦?”蕭銀龍又將材料對好,與張茂龍擦在臉上,擦完了一看,二人的臉上,紅中透亮,亮中透黃。衆英雄一看,俱都變了本來模樣,大家一場好笑。又與長工月工借了六身衣服,無非是粗布藍布。到在擂臺下邊所用的傢伙,俱叫家人給預備停妥。到了二十四日這天,衆人俱都抹了臉兒,穿上長工月工的衣服,惟有黃三太不換衣服,蕭銀龍說:“三哥爲何不換衣服?”黃三太說道:“我一穿上長工月工的粗布衣服,便失了本來的面目。”銀龍道:“這不過逢場作戲,何必固執呢?”

衆人俱都勸解,黃三太這才換了賀照雄穿的青衣服。金頭虎穿長工的破衣服,一臉灰色的大麻子。連同家人,共有三十餘位,分三撥而走,每撥夾雜黃三太等二三人。縣府在安樂村賀家堡的官人也撤啦。大夥臨行時,約會在擂臺東南角相會。東南角有大茶棚,大夥來到擂臺下,俱到在了大茶棚內喝茶。賀照雄、黃三太、楊香五等,一看這座擂臺,是坐北向南,寬有二十餘丈,長有十餘丈,有後臺,上下門掛着彩簾,擂臺上東、西、南有紅油漆欄杆由平地起,有一丈三尺高。擂臺上東西設擺兵刃架子,十八樣短兵刃在西,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搠練鏜耙、柺子流星、撓鉤鐵尺;擂臺上東面,十八樣大兵刃,畫杆戟、大槍、蠟杆子等,俱都是加重的分量。擂臺上可並無一人。

等到天至午前,西南方一陣大亂,大少爺來啦,鎮擂的老師傅也來啦,衆教師騎着馬,惡奴等在後面跟隨,來到擂臺切近,亂抖嚼環,齊撒徵駒,有鐵青馬、有紅鬃馬、有艾葉青,就是沒有焦公子那匹白龍駒。衆惡奴當中,有一個太師椅,繃在兩根轎杆上,四人擡着一個老和尚,身穿藍布僧袍,足下白襪開口僧鞋,頷下一部銀髯。和尚分三門,有留鬍子的,有不留鬍子的。四個大漢搭着這座椅子,放在臺口下。焦公子大衆棄了坐驥,家人等接過馬來,前去遛馬不提。衆人都由西臺口梯子上了擂臺,老和尚在臺口下椅子上端坐,焦公子與衆教師在臺上面朝南,惟有王七搖頭晃腦,焦公子控背躬身說道:“請掌院當家的登臺。”老和尚腳尖一點地,丹田一運氣,擰身縱上擂臺的欄杆上,身子搖三搖,晃三晃。金頭虎說:“看和尚要掉下來。”楊香五說:“傻小子,那叫蜜蜂兒戲花蕊,縮小棉軟巧。”和尚飄身下了欄杆,焦公子說:“老當家的請坐吧。”後臺有點心茶水果品,彩簾起處,點心茶水端取老和尚面前。焦公子說:“老當家的,您先喝着茶,有高人上臺,你再出首。我先請請。”焦公子遂向臺下一抱拳說道:“五方八處,三教九流,教場子的老師傅們,這座擂臺是兩縣一府所設,府裏有明文,縣裏有告示,專爲提拔人材起見,皆因爲府縣案子太多,而且逆案歷久未破的更不知有多少。有本領願意當差,在擂臺上取了勝,便請在府裏縣裏充當班頭,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如願充當班頭,請上來較量較量。我可沒有本領,鎮擂的老師傅本是白蓮寺掌院僧,有好武的先請上來,在下領教領教,無非點到而已。”焦公子在臺上言說提拔紅名班頭,臺底下有的是馬弁班頭,並有府縣二十名馬弁,三班衙役彈壓擂場,這些官人聽他這宗口氣,俱都有不憤之意,但是因爲他有勢力,也無可如何。焦公子請一次無人上臺,焦公子說:“四鄉八鎮的不敢上臺,本處杭州府連一個出色的人物都沒有嗎?”焦公子本來爲是擠兌賀照雄,豈知杭州府武學家,並不是賀照雄一人。當時臺下怒惱了一位英雄,在臺口南面,一聲吶喊:“焦公子休要藐視人,某家來也!”

正臺口之人向兩下一閃,此人五尺餘,五短的身材,絳紫的大氅,絳紫短靠,十字絆英雄帶,絳紫壯帽,赤紅臉,五官端正,三中得配。後邊跟着教師與家人二十餘名。看熱鬧的真是人山人海,俱都吶喊:“打擂的來啦!”此人繞到西臺口,順着臺口的梯子上了臺,不叫家人等跟隨。蕭銀龍問賀爺道:“此人可認識嗎?”賀爺說:“我是城外的紳董,這位是城內紳董,乃是武舉出身,姓趙名元成,趙總兵之子。世代簪纓,全城富戶,他屬第一。”金頭虎說:“這小子不行,他這一順臺梯上臺,就不是焦公子的敵手,焦公子的武學受過名人的指教。”看熱鬧有知道此人的,俱都說:“這是舉人老爺。”就見趙舉人上了臺,對着焦公子一抱拳說:“焦公子請了。”焦公子面帶笑容說道:“趙師兄,你何必上臺呢?等我臺上事畢,咱哥倆酒樓上喝酒去。”趙舉人說:“大少爺,我也不是人物,我也不當馬弁班頭,我奉陪大少爺走幾招,我是特來請教。”

焦公子笑嘻嘻地說道:“仁兄,你這是何必呢?倘若插拳動手,兩人有受了傷的,豈不是反爲不美?”趙舉人說道:“你家專作知府,打死人還用償命嗎?”焦公子說話非常的軟和,趙舉人說話有點太硬,多少人觀看着,焦公子面上有些不掛,遂說:“我就此奉陪仁兄吧。”二人這才插拳動手。趙舉人的拳腳雖然精明,俱是死招,焦公子是雜學工夫,二人戰了三二十個照面。焦公子在北臉朝南,趙舉人在南面臺口臉朝北,焦公子劈面照定趙舉人就是一掌,趙舉人一避招,焦公子照定趙舉人的胸前一腳,趙舉人向後一退,由臺欄杆仰下去了,就聽臺下“噗咚”一聲,衆家人趕緊向前去攙,左腿已摔傷了。趙舉人說道:“將我搭回家去,他們家裏有知府,摔死人都是白摔。”擂臺下趙舉人的老教師一看,心中非常難過,趙舉人將腿摔壞不能上進,老教師自己的飯鍋也算砸啦,老教師倒是有夜行術的本領,無奈不能傳授人家總兵之子。這位老教師氣向上撞,甩大衣上了擂臺,遂說道:“焦公子,府裏明文、縣裏告示何用?他是金榜有名之人,你將他腿摔壞,怎能上進?”焦公子一看這位老教師,身穿寶藍短靠,英雄帶十字絆,面上皺紋堆累。焦公子說道:“老邁之人,也要上擂現醜?”語畢掄拳就打,洪教師接架相還。怎奈年老之人,眼目昏花,焦公子底下一個掃堂腿,老教師剛一閃身軀,上面一個二龍吐須,雙指直奔老教師二眸子挖去,老師傅左閃未及,焦公子的中指已入左目,公子向外一帶,老師傅的眼珠應手而出,鮮血淋漓。

眼是心之苗,那大年紀疼得哎呀哎呀怪叫,向後一仰身栽下擂臺。洪教師有夜行術的工夫,一個燕子翻身,墜下了擂臺,倒莫摔着,從此惹下塌天大禍。到後舉監生員二百餘家,黎民百姓兩千餘戶,告焦公子倚勢凌人,暫且不提。且說趙武舉搭回家去,請高人醫治傷痕,原來是摘了骨環啦。

小弟兄等一看,不由的怒從心頭起,氣向膽邊生。先前打抱不平,本是我們七個人,如今倒教好人受了連累啦。黃三太甩大氅,勒十字絆,就要上擂臺,黃三太剛勒完十字絆,仰面一看,前面跑去了兩位,濮德勇與金頭虎二人。濮德勇個大腳步寬,先跑到擂臺前,臺高丈三,向上一縱,捋住欄杆,爬上擂臺,一聲吶喊:“焦振芳!你仗勢欺人!老師傅那大年紀,你將他挖去一目。有句俗言,七十不打,八十不罵。濮爺跟你拼命!”焦公子一見濮德勇,得意洋洋,心中暗說:“賀照雄的苗子有啦。”二人揮拳動手,二十餘個照面,焦公子一腳踢在濮爺肚臍之上,濮爺向後一退再退,仰身而下,離地且近,用了個燕子翻身,未曾站穩,碰躺下了好幾位看打擂的。金頭虎賈爺向上一縱,抓欄杆爬上擂臺。焦公子一看,頭上帶着一個葦簾,身穿月白布破褲褂,襪子如同地皮,破紫灰巾單臉鞋,大肚子,羅圈腿。焦公子遂回頭問道:“王教師,你看搶綢緞店有這個沒有?”王七低聲說道:“有這麼一個,是穿一身青緞子衣裳,臉有黑麻子。這個是灰麻子,口音也不對。”金頭虎此時改了山東人的口音啦:“俺說大少爺,俺練了一個三座毛四門斗,可不敢說會把勢。大少爺要看俺的能爲,給俺一個二頭三頭就行,俺就有了飯吃啦。”焦公子說道:“你姓什名誰?”賈明說:“俺姓王,叫王家二的,俺哥哥叫王家大的。”

焦公子說:“你一個莊家笨漢,還能上臺打擂嗎?”金頭虎說道:“大少爺說的這是什麼話呀?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啊。

大少爺要保舉俺們一個三頭四頭,俺比地方還露臉呢。”焦公子說:“你怕死嗎?”賈明說道:“大少爺,我活着不耐煩啦,我是耗子舔貓爪。”焦公子也樂啦,二人遂插拳動手。二人這一動手,和尚也站起來啦:“好俊的一套羅漢拳!”擂臺下齊聲喝彩。若是平常的能爲,就輸給傻小子啦,焦公子受過高人的傳授,能人的指教。傻英雄是後鬆,三十六招完了,就沒有招啦。楊香五說:“黃三哥,衆位請看,傻小子要完。”就聽傻小子說道:“大少爺,我可真急啦。”照定焦公子的英雄帶就是一把,一縱身照定面門就抓,焦公子方閃開,傻小子伸手就抱,焦公子說道:“這是什麼招兒?抓人抱人。”焦公子手在上面一揚,底下一腿,這一腿踢在小肚子上,通的一聲。傻小子說道:“大少爺,不躺下去不算輸,大少爺你打吧。”擂臺下笑聲四起。焦公子納悶:“我的腳踢他,我怎麼腳趾疼呢?拳頭打上,我的手疼,這是何故呢?”傻英雄心中說:“我這兒捱打,他們取笑?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舍不了媳婦,拿不着和尚。我豁出我捱打,我老在北面,我不上南面去,我將他抱住,我們倆人一塊兒向臺下滾。”焦公子掄拳就打,雙拳摜兩肩頭,傻英雄看着並不閃躲,閉着眼就抱,焦公子向後倒退,傻英雄只顧閉着眼睛去抱,擂臺上地方寬大,焦公子向東一閃身,繞到了英雄背後,傻英雄還哈着腰,向前去抱人呢,焦公子在背後用了一個跺子腳,就聽咚的一聲,傻英雄說:“得啦,王家二的現了眼啦。”離地四尺來高,一個燕子翻身,站立不穩,晃晃悠悠,向擂臺南便跑。

黃三太咬牙切齒,憤恨難當,甩大氅,走到臺口,一擰身上了擂臺,遂說道:“焦公子,你以官壓私。”黃三太縱身上擂臺時,焦公子早就留神啦,一見黃三太縱上來,焦公子便搶站上手。一看黃三太,青布四楞小帽,青布短靠,青皁布靴子青布英雄帶,青棉花繩的十字絆,細腰窄背,雙肩抱攏,面似桃花敷粉,紅白之中透潤。焦公子叫道:“王教師!你看搶白龍駒的有這個人嗎?”王七說道:“大少爺,有一個黃白臉面,穿的綢緞衣服,沒有他。”此賊素日奸巧,今日可輸了眼啦。

焦公子問道:“來者姓什名誰?家住哪裏?”三爺說道:“家住浙江紹興村,山陰縣結義村,姓黃名三太。”焦公子問道:“以何爲生?”黃三太說:“保鏢爲業。”臺下蕭銀龍、楊香五等一怔。報完了名姓,二人插拳動手,挨幫擠靠,短打長拳,動者如風,站者似釘,他二人兔起鵠落戰在了一處,拳腳的聲音叭叭亂響。工夫一大,黃三太的身體笨,焦公子身體靈便。

黃三太是血氣足,焦公子乃是酒色之徒,身子虛弱,二人動手,渾身一用力,此時焦公子的汗珠向下一滴,黃三太也見了汗啦,黃三太因面有油粉,未敢擦汗。正在棋逢對手,高低不分,臺下賀照雄、楊香五等提心吊膽之際,忽聽東臺口人聲吶喊:“衆位請看啊!要飯的會飛呀!”就見由擂臺下一縱身,一丈五來往,越欄杆而過,縱上來一人:四尺來往的身材,身穿一件藍破夾襖,足下窄幫鞋,襪色亞賽地皮,瘦小枯乾,短頭髮有一寸多長,長頭髮挽了個髻兒,黃臉膛,滿臉的油泥,黃鬍鬚不多,七長八短,手中拿着一條打狗的棗木條,看其相貌亞賽個病夫,恰如乞丐,將棗木條放在臺口欄杆內。此時焦公子正與黃三太打在難解難分之處,此乞丐由東向西,一遞右手,一龍分二虎,面向南對三太說道:“方纔我聽說您是保鏢的?保鏢的有飯吃,您讓給我吃碗飯吧。我若在府裏或縣裏當了一份小夥計,我就有了飯啦。”說着話,向黃三太擠鼻子弄眼扭嘴。黃三爺乃是個正直之人,不知何故,不由的就是一怔。蕭銀龍在擂臺底下叫道:“香五哥,你看這不是那位張旺張大叔嗎?你看一丈五六,他飄身就上去啦。”楊香五說:“不錯,正是他老人家。”蕭銀龍遂叫道:“黃三哥!快下來吧!”三太下了擂臺,矮人轉身與焦公子面對面。焦公子說道:“你病的這樣,你上的哪一家子擂臺?”矮子一疵牙,說道:“大少爺你說錯啦,府裏明文,縣裏告示,並沒寫病夫乞丐不準上擂臺。尋茶討飯太難了,我是餓急啦,我有幾招粗笨拳腳,少爺若愛老憐貧,賞給我一個小差事做,我就吃了飽飯啦。現下八月二十四,正是一場白露一場霜,如若討飯吃,天氣一涼,豈不凍餓而死?”焦公子說道:“今打人莫善手,你可要小心。”

矮人說:“我活得不耐煩啦。”隨手將破衣前後襟向上一掖,焦振芳掄拳便打,矮子閃身一縱,頭髮都要擦着上邊的擂臺頂。

和尚站起身軀,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哪位也沒有這個討飯的高明。”矮子眼似電光,股似彎弓,走似蛇行,快如鳥飛,真有貓躥狗閃、兔滾鷹翻之妙。二三十個照面,下邊一腳,上邊軟肋一拳,焦公子栽倒擂臺的臺板上。矮人一樂,說:“就是這個能爲?我還討我的飯吧,我不當差啦。”矮爺方要下擂臺,和尚站起身軀說道:“阿彌陀佛,且慢。你這樣高明的武學,你焉能是乞丐?你是巧扮私行。你瞞不過我去。”矮子一樂,遂說道:“你是和尚,就是老道,我也敢跟你比賽。”和尚將藍布僧袍一閃,二人這才插拳動手。和尚乃是十三太保的橫練,拳似流星,腳似鋼鑽。張旺張爺縮小綿軟巧。向高處一縱,二人都是頭快擦了頂棚;向下一落,並無聲音。真是拳腳要準,發招要穩,旋轉如風,動手多時,未分勝敗。工夫一大,張旺由東向西,和尚由西向東,掌院僧法藍右手運用鐵沙掌、重手法,矮身形向張旺背後打來。說時遲,那時快,張旺覺着背後生風,閃躲不及。別看張爺瘦小枯乾,乃是一位練家子,要換別位,這一掌骨斷筋折。張旺向前走了三步,趴伏在臺板之上,只覺筋骨皮肉疼痛,五腑六髒都翻了個,嗓子眼一發甜,鮮血順着口角直流。黃三太等衆英雄擦拳磨掌,着急憤恨。金頭虎說:“亮傢伙!”黃三太說:“幹什麼?”金頭虎說:“殺鎮擂的。”黃三太說:“你這叫廢話。”正在此時,就聽臺下一聲吶喊:“好大膽的出家僧人!敢用重手法,下絕招打人。飛天玉虎蔣伯芳來也!”蔣五爺縱上擂臺,與棍打焦公子,搶去白龍駒,乃是一樣打扮。王七與衆教師向臺下就跑,說道:“師傅,這就是打焦公子的正凶。”連焦公子也向下跑,臺上只剩和尚與張旺、蔣五爺三人。蕭銀龍、黃三太等一看,五爺上了擂臺,蕭銀龍說:“乘此時咱們上去人,將張爺救下來吧。”

濮德勇與金頭虎、楊香五三人上了擂臺,濮德勇揹着,金頭虎開路,楊香五斷後,將張爺背下擂臺。

蔣伯芳與張旺從哪裏來的呢?一張嘴難說兩下話。勝三爺與歐陽大義士由孟家寨一同起身奔杭州,蠻子說:“三哥,您帶着寶刃吧。”勝三爺說:“我有刀,還是賢弟暫且佩帶。到了杭州,找着道兄,物歸原主。”勝爺到處是恭而敬之,蠻子走到何處都是玩笑,每逢走到村莊鎮店,必有一圈人在後頭跟着喊:“看漢奸!看漢奸!”勝爺一看這宗光景,蠻子不好好走道兒,淨與百姓們在道上玩笑,勝爺說道:“賢弟,咱哥倆實在走不到一塊啦,咱們到杭州見面吧。你帶着寶劍到杭州,找着道兄物歸本主,然後再找惡道七星真人。咱們哥倆杭州府見。”勝爺在路上與蠻子分手。這一日來到杭州,在飯鋪中喝茶吃飯,聽見吃飯喝酒之人說閒話。那就有人說:“這個事越鬧越大。八月廟上,知府的公子搶秀才之妻,那時看熱鬧的真是人山人海,誰也不敢管。從酒樓上跳下一夥人來,要看相貌就完啦,雷公嘴,狗蠅眼,羅圈腿,有一位瘦小枯乾,有位俊俏人物,有位黃白臉膛,將焦公子的家人教師都打啦,救了蘇秀才之妻。”勝爺一聽,正是黃三太等。又聽一人說道:“這六個人惹下禍啦,後來又來了一個使棍的。焦公子正與梳沖天杵的打的分不開啦,這位使棍的來了事,焦公子不聽,後來二人說僵了,他們二人也動上手啦,一棍將焦公子打下馬來,搶去白龍駒,打的焦公子口吐鮮血。現在一府兩縣,一體嚴拿,這幾天還沒拿着人呢?”勝爺一聽,心中暗想:“又是一場是非,使棍的非是蔣伯芳不可。他們決不敢在城裏關廂,我在離城十里八里的地方去尋找他們。”勝爺吃了飯,溜達着到了錢塘堤,走下堤坡,向西北尋找。勝爺出去十餘里地,天色已晚,走到一個鄉莊子,也沒有大店,勝爺進了一家小店,看着西鄰有一道小牆並不甚高,店中單有一個西小院,勝爺住了北房單間。夥計將茶沏來放在桌上,轉身出去。

勝爺喝着茶,就聽馬叫之聲,聲音響亮。勝爺打北房出來,來到西牆頭,長身形一看,拴着一匹銀鬃白馬。心中思想:爲何此馬亂叫呢?勝爺焉知此馬它是戀羣,如今單馬無伴,它才亂叫。勝爺一看此馬雪霜白,勝爺心中暗說:“小店裏那裏來的這匹好馬呢?”看畢,遂轉身形進了屋中。夥計又來沏茶,勝爺問道:“這馬是你們店裏的嗎?”夥計說道:“這是一位客人的馬,客人偶得風寒之疾,住了我們店啦。這匹馬生人不敢上前,聽說客人是鏢行人。”勝爺說道:“是哪個鏢局子的?”

夥計說道:“是十三省總鏢局的。”勝爺聞聽一笑,遂說道:“此人二十上下歲吧?”夥計說:“正是。”勝爺捻髯思索:“許是老五,惹下禍跑這裏隱着來啦。”勝爺說道:“夥計,你到那院去說,就提有勝英住在北上房啦,問他認的不認的?”

夥計出來,勝爺也隨着出來。夥計來到蔣五爺的屋中,跟蔣爺一說,蔣爺立刻出屋來到院外,隔着矮牆一看,正是勝三爺。

蔣五爺叫道:“三哥您這院來吧!我住三間呢,咱們一同吃飯吧。”勝爺這纔來在五爺屋中。五爺要了酒菜,勝爺問道:“你棍打焦公子,有其事嗎?”蔣五爺說:“不錯。”勝爺又說:“你搶焦公子白龍駒,也有其事嗎?”五爺說:“有其事,現在院中拴着的就是。”勝爺道:“五弟將假做真,現在兩縣一體嚴拿。”蔣五爺說:“嚴拿豈能奈我何?”勝爺說:“不是那樣說法。黃三太等落在何處,五弟可知道嗎?”五爺說:“小弟不知。”勝爺說:“五弟你千萬別露面,我用完飯出去尋找他等。”勝爺吃完了飯,前去四外莊村尋找六位小弟兄,找了半日,杳無蹤跡。一連幾天,勝爺在外面看見貼有立擂的告白,勝爺心中明白,立此擂臺是爲他們的事。勝爺回到店裏,可不跟蔣五爺說。二十四日哥倆在屋中吃早飯,夥計愛說話,遂說道:“客官,您不看打擂的去嗎?”五爺問道:“哪裏有擂臺?”夥計說道:“八月廟東設立一座擂臺,今日是頭天開擂。”蔣五爺叫道:“勝三哥,咱們哥兒倆前去看看如何?”

勝爺一笑說道:“這是官府的公子焦振芳設立的擂臺,就爲的是你們爺兒七個所立。”蔣五爺說:“他既爲我們爺兒七個立的,我更得去啦。”勝爺說:“賢弟若去,千萬不可性傲。立擂之事,我早就知道,我未肯告訴你,你不去最好。”蔣五爺聞聽勝三哥之言,遂說道:“您要不叫我去,就急死小弟了。”

勝爺知道不能攔阻,遂說道:“若去可不許攜帶傢伙。”蔣五爺說:“這倒可以。”蔣五爺由腰間取出一塊碎銀子,叫夥計買了一丈白布,將盤龍棍纏好,放在牀下。勝爺叫道:“夥計!此馬多加草料餵養,我們十天半月不來,一樣給店錢。如有官人前來,若問此馬是何人的,你就提南七北六十三省總鏢頭勝英寄存的,因在西河沿見有人牽着此馬售賣,勝英因買馬,錢不夠用的了,回到城裏取銀子去了。”蔣五爺帶上馬連坡草帽,遮蔽着臉面,弟兄二人這纔夠奔擂臺而來。

來到擂臺下,一看真是人山人海,此時正是賈明上擂臺,勝三爺在蔣五爺背後,一看賈明一臉灰色麻子,戴着一個葦簾的草帽,說話操山東口音。蔣五爺問道:“三哥,這是爲何?”

勝三爺說:“必是有人劃策,喬裝改扮。”賈明在擂臺上,三十六招羅漢拳已畢,被焦公子踹下了擂臺。三太上臺,青布短靠,面賽桃花,報名姓與焦公子,插拳動手,未分勝敗;張旺上擂,戰敗焦公子,復又與和尚動手,被和尚用重手法所傷。

蔣五爺一看,遂將草帽甩去,就要上擂,勝爺剛一勸解,蔣五爺說:“你還勸我作甚?張旺看看要死於臺上了。”蔣五爺遂縱上擂臺,楊香五與傻小子賈明見蔣五爺上了擂臺,這纔將張旺搶下了擂臺。勝爺也到了衆人的跟前了,勝爺遂叫道:“張賢弟,你怎樣?”此時張旺已昏迷不醒,濮德勇將張旺放在地上,這且不表。

單說擂臺上和尚一看蔣五爺五官清秀,俊美之甚,年約廿餘歲,和尚唸了一聲:“阿彌陀佛,你就是蔣伯芳嗎?”蔣五爺答道:“不錯,正是蔣五爺。”和尚說:“蔣伯芳,你太無王法了,搶綢緞店估衣鋪,棍打焦公子,搶去白龍駒,兩縣一府正在捉你不着,你還敢出頭露面?”蔣五爺說:“你不稱和尚二字,你是賢愚不分。按說此話跟你交代不着,我們倒不是搶緞店估衣鋪的,你們確實是搶了秀才之妻,以官壓私,以強壓弱。你助紂爲虐,你是銅和尚、鐵和尚,我若砸不扁你,我不叫蔣伯芳!”五爺掄拳便打,和尚接架相還,兩個在擂臺上,一來一往,各使平生的學業,一位是金鐘罩、鐵布衫童子工,一位是踢柏木樁,橫推八匹馬,和尚軟硬的工夫在身,蔣爺是藝精氣傲,和尚拳到處泰山粉碎,蔣五爺腳踢處神鬼皆驚,二人戰了百十餘回合不分勝負。和尚用少林寺的絕藝三十六把左右神拿,一伸手將蔣五爺的英雄帶捋住,鷹爪力亞賽鋼條。蔣五爺用右手,將和尚手腕纏住,用大指一點和尚的寸關尺,和尚五指俱開。和尚三十六把左右神拿,蔣五爺七十二手破法,一會兒被和尚拿住,一會兒被蔣五爺破開。金頭虎說:“楊香五你看,這要是我上去,和尚將我擲出二里地去。”和尚二十六手左右神拿,蔣五爺七十二手破法,不分高下,兩人又遞拳腳,看熱鬧之人,猶如木雕泥塑一般。蔣五爺動着手,鋼牙一咬,雙睛一瞪,心中思索:“我自十八歲出世,棍掃十三省英雄,又回松竹觀練了三年,反不如初也,今天遇見對手,何不使我老師所傳的那陰陽童子腿的絕藝?我教師雖然傳授於我,當初可受過戒,但分有一線生路,可不許使這一招。今日我用這一招,將和尚踢死,以報我張大哥之仇。”蔣五爺思想至此,遂使跨虎式,右手二龍吐須,奔和尚二目,和尚用手一蔽,豈知上面是假招,底下用陰陽童子腿,左腿起來照定和尚腿腋一晃,和尚一閃身,蔣五爺右腿擡起來,照定和尚胸前就是一腿。

這一腿使的十足的力量,蔣五爺有踢柏木樁的工夫,四五寸的柏木樁,飛起腿來一腳踢折,沒有千餘斤的力量,踢不折柏木樁,今天這一腿踢在和尚胸脯之上,和尚要不是童子工十三道橫練,就是筋斷骨折。和尚中了一腳,向後一退兩退,嗓子眼發甜,“哇呀”一口鮮血吐出,仰面躺在擂臺上,昏迷過去。

擂臺下一陣大亂,老和尚死在擂臺之上!此時焦公子與衆教師早就下了臺啦,一見如此光景,他遂齊集兩縣一府的官人,將擂臺東西兩臺口早已團團圍住。就聽吶喊:“拿呀!拿呀!將老當家的打死啦!”蔣五爺不慌不忙,在擂臺上一抱拳,說道:“列位,公門當差的朋友,帶軍裝穿號坎的衆位,你們當一份小差事,都有妻子老婆,賺錢養家,我蔣伯芳須說明白了,樹從根上起,水從源處來,八月廟上,知府的公子焦振芳搶秀才之妻,廟上人山人海,都不敢幹預,秀才之妻哭的可憐,我們打的是抱不平。知府之子,以官壓私,說我們搶緞店估衣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焦公子比賊都厲害,比賊都惡。我從中解勸焦公子,惡奴家人由背後劈我一刀,我用棍將刀磕飛,刀落在那一個惡奴頭上,焦振芳說我是明夥,我才棍打焦振芳,衆教師包圍我,我才騎焦振芳的馬逃走。我們打的是不平,衆位每月賺幾兩銀子,不致賣命。我把話也交代明白啦,衆位擋我者死,放吾者生。”衆差人也知道此事,只喊“拿呀拿呀”,就是沒有人上前。蔣五爺由擂臺上跳下來,官人俱都將道路閃開,看打擂臺的猶萬佛頭一般,蔣五爺到處,人俱閃開。蔣五爺來在勝爺人羣之中,遂說道:“走!”此時賀宅家人揹着張爺,張爺口中的血還直滴答,大夥相商夠奔何處呢?賀照雄說:“先奔我家,還能上別處去麼?”

衆人到了賀宅,天已平西。賀照雄吩咐家人,預備軟榻藤牀,將張爺放在軟榻之上,仍然昏迷不醒。勝爺叫道:“照雄!速取文房四寶。”勝爺開了治吐血的方子,叫家人備快馬,到大藥鋪照方抓三劑藥。家人去了工夫不大,將藥買來,勝爺說道:“照雄、三太,這時要有你師叔、師大爺在此,他們的藥比我開的方快。”三太說道:“前幾天我師祖父來了,追刺客出去未歸,叫我們不必懸念。”勝爺心中暗道:“事情是越鬧越大,連我恩師都露了面了。”此時將藥煎好,把張爺扶起來,用筷子將牙關撥開,用匙將藥灌下,灌下幾匙去,張爺就稍能自己下嚥了。服完了藥,將張爺放躺下穩了一穩,勝爺拍張旺的肩頭說道:“張賢弟心中明白不?”張旺翻了翻眼說道:“擂臺上這一掌,小弟自知受傷太重,大約不能久存人世。二十年前,您救過小弟之命,小弟如今方要報答,不想半途遭此。有兩宗事您得給我辦。”勝三爺問道:“那兩件事?”張旺說道:“第一件就是這一掌,您得給我報仇,若不與我報仇,至九泉下我也不能瞑目。”勝爺說道:“張賢弟,你眼前站立的這位,你可認識?”張旺上眼皮一翻,說道:“我由四月就未離您左右,所有您這一干老少賓朋,也有見過的,也有沒見過的,差不多我都認識。此時我只覺心中發慌,眼目昏花,看不清楚。”勝爺說道:“張賢弟,這一位就是飛天玉虎蔣伯芳蔣五弟。”張旺說:“原來是蔣五弟。在火燒紅棚之時,我就見過一次,分手不過幾日。”勝三爺叫道:“張賢弟,第一件事,已經給你辦完了。當你受了重手法的時候,蔣五弟就上了擂臺,楊香五、賈明、濮德勇三個纔將你救下擂臺。蔣五弟與和尚當時動手,和尚中了蔣五弟一腿,比你的傷還重,踢的和尚滿口噴血,當時就昏迷不醒。用的是陰陽童子腿的絕藝,一腿正踢在胸脯之上。賢弟不要思慮,好好的養傷,別看此時心中發慌,吃下第二服藥去就穩的住了。你偌大年紀之人,吐血焉能夠不心中發慌呢?年輕的人要是吐一口血,也得頭暈眼花。賢弟,這頭一件算不用辦啦。但不知第二件是什麼事呢?”張旺打了一個唉聲說道:“勝三哥,有狠心的兒女,沒有狠心的爹孃。兄弟有一個犬子,名叫張玉龍,前三年在杭州我會見他一面,那時我正在酒樓上獨自喝酒,他也上了酒樓啦。我見了他,一問他:‘這幾年總沒見你之面,孩兒你做什麼事情呢?’玉龍言說:‘在蓮花湖充當水八寨的寨主。’我當時一聽,就唾了他一口。我說:‘好冤家!你不走正道,當了臭賊啦?爲父養你,指望光大門楣,光宗耀祖,你不知上進,流爲臭賊,從此我只當沒有你這個兒子,咱父子從此永別,你當你的賊,我當我的保鏢的。’說完了,我甩袖下了酒樓,他伸手拉我的衣服,跪在地上央求我,他言說從此改邪歸正,我一時氣惱,遂下了酒樓。

過了二年我又煩人打聽他的行蹤,據說由前三年父子酒樓分別,他就棄了蓮花湖啦,我再想找他也找不着了。張氏門中只此一子,第二件事就是此子,以後您要遇見他,千萬提着他的小辮,由苦海中將他提到岸上,把他安置在十三省總鏢局內,將來好叫他得一個好結果,接續我張門之祀。這孩子的長像,可與我大不相同,他的長像酷似他母,乃是俊品人物,現在雖不在蓮花湖,吾想他絕不能走正路,不是在深山,便是在海島,不爲大王便爲匪首。這就是小弟第二件心事,這事關係張家的香菸,三哥要遇見他的時候,無論他怎樣無理,三哥要看小弟之面,就說有小弟的遺言,務必將他導入正道,小弟死亦瞑目了。”

勝三爺說道:“張賢弟,這兩樣事,第一件,不用提啦。第二件,愚兄無論在何處遇見吾那賢侄,必然遵賢弟的話辦理。只要有愚兄在世,絕不能叫他走入邪途。賢弟你安心養病要緊,千萬不要多思多慮,騷擾自己精神。”張旺將話聽完,閉目合睛,仍然昏昏睡去。勝爺說道:“衆位賢侄,咱們大家也該吃飯了。”賀照雄說道:“飯已預備好了,就請恩師與蔣五叔和衆位兄弟等,到前面客廳用飯吧。”大夥這纔來到前院客廳之內,一張圓桌面,爺兒十位入座用飯。蔣五爺還是不喝酒,勝三爺叫道:“蔣五弟!你這一腳,恐怕踢出禍來。”蔣五爺說道:“勝三哥,何禍之有?便有禍豈能奈我何?慢說他是肉和尚,就銅和尚鐵和尚,我也砸得扁他。”勝三爺說道:“五弟你有所不知,少林寺老方丈九十餘歲,他手下有和尚不下六七百名,皆因少林寺地方狹窄,所以又創設白蓮寺於杭州,這座白蓮寺是老和尚的四個徒弟掌管。別人的本事大小,賢弟不知,你還不知恩師的本事麼?老和尚與恩師呼兄喚弟,小巧軟硬勁的工夫不提,老和尚與恩師時常在一處較量。冬天二人俱都脊背對脊背坐在冰上,一坐三天三夜,只穿一條單褲,這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大小便,老和尚伸手摸摸恩師的身上滾熱,恩師再伸手一摸老和尚的身上也是滾熱。夏天在少林寺中大殿裏,生四盆火,放在大殿的四門,恩師與和尚俱身穿皮衣,二人脊背對脊背打坐,一坐三天三夜,俱是周身冰涼。這種驚人的絕藝,誰人能行?白蓮寺掌院僧是老和尚的徒弟,賢弟這一腳,恐怕有禍。”蔣五爺說:“勝三哥,我一條棍打南七北六十三省,五七百和尚何足道哉?”勝爺見蔣五爺性傲,遂說道:“五弟還是有欠涵養。”

爺兒十位正在喝着酒,忽聽家人來報,說道:“回稟少當家的,現在四角貼告示,擂臺不動,明日止擂一天,廿六日仍然開臺。告白上寫專會南七北六十三省保鏢護院的英雄,打不了南七北六十三省的俠客,誓不止擂。”勝爺聞聽,一攏銀鬚,叫道:“五弟!你這一腳踢出禍來啦,少林寺老和尚大概許要出世。”蔣五爺叫道:“勝三哥!就是他項長三頭,肩生六臂,小弟也要與他見個高低!”到了八月廿六日這一天,爺兒十位及賀宅的家人,起早用飯已畢,衆位英雄分三撥前往擂臺。衆人來到擂臺下,一看擂臺仍舊,四門貼着告白,看熱鬧的人較前尤多。在路上就見遊人如鯽,到擂臺下再一看,就好似螞蟻一般,萬頭攢動。作買賣的皆去趁生意,茶棚搭了無數,惟擂臺上一人皆無。爺兒十位,擂臺下來回的溜達,觀看擂臺下的形形色色。金頭虎賈明與張茂龍一同走,蕭銀龍與楊香五同走,黃三太與賀照雄等偕行,勝爺與蔣五爺同行,大夥等在擂臺前後閒溜,有的看十樣雜耍,有的閒遊。蕭銀龍與楊香五二人走到擂臺下,蕭銀龍仰面向臺柱子上觀看,見有白紙黑字,一張告白,字有核桃大小。蕭銀龍看上面寫着“告白”兩個字,下面寫的是:“爲通告事,本擂發起,緣以盜匪充斥,官家需求武術人材,拔尤選萃,以應需要。不料事出意外,白蓮寺掌院僧在擂臺上受傷甚重,因之散擂,對於立擂本意,未收效果。

茲再續擂若干日,爲選擇人材起見,專會南七北六十三省保鏢護院教場之老師,及俠義劍客,四海英雄。其有懷藝未售,不得展其所長者,正可作出身之階梯,或不願意聘公門,亦可藉此揚名天下。望各界英雄、武術大家,一臨此擂,實爲幸甚。”

蕭銀龍看畢告白,再看兩擂臺柱子上紅紙黑字,這副對聯的口氣,真有打遍天下的意思。蕭銀龍叫道:“楊五哥!你看看這個告白,是多大的口氣?所說的話,完全是對咱們鏢行說的。”

楊香五說:“這回的熱鬧可大啦,必然有出類拔萃的人材。要似你我之輩,決上不了擂臺。”

蕭銀龍與楊香五在閒談之際,就聽東南一陣大亂,塵沙盪漾,人聲喧嚷:“鎮擂的來啦!”衆人閃開了道路,一看前面正是焦公子,騎着一匹艾葉青的馬,後面緊跟着就是野雞溜子王七,座下一匹帶花騮,在馬上搖頭晃腦,精神露外。再看後面,就是焦公子的那羣惡奴,護院的、當教師的,俱坐在馬上,洋洋得意,齊撤坐驥,亂抖嚼環。當中間有一乘二人亮轎,轎上坐着一位僧人,白臉膛,白鬍須,白眼眉,壽毫有二寸多長,穿著灰色的僧袍,光頭未戴帽子,灰色的僧褲,灰色的僧鞋,灰色的襪子,一身灰色,露出一種出塵逸世之概,閉目合睛,穩坐在亮轎之內,連氣兒都看不見喘。金頭虎叫道:“楊香五!你看這個和尚都要死啦,用轎搭到擂臺底下,必是斂缸錢來啦,死了好坐缸。怎麼連氣兒都看不見喘呢?”楊香五說道:“你別胡說啦,這必是鎮擂的。”二人說着話,焦公子的馬已經來到擂臺之下,後面的轎子也到啦。焦公子棄了座騎,家人接過絲繮,牽往擂臺後面去了,其餘衆惡奴緊跟着也棄了坐驥,自有人接馬去遛。衆人猶如衆星捧月一般,將老和尚圍的風雨不透,焦公子來到轎前,面對老僧,控背躬身行了一禮,說道:“老方丈請下轎上擂臺,已經來到啦。”老僧這才微睜二目,看了看衆人,下了二人亮轎,轎伕將轎擡走。老方丈對衆人一擺手,向兩旁一打手勢,衆人雁排翅分開,列於兩旁,真是連大氣兒都不敢喘,惟獨看熱鬧的人,聲音鼎沸,人聲嘈雜。衆人立於兩旁,老方丈走至擂臺切近,將左腿向上一揚,腳心扣在後腦海上,作出朝天凳的架式。金頭虎遂說道:“楊五哥你看,老和尚小子還弄這麼一手給大家看看呢。他必是覺着他老啦,在衆目之下逞能呢。這一手我由五六歲上就會,香五你看。”傻小子當時擡起右腿用手一搬,貼在後腦海;又放下右腿,再用左手一搬左腿,放於腦後,然後又來了一個大叉,遂說道:“這算什麼?這還驚的了人嗎?”楊香五說:“你別裝瘋賣傻啦,人家搬朝天凳就完嗎?你看看,那是要上擂臺的架子。但不知他怎樣上法?反正一條腿,一丈五六高他不準躥的上去。”金頭虎說:“你別擡舉他啦,搬過梯子來他也上不去。”

二人正在說話之際,就見老方丈,右腳向地一跺,耳輪中就聽得“呱噠”一聲,聲音震人的耳鼓。再一看老方丈,左腿仍然搬着朝天凳,縱上了擂臺啦。此擂有一丈三尺高,擂上又起二尺餘的欄杆,共合一丈五尺餘高,老方丈一條腿縱上擂臺欄杆之上,來了個金雞獨立的架式,猶如站在平地一般。老方丈面向擂臺,縱上欄杆,仍然面朝裏。此時臺下之人,一見老方丈單腿縱上擂臺,個個莫不愕然,喧譁聲音忽然而止,猶如鷹入松林,羣鳥無聲一般,真是鴉雀無聲,將看擂之人俱都鎮住,萬衆目光,俱都射在擂臺欄杆上的老方丈的身上。就見老方丈一轉身軀,僧衣一飄,賽蝴蝶一般的輕巧,一個旋子,面朝外而立,仍然單足,好似釘子釘在木頭欄杆之上。面對擂臺下之人,口中念道:“阿彌陀佛。”焦公子走到老和尚面前,先作了一揖,遂說道:“請老方丈後臺用茶。”老方丈一擺手,焦公子無語而退。老方丈手打問訊說道:“衆位施主,我出家人來此鎮擂,雖說焦公子之聘,事實上不然。那麼貧僧是爲功名富貴而來嗎?也並不是爲功名富貴而來。只緣貧僧有一長門大弟子法藍,掌院白蓮寺,年已七十有餘,自幼出家,拜在小僧門下,小僧晝夜教授,六十餘年的苦工,派來杭州掌院於白蓮寺。也是他不知自愛,一時胡塗,參與杭州之擂,受焦公子振芳之聘,前來鎮擂,致受重傷,這也是他學藝不精,禍由自取。但而有一件,孺子蔣伯芳乃是玄門的門徒,自古紅花綠葉白蓮藕,三教原來是一家,孺子不知玄門義,用陰陽童子腿,下毒手,一腿將我長門弟子法藍踢得口吐鮮血,不知人事,倒於擂臺上,老僧因此纔出頭露面。但是出家人焉願擾攘紅塵?你們俗家疼兒女,孝父母,敬兄長,愛兄弟;我們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塵不染,萬慮皆空,惟有一樣,疼徒弟,孝師傅,敬師兄,愛師弟,這就是出家人所有的牽掛。吾的掌院僧法藍,竟被蔣伯芳小兒所傷,老僧此來,就爲的看看蔣伯芳小兒的陰陽童子腿,要與徒兒略報一腿之仇。”老和尚語至此,將腿放下,一個轉身落在擂臺之上,仍然臉朝外,不聞臺板的聲音。面對臺下,厲聲叫道:“蔣伯芳孺子聽真,貧僧知汝是艾道爺之徒,倚仗你有陰陽童子腿的絕藝,橫推八匹馬、倒拽九頭牛之能力,藐視一切,不知義氣。自古三教是一家,你是玄門徒弟,吾徒法藍乃是僧門弟子,你不知僧道之義,竟下毒手傷了吾徒。今天貧僧擂臺,並無他意,貧僧也不傷害生靈,蔣伯芳你也不要擔驚害怕,你要是人物,你就此速上擂臺,貧僧要看看你的陰陽童子腿。就憑乳臭小兒,黃口孺子,胎毛尚且未退,你就敢藐視天下英雄豪傑?你要是畏頭畏尾,怕死貪生,不敢上擂,貧僧必要找你師傅,分辯理論,決不輕饒與你!小畜生還不上擂臺,等待何時?”此時擂臺下,勝三爺與蔣伯芳、黃三太、賀照雄等衆人,已經聚到一塊,蔣五爺一聽,老和尚在擂臺上口出不遜,口口聲聲叫自己上擂臺,蔣五爺只氣的三尸神暴跳,立刻就要上擂臺。勝三爺伸手相攔,叫道:“五弟不可。且息雷霆之怒,聽爲兄有言相告。此和尚名叫璧和僧,愚兄在賀宅酒席上曾對五弟談過,賢弟萬不可逞一時之憤,自取其禍。”蔣五爺說道:“勝三哥,恩師與他爲友,小弟不知,恩師又未曾與小弟介紹過,他爲誰的長輩?他就是鐵打的金剛,小弟又何懼之有?”勝爺仍然不放蔣五爺。蔣五爺大怒,叫道:“三哥別管!”一把抓住勝爺的手腕,向外一推,竟將勝三爺推了一個趔趄。勝爺叫道:“三太、香五!攔阻你五叔,千萬別叫上擂臺。”三太等弟兄八位上前攔阻,蔣五爺用手一分衆人,這八位東倒西歪,蔣五爺奔向擂臺而去。勝三爺知道蔣五爺青年剛愎,決不能相攔,只可聽之而已。蔣五爺來到擂臺之下,一聲吶喊:“僧人不要口出大言,你家蔣五爺來也!”語畢,縱上擂臺,遂說道:“你不稱和尚。”此時焦公子等見蔣五爺上了擂臺,王七在老方丈耳邊低言說道:“師祖,打我恩師的就是此人。”老方丈一擺手,野雞溜子一拉焦公子,衆人俱都抽身下了擂臺。此時臺上只剩鐵鍊金剛的璧和僧與蔣五爺二人,眼看就是一場惡戰,蔣五爺大禍臨身,從此惹起一場風波,僧道鬥藝。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衆位要問璧和僧由何而來?書中不得不補敘一番。話說法藍僧那日在廟中,正在盤膝打坐,忽然野雞溜子王七進廟,門頭僧叫道:“王七!你被逐出廟,永不許回廟,又幹什麼來啦?”

王七說:“師兄,你給稟報一聲,我此來乃是血心熱膽,有機密大事。”門頭僧無法,只好回明法藍僧,法藍僧叫門頭僧將野雞溜子王七喚入。野雞溜子王七進了禪堂,見師傅法藍僧,雙膝跪倒,放聲大哭。法藍僧問道:“你有話快快說,何必如此?”野雞溜子王七由腰間取出小包袱,打開了小包袱,取出法寶的戒箍,雙手遞與法藍僧,說道:“恩師,吾四師叔現在被殺,小徒不避危險,將戒箍盜來,特報與師傅知曉,好與我四報仇雪恨。”法藍一看,果然是四師弟之物。原來,和尚受戒之後,戒箍上有自己的名字,決不能到在別人之手。法藍這麼一看,果然是自己親師弟的戒箍,當時顏色更變,一問情由,野雞溜子王七便將賀家堡如何暗藏巨盜,殺死四師叔之事說了一遍。法藍僧聞聽王七之言,怒髮衝冠,當時就要前往賀家堡找賀照雄與師弟報仇。野雞溜子王七說道:“恩師你先別忙,此事因爲焦公子所起,賀照雄又將我師叔的人頭擲在焦宅,焦公子氣憤不出,雖然埋了我四叔的人頭,事不算完。府臺大人並吩咐焦公子,欲拿獲正凶,刻不容緩,你要自己去報仇,殺人流血,王法攸關。要藉着焦公子之名,既能報仇又不礙王法,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爲?”法藍僧問道:“怎樣借焦公子之名,報你四叔被殺之仇呢?”野雞溜子王七便說:“杭州八月廟立擂,明着爲要拔選人才,暗爲訪拿賊人。賀家堡距八月廟一水之隔,賊人必然上擂。在擂臺之上擒着匪人,送於官廳治罪,叫他身首異處。一舉兩得,豈不勝過恩師你一人前往報仇嗎?”

法藍僧一時報仇心急,竟受野雞溜子王七之愚弄。此及在擂臺上打了張旺,蔣五爺上擂臺用陰陽童子腿,破了法藍的金鐘罩,口吐鮮血,衆教師遂叫道:“野雞溜子王七!你說你師傅天下無敵,壓倒羣雄,如今卻與你四師叔一樣啦,這可怎麼辦吧?”

焦公子也是埋怨。王七小腦瓜一晃,嘿嘿一笑說道:“公子爺,我還有主意呢,只要公子爺能照計而行,準能報仇雪恨。但有一件,公子爺到了那時,心滿意足,可別忘了我王七的功勞?”

焦公子說道:“你還有何法?快快說出,不要絮叨了。”野雞溜子王七,晃小腦瓜兒說道:“公子爺,我提起一位來,你大概沒見過面。當然,也得有個耳聞。”焦公子問道:“又是何人?”王七說道:“提起此人,大大有名,少林寺的長老,吾之師祖,璧和僧。現年一百來歲,自幼出家習武,掌院於少林寺,這個人可能行嗎?”焦公子說道:“提起此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若能聘這位高僧出世,可以打遍天下。但是誰能介紹呢?”野雞溜子王七說道:“此事非這樣辦不可,公子爺你可曉得?出家人愛惜徒弟。如今吾老師被蔣伯芳踢的昏迷不醒,將我老師擡回廟去。現在老方丈正然遊方至此,一見長門弟子被人所打,決不能善罷干休,必要報仇。可有一宗,這回我自己可不行,你得辛苦一趟,皆因爲我是人微言輕,老方丈身價太重,不能聽我一面之詞。用人擡着我的師傅,咱們二人一同去,我先見了我師祖,將我師傅被打之事,先說了;然後你再進去,必然當面應允。他老人家要一出世,別說是這些小輩們,也不是我說一句大話,打遍天下的俠劍客,都不費吹灰之力。”

焦公子聞聽野雞溜子王七之言,甚爲喜悅,當時派人將法藍擡回白蓮寺,野雞溜子王七同着焦公子,也一同來到白蓮寺廟門外。野雞溜子王七在前,後面幾個家人擡着法藍僧向裏就進,門頭僧向前一看,大吃一驚,擡着的不是別人,正是老師法藍!

不由的一怔,說道:“這是怎麼啦?”王七就將擂臺上老師被打之事,報告了門頭僧,門頭僧這纔到裏面禪堂,回稟了璧和僧,言說:“王七求見祖師爺。”璧和僧問道:“是那一個王七?可是前者被吾驅逐的野雞溜子王七嗎?”門頭僧說道:“正是此人。”璧和僧說道:“他又來此作甚?我有言在先,不准他再進白蓮寺,何以又引他前來?告訴他,就提祖師爺已回少林寺,叫他去吧。”門頭僧說:“還有一事,吾們恩師在擂臺上被蔣伯芳所傷,渾身是血,不知性命如何。”璧和僧聞聽,長嘆一聲,遂說道:“果然不出吾所料,白蓮寺必要斷送在此人之手。快將汝師擡進來,也叫王七進來吧。”門頭僧這纔來到外面,喚出幾個小和尚,將法藍擡入廟內,野雞溜子王七隨後跟了進來,焦公子仍在門外候等。野雞溜子王七見了老方丈璧和僧,跪倒行禮,叫道:“祖師爺,再晚生與師祖爺磕頭!”

老方丈璧和僧叫道:“野雞溜子王七!你幹什麼來啦?”王七便將賀照雄明善暗惡,家中窩藏江洋大盜,如何將法寶害死,人頭扔在焦公子宅院,以及法藍僧擂臺上受傷之事說了一遍。

這小子他並不懂的什麼叫陰陽童子腿,他就告訴璧和僧說:“蔣伯芳先擡左腿,後擡右腿,正踢在我師傅胸脯之上。”璧和僧聞聽王七之言,叫道:“王七!你是無故搬弄是非!你又前來害貧僧?賀照雄的爲人,誰人不知?汝師昧於考察,被汝一時所擡,致有此禍。貧僧九十餘歲之人,焉能叫你小孩子利用?”語畢,叫小和尚:“到禪堂將緣簿拿來。”小和尚遂將緣簿取來,璧和僧左一篇,右一篇,掀開緣簿,叫道:“王七!你來看,賀氏三輩行善不替,施捨白蓮寺都有賬可查,他乃是杭州第一的善人,到賀照雄本人,仍是奉行善事,你無故的要加害於人。王七,王七,須知人容天不容,貧僧焉能聽汝一面之詞呢?你快快退去吧,以後不許進廟。”野雞溜子王七聞聽老方丈這一席話,把小腦瓜一晃,叫道:“祖師爺!你可屈死晚生了。賀照雄坐地分贓,有真憑實據,搶綢緞店,搶焦公子的白龍駒,這些人俱都在他那裏住着呢。你看他兩輩施捨,在他先兩輩,我可不知道,在他這輩,你看他每年施捨一萬,江洋大盜暗中分與他三十萬呢,以他表面上而論,行些小惠,遮掩人的耳目。別的事情你不辦,難道說我之恩師被蔣伯芳踢的昏迷不醒,不知死活,這樣的仇,你就不報了嗎?”璧和僧聞聽野雞溜子王七之言,長嘆一聲說道:“貧僧昨日心驚肉跳,偶佔一課,知有血染衣襟之禍。大數來臨,豈能逆天?”野雞溜子一看老方丈說話,有犧牲性命之意,遂叫道:“祖師爺!現在焦公子還在門外,要拜見祖師爺。”璧和僧說道:“何以早不告知我?快快請進。”這就是子以父貴,杭州府知府的少爺,誰不敬重?再說璧和僧以爲白蓮寺在杭州,又是知府的治下,焦公子前來,豈有不見之理?並且王七所說之話,璧和僧全都不信,也要問問焦公子始末根由,所以叫王七來到外面,將焦公子請入禪堂。焦公子見了璧和僧,納頭便拜,口稱:“老祖師,弟子焦振芳與祖師爺磕頭。”璧和僧伸手相攙:“焦公子請起,貧僧不敢當。”焦公子站起身形,侍立一旁,恭敬溢於表外。璧和僧一問焦公子,賀照雄是否有窩藏江洋大盜之事,焦公子滔滔不斷說了一遍。璧和僧聞聽,心中暗想:“堂堂知府的公子,諒不至有虛言。縱有不實之處,法寶被殺,將人頭擲在焦公子的書房,當然是實事;擂臺之上吾徒法藍被打,現在目前。”璧和僧思索至此,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貧僧血染衣襟之禍,諒難脫卻。焦公子,你趕緊回去辦理一切,今日二十四日,明日停擂一天,二十六日重新開擂。你四門張貼告白,口氣越大越好,就提專會南七北六十三省的俠劍客、保鏢的、護院的。貧僧打不淨保鏢護院的俠劍客,誓不迴歸少林寺。擂臺上再作一幅對聯,口氣越大越好。”焦公子聞聽,滿心歡喜。野雞溜子王七這才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向焦公子抿着嘴,眯縫着眼竊笑。焦公子叫道:“祖師爺!後天二十六日,弟子前來接你上擂。”璧和僧說道:“不必來白蓮寺迎接於我,後日晨刻,我到城裏長春寺等候你們。什麼也不用預備,只要一個太師椅子,穿上兩條轎杆,前去長春寺迎接。擂臺之上,也不要預備什麼,貧僧連一杯水都不喝。你們就去照辦吧,後天辰刻,貧僧必到長春寺等候。”

焦公子與王七二人這才告辭,迴歸焦公子私邸,辦理一切。所有告示對聯,俱是焦公子請人作的,第二日貼出,城裏關廂四外俱是告白。單說璧和僧見王七和焦公子俱都走了,自己獨坐在禪堂之內,長嘆一聲,說道:“大數來臨,誰能倖免?雖由於王七之蠱惑,亦貧僧之命也。”語畢,遂向小和尚說道:“你師傅現在何處?”小和尚說道:“現在東禪堂呢,人事不知,微有呼吸之氣。”璧和僧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這都是剛愎用事,不察賢愚所致。當初不聽我之勸戒,野雞溜子王七這宗人一入廟,我就知道白蓮寺必化爲灰燼。”站起身形來在東禪堂,叫小和尚將法藍僧衣襟用刀挑開,一看正在胸際,有腳印一個,不偏不倚,如紅色染的一般。璧和僧遂叫小和尚取了一碗滾水,一碗涼水,對在一處,由腰間取出一粒丹藥,用陰陽水化合,以筷子撥開牙關,將藥灌下,又叫小和尚取來棉被與法藍覆蓋。小和尚問:“祖師爺,何時可愈?”璧和僧說道:“十八日恢復原狀,金鐘罩的工夫休矣。”

白蓮寺之事暫且不表,單說璧和僧到了廿六這天清晨來到長春寺,焦公子與衆惡奴早已等候,接璧和僧到擂臺。璧和僧臨上擂臺之時,獻了一手絕藝,然後纔對臺下說道:“貧僧我並不是爲功名富貴而來。你們俗家愛惜子女,孝敬雙親,我們出家人愛惜徒弟,孝敬師傅。吾之長門徒弟法藍,被蔣伯芳陰陽童子腿踢傷甚重,那蔣伯芳不知自古僧道是一家,不講僧道的義氣,竟下毒手傷人。”又道:“貧僧不開殺戒,孺子上得臺來,我不過教訓你一回。你要膽小,不敢上擂臺,我也是找你師傅辦理。孺子不要怕死貪生,也叫貧僧試一試你的陰陽童子腿。”就用這一些話,把蔣五爺激惱。蔣五爺在臺下,怒髮衝冠,勝三爺一把未曾抓住,一聲吶喊:“和尚你不要逞能,蔣五爺來也!”璧和僧雙睛一轉,打量蔣五爺:五官俊美,面如白玉。再一細看,蔣伯芳赤線穿雙眉,紫紅線兩道,由左右眉中穿過,天庭飽滿,福壽綿長之相。老方丈久讀相書,善於相法,這一看蔣五爺有八十餘歲之壽祿,自己心中暗想:“出家人螻蟻未曾害過,我豈能拗天而行?”老方丈看罷,叫道:“孺子蔣伯芳!你身負重罪還敢上擂臺來?”蔣伯芳說道:“可惜你偌大年紀,不知賢愚好歹,助紂爲虐。你是銅和尚、鐵和尚,我要砸不扁你,我不叫蔣五爺。”璧和僧微然一笑,向後倒退,脫去灰布僧袍,擲在臺板之上。怎麼沒有人接衣服呢?

焦公子與王七早都溜之乎也了。大衆一看裏面這身衣服,好似灰鼠皮兒相似,蔣五爺掄拳便打。老和尚的本事與蔣五爺可不同,周身是軟的,柔能克剛,軟能克硬,鐵鍊金剛璧和僧,以柔軟的工夫相招架。笑嘻嘻的走了三四十個回合,老和尚一漏招,右手腕子被蔣五爺捋住,無奈,不論怎樣的撅疊,隨着蔣五爺的勁兒走。蔣五爺一怒,向外一擲,擲出五六丈遠,老和尚仍輕輕落在臺板之上,聲音皆無。接續再戰,蔣五爺又將老和尚腿腕兒捋住,提起向上一擲,擲了四五丈高,老和尚頭朝下,離臺板一尺來高,一疊腰又輕輕落在臺板之上。老和尚筋骨如棉,所謂縮小綿軟巧,蔣五爺行動颼颼帶風,二人戰在一處,一個硬是金剛一般,一個軟像嬰兒一樣。老和尚與蔣五爺動手好象耍笑,蔣五爺一怒,伸手指一點老和尚面門,老和尚用手一迎,蔣五爺心中暗說:“這回就行啦。”底下擡左腿,照定老和尚的腿腋踢去。前文書表過,這條腿是假的,陰陽童子腿,左腿晃右腿踢。那知道老和尚並不躲閃,兩手叉腰,騎馬蹲襠式,站立在蔣五爺面前紋絲兒不動。蔣五爺心說:“老和尚完啦,他還不如他的徒弟呢,他徒弟倒能躲開左腿,他連躲都躲不開,更好踢啦。”蔣五爺此時按足了踢柏木樁的工夫,擡起右腳,照定老和尚腿踢去。老和尚仍然是騎馬蹲襠式,並不躲閃,容蔣五爺鉤右腿,距離胸前一二寸遠,老和尚向左一歪身,蔣五爺踢空,腳擦着老和尚的胸口過去,老和尚一伸左手,將蔣五爺的右腿拿住,用鐵沙掌、鷹爪力的工夫,這一拿蔣五爺的腳後跟,蔣五爺就覺得混身發酸,不能用力。老和尚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貧僧不害生靈。”右手掌翻着,照定胸上打去。老和尚這一掌,使了七八成勁,距離護心的橫骨讓過二指打的,若打在橫骨上,蔣五爺是當時喪命。老和尚這一掌打在蔣五爺的身上,蔣五爺就覺心中發熱,一粒混元氣壓不住,一張口,鮮血吐出。老和尚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蔣伯芳小兒,貧僧不與你一般見識,去吧。”蔣五爺一退兩退,站立不穩,腳跟無力,“噗咚”一聲,仰面朝天,栽倒於臺板之上。這一掌雖不能喪命,十幾載橫練的工夫,化於烏有。

老和尚將蔣伯芳擊倒,面向臺口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還有哪位保鏢的護院的前來?”在蔣五爺被打的時候,勝三爺與小弟兄等站在一處,看得明明白白,此時老和尚又招呼保鏢的護院的,勝爺如何能夠袖手呢?勝爺一飄銀髯,甩大氅就要縱上擂臺,與和尚較量輸贏。正在此時,就見東臺口一陣大亂,人聲鼎沸:“看漢奸啊!看漢奸啊!”由東臺口縱上一人,頭戴春秋帽,狐狸皮馬褂反穿著,面向老和尚說道:“王八羔子,我打你個和尚!”老和尚一看長像,心中暗想:“常聽說過有這麼一位。”遂向歐陽大義士說道:“閣下莫非是歐陽大義士嗎?”歐陽大爺說道:“我不是義士,我是雞屎。我打你個王八羔子!”一翻手照定老和尚就是一掌。老和尚向後一退,就見由歐陽大爺袖口之中,呼的一聲,冒出一股子連煙帶火,緊跟着又是兩甩,呼呼黑煙紅火。老和尚一怔。老和尚可怕燒,老和尚也不知道是哪來的火,向後就退。臺下看熱鬧的人,萬頭攢動,就一齊亂喊:“火燒擂臺啦!”衆人這麼一亂,把臺口近處的人讓開一條道路,蕭銀龍心裏明白,叫道:“楊五哥!歐陽大爺這是鬼火,一會兒就沒有本事啦。趁此一亂,咱們快上擂臺救蔣五叔吧!”濮德勇、楊香五、金頭虎賈明上了擂臺,將蔣五爺救下擂臺,蠻子的火也放完啦。遂說道:“我打你個老王八羔子!我揪你的鬍子!我捶你個老王八羔子!”老和尚說道:“歐陽義士,你失了身份了。”歐陽爺說:“我打你個老王八羔子!什麼叫失身份?”二人在擂臺動起手來。歐陽大義士是皮襖馬褂,踢啦蹋啦,二人戰了五六十個回合,老和尚用少林寺的絕藝,反背一掌,歐陽大義士躲之不及,眼這掌離歐陽大義士切近,老和尚反手將歐陽大義士的皮馬褂抓住。歐陽爺皮襖馬褂甚爲寬大,並未抓住皮袍,歐陽爺一較力,不是老和尚的敵手,老和尚抓着歐陽爺向臺柱上摔去,只見皮襖馬褂落於臺下,歐陽爺仍在欄杆切近的臺板上蹲着呢。遂說道:“老和尚,你懂得這一招嗎?這叫仙人脫衣。”語畢,縱下擂臺。

勝三爺在那旁叫道:“歐陽賢弟,這邊來!”歐陽大義士來到勝三爺的跟前,叫道:“勝三哥!我沒栽過筋斗,我這回可輸啦。”勝爺將大氅早已甩去,摘下鏢囊,撤去魚鱗紫金刀,俱都交與黃三太,勒了勒英雄帶,正了正鴨尾巾,就要上擂臺。

蠻子說道:“三哥且慢,你不行。”勝三爺說道:“蔣五弟口吐鮮血,不知性命如何,愚兄焉能怕死貪生?是福不是禍,是禍脫不過。閻王叫我三更死,何人留到五更亡?”語畢,縱身上了擂臺,叫道:“老方丈!弟子勝英拜見。”璧和僧一看,勝三爺皺紋堆累,白髮蒼蒼。璧和尚遂說道:“勝義士,你上臺來就好辦啦。你寫我一張字據,從此你和你師兄聾啞仙師、師弟弼昆和尚,不許你們三大門的人保鏢,將十三省總鏢局關閉,是事皆無,言歸於好。”勝爺說道:“老方丈,此言差矣。唸書的人沒有事做就教館,好武的沒有事做就是保鏢。倘若不叫保鏢養家,流爲盜賊,豈不貽害於人嗎?現在我師弟被你打的口吐鮮血,歐陽大義士被你脫去皮馬褂,我同你非走幾招不可。”老和尚笑道:“勝施主,你不是貧僧的敵手。”勝爺說道:“大丈夫生在三光之下,死生由命。”老和尚遂與勝爺插拳動手,暗中贊成勝爺的武技。要講力量是蔣伯芳;要講快是歐陽天佐;要講究招數,還得讓勝英。一招一勢,一拳一腳,真與我少林寺牆上畫的圖樣相同。老和尚心中暗想:“勝英七十多歲啦,血氣已衰,我雖然九十有餘,可有童子工。我一粒混元氣提住,戰一天也不能睏乏。”戰夠多時,勝三爺的鼻窪鬢角津津見汗,老和尚氣不喘促,面不改色,照舊向裏遞招,真是拳起處風捲雲舒,腳踢到神驚鬼怕。勝三爺此時臉面上汗珠向下直滴,上年紀之人,這一流汗可就喘啦。老和尚是一拳緊似一拳,一招緊似一招,勝三爺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

老和尚心中思索:“勝英千世俠肝義膽,有口皆碑,我的拳腳若打在他的身上,就可立即廢命。我要那麼一辦,必招天下非議。但是我若不將他戰敗,豈不虛此一擂?”老和尚思索至此,拿定主意:“我照他肉厚之處打他一拳,或踢他一腳,將他打倒擂臺之上,使他知貧僧的厲害足矣。”列位,老和尚錯想啦,勝爺一生一世,衣裳襟都沒叫人家摸過,勝爺如要倒在擂臺之上,那時站起來就得撞死。勝爺在此時力盡氣衰,吁吁帶喘。

歐陽爺在擂臺之下,看得真而且實,遂說道:“傾了我啦!害了我啦!我也上不去臺啦。”黃三太頓足捶胸,賀照雄擦拳磨掌,老少英雄正在焦急之時,臺上的勝三爺,再要有十個八個回合,看看不穩。此時擂臺下鴉雀無聲,練三十年四十年工夫的人,看得都成木雕泥塑的一般,沒見過這樣本領。

擂臺下有看打擂的,在擂臺後還有聽打擂的呢。此人聽到勝爺危急之時,心中暗說:“哎呀,我這個徒弟一輩子行俠作義的英名要壞於一旦!”這位道爺,遂將藍布道袍一脫,包在包袱之內,由臺後向擂臺板上一縱。擂臺板伸出二尺餘長,在蓆棚之外。艾道爺先縱在合板之上,再一縱身,上了擂臺之頂。

擂臺由平地起有一丈三尺高,由臺板向上至擂臺頂,也是一丈三尺高,兩縱二丈多高。臺頂上有橫杆,甚爲堅固,艾道爺縱到臺頂之上,由北向南緊行幾步,走到前臺頂,一個雲裏翻身,上了擂臺的橫杆。向北再行幾步,上面對着下面的臺欄杆,頭朝下,腳朝上,直奔擂臺的橫欄杆墜下。距離橫欄杆尺餘高,一個燕子翻身,一疊腰站在橫欄杆之上,真是身輕如羽,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面朝外高聲唸了一聲:“無量佛!勝英真乃大膽無禮,敢與你師伯較量短長?還不與我退下,貧道來了。”

勝爺此時熱汗淋淋,氣息吁吁,看看不支,一見艾道爺到來,虛晃了一拳,縱出圈子外,手扶在臺柱之上,喘息不能言語,鴨尾巾亂顫。若是艾道爺晚來一步,勝三爺就得生生累死。艾道爺見勝英縱出圈子外,倚在欄杆上喘息,叫道:“大師兄!看在貧道的面上,饒過小徒勝英吧。小徒勝英年輕無知,不知尊卑長上,焉能是師兄的敵手?望師兄看在貧道的面上,從此罷休,貧道率領小徒勝英,與大師兄賠禮請罪。”老和尚微微一笑,遂說道:“艾道友,你這是看勝英不支,你纔出頭露面。倘若勝英勝了貧僧,你也就匿而不見了。貧僧豈能加害於他呢?他也不是貧僧的敵手。你這一來就好辦啦,也不是貧僧說一句大話,你大徒弟夏侯商元、二徒弟諸葛山真、三徒弟勝英、四徒弟弼昆,他們都上擂臺,也不是貧僧的敵手。你這一上擂臺好辦啦,咱們倆人倒要比賽比賽,貧僧不跟他等一般見識。你既縱徒行兇,你早就該出頭露面。”艾道爺說:“大師兄所言,俱是片面之詞,大師兄你是不明真相。自從在廟上起事之時,貧道就在此處設擺卦攤,由始至終,貧道俱都看的真而且真,出家人決無妄言。當事起之初,原因焦公子倚勢凌人,搶人家有夫之婦,那婦人在轎內痛哭呼救,廟上之人無一敢過問,俱都躲在一旁。事逢恰巧,惡奴搶着轎子由酒樓下經過,婦人呼救聲音達於樓上,吾徒孫等才縱下酒樓,搭救了婦人。這是俗家之事,與僧道無干,貧道當時並未過問。後來聽說誣鏢行之人爲匪,什麼搶綢緞店,搶白龍駒,俱是一片捏詞,因拿不着人,遂搭此擂臺,令徒法藍不知真相,助惡爲非,致張義士上擂臺,被令徒一掌打的口吐鮮血,小徒蔣伯芳才上擂臺復仇,腳踢令徒。那一場擂,傷了一位鏢行人,令徒可也受傷了,俱都是口吐鮮血。如今大師兄你在擂臺上,又將小徒蔣伯芳打的口吐鮮血,破了十幾載晝夜的苦工夫。大師兄,你那方傷了一位,鏢行傷了兩人,兩相比較,大師兄那方不爲吃虧,是了也就是了。大師兄若能存一份退讓之心,立刻我帶小徒勝英與大師兄請罪賠禮,僧道言歸於好,不失和氣,豈不美哉?”鐵鍊金鋼璧和僧說道:“道友,你那方傷了兩個,我這方傷了一個,論理你那方較比我方充足,本應從此解決,一場風波化歸烏有。但有一事,貧僧不明真相,我四徒弟法寶被何人所殺?我實在胡塗。”艾道爺聽到這裏,將二目一翻,口中念道:“無量佛,大師兄,出家人不說妄言,令徒法寶是貧道殺的。皆因他不知賢愚好歹,夜入賀家宅院,要殺一門良善,貧道勸之不聽,故此將他殺了,請大師兄原諒。”鐵鍊金鋼璧和僧聞聽,二目圓睜說道:“空門有空門之規,清門有清門之法。吾之徒弟犯戒,自有我依空規處治,我決不姑寬。爲何你將我徒弟殺死?”艾道爺說道:“誰教他聽信細人之言,要殺害一門良善?吾善度他不從,因此我才把他殺死。”老和尚說道:“你既然替我教訓徒弟,已經殺死不能復生,空言無益。你我今日到在了擂臺之上,咱二人就要比賽比賽。”艾道爺說道:“大師兄,還是不動手爲妙。動起手來,難免失招露空,還請師兄慈悲爲是。”

老和尚說道:“我心如鐵石,艾道友縱有蘇秦、張儀之舌,也是徒傷和氣。”道爺遂叫道:“師兄非此不可,貧道也沒有法子,只可奉陪。一伸手解下小包袱,遞與勝英,勝英此時也歇過來啦,艾道爺叫道:“勝英!拿小包袱下臺去吧。”勝爺遂下擂臺去了。老和尚使了一個漁翁搬櫓,對着艾道爺劈面一掌,又雙掌一反就是雙鋒貫耳,下面又是一腳。艾道爺三閃身軀,遂說道:“紅花白藕青荷葉,自古三教是一家。三招貧道不敢還手,大師兄若是非動手不可,貧道可要奉陪了。”二人插拳動手,打在一處。一個是鐵鍊金鋼,一個是玄門劍客,二位戰在一處,他們二位的徒弟蔣伯芳與法藍僧二人的技藝,叫說書的無法形容,臨到他們二位老師交上手,真是叫說書的更是莫贊一詞啦。二位這一施展武術,艾道爺蔽住招術,只求無過,不求有功,老和尚也將混身上下蔽住。二人戰了五七十個回合,老和尚臥雲式躺在擂臺之上,艾道爺用了個黑驢打滾,二位在臺板上地躺十八滾,輕燕十八翻,全憑腕跨肘膝之間,先拿七十二次,後找三百六十骨節。老和尚與老道互相拿破,各盡所長,將三百六十骨節,七十二穴道,都問到啦,二位俱都各自蔽住,看打擂的人在臺下皆都呆呆發怔。就見老和尚驟然手支臺板飄身站起,老劍客艾蓮遲,也疊腰挺立,“哎呀”一聲:“無量佛,吾敗了,吾敗了。”老和尚說道:“道友衣服不破,皮肉未傷,何以言敗?”道爺說道:“吾是久而久之,氣力不敵。”老和尚說道:“道友氣力不支,何以無汗?”艾道爺說道:“貧道不愛出汗。”老和尚又說道:“艾道友,咱倆人在擂臺上打一夜,也分不出勝負來。明天我在擂臺東邊,擺一陣勢,咱二位可以比賽輸贏。”艾道爺說道:“無量佛,大師兄,吾自幼身入玄門,大師兄自幼身入少林寺,咱二人相識以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俱都是幾十年的苦工夫,不可因此傷了和氣。”老和尚說道:“道兄不要多言,吾意已決。你明天來不來吧?”艾道爺唸了一聲:“無量佛,貧道明知大數來臨,難免輪迴,明天貧道必然前來。”二人遂各道請字,一個打問心,一個打稽手,俱各一飄身下臺。只聽東面有人喊:“哎呀,老師向哪裏來?”艾道爺一看,原來是歐陽大義士。艾道爺一打稽手,賀照雄說道:“都回弟子之家吧,此事已都挑明啦。”

大衆遂歸安樂村賀家堡而來。

家人揹着蔣五爺,工夫不大,來到賀宅,預備了軟塌,將蔣五爺背到張旺一處,並牀而臥。艾道爺看看張旺,遂說道:“無量佛,家人快取無根水來。”艾道爺打開小包袱,取百草轉陽丹兩粒,叫家人快將丹藥研細,與張旺、蔣五爺二人各灌藥一粒,張、蔣二位將藥嚥下。因何艾道爺也有轉陽丹呢?諸葛道爺的良方還是從艾道爺手中所得的呢。張旺方將藥用下去,就覺精神加增,蔣五爺已能保住性命。賀照雄叫道:“師祖父!齋飯已擺好了,請師祖用飯吧。”老少三輩這纔夠奔大客廳而來。進了客廳,當中擺着一個大圓桌面,老劍客在上座,勝英在左,歐陽大義士在右,下面是小弟兄八位。賀照雄給艾道爺預備的是鮮果,又煮熟了一碗大米粥。艾道爺叫道:“子川!你看賈明與濮德勇滿臉的煞氣,明天老方丈擺陣,必是少林寺的絕藝梅花樁,他是六十年的整工夫。此梅花樁是四角四棵柏木樁,當中一棵竹樁,俱都用刀削得利銳鋒芒,每一個梅花樁是五棵樁,共合是一百單八座,五百四十棵竹木樁,一座上一招,一樁上一招。他要不是六十年的整工夫,焉能在這一百單八座的竹木樁上運用工夫呢?上此樁時,還得脫去鞋襪,以腳心踏樁尖,氣一提不住便穿透腳面,金鐘罩橫練的工夫俱都蔽不住。到在樁上我們二人,他留我的神,我留他的神,一團精氣神俱都放在個人與敵人的身上,無暇他顧。我們倆人一上梅花樁,不是貧道帶重傷,就是老方丈死於非命,倘一疏神,就有性命之憂。到在了那個時候,子川你千萬照顧着老方丈的餘黨,恐怕有暗算貧道之人。賈明與濮德勇二人臉帶煞氣,恐有災危及身,明日不去觀陣纔好。”勝三爺聞聽點頭稱是,叫道:“恩師請放寬心,樁下有我們衆人留神照顧。”艾道爺又叫道:“賀照雄!凡事不可大意。貧道我想,焦公子必然以勢力欺人。明明知道伯芳及我們衆人都在你宅中居住,他必然動勢力前來抄沒你的家產。爲防患未然計,你家中有什麼細軟的東西,房產契紙,俱都存在一旁,所有下人們俱都打發他們暫且回家。如果焦振芳沒有意外的舉動,那就更好啦。”勝爺叫道:“照雄!你將此意稟知你母,速作計較。”賀照雄奉師祖與師傅之命,回到內宅,進了內上房,一提大氅,雙膝跪倒叫道:“孃親,孩兒罪該萬死!”賀母叫道:“吾兒照雄!何事這樣驚慌?”

照雄說道:“已往之事,孩兒未敢與孃親說知。皆因我師叔與師兄黃三太等,與咱們都是世交,他們在八月廟上,遇有知府的少爺搶秀才之妻,黃三哥打抱不平,惹了是非,我五叔蔣伯芳趕到,棍打焦公子,誤傷惡奴之命。焦公子言說我五叔是明夥強盜,我五叔一怒,搶去焦公子的白龍駒,我黃三哥大夥來在咱家中避難,我未敢回稟孃親。焦公子現在派兩縣一府的官人嚴拿,又請陀頭和尚來咱家行刺,多虧我師祖老劍客,將和尚引出宅院,把和尚殺了。焦公子復又立擂臺,明着是立擂訪英雄豪傑,暗中是爲捉拿黃三哥衆人。明天老方丈又在擂臺東面擺陣,我師祖與師傅,命我回稟您,杭州府的官宦之家,俱都是非親則友,老孃暫且躲避躲避,倘若平安無事,我再將孃親接回家來。”賀照雄心中思索,老太太一定難捨家業逃往他處,哪知道老太太乃深明大義之人,遂叫道:“照雄!你師兄打抱不平救人,乃是好事,可稱英雄豪傑。你師傅是俠客,你師祖是劍客,你要作轟轟烈烈奇男子。爲娘無所不從,我婦人家隨夫貴隨夫賤,汝父去世,隨子貴隨子賤。你要作了奇男子大丈夫,爲娘隨你尋茶討飯,甘心樂從。爲娘雖不敢比賢母,我也是詩書門第之女,遇事我還跟你商議呢,你何必面帶爲難之色,怕爲娘不依?現有你姨父姨母在京爲官,常常打發家人接爲娘前去,你姨父本是江蘇省的原籍,你也知道,他們來接,爲娘以孝服未滿,未便前去;爲娘此時孝服已滿,我藉此上你姨娘家去,住些日子,豈不好麼?”賀照雄說道:“如此很好。咱們護莊河通大江,可以直抵江蘇,咱家有五七隻船呢,用一隻大船多載細軟對象,派人護送老孃,孃親趕緊派丫環婆子,快快收拾收拾細軟對象吧,就此起身。”母子商議已畢,賀照雄迴歸前院。勝爺問道:“照雄,你與你母親商議如何?”賀照雄便將母親之話對師祖師傅說了一遍。艾道爺聞聽,叫道:“子川,賀母去江蘇,可將張旺、伯芳兩人,用一隻小船順便帶到江蘇鏢局養傷。”賀照雄唯唯而退,預備小船,將蔣五爺、張旺二人用軟榻搭在小船之上。賀母上了大船,賀照雄對於老孃,有戀戀不捨之狀,賀母叫道:“照雄!你不要如此,只要你作了奇男子,爲娘死也瞑目。”語畢母子分別,賀照雄迴歸本宅。艾道爺說道:“照雄,你房契地契,汝母可曾帶去?”照雄說道:“業已帶去。其餘重要之物,對過有一家小雜貨鋪,那是再晚生拿的本錢,後來將買賣便送與掌櫃的啦,掌櫃的是山西人,非常老誠可靠,再晚生將要緊的東西存在那裏,決無差錯。現在家人、婆子、丫環,無用的都打發走了,每人另外給五十兩銀子,存薪者照給,男女下人有不願走的,再晚生俱都未敢容留,全都是灑淚而別,現在只留下廚師傅及精明強幹的男僕,尚有二十餘人。”艾道爺聞聽,長嘆一聲,遂說道:“不想累及汝賢母子了。”第二日天光將亮之時,衆人起來梳洗已畢,又將裏外各屋門戶鎖好,大家用完了早飯,收拾應用對象,兵刃各自帶好,大夥出了大門。楊香五在院內又將大門關好,然後由梯子上牆縱下來。大家走到大門外的時候,賀照雄仰面一看迎面“樂善好施”的匾,自己不由的一陣傷心,心中暗想:“我家四輩積善,今日怎麼落得這般光景?”思索至此,所以傷心。艾道爺眼神好,早就看見賀照雄面帶悲泣,艾道爺叫道:“照雄!你豈不聞楚昭王還國,有萍實之祥?當初昭王出亡在外,一時羣臣盡散。焉想後來再興楚國,回國時在大江中得萍實,文武大臣食之甘美,爲散而復聚之徵。賢契只要心存濟物,將來自有散而復聚,萍實之徵可爲賢契預卜也。”

賀照雄道:“師祖,再晚生非傷心也,因見此情景,不覺悲慘。”

閒言不表,衆人由大道中走到外面,出了安樂村西護莊橋,奔擂臺而來。到廟場一看,人是一次比一次多,老少三輩及賀宅的家人,都在茶鋪門口一坐,觀看擂臺,紋絲兒未動。擂臺東面設立梅花樁,四棵柏木樁,當中一棵竹樁,土中埋着多深不知道,露出土外是六尺六寸。真是官面的勢力大,梅花樁外面,俱都是倒立牛耳尖刀,土外露着半尺餘尖刃朝上。再看梅花樁東南,高搭綵棚,綵棚口紅綠藍黃的綢子扎着綵球,綵棚裏邊,有八仙桌、六人桌,對桌有琴桌,老方丈當中正坐,衆教師與焦公子、王七在南北陪坐。勝爺師徒大夥一看,兩縣一府的官人俱在綵棚左右,一日比一日的勢派大,這次是一百馬隊,一百步隊,都是預備彈壓的。此時尚早,衆英雄喝茶,耗到巳分時,艾道爺在前,勝爺在後,黃三太等在勝爺之後,賀宅的家人,俱都站在四外,各帶小包袱及手使的兵刃。艾道爺來到綵棚,口誦一聲:“無量佛,師兄請了。”老方丈站起身形,打問訊說道:“道友言而有信,不愧出家之人。”老方丈用手向西北指點,叫道:“道友可見過此陣嗎?”艾道爺說道:“出家人未曾見過。”老和尚說:“出家人不許妄言。”艾道爺說道:“我見過圖上畫的,未見過真的。”老和尚說道:“道友,咱二人上那一百單八座樁上,或在柏木樁上,或在竹子樁上,比賽動手。”勝爺和黃三太等一看,這一百單八座柏木竹樁,相隔最遠的一丈六,最近的也有五尺,若打上面掉下來,就落在中耳尖刀之上。艾道爺叫道:“大師兄!咱們二人是六十年的朋友,何必如此?誰要打上面落下來,不是死於非命,便是破去工夫,卻不可惜。你我俱都是百八十年的苦工,難道不可惜嗎?師兄容讓貧道了罷。”老和尚說道:“阿彌陀佛,道友不必多言,我意已決。天下好武之人,都不是貧僧之敵手,就是道兄與我可告平平,咱們二人正可藉此一分勝負,也使天下武術家知道知道誰強誰弱。”艾道爺唸了一聲:“無量佛,大師兄既不能讓,貧道便與師兄上樁。大數來臨,誰能脫過?神人尚有遭劫之時,何況你我一凡夫哉?”老方丈叫道:“王七何在?”王七在綵棚中答道:“再晚生在此。”搖着小腦袋瓜喜樂非常。這小子這一來,害了兩個知縣一個知府,皆由他一人所起。閒言不表,王七答應完了,就見老方丈一指紅絨毯,王七遂將紅絨毯鋪在塵埃。老和尚脫去灰布僧袍,在絨毯上一坐,打開繃腿護膝,脫去灰布僧鞋、僧襪,將底衣挽到膝蓋上面。有家人託着四方托盤,裏邊是八寸寬七八尺長的白綾子兩條,老和尚用白綾子將底衣綁住。爲何用白綾子呢?

皆因爲白綾子這宗東西,它不緩扣。老劍客也是預先有備,在賀宅早都預備好了。艾道爺見老和尚打扮完畢,說:“我也藉藉光。”語畢,也坐在絨毯上,脫去藍布道袍,脫去白襪、雲鞋,藍布的底衣又肥又大,將底衣向上一卷,捲到膝蓋之上,叫道:“子川!拿過應用之物。”勝爺由大氅中一伸手,取出一條白綾子,整匹的綾子一扯兩條,有一丈二長,艾道爺綁住底衣,蝴蝶扣一系。勝爺將艾道爺的白襪、雲鞋、繃腿、護膝、道服等,打成一個小包袱,叫楊香五一背。金頭虎此時還是忘不了砸鍋,在旁說道:“老和尚要鬧大光溜。”勝爺狠狠瞪了賈明一眼,他纔不向下說。艾道爺與老和尚並肩一站,老和尚叫道:“道友!你先上梅花樁,還是我先上梅花樁?”艾道爺叫道:“師兄!尊敬不如從命,任憑師兄吩咐。”老和尚說道:“道友,貧擺的陣,貧僧先上去。”此時僧道俱都站在梅花樁的東南角,老方丈丹田一運童子功,氣兒向上一提,縱在梅花樁正當中竹子尖上,臉朝北,一粒混元氣一提,轉臉朝南,猶如蜻蜓落在木樁上一般,一個童子拜佛式,手打問訊說:“道兄,貧僧恭候指教。”道爺在樁下,叫道:“子川!”勝爺走向進前,叫道:“老恩師呼喚弟子,有何事議?”艾道爺說:“你看見過此陣沒有?”神鏢將勝英叫道:“老恩師,弟子沒看見過。”艾道爺說道:“這叫九宮八卦連環陣。你看那梅花樁當中的竹樁,削成刀刃,鋒利無比。你莫輕視那竹刀,當年韓信中計,命喪未央宮,就用竹刀將韓信誅死,今日竹刀林立,焉可輕視?”勝爺點頭會意。艾道爺又叫道:“你附耳過來。”

勝爺低頭附耳,艾道爺說:“子川,我在賀宅所說的話,你千萬可不要忘了。我二人到在梅花樁之上,誰也不照顧外面,你千萬可謹防暗算貧道之人。子午絕命弩,那是少林寺所興,前者你在家中中弩,就是那物,金鐘罩鐵布衫,全都避不住。防備他們暗算我,可不許咱們暗算他們。”勝爺諾諾連聲說道:“弟子遵命。”勝爺把守東南,歐陽大義士把守東北,黃三太、張七、李煜等把守西北,賈明、楊香五、濮德勇把守西南,正南、正北、正東、正西賀宅的家人把守,前文表過,賀宅的家人都帶着傢伙來的。

艾道爺此時已縱上梅花樁,僧前道後。何爲僧前道後呢?

老和尚腳踏竹尖,用腳心前邊,艾道爺腳踏竹尖,用腳心後頭,誰要踏錯地位,竹尖子穿過腳心去,就算輸啦,落在中耳尖刀上,必得死於非命。僧道在梅花樁上,由左邊這棵竹樁縱在右邊竹樁之上,由右邊這棵竹樁再縱在左邊竹樁之上,二人在一百單八座梅花樁上,各用一招工夫,貓躥狗閃,兔滾鷹翻,鹿伏鶴行,二人亞賽兩個飛燕相似。老方丈璧和僧,由幾歲時,身入空門,如今九十餘歲,周身的童子功;艾道爺由六七歲上,身入玄門學藝,現在一百零幾歲,練的通乎神道,真是練什麼有什麼。老和尚在梅花樁上,練了一百單八手,返回來仍然落在由地下縱上去那棵樁上。艾道爺心中歡悅,說道:“你就會一百單八手啊。”艾道爺在梅花樁上用的是龍探爪、鳳翻身、蟒抖鱗、蛇吐須、虎撲食、豹攪尾,老和尚一看,遂叫道:“道友比我的招數多。”老和尚倒步又背向東北退,這座樁離有四五尺,正退在東南角上,此時東南角上有一僧人,扮作俗家,正是老方丈的二徒弟法慧和尚,年已半百,落髮的和尚。三俠劍這套書,在僧人中他算第一大惡,白天募化,看見財主,到晚間前去竊取偷盜,法慧和尚都是扮成俗家偷盜,三年之久,未曾破案。他有香砂迷魂袋,無論多大的英雄,也躲不了他這條袋。有一日在鄉下家竊取偷盜,巧遇少婦安歇睡熟,天氣炎熱,睡覺未穿著衣服,赤條條的身軀,躺在炕上,法慧年過半百,一看這個婦人,欲心熾盛,遂破戒採花。由那日之後,他便採花殺命,肆無忌憚,他用香砂迷魂袋,將少婦長女薰過去,裝在箱子之內,偷走以縱淫慾,現在錢塘縣裏因丟人報官廳的就有七個案子,還有老實厚道不肯經官的,尚不知有多少。這個和尚在白蓮寺是二當家的,除去法藍之外,就屬着他。淫僧一見他師傅向後退,艾道爺向前進,他就知道他師傅不是艾道爺的敵手。淫僧心中暗想:“我給他來一個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一仰手照着艾道爺背後比畫,就聽袖口裏面有咯啷咯啷的聲音,比畫一回,他又放下。他怕打不着艾道爺,再打在他師傅的身上,所以比畫一回,又把手放下。此時勝三爺正在法慧背後站着,看的明明白白。勝爺心中暗說:“吾恩師囑咐我留神暗算之人,果不出所料。這小子一定是賊和尚喬裝,璧和僧的餘黨。”勝三爺正在思索之際,就見法慧又揚起手來,這回來的勢猛,仰起手來就要打的樣子,勝三爺心中暗說:“你暗算我恩師,你算瞎了眼啦,我在你的身後頭,先給你一鏢吧。”說時遲,那時快,賊和尚方一仰手腕,勝爺在背後蹬出一枝金鏢,臨打的時候想起恩師之言,不叫傷人命,勝爺因不敢違背師命,又怕打輕了,他手中拿的暗器打出去,勝爺抖手一鏢,向淫僧法慧背後肉厚的地方打去。這一鏢淫僧法慧的樂子可大了,口中唸了一個“阿”字,兩條袖口裏都有袖箭,無論怎樣反臂起鏢,兩隻手也摸不着這隻鏢。淫僧正在焦急萬分的時候,勝爺伸手將淫僧的草帽連繃頭絹帕都給捋將下來,這一捋下了淫僧的絹帕,法慧可就現了原形啦,大夥看熱鬧的一陣喧譁,喊道:“原來是和尚呀,不是俗家。”西北又聽有人喊道:“吾打你個王八羔子!原來是賊和尚。”和尚此時俱都現了原形,四面八方與和尚動起手來。此時璧和僧在梅花樁上心中一散,艾道爺已趕至前面,用手點和尚的太陽穴,和尚用手向外一推,艾道爺底下一腿,照定老和尚肋骨的空隙處踢去。艾道爺這是一份厚道,因爲老和尚打蔣五爺,在橫骨以上二指打的,未忍傷害蔣五爺的性命,這就是施李還桃;老和尚倘若打蔣五爺不留情,艾道爺此時決不留情,若一腳踢在和尚肋骨之上,老和尚必然當時殞命。老和尚一翻身,一個蟬兒似的,掉在梅花樁下,面前一棵梅花樁的尖子,正穿在老和尚左邊大眼角的眼皮上。金鐘罩如何能練到眼角上?當時鮮血滴下,緊跟着身軀躺在中耳尖刀上。地下尖刀太多,躲得開這一枝,躲不開那一枝,大腿上劃了一道血槽,鮮血淋漓。翻身爬起來,叫道:“艾道兄!一百日後再見。”揚長而去。

此時勝三爺伸手由法慧背上將鏢起下,法慧翻身撤出戒刀來,勝三爺揠魚鱗紫金刀,與法慧動手。歐陽大義士也與賊和尚動手,黃三太等也與和尚動了手啦。法慧不是勝爺的敵手,早已逃走了,老方丈也早走啦,和尚雖然人多,主腦人已定,人心自亂,被鏢行人殺得四散奔逃。金頭虎、濮德勇二人,拆擂臺取下殺身的大禍,金頭虎叫道:“濮德勇!你有膽子沒有?”濮德勇問賈明道:“你有什麼事?”賈明說:“你看看,惹這麼大的禍,都是這個倒黴的擂臺。咱們倆人拆他個王八羔子的。”濮德勇說道:“不好動手,得拆多半天哪?”賈明說道:“你真是渾人。還用解繩釦嗎?你手中有一把大朴刀,我搶了和尚一把戒刀,這個擂臺柱子不過一尺多粗,咱們兩人這個力氣,一刀剁進一寸去,十刀就是一尺,還用的了二百多刀嗎?剁完南面這兩棵,再繞到北面去剁那兩棵,一會兒,擂臺就倒啦。你看這個擂臺要是倒了,樂子才大呢。”濮德勇說道:“好好,咱們倆賣賣力氣砍柱子去。”二人遂先由南面上,每人在一棵大臺柱子下用刀便砍,砍完了南面上這兩棵柱子,又砍北面上這兩棵,工夫不大,北面上這兩棵也砍得不差什麼啦。

此時正趕上黃三太等追殺和尚,刀槍無眼,連看熱鬧的帶和尚向四外紛紛亂逃,有不少人俱向擂臺底下逃跑,有擠在臺柱上的,四棵大柱子砍斷了,還有小立柱未斷,人多力大,衆人這一擁擠,將擂臺柱子咔叭一聲擠倒。擂臺這一倒不要緊,擂臺底下未跑了的人,一見擂臺底下碰了人,那有見死不救之理?

衆人遂向上搭擂臺,由附近買賣家借來的大柱子支起點來,用柱子支上,將擂臺底下的人受傷的、砸死的、有受重傷走不動的,一一救將出來。艾道爺尚在梅花樁上觀看,一見傷了不少的人命,艾道爺叫道:“子川,走!”艾道爺因爲看見傷的人命太多啦,恐怕再與官兵馬快套上事,那就越鬧越大了,故此三十六招走爲上策。哪知道衆人俱隨同勝三爺逃走啦,惟有金頭虎賈明與濮德勇二人,是如同沒有那回事一般,他們倆人還站在一旁看熱鬧呢。

擂臺下鬼哭神號,當時野雞溜子王七眼神快,叫道:“公子!你看那邊手擎戒刀的,不是那天搶綢緞店的兇犯嗎?一臉黑麻子,狗蠅眼,羅圈腿,大肚子。”焦公子擡頭一看,正是廟上最先動手那個大黑漢。焦公子遂一聲呼嘯,調齊官兵小隊及衆教師,他們齊奔金頭虎與濮德勇二人而來。濮德勇手中擎着大朴刀,一見衆官兵圍繞上來,掄起大撲刀,不管官人與民人,誰要一擋他的路兒,就是一刀,身體也大,腳步也寬,闖出重圍,只剩金頭虎被官人團團圍住。焦公子吩咐衆教師,趕緊拿搶綢緞店估衣鋪、拆擂臺之人。兩縣一府的官人在外邊圍着,金頭虎橫杵豎撞,他一看刀槍都向身上扎,躲不開了,他就閉着眼拿戒刀亂扎,向前就撞,他那個意思,是誰要扎死我,我也扎死誰。無奈官人因幾兩銀子的俸銀,誰也不跟他拼命,俱都向後倒退。焦公子大怒,叫道:“家人何在?取過我的槍來!這些人拿不着他,還了得嗎?”家人將槍遞過,焦公子接槍在手,追奔賈爺而來。焦公子來到切近,叫道:“小子!咱倆看看誰行誰不行。”說着話,焦公子在馬上抖槍便刺。傻小子的戒刀沒有招數,不到三個回合,便將戒刀對焦公子拋去,口中喊道:“着法寶!”焦公子手明眼快,用槍向下一壓,噹噹戒刃落地。賈明又說道:“小子,還有傢伙呢?”背後撤出一字杵,傻英雄一看,裏三層外八層,裏裏外外圍得風雨不透,傻英雄抽出一字杵來,可就得着理啦,三十六杵上下翻飛,一招緊似一招。焦公子這條槍恰似蛟龍出水,傻英雄三十六杵使完,又大聲喊道:“着法寶!”杵奔焦公子面門打去。焦公子一閃身,一翻腕子將杵壓落塵埃。傻英雄此時手中可就沒有傢伙了,焦公子照定傻小子面門一槍刺來,傻英雄伸手抓槍,焦公子將槍抽回,掄槍照定頭頂便砸,傻英雄一閃身軀,還是搶焦公子的槍,焦公子抽槍再向傻英雄軟肋梢刺去,傻英雄這回手伸得甚快,一伸虎爪將槍捋住。焦公子在馬上,傻英雄在步下,二人用力搶槍,傻英雄這頭槍尖子有鎦金鏜擋着,焦公子用力也奪不出去。野雞溜子王七在旁說道:“兩縣一府的官人,趁着此時,還不用勾杆子搭他?”王七這一句話,提醒了衆人,立刻四棵勾杆子,奔傻英雄二肩頭、沖天杵搭來,焦公子福至心靈,在馬上將槍向前操,傻英雄一退兩退,仰面朝天。衆官人奔上前來,將傻英雄按着,鎖鏈纏胳膊纏腿,將傻英雄捆好,這位傻英雄繩鎖加身,難免牢獄之災。

焦公子說道:“王教師,點點兩縣一府的官人傷了多少?”

野雞溜子王七當時一點,受傷身死的連官人和百姓十一人,受傷的三十餘人,受輕傷的不計其數。焦公子說道:“這就是明夥執仗,搶綢緞店、估衣鋪、白龍駒的匪首。”衆官人一聽,趕緊將傻英雄搭到錢塘縣。錢塘縣班頭向裏一回,縣官一聽嚇了一跳,竟死人十一口,受重傷不知死活的三十餘口。縣太爺慌張張袍服不整,就急忙升了大堂。官人將傻英雄足下綁繩打開,倒綁着二臂,攙扶着上了大堂。三班人役說道:“跪下!跪下!”傻英雄說:“跪下就跪下,跪官不算丟人。”錢塘縣的縣官雖然不是清官,然而可不是刮盡地皮之官,就是有一樣兒,最怕上司。縣官在上面問道:“大盜擡起頭來。”傻英雄說道:“擡頭就擡頭。”說着傻英雄將頭擡起來,復又說道:“你看看,長的不錯吧?準好看。”縣太爺一看,雷公嘴,狗蠅眼,沖天杵小辮,身上衣服用杆杵子搭的一縷一縷的,一身的土。縣官在上面問道:“明夥的大盜,你家住在哪裏?姓什名誰?”賈明說道:“家住江蘇省,三歲喪父,五歲喪母,無有手足弟兄,身無正業,流落在外。先前拔菸袋,端雞籠,偷鐵杴,到後來膽子愈來愈大,撥門戶明夥路劫。”縣太爺問道:“上次搶綢緞店、估衣鋪,你們多少人?”賈明說道:“我一個人。”縣太爺問道:“你一個人怎樣搶兩家呢?”賈明說道:“搶完了這家,路過那家,又捎走了點兒。”縣官問道:“內中有瘦小枯乾的是誰?”賈明說:“不知道。”縣官又問道:“內中有使鏈子錘的,有使判官筆的,有使朴刀的,偕同你打槍。都是何人?照實說來。”賈明說道:“廟上好幾萬人,什麼長像的都有,我哪認的呀?”縣官又問道:“你搶的贓物俱都放在哪裏?”賈明說道:“什麼叫贓物?”縣官說道:“綢緞、銀錢、估衣之類,都叫贓物。”賈明說道:“我是隨走隨賣,一匹綢子兩吊錢,誰要買給誰,估衣也是如此。”知縣又問道:“窩主是誰?”賈明說道:“什麼叫窩主?”縣官說道:“你住在哪裏?”賈明說道:“杭州府有的是破廟,我專好住破廟。”

縣官又問道:“將焦公子打得口吐鮮血是何人?”賈明說道:“是我。”縣官又問道:“你不是使杵嗎?”賈明說道:“我什麼傢伙都能使。刀也使,棍也使。”縣官又問道:“拆擂臺是何人?”賈明說道:“也是我。”縣官又問道:“那黑臉的呢?”賈明說道:“黑臉白臉的無數,我不認識。”縣官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傻英雄說道:“我姓賈叫明。”縣官道:“你是攪鬧本縣來啦?你一人能在杭州府作這些個案子?給我拉下去打。”賈明心中想:“賣給你兩下吧。”脫下褲子按在大堂上,先過來一名衙役,打了五板子。列位,三板就得見血,賈明捱了五板,黑色屁股沒有變色,又換人打仍然如故,一氣打了八十大板子,黑屁股蛋子一點兒不動。縣官在上面問道:“賈明,你同夥有多少人?還不從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賈明說道:“這不是我在這兒打官司吧!”縣大爺說道:“好膽大的匪人!你敢在公堂撒野?看大刑伺候。”左右一聲答應,取過了夾棍、鐵鎖鏈子,值堂站班的威嚇,賈明的心中亂跳,自己暗想:“這回要幹。”遂說道:“縣太爺,就是我一個人,官司還不夠打的嗎?”縣太爺在上面一拍驚堂木說道:“將他夾起來!”衙役將賈明沖天杵打開,用麻繩沾上水,將賈明綁纏上,又將夾棍鐵鎖擺在傻英雄面前,縣太爺問道:“賈明,你看看夾棍,你不說實話,能熬刑嗎?你就是鐵打的,你搪不住七成刑去。”賈明叫道:“縣太爺,一輩子作官,輩輩居官!大人你還不明白麼?現在我一個人都招認啦,官司還不夠我打的嗎?頭上有青天,人容天不容。縣太爺,你要動刑,我就招出有焦振芳。這樣招法,你能夠認可麼?縣太爺你就積點陰德吧,不必連累好人啦。”縣太爺在上一聽,賈明說的句句有理。原來,這縣官並不是贓官,就是有點懼上,此事又是焦公子的原告,縣太爺焉敢不細細審問?明知焦公子因搶蘇秀才之妻起的事,無奈誰也不敢作證。知縣心中一想:“事由焦公子一人所起,擂臺也是焦公子辦的,我何必做此缺德之事?賈明已經自己招認了,我將賈明的口供作套公文,送上知府衙門,有什麼事叫知府去辦。”縣太爺思索至此,叫道:“賈明!你一人豈能作這些事?你要將幫你的賊人招出來,還許有你的活命;你一人要打這場官司,可就沒有你的命啦,畫了供可就反不了悔啦。倒是有別人幫你沒有?”賈明說道:“純是小的一人所爲。”縣官說道:“你畫供吧。”賈明說道:“我不會寫字。”縣官又說道:“你畫一個十字,再印上指紋。”賈明說道:“那個行,多畫幾個也沒有關係。”衙役拿着狀紙,賈明畫了供,印了指紋。縣官叫師爺作了一套公事,連供帶人一併送到知府衙門。

知府立刻升了大堂,命衙役帶搶犯賈明。衙役將賈明帶上了大堂,知府這一上大堂,衆官人一看,幾乎樂出聲來,知府半尺餘長的墨髯,剩三四寸長啦。都頭叫道:“府臺大人的墨髯是怎麼啦?”知府長嘆一聲,遂說道:“別提啦,前天本府刮臉,剃頭的一時失神,竟將本府墨髯刮下去了。”此時衙役一喊堂威,將大盜賈明帶上了大堂。知府坐在上面,一拍驚堂木,伸手一攏墨髯。這是習慣,知府沒攏着墨髯,自己的臉一紅,在上面叫道:“大盜賈明!你搶綢緞店、估衣鋪都同何人?你要從實的招來,免得你皮肉受苦!”賈明說道:“臺府大人在上,錢塘縣有供,你就照着錢塘縣的口供辦吧。”知府大怒說道:“你胡說!你一個人就拆擂臺嗎?”賈明說道:“大人請想,鐵打房樑磨繡針,工夫到了自然成。我一個人用刀砍的臺柱子。”知府說道:“你胡說,還有一個黑臉的幫助你拆擂臺,那是何人?”賈明說道:“黑臉白臉擂臺底下無其數,我都不認識。”知府說道:“搶去焦振芳的白龍駒,你放在哪裏?從實說來。”賈明叫道:“府臺大人,您老人家看看,我是羅圈腿。搶去焦公子的馬,當時我就騎上啦,跑出去有三四里地遠,那馬一尥蹶,將我掀下來,它就跑啦。”知府說道:“大盜賈明,本府不動大刑,大概你決不能順情順理的招認。就憑你一個人,辦得了這些個事?左右看夾棍伺候。”衙役答應一聲,工夫不大,將夾棍取到大堂之上,打開了賈明的沖天杵,用麻繩兒將賈明腦袋纏住,將賈明放在了夾棍之上。知府一拂袍袖,伸了三個手指頭。前清的刑法,擒着飛賊大盜,官在上面用袍袖擋着臉,用左手伸幾個手指,上幾成刑,賊人若是不招,再加刑宰問。閒言少敘,知府伸了三個手指,衙役將賈明的腿夾在夾棍之內,兩人一較棍,上了三成兒勁,賈爺就覺着骨頭有點發麻。傻英雄心中暗想:“這東西可真不好受。我要將我蔣五叔、黃三哥、賀照雄他們都招出來,我也免不了一死。在賀宅說過,誰被官人拿去,一板子打死,夾棍夾死,誰也不能連累別人,誰要一哼一哈,那就不算英雄好漢。”賈爺想到這裏,咬住牙關,一粒混元氣向下一壓,一語不發。知府在上面問道:“大盜賈明,搶綢緞店、估衣鋪,都同何人所爲,還不招來?”賈爺一語不發,知府一怒,一拂袍袖,又伸了五指。衙役又一較勁,上了五成勁,賈爺就覺渾身發酸,仍不言語。知府在上面又問,賈爺還是無話,知府在上面又拂袍袖,用大指與食指中指一捏,衙役一看,又將夾棍上了七成的勁。賈爺心說:“這下子可幹啦。”就聽骨頭哧哧的聲音。賈明心生一計,再不然可真挺不住啦,黑麻子裏熱汗直向下流。他母狗眼兒一翻,黑珠向上眼皮裏一擠。知府又問道:“大盜賈明,搶犯共有多少人?窩主是誰?還不從實招來?”衙役回道:“府臺大人,大盜賈明閉過氣去了。”知府一看,嚇了一哆嗦。你道爲何知府害怕呢?前清的法律,飛賊大盜,無論在哪個衙門過堂,必須畫了招供;倘若未畫招供,頭一堂就受刑而死,無論什麼衙門,也得擔處分。知府一看,賈明並沒畫招供,他就死過去啦,知府在座上說道:“鬆刑。”衙役這才由七成刑放到五成,由五成刑又放到三成。爲何不一氣兒放刑呢?列位,夾棍這宗刑法,若是將人夾死,驟然間一鬆,人就緩不過來了,非得陸續向下放,然後慢慢的緩醒。衙役給賈爺將刑放鬆了,賈爺假裝“啊呦”一聲,母狗眼似睜不睜,說道:“啊呀,方纔我到枉死城啦。兩邊有牛頭馬面,當中正座上閻王爺,他派牛頭馬面取過生死簿來,一查我的陽壽,閻王爺說我的陽壽不盡,尚不該死,打發牛頭馬面將我送出枉死城,路過一個惡狗村。”賈明眯縫着眼一看,衙役共有三十多個,遂說道:“這個惡狗村可太厲害啦,三十多條惡犬,肥胖大耳朵,將我團團圍住,咬得我渾身疼痛。啊呀!這是什麼地方?”衙役不知道賈明是暗中罵他們,還在一旁講究呢。張三叫道:“李大無怪乎出殯掛的牛頭馬面閻王爺呢,原來真有其事。”知府心中暗說:“江洋大盜,野性方熾,一堂決不能招。他既然供了搶綢緞店啦,先叫他畫了供,在獄裏將他先圈圈,然後再叫他受刑,自然他就招啦。”

知府遂說道:“大盜你畫供吧。”賈爺說道:“我不懂畫供。”

知府說道:“畫十字,按指紋。”賈爺說道:“畫個十個二十個的,那沒什麼。”遂畫了供,砸上手銬腳鐐,批了公事,下在牢獄。傻英雄思索:“剛纔裝死,這時要一走就漏啦。”遂叫道:“府臺大人!你一輩作官,輩輩作官。我的腿被夾棍夾得這樣,焉能走得了呢?”知府說道:“將他背下去。”傻英雄心中暗想:“小子,我的腿一點兒也沒壞,將這羣小子都瞞住啦。”賈爺也錯想啦,班頭之中有的是武術學家,明白賈爺是橫練,知府是文官,不明白這個。那麼班頭爲何不報告知府呢?皆因爲班頭暗恨焦公子設立擂臺,提拔班頭,故此暗與知府作對。不表傻英雄下了牢獄,單表擂臺之下,哭聲震天地,不罵拆擂臺的,俱都罵搭擂臺的,所有砸死之人,哭主自己往家中搭死屍不提。單說這時府衙門站班的在門口閒談,說道:“今日被獲的這位姓賈的真是好朋友,並不連累別位,自己招承,也畫了供啦,可惜這樣英雄,這一畫供就算完啦。”衙役在門前這一談論不要緊,一個傳十個,十個傳百個,茶鋪酒館,都作爲茶餘酒後之美談。惟有勝爺自己在酒樓喝悶酒,尚未回賀家村,勝爺正聽人談論:“拆擂臺砸死人,只拿住一個梳沖天杵的。縣太爺過完堂,送到府衙門,板子打,夾棍夾。真是英雄,受了好幾個死啦,並未招出別人來,拆擂臺,搶白龍駒、綢緞店、估衣鋪,俱都自己承認,一個人也未攀出來。”勝爺喝着酒,吃着飯,心中甚爲難過:“怎麼都逃走了,單單傻孩子被獲了?”勝爺開發完了酒飯錢,出了錢塘門,尋找黃三太大衆。由錢塘堤走出去五七裏地,正在殘秋之時,一陣陣的寒風刺骨,南邊天氣較北方稍暖,寒蟲叫的聽着可慘。勝爺觸景生情,又聽錢塘堤的下坡,有人叫道:“老師這邊來!”勝爺一看,敗葦叢中有一座坍塌倒壞的破廟,堤坡下有一道土牆,人可通行。勝爺走到破廟後,一看黃三太、楊香五、張茂龍、李煜、蕭銀龍五人席地而坐。勝爺說道:“你們五個何時到的這兒?”黃三太說道:“在擂臺一亂的時候,我們五個人就奔此處而來,所以未曾離開。”勝爺一看,一片敗葦倒在地上,勝爺放下小包袱,坐在小包袱之上。勝爺叫道:“三太,你知道你兄弟賈明被了案嗎?”黃三太聞聽一怔,遂說道:“弟子不知。”勝爺說道:“賈明在縣裏,並未受任何的刑罰,到在府裏,死而復生者數次。這回一句胡話都沒說,完全自己招認成案,砸了鐐下在府獄啦。”黃三太頓足,眼淚汪汪,叫道:“師傅!惹禍是我們小弟兄六人,在廟上打抱不平,然後我蔣五叔趕到,誤傷惡奴,禍是大家惹的,叫我兄弟一人受牢獄之災,弟子不忍。明天弟子一人到府衙自行投首,我一人所作的案子,就說我兄弟他是瘋子胡說,弟子將傻兄弟替出來,千刀萬剮在所不辭,只要替出吾那傻兄弟來。”勝爺說道:“三太,你是癡人。你去一個人就替出你那傻兄弟?豈有此理。兩縣一府官人沒有不拿你們的,你們都去了纔好呢。老夫不該跟你說這個話,我勝家門中沒有犯法的人,你們若果是明夥執仗,我可不能救你們。但你們所做之事,都是我們行俠作義之人應當做的事,所以老夫並不嗔怪。明天老夫獨自一人越府獄,救你兄弟出獄就是了。”說罷又問道:“你們吃了飯沒有?”銀龍說道:“都還沒吃呢。”勝爺說道:“你們等着吧,老夫與你們取飯去。”勝爺走出破廟,來到西湖岸,買了一個竹筐,又買了魚肉燒酒、燒餅等食物。勝爺買妥帶到破廟之內,放在敗葦之上,此時天已昏黑,爺兒六位坐在一處,勝爺又喝了點酒,師徒爺兒六位,躺在敗葦之上,風餐露宿。黃三太、蕭銀龍這一干小英雄,在鏢局中都有當差的伺候,如今落得這般光景。

勝爺道:“再給你們買點吃食,今晚就可叫你們弟兄相見。”

勝爺又給小弟兄五人買了酒飯,老俠客走到府衙門口,看了看獄裏的形式,外面頭道獄牆甚高,半尺餘長的棗樹枝棘。勝爺又在毯鋪中,買了一條獨睡毯子。又回錢塘破廟後,三太、香五問道:“師傅,盜獄的東西可曾備齊?”勝爺說道:“已經備齊了。”叫楊香五打開毯子,兩頭紮了兩個孔,叫香五在破廟外找了一個磚,用刀打成四條,挑兩條齊的,當中刺上口兒,用繩子系在毯子上面。三太說道:“師傅,我們去幫你救我兄弟如何?”勝爺說道:“用不着你們幫助我。獄裏班頭都會把勢,你們本事平常,要是我將你兄弟救出,你們再被獲,豈不又費了事啦?你們去兩個人在斷橋等候就行啦。”勝爺等候關城門打點的時候,藉着出入城的人多,混進城去。勝爺將毯子裹在小包袱內,老英雄進城找個清靜地方,候至二更來天,繞到府獄東牆外。此時二更半已過,獄牆外靜落落無人,勝爺打開小包袱,將獨睡毯條打開,晃着火折照照獄牆高矮,將毯條向獄牆上拋去。獄牆不比城牆,獄牆是直上直下,飛抓絨繩又接上一條繩子,一抖如意抓,抓住獄牆瓦檐子磚,向下一捋抓咬住,雙手揪着絨繩,腳尖登牆磚上了獄牆,跨在獨睡毯條之上。向下一看黑忽忽,將飛抓纏在腰間,向牆下縱去,夠奔二道獄牆,縱身形上了大牆。三更已到,大牢中有掛鎖鏈的,有帶腳鐐的,也有每人一間的,都是問成死罪的囚犯。勝爺聽獄裏哭父喚娘,外場人打官司,雖然不能說出栽筋斗的話,也是眼淚汪汪。列位,還是忠厚能忍的,那纔是真君子呢,牢獄之中俱都是人命盜案,不是省事之輩。誰見天堂地獄?兩般盡在人間。勝爺聽夠多時,未有賈明的下落,他若是在這個獄裏,他必然喊叫。勝爺在獄裏找到四更多天,並不見賈明,老英雄仍然出了二道獄牆,用飛抓搭住頭道大牆牆檐子,上了大牆,往獨睡毯條上一跨,然後再用飛抓將獨睡毯條搭住,將絨繩擲在地上,勝爺縱到地上,一引絨繩將毯條引下來,抖了抖棗樹枝棘,直奔錢塘門,順着馬道上城,身貼城牆,腳後跟踏磚而下,繞到海河橋,由錢塘門外夠奔斷橋亭而來。

來到斷橋亭,天光剛亮,黃三太問道:“老師,怎麼樣了?”

勝爺說:“我在獄中沒找着傻孩子。這一次道路也熟啦,到了晚晌我再去。”爺兒幾位仍回破廟,白天在蘆葦深處一睡,勝爺又給他們幾個人多買了點酒菜。至夜晚,勝爺仍用獨睡毯條裹着兵刃暗器,仍然進了大獄,由二更多天,找到四更來天,仍是沒有賈明的下落。勝爺心中暗想:“焦振芳就是誠心害人,也得過個四天五天的,決不能這樣快呀?”勝爺一連進獄找了三天,並無賈明的下落。

第三日這天,四更來天,勝爺出了大獄,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賈明性命如何。勝爺正向前走,奔縣衙門大獄而行,就見獄牆前一箭來遠,前面一帶小樹林,忽由小樹林中出來一道黑影,一身夜行衣服,背後明晃晃一把鋼刀。勝爺心中暗想:“四更來天哪裏來的偷盜之賊呢?若是大盜偷盜剛回來,必然揹着包袱,此賊怎麼由樹林出來空着手?”勝爺一旁思索着,就見此人也奔錢塘縣城牆而來。勝爺看此人原來與自己一道,就見此人來到城前,順着馬道上了城頭,到了城上,由腰間掏出飛抓搭在城磚上,面頭朝城牆,兩隻手一把搗一把順繩而下。

勝爺心中暗笑:“好笨的賊人,下城牆使飛抓就夠蠢笨的啦,他還頭朝裏。”下了城牆直奔斷橋亭而去。勝爺隨後也上了城牆,由城牆上面一看這賊人,與自己又是一路。勝爺心中暗想:“爲何他又與我一路呢?我倒要看其究竟。”此黑影過了斷橋亭,直奔錢塘堤。走出不遠,迎面一帶樹林,就見那人跑入樹林中。勝爺將身形隱在樹後,暗中觀看。就見那人進了樹林子,唉聲嘆氣,頓足說道:“恩師呀,恩師呀,弟子對不起你老人家,弟子空生一個人來,眼睜不能救恩師之命。可惜恩師你老人家教養弟子一場,弟子一連三夜,打算進獄牆裏搭救你老人家,無奈獄牆高插雲霄,弟子連獄牆都未曾進去。”勝爺在樹後一聽,心中暗說:“這倒有趣,我一連三夜到府獄救人,我可進了獄牆啦,就是沒找着我侄子賈明。他也是盜獄,可憐去了三次,連獄牆都沒有進去。這不成了同病相憐嗎?究竟此人救的是何人呢?好了,我倒要聽他說些什麼。”就聽此人又說道:“恩師,恩師,弟子若早知千方百計進不去獄牆,我不能搭救恩師,我還能請人去呢。如今竟被弟子耽誤了,眼看着屈打成招,問成了死罪。蒼天啊,蒼天啊,都說有報應,何曾有報應呢?沒有別的,你教養我一回,臨難我又救不了你,弟子只好以死相酬。”語至此,由腰間取出飛抓絨繩,尋找歪脖子樹,口中又說道:“若有這兩個人在場,老師你的事就好辦了。可惜勝三爺現在直隸莫州納福了,我黃三哥在鏢局子作買賣,不常在家中。要準知他在家,他雖然武學不十分精,他也能認的俠劍客呀。”勝爺聽到此處,打了一個咳聲,由腰間掏出火折,一晃火折,叫道:“這位壯士,可認的在下嗎?”此人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急忙說道:“老大爺,你別答理我,我是在此說胡話呢,請你別管我的事。”勝爺笑道:“壯士,你方纔言說勝三大爺、黃三哥。你可認識勝某嗎?”

此人說道:“要提起勝爺,我可不認識。他老人家跟我之恩師是磕頭的弟兄。”勝爺說:“你的恩師是哪一位?”此人說道:“提起吾之恩師,大大有名,家住浙江紹興府,山陰縣結義村,姓黃。”勝爺聞聽一笑,遂說道:“是不是黃昆?”此人聞聽一怔,遂說道:“那正是我的恩師。”勝爺說道:“你叫什麼名字?”此人說道:“我姓趙名叫得勝,人稱玉面書生。”勝爺說道:“老夫就是神鏢將勝英。”趙得勝聞聽愕然,說道:“你是神啊仙呢?”勝爺一笑說道:“哪有神仙?”語畢,由鏢囊中註銷一隻鏢,叫道:“趙得勝,你來看。”趙得勝向前一看,金鏢上有字,上書神鏢將勝英。”趙得勝這才說道:“你就是勝三大爺呀?可屈死小侄男了。”語畢,放聲大哭。

勝爺叫道:“趙賢侄,何必如此?有話請講明白。究竟你爲何來到樹林要行短見?”趙得勝哭着說道:“我之恩師被知府的公子焦振芳栽贓,陷入監獄,屈打成招,問成死罪。”勝爺問道:“究竟爲的什麼事呢?”趙得勝說道:“皆因爲我師孃早已故去,我師傅來到杭州,又後續了一位老伴。焦公子霸佔了我師孃,恐我師傅不依,故此先出這宗惡手段,將我師傅置之死地。”勝爺又問道:“汝與神拳無敵黃昆,因何有師生之誼呢?”趙得勝說道:“要提起小侄男來,出身太低。皆因我三歲之時,我的天倫去世,我娘年輕,無有贍養,攜我另行改嫁,嫁在杭州趙家村,趙姓。”勝爺說道:“有死有嫁,古今有之。”

趙得勝又說道:“趙姓乃是大戶人家,並無兒女,家財鉅萬。自從我娘嫁到他家不到三年,趙姓又死,只剩我母子度日,留下鉅萬的家財,當然由我母子掌管。豈知趙姓當族之人,皆視我母子爲眼中之釘,肉中之刺,不叫我母子承受家業,終日欺壓我母子。我年紀小,我母親老實,不能爭論,一生氣領着我離家,在外尋茶討飯,家財產業俱被強橫的當門族戶佔去。我娘領着我尋茶討飯,要到浙江紹興府山陰縣結義村。只因我凍餓不堪,終日啼哭,憂愁成病,住在結義村外一座破廟之中,被我恩師所救,將我收在門下爲弟子,將我母親送在黃三哥家中。我母親本來得的是飢餓之病,一有飽飯,當時病也就好啦,多蒙黃伯母大恩,不以我母當奴婢看待。我自從六歲拜在我恩師門下學藝,八九載未離左右。”勝爺點了點頭說道:“這就是了。”

列位,提起黃昆之爲人,並不是惡人,當年曾與勝爺在北路開過鏢局子。爲人有一宗毛病,最好杯中之物,每日總得二三斤酒。開鏢局子剩了幾個錢,遂與勝爺將買賣分開,迴歸紹興府,不到一年的工夫,他的髮妻就死去了。黃昆此時已與三太之父分居另過,每日喝完了酒仍然練武,練完了武仍然喝酒。

那日清晨,黃昆早起正向村外去練武,就見有幾位老者說道:“黃二爺來啦。黃二爺急功好義,必能搭救他母子。黃二爺常提念要收一個義子,皆因爲黃三太是長門,絕幼不絕長。”黃昆此時已經走到衆老者切近,遂問道:“什麼事呀?”有一位老者說道:“破廟稻草之中,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還有一個小孩五六歲啦。你要修點好,豈不是一舉兩得嗎?”黃昆說道:“怎叫一舉兩得呢?”其中有明於料事的老頭兒,一聽黃昆說話有點不悅,遂說道:“這個小孩你抱在家去,收爲義子;那個老婆子叫他去到黃大奶奶那院住着,不過多添一雙杯筷。”

黃昆說道:“此事總得與我嫂嫂相商。”黃昆回去與三太之母一商議,三太之母甚爲歡悅,遂叫家人們搭着一乘四人小轎,將趙得勝之母搭到家中。當時就叫大夫與趙得勝之母看病,原沒有什麼大病,吃了兩三劑藥也就好了。黃昆將趙得勝也領回家中,黃母問趙得勝之母:“家住哪裏?姓什名誰?”趙得勝之母說道:“我乃趙門王氏。”遂將自己所遭之事,對黃母細說了一遍。黃母聞聽甚爲嘆息,說道:“有死有嫁,古今之常理。嫁來的何以不能承受家業呢?你就在此安心度日吧。我家中事也多,正自無人料理,你就幫我照料家務吧。你的孩兒現在認了我們二叔爲義父了,咱們就是姊妹相稱。”趙得勝之母千恩萬謝。日久天長,黃三太之母與趙得勝之母真如同親妹妹一樣。趙得勝此時年歲稍長,黃昆遂傳授趙得勝武學。每日兩餐,黃昆必要喝酒,也叫趙得勝喝酒。趙得勝由六七歲就練習喝酒,黃昆每一頓飯必喝一斤多酒,趙得勝到十餘歲,每一頓飯也是-斤來酒。黃昆自己有五六頃地,爺倆除去吃就是喝,坐食山空,由趙得勝八九歲的時候,黃昆每年就將地賣出去一頃八十畝的,至趙得勝十六七歲的時候,黃昆將自己的地也就賣淨了。這一日黃昆叫道:“趙得勝!杭州府趙家村你還認識嗎?”

趙得勝說道:“出來這些年啦,我不準認識,我母親大概都能認識。想當初我母親被驅逐之時,我只六七歲,所以我記不清楚了。”黃昆說道:“咱爺倆也該離別啦,我的地也都賣完啦,再往後連我都沒有吃的啦。我自己也得想法子動一動了。我先給你出一個主意,杭州府鏢行裏我有的是好朋友,我給你寫一封信,你同你母親回奔杭州。先住在店裏,將書信投到鏢行,然後前去趙家村,找你的當家族人,他們若要打官司,隨他們之便。要講私打,鏢行裏有的是人,去五十位六十位的。要打官司,杭州府、錢塘縣,你就自己去告狀,背地裏叫鏢行的人幫着你。你母子到在趙家村,就說隨娘改嫁,自古有之,我幼時不知事故,我母親老實,被你們驅逐在外。現在我已長大成人,迴歸故里,子承父業,父債子還。前者霸佔我母子田產的,地算白種啦,房子算白住啦,趕緊物歸原主。你們若是不服,動文的就告狀,動武的就打。”趙得勝一聽,也很歡喜,去到黃母那院,和自己母親一商議,他母親也只好依從。於是黃昆叫賬房的先生寫了三封書信,俱都是杭州府的鏢局子,信封上面寫明某處某鏢局子某人。趙得勝遂與他的母親由江蘇起身,夠奔杭州而來。到了杭州,將書信遞到鏢局子,鏢局子裏衆人打開書信一看,原來是黃昆的義子,所有趙得勝家務之事,俱都寫得詳詳細細。鏢局子的人哪位不知道黃昆是三太的親叔父呢?大夥俱各替趙得勝抱不平。於是由鏢局子裏一約會,果然約會了七八十位,全都各擎單刀、花槍、雙手帶、手叉、匕首刀、三節鞭、齊眉棍,擁護着趙得勝母子的車輛,來到趙家村。

到了趙家村,先將村中有名的人請出幾位來。此村趙家是大戶,姓趙的最多,約出來的人,內中有趙家的族長,由趙得勝對族長將原委說明。族長一想此事,一點不錯,想當初這一羣窮當家子,將趙得勝的產業完全瓜分了,實在於理不合。如今人家長大啦,同他的母親又回來啦,並且又有鏢行好幾十位,俱都是幫着打架來的。族長明知此事不好了解,決不能善罷干休,族長遂將當初奪趙得勝產業的人,俱都喚至面前,與大家商議此事。其中就有膽子小的,一見這宗光景,明知理虧,情願將所佔的產業交出,但還有強橫不準備給趙得勝產業的。族長說:“你們要是不給趙得勝這項家產,你們是自栽筋斗。把趙得勝跟他母親擠走,這是人所共知的事。自古隨娘改嫁之子,就有承繼產業之權,臨到打上官司,也只得將產業退歸趙得勝。你們白住十數年房子,種十數年地,還不便宜嗎?”衆人一看趙得勝這宗形勢,這一方面又屈於理,不得已只得將房產退回,仍歸趙得勝承繼。

得勝將家產承繼之後,遂給黃昆寫了一封書信。黃昆接到了書信,甚爲喜悅,遂有夠奔杭州之心,一來是喝酒也不富足啦,二來是也要到杭州看看徒兒,有了機會在鏢局子再作一份事,好賺酒喝。黃母雖然累次派家人給黃二爺信,告訴黃二爺,要沒錢花到黃母那院去取,無奈黃昆是一個固執人,他能受窮也不去向嫂嫂要錢去,故此才奔杭州。轉過年來,黃昆遂到杭州鏢局子,鏢局之人誰不敬奉掌櫃的叔父呢?皆因爲勝爺一回家,將鏢局子一切事物俱都交派了黃三太。黃昆到鏢局子,一言說要做一份事,大夥遂說道:“現在鏢局子俱都是你侄子爲掌櫃的,還能叫你出來做事嗎?”黃昆說道:“你們大家還不知道我的脾氣嗎?我侄子不論多闊,我也不願花他的錢。我自己賺自己花,倒覺着痛快。”大夥一看黃昆非要做事不可,遂有人說道:“如今杭州府的焦公子要聘請教師,去了一位不是焦公子的敵手,請了幾位俱都不成,黃二爺若是應焦公子之聘,必然能勝其任。焦公子現對於求武學,如大旱之望雨。”黃昆說道:“要能成,大家就給我幫忙。只要供給我酒喝,錢之多寡還是不用提。”遂有人告訴了焦公子,焦府公子果然遞名帖,聘請老師。黃昆到在焦府,焦公子對於黃昆如同長輩看待,每飯燒酒管夠,恭敬得黃二爺無以爲報,遂將黃家三十六手進手拳,完全傳授與焦公子。焦公子更加敬重,黃二爺也真盡心竭力的傳授他功夫。後來焦公子又請了大管家、二管家、野雞溜子王七之輩,黃昆一看,焦公子不與好人相近,終日與宵小在一處,打成了一團,遂有退志。後來又聽說野雞溜子王七要叫焦公子搶男霸女,焦公子唯命是聽,老頭子可就惱啦。有心要管教焦公子,自己又一想:“我一不與他沾親,二不與他帶故,我若教訓他,他聽了還好,他要是不聽,豈不自找沒趣嗎?”

老頭子自己越想心中越氣悶,長嘆一聲說:“可惜我黃昆將黃家三十六手進手拳傳授匪人。幸他此時學壞,他要再等三年二年學壞了,我將武學再都傳授於他,那豈不更糟了?”老頭子思索至此,遂辭事不做,焦公子不論如何挽留,也是不成。焦公子無法,臨行時另送盤費。老頭子說道:“我在外面賣藝或是保鏢,都能賺錢,我不要錢啦。”於是由焦公子私宅裏將行李攜到鏢局子。閒暇無事,到自己乾兒子趙得勝家去。趙得勝便勸黃爺在家裏居住,說道:“您老人家不用走啦,就在孩兒家中養老吧。”黃昆說道:“得勝,你不明大禮。男子無妻謂之鰥,女子無夫謂之寡。你母雖五十歲,究竟是守寡之人,我豈能長久住在你家?你三哥現在鏢局子當掌櫃的,我住在那裏倒也方便。”且說鏢局子的人,就慫恿着黃爺再說一個後老伴,他們暗地裏也未與黃爺商議,便給黃昆說妥啦,說的是陶家村陶寡婦的姑娘,也是寡婦。說妥了之後,就要過門了,遂在杭州府東門外置了一所小三合的房子。媳婦也說妥啦,房子也買啦,三百兩銀子也花完啦,萬般無奈,遂將趙得勝喚至家中,對趙得勝說道:“我現在又說了一個後老伴,花費太多啦,手中空虛,也娶不了啦,你借給我一百兩銀子吧。”趙得勝說道:“一百兩銀子,義父您夠用的嗎?”黃昆說道:“夠用的啦,以後我有錢再還你。”趙得勝遂由家中拿了一百兩銀子給義父送去。黃昆遂擇了日子迎娶後老伴,焦公子、趙得勝等都去拜見師孃。娶過之後,黃昆手中仍是不富裕,遂到鏢局子裏與大夥要求,打算保一回鏢。鏢局子裏的人說道:“黃爺您來着啦,現在有一趟北口外的鏢,就是有點兒危險。這一趟買賣要是作完了,足夠你過幾年的。正愁着沒有人呢。”黃昆說:“好,好,大家賞給我碗飯吃吧。”三言五語,定規妥了,批了合同,黃昆遂起身保着鏢向北口外而去。臨走的時候,將家務之事俱都託付了趙得勝。

黃昆走後,趙得勝遂時常來到師孃家中,不過與師孃買些東西等事。這日趙得勝與師孃買完了東西,陶氏將飯做好,叫道:“得勝!你也在這裏吃吧。”趙得勝說道:“我到外面吃去吧。”陶氏說道:“你何必外面吃去呢?我是你的師孃,師徒如父子。再說你還是我的乾兒子呢,這還有什麼嫌疑嗎?”

趙得勝不忍拗師孃之意,遂與陶氏共桌而食。吃着飯陶氏問道:“得勝,你今年十幾歲啦?”趙得勝坐在炕沿上,站起身軀說道:“師孃,徒兒今年十七歲啦。”陶氏說道:“你怎麼這樣客氣?跟我說話還用站起來嗎?你是我的螟蛉義子,怎麼你總呼我爲師孃呢?”趙得勝說話:“義母你不知道,稱呼師孃順口,我從自幼呼我義父爲師傅,習慣成自然了。”陶氏眯縫着眼說道:“我聽說你家裏很有財產。”趙得勝又站起身軀說道:“要提起我這點財產,都是我的師傅一人給辦的。”陶氏說道:“你有多少地呢?”趙得勝又要站起身軀說話,陶氏一伸手將趙得勝拉住說道:“得勝,咱孃兒倆說話,你不必起來坐下的,家無常禮。”趙得勝遂坐下說道:“我現在有三十多頃地。”

陶氏說道:“浮財呢?”趙得勝說道:“浮財倒不多。先前的浮財被惡當家子都分散了,現我自己出了點地,也就有千八百兩的。”陶氏說道:“你那麼大的財主,你給過師孃什麼?如今你給我打一副鐲子吧。”趙得勝說道:“師孃,候我師傅回來之時,咱們爺兒三個到金店去打鐲子,你要什麼花樣的都行。”陶氏說道:“不用叫你師傅知道。你孝敬師孃,還有什麼說的嗎?”趙得勝說道:“這宗事情,揹着我義父,我不能辦。還是等我義父回來辦的爲是。”陶氏說道:“我今年也十七歲,你今年也十七歲,你怎麼管我叫師孃呢?”趙得勝說道:“你年輕,我師傅年紀比你大,我師傅今年五十餘歲啦,你就是十五歲,不也是我的師孃嗎?”陶氏眯縫着眼一笑說道:“我們是受了媒人的愚弄啦。當初媒人說的時候瞞了歲數啦,說你師傅三十八歲,到了男家這頭說我二十四歲。一過門我這麼一看,你看夠多麼堵心哪?年紀大點要是有財產也可行,聽說娶我的時候,還是借你的錢呢。”趙得勝說道:“我師傅花我的錢應當的。他老人家脾氣太滯啦,現在何必又要去走鏢?用多少錢我都能供給,他老人家說自己賺的花着硬氣。別看我師傅在杭州府沒有財產,蘇州府我師傅家中比我的財勢可大得多。你可別以爲你沒有財產,我黃三哥就是自己一人,我師傅無兒無女,將來回家的時候,我黃三哥決不能錯待了你。”陶氏將嘴一撇說道:“指親不富,看嘴不飽。他跟他侄子分家另過,人家有千頃房子萬頃地,還當的了他的?”語至此,又問道:“得勝,你娶了媳婦沒有?”趙得勝說道:“我將家業要回來才一年來的,所有一切的事還都沒辦理就緒呢,對於這宗事還沒有工夫進行呢。”陶氏說道:“你十七歲啦,全都懂的啦,你不想媳婦嗎?”說着將手一伸,你看我這個鐲子,是定親的時候你師傅給我打的,是萬字不到頭,都老掉了牙啦,還是包金的。好徒兒,你現在就給我一副鐲子吧。你師傅回來的時候,徒兒給師孃打鐲子還有什麼說的嗎?”將胳膊腕子放在得勝的面前,猶如白蓮藕一般,緊跟着用手一提裙子,特意露出金蓮來,將腿向得勝身前一伸,遂說道:“你看我這件破裙子,絳紫色的,現在都沒有人穿啦,你師傅也不是打哪兒買來的?你要給我打一副鐲子,就勢再給我置一條裙子。我一帶鐲子,一穿裙子,必然想起你的好心來。”趙得勝聽陶氏說話語音不正,方要站起身軀,放下酒杯,酒也不喝啦,哪知道陶氏未容趙得勝站起來,伸手將趙得勝拉住,遂說道:“傻孩子,你怎麼什麼也不懂得?十七歲啦,怎麼裝傻呀?你看我也十七歲,你也十七歲,你師傅上北口外去保鏢,至少也得三四個月才能回來呢。你要是好徒兒,你就與師孃作伴吧,也省得我一個人怪冷清的。昨天黑夜,院裏噗咚一聲,嚇了我一跳。”趙得勝一看陶氏這宗光景,英雄一甩襖袖,站起身軀說道:“我從今後永遠不與師孃共桌食飯。我師傅浙江紹興府黃昆,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我趙得勝也是男子漢大丈夫,豈能作出對不過天理良心之事?我師傅由破廟中將我母子救出,由七歲收我爲螟蛉義子,教授武學,雖然親父子也不過如此。師孃這一來,豈不叫趙得勝難以登門?”語畢,一甩袖子,出離了黃昆的宅院。陶氏方纔賣弄風姿,對趙得勝說了一大套不堪入耳之言,以爲趙得勝正在青年,必然上他的圈套,哪知道趙得勝竟將他數說一頓,拂袖而去。陶氏見趙得勝走去,自己頗覺無味的下了地,對着穿衣鏡照了照,遂說道:“好你一個趙得勝,給臉不要臉。就憑我這個容顏,哪一點比不了你呀?”陶氏自言自語,桌子上的殘席也沒有撤去,無精打采走到大門之外,站在衚衕口裏向外觀看來往行人,心中暗恨趙得勝。

正在此時,忽然由衚衕外面來了五七匹馬,馬上有一家公子,年在二十餘歲,長的眉清目秀,白臉膛,人材楚楚,後面五六個家人。陶氏娘子由衚衕裏出來,故意咳嗽一聲,馬上的公子一回頭,見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美貌的婦人。這位公子本是色中的惡鬼,又加以陶氏故意賣弄風流,二人眉目傳情。後面的家人一看,公子的馬忽然不走啦,對着那婦人癡呆呆的不肯往前行走,遂故意的揚起馬鞭子,照定公子的馬屁股打了一馬鞭,這匹馬才奔騰而去。陶氏與公子正看的出神的時候,被家人一鞭打散,陶氏由衚衕走到院中,暗罵用鞭子打馬的這個家人。這位公子是上哪兒去呢?隔着陶氏住房這條衚衕,不遠有一個尼姑庵,這個尼姑不是好人,自幼專走大宅門,後來在這個尼姑庵半路出家,專引誘青年子弟。他有兩個徒弟,一個叫法善,一個叫法慧,俱都是十七八歲,每日一般狂蜂浪蝶的少年,不離尼姑庵之門。後來這位公子由尼姑庵經過,看出這宗情形來啦。這位公子到庵裏假裝燒香,一來二去,遂與兩個年青的尼姑發生了曖昧之事,由此常來常往。你道所說的這公子是誰呢?正是知府的少爺焦振芳。自從焦振芳一進此廟,遂將那些浪蕩少年都趕走了,今日焦振芳正是上尼姑庵中而來。由陶氏所住的衚衕經過,陶氏水性揚花,焦公子是風流少年,二人這一眉目傳情,焦公子恨不得當時就到一塊兒,才稱心懷。

後面打馬的正是野雞溜子王七,給了焦公子的馬屁股一鞭子,這纔將焦公子與陶氏打散了。焦公子到尼姑庵,落下了座,便向老尼姑說道:“方纔我在前邊衚衕路過,見有一位十七八歲的娘子,長的千嬌百媚,站在衚衕口兒,不知是何人的家眷?”

老尼姑問道:“穿著什麼樣的衣服?”焦公子說道:“中等的身材,上身穿藕荷色的小衣服,下身是絳紫色的裙子,金蓮也就在三寸之外。”老尼姑聞聽微然一笑,叫道:“公子,那不是外人,是陶寡婦的大姑娘,今年才十七歲,正在美貌青春,他還是你的師孃呢。”焦公子說道:“師傅,這得罰你。我何時又有這麼一位師孃?”老尼姑說道:“我又不與公子你玩笑,黃昆黃二爺是你的老師不是?”焦公子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前者娶師孃的時候,前去隨人情,當時看見未甚留神。不錯,正是自己的師孃。”焦公子有心上師傅家去,又怕黃昆,眼珠兒一轉,遂叫道:“老師傅,方纔我師孃與我很有心情,大概他是不認識我啦。咱們來一個將錯就錯,我要上我師傅家去,倒有些個不便,你要能夠給我成就好事,必有重賞。”說着話,由腰中掏出十幾兩散碎銀子,又說道:“老師傅,先以些許奉敬你作爲香資,事成再爲重謝。”老尼姑一見銀子,眯嘻着眼睛,叫道:“公子爺,這件事情我可不敢大包小攬。”說着話伸手接過銀子,揣在懷中。焦公子說道:“煩師傅多多盡點力吧。”老尼姑說道:“公子爺,我必盡力而爲。”焦公子與老尼姑又耍笑了一回,遂回私邸而去,暫且不表。

單表陶氏娘子站在衚衕口,看見馬上的那位公子過去之後,回到院中,轉了幾個彎兒,心中思索:這位公子是誰呢?似乎在哪裏見過一般。可恨後面的那個人,不稱人心的家奴,打了馬一鞭子。陶氏正在院中自己搗鬼,忽聽大門有人拍門的聲音。

陶氏娘子問道:“誰呀?”門外面說:“是我。大姑開門來。”

陶氏一聽是女子的聲音,走進過道將門開放,一看原來是熟人,遂說道:“哪一陣風將你老人家吹來啦?你怎麼老不來呢?”

老尼姑說道:“我們怎麼來呀?你們爺們一見了我們,便說我們是人中怪。我早就有心叫你到我那廟裏住些日子去,你在家作姑娘的時候,我常常因颳風下雨住在你家裏,終日說說笑笑,有多麼熱鬧!這兒雖然離着近了,倒不能常常見面了。大姑,你們爺們在家嗎?”陶氏說道:“他現在保鏢去啦。大師傅別往心裏去,他不論說什麼,你都看在我的身上,該着串門子,你只管來。”老尼姑問道:“保的是哪兒的鏢呀?”陶氏說道:“這趟鏢可遠啦,北口的鏢呢。”老尼姑問道:“得多少日子才能回來呢?”陶氏說道:“還得等些個日子呢,至少也得三四個月。”老尼姑說:“這可巧啦,我要借花獻佛。”陶氏聞聽,遂問道:“大師傅,什麼叫借花獻佛?”老尼姑一笑說道:“我們廟裏現在有一位公子送去一桌素齋,因爲他嬌妻死啦,杭州各廟都送齋給亡人懺侮。這桌素席勝似葷席,我們孃兒三個,如何吃得了呢?明天早晨,請你梳洗梳洗,到在廟裏去逛一逛,明天我來接你。黃二爺沒在家,你自己在家裏,出來進去一個人,不覺着怪悶嗎?並不在吃喝,你也散逛散逛。”陶氏因爲趙得勝拂袖而去,方纔又看見那位公子,正自悶悶不樂,遂說道:“明天我必然騷擾師傅。”老尼姑與陶氏娘子告辭而去。第二日預備了一桌葷席,先將焦公子請到庵內,老尼姑遂奔黃宅來請陶氏。陶氏早已梳洗完畢,陶氏娘子還是很外場,還拿了五百錢預備助香資之用。二人出了大門,將街門鎖好,夠奔觀音庵而來,進了觀音庵,到了禪房的內套間。陶氏娘子一看,乃是一桌葷席,俱是雞鴨魚肉,有兩個小道姑,募化的時候,常常住在陶氏的孃家,彼此都認識。陶氏娘子叫道:“老師傅,出家人何以妄言?這不是葷席嗎?”老尼姑一笑說道:“是葷強於素。”說着話,將陶氏娘子讓在上首,喝酒談話。老尼姑故意用風流話勾引,叫道:“大娘子!你新過門,爺們就走啦,擲下您一個人,連一個作伴的都沒有,你不想嗎?”陶氏娘子聞聽,嘆了一口氣說道:“我那丈夫他乃是一個武夫,對於舞刀耍劍,那是他的本行;要提起人生的興趣,他是毫不在意。並且他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我是受了媒人的愚弄啦。”老尼姑聞聽一笑,遂說道:“娘子好命薄也。”正在說着話的時候,套間的軟簾兒一起,進來一位衣冠楚楚的公子,陶氏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昨日晚間在衚衕所遇的那位馬上公子。老尼姑一笑說道:“有緣人來了。”陶氏說道:“貴客來啦,我可要走啦。”陶氏口中連連說走,目不轉睛的觀看焦公子,可並不站起來。老尼姑說道:“這不是外人,娘子你不必躲避,這就是送酒席的那位公子。誰也別客氣,坐在一處兒喝幾杯吧,都是有緣之人。”老尼姑說着話,一伸手將焦公子拉在座位上。左邊是老尼姑,右邊是陶氏,焦公子坐在當中,對面就是兩個年輕的道姑。焦公子入了座,陶氏假意仍要躲避的樣子,老尼姑說道:“娘子你真客氣。你看廟中都是誰?除去我兩個徒兒之外,哪有外人?實告訴你說吧,焦公子這桌席還是爲娘子你擺的呢。”焦公子此時急忙斟上一杯酒,雙手捧着遞到陶氏的面前,叫道:“娘子!如不嫌棄,請飲在下這一杯水酒。”陶氏假裝羞慚,接過了酒杯,遂說道:“謝謝貴公子。”焦公子說:“不敢當。”老尼姑又與焦公子斟了一杯酒,說道:“我替娘子回敬一杯吧。”焦公子接杯在手,一飲而盡。

如此推杯換盞,互相歡飲,一個是枉讀詩書,不知禮義的焦公子;一個是寡廉鮮恥,不顧天倫的賤婦人,到後來只落得身首異處。酒至半酣,老尼姑說道:“娘子,你方纔言說,黃二爺那樣的行爲,難道你年輕輕的,自己就不打個主意嗎?人過青春沒有少年,黃二爺對於夫妻之情那樣的冷淡,長此以往,你就甘心寂寞嗎?”陶氏娘子聞聽,面上一陣紅潮,說道:“師傅那大年紀,說出話來,逼得人無言答對。那麼師傅與少師傅,又當怎樣呢?”老尼姑聞聽,微然一笑說道:“我的傻大姑,我年輕的時候,就串百家門,無論男女,都得交際,人不是草木,還有沒情的麼?”說着話,老尼姑對着兩個小尼姑一擺手兒,兩個小尼姑會意,站起身形俱都走去。老尼姑隨後也站起身形,說道:“娘子,我要告便。”陶氏未及答言,老尼姑已經走出裏套間。陶氏方要站起身來,被焦公子伸手攔住,叫道:“娘子!何必這樣的避嫌?”陶氏本來是假意的要走,要是好人早就不能在廟裏與男子共桌而食了。陶氏被焦公子這一攔阻,正中心中之意,此時老尼姑與小尼姑俱都走了,房中只剩下陶氏與焦公子二人,四目對視良久,焦公子叫道:“師孃!你還認識我嗎?”陶氏說道:“我彷彿在哪兒見過貴公子,一時想不起來了。”焦公子說道:“黃昆黃二爺是我師傅,他娶你的時候,我還前去行人情呢。”陶氏此時心中這才明白,哪知這佛門淨地,竟作了淫婦淫夫歡樂場了。二人正在敘談之際,小尼姑與老尼姑俱各由外面進來,老尼姑眯縫着眼叫道:“公子爺與娘子,你二人稱了願啦,可別忘了引線之人。老身還要討娘子的賞呢。”陶氏說道:“大師傅包含些,不嫌我們,我們還能忘得了大師傅的好處嗎?”自此日起,焦公子每日與陶氏在佛門淨地行其穢褻之事,日子一長了,兩個小尼姑也得不着焦公子的實惠啦,每逢焦公子與陶氏來到了的時候,兩個小尼姑便唸叨閒話:“這是佛門淨地,不是專爲你們修的觀音庵。”

焦公子雖然不願意聽,也不好意思發作。陶氏說道:“公子,咱們有現成的宅子,爲什麼在這兒受他們這個窩心氣呢?明天你不要到觀音庵這兒來啦,簡直你就到我家去吧。咱們倆人也太胡塗啦,現放着獨門獨院,誰能干涉咱們呢?”焦公子說道:“黃昆可不是好惹的,他又與我有師徒之誼,倘若被他撞見,如何是好?”陶氏說道:“計算日期,最早也得四五個月。如今才二月有餘,人焉能來的了?現在你慮的過早。”他們二人在廟裏因爲受小尼姑的氣,遂移在黃昆的家中。初時焦公子每日到掌燈的時候去,天光一亮便走;後來膽兒越發的大了,因爲四鄰都是好人,也沒有人管這宗閒事。一個是色中的惡鬼,一個是水性楊花,二人正自如膠似漆。

這日正在吃早飯的時候,忽聽門外有人叫門的聲音,陶氏一聽,知道不是外人,正是玉面秀士趙得勝的聲音。就聽:“師孃開門來!師孃開門來!”陶氏嚇得魂魄皆驚,叫道:“公子,外面是黃昆的徒弟叫門,公子你暫且屈尊屈尊吧。”列位,焦公子與趙得勝都是黃二爺的徒弟,焦公子還到趙家村去過,彼此都有來往。在昔時,師徒這宗情誼,最重不過,焦公子一聽是師兄的聲音,他也嚇得無有辦法了。因爲人要做出無禮的事,不論有多大的勢力,他當時也虧心,這是一種天良作用。

焦振芳聞聽陶氏叫他屈尊屈尊,遂問道:“怎樣躲避?”陶氏用手指牀下的茶青帘兒,叫道:“公子你且鑽在牀底下,用茶青帘擋着你,他要是進來,也看不見。”此時趙得勝在外面叫門的聲音更緊了。你道趙得勝自那日負氣而去,爲何今日又想到他師孃這兒來呢?皆因爲黃昆臨走的時候,將家中一切之事再再諄囑,俱都託付在趙得勝身上,得勝自己一回想:“師孃不好,我師傅他老人家可並不知道。倘若他老人家若是回來的時候,好幾個月的光景,我若不來照應,還有可說,對於師孃的用度,我當然要問問。”趙得勝想到這裏,遂由家中拿了十幾兩散碎銀子,送來作爲度日零用之資,不想冤家路窄,正遇焦公子與陶氏在屋中共桌而食之際。此時焦公子鑽在牀底下,陶氏心中止不住直跳,氣息喘吁吁的,就與趙得勝開門來了。陶氏來到門前,假意問道:“什麼人大喊小叫的,這樣忙啊?”

趙得勝說:“是我,師孃。你開門吧,怎麼這半天才來開門呢?”陶氏將門開了說道:“正梳着頭呢。你不是不上我們家裏來了嗎?你又幹什麼來?”趙得勝說道:“我怕師孃沒有花的,特意前來與師孃送些錢來。”陶氏說道:“指親不富,看嘴不飽。沒有花的,將就着也得活着。”說着話,一伸手說:“錢呢?拿來吧。”趙得勝一見師孃頭髮蓬鬆,神色不正,說話的聲音,氣息迫促,並且用雙手叉着門,不叫自己進去,趙得勝用手微一推陶氏的胳膊,陶氏一閃身,趙得勝遂進了院內。

陶氏仍然在面前迎着說道:“你師傅不在家,你年輕輕的,上我這裏幹什麼?你要有錢留下,沒有錢我也承你的情了。”趙得勝並不理他,向屋中便走。陶氏見趙得勝夠奔屋門而來,陶氏更帶出神色不安的樣子,緊行幾步,自己先走到屋中,臉兒朝外,雙手叉着門框,叫道:“得勝!你不許進我的屋子。”

趙得勝說道:“我是你的義子,我進你的屋子又有何嫌?”走到門口,用手一推陶氏的左胳膊,便進了屋中。趙得勝這一進屋子,只見牀上放着一張墨玉石面的桌子,兩副杯箸,桌上擺着酒菜。趙得勝問道:“師孃,你自己吃飯,怎麼擺着兩副杯箸呢?”陶氏說道:“今天我吃飯想起你師傅來了。明天我還要預備三份呢,我在這邊兒喝一杯,再到那邊兒喝一杯,你管得着嗎?”趙得勝低頭向牀下一看,茶青的帳簾兒露着一塊粉嫩色的衣裳襟。英雄一下腰,捋住左腿,提出牀來,一看不是別人,正是焦知府的公子、自己的師弟焦振芳。英雄不由得怒從心頭起,一陣拳打腳踢,罵道:“焦振芳!你是禽獸不如!”

越打越有氣。焦公子因爲理屈,不敢還手。正趕上趙得勝用腳一踢焦公子,陶氏娘子上前一護庇焦公子,這一腳踢在陶氏身上,趙得勝見碰着了師孃,自己一怔神,焦公子乘此時爬起來逃出門去。臨走的時候,穿著一隻靴子走的,將燕雲快靴被趙得勝捋掉一隻。趙得勝低頭一看,拾起了燕雲快靴,叫道:“師孃!我師傅來了,以此燕雲快靴爲憑。”語畢揚長而去。

陶氏娘子一肚子委曲,自己將門倒着鎖了,奔向觀音庵,見了老尼姑,哭哭啼啼說道:“老師傅,我與焦公子之事,是老師傅你所成全,現在被趙得勝撞破,將焦公子暴打一頓。臨走之時,拿去焦公子的快靴,以備黃昆回來作證。我與焦公子大有妨礙,連老師傅也擔着干係。”老尼姑聞聽,眯嘻眼睛直笑,叫道:“大娘子!你太年輕啦,我由十五六歲慣作風流之事。你且止住悲啼,我自有良策。豬八戒擺陣,倒打一耙。你的丈夫何時迴歸,你有準日期嗎?”陶氏說道:“少者兩三個月,多者四五個月。”老尼姑遂在陶氏耳旁:“如此如此,必能成就你與焦公子之願,不用憂慮趙得勝。”又待了一個來月,在尼姑庵內,又與焦公子於庵內會晤。光陰似箭,到了四個多月,此時陶氏娘子頭也不梳,臉也不洗,衣履污穢,正在逢場作戲,預備自己丈夫回來。

這一日,忽聽門外敲打門環,叫道:“娘子開門來!”陶氏娘子一聽,正是黃昆回來了。自己不由的吃了一驚,遂來到院中說道:“我們當家的沒在家。誰呀?這麼大呼小叫的。”

黃昆答道:“是我。”陶氏故意先向眼皮上抹點唾沫,慢慢的開了大門說:“呦,當家的,你還回來啦?我打算見不着你呢。”黃昆說道:“這夠多喪氣?我是發財還家。”說着話,一指自己牽着的馬,說道:“你看着。”陶氏假裝擦了擦眼淚,並不言語。黃昆一看,陶氏青絲散亂,臉面有幾天沒洗的樣兒,衣裳非常的不乾淨,兩腳歪歪咧咧。黃昆一看,叫道:“娘子這是怎麼的了?爲何愁眉不展?莫非與街坊鄰居嘔氣了嗎?”

陶氏說道:“街坊鄰居誰好意思的?這都是你收的好徒弟。”

黃昆說道:“哪個徒弟?”陶氏說:“趙得勝。”黃昆說:“不錯,由六七歲就在我身旁學藝。有什麼話屋裏說去。”黃爺遂牽着馬進了院中,將馬拴在南小房柱子上,將被套搬在東屋暗間。陶氏上好街門,回到屋中,給黃爺沏着茶就哭哭啼啼。黃爺遂說道:“倒是怎麼一回事?”陶氏說道:“你頭天走後,你那好徒弟,第二天就來啦,拿着三個摺子,二兩銀子,放在桌子上啦。他問我作什麼飯,他要在我這兒吃飯,我就留他在這兒吃吧,他很能喝酒。”黃爺說道:“那是跟我學的。”陶氏又說道:“喝着酒他問我多大歲數,我告訴他十七歲啦。他說:‘我師傅今年五十多歲啦,你才十七歲。’我說:‘過家之道,何必在乎歲數呢?’他又說:‘人過了青春可沒有少年。師孃,我給你打一副鐲子吧。’我說:‘等你師傅來了再說吧。’他就與我眉目傳情,我說:‘得勝吃飯吧,別喝啦。’我也沒留神,他忽將我衣服拉住。這有一個憑據,你看看。”一伸手由被架底下取出裙子,遂說道:“你看看,兩根裙帶都斷啦。若不是我給他兩個嘴巴子,大喊東鄰西舍,他還不放鬆。臨走的時候,他言說:‘我師傅要回來,我用一隻靴襪作憑據。’就說由我屋中搜去的,就說我跟知府的公子有染。趙得勝走後,我一想,我們女子講的是三從四德,他是一個年輕的男子,將我如此的侮辱,我還有什麼臉活着?”說着陶氏由被格底下掏出一條繩子,又說道:“你看看,我都將套兒拴好啦。我有心一死,又怕對不起你,所以等了你好幾個月。我們婦人家,隨夫賤隨夫貴,這兩天我也想開啦。街坊李大娘每天買東西,問我買什麼不買?這兩天我心想你快來啦,你不是愛吃溜爆肚嗎?天天我求李大娘買點給你預備着,你要不來我自己吃啦。今天你回來啦,我作點菜,咱倆痛飲一回,也算夫妻一場,我誓不欲生。你臨走的時候,剩下的半壇酒,我還沒有喝呢。”陶氏說完,將菜做好,兩口子一喝,陶氏爲的是灌黃爺,黃爺雖然量大,他是逆心酒,工夫不大,就喝的有點醉了。列位,無論多剛強的男子,架不住婦人連哭帶尋死的一鬧,黃爺剛毅一世,也竟被一女子所朦。如今陶氏在黃爺跟前三行鼻涕兩行淚,尋死覓活的這麼一說,黃爺說道:“你可不要血口噴人。他打六七歲就在我跟前。”陶氏說道:“你真頑固不化。他六七歲才賽我大腿這麼高。如今他十七八歲了。”語畢,摘牆上的刀就要抹脖子,黃爺急忙將陶氏拉住了,遂說道:“娘子不要如此,我知道你是好人了。他吃飯忘了種地之人啦,由六七歲我便養活他,他娘在我嫂嫂院中,我嫂嫂待他如同親姊妹一般。我將小冤家,一日三餐,撫養長大成人。他家的產業,被當族霸佔,我託朋友與他仍舊索回十餘頃地,五十多間房子。這小冤家人獸心,我不殺他,誓不爲人也!”甩大氅將鋼刀一裹,出門而去。由東門外直奔趙家村,醉醺醺,氣憤憤,來到趙得勝的門首。

此時趙得勝家只僱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者看守門戶,四十多歲的一位婆子伺候老太太。黃昆打門,叫道:“趙得勝!”

老者將門開了一看,叫道:“黃爺!你回來啦。”黃昆問道:“得勝呢?”老家人說道:“現在東頭給趙姓了事去了,我給你請去。”黃昆聞聽,遂向東而去,來到東頭一家茶館門首,聽趙得勝在那裏高談闊論。黃爺一聽,趙得勝說道:“二伯父,你有長者之風,三哥你們爺倆斜對門,一輩官司三輩仇。俗語說的好,能惱遠親,不惱對門;能惱對門,不惱近鄰。再說爲地畝打官司,衙門專想太平錢,爲什麼咱趙家的錢給衙門送去呢?二大爺與三哥,咱們三家的地在一處,你們一家二三畝,我那塊六十四畝,二面四十弓的地頭,耕地之時,你們一家多耕我一攏,不要緊,霸地三年,不如多種一畝。二伯父你老是長輩,總得容讓他,三哥你也別死心眼兒,你們兩家之地,都夠了不就行了嗎,千萬可別成事。”黃爺在外面聽得真而且真,黃爺心中思索:“小冤家說仁義講道德,爲什麼不做人事?你怎麼辦那宗事呢?多虧我的賢妻,要不然黃昆帶了綠帽子啦。”

黃昆思索至此,叫道:“得勝這兒來!”趙得勝一看是老師,遂說道:“三哥,二伯父,我師傅來了,你們的事算完了。”

又對黃昆說道:“咱爺倆家去吧。”爺兒倆遂向西去,走到一個小雜貨鋪門前,黃昆遂一抖大氅,亮出朴刀。可惜年過半百的黃爺,不及十七歲的童子,趙得勝的本意,打算將黃昆讓到家中,爺倆喝着酒,含而不露的提一提,以後不叫黃爺出外,也就算完啦,聲張出去都不好看。豈知走到小鋪前,黃爺叫道:“得勝慢走!”掄刀就剁。口中叫道:“小冤家!可惜我撫養你十載之久,不想你人面獸心!”趙得勝聞聽,遂說道:“師傅,我有下情回稟。”黃昆說:“我先剁你幾刀再說吧。”大朴刀嗖嗖向趙得勝劈剁,恨不能一刀見血。此時苦壞了才義雙全的趙得勝,手裏又沒有兵刃,也不敢還手,只可閃展騰挪,好在黃爺有點醉意,朴刀剁下去不大準,明晃晃的朴刀上下翻飛。雜貨鋪掌櫃的是一位山西人,膽量最小,叫道:“我的親孃哪!我的鋪門口要出人命,我這雜貨鋪兒可要荒了。”此時趙得勝身背後靠着立柱子,無有退步之地,黃昆縱起來,挾肩帶背一刀,咔哧一聲,將兩搭的柱子,剁進去了半尺餘深。趙得勝一抽空,向村外跑去,黃昆用力拔出刀來,在後面便追,追出村口外半里來地,迎面一個小樹林子,趙得勝遂跑入樹林之中,黃昆追到樹林子,不見趙得勝的蹤影。黃昆回到村中,先奔趙得勝門口,叫道:“趙得勝家來了麼?”趙得勝的老孃說道:“黃二爺爲何生氣?”黃昆在雜貨鋪門口剁趙得勝之時,早有鄉親與趙得勝的母親送信去啦,所以趙得勝的母親知道黃昆生氣。黃昆由村外回來,找到門上,趙得勝的母親說道:“未在家中。”黃昆回到小鋪門口,拾起大氅、刀鞘,回家而去。來到家中,陶氏問道:“怎麼樣啦?”黃昆說道:“便宜小冤家了,剁了好幾十刀,未曾將他剁着。”陶氏娘子又撒了一回嬌,說:“我決不能活啦。”黃昆說道:“娘子不要如此,我還去找他呢。”一夜晚景無書。第二日清晨,吃早飯的時候,陶氏娘子又假意殷勤,將黃昆用酒灌醉,黃昆又拿朴刀去找趙得勝。此時趙得勝在親朋家躲避,託人回家告訴了老孃,就說在朋友家暫且藏幾天,並要十兩二十兩銀子零用。黃昆每日吃完了早飯,便去找趙得勝拼命,一連找了十數趟,趙得勝之母,見了黃昆便請黃昆進宅內吃茶,黃昆也不進去,日子一長,氣兒也就消了。自己心中暗想:“趙得勝自六歲與我學藝,品行不惡呀。再說我若將他用刀劈死,倘若打上官司,官要一問,並沒有什麼證據。”黃昆對於這檔子事也就不十分追究啦。黃昆每日吃完了早飯,便上鏢局子去串門子。

陶氏趁着黃昆往鏢局子串門去的工夫,將街門倒鎖,仍到觀音庵與焦公子相會,並請老尼姑與他們出主意。陶氏便對老尼姑道:“老師傅,咱們這個計策鬆了,黃昆也不找趙得勝去了。久後他師徒一和美,與我們大有妨礙。”焦公子說道:“老師傅,你能叫我們二人爲長久夫妻嗎?”老尼姑說道:“這個事可就費了手續啦。若能叫娘子與公子白頭到老,無憂無慮,可得豁得出去工夫,還得多花幾個錢。”焦公子說道:“那倒無妨,只要你有法子辦,我就能拿錢。”老尼姑說道:“少爺上回所許的謝禮還沒給呢。”焦公子說道:“只要我二人若能得爲長久的夫妻,我必謝你五百兩。”老尼姑說道:“少爺,我們這個廟裏可有神佛。”焦公子說道:“老師傅,許願要不還,叫我死在亂刃之下,我決活不過今年去。”老尼姑一笑說道:“不過是笑話,少爺你就賭這麼重的誓。”遂就對焦公子說道:“少爺與我兩個徒弟們時常說,你們那個細脖子王教師他會越房越脊。少爺遲兩天,帶着那位教師,到你綢緞店裏串門子,叫王教師看好道路,然後到夜晚挖窟窿,偷綢緞店的衣緞與掌櫃的衣服。少爺你別露面,叫綢緞店的掌櫃的報盜,正屬錢塘縣所轄,縣裏必派馬快驗盜拿賊。遲個三兩天,你再叫王教師到你的估衣鋪去偷估衣,然後再偷雜貨鋪,多作些盜案。你再到縣衙門,你就說:‘縣太爺,怎們單獨我的買賣老被盜呢?你要不給我拿賊找東西,我可就要上告了,叫府裏辦啦。’知縣必然央求你。”焦公子聞聽,遂照計而行,將這件事辦完了。老尼姑又與陶氏娘子說道:“你再找個本家,如此如此,準能將黃昆置於死地。”陶氏聽了,果然去到陶家堡,找了一個陶三小,他本是土棍,硬認爲親哥哥,叫他就去到縣衙門擂鼓聲冤。縣太爺升堂問道:“你爲什麼喊冤?”陶三說道:“因爲上了媒人的當,將我妹妹許配外鄉人黃昆。過門十幾天,就有十幾個大漢到我妹子家裏分東西,所分的俱是綢緞金銀細軟的對象,分東西的時候,黃昆每次分四分之一。我妹子一看有些形跡可疑,就勸黃昆,叫黃昆改邪歸正,他不但不聽,而且時常打罵,我妹子被打罵不過,才哭回家去,言說此事。小人一聽黃昆這宗行爲,必是江洋大盜,將來必然受他株連。小人的妹妹出閣之時,小人並未在家,小人的老孃受了媒人的愚弄,所以現在出首。”知縣一聽,氣得顏色更變:“怪不得這十餘天就出了三個案子,原來是黃昆所爲。”於是硃批,飛籤火票捉拿大盜黃昆。捕快都頭請安說道:“黃昆叫神拳無敵將軍,下役拿他不了。”縣太爺將驚堂木拍得亂響,將籤票擲在當堂地上,說道:“你們當捕快是作什麼的?竟敢說不能捉拿黃昆嗎?你們一定是與他有關係!限你們三天之期,如不將黃昆捉到,必然砸折你等的腿。”捕快都頭無法,大家商議:“黃昆武藝超羣,不能以力敵。咱們將他請來喝酒,將他灌醉了再拿他。”

衆人商議已畢,遂派了一個能言的夥計,拿著名帖去請黃爺。陶氏娘子出首喊冤已畢,焦公子早打點好了人情啦,案後聽傳,喊完了冤仍然迴歸家中,對於黃昆虛情假意,伺候酒飯,也不露聲色。黃爺剛要喝酒,聽外面有人打門,叫道:“黃爺在家嗎?”黃昆出來一看認的,正是班上的夥計,姓李名三。

黃爺說道:“李三你幹什麼來啦?”李三說道:“現在我們三班都頭,打發我來請您喝酒去。”黃爺說道:“請也不能當時去呀,明後天再去吧。”李三說道:“不是專爲喝酒。我們班頭將大杆子的十招進手,忘了三手,大家都想不起來,有人說黃爺回來啦,請您一來爲喝酒,二來爲求您傳授杆子。”你道何爲十招進手呢?就是滑、拿、蹦、扒、軋、劈、砸、蓋、挑、扎。黃爺一聽,請他去傳授武學,遂說道:“行,這有何難?”

復又走到屋中說道:“娘子,將傢伙收拾了吧,我去到縣裏吃飯去。”穿上了大衣服,隨着李三,到快班房。衆人說道:“黃教師來了,請裏邊坐吧。你出外作買賣回來啦?”黃爺說:“回來啦。哪位忘了杆子的招數啦?”衆班頭齊聲說道:“你先喝酒吧,杆子的招數不忙,短不了求你指教。”黃爺說道:“衆位說的哪裏話?咱們是自己的弟兄。”於是黃爺入了座。

三班都頭用酒一灌黃爺,黃爺本是下坡酒,一灌就醉。酒至半酣,壯班又來了六位夥計,叫道:“黃爺!我們每人敬你三杯。頭的酒你喝啦,我們的你也得賞臉。”黃爺說道:“喝。”

喝了壯班的酒,捕班又來了六位,遂說道:“黃爺,你擾了他們的啦,你也得擾我們的。”黃爺說道:“每位擾三杯。”捕班的剛喝完了,又來了六位快班,也是每位三杯。此時天也到了掌燈的時候啦,黃爺喝得酩酊大醉。都頭說了一聲:“捆!”

夥計將黃爺捆好,當時報告縣太爺,縣太爺夜審黃昆,升了大堂。

將黃爺搭到大堂之上,縣署公廳的風一吹,值掌站班的喊道:“醒醒!”黃爺醉眼朦朧一看衆人,縣官升了大堂,自己是繩鎖加身,英雄不由的一怔,跪在堂前說道:“縣太爺,爲何鎖拿小民?”錢塘縣一拍驚堂木,遂說道,“大盜黃昆!你手下有多少江洋大盜?在錢塘縣作了多少案子?還不從實的招來!”

黃爺叫道:“縣太爺!口角留德。民子就知道保鏢爲生,不知道什麼叫坐地分贓。太爺你派差役去查,我保的是某號之鏢。”

縣太爺問道:“黃昆,你回來多少日子了?”黃爺說道:“小民回來一個多月了。”縣太爺問道:“這一個多月,你什麼事做不了?”黃爺說道:“是何人將小民告了?有何爲憑?”縣太爺將焦公子託人招陶氏所寫的狀紙,並將陶三小與陶氏出首報告之事,俱都告訴了黃爺。黃爺說道:“我沒有內兄。”縣太爺問道:“黃昆,你妻子苦苦的勸你,你不但不聽,你反倒打罵你的妻子,你的妻子被逼不過,跑回孃家去,你的內兄出外剛纔回來,這才知道此事。你坐地分贓,你都不高明,你告訴你的夥計偷民戶呀,爲何單偷焦少爺的綢緞店、估衣鋪、雜貨鋪?連本縣都擔待不了呀。”黃昆一聽這一片言詞,在大堂上機伶伶打了一個寒戰:“焦公子失盜,陶氏報告自己,一定是陶氏與焦公子有染。我可冤屈了我那仁義道德的徒兒了。”黃爺有心要在當堂將陶氏水性楊花,焦公子酒色之徒,在縣太爺面前訴明;又一想,憑浙江紹興府黃昆,在大堂上說出這樣不人物的話來,豈不愧死?思索至此,遂對縣太爺說道:小民之婦,年輕無知,他告小民坐地分贓,贓物現在何處?”縣太爺哈哈一笑,遂說道:“三班人等,前去東門外搜贓物去。”萬惡的淫尼,早將估衣綢緞包了兩個包袱,與陶氏娘子送去了。

馬快班頭去不多時,一個人揹着包袱,兩個人在後跟着,來到大堂之上。遂說道:“回稟老爺,差人到黃家搜翻贓物,在箱子之中,搜出兩個包袱,俱是估衣綢緞。”縣太爺一聲吩咐:“傳估衣鋪、綢緞店掌櫃的。”綢緞店與估衣鋪掌櫃的來到大堂之上,綢緞店掌櫃的說道:“回稟縣太爺,你看這緞子上有我們的字號。”估衣鋪掌櫃的說道:“回稟縣太爺,我們估衣上都有碼子,十兩的號二八,俱都如此。司有一宗,我們丟的還多,這並不夠數兒。”綢緞店掌櫃的也說不夠所失之數。又打開了那個包袱,也是綢緞、估衣,內中還有綢緞店孫掌櫃自己的衣服。兩包袱共合二十多件綢緞,綢緞店丟有六十多件。

縣太爺叫綢緞店將緞子暫且領去,容後再破了案,追出贓來的時候,再前來領物。估衣鋪也是如此。縣太爺問道:“黃昆,綢緞店掌櫃的與你有仇沒有?”黃爺說道:“無仇無恨。小民實在沒做此事。”縣太爺哈哈一笑,遂說道:“出首的,認贓的,俱都有證人,你還敢刁賴?若不動刑罰,量你也不招認。”

遂叫道:“左右,將黃昆重打八十大板!”這八十大板,將黃爺打的皮開肉爛,死而復生。縣太爺問道:“大盜黃昆,你手下有多少匪人?姓什名誰?速速招來,以免你皮肉吃苦。”黃爺說道:“小民就知道保鏢爲業,安善爲本。”知縣將驚堂木一拍,遂說道:“請大刑!”衙役等立時將鎖鏈夾棍取過來,俱都放在大堂之上。平日衙門內的官人,俱都與黃爺是朋友,到了這個時候,可就沒有交情啦。叫道:“姓黃的,招了吧!”黃爺仍是分辯,縣太爺咐咐將黃昆上了夾棍,將黃爺上了頂多五成刑,黃爺就死過去了。衙役遂將夾棍慢慢的鬆開,用涼水噴頭,黃爺甦醒過來,知縣說道:“黃昆你要不招,本縣要用非刑拷問。”黃爺心中暗想:“不怕仇人,就怕仇官。”黃爺叫道:“縣太爺!你一輩爲官,輩輩爲官。坐地分贓,我爲首,可沒有夥計。”知縣說:“你先畫供吧。”黃爺哆裏哆嗦畫了供,砸鐐收獄。前清的獄規,每頓飯兩個小饃饃頭。黃爺在監獄之中,外面無人知曉,每日只靠着兩個小饃饃頭度命,這且不提。

且說焦公子自從黃爺下獄之後,每日與陶氏肆無忌憚,貪歡取樂。老尼姑這日到了陶宅,問道:“焦公子,你爲何不急速把黃昆即刻害死呢?倘若日子一長了,黃家知道黃昆下獄,煩出門子來,將他救出去,豈不誤了你與陶氏終身的大事?”

焦公子說道:“還是老師傅有遠慮。”於是自己帶了四百兩銀子,奔錢塘縣而來。到了縣衙,直接進了監獄,面見管獄的朱四頭,遂對朱四頭說道:“四頭,我託你點事。大盜黃昆與我作對,他專叫他的夥計偷我,我煩你在暗中將他害了。我這裏有點心意。”語畢,將銀子放在朱四的面前說道:“這是四百兩。”朱四說道:“大盜黃昆現已問成了死罪,不久就要出紅差啦,你何必花錢呢?你拿四百兩銀子,小人也不敢收,小人天膽也不敢在私下裏害人。”焦公子聞聽,把臉向下一沉,提起銀包,拂袖而去,仍然夠奔黃宅。過了幾天,老尼姑假意到黃宅串門子,問焦公子道:“黃昆之事怎麼樣了?”焦公子說道:“朱四不敢辦。”老尼姑說道:“你怎麼這樣胡塗呢?你是府臺大人的少爺,他敢收你的銀子嗎?你派一位別人去就行啦。貪贓枉法,是多大的罪孽?他焉能敢辦呢?”焦公子聞聽,這才恍然大悟,遂說道:“若不是師傅高才,吾哪裏想的到呢?”老尼姑走後,焦公平遂託了一個刀筆,此人名叫李鐵筆,二人當面講的,四百兩銀子,必將黃昆害死在獄內。李鐵筆收了焦公子四百兩銀子,遂來到縣衙,見了朱四頭,言明三百兩銀子害死黃昆。朱四頭說道:“焦少爺親自來的,要花四百兩銀子。你花三百兩就要辦事?”李鐵筆說道:“我還能白跑嗎?

實話對你說,我淨落一百兩銀子。我這一百兩銀子不能白落,我給你出主意害黃昆,連病呈也不用遞。”朱四頭說道:“你出什麼主意呢?”李鐵筆說道:“黃昆此時無有通達信息之人,他這宗案子,也沒有人敢與他送飯,你就給他斷了飲食,他七天準得死,然後一報告,錢算落下啦。這件事還不缺德,他出紅差是殺罪,這樣他還落一個整屍首。”朱四說道:“咱就這樣辦吧。”於是監獄裏的大小夥計等,分了二百兩,管獄的朱四頭落了一百兩,黃昆從此就斷了飲食。三天水米未進,又加以身上板子夾棍之傷,大丈夫刀槍不怕,飢餓難當,只餓得七竅生煙,遂叫道:“上差老爺們!給我點涼水喝。”看獄的說道:“姓黃的,你自從打了官司,您連一文錢都沒拿出來。獄裏也沒有井,您等打了井再喝吧。”正在此時,就聽看獄門的說道:“二頭,別說閒話,朋友來啦。”這人進了獄門,向黃爺說道:“咱們都是朋友,您打了官司啦,我們實在無法照應您,誰也救不了您。現在您有朋友來看您來啦,要是別人我們就不叫他見啦,誰叫咱們是朋友呢?”黃爺說道:“是何人前來探監?”這個獄吏說道:“姓趙名得勝。”黃爺說道:“叫他進來吧。”

你道趙得勝被黃爺擠兌的在朋友家住着,忽然聽說此事,趙得勝遂回來見了他的老孃,放聲大哭說道:“母親,我師傅現在被我那下賤師孃害的身入監牢,問成了死罪,此事必是焦公子從中所爲。母親,咱娘倆的生命都是我那恩師所救,將兒撫養十載,要回家產,若不然,母親與孩兒早就沒有命啦。孩兒打算豁出咱們這幾十頃地,我要與我恩師動動官司。”趙老太太聞聽,遂叫道:“吾兒,有恩不報非爲君子。無奈大清的律條,既已問成了死罪,怎能更改呢?咱們這點財力,買不了這樣的案子。你先拿着三二百兩銀子,到獄中先運動運動獄吏,叫你師傅別受罪。此外再與獄卒們三二兩銀子,叫獄卒們與你師傅買些吃食,然後再爲設法。”趙得勝遂包了二百兩銀子,另外又包了二十多兩散碎銀子,來到了錢塘的監獄裏,打聽了黃爺的案子,然後拜見管獄的頭目。趙得勝與管獄的頭目見了面,叫道:“上差,現在獄裏收着一股差事,姓黃名昆,那是我的師傅。我打算與他老人家見上一面。”管獄的頭目說道:“不行,不行,現在查獄的老爺們查的太緊啦。前者有我們的親戚打了官司,我去談了談話,被查獄的老爺撞見了,受了一頓申斥。”趙得勝說:“老爺,我有點薄禮,你給擔點不是吧。”語畢,由腰間掏出一大封銀子,雪花白二百兩。管獄的一見銀子,遂說道:“黃爺都與我們是朋友,你既與黃爺是師徒,咱們也是朋友。此事我一人也不敢專主,把二頭請來,先商議商議。”於是打發小夥計將二頭請來,大頭對二頭與趙得勝二人一介紹,說道:“這是趙少爺,現在要探監看看黃爺。這兒有點小心意。”用手指着二百兩銀子。又說道:“這是給大家買一雙鞋穿的。”二頭說道:“這有何難?我先到裏面言語一聲。”二頭遂到裏面,一看吏卒正與黃昆說損話呢,故此二頭當時相攔說道:“朋友來啦。有你一位徒弟趙得勝前來探監,黃爺見嗎?”黃昆此時餓得將死,恨不得一見親人呢,遂說道:“請你將他帶進來,我師徒見上一面吧,我黃昆死後也忘不了大恩大德。”二頭遂將趙得勝帶到死囚牢內,趙得勝一見恩師蓬頭垢面,好似活鬼一般,牢中臭味難聞。趙得勝跪在黃爺面前說道:“老師受這樣之罪,弟子來遲,實在是弟子不知。”大英雄黃昆此時淚如雨下,遂說道:“爲師實在對不起你,我拿刀找你一十三次,你不記爲師之仇。”趙得勝也哭得淚如雨下,遂說道:“師傅的大恩大德,弟子豈敢忘去?以前之事,都是我那下賤的師孃之過。”黃昆叫道:“得勝兒!爲師三日夜一口水都未進,你叫獄吏給我一口涼水喝吧,我此時幹得說不出話來啦。”趙得勝遂回頭叫道:“上差!你賞給我恩師一口水喝吧。”獄吏說道:“趙少爺,黃爺有夾棍之傷,不能喝茶。白水衝紅糖,能愈夾棍之傷,紅糖能活血。”語畢,獄吏端過來一碗紅糖水。大英雄黃昆,接過水碗,淚如雨下,眼淚都灑在碗中啦,因爲渴的難受,眼淚糖水俱都喝下去了。

獄吏又給拿過來一包點心,黃昆糖水就點心,三日得此一飽。

趙得勝叫道:“老師!你畫了供沒有?”黃昆說道:“我畫了供啦。”趙得勝說道:“你爲何畫供呢?”黃昆叫道:“孩子,人心似鐵非似鐵,官法如爐真是爐。八十大板打得我皮開肉爛,夾棍夾在身上,暈死過去數次,焉能受的了呢?”此時獄吏見他師徒說話的工夫太大啦,不耐煩催出了死囚牢獄。趙得勝低聲說道:“師博你存心忍耐些時,孩兒三日之內,救你出牢獄。”

黃昆說道:“得勝兒呀,你與老夫所學的工夫,沒有盜獄的本領,你救不出我去,你的小命也就饒上啦。”趙得勝說道:“我怎麼沒有盜獄的能爲呢?我必要救你出獄。”黃昆說道:“此事萬不可爲。”趙得勝說道:“孩兒不能辦得到,此事誰能辦得到呢?”黃昆說道:“你勝三大爺他能辦的到,可惜現在已經回家啦。若是你哥哥黃三太在此,他的學業雖不能盜獄,他可能聘請高人,他也認識俠劍客。除去此二人,誰也不能下此死力來救爲師。”趙得勝說道:“我勝三大爺現在哪兒居住呢?”黃昆說道:“住在直隸莫州古城村。”趙得勝說道:“老師,直隸莫州離此太遠,我黃三哥不準在鏢局內,這二人都來不及了,等他們來到,你就出了紅差啦。你放心吧,這三日之內,孩兒若救不出恩師,孩兒誓不生存,願與義父同歸地下。老師你存心忍耐些時吧。”語至此,吏卒已經進了牢獄中,趙得勝由袖中抽手巾包兒,將包打開,裏面是二三十兩散碎白銀。

趙得勝叫道:“上差老爺們,你多作德吧,與我師傅結個鬼緣,他欲吃什麼,就給他買點什麼。我今年十七歲,決不忘老爺們的大恩大德。”獄吏說道:“你就望安吧,黃爺自有我們照應呢。我們在飯館內有摺子,黃爺吃不吃,每日三餐,必給送到。”

黃爺問道:“得勝,這個手捧子,你可以叫他們與我卸下去。”

趙得勝聞聽此言,遂與獄吏一要求,獄吏說道:“這有何難?”

當時下了捧子。趙得勝說道:“你多忍耐吧,孩兒走了。”黃昆叫道:“得勝兒!你且回來,爲師尚有幾句言詞。”趙得勝迴轉身軀,黃昆在趙得勝耳邊低聲說道:“盜獄之事千萬別辦,你的學業不成。爲師還活五十多歲嗎?半百有餘,死也不爲夭壽了。”又大聲說道:“爲師只有兩個親人,黃三太與汝。三太是我侄兒,你是我螟蛉義子,又是我的徒弟。可惜三太未在跟前。我死之後,你將我埋在地邊兒上,買一口十兩八兩的柳木白皮材足矣。千萬好好孝敬你的老孃,武學只求強身體足矣,不要恃勇械鬥。逢年遇節,與爲師燒一點紙。還有一件要事,爲師出了紅差之後,千萬央求官人,花錢僱人將爲師的首級縫在屍上。別的千萬別辦。”語畢,淚如雨下。趙得勝叫道:“恩師忍耐光明吧!”又低聲在耳旁說道:“你放心吧,三日之內我若救不出你去,孩兒也就不活在這昏亂的世上了。”語畢,出了牢獄。回到家中,自己喝了兩杯悶酒,躺下就睡,睡的這個工夫不小,趙得勝的老孃,將他喚醒了,喝了點菜,吃了點東西,候到日落之時,也快關城打點啦,趙得勝收拾利落,帶上鋼刀百寶囊,奔縣城而來。順着馬道進了縣城,來在獄門之外,獄門已經緊閉,獄牆甚高,如此兩夜,未能上了獄牆。等到第三夜四更半天,又奔縣城的馬道,被勝爺看見。勝爺第三次盜獄,未見賈明,遂奔了錢塘縣,又奔縣城的馬道,故此看見趙得勝。勝爺由背後跟下他去,到了窪內樹林叢中,趙得勝上吊,自言自語:“非勝爺與黃三太不能辦理。”勝爺一聽,這又是一件逆事,因爲他自己辦不了,急得要上吊,非我與三太不可。勝爺聽至此處,這才趕奔進前,由背後拍了趙得勝一掌,打着了火摺子問道:“你認識勝英嗎?我就是神鏢將勝英。”

趙得勝喜出望外,跪倒磕頭,細說根由。勝爺說道:“得勝,憑你的孝義,我必救你師傅。要將你拋開了,黃昆是我盟弟,我也得前去相救。等到晚間,我救了你師傅,我再領着你見三太,要不然叫三太知道了此事,他比你性情還急呢。我救我的盟侄也是三天沒有救出來呢。現在三太他們在錢塘堤破廟後呢,我今天也不便回去了,等到夜晚辦完了,我再領着你與你師哥三太等相見。”列位,勝爺與趙得勝在樹林中說話,想不到樹上有人竊聽,強中更有強中手,暫且不提。單說趙得勝解下繩套,同着勝爺回了趙家村。到趙家村之時,天氣微明,趙得勝敲門,家人出來將門開放,趙得勝叫道:“勝三伯父,請進去吧。”家人問道:“這是何人?”趙得勝說道:“不必多言,頭前領路。”趙得勝將勝爺讓到客廳,家人獻茶,勝爺喝茶休息,一日無書。到了晚間,趙得勝問:“勝爺,盜獄都用何物?”勝爺說道:“什麼都不用,我這裏都預備好了。”勝爺遂打開包袱,取出獨睡毯子,叫道:“得勝,你將你的傢伙,也帶着,俱都放在毯條之內,揹着同我進城。”趙得勝遂將自己的單刀零碎俱都包在毯條之內,背在身上,隨着勝爺進了縣城。天氣不過剛黑,爺倆進了縣城,找了個僻靜所在,休息了會兒,天到二更,爺兒倆這才奔監獄而來。

監獄的牆上,都是放着棗樹枝棘。來到獄牆的東面,趙得勝將包袱放在地上,打開了包袱,取出零碎東西。勝爺拾了毯條,叫道:“得勝,你可別離這兒,我將你師傅救出監獄,仍然打這兒出來。”趙得勝說道:“你請放心,我決不他去。”勝爺遂將毯條仍然拋到牆頭之上,掏出飛抓百鏈鎖,一抖飛抓抓住了牆頭,勝爺倒繩而上。到了獄牆上面,將獨睡毯條用手向下一按,壓倒棗樹枝棘,勝爺跨在獨睡毯條之上。趙得勝在牆底下一看,心中暗想:“不讀哪家書,不識哪家字。我要知道如此,我也能夠上獄牆啦。”就見勝爺在牆上,由腰內掏出問路石,先問了道路,然後摘下飛抓,帶在腰間。飄身下了大牆,拾起問路石子,帶在腰間,奔領班房獄吏住的房子而來。縱上房去,腳尖扣住陰陽瓦,用珍珠倒掛的工夫,溼破窗紙向屋中觀看。見一張八仙桌,左右各坐一人,外面坐着兩個人,牀鋪上坐着兩個人。勝爺一看左邊坐着這個人,大胡爪,就聽此人說道:“這不是二頭也在這裏麼,監獄之中,看更的人可就是咱們四個人,咱們吃的是陽間飯,當的是陰間差事,無事便無事,倘若有了事,便有身家性命之憂。要作官可作大官,當差可在大衙門當差,官大一級,可以壓死人。黃昆這案,可有點風聲,屈與不屈,是他當堂招認的,是縣衙門裏的事情,咱們應當的責任。惟有金頭虎這件差事,並不是應當押在縣裏的,無故的由府獄四更來天,偷着送到縣獄管押。府獄裏怕鬧錯,遂在縣獄裏;縣獄裏就不怕鬧錯麼?這就叫官大一級壓死人。

可有一宗,這兩件案子,黃昆是江洋大盜,金頭虎賈明是明夥執仗,拆擂臺,十幾條的人命案子,這兩案都與焦公子有關係。

前天焦公子親手提着四百兩銀子,叫咱們害死黃昆,咱們不敢接他的錢,再說咱們當一份差,爲四百兩銀子,屈害好人,也犯不上啦。咱們沒敢收他的銀子,臨走的時候,說了好些個不滿意的話。不用說,李鐵筆也是他托出來的。李鐵筆這筆錢是太平錢,七日餓不死,咱們也有說的,人家黃昆來了親近的人啦,咱們能夠攔阻人家送飯嗎?要是沒有送飯的,當然將他餓死,這一有送飯的,咱們就有言辭啦,七天餓不死也沒法子啦。

要能夠出法子橫止外面的送飯,那麼辦,咱們就管不着啦。這樣一來也不能害黃昆,咱們還使的是太平錢。”勝爺在房上一聽,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心中暗想:“無怪乎我在府獄中,三夜未能找着明兒呢,原來在這裏寄押呢。若不是救黃昆來,至死也找不着明兒了。”又聽那大胡爪的說道:“你們三位多辛苦,在黃昆與賈明那屋裏多留點神吧,千萬別懶惰了。”就聽那外邊坐着的那位說道:“黃昆在死囚牢第五間,賈明在第七間。今天賈明要酒要菜,我們說沒有給你預備,他張嘴就罵街,我還打了他幾個嘴巴子。這小子是死催的,他終日胡鬧。”

勝爺在外面點了點頭,心中暗說:“費心,費心。”又聽那個接着說道:“黃昆倒很老實,每日只是唉聲嘆氣。”勝爺聽到這裏,由房上下來,夠奔二道獄牆,二道獄牆甚矮,也沒有棗樹枝棘,勝爺縱身形上牆。正在八月底九月初的時候,金風陣陣,現一種悲慘的景象。來到獄房,只聽唉聲嘆氣的聲音,哭爹喚娘。老英雄長嘆一口氣,心中暗說:“看起來,就該存心忍耐,吃虧讓人。爲雞犬之爭,身入囹圄,豈不冤哉?”此時就聽賈明正自大呼小叫,勝爺心中暗想:“我先看看我盟弟去。”

勝爺走到第五間死囚牢,勝爺側耳細聽,就聽裏邊自己哀嘆說道:“蒼天哪,蒼天哪,何其報應不公!想俺黃昆,平生未做過虧心之事,何以遇着賤人陶氏與禽獸不如的焦振芳,竟爲姦夫淫婦所害。我黃昆死在九泉之下,也要活捉你們姦夫淫婦。”

勝爺啞然而笑,心中說道:“賢弟,賢弟,你是自取其禍,你五十餘歲,爲何娶十七八歲的婦人呢?我再看看我那傻侄子去。”遂又奔第七間死囚牢而來。就聽見第六間與第八間,也是長吁短嘆,有的說老孃妻子不能相見,有的說父母兄弟不能團圓,就聽賈明在第七間裏喊道:“小子門!喊什麼?悶了不會捋鎖鏈玩麼?再喊我就要罵你們哪!”老英唯心裏想:“傻小子還頑笑呢,到了什麼時候啦?”老英雄思想至此,心中思想:“若先救人,方纔那個黑胡爪的有話,叫他的夥計多辛苦,先到死囚牢去看看。倘若我動手救人,他們來了如何是好呢?豈不誤了事。沒有別的,我先將領頭班房的人捆好了,然後再來救人。”勝爺思想至此,遂仍夠奔二道獄牆,縱過了二道獄牆,奔領班房而來。

來到領班房門外,勝爺不由的打了一寒戰,原來屋中燈光沒有啦。勝爺心中暗想:“爲何他們將燈熄滅呢?獄裏向來終夜不能熄燈。”老英雄躡足潛蹤,走到門前,用手一推班房的門,並未關閉,隨手而開。勝爺走到屋中,掏出火折晃着一照,不由的呆楞楞發怔:這六個人俱都捆着呢,捆的非常之妙,兩個人的胳膊捆在一塊,腿也捆在一塊,六個人分爲三對,俱都在地上躺着呢。勝爺說道:“是何人捆的你們?”就見那大胡爪的口中有物,直哼哼。勝爺伸手由那大胡爪的口中掏出棉花,問道:“是何人捆的你們?”那大胡爪的說道:“連我們都不知道。我們正在屋中談話呢,進來了一個妖精,青臉紅髮,一身毛。我們剛要喊嚷,那個妖精伸手每人點了一下,我們便都上氣不接下氣了,讓他隨便捆綁。老爺子您救我們呢。”勝爺一聽,心中暗想:“我露了白啦。人家帶着假面具,救出人去,神不知鬼不覺。我是本來的面目,這六個人將來都能認識我。”

勝爺思想至此,遂說道:“班頭,你不收焦公子的四百兩銀子,不害好人,我今天淨救人不害人。”語畢,將棉花仍然塞於班頭的口內,仍然越過二道獄牆,走至五號死囚牢門前,勝爺不由的一怔,死囚牢的門已經大開。走到牢內,晃着火折一照,象鼻大鎖,擲在地上,黃昆蹤影不見。勝爺出了五號囚牢,奔二道獄牆,越過了二道獄牆,來至頭道獄牆一看,毯條仍然在牆頭上。勝爺掏出飛抓抓住獄牆,搗上了牆頭,單胳膊跨着牆頭,就見獄牆外那片樹林子東南角上,有一道白線。勝爺飄身下了大牆,奔樹林子東南角而來,那道白線已經蹤影不見。勝爺圍着樹林子繞了一匝,仍然不見其人,勝爺心中納悶:此人爲何這樣的快呢?勝爺又一想:“我在這兒發怔何爲?我回去救我侄子賈明去呀。”勝爺仍然回到監獄,再奔七號死囚牢。

勝爺一看,死囚牢門外蹲着一個黑影,定晴一看,原來是賈明蹲在那裏,口中說道:“我不嚷。”勝爺低聲叫道:“明兒!”

賈明一聽是勝爺的聲音,遂叫道:“三大爺!我不嚷。”勝爺說道:“誰救的你?”賈明說道:“我正納悶捋鎖鏈子呢,一道立閃似的,進到死囚牢中,紅鬍子藍臉,竹葉眉。他叫我閉眼,我就將眼閉上啦,唰啦唰啦,我的手銬腳鐐就下來啦。他說叫我在門外蹲着,千萬別動,必有高人來救我。”勝爺說道:“明兒,我聽說你下獄的時候,有人揹着你下的獄。你能行動吧?”賈明說道:“三大爺,我那是裝着玩呢,我能走。”勝爺叫道:“賈明隨我來吧。”爺兒倆奔二道獄牆,賈明先縱過了二道獄牆,勝爺隨後也縱過了二道獄牆,爺兒倆來到頭道獄牆。勝爺擡頭向獄牆上一看,勝爺說道:“明兒,可了不得啦,我進獄牆之時,牆上有一條獨睡毯條,爲的是出入的。現在毯條沒有了,棗樹枝棘最厲害不過,如何過去呢?”賈明說道:“必是被風颳下去了。”勝爺說:“不能,毯條兩頭有磚墜着,風颳不下去。”賈明說道:“咱爺倆砸開獄門吧。”勝爺說道:“若將獄門砸開,罪名可就大了。”爺倆正在着急之際,忽見由牆外"唰啦"一聲,獨睡毯條搭在原處,緊跟着又聽噗刺一聲,上來一人,周身白毛。賈明說道:“三大爺,妖精來了。”勝爺說道:“光天化日,豈有妖異之事?”勝爺遂向上問道:“什麼人?”牆上答道:“是我。”勝爺說道:“原來是歐……”

語至此,就聽牆上之人說道:“老哥哥,念緩念緩。”擺着手不叫向下說。勝爺這才明白原來是歐陽天佐,賈明也明白了,叫道:“豆腐皮!你可嚇壞了我啦,嚇了我一褲子尿。豆腐皮,你快將我三大爺繫上牆去,然後再繫上我去。要不然,我招呼着你的名子喊嚷。”歐陽大義士遂系下了絨繩,勝爺搗絨繩上了牆,飄身下了牆頭;歐陽大義士再將絨繩擲下來,金頭虎賈明也搗絨繩上了大牆,飄身而下;然後歐陽大義士,將絨繩提上來,纏成一個團兒,帶在腰間百寶囊內,也縱下牆頭,毯條可就不要了。歐陽大義士帶路,奔獄牆後的樹林子,歐陽大義士叫道:“勝三哥!他們爺兒三個俱在樹林子內。”勝爺問道;“那爺兒三個呢?”大義士說道:“三太在樹林子北頭,趙得勝在樹林子當中,黃昆黃二爺在樹林子南頭。昨天早晨趙得勝在樹林中上吊,你們爺兒倆個談話,我在樹上竊聽呢。老哥哥言說不叫三太知曉,候等救出黃昆再叫三太知曉。老哥哥與得勝回家,我就到錢塘縣堤破廟後,敗葦之中,找着三太等。今晚我帶領三太混進了城內,在一個大寺院內隱藏,候到二更已過,我同着三太奔縣獄而來。來到這個樹林子,吾將三太領到樹林子北頭,叫三太上了樹,我用繩子將三太拴在樹上。老哥哥,我黑夜與白天看一般遠,你上了獄牆的時候,吾就來到樹下啦。趙得勝看見我,他就要跑,我說:‘你不要跑,我複姓歐陽雙名天佐,勝三哥約我前來幫助救人的,你跟着我來。’他就跟着我來到樹林之中,我也叫他上了樹,我用繩子也將他拴在樹上。然後我再進了頭道獄牆,正趕上老哥哥在東房上珍珠倒掛,竊聽他們說話呢。我也聽明白啦,我先到第五間死囚牢,一看果然是黃昆,又到第七間,果然是賈明。比及老哥哥到了死囚牢,我早將班房裏的獄吏全都捆上啦。老哥哥又打算由死囚牢返回去捆人,我趁着那個空兒,就將黃昆救了,我手中有諸葛道爺的寶刀,將獄門大鎖俱都削落,救出黃昆去,將黃昆領到樹林之內,在南頭我扶着他上了樹,也將他捆在樹上了。然後回去又救的賈明。你再回去,賈明早在七號死囚牢門外等着呢。”

勝爺聞聽,這才恍然大悟。歐陽大義士將三太、黃昆、趙得勝俱都由樹上解下來之後,黃昆、三太、趙得勝俱都謝勝爺與大義士救命之恩。正在此時,就聽獄中一陣大亂,勝爺說道:“咱們趕緊走。”黃昆帶傷不能行走,趙得勝說道:“我揹着你老人家。”趙得勝背起了黃昆,蠻子將皮襖脫下來,假面具早已摘下去。勝爺在頭前帶路,爺兒六個奔錢塘縣城馬道而來,順着馬道上城,歐陽大義士打皮兜子之中,取出長繩一條,拴在垛口眼之上,趙得勝放下黃昆,倒絨繩而下,第二個賈明,第三個三太,蠻子又用絨繩將黃昆繫上,由上面送將下去,然後勝爺、蠻子將絨繩解下來,纏成一個團,帶在腰間,飄身而下。勝爺說道:“大家暫且歸在何處?”黃昆說道:“我的怨氣不消,二位仁兄既使我絕處逢生,我必報此仇,以解胸中之憤。我想焦公子必在我家,我回家看看;如果在家,我必要手殺姦夫淫婦。”蠻子說道:“若是回家捉姦,我可不管。”勝爺暗中用手一推蠻子,低聲說道:“黃昆此時倒無有什麼顧忌,三太臉最薄,你不要胡說。”勝爺遂又回頭向黃昆說道:“賢弟回家也好,我等相隨。”於是衆人遂夠奔東門外,仍是趙得勝揹着黃昆。此時已有四更來天,衆人到了黃宅,進了衚衕,黃昆叫道:“勝三哥!禽獸焦振芳若在我家,二位兄長打牢中將我救出,我手無寸鐵,怎樣辦理?”黃昆的意思,是要與勝爺借刀,勝爺有心不借,又怕朋友爲難。勝爺正在一怔神之際,得勝由背後抽出朴刀,叫道:“師傅,我這口刀雖不如恩師的刀,要殺人也像削瓜切菜。”黃昆接過朴刀,就要躍短牆。勝爺叫道:“賢弟且慢!賢弟你有傷在身,焦振芳全身的武術,你一人焉能行呢?”趙得勝叫道:“勝三大爺!我同我老師進去能行吧?”勝爺點頭。黃昆上了短牆,趙得勝扶着黃昆的腿,老英雄掙扎着越過了短牆,爺兒倆進了院子,夠奔南暗間窗戶外。黃昆此時氣兒助着,身體倒不覺甚痛苦,黃昆撕碎了窗紙向內觀看;黃昆這一看屋中,只氣得三尸神暴跳!見焦公子與陶氏二人對坐飲酒,陶氏娘子沒穿著汗褂,露着雪青的兜肚,繡着品紫的團鶴,赤金的兜肚練,水紅綢子底衣,沒扎着腿帶子,軟底紫繡鞋。焦公子也赤着背,穿著茶青的兜肚,紡綢的褲子。桌上擺着燒雞、燒魚、肉等食品。怎麼這般時候還飲酒呢?原來姦夫淫婦,由定更天就睡了覺啦,睡醒了一覺啦。焦公子說道:“娘子,我今日覺着心驚肉跳,毛髮悚然,肉似鉤搭。”陶氏說道:“你是身體弱了。”焦公子說:“不是。”陶氏又說道:“要不然就是餓啦,我也覺着有點心慌呢。”故此他們二人這纔起來喝酒。喝着酒,陶氏說道:“我與少爺你商量一件事。”焦公子問道:“何事?”陶氏說道:“咱們倆人的事,瞞不過去觀音庵的老尼姑去。頭一次你我並不相認,都是老尼姑的成全。後來兩個道姑氣憤,說閒話,才搬到我們家裏來。又被冤家趙得勝撞見,幸虧老尼姑用離間計,倒打一耙,與趙得勝和黃昆倆人拴成對兒。黃昆找趙得勝十餘次,都沒找着他,後來離間計又鬆啦,我們那口子也不找趙得勝去啦,隨後又用計纔將黃昆置於牢獄之中。但不知黃昆何時出斬?”

焦公子說道:“我已派人起動看獄的,暗暗將他害死。你放心吧,想此時黃昆早已死了。”陶氏與焦公子喝着酒,將如何定計,如何報案,如何花銀子暗害黃昆之話,二人滔滔不斷的說了一通。最後陶氏又對焦公子說道:“老尼姑這五百兩銀子,你既然應許他,至今爲何不給呢?”焦公子說道:“娘子你的記性真大,還惦記着這件事呢?我一文錢也不給他。他要和我要,我就與他瞪眼,我就說出家人不守清規,給人家出主意害人,非要錢不,咱們就來打官司。我就這樣一嚇唬他,他一兩銀子也不能要啦。”陶氏抿嘴眯嘻着眼,用手一指焦公子道:“你真不好惹,堂堂的公子爺,說了不算。這件事倒不要緊,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黃昆是外來戶,此處也沒有親戚當門家族,咱們倆人之事,不能有人干涉。惟獨趙得勝是黃昆的乾兒子,倘若他要使出法子來,暗中害咱倆人,你可有什麼法子?”

焦公子聞聽一笑,說道:“你爺們黃昆比趙得勝名頭大不大?我一個誣盜栽贓,就將他置於死地,小小的趙得勝,何足爲慮?小冤家那日痛打我那一場,我豈能忘懷?這件事仍由李鐵筆辦理,花錢買出兩個小偷,故意的犯了案,過堂之時,就說將贓都存在趙得勝家中,暗含着叫王七將贓物也放在趙得勝的家中。在大堂上趙得勝必然不認,派官人到他家裏去搜,將贓物由他家裏搜出來,他混身都是口,也難以分辯。然後再叫李鐵筆去到獄裏,花上三百兩銀子,將趙得勝害死獄中,你我定然高枕無憂了。”陶氏聞聽,微然一笑,遂說道:“公子真是高才。到了那個時候,公子爺可別厭故喜新,將我忘了。”焦公子說道:“我要將你舍了,叫我活不到天明。”陶氏說道:“公子出言太重了。”語畢,與焦公子滿上了一杯酒,遞到焦公子嘴邊上。黃爺聽到這裏,可氣炸了肺腑,轉身形夠奔外屋門而來,兩腳踹開外屋門。列位,黃爺雖然有傷在身,當時見此光景,火氣助着,應了一句俗語:猛虎雖瘦,雄心還在。踹開外間屋的門,奔南暗間而來,掀開了軟簾。姦夫淫婦一看,蓬頭垢面,猶如活鬼一般,手中擎着明晃晃的朴刀。兩個人正在歡樂之際,黃昆用手一指,遂說道:“禽獸的焦振芳,認識黃爺嗎?”說着話掄刀蓋頂就剁,焦公子躲之不及,用胳膊一搪,半隻胳膊落地,“噗咚”一聲。焦公子在牀上一腳,奔黃爺踢來,黃爺用刀一撩,右腿捱了一刀,連着一點肉皮,並未落下來。焦公子由牀上向下一撲,一隻手將黃昆的腿腕子捋住,用死力一點,竟將黃爺點倒。焦公子這是死力,故此將黃昆揪住,點了一個仰面朝天。黃昆翻身起來,焦公子仍未撒手,黃昆用朴刀照定焦公子的胳膊上剁了一刀,此時黃昆的氣力可不敵一進屋的時候了,這一刀仍未將焦公子胳膊剁斷,又照焦公子的面門上剁了一刀,焦公子這才撒了手。黃昆用刀一指陶氏,說道:“好你一個賤人!”此時陶氏由牀上下來,羔羊吃乳,跪在黃昆面前,叫道:“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無論如何,你都看在我年輕無知。”黃昆的刀向下一剁,陶氏便圍繞着黃昆跪着爬,用手託着黃昆的刀,黃昆此時不覺心軟手軟,刀不忍下落。趙得勝站在外間屋說道:“義父,您老人家若饒了他,他可不會饒咱爺們。若只殺焦公子可得償命。”黃昆叫道:“得勝兒!你看着辦吧。”趙得勝在外屋說道:“陶氏身上可曾穿著衣服?”

黃昆在屋中這才用刀尖挑起陶氏的汗衫,遂說道:“賤人,你將衣服穿上。”陶氏不敢違命,遂將汗衫穿在身上,仍然跪在地下,苦苦的哀求。趙得勝掀起軟簾進了屋中,陶氏說道:“得勝徒兒,你若有好生之德,可憐之情,替我勸一勸你的師傅,將我饒了。求你休記前嫌,幫着你師孃,再說幾句好話,留下我這條性命吧。”趙得勝說道:“師孃,求情不難。這不是當着我師傅之面,師孃你要秉天理良心。我師傅走後,您留我在家中吃飯,喝着酒,是你調戲我還是我調戲你?你要實話實說與焦振芳有染,是在你的孃家認識,還是在黃家呢?究竟是何人的介紹?要你明言。”陶氏遂將調戲得勝及尼姑介紹焦公子等事,詳細說了一遍。黃昆這才明白方纔陶氏與焦振芳所說誣良爲盜之事,俱都是鄰居尼姑庵的老尼姑所爲。趙得勝叫道:“師傅!你聽見了沒有?此事怎麼辦吧?”黃昆說道:“全憑徒兒你處治吧。”趙得勝聞聽,雙眉倒豎,伸手捋住陶氏的青絲,就聽噗的一聲,只見身首兩分,一腔子熱血,激了黃昆與趙得勝師徒一身。趙得勝又將焦振芳的首級割下,打開焦振芳的頭髮,又將陶氏的發也打開,兩個人頭系在一處,拴在窗櫺之上,又將兩個死屍,俱都挨在一處。

爺兒兩個由屋中出來,仍然由短牆上跳出,黃昆此時心中非常痛快,身上的傷倒不似出獄時之步履艱難了。趙得勝與黃昆來到外面一看,勝爺與金頭虎賈明、黃三太在外門等候,惟獨不見了大義士歐陽天佐。黃昆叫道:“勝三哥!姦夫淫婦已經殺了,小弟胸中之氣已出。”黃三太一見黃昆與趙得勝滿身是血,早就明白了,也不便詢問。金頭虎在旁說道:“黃三哥,你看短了一個人,你還發怔呢?”黃昆這才問道:“勝三哥,歐陽大爺哪裏去了?”勝三爺見問,不由的長嘆了一口氣,遂叫道:“黃賢弟!愚兄是一事未已,一事又來。歐陽兄與我孩提相善,肩不離背,背不離肩,他是俠肝義膽的行爲,除惡務盡,見善必爲。現在錢塘縣出了七個奇案,俱都是失去少婦長女,姑娘與嫂嫂在一個屋中安歇,第二日門窗俱開,姑娘便沒有了。或是姊弟在一個屋中睡覺,第二日也是如此。還有丈夫不在家,丟了媳婦的,兒婦與婆母在一個屋中安歇,第二日竟將門窗大開,不見了媳婦。姑娘有了婆家的,女家便與男家送信,告訴情由,男家不信,兩造便打起官司來了。兒婦丟了的,孃家同婆家要人,婆家交不出人來,孃家便告狀。就這樣的案子有七案之多,歐陽大義士說:‘此案非我辦不了。’他說到此處,便走去了。”趙得勝說道:“勝三大爺,還有一事,小侄男要趁此時辦了,與錢塘縣除去大害。”勝爺問道:“何事?賢侄當面言來。”趙得勝說道:“與師孃陶氏勾引到一處,出計策害我師徒,誣盜栽贓,俱都是離此不遠的淫尼所爲,方纔在屋中問陶氏,陶氏俱都吐露實言。此尼師徒三人,俱都不是好人,專勾引青年子弟,爲非作歹。小侄男打算將此輩刀刀斬盡,刃刃誅絕,以除大害。”勝三爺點頭說道:“甚好,甚好。還是你師徒去辦理,我與三太等在廟外等候。”說着話趙得勝、黃昆師徒在前,勝爺、三太、金頭虎爺兒三個在後跟隨,奔尼姑庵而來。此尼姑庵與黃宅相隔不遠。來到庵前,得勝掏出飛抓搭在牆上,黃昆揪着,奔尼姑庵而來。絨繩上牆,趙得勝用手扶着黃昆的腿。廟牆不高,黃昆上了牆,兩手再倒絨繩,自己就能下去了。趙得勝擰身縱過廟牆,爺兒倆進了廟,勝爺等在廟外等候。黃昆與趙得勝二人先奔禪堂,趙得勝將門撥開,爺兒倆個進到屋中。此時四更多天,睡的正熟,爺兒倆摸着一個殺一個,摸着兩個殺一雙,削瓜切菜一般,殺了三對半,內中正有野雞溜子王七。這小子雖然被殺,還便宜他啦。因爲什麼便宜他呢?這小子一個人搬弄是非,引起杭州擂,剮了他都不多,偏在睡中一刀將他殺死,這小子故此便宜了。他爺兒倆殺完了,走出門,開開角門,與勝爺等奔錢塘門下關。

正向前行走,只見前面來了一夥人,明亮亮燈籠火把,亮子油松,各人手中都有傢伙。內中有人說道:“老哥們快走,黃昆越獄必然回家,此處離他家不遠了。”黃昆聞聽一怔。勝爺叫道:“黃賢弟,你們快奔那片葦塘隱藏,我引衆官人到黃賢弟你的家中,叫他們明白明白。”黃昆與趙得勝、三太等急忙進了葦塘,勝爺迎着這夥官人走來。相隔十幾丈遠,勝三爺一亮魚鱗紫金刀,咳嗽一聲。衆官人俱都見着一個刀影兒,遂追將下來,勝爺在前邊跑出去一二百步,再等候衆官人,一晃魚鱗紫金刀,衆官人又見刀影。內中有認識黃昆家的,遂說道:“必定是黃昆,離他家不遠了。”如此三次,將衆官人引到黃宅,勝爺遂隱藏在鄰居的房上。衆官人有會上房的,先由牆上越過去,開了門,二十多人持着燈籠進了院子,到了寢室一看,俱都一怔:只見兩個死屍倒在地上,窗櫺上繫着兩顆血淋淋的人頭。衆官人早有明白的,焦公子與陶氏有染,必然黃昆越獄回家,殺了姦夫淫婦。衆人見此光景,明知道前面的故意引誘,捉人的心也打消了,衆官人商議,先回歸縣獄,有什麼事再說。

方然走出黃昆家的衚衕,忽然有一物由南面打來,正打在一個班頭的身上,原來是一個綢子條,包着一個石頭子。打開了一看,上面是四句言詞:“字啓衆官人,來把黃昆尋。夠奔觀音庵,可拿越獄人。”大夥一看,齊聲說道:“趕緊奔觀音庵吧,這裏頭又有原故了。”衆官人來到觀音庵,一推角門進了院中,各屋中尋找黃昆。比及到了禪堂,裏外屋中死屍三對半,衆官人看畢,回縣報案,暫且不提。單說勝三爺將衆人引到黃昆家中之時,在左鄰僻靜處,晃着火摺子,撕下一塊綢子手巾,寫了四句言詞,爲的是叫衆官人到觀音庵查看。勝爺見衆官人出了黃昆的南胡同,奔觀音庵去,勝爺便奔葦塘中而來。見了黃昆等,勝爺叫道:“黃賢弟,趙賢侄,衆官人已經由賢弟家奔觀音庵去了。大概此時都進了觀音庵啦。此事如今鬧的天翻地覆,但不知賢弟、賢侄奔向何處避難?”黃昆見問,不由的淚如雨下,遂說道:“勝三哥,小弟此時無有投奔,將要四海爲家了。”勝爺見此光景,一聲長嘆說道:“賢弟,愚兄生不逢辰,遭此變故,如今鬧的這樣,豈能私自罷休?我欲私自罷休,官家亦必徹底根究。一不作二不休,賢弟你既無有投奔,趙得勝賢侄也是無有投奔,此處虎狼之地,你們爺兒倆一時也不能停留。此事將來必然成訟,愚兄擬回江蘇鏢局,要告兩縣一府。若能將賀照雄的一切冤屈昭雪,愚兄便算闖過這步大難;若打輸了官司,愚兄惟有以死相拼。你們爺倆不必四海飄流,就從此到我鏢局避難。是福不是禍,久後愚兄若上訴贏了官司,賢弟你便能逍遙在光天化日之下;愚兄若是輸了官司,到了那時再作道理。”語至此,勝爺長嘆一聲,又說道:“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說着話,由腰間掏出一隻金鏢遞與黃昆,叫道:“黃賢弟,你們師徒到江蘇總鏢局,他們若有推託,賢弟便將金鏢取出來,叫他們觀看。以此鏢爲憑,就說勝英有話,不論出多大的禍,有勝英一人承擔。”黃昆接過金鏢,跪倒身形,叫道:“勝三哥!小弟謝三哥救命之恩。”趙得勝也跪在塵埃給勝爺磕頭,勝爺說道:“你們爺兒倆這身血跡,如何能走?你們趕快回到得勝的家中,將血衣焚燒,用水洗淨了面上血跡。我見得勝東跨院廂房中尚存有許多的幹酒,你們爺兒倆可千萬別貪酒。再叫得勝稟明他的老孃,你們由趙家村起身,奔江蘇十三省總鏢局去吧。我與三太等尚有許多的事未辦。”黃昆與趙得勝遂回趙家村而去,勝爺與三太、金頭虎爺兒三個,奔西湖岸斷橋亭而去。天光此時已然發亮,就見斷橋亭上站立二人,不是別人,正是蕭銀龍、楊香五。蕭銀龍說道:“賈明哥哥可出了牢獄啦。”賈明說道:“別捱罵啦,你們在一邊兒涼快啦,姓賈的被官人拿去,連一個人看看都沒有。捱了多少板子都不記得數啦,夾棍夾了好幾個死,金鐘罩差不點破了,杵也入了庫啦。”說着話,爺兒幾個同到破廟敗葦叢中。勝爺說道:“你們小弟兄六人快走,出離此處二十餘里之外,你們再落腳。惹下這樣的大禍,兩縣一府必然先在附近搜索越獄的囚犯。”蕭銀龍說道:“勝三大爺,您哪裏去呢?”勝爺說道:“你歐陽大叔與我有約會,要在杭州辦理丟大姑娘小媳婦的案子。你們快走吧,莫要耽誤,快快去罷。”黃三太等小弟兄六人,各自收拾小包袱,奔錢塘堤坡走去。走出去四五里地,遇見賣燒餅果子的,金頭虎叫道:“三哥!咱們買點燒餅果子,我可餓啦。”傻小子遂買了些燒餅果子,一邊走一邊吃,又喝了點錢塘堤的水,遂又走出十餘里。賈明叫道:“黃三哥!這三四日,我淨在獄裏受罪啦,眼裏不知落了多少的淚,從此我可不打官司啦。咱們在此處先歇歇再走吧,三四天我也沒得安睡。”三太用手一指前面說道:“賈明賢弟,你看迎面那片樹林子,咱們進樹林子再休息。”傻英雄到了樹林叢中,躺下就沉沉睡去,打呼嚕說睡語。這五位小弟兄不敢歇息,都在樹林四外,窺視有官人前來沒有。就聽傻英雄說夢話,大聲喊道:“小子!啊呦什麼?怎在外邊惹是非來着?悶了捋鎖鏈呀!”喊完了仍然打呼嚕。三太與銀龍說道:“賈賢弟還在獄中呢。”楊香五過去就揉鼻子揪耳朵,傻英雄醒了,遂罵道:“楊香五小子,你們在外面舒服啦,我這幾天在獄中,三大件砸着,連骨頭都疼,我還是得睡。”黃三太說道:“傻兄弟,此處距錢塘縣太近,咱們再向西走出去三十里、五十里,住店還不遲呢。”衆人這才由樹林中起身奔西走去。傻英雄方纔吃完了燒餅果子,到此時遂叫道:“三哥!我又餓啦。”三太說道:“賈賢弟你看,向西北去有一村莊,咱們到那裏找店打尖。”

衆人來到西村口,見村口外站着兩位老者,正在地淨場光之時,鄉下人無事,老者在村外閒眺呢。黃三太走上前去施禮,遂叫道:“二位老人家,此村叫何名?”老者一見三太壯士打扮,很恭敬的樣兒,遂答道:“敝村名奚家屯。”三太問道:“此村中可有招商客店,飯館子沒有?”老者說道:“此村中倒是有店,可是小店,都是帶賣吃食,還有酒缸帶肉鋪,離着店相隔三四家遠,店坐南,酒缸在路北。”三太遂謝過二位老者,衆人走入村莊。三太在前一看,路南果有一家小店,衆人進了店房一看,櫃裏邊坐着一位白鬍老者,一隻手捻着銀髯。

蕭銀龍趕緊進前說道:“老人家是此店的店東嗎?”老者站起身形說道:“不錯,這小店正是小老兒的。”蕭銀龍問道:“可有單間嗎?”老者搖頭說道:“三十錢一位,通山大炕。要吃飯,烙餅大面都有。”蕭銀龍說道:“您若有單間,給我們騰一間,我們多花幾個錢都行。”老者說道:“有兩個單間,都是西湖作買賣的,三五個人包一間。”蕭銀龍說道:“老掌櫃的您費心,與衆人商議商議,若能給我們騰出一間屋子,我們必然多給酒錢。”老者問道:“客官是哪一行發財?”蕭銀龍說道:“我們保鏢爲業。”老者說道:“你們是哪一家鏢局?”

蕭銀龍說道:“是十三省總鏢局。”老者說道:“少達官可認識勝三爺嗎?”蕭銀龍說道:“在下姓蕭,那是我勝三大爺。”

老者一笑說道:“我這裏有一個西小院,是新蓋的三間房,還不十分乾呢。衆位暫且屈尊,住在那裏吧。”蕭銀龍說道:“費心老掌櫃的。”老者說道:“你們保鏢的達官都氣壯,衆位住在我的店裏,可不許多管閒事。”蕭銀龍說道:“我們休息三天兩天的,決不多管閒事。”夥計在前引路,將六位帶到西跨院新房子之中。西暗間搭着一張大板牀,明間屋中有一張破八仙桌子,弟兄六位到在屋中落座,夥計將臉水打來,兄弟六位擦臉已畢,金頭虎喊道:“有大壺茶先來二十壺茶!”夥計說道:“我們沒有那些壺。”黃三太說道:“夥計你不用聽他的,有大點的壺,給我們沏上兩壺來就行啦。”夥計將茶沏來,金頭虎自己斟了好幾碗,大聲喊道:“在獄裏一輩子也喝不着這麼的茶。”楊香五暗暗推賈明,遞眼神,恐怕傻小子說出來。黃三太問:“夥計,有什麼吃的?”夥計說:“大餅大面。”三太說道:“外面有賣肉的,你給我們買五斤肉五斤酒。”

賈明說道:“五斤肉可不夠,我餓極啦,五十斤都不夠。”黃三太說:“賈賢弟不要取笑。”夥計去不多時,將肉買來,遂問道:“達官爺,怎麼吃?”黃三太說:“燉着吃吧。”夥計將肉拿到廚房,將肉熬上,剛半生不熟,傻英雄就要吃肉,招呼夥計盛肉。夥計說道:“肉還不熟呢。”傻英雄說道:“生的也行哪,先給我盛兩碗來吧。”夥計賭氣,將半生不熟的肉給傻英雄盛了兩大碗,放在傻英雄面前,傻英雄生肉就酒,吃了一個不亦樂乎。衆人誰也管不了他,都看着他好笑。傻英雄吃喝已畢,自己躺在板牀上便睡着了。不表傻英雄睡覺,單說衆人叫店中的夥計,做了幾碗麪湯,烙了幾斤餅,大家慢慢吃喝。吃喝已畢,天到一更多天,黃三太說道:“衆位賢弟在敗葦之中,未得一夜安眠,今天咱們大家可要安頓一夜了。”每位又喝了幾碗,這才休息,俱都是和衣而臥。衆人俱都睡着,天到二更多天,傻英雄可醒了。您道,傻英雄喝西湖的涼水,吃的燒餅果子,到在店裏,燒酒就半生不熟的肉,這些東西到了腹中一生髮,可就將傻英雄脹醒了。傻英雄醒了,自己坐在牀上,心中暗想:“這房子沒人住過,大概鬧鬼吧?”楊香五挨着金頭虎睡,傻英雄要小便,正趕上楊香五睡了一個翻身覺,嚇了傻英雄一跳,又不敢出去,遂在屋中小便。然後躺在牀上,再要睡可就睡不着了,傻英雄翻來覆去,又思想獄中受罪之事。

傻英雄正在思想的時候,就聽西面一牆之隔,忽有哭啼的聲音,叫道:“兒呀,兒呀!父女再要相逢,除非地府陰曹。不想上天真絕人之路,我念書之人沒做過損陰傷德之事,爲何這樣報應?唉!只好一死方休。蒼天啊!蒼天啊!”傻英雄一聽,心中暗想:“隔壁唱桑園寄子呢?這不是攪我們睡覺嗎?”思想至此,遂大聲叫道:“夥計!夥計!”他一嚷,把楊香五等也給鬧醒啦,香五問道:“怎麼的啦?你睡足啦?”賈明說:“不是,你聽聽那邊唱戲呢,不是誠心不叫咱們睡覺?”楊香五說道:“人家老掌櫃的有話,不叫咱們管閒事,叫人家唱去吧,咱們睡咱的。”賈明這一喊,店裏夥計也過來啦,遂問道:“達官爺,何事?”賈明說道:“你們聽聽,我們這邊睡覺,那邊唱戲。兒呀,兒呀,蒼天啊,蒼天啊,這不是誠心嗎?”夥計一笑說道:“達官爺,您別問這個事,他們那裏並不是唱戲,我要告訴您,您也得長嘆一個唉聲。隔壁是我一位二大爺,他是個秀才,奚家屯的富戶,杭州有兩座買賣,也是運氣不佳,虧損了若干萬銀子,變賣家產補了虧空,尚能維持生活,又連遭兩次天火,只落得一貧如洗。現今指着教書爲業,老先生急得眼目昏花,學生也散了。又指着姑娘作些針線度日,姑娘倒是能飛針快線,無奈鄉村中沒有多少活作。有幾門闊親戚,雖不算富,可也不算貧,就仗着幾家親戚賙濟,敷衍度日。我們這位二大娘又一病在牀,請了好幾位名醫,花了若干的錢,並不見效。我們這位妹妹賢而且孝,半夜子時在院中跪禱上蒼,燒香禱祝,爲他的老孃祈禱。無奈在家祈禱無靈,又許下願:‘如孃親病好,在白蓮寺燒香還願。’將願許下,兩三日後,我們這位二大娘略進飲食,不到二十天病體痊癒。老太太向姑娘說道:‘爲孃的病已不治啦,只求一死,想不到忽然又好了。’姑娘遂將白蓮寺燒香還願之事,對老孃學說了一遍。我們二大娘與老頭子一提此事,老先生說道:‘這是姑娘孝心所感,父母就是活佛,何必燒香還願呢?’我們二大娘說道:‘不能失信於神佛。’遂僱了一輛車,前往白蓮寺還願。這白蓮寺離我們這兒六裏來地,母女前去燒香。白蓮寺廟宇廣大,有門頭僧,有值日僧,有侍客僧,有掌院僧,共二百多和尚。母女燒香,先奔五層觀音殿,老太太問值日僧有女廁所沒有,值日僧說道:‘觀音殿西就是女廁所。’叫姑娘在觀音殿等候,老太太去廁所出恭,老太太回來再找姑娘,蹤跡不見。問值日僧,值日僧說道:‘姑娘也跟着老太太您去了。’老太太聞聽,遂在廟內遍找,並沒有姑娘。將掌院僧請出來,又在各處尋找,也不見姑娘。老太太痛哭一場,自己趕緊回家,將此事與老先生說明,老先生急速又到白蓮寺大鬧一場,掌院僧同着老先生又在齋堂、廁所俱都找遍,仍不見姑娘。老先生遂在縣署起訴,縣太爺派馬快三班搜查白蓮寺,並不見奚家小姐。官人搜查了三四次,回稟縣太爺,並無姑娘的下落。莫老先生在縣署公廳大鬧不休。

縣太爺大怒說道:‘莫老先生依仗身爲秀才,騷擾公堂。既爲秀才,就不該叫姑娘去降香。家教不嚴,自獲其咎,本縣還得賠你姑娘嗎?’將老先生趕出縣署。老先生回到家中痛哭一場,又想起法子,前去託人情去啦。”金頭虎說道:“託誰的人情呢?”夥計說道:“杭州府跺腳亂顫,專管各官廳,安樂村賀家堡賽專諸賀照雄的便是。”金頭虎一聽,一把將夥計抓住問道:“老先生是賀照雄的什麼人?”夥計說道:“老先生是賀照雄的岳父,姑娘就是賀照雄的未婚之妻。”金頭虎聞聽,將夥計向後一推,夥計鬧了一個仰面朝天。賈明叫道:“黃三哥!此事怎麼辦吧?”蕭銀龍長嘆一口氣,說道:“你不是專管用事嗎?”賈明說:“要了我的命啦,我也沒有主意啦。”夥計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土。銀龍說道:“我們這位哥哥有點半瘋。老先生煩人情怎麼樣?”夥計說道:“煩人情去到了賀宅,只見賀宅大門上有杭州府的封皮,賀宅一人皆無。老先生回得家來,又是一場悶氣,老夫妻非要尋死不可,衆街鄰誰也不能老在後頭跟着。”銀龍長嘆了一聲。夥計說道:“我方纔不叫您問,問了也是白添煩惱而已。”賈明叫道:“黃三哥,蕭銀龍,此事怎麼辦吧?”蕭銀龍說道:“你看怎麼辦吧?”賈明說道:“黃三哥將刀借給我吧。”三太說道:“你要刀何用?”

賈明說道:“我要自刎。”三太一笑說道:“賢弟就是這個能爲?”蕭銀龍說道:“夥計,你將你們掌櫃請來。”夥計前去請老掌櫃的去,工夫不大,掌櫃的來到屋中。蕭銀龍說道:“老掌櫃的,我們與賀照雄是磕頭弟兄,請您將莫老先生請過來,我們弟兄要捨命找小姐。”金頭虎喊道:“賀照雄爲我們封的門!”老掌櫃一聽,心中甚爲歡喜,當時叫夥計到西隔壁,將莫老先生夫妻請來。老夫妻來到店房,哭的得同淚人一般。黃三太六位英雄迎上前去說道:“伯父伯母,小侄男三太、香五、茂龍、李煜、賈明、銀龍拜見伯父伯母。”老夫妻衣裳襤褸,自覺赧顏,見此光景,不知所措,急忙答禮相還,說道:“寒儒不敢當。”三太說道:“我們弟兄六人與賀照雄是金蘭之好,令婿打官司封門,俱都是爲我等連累。令愛在白蓮寺還願,何能失蹤?必然是廟裏僧人隱藏不獻。因親者親,因友者友,小侄男可不敢放肆,姑娘必是姿容秀麗。”老先生眼淚汪汪的說道:“小女倒有幾分姿色。在此時我也與賀宅結不上親事,皆因爲前二十年我學生在杭州府開了兩處小生意,現時與賀大人相善,故才結下兒女親事。那時我的小女尚在懷抱,我家姑爺纔會行走。要不然早已過門啦,皆因賀大人病了一年多,然後去世了,我家姑爺守服,未能完婚。今年小女已二十二歲,到如今失去,將來叫我怎樣見我的姑爺?小老兒自買賣收拾之後,又多蒙我家姑爺賙濟與我。有小女是親戚;若沒有小女,還是什麼親戚?我夫妻必至凍飢而死。”三太與蕭銀龍向老者說道:“白蓮寺距此多遠?”老先生答道:“在此屯正北偏點西,約有六裏之遙。”三太說道:“老伯父千萬不要行拙志,我們必然尋找姑娘,去探白蓮寺,以報答賀照雄待我弟兄之恩。要論能爲,我們可如白蓮寺僧人,我們雖然沒有能爲,尚可以拼命呢。姑娘若果然在白蓮寺之內,我等必將姑娘接回來;姑娘若有不測,我們也將屍首取回,然後老伯父再與僧人成訟。老伯父萬不要行短見。三日之內,必然有姑娘的下落。”蕭銀龍又低聲問道:“黃三哥,您腰間還有銀子嗎?”三太說道:“只有十幾兩。”銀龍說道:“您拿出一錠銀子,我這裏拿出一錠銀子,先與老先生度日。”黃三太伸手取出一錠銀子,交與銀龍,銀龍託着兩錠銀子,交與了莫老者,遂說道:“老伯父,此銀子拿去暫爲度日,候我等救出小姐,必有辦法,不能叫您生活艱難。”蕭銀龍又問了白蓮寺的佛殿共有幾層,奚老者說道:“白蓮寺是五層佛殿,頭前有鐘鼓二樓,西南有十三級寶塔,東院有東禪堂,西院有西禪堂,觀音殿在後院,此寺甚爲廣大。”蕭銀龍問明白了廟中的情形,記在心中,遂說道:“老伯即請回家,我們六人就要起身。”莫老者是千恩萬謝,遂出離小店,回到家中不提。

弟兄六人夠奔白蓮寺,蕭銀龍在路上叫道:“黃三哥!咱們這就是捨命交友。咱們六人也不是一個和尚的敵手。在擂臺咱們都看見啦,歐陽大義士都被和尚所敗,咱們衆人到廟,可是專爲找奚家的小姐,千萬可別打仗,打仗是自找其禍。”說着話過了樹林子,看見十三節寶塔,高聳聳直插霄漢。走到了白蓮寺切近,只聽得風吹銅鈴響的聲音,廟的西面是山,陡壁山崖,廟後距小西湖岸不遠,前面迎門一塊匾,上面寫的是“萬曆重修”。字樣看不甚真切。衆人看完匾,周圍繞了一匝,由西面再向北去,是白蓮寺的後牆,此牆最矮,廟後東西俱是葦塘,北面是一片大樹林。看了看地勢,真是清靜,連犬吠的聲音都沒有。蕭銀龍說道:“黃三哥,廟裏的和尚武藝高強,咱弟兄是兩個一撥,我與黃三哥一撥。”張茂龍說:“我與李煜一撥。”金頭虎一笑說道:“楊香五小子,咱兩一撥。可有一樣,誰探哪兒,可得依我分派。銀龍與黃三哥探東禪堂,張七與李煜探西禪堂,我與楊香五探後禪堂後院。”傻小子這一回爲的是便宜,反倒上了當啦。蕭銀龍叫道:“三哥!就這麼辦吧。”語畢,二人由後牆縱過去,由東院向南走。見有廣大的二所花園子,九月初間的時候,一看裏面真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青之草。此時正在三更時分,二人進了東禪堂北院,就聽禪堂屋中有法器聲音,燈燭明亮。屋中雖點着燈,可是鴉雀無聲。二位舐破窗紙往禪堂屋中竊看,見牆上俱畫着武術的姿式,屋中坐着和尚,手打着問訊,盤膝養神。再看各屋中,有唸經的,有練武的,再向南去是東禪堂的東院,寬闊之甚,房舍甚多,再向南去是東禪堂的南院。弟兄二人走到鐘鼓二樓,輕車熟路又返回來。走至花園子,剛纔走到翠竹林當中,粉壁牆咔嚓一響,開了一道木門,打木門裏面轉出一個和尚,手掌着一個白紗燈,出了門回身將門一帶,砰的一聲雙門關閉,此和尚打着燈籠向北去。銀龍低聲叫道:“三哥,咱們跟着他。”

到了花園東北角,有十數間見楞見角的大灰棚,由平地起,高有一丈七八,裏邊俱是堆的劈柴,一垛一垛的俱都有八仙桌兒大小,相隔二尺來遠的檔兒。這座廟本是闊廟,長年有打柴的和尚,此廟真可稱的起乾柴細米,不漏的房屋。小和尚打着燈籠在頭前走,二英雄躡足潛蹤在後面跟隨。和尚到了劈柴棚的東北角,灰棚中有三間矮禪堂,內有燈燭之光,門上掛着青布單簾,小和尚站在門外,念道:“阿彌陀佛。”就見由屋中出來一個和尚說道:“師弟你是誠心頑皮,快進來吧。若叫老方丈知曉,焉有你的命在?”小和尚進了屋中,蕭、黃二人躡足來到窗外,打破窗紙向裏觀看,只見東西坐着兩個和尚,裏面有兩個少婦,滿頭的珠翠。方纔進來的小和尚說道:“二位師兄跑到這兒樂來啦,我說裏面十三個,怎麼短少了兩個呢?原來在這兒呢。”屋中這兩個和尚說道:“師弟別大聲怪叫的,倘被師祖父知曉,焉有你我的命在?師祖父在後禪堂,要養一百天銳氣不見天日,吃喝都是四位師叔照料。明天叫你師嫂嫂陪你喝酒,你別胡喊。”小和尚一撫自己的腦袋說道:“師兄許願可得還願,咱們可是出家人,說哪應哪。”蕭銀龍一看這三個小和尚,最大的年紀不過在十七八歲,俱都將頭皮剃的錚光且青。小和尚說完了,轉身形打燈籠掀簾出去。黃三太與蕭銀龍見小和尚出來,遂躲在劈柴垛後。小和尚走遠,黃、蕭二人又來到窗外窺看,就聽屋中兩個婦女說說笑笑。黃爺性急,低聲叫道:“銀龍賢弟,我先殺了這兩個和尚。”蕭銀龍說道:“咱爲找奚家姑娘來的,趕緊追小和尚,看他向哪裏去。”黃三太耐着性兒,與銀龍追下小和尚去了。只見小和尚仍然來到翠竹林的當中粉壁牆,左手一拉粉壁牆上的銅環子,右腳尖一蹬古銅月牙釘,唬吸一響,雙門開開,小和尚轉身進去,一帶雙門,仍然是粉壁牆,荷葉門就看不見了。蕭銀龍走到近前,用手一摸,牆上平平整整,南面是一片竹林。蕭銀龍晃着火摺子一照,此門高有五六尺,寬有三尺,上面畫着福祿壽三星,不知道的決看不出門來。蕭銀龍用手輕輕一敲,門的兩邊俱是磚牆,小俠客叫道:“黃三哥,您在這邊給我看着點,我到那邊看看。”黃三爺點頭,銀龍挎身形上牆,到上面一看,此牆有六尺寬,小英雄縱到牆的東面一看,是一所大跨院,用手一拍噹噹亂響,俱是磨磚對縫,由西面看是粉壁牆,由東面看是大牆。蕭銀龍縱過了粉壁牆,叫道:“三哥!小和尚方纔在劈柴棚那兒所說的有這麼一句話:‘十三個剩了十一個啦,原來你們在這兒取樂呢。’大概那十一個必都在這裏。此牆乃是夾壁牆,上面六尺餘寬。賀大哥未過門之妻必然在這裏,我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對這消息埋伏倒也略知一二,我想裏面必有危險。小弟進夾壁牆之中,倘若平安無事,我就不言語啦;倘若有了差錯,說一句不幸的話,小弟若被獲遭擒,或被消息埋伏所傷,小弟必給您一個信,我若是在裏面遇險,必然啊呦一聲,那就是出了事啦。到那時您可千萬別救小弟,您趕緊出白蓮寺,尋找勝三大爺與歐陽大爺,他們二位若來一位,就可救小弟出險。您要不這麼辦,您就不是疼兄愛弟了。倘若您不那麼辦,您伸手救我,不但救不了我,您也得饒上。”語畢,蕭銀龍扎綁了一番,摸了摸判官雙筆,左手一抓青銅環子,右腳尖一點底下的月牙釘,就聽咔嚓一響,荷葉門一轉,人隨着門進去了。三太側耳細聽,工夫不大,就聽裏面咯哧咯哧的聲音,緊跟着童子音,“啊呦”一聲。黃三太擦拳磨掌,咬牙切齒,心中暗想:“我兄弟輕者帶傷,重者殞命。蕭銀龍並不認識賀照雄,都是我的介紹,蕭銀龍爲朋友能捨命,我三太豈能畏刀避劍,放下好朋友逃走之理呢?”三太思想至此,勒十字絆,緊英雄帶,左手一拉銅環,右腳尖一點月牙釘,咔哧一聲荷葉門一轉,人隨着門進裏面去了。三太轉到裏面,腳一觸地,底下四寸寬的接腳石,用腳一點,實地一般。第二層也是如此,這是倒下臺階。到了第三層接腳石,黃三太的手可就鬆開門上的銅環子,下到第四層,是平坦之地。原來,地下是一塊轉環板。剛由臺階下來之時,正踩在轉軸的中心,這是有尺寸的,再一邁那條腿就踩在板上了,覺着向下一歪,想要向上縱可就來不及了,英雄一抱頭,就覺身落在網兜之上。蕭銀龍叫道:“黃三哥嗎?”黃三太答道:“是我。”蕭銀龍說道:“我怎樣囑咐您?您偏這麼辦,只落得哥倆被獲遭擒。您看看這個窨子,有一丈多深,咱們這是在半懸空的網子裏。您可別動,要一動彈,可有倒須勾,必扎入肉內。”黃三爺此時焉能聽這一套?在網上兩膀一晃,倒須勾果然圍住身軀,串鈴噹噹一陣亂響,就聽北面上有人說道:“這是哪個這麼慌呀?進了荷葉門,向南一縱六尺遠,就有倒下接腳石。”此地窨子三十餘丈長,一丈二尺寬,若由荷葉門進去,向南縱出六尺遠,就腳踏實地了,有臺階可下。小和尚喊着,由北面而來,走到網兜的切近,“啊呀”了一聲,說道:“原來不是咱們的人。”語畢,轉身回去,與二當家送信去了。這位二當家的就是梅花樁下被勝爺打了一鏢的法慧,小和尚走到法慧的面前說道:“師傅不好了,咱們廟裏有人,是俗家的打扮,還帶着傢伙呢。”法慧說道:“這必是莫老兒在縣裏告啦,官人前來踩探。將他們捆上來。”

兩個小和尚答應一聲,出了垂花門,來到網兜切近,伸手摘網,將黃爺、蕭爺二位俱卸下來,然後仍將網掛好。兩個小和尚早將黃、蕭二位的兵刃暗器由身上搜出來,捆綁停當,要攙着黃、蕭二人。蕭銀龍說道:“何必攙着?你就說話吧,哪兒都跟着你走。”於是小和尚每人推着一個,遂說道:“進垂花門吧。”

蕭銀龍一看,四扇垂花門開着兩扇,臨進門的時候,蕭銀龍心細,用嘴巴子一挨垂花門,冰涼,原來此門是石頭的。蕭銀龍在前,黃三太在後,進了垂花門一看,是一個大地窨子,大可容十餘間房子,正北面是北禪堂三間,南面還有灰棚。小和尚將銀龍與三太二人推到三間禪堂之內,裏面坐定一個兇僧,不是別人,正是萬惡的淫僧法慧,禪堂之內擺着一桌酒席,在那裏取樂呢。蕭銀龍進了禪堂之內,是笑容可掬,滿不放在心上,黃三太是怒目橫眉,二人站在兇僧的面前。法慧問道:“你們是哪個衙門的鷹爪?奉何人所派,前來要探白蓮寺?”蕭銀龍聞聽,微然一笑,說道:“你們是有眼無珠,我們是保鏢的。”

法慧一聽是保鏢的,當時面帶怒容,咬牙切齒問道:“你們是哪裏的保鏢的?前來何事?”蕭銀龍說道:“我們是江蘇十三省總鏢局的,南七北六十三省總鏢頭勝英,那就是我勝三大爺。後邊這位家住浙江紹興府,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黃名三太。”法慧一聽,怒氣衝衝,遂說道:“小輩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原來是勝英的門人。”遂吩咐小和尚道:“將這兩個小輩綁在外面柏木樁之上。”這座地窨子,四外俱用柏木樁作立柱,上面有架,鋪着柏木板,柏木板上面就是平地,鋪黃土栽種花草,禪堂外面俱都是柏木樁。惡僧一聲吩咐,將蕭、黃二人俱都捆綁在柏木樁上。

正在此時,就聽又有串鈴響的聲音,進來兩個小和尚,對法慧說道:“回稟二當家的,外面十八尊羅漢殿,又擒着兩個人。掌院老當家的問他們,原來是十三省總鏢局的,一個叫張茂龍,一個叫李煜。掌院當家的言說:“先將他們幽囚在地窨子之中。”法慧聞聽一笑,說道:“我這擒獲了兩個,也是保鏢的,現在俱都綁在柏木樁上啦,叫他們在一塊作伴吧。”小和尚將張、李二位英雄推推擁擁,來到東面柏木樁之前,頭一位蕭銀龍,第二位黃三太,第三位張茂龍,第四位李煜。剛捆完李煜,就聽夾道又有腳步聲音,黃三太只氣得肝膽欲裂,原來是一個小和尚同着七星真人趙昆福而來。進了垂花門,和尚站起身軀說道:“道友請坐。”老道七星真人說道:“二師兄請坐。”列位,怨不得勝爺尋不着老道呢,原來他跑到和尚廟來了。真是兇僧惡道聚於一處,二人道了寒暄,對坐飲酒。正在飲酒談話之際,夾道外又有腳步聲音,進來一個年輕的僧人,遂說道:“二師伯,現在觀音殿後院禪堂又拿住了兩個人,四師叔、五師叔問了他們啦,也是保鏢的。老當家的有話,一百日之內,無論什麼事都不叫回稟。四師叔與五師叔吩咐的,叫放在地窨子裏。”法慧說道:“這裏柏木樁子上捆着的都是他們同夥,將這倆也捆在柏木樁子上吧。”兩個小和尚將賈明、楊香五由肩頭之上向地下一擲。金頭虎說道:“啊?黃三哥、蕭銀龍你們都早到啦?”賈明又向桌上一看,禪堂的簾子挑着呢,惡道與法慧同桌飲酒,外面看的很清楚。賈明說道:“老道,原來你跑到和尚廟裏來啦,怨不得尋不着你呢。”惡道七星真人唸了一聲:“無量佛,二師兄,這小子太壞啦,在古城村,他們將貧道捉住,臨活埋貧道的時候,這小子他還打貧道兩個嘴巴子。若不是二師兄相救,貧道早被羣小們害了。”黃三太、蕭銀龍一聽這才明白,原來古城村埋老道的時候,是此賊和尚救去的。

原來,賈明與楊香五探的是後院,二人跳過了大牆,是十間禪堂,正面五間,兩邊各兩間半,都有跨院,北正禪堂可矮。

楊香五、賈明二人都上了西面的禪堂,禪堂下兩對大紗燈,在地上支着,小和尚手提着紗燈,院中兩個和尚比武,有十餘僧人旁觀。這兩個比武的和尚特別,俱是藍布褲褂,白襪開口僧鞋,一個頭上帶黃澄澄的月牙亮金箍,黑真真髮髻飄灑兩肩頭,面如冠玉,齒白脣紅,年在十八九歲,手使黃澄澄的一對亮金如意;一個頭上是白亮亮的銀月牙箍,黑髮髻飄灑兩肩頭,也在十八九歲。這二人是老方丈的徒弟,八大名僧內的兩位弟子。

老方丈無論上何處去,他有四個年輕的徒弟,都是正身的童子,跟隨寸步不離。這四個徒弟伺候完了老方丈,師兄弟兩個在院中比武,帶亮銀箍的是七徒弟法如,手使一條大杆子;帶黃箍的是六徒弟法祥,手使亮金如意。二人在院中比武,亮金如意是摘解撕捋,劈打抓拿;大杆子一丈多長,有胳膊粗,是吞吐撒放,撤步抽身,蛟龍出水,擺尾搖頭。二人真是棋逢對手,在院中來往操演對打。楊五爺一看,暗中伸大指叫好,賈明低聲說道:“楊五哥,有好叫着點。你看大蜡杆子眼看要點上,拿那個玩藝兒一推就出去啦。”楊香五低聲搖頭擺手說道:“你別惹禍。”五爺知道傻小子的毛病,高興就喊。楊五爺遂打瓦檐邊上向下一滾,一手抓着椽子頭,一手揪着瓦檐,雙足踹着一棵橡子,珍珠倒掛向下觀看。就見用蠟杆子的,一抖杆子奔使如意的太陽穴點來,如意向外一崩,“叭噠”一聲,將蠟杆子崩出去了。傻小子低聲叫道:“楊五哥,好厲害!嚇了我一跳。”傻英雄一見無人理他,舉目一看,楊香五沒有了。

傻英雄說:“這小子他哪裏去啦?”就見下邊兩個小和尚,使蠟杆子的前把一高,後把一低,奔使如意的鼻樑上點去,看看點到鼻樑之上,使如意的一矮身,雙如意噹的一聲,將蠟杆頭咬住。使蠟杆子的後把向前倒,前把一揚,將使如意的挑起,用力一掄,就聽得唔唔帶風的聲響,使如意的將雙如意一鬆手,落在了塵埃,猶如一個棉花團相似。賈明張口就要喊好,又想起來身在白蓮寺呢,將聲音向回一閉,鼻子眼裏哼了一聲。就聽使蠟杆子的說道:“師兄,咱們休息休息再練吧,我要小解去。”法祥一點頭,法如遂夠奔西禪堂後坡去了。賈明還在房上爬着向下看呢,冷不防由背後一杆子將賈明由房檐之上挑將下來,傻小子由房上落下來,離地三尺來高,一個雲裏翻,方要站穩還沒有站住呢,又在肋梢上斜插柳又是一杆子,將傻英雄按倒塵埃。傻英雄說道:“別按勁,別按勁,小心着肚子。快捆吧,快捆吧。”過來兩個小和尚,一掏賈明的兜囊。小和尚要掏賈明的飛抓,好捆賈爺,哪知道賈爺囊中是空空如也,上白蓮寺來的時候,與店家練笨把勢的借了一口單刀,賈明的兵刃零碎早就入了庫啦。小和尚一掏兜是空的,遂將傻英雄一翻身,解傻英雄的十字絆,好捆賈明。賈明這一仰面,一眼就將楊五爺盯上啦,遂仰手一指說道:“椽子頭上還有一個。”

使大杆子的仰面一看,甩手一杆子奔楊五爺肋梢點去,楊五爺隨杆而落,打算就地十八滾逃走,被人家用蠟杆子一按,過來幾個小和尚,手忙腳亂,四馬倒攢蹄捆好。法祥遂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賈明說道:“咱爺們是十三省總鏢局的,老爺我叫恨地無環鐵霸王。那個叫小毛遂楊香五。”法祥、法如二人不敢發落,又不能稟報老方丈,遂與師兄一商議,將此二人暫放在地窨子內,這就是傻英雄與楊香五被獲的根由。

楊香五在第五棵樁子上,賈爺在第六棵樁子上面,小弟兄六位,總算沒白探白蓮寺,總算是開了眼啦。和尚、老道喝着酒說話,兇僧惡道同氣相親,無話不說,惡道說道:“二師兄的絕藝是香砂迷魂袋,可稱天下罕有,古城村救貧道,多虧此物。自從古城村逃走之後,貧道至今落得無立錐之地,幸而來到白蓮寺方得存身。”兇僧說道:“你我乃是知己之友,只管住着,日後再爲設法。”二人隨便一談,接談法慧姦淫婦女之事,老道說道:“二師兄多大福氣,可稱身佔十美而不亂。”

法慧說道:“道友不知,梅花樁下,老勝英暗算貧僧,打了我一鏢,如今鏢傷尚未痊癒,故不能追歡取樂。提起老勝英來,真令人可恨。”老道說道:“原來如此,還有一件要事,這六個人是勝英的羽翼,今既被擒,但不知二師兄如何處治他們?現在勝英在杭州呢,這六人若逃走一個,走漏了風聲,若被勝英知曉,白蓮寺必然化爲灰燼。”法慧聞聽老道之言,微然一笑,說道:“道兄何故長他人的銳氣,滅自己的威風?勝英何足爲慮?”惡道自知失言,遂說道:“二師兄傷痕未愈,身體必然虛弱。人心這宗東西,能大補元氣,若將六個小輩摘心飲酒,既可補元陽,又可助心氣。”法慧說道:“道兄,我這地窨子每日打掃,地板全都用清水刷了,摘心開膛,血水淋漓,豈不污了禪堂?”老道笑道:“二師兄您不明白,開膛不能夠過去就動手。您這廟裏有的是廚房,廚房有髒水桶,一個髒水桶就可以開三四個人的膛,血都流在髒水桶內,地板上一點血跡也不能見。然後叫兩個人將髒水桶搭到葦地裏一倒。”法慧說道:“屍體向外擡的時候,也是血水淋漓。”惡道說道:“二師兄真慈悲,開完了膛就將人大卸八塊,放在水桶之內。先叫人到葦塘裏刨上一個大坑。”法慧仍然猶疑,惡道說道:“二師兄萬不可優柔無斷,倘若走了一個,將消息傳到勝英的耳內,勝英必然勾串官面前來搜廟。咱這廟中現又私藏婦女,倘若破了案,二師兄您擔待的起嗎?蓮花峪林士佩的山寨,被勝英一夜之間將山寨掃平;建寧府的雙龍山猶如銅牆鐵壁一般,都被勝英等所破。二師兄萬勿猶疑。”法慧遂叫小和尚,將六位英雄的髮髻俱都打開,綁在樁子上,腿腕子也綁上一道繩子,又打發小和尚去取牛耳尖刀、小刀子、小剪子、髒水桶等物。小和尚由地窨子後地道出去,打花園中的花廳出來,去取應用的對象不表。金頭虎大聲喊道:“雜毛!你太損啦,要宰先宰你賈太爺!”工夫不見甚大,小和尚將髒水桶擡到地窨子之中,小刀子、小剪子,俱都放在六位英雄的面前,油布一塊,搭在水桶之上。法慧說道:“哪位動手?”有一個小和尚手黑膽大,上前說道:“我動手。先開哪一個吧?”老道說道:“由第一棵樁子上動手。”小和尚遂將蕭銀龍的英雄帶解開,將短靠用刀挑了,又將髒水桶放在銀龍的面前,一個伸手開膛,一個提着油布,爲的是血濺不了人的身上。老道在屋中告訴開膛摘心的小和尚:“開膛之時,先用牛耳尖刀,由小腹扎進去向上挑,挑到胸口窩,用小勾子,將心向外一勾,放在涼水盆內,然後再由涼水盆中取出來,放在醋盆內,爲的是去腥氣。”小和尚聞聽,說了一聲:“曉得了。”手執牛耳尖刀奔蕭銀龍而來。

老道說道:“別忘了用水澆頭。”一個小和尚用涼水給銀龍澆頭,連澆了三次,此時乃九月初間的天氣,冷水這麼一澆頭,蕭銀龍就是渾身直打戰。小和尚問道:“道爺,冷水澆頭取其何意?”惡道說道:“不讀哪家書,不識哪家字。涼水這一澆頭,心中的血就靜了,爲的是熬湯時沒有血腥氣。”金頭虎說道:“惡道,你太損啦。但不知你將來怎樣報應?”老道吩咐小和尚:“他要再罵街,先將他舌頭給他割下來。”賈明一聽,心中暗想:“別罵啦,人家都受一刀之苦,我弄得兩個死,這是何必呢?”此時蕭爺心中那分難過,就不用說啦,家中的父母,從此不能相見。黃三太、張茂龍、李煜俱都轉睛而視,就是金頭虎的腦袋亂動,他的沖天杵拴不了樁子上。小和尚挺着脖子,用二指一點銀龍的心口窩,中耳尖刀向腹中一遞。六位小弟兄們一閉眼睛,不忍觀看,耳中就聽噗的一聲,死屍栽倒塵埃,血跡濺出去好幾尺遠。楊香五睜睛一看,並不是銀龍,乃是小和尚躺在地板之上。殺人的這個人,沒有二十年的苦工夫,就練不出這手武藝來。此人是在禪堂上面爬着,殺人的時候,一手執刀,一手扶着禪堂的椽子頭,兩足一蹬上面的地窨子頂板,頭朝下奔小和尚而來。人不落地,刀先奔小和尚脖頸而去,殺完了小和尚,站在地板上,一擡腿將死屍踢出三四尺遠。法慧當時就是一怔,就見此人身穿皮馬褂。您道此人是誰?不是別位,正是歐陽大義士。法慧一聲喊嚷,叫徒弟取過了傢伙。

再表歐陽大義士因何來此處呢?自黃昆、趙得勝殺焦公子與陶氏之時,他與勝爺約會,要探白蓮寺,在白蓮寺與勝爺打對頭。當時勝爺只言歐陽大義士,約自己辦杭州丟婦女的案子,可未敢言明探白蓮寺,一則怕隔垣有耳,二則怕小弟兄們好奇心勝,私自前去,所以並未明言。歐陽大義士自從在雙龍山得了寶劍之後,便到杭州尋找聾啞仙師,舉凡庵觀寺院,莫不進去參觀,當日在黃宅與勝爺說完了話走後,第二日歐陽爺到了長春寺,就聽禪堂之內有人唸了一聲:“無量佛,歐陽賢弟裏邊坐。”大義士一聽,心中暗想,和尚廟裏怎麼有了老道啦?

進禪堂一看,正是諸葛道爺,連弼昆長老也在廟中。歐陽爺進了禪堂落座,小和尚獻過茶來。歐陽大義士說道:“雜毛老道,我與你賀喜。”諸葛道爺說道:“歐陽施主,此廟中長老是我的朋友。當着朋友,歐陽施主不要玩笑,貧道何喜之有?”歐陽爺遂將包袱解開,取出寶劍,遞與諸葛道爺,說道:“雜毛你看看,這個東西是哪個王八羔子的?”道爺接劍在手,不由的驚喜說道:“貧道謝過歐陽施主,此劍正是貧道之物。”

歐陽大義士說道:“雜毛你不要謝我,我求你點事。”諸葛道爺說道:“但不知何事?請施主當面言來。”歐陽大義士說道:“現在杭州府出了不少的離奇案子,大姑娘小媳婦在家好好的,明日便將人丟了,遍訪無着。所有杭州著名之地,我都訪遍了,連一點影都沒訪着。現在我要探白蓮寺,恐我一人有失,打算請你去一趟。”道爺說道:“這有何難?施主你先走吧,夜晚我必到,咱們廟中見面。”蠻子遂站起身形,告辭而去。長春寺的掌院僧是白蓮寺璧和僧的師侄,自幼參禪悟道,不好學武,來長春寺掌院,他就知吃齋奉經,是事不問,諸葛道爺與之相善,這位長老名叫法然。法然僧在旁一聽這件事,不由的大吃一驚,遂說道:“貧僧不問世事,諸葛道兄務必要調查調查,千萬此事不成爲事實才好。”不表法然僧與諸葛道爺閒談,單表蠻子由長春寺走後,候至三更來天,蠻子獨自一人夠奔白蓮寺,由西羣牆而過。他是夜眼,看見小和尚有擡着水桶的,有端着水盆的,還有端着醋盆和小刀子、小勾子的,由花廳裏面下去。蠻子一看都下了地道啦,花廳上面還留着一個小和尚坐在板凳上面,蠻子過去一伸手,將小和尚用點穴法點住,掏出繩子將小和尚捆住,然後一把掌破了點穴法,拾起小和尚的鋼刀,照着小和尚腦袋一刀背,將小和尚腦皮磕破,微見血跡。

小和尚苦苦哀求,遂說道:“施主饒命。”蠻子說道:“我問你一件事,你在此幹什麼呢?這是什麼所在?衆小和尚擡着水桶是幹什麼的?”小和尚也是怕死,遂將地窨子之中擒着六位鏢行之人,怎麼要開膛的事說了一遍。蠻子聞聽打了一個冷戰,又問明白了地窨子的道路,遂掏出一塊紙來,將小和尚的口堵住了,由花廳裏的地道下了地窨子。一看地道這裏面方磚鋪地,走出去一箭來遠,就是地窨子的後門,進了後門夠奔禪堂而來,一看黃三太等在東面柏木樁子上捆着呢,小和尚正要開銀龍之膛。歐陽大義士一看,禪堂正樹着柏木樁,歐陽爺遂上了灰棚上。一看小和尚方要動手,歐陽爺兩足一踹地窨子的頂棚,將小和尚殺死,站起身來,一腳將死屍踢在一旁。

老道一看,認識歐陽大義士,遂叫道:“二師兄!這就是勝英的左膀右臂。”法慧叫小和尚:“取過來三股烈焰叉。”

小和尚答應一聲,工夫不大,將叉取來。叉杆真有鴨卵粗細,法慧雙手託叉奔大義士而來。金頭虎叫道:“蠻子叔叔!先解開我,咱們爺倆個跟他們幹!”大義士說道:“傻小子,我哪有工夫?”此時惡僧兩手擎叉,奔着大義士叉來,歐陽爺在地道內與淫僧交手,二人戰了三十餘個回合,未分勝敗。此時銀龍也明白過來啦,一看大義士這把刀上下翻飛,無論如何,叉碰不着刀。此時惡道在灰棚禪堂門口觀看,遂說道:“二師兄,爲何不以拿手的取勝?”老道這一提醒,賊僧這纔想起香砂迷魂袋,遂用了一個野雞抖翎,縱出圈外。伸手掏出香砂迷魂袋,聞了解藥,奔歐陽大義士而來。說時遲,那時快,歐陽大爺本來知道這宗東西的厲害,因爲上次在古城村講究過,非本門之藥不能解。歐陽爺此時進退兩難,又要由原路而逃,又得保護着六位小英雄。在一猶疑之間,香砂迷魂袋奔大義士抖來,大義士欲待躲閃,焉得能夠?一晃兩晃,翻身栽倒。法慧僧是洋洋得意,哈哈一笑,小和尚過來將歐陽大義士捆了。

法慧向老道說道:“您看看,白蓮寺向來不殺生害命。您看看,殺一個人就滿地板都是鮮血,簡直道兄你另想一個法子吧。”老道說道:“若是如此,給他們一個快的。當初在古城村他們怎麼埋貧道來着?趕緊叫少師傅們,在廟東邊的葦塘子西面刨一個大坑,越快越好,趕緊將他們一埋就算完事。”淫僧說道:“此法倒省事。”遂派小和尚前去刨坑。人多好作活,不多時將坑刨好,遂回來報告法慧:“坑已刨好啦。”法慧說:“好好。你們將樁子上那六個都解下來,從新捆好了,你們每人找一個,將他們擲在坑裏,愈快愈好,埋完了就算完事啦。”

惡道七星真人說道:“二師兄,勝英的餘黨甚多,您帶着香砂迷魂袋,貧道帶着子午鴛鴦薰魂錘,咱二人跟隨保護着,以保無虞。”衆小和尚此時已將小弟兄六位,每人扛着一個,淫憎惡道保護着,由地道之中走出,奔後門去埋鏢行老少七位。走地道梯的時候,聞聽花廳中有哼哧的聲音,小和尚用燈籠一照,是自己的師弟被人捆了,遂將綁繩解開了,掏出口中的東西,一問這才明白,是蠻子進地窨子時候捆的。衆人出了白蓮寺的後門,走了幾十步就是葦塘子。來到坑前,頭一個小和尚扛着的是小毛遂楊香五,向下一擲,“噗咚”一聲,將楊香五擲在坑內。第二個小和尚扛着的是鳳凰張七,走到坑邊向下一順,將張七爺頭朝下腳朝上,倒栽着擲到裏面。第三個就是傻小子賈明,臨到坑邊的時候,用盡平生之力打千金墜,小和尚擲了兩次,沒將傻英雄擲到坑內。傻英雄遂大聲喊嚷:“救人啊!救人啊!淫僧惡道要活埋人哪!”七星真人趙昆福,捧着寶劍向賈明唾了一口,說道:“別沒羞啦,喊幹了嗓子也活不了。”

傻英雄道:“那可沒有準,就許喚出救星啦。”此時小和尚又擡起賈明,往坑裏用力一擲,傻英雄仍然打千斤墜喊嚷,就聽東邊葦塘之內,一聲:“無量佛,僧道莫要害人,出家人以慈悲爲懷纔是。”語畢,縱出葦塘。來者非是別位,正是諸葛道爺。惡道七星真人仗劍迎將過來,兩個老道遂殺在一處。惡道迎面向諸葛道爺便剁,諸葛道爺閃身軀舉劍相迎,趙昆福知道諸葛道爺的寶劍厲害,急忙抽劍不敢相碰。賈明說道:“這可是金頭虎的造化。僧道不能相離,我的師傅必然也來啦。”

傻英雄話音未了,就聽西面葦塘之中,一聲:“阿彌陀佛,你們不要害鏢行的人,貧道來了。”一道白線猶如閃電一般,奔擲賈明的小和尚而來。法慧一個箭步迎上前去,舉叉便砸,弼昆長老閃身形亮劍,兩個僧人也殺在了一處。雖然說都是老道,可是一個是姦淫殺害,無惡不爲;一個是除惡安良,無善不作,二人殺到一處。老道與諸葛道爺動着手,見小和尚擲不下去賈明,遂着急說道:“一個人擲不下去,還不會兩個人擲嗎?過去一個幫着擲下去快埋呀。”這才又過去一個小和尚。方要動手,就聞北面樹林之中一聲喊嚷:“不要害我鏢行之人,老夫勝英來也!”魚鱗紫金刀一道電光相似,夠奔衆小和尚而來。衆小和尚一看,嚇的膽裂魂飛,人也不向坑裏擲啦,放在地下便跑。鐵杴也擲了,都奔廟裏跑去。扛着歐陽大義士的小和尚,正將歐陽大義士擲在溼土之上,歐陽大義士一聞溼土的氣,忽然明白,睜眼一看,原來自己被人家捉住了,捆綁着擲在塵埃。一運氣力,兩膀一抖,將綁繩抖斷。此時勝爺走到大義士面前,伸手將大義士的腿上綁繩解開,又將金頭虎賈明的綁繩解開。賈明跳下坑去,把楊香五、張七二人的綁繩也解開了。

再說,三老怎麼來的呢?歐陽大義士約好勝爺,勝爺將黃昆師徒打發走了,又叫小弟兄們出杭州府幾十裏地再安身,勝爺遂溜達着到了小西關一個素飯鋪門前。向裏一看,聾啞仙師、弼昆長老正在飯鋪裏吃飯呢。勝爺走進飯鋪,聾啞仙師讓道:“勝施主請坐吧。”老哥兒三個坐在一張桌子上,勝爺問道:“你們老哥倆怎麼來到這裏?”諸葛道爺遂將蠻子所約之話,說了一遍。哥兒三個從新要了菜飯,吃喝完畢,哥兒三個坐在飯鋪裏閒談。耗夠了時候,聾啞仙師說道:“咱們哥三個到廟裏,專尋找婦女們的下落,不打仗纔好呢,老方丈現在廟中養病呢。”哥兒三個談了會子閒話,遂給了飯錢,奔白蓮寺而來。

進了樹林子,席地而坐,閉目養神。天至三更多天,聾啞仙師說道:“我進到裏面看看,你們二位在這裏等候我。”勝爺點頭。聾啞仙師在廟裏各禪堂屋中竊看一番。並無婦女們的下落,仍然打廟裏出來,走到西面這片葦塘子旁,就見兩個小和尚拾着一個席捲兒,一個小和尚打着燈籠,手中拿着鐵杴,三個小和尚說着話向前行走。就聽有一個小和尚說道:“刨深深的坑,七個人啦。”那個說:“師兄,這個蠻子真可惡,要不是香砂迷魂袋,還不準捉得住他,他是軟硬勁的工夫。別看咱們師弟被他所殺,一會兒活埋這羣東西,還不就給師弟報了仇嗎?那個梳沖天杵的,捆在樁子上嘴還不閒着呢,我抽了他兩個嘴巴子,他倒沒理會,我的手疼,這東西也不是什麼骨頭?”老道在葦塘子裏聽了個明白。三個小和尚刨坑,說說笑笑不提。聾啞仙師先來到樹林子內,見了勝爺,備言小和尚刨坑埋人之事。”勝施主,你先別出頭。等他們埋人的時候,我先出頭,你最後出頭,報你的名姓。”哥兒三位正說着話,就見燈籠的亮光,小和尚扛着人,後邊跟着拿鐵杴的,也有拿着木杴的。

道爺遂藏在西面葦塘之中,和尚遂藏在東面葦塘之中,勝爺仍在大樹林中,容小和尚擲金頭虎的時候,道爺由葦塘之中縱出,與惡道七星真人二人接着動手;弼昆長老由葦塘中也出來啦,與淫僧交戰,二人拌住了淫僧惡道,不容淫僧惡道使香砂迷魂袋與薰香錘。小和尚仍然動手埋人,勝三爺由樹林中縱出,一聲吶喊:“勝英來也!”小和尚等望影而逃。小弟兄們與歐陽爺的綁繩俱已解開,大義士抄起了兩把鐵杴說:“吾要殺和尚!”此時就聽廟中鐘聲響亮,道爺說道:“勝施主快走。”勝三爺與蠻子及小弟兄們先奔東南而去,僧道二人俱都賣了個破綻,也向東南跟蹤而來。走至一個樹林子,勝爺說道:“咱們且在林中休息休息。”衆人進了樹林子,勝三爺大怒問道:“是誰先探的白蓮寺?”黃三太說道:“我們六個人先探的白蓮寺。我歐陽叔父,因爲救我們,才被和尚用香砂迷魂袋所擒。”勝爺說道:“你們六個小冤家,幾乎將你歐陽叔父的性命饒上。你們沒有看見擂臺上的事嗎?你們六個人也不是一個人的敵手,三太你目空四海,竟敢前來送死。若非遇見我等,你們爺七個的性命休矣。”又向賈明說道:“這必是你領頭來的吧?”賈明說道:“勝三大爺,這回可別怨我們,這個事,凡是咱們鏢行的人,無論是誰要知道了,也不能忍耐。你讓我們出去杭州府幾十裏去安身,我們住了一個店,夜間聽隔壁有人啼哭,我們叫店家將他召喚過來一問,才知道是因爲失了姑娘,老倆口子要行拙志,這個姑娘是在白蓮寺內爲母病燒香丟的。好,你這位老先生是誰呀?不是外人,正是賀照雄的岳父。姑娘是賀照雄未過門的媳婦,被和尚隱匿不獻。”勝爺一聽,兩眼冒火,七竅生煙,遂說道:“和尚明明是凌辱我師徒。因爲在擂臺上動手,梅花樁傷了老和尚,他們知道賀照雄是我的門生,故此將賀照雄未過門之妻隱匿廟中。衆位兄弟們,咱們就此殺奔白蓮寺,一死相拼!”賈明說道:“是不是三大爺,你要知道了,你也着急吧?”諸葛道爺說道:“勝施主且慢。此時天已將明,再說三太他們又沒有傢伙。咱們先回三太等所住之店,到在那裏,勝施主你先與莫老先生見了面,問明白。白天咱們在店中養養精神,夜晚再去救人。老方丈雖然破了金鐘罩,他的藝業還在,咱們設法救人,千萬別領頭打仗。”勝爺說道:“今天姑娘丟了三天啦,明天就是四天。豈不誤了事嗎?”道爺說道:“有命不怕家鄉遠。”蠻子說道:“我可怕了那個賊和尚啦。”

勝爺拗不過衆人,只可依着道爺的主意,先回奚家屯。四老六小爺兒十位,黃三太頭前帶路,夠奔奚家店而來,一路無書。

六七裏地,工夫不大,已然來到店門。衆人一看,奚家店前站着二人,正是奚掌櫃與奚老者在那裏眺望呢。賈明上前叫道:“莫老伯父!您看越來越多了。”黃三太走上前去,與勝三爺給莫老先生引見了,然後又與僧、道、大義士都引見了。奚老先生呼勝三爺稱爲老達官。勝爺說道:“奚老先生,咱們是親家,賀照雄是我的學生,不要如此的客氣。”說着彼此都進了西跨院的上房內落座。金頭虎說道:“奚老掌櫃的,我借您的那把刀,拿着我嫌重,存在廟裏啦。”勝爺說道:“奚老親家不必着急,勝英在三日之內,必將令嬡找回。如不幸已死,必將屍體找回。別說是我學生之妻,就是路人,倘有此事,被勝某遇見,也不能袖手。”勝爺安慰了奚老先生一回,又問道:“老親家,您可有度日之費嗎?”莫老者將三太、銀龍贈銀之事,說了一遍,勝爺點了點頭。又說了會兒閒話,奚老者告辭而去,老少十位吃茶用飯,不必細表,準備夜晚再探白蓮寺。

不言十位店中之事,單說賀照雄,自梅花樁散後,自己也沒回賀家堡,心中一想:“不如追趕老孃,見了面也好叫老孃放心。”打算已定,遂順着江沿追趕老孃的船隻,追了兩日有餘,將船趕上。賀爺叫船攏岸,水手一看是少東家來啦,兩隻船俱都攏岸,賀爺上了大船,直奔艙中而來。下了船艙,一看老太太正在茶桌一旁坐着呢,丫環在旁伺候。賀照雄跪在母親面前說道:“孩兒不肖,無故累及老孃。”老太太說道:“我兒快起來講話。你們擂臺之事怎麼樣了?”照雄叫道:“孃親!我師祖父與老方丈在梅花樁上動手,老和尚被我師祖打下梅樁,梅花樁下一陣大亂。大概是金頭虎、賈明與濮德勇拆擂臺,砸死了不知有多少人,我們衆人在梅花樁下逃散,孩兒未敢回家,故此前來追趕母親。”老太太冷笑說道:“兒呀,從今後不可叫小孟嘗君。你師前不地道,擂臺下出了這大的是非,必然得有被官人捉進官裏去的,你雖不能露一露面,也得暗中託一託親戚朋友,好照應他們。爲娘有男女的下人服侍着,我是上你姨娘家去,何言逃難呢?你分明是怕事。爲娘不用你惦着,你回去看看,咱們祖遺的家產怎麼樣了?衆人們與你師傅和師兄弟有打官司的沒有?爲娘雖不敢比專諸之母,也要學古人教子成名。你下船去吧,不必惦念爲娘。”說畢,面向船艙板。賀照雄唯唯而退,說了一聲:“孩兒遵命,老孃多多的保重。”

出了船艙,下大船,由原路而回。在路上思想:“我誠不如我老孃所見之遠。”

一路無事,走了兩日,到了安樂村賀家堡,已經掌燈之時,賀照雄向四外一看,並沒有官人,遂進了安樂村賀家堡。走到自己的門前,舉目一看,十字花的封皮,是錢塘、仁和兩縣所封。英雄長嘆一口氣,遂奔雜貨鋪走去,正遇老四在門口站着呢,就聽叫道:“少當家的,這邊來坐吧。”照雄遂走進了雜貨鋪,有賀照雄的管家在雜貨鋪內藏着,賀照雄一見,遂問道:“何時封的門?”老管家說道:“梅花樁散後,老奴遂隱藏在這裏。第二日,錢塘、仁和兩縣派了官人,用梯子進去人,將院內屋中一切的東西俱都上了帳啦,就將門給封了。”賀照雄點了點頭。老西給賀照雄溫了點酒,賀照雄自斟自飲,老家人在一旁站着,賀照雄喝着酒,一看老家人眼淚汪汪。賀照雄叫道:“老主管!何必這樣悲痛?”老家人說道:“老奴有心不說,實在難以爲情。”賀照雄說道:“老主管,有什麼事只管說來。”老管打了一個咳聲,說道:“真是上天無眼,不助善人。賀家與莫家並未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怎麼俱遭這樣的慘禍呢?”賀照雄說道:“此事有奚家的什麼事?還能滅門九族嗎?”老家人說道:“不是因爲咱們這件事。奚老先生昨天到這裏來了,一看咱們這裏大門上貼了封條,老先生頓足痛哭。我叫雜貨鋪掌櫃的將老先生請進來,告以封門之故,哪知道奚老先生家也出了禍啦。姑娘因爲老孃的病痊癒,去白蓮寺降香還願,無故的將姑娘在廟裏頭丟啦。”賀照雄一聽,微然一陣冷笑,遂說道:“白蓮寺和尚這是欺壓我等。和尚明知打擂之事由我師生而起,俱都住在我的家裏,故此將奚家的姑娘隱匿在廟中。”說着話,喝着酒,悶心酒越喝越勇。壺裏的酒也喝乾啦,自己端起小酒罈子,猶如飲水一般,喝了一肚子酒,將酒罈子拋在地上給摔啦。賀照雄空心喝下酒去之後,酒性大發,天色已到定更之時,小英雄站起身軀,自言自語說道:“賀某沒有別的東西,還有鋼刀一把,可以宰和尚呢。”老家人與雜貨鋪掌櫃的,見賀爺在盛怒之下,也不敢相攔,老家人說道:“少主人多要保重些。”賀照雄出了雜貨鋪,直奔白蓮寺而來。

工夫不大,來到寺後,由東邊的葦塘一走,正走到小和尚刨的坑。未埋成黃三太與大義士等,小和尚將坑的原土又填上啦。賀照雄不知,以爲是奚家姑娘已死,埋在這裏了。賀照雄心裏暗想:“奚家小姐,你真稱得起賀照雄之妻。”賀照雄心裏頭思想着,遂由矮牆而過,到廟裏忽然眼前一道黑影,方一定神,黑影兒又不見了。由北向南走了幾十步,黑影又在眼前一晃,賀照雄定睛一看,黑影又不見了。此時賀照雄心裏思想:“莫非奚家小姐冤魂不散嗎?”又一轉想:“哪有異端之事?”

再向前行,只見黑影在前面,離着自己十幾步遠,賀照雄這才知道不是鬼怪,急奔黑影追去。繞了兩道院子,走到花廳前,黑影忽然不見。賀照雄上了花廳,就聽有哼哼的聲音,賀照雄奔聲音而去,原來花廳東邊捆着一個小和尚。賀照雄問道:“你是何人?”小和尚哼了一聲,賀照雄知道小和尚口中有物,伸手將口中的東西與小和尚掏出來,小和尚乾嘔了兩口,遂說道:“好漢爺,奚家小姐不是我辦的事,是我師傅法慧所爲。”

賀照雄一聽,遂說道:“誰問你這些事呢?”小和尚說道:“方纔來了一個妖精,將我捆上了,他說您要來了,叫我告訴您,法慧僧在地窨子裏呢。”小和尚將下地窨子的道路,詳細告訴了賀照雄。賀照雄心中暗想:“這也不是哪裏的事?真有妖精嗎?”賀照雄半信半疑,將小和尚口仍然堵上。走到地窨子口兒,一看果然有一塊蓋地窨子的板,已經掀開啦。賀照雄下了地道,晃着火摺子一看,此地道是正南正北,賀照雄由北向南走十幾丈,見東面牆上有一個門,此門是假的,與磚的顏色一樣,賀照雄進了裏面一看,是翠竹林。賀照雄心中納悶:“地窨子之中不見天日,哪裏來的竹林呢?”用手一摸,原來是人造的竹子。賀照雄順着竹林中的蜿蜒小道向東走了不遠,聞有老嫗說話的聲音,就聽一個老嫗說道:“姑娘你太不給我們面子啦,四天四夜,我們這樣勸你,你就連一碗水都不喝。你要從了二當家的,一輩子的幸福,吃着不盡。姑娘大了都得出門子,你別說是秀才的姑娘,天上的仙女還下嫁呢,怎麼這樣死心眼呢?你看我們兩個人倒願意啦,誰要哇?我們這個腦袋,只可粗衣粗食,哪有姑娘的福大呀?姑娘啊,從了吧。先喝碗水,壓壓火兒。”又聽有女子的聲音說道:“你們家沒有少婦長女嗎?都願嫁和尚嗎?老乞婆不必多費脣舌。你家姑娘乃是名門之女,再要勸我,我可罵你們。你家小姐惟求一死,你們不叫我行拙志,看守着我也是不行,再有三五天我也不能活了。兩個下賤的乞婆,何必饒舌?”賀照雄暗中贊成,真是不愧名門之女。就聽婆子說道:“這可沒有別的法子啦,打吧,好倒罵上前來了。”就聽皮鞭子叭叭向身上抽的聲音,先前姑娘是潑口大罵,隨後只有哼唉之聲。婆子打着問道:“小賤婢從也不從?你別認着這一回抽死,沒那個事!這是便宜你。”賀照雄心中思想:“我父母給我結的親,自四歲上就都看見過,雖然未曾過門,我不救誰來救呢?”賀照雄正思想着,就聽鞭子打人的聲音,已經沒有啦。賀照雄向前走來,原來是三間小灰棚子,沒有門窗戶壁,賀照雄在外面叫道:“媽媽,師傅請你們去一個呢。”婆子遂由灰棚中走出一個,說道:“哪位師傅呀?”婆子一看不對,原來是一個俗家,手執鋼刀。婆子剛要跑,賀照雄趕奔進前,手起刀落,挾肩帶背,婆子當時倒在塵埃,賀照雄一連剁了幾刀,濺的混身血跡。走到灰棚之中,那一個婆子喲了一聲,剛要向外逃走,被賀照雄一刀刺死。此時賀照雄滿身是血。再看姑娘在棚子北面樑上吊着,倒剪二背,離地約有三尺,身穿藍綢子的褲褂,足下窄窄金蓮。南面有一個藤牀,上面放着一隻箱子,一個皮匣,匣子之內俱是珠翠首飾,箱子之內俱是衣服。賀照雄走上前,左手託着姑娘,右手割斷了繩子,將姑娘託到藤牀之上,慢慢的捶後胸,摩擦前胸。

姑娘腹中咕嚕嚕一響,一口濁痰吐於牀下,“啊呀!”一聲,遂說道:“苦命的奚秀齡。”睜睛一看,一個血人在自己的眼前扶着自己呢。姑娘說道:“你是什麼人?還不下退。豈不聞男女授受不親嗎?”賀照雄說道:“我非別人,我乃安樂村賀家堡的賀照雄是也。”姑娘一聽說道:“原來是賀公子。你到此何干?”賀照雄說道:“我前來搭救小姐。”姑娘說道:“公子此言差矣。我一青年的女子,現在廟中隱藏了四日四夜,豈能腆顏出廟?公子乃詩書門第,禮樂之家,這件事若由你將我救出,我跳在黃河也洗不清了。廟裏兇僧約有二百餘名,縱公子知我,無奈外人多生物議。”賀照雄說道:“心地坦白,怕什麼毀謗?姑娘乃九烈三貞之女,賀某知之已久。我將姑娘救出去,送到家去,我必替小姐明此不白之冤。”姑娘說道:“公子你乃百萬之富,何愁不妻妾滿堂?我唯有速求一死,公子不必掛念。沒有別的,我死之後,望公子念妾被不白之冤,替我報仇雪恨足矣。再者,我只有父母在堂,上無三兄,下無二弟,仍望公子多多照應,妾死在九泉之下,亦感公子之恩。公子你快去吧,妾只有一死,決不能辱了兩家的門庭。”賀兆照雄說道:“姑娘言之差矣。你我自三四歲定親,那時節兩小無猜,誰沒見誰?你在廟裏的事,我俱都知道,你何必固執呢?姑娘不要多言,我必將你背出此廟。”說着話走上前來。小姐聽至此處,遂說道:“公子不可如此。即讓你揹我出廟,你不想想廟裏是多少和尚?倘有不測,妾反累及於你。你只知有妾,竟將你的堂上慈親置之度外?公子速去,勿費脣舌。”賀照雄聽罷,一頓足說道:“姑娘我救不了你,惟有與你報仇就是了。”

賀照雄又仰面說道:“蒼天哪!保佑賀某無恙,將此仇報了。”說罷此話,賀照雄轉身形進了假竹林。

姑娘整理衣服,淫僧所有的珠翠首飾、綢緞衣服,姑娘連看都不看,扶着藤牀而下。姑娘上吊的繩子,離地三尺餘高,姑娘就着那條繩兒,挽了一個套,地窨子之中辨不出東西南北,扶着繩套,大拜了八拜,口中說道:“生身的父母,白生養孩兒一場,父母養育之恩,兒未嘗稍報,兒不能堂前盡其孝道。婆母慈祥,年供柴,月供米,三四年之久,爲的是將不孝的兒婦娶過門去,在堂前侍奉你老人家。如今兒婦遭難已死,負了婆母一片好心。”轉身形又拜了四拜,站起來扶着套兒,杏眼之中流下血淚,灑於胸前,將套分開,粉頸一伸,就聽背後有人咳嗽一聲,說道:“姑娘休行拙志,老朽在此。”小姐回頭一看,身背後站立一個大腦袋,頭如麥鬥,身高三尺有餘。姑娘說道:“打鬼!打鬼!”大腦袋說道:“哪有鬼怪?我是勝英的大師兄,前來搭救你們未過門的義夫節婦。賀照雄進地窨子,本是老朽將他引來的,賀照雄不能救出姑娘,老朽故此來救小姐。”姑娘聞聽,遂說道:“原來是大師伯。難女落難在廟裏四天四夜,難女不能出此寺院。您將難女救出,叫他人說長道短?老伯父,您快去救賀公子去吧,難女只求一死。”老劍客說道:“小姐,我要救,救你們一雙義夫節婦。我將你夫妻完全救出去,那纔是全始全終。我若獨救賀照雄一人,豈不是半途而廢嗎?姑娘你是賢德之女,賀照雄他是孝義雙全之男,故此老朽才前來搭救你們。姑娘你休要遲誤了時候,賀照雄要與僧人動上手,他的武學可不成,必然被僧人所害,反而不美了。姑娘你賢德不賢德?節烈不節烈?你要賢德節烈,速與老朽出廟,老朽今年八十七歲了。”姑娘叫道:“師伯,賀公子救我,我都不出此廟,您雖然是師伯,素不沾親,我是一女子,怎與師伯逃走?”老劍客一聽此言,有情有理,遂叫道:“姑娘,我是八十七歲的老絕戶,無兒無女,我收姑娘你爲義女,我若拿你不當親生的女兒,叫我夏侯商元不得善終。”姑娘一聽,趕緊飄身下拜,遂說道:“不肖的難女逼得義父起誓,倘日後難女得志,若不以義父當作生身的父母看待,叫我必遭惡報。義父受小女兒一拜。”老劍客心中歡悅:“我八十多歲,沒有聽過叫父親的。”老劍客終朝尋茶討飯,酒色財氣拋了三樣半,就是還有點好氣。如今認了幹閨女啦,老劍客可愛了財啦,見姑娘應允出廟,遂走到藤牀前,將首飾放在包裹內,包好了向腰間一圍,將綢緞衣服,一件一件的向背後披,披了七八件。

向地下一蹲,叫道:“女兒這裏來,義父揹你逃走。”姑娘這才伏在老劍客背後。老劍客又拿了一件大的衣服,將姑娘向自己身上一纏,遂說道:“姑娘閉眼吧。”大腦袋一晃,身形一搖,唔唔的帶風,穿過假竹林,夠奔地道,由打花廳出去,往正北奔廟的後羣牆。前文表過,後羣牆矮。老劍客施展八步趕著名的童子功,一縱過了牆頭,要是牆高,揹着一個人,誰也過不去。老劍客揹着姑娘縱過了廟的矮牆,夠奔廟後東面的大葦塘子。九月間葦子已經落葉,老劍客先將葦子鋪倒一片,又掀過來一把葦子,叫道:“女兒!你扶着這把葦子站好。”姑娘掀着葦子,劍客將姑娘由身上放下來,姑娘站在一旁。老劍客將衣服鋪放在倒了的葦子上,叫道:“女兒你坐下吧,我去救賀照雄去。你可別行拙志,若那麼一來,老夫就枉費一片苦心了。”姑娘說道:“義父,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呢?請義父速去救賀照雄去吧。”老劍客放下小姐,再進廟去救賀照雄不提。

單提賀照雄,自假翠竹林灰棚中頓足走出,仍奔假磚門。

出了假磚門,順着地道向南去,走至地窨子的北後門,一扇關着,一扇掩着。賀照雄探頭向裏觀看,一看裏面是三間禪堂,坐北向南,北面的窗戶,屋中燈燭輝煌,外面地窨子有掛燈。

賀照雄手揹着鋼刀,叫道:“小和尚,你們出來一個,媽媽叫你們去呢。”小和尚問道:“哪位?”賀照雄說:“是我。”

小和尚走出來一探頭,賀照雄一伸手,掀住小和尚的耳朵,照着小和尚脖子上就是一刀,將死屍拉着,靠到東面地窨子牆,又叫道:“小和尚,你們倒是出來一個呀!”小和尚又出來一個,賀爺照樣又殺了一個,兩個死屍擲在一處。再叫小和尚,裏面的小和尚說道:“怎麼去了兩個啦,還招呼呢?”這個小和尚遂留了神啦,剛一探頭,賀照雄一伸手,這個小和尚抽身向裏便跑,賀照雄在後便追,追到禪堂屋中,手起刀落,將第三個小和尚斜插柳一刀,小和尚倒在地板上。法慧僧一怔,賀照雄並不答言,將兩旁邊站着的五六個小和尚,用刀一路亂剁。法慧僧方纔站起身形,賀照雄縱起身來,照着和尚便剁,和尚一抓桌子腿,向賀照雄翻去,桌上酒菜撒了一地。賀照雄這一刀正剁在桌子上,和尚一轉身形,由門後抄起三股烈焰叉,遂問道:“什麼人?”此時賀照雄由桌子上撤出刀來,遂用手一指:“大膽的兇僧!奚家屯的奚老先生之女,前來燒香還願,你敢隱匿不獻?大太爺是安樂村賀家堡的賽孟嘗賀照雄是也。”和尚一聽,心中一怔。和尚知道,賀照雄是有名的人物,倘若勾引官兵前來,這場官司不好打,並不是怕賀照雄的本事。和尚一想,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將賀照雄結果了性命,就算完啦。

賀照雄此時舉刀便剁,和尚仰起叉來便搪,賀照雄不敢碰和尚的叉,順勢便劃和尚的雙手。二人在地窨子之中,戰了二十餘個回合,和尚的叉將賀照雄的刀叉住,向上一抖頭,說聲:“撒手!”賀照雄身不由己,單刀出手。和尚的叉奔賀照雄胸前便刺,賀照雄用了兩個野馬分鬃的招數,賀照雄可不敢前進,只有後退之能。擠到西面上這行柏木樁子上,和尚是急勁,恨不得一叉將賀照雄叉在樁子上,按足了膂力,照定賀照雄胸前刺去,賀照雄將身軀向南一閃,和尚的叉刺入柏木樁子上。和尚向外一撤叉,賀照雄由和尚的叉杆上縱過來,和尚一伸左腿,照定賀照雄便踢,賀照雄將身軀向東一閃,和尚的腳踢空,和尚的叉仍在柏木樁上。說時遲,那時快,和尚踢賀照雄落空,左腳落地,右腳一踹樁子,將叉由柏木樁子之上將叉撤出來,舉叉向賀照雄便砸,賀照雄向北一閃,未留神腳底下死的小和尚,竟將賀照雄絆倒,和尚見賀照雄栽倒,雙手抱叉便扎。賀照雄武學雖然不十分精,他可是雜學,在家練武之時,山南的海北的,到了賀宅,沒有不招待的,朋友臨走的時候,有過意不去的,便對賀爺道:“賀兄,在下有幾手笨藝,地躺的招數,我在你面前獻獻醜吧。”在武學之中,這就是要傳授武藝,賀照雄是有教的便學,所以他是雜學。和尚抱着叉這一紮賀照雄,賀照雄遂施展地躺招的工夫,和尚使的力大,賀照雄閃開了叉,和尚便將叉扎入地板之內。和尚拔叉的工夫,賀照雄便向北翻,和尚在拔叉的時候,擋着北面的門,不容賀照雄出去,拔下叉來再扎,賀照雄仍是就地十八滾,燕雲十八翻。和尚忽然靈機一動,心裏暗想:“我爲何不用叉舉起來拍他?再不能叉入地板了。”於是換招,舉起叉來拍賀照雄。賀照雄此時頭東腳西,仰面看着和尚舉起叉來,賀照雄心中暗想:“悔不聽吾妻之言。淫僧舉起叉來就叉,倘若亂叉,吾命休矣。”

正在此時,就見北面地道中一人,一縱一丈多遠,兩縱進了地窨子。和尚一看就是一忙,原來是個大腦袋,頭如麥鬥,身量三尺多高,頭上的短頭髮有三寸來長,壞棉袍多厚的油泥,頭上挽着一個疙疸髻,破布條與草繩擰的腰帶子。和尚問道:“什麼人?”老劍客用手一指和尚,說道:“淫僧!震三山撼五嶽鬼見愁大頭鬼王夏侯商元是了。你隱匿奚老者之女,已被某救出去了。”此時賀照雄已經站起身軀,聞聽是大師伯夏侯商元,心中這才放心。和尚聞聽說道:“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原來是討飯的。”說着話用野雞抖翎的招兒,將叉向外一擋。

老劍客八步趕站童子功,草鞋一點地,成心要賣一手兒,向上一縱,大腦袋幾乎頂着地窨子的上板。和尚一想:“這個人還稱得起劍客呢?容你落下來,後腰上給你一叉,就是金鐘罩也將你砸折了。”他哪知道老劍客是夜行眼,童子功,黑天白天看的一般遠。說時遲,那時快,容老劍客由上面落下來之時,和尚平着叉向老劍客打來,老劍客一彎腰,踏在叉杆之上,猶如棉條兒一般,和尚悠了兩悠,老劍客頭朝下一落,手一按地翻身站起。賀照雄在一旁看着,不住的驚訝,平生未見過這樣的武學,只見法慧僧的叉吞吐撤放,撤花蓋頂;老劍客閃展騰挪,暗藏着貓躥狗閃,躥高縱矮,內隱着兔滾鷹翻,陡轉如環。

賀照雄一看,這才知道自己藝業不高,和尚忙活了半天,連老劍客的破棉袍都沒有沾着。老劍客說道:“兇僧,我將奚家小姐已經救出去啦,這是與你開開玩笑。你不用着急,我站在地上不動,你打我兩叉看看。”老劍客遂伸出兩隻胳膊,站在那裏不動。伸胳膊爲的是護頭。兇僧掄起三股烈焰叉,照着老劍客的軟肋梢打來,這一叉"吧噠"一聲,正正打上,老劍客向上一進步,讓過了叉盤子,將叉挾住,遂說道:“我可沒躲。你該捱打啦,一對一下的。”和尚心裏暗想:“我可受不了。”

兵刃似自己的命一般,和尚焉能放鬆,擎着叉杆,與老劍客要較勁。你道老劍客在蕭金臺舉過石香爐,那是多大的膂力呢?

和尚與老劍客較勁,老劍客遂將兇僧舉起四五尺高,向地下一甩,兇僧將叉鬆手。老劍客平生沒害過性命,今天是急勁,拿過叉來,手執叉的尖子這頭,用叉鑽照着和尚的腦袋上,就是一下子,和尚急忙用縮頸藏頭之法,向下一縮頭,叉鑽正紮在腦袋左邊,將頭皮劃破了,鮮血當時流下,眯了和尚一隻左眼。

和尚轉身就跑,奔南面上的四扇垂花門,出了垂花門奔地道,和尚的用意,他想老劍客必追,將老劍客引到前面的地道門那兒,老劍客必不知有消息,掉在網裏,將老劍客擒着,然後捉拿賀照雄易如反掌。哪知道老劍客是童子功,八十七歲正身的童子功,黑夜可作楷書。和尚在前頭跑,老劍客在後頭追,遂叫道:“照雄隨我來!”追到地道要出門的那兒,老劍客嚷道:“照雄啊!你的火折還有嗎?”賀照雄說:“有。”老劍客說道:“你將火晃着,要出地道兒。堵着門是轉環板,板底下是網,掉在裏頭就得被擒。到那兒別直走,靠牆南有面頭臺石,向南縱到階頭臺石上,登臺階出地道的門,在我背後緊緊跟隨。”和尚在前面一聽,心中暗想:“幹啦,他全都知道了。”

和尚由地道之中出來,一拉銅環子,出了月洞轉環門。老劍客的腳程要追和尚可不費力,皆因爲後邊有賀照雄,賀照雄在地道里打着火摺子走,哪跟得上老劍客呢?因爲賀照雄沒跟上老劍客,老劍客在地道外等着賀照雄,比及賀照雄由地道出來,老劍客一叉杆將月洞轉環砸落。

就在這個工夫,法慧順着花園子向南跑,跑到東禪堂的北院,一邊跑着一邊喊:“大師兄,了不得啦!現在劍客震三山在地窨子裏,由地窨子裏追出我來啦。快出來吧!”此時就見東院各禪堂中,縱出三十來個和尚,俱都是短衣襟小打扮,手擎合手的傢伙。老劍客叫道:“照雄你在北面等候我,待老夫獨鬥衆淫僧!"你道這三十多和尚爲何這樣齊整呢?皆因爲昨日勝三爺等在廟外與法慧鏖戰,廟裏的和尚故此有預備。這三十多和尚之中有一個老道,正是七星真人趙昆福。老劍客手擎着叉,引頭在前,賀照雄在後,法藍僧懷抱着亮銀梅花奪,大聲說道:“來者是夏侯商元麼?你也是道門之徒,爲何攪鬧佛門善地,殺害廟中僧衆?”老劍客大怒,罵道:“猴兒崽子!你還裝好人呢?染污了佛門淨地。現在我將奚老先生的女兒救出廟去。還有多少案都是你們所爲?大膽的兇僧,竟敢將降香的婦女隱匿廟內。錢塘縣現在出了七案,如其不將少婦長女都與我獻出來,我把你們這一羣猴兒崽子都打壞了!你們這羣猴兒崽子,莫倚人多勢衆。”和尚亮銀梅花奪一分,上前一近身,老劍客手執三股烈焰叉,叉頭向裏,叉杆向外,按棍使用,亮銀奪向前一遞,被叉杆磕出去,和尚就覺着虎口發酸。和尚自知氣力不敵,不敢砸老劍客的傢伙,但是亮銀奪吞吐撒放招數神妙,老劍客的叉當棍使,和尚的亮銀奪拿不着叉。和尚雖然氣力不敵,他的藝業高強,這二位,一個是道門長門的,一個是僧門長門的,兩個長門的弟子戰了五六十個回合。正殺得難解難分,惡道七星真人在旁唸了一聲:“無量佛。大師兄爲何不用絕藝呢?”法藍僧恍然大悟:“我有香砂迷魂袋,爲何不用呢?何必費此氣力?”亮銀奪虛點一招,縱出圈子外,將奪交於左手,伸手由兜囊之中,撤出香砂迷魂袋。香砂迷魂袋頭上有皮口袋,口袋上有梅花孔,先向自己鼻子用手指一彈,聞了解藥。老劍客藉着燈光一看,心中暗想:“此袋沒有破法,有心要走,大腦袋一晃就走啦,羣僧決追不上我,無奈有賀照雄在後邊。”

老劍客一着急,一頓足將就地的方磚踩裂,一掉叉杆,將翅子朝外,遂說道:“你要打香砂袋,我就用叉叉你。”和尚香砂迷魂袋,離着遠了夠不着,遂向前欺身,老劍客的叉就要出手。

正在此時,東禪堂上咳嗽一聲,說道:“掌院當家的休要使暗器,俺勝英來也!”又聽一人說道:“大師兄休要擔驚,貧道諸葛山真來也!”又一人喊道:“弼昆在此!”來了一僧一道一俗家,勝三爺手中託着明晃晃的金鏢。這段書殺得天翻地覆,名爲勝三爺兩隻金鏢破寺院。爲何兩隻金鏢呢?指鏢救友,給了黃昆一隻。老兄弟四位,黃三太小弟兄六位,由莫家店來的,歐陽爺與小弟兄們未敢進廟,手中也沒有傢伙。歐陽爺說道:“你們老哥兒三位進廟,我得便與他們找傢伙去。”故此歐陽爺也未進廟。法藍一見勝爺金鏢在手,勝爺的鏢有名,人所共知,和尚明知自己要用香砂袋,勝英他必打鏢,鏢能打得遠,香砂袋不能及遠。自己一想,難討公道,遂將香砂袋還於兜囊之中。勝爺說道:“現在廟中隱匿奚家女子,還有別的案子,當然也是你等所爲。你去請老當家的去,勝某與老當家的有話講。”

正在此時,就聽廟內鐘響,皆因老劍客由地窨子之中追出法慧僧的時候,早有和尚報於老方丈,老方丈本打算不出頭,後來又聽說是劍客到了,又聽說勝英也到啦,老方丈打了一個唉聲說道:“前日推算一卦,十日之內有血染衣襟之禍,此乃天數也。”遂吩咐小和尚擊鐘,齊集了一百多和尚,都手執兵刃,奔東院而來。羣僧進了東院的月洞門,俱都雁排翅排開,勝爺一看,老和尚背後,有兩對小和尚,這四個和尚俱都是精神百倍,氣宇不凡。這正是老和尚五徒弟法吉、六徒弟法祥、七徒弟法如、八徒弟法意。再往後有兩個和尚,身軀魁梧,搭着龍頭鳳尾的如意架子,架子上放着亮銀方便鏟,鏟杆有胳膊粗細,鏟頭三面是刃,鏟尾有大月牙兒。這條鏟,在少林寺由宋太祖所封,自有少林寺就有這條鏟,爲鎮少林寺之物,永久未出過世,此次老和尚出來遊方,忽然將它帶出來了。也是天數,按說這宗東西不是打仗用的,是和尚埋白骨所用之物,如今老方丈,拿方便鏟當作兵刃。此鏟重有一百來斤,除非璧和僧,誰也用不了。勝爺看罷,整整鴨尾巾,攏銀髯,拱背躬身,叫道:“老師傅,弟子勝英拜見。”璧和僧叫道:“勝俠士!你乃替天行道之士,爲何殺害我廟中的和尚?”勝三爺叫道:“老師傅!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弟子焉敢攪鬧佛門淨地?老師傅,你有失查之過,這寺院之中,不知有多少婦女。有弟子之徒弟賀照雄之未婚妻,奚家屯奚老先生之女,前來廟中降香,被你寺內的僧人隱匿不獻,奚老先生在縣衙告狀,派官人前來搜查幾次,未見奚家之女,現在被我大師兄救出了寺院。既然有這一案,其餘那些案不問可知,也必是老師傅廟中的僧人所爲。老師傅大慈大悲,將這些婦女俱都獻將出來,叫這些婦女們全都骨肉團圓,散而復聚,豈不美哉?”老和尚一聽,慈眉倒豎,遂說道:“如有此事,就是貧僧獲罪於天,貧僧我必清查白蓮寺,將肇事之人,必照戒規處治;再不然,我將這些不法的僧人交與府縣衙門。賀施主是大善士,施捨四輩子了,他來到白蓮寺,殺了些小和尚,是替我除害羣之馬,那算作爲罷論。”說至此處,用手一指老劍客,問勝爺道:“此人就是夏侯商元嗎?”勝爺答道:“然也。”又指着諸葛道爺說道:“此人就是你的二師兄諸葛山真嗎?”勝爺答道:“不錯。”和尚又指紅蓮羅漢弼昆長老問道:“他是你的師弟弼昆麼?”勝爺說道:“正是我的師弟。”老和尚問畢,復又說道:“我平生不開殺戒,如今被汝師破了我的金鐘罩。沒有別的,我將你們羈留幾天,你師傅必來,等你師傅來了,我們兩個人有交代。我也不與你們動手,你們也不是貧僧的敵手。”勝爺低頭不語,一旁怒惱了老劍客震三山,夏侯商元說道:“老猴崽子,你別不知自愛啦,你要羈留老太爺,老太爺將你掰壞了。勝英後退,看我的。”和尚說道:“夏侯義士,你失言了。”

老劍客說道:“你這兒不是杭州官府,我們沒犯王法,你敢言羈留老爺子們,你是胡說。”說着話,一抖三股烈焰叉,縱起來便打,老方丈回手抄起方便鏟,向上相迎,就聽“噹啷啷”一響,老劍客倒退了兩步。老劍客將叉按棍使,上下翻飛,老方丈橫攔豎架,蔽住了招數,這條鏟使活啦,分上中下三百六十鏟,就聽鏟使得嗖嗖帶風。勝爺擔驚害怕,金鐘罩要叫鏟打上,也得骨斷筋折。勝爺心中暗想:“這都是爲我們爺們,要不然吾大師兄豈能到這裏呢?”勝爺想到這裏,遂叫道:“大師兄與老師傅合上招啦,不能分出勝敗。且請下退,小弟陪着老師傅走幾趟。”老劍客心中暗想:“老方丈這條鏟使活啦,我是不能戰勝他,我師弟有鏢,倒可以贏他。”老劍客思想至此,遂虛晃一叉,縱出圈子外。勝爺提刀,夠奔近前,老方丈的鏟向勝爺一晃,勝爺一閃身,魚鱗紫金刀接架相還。二位各使平生學業,魚鱗紫金刀不敢碰鏟,方便鏟也碰不上勝爺的刀,老方丈修行眼亂轉,要看刀法步眼,還得讓勝爺。二人正在酣戰之間,南面上的僧人之中,一聲無量佛說道:“爲何不施展絕藝,將勝英等一鼓而擒?”老方丈自己的奇方,配的香砂迷魂袋,只傳與大徒弟法藍、二徒弟法慧,自己沒有用過,這回被老道提醒,由兜囊中取出香砂迷魂袋,自己聞了解藥。勝爺一看,心中暗想不好,將刀交於左手,伸手登鏢。和尚一看,心中暗笑:“我專接暗器。”思想至此,向上進步。諸葛道爺打稽首,念無量佛,一籌莫展;大腦袋直晃,也是沒有法子。

正在此時,就聽月洞門外,佛殿廟脊上,一聲:“無量佛,善哉,善哉。貧道來也!”一道立閃。此人在廟脊上獸頭藏着看呢,由脊上一道立閃相似,三四縱來到月洞門,在勝英與老方丈當中一站,唸了聲:“無量佛。勝英爲何與汝師伯交起手來?還不後退!”勝爺喏喏連聲而退。你道艾道爺怎麼來的呢?

自擂臺散後,老劍客艾道爺遂在鄉村閒遊,聽說本地出了失去婦女之事,艾道爺訪了多少庵觀寺院,並無有下落,有心要訪察白蓮寺,又恐僧人施展香砂袋。累次研究破此物之法,還請了一位女劍客,爲的是抵制香砂袋,如今劍客研究成了破香砂袋之法,這才前來竊探白蓮寺,正趕上勝爺等與老方丈動手。

比及老方丈取出了香砂袋,鏢行大衆都在計無所出之時,艾道爺這才露面。老劍客面向南,這才向老方丈打稽首:“師兄別來無恙?大師兄乃是參修之士,何必與勝英他們一般見識?看在小弟之面,饒過他們吧。師兄你來看,我的四個徒弟都在你的面前呢,他們倘有不法行爲,或做了傷天害理之事,貧道決不輕饒。大師兄,你現在有失查之過,你知道嗎?你的二徒弟法慧竊盜少婦長女,現被吾之弟子、震三山夏侯商元,將奚家屯奚老先生之女救出白蓮寺。既然隱藏奚家之女,別家所丟的婦女不問可知,也是令徒所爲。請師兄將那些婦女們俱都釋放,叫他們夫妻母女骨肉團圓,豈不美哉?咱們僧道淨講慈悲爲懷,將她們這些婦女們若永久藏在廟中,豈不有失大師兄半生慈善之旨?現在這個地方有七家丟失婦女之案,連奚老先生這一案,共是八案了。師兄若放出這些婦女,吾師徒與大師兄賠禮。”

老方丈聞聽,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遂說道:“阿彌陀佛,道友,果有此事,貧僧真是獲罪於天了,我必當清查白蓮寺,將同作此事之人,按戒規治罪。但此是一事,惟有貧僧八九十年的苦功夫,前被爾破了十三太保橫練功夫,道友就是不到白蓮寺,我養了一百日氣功,我必找道友分個上下。你今日既來了,咱們二人須要分一個輸贏,這又是一事。你我分輸贏已畢,再將犯戒規之門徒,按規處治。”艾道爺說道:“無量佛,貧道素不練功,已成無用之人。恕過了小弟吧。”和尚說道:“道友,你縱有蘇秦之舌,貧僧也不能聽。貧僧非與道友一同開殺戒不可。”艾道爺說道:“無量佛,師兄非此不可,貧道只好奉陪。大數來臨,貧道豈能脫過?請師兄上招吧。”

老方丈方便鏟換於右手,剛要動手,前面站着四個徒弟,五徒弟法吉說道:“師傅你戰了勝俠士,又與夏劍客戰了一回,你已乏了,待弟子會一會艾道長。”語畢,亮銀如意一分,就要進招。艾道爺一看是一個小孩子,唸了一聲:“無量佛,師傅法名怎麼稱呼?”法吉說道:“貧僧名叫法吉,排行在五。自幼出家,拜璧和僧長老爲老師。”艾道爺說道:“自古僧道是一家,動手之時是點到而已,千萬莫下絕招。”艾道爺向勝英說道:“你過來,與這少師傅接接招。”勝爺聞聽答應:“謹遵師命。”拉刀來戰法吉。法吉雙如意一晃,夠奔勝爺鴨尾巾,勝爺一閃身,如意走空;第二招推如意奔面門,勝爺又一閃身躲開;雙如意又向左右二肩頭,勝爺一閃身軀。法吉說道:“勝俠士因何不還招?”勝爺說道:“師傅你是八大名僧之中的高明人,故此讓你三招。”法吉說道:“勝俠士不用相讓。”雙如意掛兩肋而來,勝爺這才還招。勝爺這一與法吉還招,可比不了平常的動手,此時兩方面俱都是老少三輩觀看,故此勝爺施展勝家獨門八卦絕命刀,法吉的如意,摘戮撕捋,以力降勝爺。戰的工夫稍然一大,勝爺步眼一散,由北一撤步,法吉年輕,以爲勝爺是真敗,雙如意直奔勝爺二肩頭,勝爺一翻身,如意落空,勝爺就勢裏手一刀,法吉頭上的月牙蓮子箍被魚鱗紫金刀削去,震得僧人頭痛,抹頭向正南而敗。勝三爺說道:“承讓,承讓。”法祥見師兄法吉落敗,縱身過來,叫道:“勝俠士!法祥奉陪幾招。”勝爺又讓了三刀,第四刀魚鱗紫金刀接架相還。雙如意對單刀,戰二十來個回合,勝爺徉輸乍敗,法祥向北便進,口中說道:“不見勝敗不能罷休。”

夠上了步位,一隻如意奔右肩頭下,一隻如意奔左臀部,勝爺燕子翻身,雙如意走空,勝爺的刀向和尚右耳平掃而去,法祥見刀臨切近,縮項藏頭式。和尚向下一低頭的力量甚大,將七八寸頭髮就飄起來啦,正被魚鱗紫金刀掃上,頭髮紛紛落地,衆人俱都愕然,法祥也敗歸本隊去了。法如見六師兄落敗,縱身夠奔當中,叫道:“勝俠士!我五師兄、六師兄俱都落敗,小僧法如願奉陪勝英俠士走幾趟。”法如一出來更顯著鮮明,亮銀月牙蓮子箍,亮銀雙如意,黑真真髮髻飄灑兩肩頭。勝爺仍然讓了三招,第四招接架相還。法如掌中的雙如意,神出鬼沒,上下翻飛,摘戮撕捋,拘掛稠拿,雙如意帶風聲。勝爺一看,法如雖然年青,藝業高強。此時勝爺臉面微見汗跡,遂使了一招仙人解帶攔腰斬,夠奔僧人肚臍上,雙如意一擋魚鱗紫金刀,勝爺抽刀,抹頭敗式,遂說道:“七師傅,勝英氣力不敵了。”語畢,向北而跑。法如在後一語不發,在後便追,夠上部位,雙如意一隻奔後腦海,一隻奔後心窩。勝爺此時早將魚鱗紫金刀交於左手,刀柄頂在心口窩上,尖朝外刃朝上,右手註銷一隻金鏢來,容小和尚的雙如意看看到了勝爺腦後,勝爺一翻身,口中說了一聲:“打!”勝爺的鏢奔的是法如上身,法如見勝爺鏢奔上身,急忙一閃身,哪知道勝爺的鏢奔上身是虛的,法如一閃身的時候,鏢奔法如的腿腋打去,法如欲待躲閃,焉得能夠?正正打在腿腋之上,法如被勝爺打了一鏢。勝爺見法如帶鏢而走,遂叫道:“七師傅,你向哪裏走!”法如不語,遂向本隊而走。勝爺心中甚着急,三隻金鏢被黃昆帶走了一隻,剩了兩隻啦,若如法再帶去一隻,就剩了一隻啦。一看法如跑在本隊內,將鏢起出,擲在一旁,勝爺這纔過來,俯腰伸右手將鏢拾起。

此時八師傅法意見自己三個師兄,俱都敗歸了本隊,明知道自己出去也白費,但在此時也不能不出來了,遂暗將雙如意舉起。當時北邊的人看得明白,都知道法意是要暗害勝爺,賀照雄叫道:“師伯,看那一個小和尚要暗害吾恩師。”諸葛道爺說道:“臨大敵,不要多言,只許看着。”賀照雄心中甚爲不悅,自己暗想:“眼看敵人要暗算我的恩師,諸葛師伯何以不叫多言呢?”正在此時,就見法意一縱身軀,直奔勝爺背後而來,舉起雙如意,照定勝爺腦後便砸,只見勝爺向後縮身,雙如意落空,緊跟着勝爺一翻身,就是一鏢,這一鏢正打在法意肩窩之上。兩方面觀者沒不咋舌的,賀照雄才知道諸葛道爺是久經大敵之人,見過陣勢,暗中佩服諸葛道爺有先見之明。

法意當時趕緊起下了金鏢,擲於地上,滿面羞慚敗回了本隊。

勝爺拾起金鏢,還於囊中。

此時老和尚四個愛徒俱被勝爺所敗,慈眉倒豎,善目圓睜,一合方便鏟,走至當中,就要與勝爺較量雌雄。艾道爺唸了一聲:“無量佛。”縱在當中,叫道:“勝英!須知尊卑長幼,不許無禮,那是你師伯。”此時勝爺正熱汗直流,聞聽老師之言,喏喏連聲而退。和尚唸了一聲"彌陀佛",方便鏟的大月牙子直奔艾道爺哽嗓咽喉來,艾道爺急忙縮身軀,將身軀縮下二尺,方便鏟由艾道爺頭上過去。艾道爺叫道:“師兄!你是慈悲之人,何必如此?你先將被難的少婦長女放將出去,叫她們骨肉團圓,豈不比你我私爭勝強多了?”和尚並不答言,仍然遞鏟直取艾道爺,艾道爺讓過了三招,這才撤背後的寶劍,與和尚接架相還。和尚三十六鏟,猶如蛟龍出水一般,只見方便鏟上下翻飛,艾道爺的寶刃,金光爍爍,恰似銀蛇亂竄。兩旁邊之人,俱各目瞪口呆,此時和尚叢中,萬惡的老道唸了聲:“無量佛,大師傅爲何不使絕藝,將勝英等一鼓而擒?”和尚聞聽老道之言,心中暗想:“我真是當事者迷。”將鏟向左手一交,右手取出香砂迷魂袋。艾道爺見和尚取出香砂迷魂袋,微然一笑,將寶刀背於背後,由兜囊中取出兩個竹筒,這兩隻竹筒,七寸餘長,都有雞卵粗細,這兩竹筒底下都有底,一個裏面套着鋼筒,一個裏面套石筒,每筒之中裝着硫磺焰硝丸七粒,如同檳榔大小,此物專能破香砂迷魂袋。和尚一晃香砂袋,艾道爺將口一磨,筒口火星亂冒,將筒兒向香砂袋上一打,硫磺焰硝丸打出,直打在和尚的香砂迷魂袋上。香砂袋就怕水火,見火就着,硫磺焰硝丸打在香砂袋上,猶如油與火過一般,當時火光轟然而起,將和尚的鬍鬚眉毛,俱都燎着。和尚拋了香砂袋,舉鏟與艾道爺一死相拼。艾道爺說道:“師兄太執迷不悟了,我能容師兄,恐怕還有不能容師兄的呢。”語畢向正面禪堂上一擺手,說道:“道友何在?”就見由正禪堂上,一道立閃相似,縱下一位道者,先落在平臺上面,然後再縱到艾道爺切近。衆人一看,俱都一怔,原來是一位帶髮修行的女道姑,看年紀似三十許。其實乃是六十三歲的一位黃花女。落在地上,手執寶劍,向璧和僧說道:“道友,你空修行一世,不分善惡,不懂好歹。你的徒弟搶女姦淫,你不但不自思己過,按戒規懲治,你反護短,以勢相殺。誰無父母兄弟妻子,無故使人骨肉離散,於心何忍?”方丈聞聽,低頭不語。

此時萬惡的淫僧法慧早聽的明白,心中暗想:“這個事情已經鬧大啦,將來無論勝負,我也不能免於死罪。莫若我來一個先下手爲強,我將這個道姑引到廟外葦塘之中,先將他姦淫完了,然後帶着一走,我們兩個四海爲家,他比我還年少得多呢。”萬惡的淫僧法慧思想至此,由身旁的和尚手中奪取一把大戒刀,縱到道姑切近,說道:“你是一個道姑,無故的加入作甚?不要走,且吃我一刀。”艾道爺在旁邊說道:“道友,這就是爲惡之魁。錢塘、仁和兩縣所出的案子,都是此人所爲,知道的已經有了八案,不知道的還不知有多少呢。”艾道爺這一句話,生死簿上勾了淫僧的名姓,若論他的罪名,應當零剮都不爲過。淫僧的戒刀奔道姑肋肩帶背剁過,道姑一閃身形,寶刃向戒刀一壓,就聽嗆的一聲,將戒刀一分兩斷,然後寶刃如風掃敗葉,由和尚脖頸而過,頭屍兩分。此時南面的和尚一陣大亂,老方丈又羞又愧。

艾道爺回頭叫道:“勝英!你看看七十多歲的人,作事總是疏忽。你看惡道眼珠亂轉,他又要三十六着走爲上策,他多少次都是這樣趁亂逃走,他這回又要走了。他要是從此海走天涯,多少長女少婦被他所害的,俱都冤沉海底,你的仇從此永不能報了。你附耳過來。”勝爺低頭,艾道爺在勝英耳畔如此如此。勝爺點頭,伸手一拉諸葛道爺與弼昆長老,哥兒三個由白蓮寺北後牆過去,要暗中捉拿趙昆福。哥三個這一出去,猶如撒下天羅地網,惡道想要逃走,勢比登天還難!哥兒三位在廟之四外暗候老道,這且不提。單說惡道七星真人,見法慧被女俠所殺,自己暗想:“我與勝英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他若得手,豈能饒我?我趁此一亂,何不逃走?”七星真人趙昆福主意拿定,遂暗暗奔東禪堂,由東禪堂南院,縱身躥上禪堂,滾脊爬坡向東而逃。當日晚間,陰雲密佈,星斗無光。惡道來到東羣牆,見高聳聳大牆,直插霄漢,方要上牆,就見一道黑影在牆上一晃。惡道不敢上牆,順着東羣牆又向北逃,心中思想:“廟後邊必清靜。”惡道走到廟後花園子,又見有人影兒,惡道以爲是有人要捉他,由背後撤出寶劍一晃,走向前去,原來是風吹花影。惡道轉至北牆根,留神向四外觀看,見牆根下有婦人迎面而立,黃素素臉面。惡道心中一動,三月間曾取過一個婦人的紫河車,又取了婦人的眼睛,此婦人好似五月間所殺的一樣,又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婦,圓方臉兒,惡道又想起春天時曾開一少婦之膛,小孩都要生產啦,將孩子及大人的眼睛,俱都取出;去年八月間開膛一個少婦,黑微微的臉面,四五個月的小孩,也好似在面前站立一般。原來這都是惡道疑心生暗鬼,哪有鬼來呢?自己長着膽子走到牆下,並無所有,這才擰身上牆,下了大牆向北去。走着道兒,腿直打旋,土地發軟,惡道以爲是鬼揪他呢,低頭一看,原來是昨日要埋黃三太他們的坑,土尚未實呢。惡道順着東邊的葦塘向北去,就聽東邊葦塘之中“噗啦”一聲響,惡道心中一驚,止步觀看,就見葦子向兩旁一分,縱出一人,手中明晃晃寶劍一晃,口中念道:“無量佛,你認識貧道諸葛山真嗎?”聾啞仙師合着寶刃。

惡道心說:“我戰不過他的寶刃。”回頭要走,又聽一聲:“阿彌陀佛,弼昆在此。”手中擎着寶劍,惡道心中暗想:“我直奔西湖岸吧。”抹頭要走,北面樹林中一聲:“雜毛王八羔子,昨天晚上,你出主意要活埋我,今天我可要宰你個王八羔子。”

惡道一聲長嘆,心中暗說:“仍回白蓮寺吧,這三個把守三面,我焉能逃走?”轉身再回白蓮寺的後羣牆,離羣牆有兩丈遠,就見牆上一人,銀髯亂飄,手中明晃晃的單刀,說道:“趙昆福,你認識勝三爺嗎?”趙昆福不由的打了一個寒戰,心中暗想:“這四個人四面將我圍住,我如何能走?”此時就聽有人喊道:“小子!黃三哥把住東北,楊香五把住西北,蕭銀龍把住東南,我把住西南,張茂龍、李煜在四外放哨。”惡道向當中一退,說道:“姓勝的,是單打獨鬥,還是羣毆?”勝爺說道:“闖蕩江湖一世,沒有兩個打過一個。”語畢,勝爺由大牆上飄身而下。惡道舉劍照定勝爺就劈,勝爺施展進手絕命刀,惡道抖擻精神,雙劍越殺越勇,勝爺使到四十餘招,用絕命三刀,扎胸前,掛兩肋,老道雙劍向下一壓,勝爺反手左肋一刀,魚鱗紫金刀扎進去有半尺餘。勝爺手託着刀把,惡道吼了一聲,雙劍撒手,兩條胳膊俱直。金頭虎喊道:“刀扎雜毛左肋梢啦!”勝爺抽刀向外一縱,惡道用手按住刀口,黃三太等向前要剁,惡道說道:“且慢,我有兩句話說。”勝爺說道:“三太別動手,有話叫他說。”惡道七星真人趙昆福,對勝爺等說道:“貧道死之晚矣。衆位施主以後收徒弟,先要教以戒淫二字。貧道自十六七歲,專好美色,後來收了八個徒弟,我又發薰香蒙汗藥,後來我每年必得一場熱病,因此只取紫河車,不能採花了。貧道傷天害理之事,作得太多啦,死之已晚。”語畢,一鬆手,血向外一濺,躺在就地亂滾。勝爺遂說道:“你們小弟兄剁他吧。”黃三太小弟兄六位,這才亮傢伙向前一圍趙昆福,楊香五的匕首刀,黃三太的朴刀,金頭虎是把翹尖式鋼刀,張茂龍的鏈子錘,李煜的鏈子槍,蕭銀龍的判官雙筆,劈嚓叭嚓,骨肉翻飛。惟有腰間剁之不動,黃三太的刀下去,只聽說了一聲:“剁不動了。”金頭虎喊道:“老雜毛的腰怎麼剁不動呢?”蕭銀龍將老道的衣服向下一扯,露出藍汪汪的魚鱗,原來是腰間纏着雙龍頭杆棒,寶刃寶劍都剁不動。蕭銀龍一見雙龍頭杆棒,喜出望外,叫道:“勝三伯父!天賜之喜,杆棒有了。”老道動手之時,將小包袱擲在地上,蕭銀龍用老道的小包袱擦了擦杆棒,雙手託着杆棒遞與勝三爺,勝三爺接過杆棒,遞與諸葛道爺,說道:“道兄,物歸原主。”道爺接過龍頭杆棒,非常歡喜,唸了一聲無量佛。勝爺一攏銀髯說道:“衆位,咱們殺奔寺院吧。”蠻子說道:“我不去。”勝爺說道:“賢弟不要膽怯,現有我之恩師與女劍客,俱都在寺內。”

蠻子這才點頭,勝爺率衆由北羣牆越過,四老六小殺奔東禪堂東院而來。一筆難說兩下的話,勝爺等出廟之時,女劍客與璧和僧,講清規戒規,老方丈袒護弟子,二人所以殺在一處。老方丈方便鏟上中下三百六十招,女劍客的寶刃上下翻飛,霞光閃閃,二人殺成一個團,老少俠劍客觀看,只見鏟光劍光,看不出招數來了。老方丈與女劍客的武學,可稱蓋世無雙,勝爺與大夥看得目不轉睛。艾道爺叫:“勝英!你順着我的手來看。”勝爺順着艾道爺的手一看,見西月洞門外有一個和尚,手使五股託天叉,勝爺一看那宗意思,這個和尚是用叉要暗算女劍客的。你道這個和尚是誰呢?原來是八大名僧之中的第三名和尚法緣。這個和尚專好打獵,殺害生靈,他每逢出去打獵去,也許晚間去白天回來,也許半夜三更回來,今天因爲星斗無光,天昏地暗,三更多天,他就由山上回來啦。先到自己住的禪堂內,見有兩個小和尚在那交頭接耳,法緣僧問道:“什麼事?”兩個小和尚遂告訴他說道:“現有勝英帶領許多的俠劍客,前來攻打白蓮寺,師祖父跟他們在東禪堂東院動手呢。”

法緣僧聞聽,遂放下打的飛禽走獸,夠奔東禪堂東院而來。走到西月亮門外一看,有個紅乎乎的人與他的師傅動手,二人殺在一處,猶如一個團兒相似。法緣僧心中暗想:“我何不在暗地中助我師傅一叉之力?”舉起叉來,前把靠着叉盤,爲的是沒有聲音,方要向外發叉,又停了不發,皆因爲方丈與女劍客動手,二人行高就低,忽左就右,躥高縱矮,猶如團兒一般,法緣僧有叉不敢出手,恐怕傷了他的師傅,方要照女劍俠發叉,又趕上他師傅繞過來,故此又停止。衆人都願看老方丈與女劍客動手,誰也未見西月亮門外有人,艾道爺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叫道:“勝英!你順着我的手兒看。”勝爺早已看明,問道:“恩師,此人可留不可留?”艾道爺說道:“此人一臉的殺氣,也是殺生害命之輩,留不留在兩可之間。”勝爺遂點了點頭,註銷一隻金鏢,說了一聲:“着!”法緣僧向東仰面躲看,這隻金鏢直奔法緣的哽嗓咽喉打去,就聽得“噹啷啷”一聲響,五股託天叉落地,和尚翻身栽倒。勝爺叫金頭虎與賀照雄起鏢,賀照雄一起金鏢,冒出一股鮮血,容血冒盡,賀照雄將和尚的首級用刀割下,金頭虎將和尚的首級,拴在五股託天叉上,挑着喊道:“衆位看看!這個和尚被我勝三大爺用金鏢打死了!”廟裏的和尚一看,正是三和尚法緣,羣僧一陣大亂。

老和尚心中慘切,二徒弟方被女道姑所殺,三徒弟又被勝英一鏢打死,老和尚心中一亂,方便鏟帶起了金風。女劍客劍法更門改路,驚動了心慈面軟的艾道爺,遂叫道:“道友!劍下留情,慈悲爲是,老方丈無有死罪。”此時女劍客改的是一支八仙顛倒劍,使了六十餘劍,怎見得?有贊爲證:果老乘驢削鳳毛,先師拐李劍術高。仙姑擺下絕命陣,湘子飛花神鬼逃。且說女劍客方使到“仙姑擺下絕命阼”的招數,平着寶刃奔璧和僧腰上掃來,璧和僧見劍臨切近,立着鏟用月牙一拿女劍客的寶刃,女劍客未容璧和僧用鏟的月牙子將劍拿住,早將寶刃抽回,璧和僧的鏟已經落空。說時遲,那時快,女劍客趁着璧和僧的方便鏟落空,遂縱起身軀,使了一招湘子飛花劍法,奔璧和僧肋肩帶背砍去。艾道爺在一旁看的明白,唸了一聲:“無量佛,道友劍下留情,可惜那大年紀。”女劍客的寶刃看看落在璧和僧的頭與肩上之際,聞聽艾道爺在旁說情,遂將寶刃向回一撤,欲待不傷老方丈,已經收招不住,竟將老方丈斷去左臂。可憐老方丈鐵鏢金剛璧和僧九十餘歲的童身,正當悟性參禪,不開殺戒,只因識人不明,收下不肖的徒弟,一時又感於護短溺愛,爲徒弟開了殺戒,竟被女劍客斬去一臂。衆僧人見老方丈斷去左臂,立時右手的鏟拋於塵埃,翻身栽倒地上,一個個俱都亮出兵刃,要在東禪堂院內廝殺,一決雌雄。此時勝三爺等見羣僧亮出兵刃,要以多爲勝,勝三爺大夥遂也亮出兵刃,要混戰一場。艾道爺說道:“勝英且慢,不用汝等動手,不論有多少僧人,我與道友俱能當之。”又叫道:“賈明何在?速將老方丈擡在一旁,以免衆人腳踏。”賈明與香五二人急忙過去,將老方丈擡在西北角上,放於地下。金頭虎手提老方丈半節胳膊,叫道:“香五小子!我給他接上吧?”楊香五說:“賈明你別捱罵啦,你看看羣僧與女劍客在那殺上了。”單說衆僧容賈明、香五將老方丈擡走,遂一擁齊上,團團將女劍客圍住。此時女劍客一柄寶刃,猶如削瓜切菜一般,只見殺得人頭滾滾,鮮血淋漓。艾道爺掌劍護住東西兩面,不叫僧人越過界線與勝爺等交手,艾道爺猶旋風一般,時而東面,時而西面,僧人有向前進者,輒被艾道爺的寶刃削折兵刃,於是衆僧不敢前進。戰了工夫不久,帶傷者不知有多少,身首兩分及腰斷兩節者三十餘人。法藍見如此光景,情知不能報復,艾蓮遲尚未動手,女劍客一人尚不能敵,遂對法吉等使了一個暗令子,在混殺之時已經潛逃無蹤了。其餘那些僧人的武技都不如法藍與法吉等人,女劍客如同虎入羊羣一般,艾道爺見此光景,不忍多事殺人,遂大聲喝道:“勝英!你還不收場?再待一會,這羣惡僧將盡矣。”勝爺這才抱着魚鱗紫金刀大聲喝道:“衆僧人聽真,有拋傢伙不戰者,站在南面,不論奸歹,決不能殺害。勝英等此來,爲的是救被難的少婦長女,汝等如不作戰,可拋了兵刃,任憑逃生,決不追殺。如其不然,勝英的魚鱗紫金刀,混殺亂剁,一個也不留!”

此時衆僧人一聽此言,正苦無暇逃走,不啻半空中下了一道赦旨一般,個個拋了傢伙,跪在塵埃,女劍客這才收了招數。

地下的死屍橫躺豎臥,受傷不能動轉的哀求求饒者觸目皆是,死於非命者三十餘人,受輕傷能自爬起跪於勝爺面前者五七十人。勝爺說道:“汝等乃一時之愚,既往不究。我且問汝等,白蓮寺廟中所藏的婦女,俱都在何處?”其中有老實的僧人說道:“這些事連我等也不知道,廟內有兩個老人,是夥居道,伺候我們二當家的,派人將他們找來,便知底細了。”勝爺問道:“此二人現在何處?”那和尚說道:“這一陣交戰,可不知他二人哪裏去了。”歐陽大義士說道:“我知道他二人現在哪裏。因爲我在二更來天的時候,給黃三太他們盜傢伙與大衣服零碎東西之時,我看見這兩個王八羔子。”小英雄們在廟外之時,是空着手呢,亂刃剁老道,哪裏來的傢伙呢?皆因爲廟中的老方丈與艾道爺交談之時,羣僧都齊集在東禪堂東院,歐陽大義士乘那時進了白蓮寺,在地窨子之中,將三太等的兵刃衣服俱都盜出,交與小弟兄們了。歐陽大義士在盜物之時,早在各處留心婦女們都在哪裏,尋找多時,並不見少婦長女們的下落。在衆僧跪求饒命的時候,歐陽爺早告知勝三爺,叫勝三爺問羣僧們少婦長女的下落,故此勝爺質問羣僧女子的收藏所在。哪知道法慧僧所作所爲,羣僧是毫不聞問,法藍僧雖然有些知曉,皆因爲法慧偷盜竊取,每逢偷着古董玩物,輒送給法藍僧,法藍僧知道,徉作不知,任法慧所爲。先前廟中有四個老夥居道,掌管廟中的地畝,伺候掌院僧法藍、法慧、法緣、法寶等,後來法慧由外面用竹皮箱子向廟中運婦人女子,事被老夥居道知曉,那兩個夥居道勸止法慧,說:“此廟乃正悟參修,清靜所在,老方丈璧和僧費盡心血,募化十方,才招集這些修道僧人,不許污染此廟。”法慧不聽,那兩個夥居道要稟報老方丈璧和僧,法慧聞聽大怒,遂用香砂迷魂袋將那兩個夥居道迷了過去,用繩子捆好,提出廟北山上,將兩個夥居道俱都殺死,擲在山洞之內,然後告訴羣僧,如有從中作梗或走漏風聲者,與此兩個夥居道一律處治。由此四個老夥居道剩了兩個,這兩個只有忍耐而已。從此廟中的僧人,對於法慧所作之事,無敢過問者,任法慧所爲,法慧姦淫完了婦女,再叫他的徒弟們姦淫。如今勝爺問婦女們的下落,有僧人告訴尋找這兩名夥居道。歐陽爺說道:“我知道這兩夥居道,我盜東西的時候,見有兩個夥居道藏在花園叢中,誰知道此二人挪了地方沒有?”勝爺遂打發金頭虎賈明將那兩名夥居道找來。

這兩名夥居道見了勝爺,跪在勝爺面前。勝爺一見這兩個夥居道,俱都是慈眉善目,趕緊用手扶起,勝爺說道:“如今白蓮寺的僧人,惡貫滿盈,已經伏誅。找你們二人,並不是別的事,所爲問汝等在此廟中窩藏的婦女現在何處?”夥居道說道:“勝老爺子,此廟之事,無有我們二人不知的,這個窩藏婦女所在,就在觀音堂西北隅地道之內。”遂叫兩個夥居道在頭前引路,艾道爺與女劍客在前,勝爺大夥在後面跟隨,來到觀音殿。女劍客先參拜了觀音神像,然後艾道爺與勝三爺等,大夥一同參拜觀音,拜畢觀音神像,這才由二老夥居道帶路,奔殿之西北角,有一個五尺粗的大磨盤相似,上頭按着一朵蓮花,蓮花梗有個像粗飯碗似的東西。二老夥居道指着這塊磨盤說道:“每逢婦女們由此處下去,裏面什麼樣,我等沒進去過。還有一件事,裏面有兩個大案賊,是法慧僧半路收的師弟,皆因爲法慧僧黑夜提着箱子,裏面裝的是婦人,這兩個大案賊要見面分一半,被法慧用香砂袋將他二人迷昏過去,捆好了弄到廟中,用解藥解過來,法慧問他倆怕死不怕?你道大案賊更怕死,不住的求饒。法慧說:“既然怕死,我將你二人解了綁繩,放開你們,收你們作個師弟,你們可得聽我調遣,不許二心。兩個大案賊應允,落了發作了法慧師弟。聽說法慧叫這兩個大案賊,專管看守此地道,法慧收他們兩個人,皆因爲愛他們兩個人的武技高強。不論哪位要是下去,可得小心留神,以免受此賊子的暗算。”勝爺聞聽點了點頭,遂說道:“多勞二位的指教,勝英感激非淺。”勝爺這才叫金頭虎掀磨盤。金頭虎說:“咱們有力量,這個磨盤,一提就開。”語畢,遂上了磨盤,提着蓮花梗,挪了半天,磨盤紋絲兒都不動。賈明累的黑紫臉變成了青白色,遂叫道:“三大爺!這兩個夥居道不是好人,他冤咱們,快將他們宰了吧。”歐陽大義士叫道:“賈明你是渾蟲!你站在磨盤上提蓮花梗,磨盤焉能動轉呢?你快滾下來吧,看着我的吧。”賈明由磨盤上跳下來,歐陽大義士由腰間兜囊之中,掏出一條絨繩,拴在蓮花梗上,用力一拉絨繩,只見磨盤向左一轉,閃開半面。歐陽大義士解下絨繩,將絨繩帶在囊中。一看這個地窨子口有一層銅鐵網罩着,女劍客用寶刃將銅鐵網削斷,衆人圍着向裏一看,黑乎乎深不見底,地窨子口有三層倒下的臺階。晃着火摺子一看,有一棵大立柱子,約有一圍來粗,上下必須爬此柱子,將柱子磨的異常光滑,再向底下看黑乎乎看不真切。此地道有三丈餘深,上下之人非有本領不可,不然不能下去。衆人看完了,俱都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下去。勝爺是俠客身份,不能下去,歐陽大爺平生不近婦女,艾道爺也是不近婦女。楊香五說道:“賈爺能下去。”賈明說道:“宰了半天和尚啦,我要下去,好叫和尚宰我?咱們的人不死一個,你就不樂意。”艾道爺唸了一聲無量佛,遂叫道:“道友,方纔在東禪堂東院,道友大開殺戒,傷三十餘命。如今道友若能下地窨子,救出這一羣無辜的婦女們,庶乎可以功過相抵。”倆個夥居道說道:“請你多留神,裏面可有我們法慧僧兩個師弟。”

女劍客說聲:“曉得。”遂由地道下了三層階腳石,一隻手抱着柱子,順着柱子而下,三丈餘深站了實地,底下是平坦地,南北一丈二寬的夾道,東西有二三十丈長。女劍客向西走了不遠,有四扇垂花門,開着兩扇,關着兩扇。上門限吊着一口鍘刀,下門限吊着一口鍘刀,上門限是刃朝下,下門限是刃朝上。女劍客側耳細聽,裏面嗡嗡直響,正是這兩個大案賊在夾道內比試武藝呢。這兩個賊,一個叫法朗,一個叫法光,法朗使三尖兩刃大砍刀,法光使鴉角流金槍。女劍客用寶劍尖一點鍘刀,刀由上門限而下,再斬斷鎖鏈,鍘刀墜地,消息已破,下門的鍘刀就不能向上起了,皆因爲鎖是連着的。女劍客向夾道內一縱,燕子抄水勢,寶劍在前面橫着來斬法朗,法朗見女道姑的寶劍來到切近,將三尖兩刃刀向地下一戮,三尖兩刃刀被女劍客用寶劍將刀斬斷,法郎尚不知何事呢,方要逃走,被女劍客一劍斬得頭屍兩分。女劍客遂說道:“可惜你生爲男子,下賤的品格,給和尚看婦女。”法光聞聽,是女子的聲音,這法光與女子在地窨子之中,守了三四個月,見了女子就想污染呢,遂說道:“你是姑娘,還是婦人?”女劍客並不答言,手起劍落,挾肩帶背將法光斬爲兩段。這兩個淫賊,只在地窨子之中快樂了三四個月,就被女劍客所殺。女劍客斬完了這兩個淫賊,遂進了北禪堂。此禪堂明三暗五,女劍客掀繡花簾,進了東暗間。一看有七個婦女,有起來的,有沒起來的,有一個媽媽,年約四十來歲,滿面上搽着胭脂粉。又一看那些婦女,也是脂粉滿面,他們一看女劍客一身血跡,手擎着明晃晃的寶刃,嚇的婦女們哭哭啼啼。女劍客說道:“你們不要啼哭,貧道前來搭救你們重見天日。”女劍客又向那婦人道:“你是幹什麼的?”這個婦人說道:“師傅,我是在杭州府賣胭脂粉的,皆因我身量矮小,都管我叫小李媽。我做買賣回家天晚啦,和尚用迷魂藥將我迷惑過去了,用箱子裝好,弄到廟中。我到廟裏頭,我淨做些好事,和尚盜來的婦女們,有固執不從的,和尚要殺,我必勸解勸解。”女劍客聞聽,修行眼一轉,見北牆上釘着有一條大紅綢子被,靠牆有一張藤椅,藤椅上坐着一人,紅綢子汗巾勒着,此人臉色難看。女劍客問道:“這是何人?”

李媽說道:“這位也姓李,大李村的小姐,文學的姑娘,被和尚盜來,寧死也不順從。我勸她,我說:“姑娘,你明着不從,暗中將你迷過去,何愁你驢兒不拉磨呢?”姑娘痛哭了一場,誰知她身上忽然起了一身的黃水瘡,流濃流水。這些婦女都不及此女美貌,此女可稱天姿國色,和尚愛她容貌俊美,未忍殺害,治好了這身黃水瘡,打算再成好事。哪知這個女子,她得便就要尋死,故此將她勒在藤椅之上。”女劍客問道:“被兇僧盜來多少日子了?”李媽說道:“有六十餘日了。”

女劍客左手提燈,上前一看,果然臉面上黃水淋漓,皮裏肉外都是,這真是上天保全烈女。女劍客本是六十三歲的黃花女,她看得出來此女是真正童身。女劍客打了一個稽首說道:“無量佛,觀世音菩薩的保佑。”後來此女被女劍客救出去,勝爺叫人給搭回家去,此女痊癒之後,姿容勝於昔日。六十餘日,未失貞操,這也是德門善報。女劍客說道:“李媽,你將姑娘解了,你攙着她,我救你們出地窨子。”李媽說道:“師傅你慈悲吧,你救出我們去,你必修的長生不老,成佛作祖。”女劍客說道:“不要多言。”李媽將姑娘解下來,女劍客在前帶路,七個婦女,一個個跟隨在後,李媽攙扶着李小姐,看見了兩個死屍,嚇的衆人直哆嗦,來到垂花門,女劍客將下門坎的鍘刀用劍斬斷,衆人順夾道向東去,到了明柱這兒,向上一看,上邊已然有太陽之光。女劍客說道:“我先上去,放下長繩來,先將李家姑娘提上去,然後再一個一個向上提你們。”大夥說:“師傅,我們有一年的,半年的,三五個月的,全都沒見天日,你將我們救上去,我們不能忘你大恩大德。”女劍客將寶刃還匣,兩手一攏明柱,兩腿一蹬,上了去,用胳膊肘一跨,上了三層階腳石。女劍客一看,東面是紅油漆板,於是由油漆板旁縱上地道,一看艾道爺英雄等俱都在地道上等候呢。艾道爺問道:“道友,裏面有多少婦女?”女劍客說道:“道友隨我來。”

二人遂奔觀音殿內,女劍客對艾道爺說道:“裏面有兩個兇僧,已被我殺死。有七個少婦長女,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婆子。這七個婦女,都是擦胭脂抹粉的形色,俱都失了貞節。惟有李家一位千金,在藤牀上勒着,至死不從兇僧,生了一身的黃水瘡,六十餘日,血水淋漓,俊美之容變成醜態,所以貞節未失。連李家小姐帶婆子,共是九人。我先順下長繩去,用繩將李家小姐的腰捆好,再將她提上來。我看那老婦人與那七個女子,俱都不是什麼好人,將他們都活埋在內,道友你看如何?”艾道爺說道:“不可不可。都是野女村姑,被和尚所盜,不從則殺,威逼力迫,誰不惜命?將他們都救將上來,叫他們骨肉團圓。至於她們將來有什麼事,咱們就不管了。道友慈悲吧。”艾道爺再再相勸,女道姑這才點頭。二人出了觀音殿,有幾個和尚與夥居道找來長繩,女劍客登階腳石,順下繩子去,離地四尺,繩子不夠長。楊香五說道:“將我的飛抓接上吧。”女劍客將楊香五的飛抓接在繩頭上面,飛抓套在手腕上,底下的婆子將姑娘的腰繫上,將李家姑娘提上來。黃三太等看此女滿面黃水瘡,不像人樣,勝爺叫廟內的僧人搭了一張藤牀來,女劍客攙扶着李家小姐上了藤牀,搭到觀音殿內。女劍客再回來順下長繩去,叫他們再繫上一個,底下繫好了一個,女劍客向上一提,這個婦人與衆不同。原來這個婦人本是鄉村之女,到了地窨子之中,每日吃的是雞鴨魚肉,半年有餘,養了一身胖肉,分量甚重,女劍客殺了幾乎一夜,獨鬥羣僧,雖然不乏爲,也有點精神睏倦,拉這個婦人的時候,覺着分量一重,遂向西面的紅油漆板一倚,這一倚紅油漆板不要緊,女劍客身遭大難,就聽裏面一響,毒藥弩由板內一齊發出,女劍客鬆了繩子向上縱時,左肋早中了一毒藥弩。窩弓勁弩,比人打的力量都大,女劍客方向上縱時,這一弩打上。艾道爺問道:“道友怎樣?”女劍客說道:“貧道休矣,再不能同道友奉經誦卷,同參正果了。這也是貧道殺伐過重,觀音菩薩立時報應。”艾道爺說道:“道友不要心慌,不要緊,貧道自有辦法。”金頭虎接續着要向上提人,勝爺應允。將衆婦人一個一個的提上來之後,勝爺叫廟裏的和尚尋找了一架轆轤,架在地窨子口上,黃三太與金頭虎賈明等下了地窨子幾個人,將地窨子之中的金銀綢緞首飾,裝在大筐之內,上面的人用轆轤向上搖,將地窨子中的金銀對象全都拉上來之後,用包裹包好。勝爺叫過這七個婦女說道:“你們各自歸家,如不識道路可以打聽行路之人,就說走路迷惑了。回家之後,就提有南七北六十三省總鏢頭請的高人,破了白蓮寺,救出汝等,汝等俱都各提小包裹各自回家去罷。”

衆婦女叩頭謝了勝爺救命之恩,各攜包裹而去,不必細表。勝爺又打發人僱了一隻船,去武昌府江夏縣松竹觀萬笏山,來回的船腳,叫李媽侍奉女劍客。夥居道將女劍客搭在船上,艾道爺取出百草轉陽丹,叫婆子與道姑起下毒藥弩,調和百草轉陽丹,連服帶敷,這百草轉陽丹有起死回生之力,服後即已止住疼痛。艾道爺也上了此船,同女道姑同赴萬笏山去了,暫且不必細表。

單說勝爺將未曾逃走的和尚叫到面前說道:“此事不能經官,倘若經官,事情可就大了,也沒有你們的便宜。汝等速將那些和尚俱填塞在地窨子之內,用土屯了,往後再不可發生曖昧之事了。所有的銀錢,我們是分文未動,決不愛財,仍歸你們。”勝爺吩咐完畢,鏢行衆人來到禪堂,和尚與勝爺打淨面水沏茶,要款待勝爺齋飯。勝爺等說道:“不便騷擾你們。”

金頭虎喊道:“我這還餓着呢!幾乎叫人家活埋了,難道說還餓着走嗎?”勝爺不理,點查人數,小弟兄七個、諸葛道爺、弼昆長老、歐陽爺全在,單獨不見劍客夏侯商元。勝爺愕然,遂問道爺:“怎麼大師兄不見了?”諸葛道爺唸了一聲無量佛,說道:“勝施主不要驚慌,大師兄他送幹閨女去了。”勝爺聞聽,這才恍然大悟。列位,老劍客果然是送幹閨女去啦。將幹閨女送到奚家屯,並將那些金銀首飾衣服,俱都送與了奚家姑姑娘見了父母,悲喜交集,骨肉團圓。老劍客送完了幹姑娘,急忙再奔白蓮寺,進了白蓮寺,勝爺等大夥已離了白蓮寺,奔江蘇十三省總鏢局去了。老劍客問明瞭夥居道,才知道自己的恩師已回松竹觀,勝爺等已回鏢局子,老劍客急忙順水路追趕艾道爺。追了不到一個時辰,將艾道爺的船追上,縱上船去,叫道:“恩師!您將破香砂袋的對象與弟子留下了嗎?”艾道爺說:“我臨行倉卒,未曾與你留下。”夏侯商元說道:“您要那物無用,將來我們要再遇上香砂袋,就不能抵抗,請恩師將此物授與弟子吧。”艾道爺笑道:“我要此物何用?”說着話由腰間百寶囊中取出,遞與夏侯商元。老劍客接到手中,問道:“恩師,此物怎樣用法?”艾道爺將製造此物的來歷說明,並將用法告訴夏侯商元。老劍客聽明,遂說道:“恩師,此物叫何名稱?”艾道爺說道:“此物尚未起名,但是你既問它的名稱,就叫日月飛煌筒吧。”老劍客說道:“恩師,弟子就此跟您告辭,奔江蘇追我師弟他們去了。”艾道爺點頭。老劍客拜罷了恩師艾道爺,遂縱下船隻,返身再追趕勝爺大夥。老劍客的腳程日行千里,不到半日的工夫,在路途之上就追上勝爺了,一共老少是二十位,這才共同迴歸鏢局子。

在路途之上,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這一日老少十二位來到十三省總鏢局,黃昆與趙得勝師徒見了勝三爺,先謝過了救命之恩,然後將原鏢交還。勝爺到鏢局子後院去看蔣伯芳與張旺,囑咐二位賢弟好好養傷。大夥吃完了飯,勝爺說道:“衆位,現在杭州府、錢塘、仁和兩縣,一體嚴拿蔣伯芳與賀照雄。”聾啞仙師說道:“勝施主,你打算怎麼辦善後呢?”勝爺說道:“我打算上控杭州府。”聾啞仙師說道:“要那麼一辦,事情可就大了。白蓮寺三四十條人命,拆擂臺砸死人,黃昆又刀殺九命,事實俱在,恐怕有些不便。”勝爺說道:“死生在所不惜,咱們大家酌量寫呈子,我去上控。請道兄與丁紳董商量寫這張呈子。”於是丁紳董請聾啞仙師出主意,寫了呈子,上面略謂:“具呈人民子勝英,皆因門下黃三太、楊香五、張茂龍、李煜、蕭銀龍、賈明,在杭州錢塘門外八月廟酒樓上飲酒,忽聽樓下有婦人哭得可憐,皆因六人年輕,問明情由,知系焦振芳搶奪民婦,遂打抱不平,救秀才之妻。焦之家人,報告了焦振芳,將六人圍住不放,恰遇蔣伯芳解勸,焦振芳家人暗算蔣伯芳,繞至蔣伯芳背後,剁蔣伯芳一刀,蔣伯芳用棍將刀磕飛,刀落於焦振芳家人長毛狗王三太陽穴上,當時殞命。

焦振芳以官勢壓人,誣賴小民之師弟蔣伯芳等搶綢緞店、估衣鋪,得財傷主。衆家人包圍了蔣伯芳,與蔣伯芳動手,蔣伯芳見惡奴人多勢強,遂乘焦振芳之馬逃走。焦振芳素與賀照雄有隙,暗聘陀頭和尚,要殺賀照雄滿門盡絕,巧遇俠劍客勸兇僧,兇僧不聽,遂殺了兇僧,將人頭擲於焦振芳宅院。焦振芳仗賴兩縣一府勢力,設立擂臺,因此打死摔傷黎民無數。焦振芳又霸佔黃昆之妻,謀害黃昆,誣盜栽贓,將黃昆下獄,屈打成招,問成死罪。民子實有不白之冤。”等情,將杭州府前後之事,俱都說明。寫完了呈子,大夥休息,勝爺、賀照雄、黃三太、蕭銀龍、張茂龍夠奔江寧府。

進西門先到守備衙門,見了守備李廷仁。勝爺與黃三太等行禮已畢,李廷仁將勝爺接進衙署,守備李廷仁說道:“前次老達官與聖上盜回萬壽燈,拿住閔德潤,勝老達官帶病還家。欽差大人常與下官提及,欲保老達官與國出力,可惜老達官看仕路太輕,回家去了。”勝爺說了幾句謙詞話,李守備又問:“勝爺來此何干?”勝爺說道:“我要告錢塘、仁和兩縣及杭州府,民子有不白之冤。”守備李廷仁聞聽此言一怔。李廷仁知道勝爺乃行俠作義之人,決不能妄告不實。李守備遂同着勝爺爺兒五位到了院衙門。李廷仁報告了回事處差官房,差官房出來五七位,迎接勝爺。皆因爲欽差大人暗中常談勝爺,說勝爺可惜年邁了,要不然可稱國家棟梁之才,因此差官房之人,出來五七位,非常恭敬,請勝爺屋中坐。到了差官房內,讓勝爺落座。勝爺說道:“衆位老爺們,我是打官司來啦。”衆差官說道:“您打官司等到過堂再說,您先落座。”勝爺謙讓再三,這才落座。正在談話之際,進來一人,年有四十餘歲,衆差官說道:“勝老義士,您認識嗎?這是管家李二老爺。”勝爺聞聽,過去請安,黃三太等均過來行禮。衆差官說道:“李二老爺,您替我們給回一聲吧,勝老達官要上告杭州府與錢塘、仁和兩縣。”管家李二老爺說道:“好好,我與勝老義士回稟。”

管家李二老爺去不多時,回來說道:“欽差大人有話,不過堂,要與老達官在書房中相見。”管家李二老爺引路,衆差官陪着勝爺來到書房以外,勝爺止住腳步,管家李二老爺掀簾櫳進書房。李二老爺向欽差大人回道:“現有十三省總鏢頭勝英到了。”就聽欽差大人說道:“有請勝老義士。”管家老爺遂掀着簾櫳說道:“勝老義士,欽差大人有請。”勝爺急忙摘下鴨尾巾,撤去絹帕,頭髮向後一散。勝爺又對黃三太等也用手一指頭上,小弟兄們會意,也各撤去頭巾絹帕。勝爺邁步進書房,匍匐而前,說:“民子勝英拜見大人。”黃三太等都跪在勝爺之後。欽差大人說道:“老義士請起。前者老義士盜燈有功,本督院欲提拔老義士,老義士告病還家。非是本院不奏聖上,表白老義士之功,皆因老義士不欲居官。可是老義士這點俠肝義膽,本院已奏於當今矣。老義士今者要上控何人?請老義士當面言來。”勝爺以頭觸地說道:“民子罪該萬死,民子要上告錢塘、仁和兩縣與杭州的知府。小民有呈狀。”語畢,由袖內抽出呈狀,頂在頭上。管家二爺將呈子取過,放在桌案之上,王大人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看畢遂說道:“堂堂知府,縱子行兇。勝老義士,你背後跪着的是何人?”勝爺說道:“都是與此案有關之人,並皆是小民的門徒。”黃三太等不敢仰視,都跪在地上不語。大人向下一看,叫道:“你們都擡起頭來。”頭一個黃三太擡起頭來,欽差大人一看,儀表非俗,滿臉正氣。大人問道:“你叫何名?”黃三太說道:“小民家住浙江紹興府山陰縣結義村,姓黃名三太。”大人問道:“汝上輩以何爲業?”三太說道:“小民之父黃梧,乃大明守備。”

一背三代,都是作官之家。賀照雄又背了三代,欽差一看,賀照雄五官端正,面如冠玉,一臉正氣,賀照雄並將焦振芳要用陀頭和尚殺一家老少,幸遇俠客之事說了一遍,欽差大人點了點頭。又叫張茂龍擡起頭來,欽差一看,長的人品不俗,問他姓名。又叫蕭銀龍擡起頭來,欽差一看,元寶耳朵,瓜子臉,帶着喜容,男長女像。欽差大人心中暗說:“這焉能是殺人明夥之輩?”來的這幾位,俱是讓人見喜之人,醜陋之人俱沒叫來。欽差大人說道:“勝老義士,呈狀上人還多呢。”勝爺說:“回稟大人,有因兩縣一府嚴拿,逃之在外,還有沒有回來的。”

欽差大人說道:“作官的要不與民作主,枉食國家俸祿,那叫什麼官呢?無奈一節,此事關係重大,我必需明查暗訪,訪明白了再行辦理。可不是本院官官相護,必需慎重從事,將實情訪明白了,果如呈上所言,我必將在拿之人一同撤銷。勝老義士請下去吧,在外聽傳就是了。”勝爺叩頭碰地,退將出來。

還未出書房,回事處報告:“回稟大人得知,杭州府黎民公憤的呈狀到了。”這張呈子應當勝爺退下去再遞,勝爺還沒有退下來,差官房便遞這張公憤的呈子,這都是勝爺上和下睦的好處。忠良爺接過公憤的呈子觀看,第一位杭州府的紳耆趙元成,其餘都是杭州府的紳耆舉監生員與黎民鋪戶,不下一千餘家,都是告杭州府的公子焦振芳。有告賒賬不還的,有告霸佔婦女的,有告仗勢欺人的,有告無故擺擂傷人的。忠良爺看完了呈狀,說道:“勝老義士,你所告之事,如今已經證實啦。但是本院仍然得訪查明白,再爲定案。勝老義士聽傳吧。”勝爺復又倒地磕頭,小弟兄在後面也是跪着磕頭,然後這才退出。走到書房外,衆小弟兄竊看忠良爺,那派正氣,令人可畏。差官房的老爺叫道:“勝老義士,在這吃飯吧!”勝爺說道:“多蒙諸位關照,足感盛情了。這是衆位老爺們格外擡愛,民子感激不盡,民子要告辭了。”衆差官送出院衙。黃三太這是初次見欽差大人。後文書上黃三太打虎驚聖駕,當時拿在聖駕前,要以驚駕之罪發落三太,那時左有王羲,右有石朗,羲奏道:“黃三太打虎,那乃是保聖駕。”聖上遂赦他無罪。黃三太跪在底下不謝恩,王大人說:“民人不宜見聖駕,要討一個差使。”

聖上說:“寡人封你四路飛虎廳的御馬快。”黃三太仍不謝恩。

王大人又說:“作官必有文憑路引。”正趕上聖上換衣服,脫馬褂子,聖上遂說道:“以此馬褂爲憑。”黃三太這才謝恩。

回家賀龍衣,惹惱了楊香五,盜聖上的九龍玉杯,幾乎剮了黃三太,這才引出一部彭公案來。

閒文少敘,單言勝爺回到鏢局子,再派人四外找尋由火燒紅棚時所出去的二十七撥人,有未回來的,俱都派人去尋找。

勝爺在鏢局子之中,對道爺說道:“這場官司要打贏了,也不枉我行俠作義這一輩子。”道爺安慰勝爺:“不要急躁,且候王大人訪查明白了,定有辦法。”勝爺於是專候傳案。這日忽然鏢局子門外一陣大亂,門房之人進來稟報:“勝老達官爺,大事不好了!江寧府的守備李大老爺、院衙門王千總老爺、江寧府的三班都頭、江寧縣的三班都頭,現在鏢局外,言說有要緊的公事,要見您老人家。”勝爺飄銀髯,心中暗想:“這必是杭州府走了人情啦,我的官司輸了。”遂說道:“我這就迎請衆位老爺。”勝爺遂同着黃三太等出來迎接,走到鏢局子大門外,觀看兩位武職官顏色更變,守備千總每人拉着勝爺一隻手,叫道:“老義士!現在江蘇省的七十多員官一概全都擔了處分。”勝爺說道:“莫非我之官司輸了嗎?”二位武官說:“你的官司還莫有一定呢。”勝爺說:“請二位大老爺客廳談話吧,此處不是講話之所。”二位武官遂同着勝爺進鏢局子客廳,彼此落座。勝爺說道:“請二位大老爺明言賜教。”王千總、李守備二人說道:“這場事太新鮮啦,昨夜晚三更將過,院衙門內刀殺二命,管家二老爺被殺,護印的童子被殺,盜去九頭獅子烈火印。在印所的牆上題了八句詩。”說着取出公事,打開了給勝爺觀看。勝爺一看,卻是一張黃表紙,寫的不甚好,但看上面寫的是:“民子斗膽拜天顏,叩稟大人虎駕前。皆因勝英實萬惡,苦害黎民真可憐。憤氣來到院署內,攜印先歸九龍山。勝英若到十海島,大半三俠不歸還。”勝三爺看罷,飄銀髯說道:“勝英,勝英,你命休矣。二位大老爺同府縣官人前來,想是鎖拿民子勝英了?”守備、千總齊聲說道:“此事黑白可辨,豈有捉拿老義士之理?現在通城七十餘員官俱都不安,惟有欽差大人談笑自若,對闔城文武官員說:‘你們衆位不要驚恐,我衙門內出了殺命盜印的事,不與你們衆人相干,本院吃萬歲爺的俸祿,不叫百姓避屈含冤。你們可知道這座九龍山在哪裏?十海島在何處?’文武官員面面相覷,俱各不知。

大人這纔派下官前來,先與老義士一個信,明天大人堂諭下,派老義士爲原辦。這座九龍山必然賊人衆多,鏢行之人力有不及,大人必派官兵,幫助老義士抄山尋印。勝老達官,這檔子事,你得盡力而爲,我們要回去交代公事去啦。”千總、守備與衆都頭告辭。

勝爺送衆官人走後,回到客廳,大夥問:“院衙門來人何事?”勝爺遂將詩遞與三太,說道:“你將此詩對大夥高聲朗誦,唸到老夫的名字,不要吞吞吐吐。”黃三太接過詩來對大夥唸了一遍,唸到“大半三俠不歸還”之處,孟二俠與蕭三俠俱都站起說道:“這是告我們三人。”勝爺說道:“沒有你們哥倆。”蕭、孟二位俠都說道:“怎麼不寫別人呀?”勝爺又問道:“九龍山、十海島在何處?衆位可有知曉的嗎?”衆人俱都不知。勝爺說道:“道兄募化十方,必然知道吧?”道爺說道:“九龍山、十海島都俱在江蘇。這座山可不比八大名山,此山寨主乃是大明朝末科的武狀元,此人姓白名玉祥,上山擒猛虎,下海捉蛟龍,堪比戰國時的起、翦、頗、牧,六略三韜無不通曉。我與你提一個人,蓮花湖的總轄寨主韓秀由七歲與此人學藝,韓秀的水性及文韜武略,俱跟白玉祥所學。”勝爺說道:“若是去九龍山探山,可先到何處呢?”道爺說道:“有一個人,姓王名九齡,此人家住菊花村,乃是菊花村之首戶。因在莫州廟上被秦義龍大杆子所傷,回到鏢局子治好了傷痕,迴歸故里,憤不出世,他現在家中居住。若我們去九龍山,可先到他那兒,作爲站腳之處。”勝爺問道:“這菊花村距九龍山多遠呢?”道爺說道:“九龍山在菊花村西五里之遙。”

勝爺又說道:“探山可去多少人呢?”道爺答道:“去少了不成,因爲上九龍山必先乘船,有二十里水路,還得路過銅鐵閘十二道,方能上山。咱們可去之人,年長的大師兄可去,震九江屠粲屠大爺也可去,這二位都嫺習水性。貧道我也當去,弼昆長老、孟鎧孟二俠、蕭傑蕭三俠、賈七爺、李四爺、踏雪於豐恆、丁紳董丁桂芳、黃昆、歐陽天佐、歐陽天佑、邱三爺邱璉,俱都可去。年青的三太、香五、茂龍、李煜、濮德勇、張凱、李智、高恆、侯華璧、邱成、歐陽德、賈明、胡景春可去。

諸葛道爺共分派了去探山的老少四十八位,九龍山在鏢局東南百里之遙。道爺說道:“咱們衆人吃完了晚飯起身,連夜行走。”四十餘位俱都帶各人應手的傢伙,震九江屠大爺帶路。

屠大爺叫道:“勝三弟!王九齡家中是深宅大院,他家裏除去他小夫妻之外,就是男女下人,並無有外人。咱們吃完了晚飯,定更來天,會水的帶好了水衣水靠。”蠻子說:“我不會水。”

道爺說道:“大義士放心,這回去的人會水的甚多,你放心吧。”

衆人由鏢局子起身,至五更天,老少四十餘位到了菊花村。

此村有五百餘戶人家,東西的街道,坐北有所瓦房,門前栽有數棵門槐,都有一圍多粗,根深葉茂。屠爺叫道:“三太!上前叫門。”三太遂進前,慢慢敲打門環。裏面有人問:“什麼人叫門?”三太說道:"是十三省總鏢局子的。”老家人提着燈籠將門開放,用燈籠一照,老家人一看黃三太是壯士打扮,遂問道:“你找誰?”三太說道:“現有震九江屠粲屠大爺、神鏢將勝三爺、孟鎧孟二俠、蕭傑蕭三俠,他們幾位前來拜訪。”

老家人一看光戴鴨尾巾的有十幾位,老家人說道:“你且稍候,容我回稟我家主人。”三太點頭稱是。老家人遂迴歸內院,喚起王九齡。王九齡不敢怠慢,急忙出來迎接。見了勝三爺等,俱各寒暄已畢,王九齡遂向院中相讓,勝三爺說道:“賢侄有閒房嗎?”王九齡說道:“你來了多少位?小侄男有閒房四十餘間呢。”勝三爺說道:“我們來了四十餘位。”王九齡說道:“東跨院現有五間北房,五間南房,三間東房,三間西房。這一所房屋,足可容幾十位。”大家進了北上房,從人獻上茶來,王九齡又叫家人將東西廂房趕緊打掃潔靜。大家喝着茶,王九齡叫老家人套上四套的大車,奔六合縣去買雞鴨魚肉,叫長月工在本村找一兩個廚師傅,要手藝好的。真是人多好辦事,天將到晌午,酒席已經做得,遂調擺桌案,入座飲酒。王九齡這才問道:“勝三叔來此何干?”勝爺命王九齡叫從人暫且退出,勝爺就將欽差衙門丟失黃金印、殺人的事說了一遍,並把賊人所留的詩句也念了一遍,遂又將約請大衆要探九龍山,尋找盜印之人。王九齡說道:“勝三叔,你就來了四十八位,你就是來四百八十位,用上六年的工夫,也不能進九龍山。因由東河坡上船,二十餘里到了銅閘,提閘的時候人能出入,不提閘人不能出入。這十二道閘,就是山溝,水面上有攔江鎖、混江鎖、滾江鎖、轉輪刀,有銅錢網,有弩刀。常聽老人提念,有二位虎狼似的老寨主,掌管水八寨、旱八寨、中平八寨,另外有小六寨,都是有能爲的英雄,共有四五百位寨主,嘍卒過萬,飛龍舟、飛虎舟、飛豹舟,大小戰船有幾百只,水旱相連三百餘里,四周有水圍着,每年種稻田三百餘頃,葦塘、竹林等有三二百頃,山坡之地有果木樹,不計其數;過了麥秋,農田無事之時又以捕魚爲業,旱潦得收。他父子乃是仁人君子,大明朝末科的武狀元,因避李闖王之亂,攜帶家眷來在此山,可稱得起是無窮的富貴,佔此山有四十餘年,招聚天下的英雄,山內是士農工商無所不備。此人實有奇才,並不欺壓良善,如若是旱田不收,派人在大集場收買糧食,比如玉米六吊錢一石,他能給六吊五百錢一石,先兌錢後收貨。是九龍山的嘍卒寨主,買賣公平交易,他焉能殺官人,偷盜印信,暗告勝三叔你呢?所以我說你打九龍山,六年也進不去山。”勝爺一聽,叫道:“九齡啊!要按你所說,九龍山我不能進去,焉能拿盜印殺人之人呢?”王九齡說道:“三叔你若有妙法,小侄男的眼光可看不到了。”聾啞仙師說道:“勝施主你聽,王施主他所談一點也不虛。”勝爺說道:“如此說來,我不能進山了?”道爺說:“非也,凡事都在人辦。”勝三爺叫道:“道兄!六略三韜,哪位也不及道兄你,就請道兄爲弟劃一策吧。”聾啞仙師說道:“勝三弟,大夥都在這裏呢,酒席筵前大家商議,山峯險固,處處有人把守,實難進山。明天一早晨,派一位足智多謀之人,見機而作。如得此人,可拿着你們三俠的名帖,你們三位的名聲,我料白玉祥大概也有耳聞,他必然接見,明着拜訪,暗中看其山勢。到在那裏,若見此人,全憑三寸之舌,請問白寨主盜印的究系何人?落在九龍山沒有?見了本人,就知道印在此山中與否。勝施主當面問問大夥誰能前去下名帖。”

勝爺一抱拳,對大夥問道:“哪一位明天去到九龍山、十海島下名帖去?”勝爺問了一回,四十八位默默無言,此時王九齡也在一旁。勝爺又叫道:“衆位!這回如能下名帖,探山後倘得回黃金印,由欽差大人奏明聖上,功名可立。哪位替我出力?”勝爺說着話,面有難色。說話之間,閃出了血心熱膽的美英雄黃三太,說道:“恩師不要爲難,弟子三太願往。”道爺說道:“不是我攔你,你有剛無柔,有勇無謀,你去必然壞事。”三太剛要還言,勝爺向三太-擺手,三太面帶慚愧而退。

聾啞仙師說道:“勝施主,你再問問吧。”勝爺又問了一次,閃出來雪亮眼透明心的小俠客蕭銀龍說道:“勝三伯父,小侄男可能前往嗎?”勝爺聞聽,觀看蕭三俠,蕭三俠未及答言。

銀龍說道:“我去有三可,黃三哥去不得。我並不是比我黃三哥的武藝強,我能見機而作,不致暴烈,又不致示弱於人。老寨主既是大明朝末科武狀元,聽王師兄說已七十餘歲之人,必不能見人就殺,我全憑三寸之舌,決不能有危險。設遇不幸,一則爲救欽差,得回官印;二則爲我勝三大爺,與孟二伯父,及我天倫的官司,雖被害,亦值得了;我若無事,平安而歸,也可名揚天下。我意已決,前三年我十四歲,探蓮花湖受險,未遭其害,蕭金臺大鬧羣英會也沒有死,大概我不是短命鬼。像二伯父與我天倫,你們三位能成爲三俠,若前怕狼後畏虎,焉能有俠客之名?”銀龍語畢,大夥議定,就叫銀龍前去。天至晚晌,銀龍叫道:“三大爺,請你預備好了名帖吧,明天小侄男起身。”勝爺點頭應允,銀龍遂出北上房,迴歸東廂房而去。

一夜無書,第二日清晨,小英雄起得身來,換了新衣服,喝茶吃點心完畢,轉身形來到北上房。勝爺此時漱口喝茶,銀龍叫道:“勝三伯父!你將名帖與小侄男吧。”勝爺將三張名帖遞與小英雄,小英雄接過名帖,夾在靴掖之中,笑嘻嘻的說道:“小侄男走了。”勝三爺低頭無語,蕭、孟二位俠客不忍卒視,各以袍袖拂面。小英雄邁步出離上房,來到大門過道,有黃三太、賀照雄、張茂龍、楊香五等在後面跟着相送,出離了菊花村西。走出有二里餘,有一片大松林,再向西二里餘,就是九龍山的東河坡。蕭銀龍在松林前止步說道:“衆位兄長,豈不聞送君千里,必有一別?快請回吧。”黃三太叫道:“蕭賢弟多多保重。”語時面帶戚容。蕭銀龍叫道:“三哥!膽小不得將軍做。我若遭不幸於九龍山,美名留於千載,雖死猶生。大丈夫若生不成名,與死何異?明天后天小弟若不能回來,必然是被他們所害,小弟死後若有魂靈,必然與衆位弟兄託夢以告九龍山之事。小弟若平安無事回來,依然共在一處。衆位兄長請回吧,小弟下帖去了。”美英雄語畢,轉身形向西北而去,黃三太等以目相送,小英雄頭也不回走下去了,三太等悻悻而歸。

小英雄走出三裏之遙,來到九龍山的河坡,眼睛亂轉。一看山的形勢,是山連水水連天,大江一道,波浪花打起來多高;向西一看,黑壓壓峻嶺高峯。小英雄看了看山形,復順大江的東岸向北去,走出約有二里之遙,有擺渡船只不計其數,小俠客站在碼頭之上,水手問道:“少爺僱船嗎?”銀龍說道:“正是。”水手說道:“你上哪兒去?”小英雄說道:“我去九龍山。”船家搖頭說道:“不去,不去。”小英雄再向前走,連問了五六個船家,俱都不去。蕭銀龍將杏核眼一轉,在河沿上踟躕,看見距河坡兩三丈遠,有兩隻漁船,兩個人搖櫓,兩個人撒網打魚;再看三五丈遠,也是兩隻漁船,每船上站立四個人,再向西一看,一排排淨是打漁船。船上的人都是藍油布的褲褂,挽着袖口,露着胳膊,底衣到磕膝蓋下,俱都是青筋暴露,船都是一般大小,船油得焦黃雪亮的。小俠客一看,向漁船上一抱拳說道:“辛苦衆位,你們的打魚船,可是九龍山的嗎?”打魚的人說:“不錯。”小俠客說道:“借問你一聲,有報事的頭目麼?”打魚人說道:“有報事的頭目。”銀龍說道:“勞你駕,我這裏有三張名帖,請你轉達報事的頭目一聲,我要拜見九龍山總轄寨主。”打魚人由腰間掏出呼嘯,向西鳴了三聲,西邊的漁船也接着鳴了三聲呼嘯,再向下也是如此。工夫不大,由西面來了一隻小船,船上站定一位老者,其行甚快。

原來這是九龍山八十四隻漁船,所打的魚,一來是本山中自用,二來是發賣生利,每船四個人,兼管傳達事務,若淨管報事,豈不是白吃閒飯嗎?故此兼打魚獲利。這位老者的船來到東面這隻漁船切近,遂問道:“有何事故?”打魚人說道:“現在有人下名帖,要拜見老寨主。”老者的漁船攏了岸,也未搭跳板,老者縱下船來。看那老者年過花甲,身穿藍布大褂,白襪青鞋,頷下鬍鬚已然白了,面對銀龍問道:“少壯士可有名帖嗎?”銀龍躬身問道:“老人家你貴姓?”老者說道:“我姓路,排行在四。”銀龍叫道:“路頭!煩你多受累,我這裏有三張名帖,請遞到裏面。在下我姓蕭,由十三省總鏢局子來的,南七北六十三省總鏢頭,那是我勝三伯父。這三封名帖是拜見總轄白老寨主的,我有要言面陳,請路頭領替我回一聲。”老嘍卒路四上下氣打量,蕭銀龍的長相恰如少女一般,老嘍卒說道:“您是蕭少爺,人稱塞北觀音的嗎?”銀龍說道:“正是。”

說着話,由腰間取出靴掖子,拿出名帖遞給老嘍卒。老嘍卒一看,這幾個字很好認:勝英、孟鎧、蕭傑。老頭目笑道:“原來是三位老俠客。”蕭銀龍說:“豈敢。”遂又指名帖說:“這是吾天倫,這是我勝三伯父,這是我孟二伯父。”老嘍卒說:“久仰,久仰。”遂又說道:“少俠客,河坡有酒飯鋪,您暫先在那候等一時,我就用快船到閘口,先用箭將名帖射到山上。

一撥一撥的傳遞,毫不耽誤,也得過午刻纔來回信,吃完了午飯你再來眺望。”蕭銀龍說了一句:“多謝老人家。”老嘍卒上了船,如箭般向西而去。蕭銀龍遂在河坡小飯鋪喝茶吃飯,吃完了飯,開發了錢,又到河坡溜達,等得無精打采。

等到過午太陽西下之時,小俠客向西一看,大江之中亞賽兩條龍一般的船向南排着,破浪而來。離河坡近了纔看的真切,原來兩路船是二龍出水勢,每路十隻,銀龍數的數,爲何那麼清楚呢?皆因爲數的是船桅,要不然迎頭而來,可數不清楚。

船桅上有青龍旗,上邊橫着寫九龍山三字,下面斗大的一個白字,被風吹的飄擺不定。船上的嘍卒,削刀手、撓勾手、七股長叉手、青銅刺、分水槍、長箭手,排滿了十隻戰船。北面這十隻船,頭只船上有一張金交椅,金交椅上坐着一位豪傑,年在二十五六歲,頭戴寶藍色的六楞抽口壯帽,在頂門上襯着一朵藍芙蓉花,是短衣襟小打扮,背後一對傢伙,黃澄澄的如意柄,細腰窄背,面如美玉,儀表非俗。南面一排船,頭只船上也有一張金交椅,上面坐定着一位英雄,頭戴銀灰色六楞抽口壯帽,正當中有一朵白芙蓉花,面如冠玉,腰圍子下,明晃晃十二支月牙鏢,背後揹着一對傢伙是亮銀柄。蕭銀龍一看是二位少年,俱都是英姿爽爽。來到河坡,南北兩排俱都是次第攏岸下錨,搭跳板、按扶手。二人站起身軀,報事的老頭目引路,登上岸來。老頭目路四用手指着說道:“這就是十三省總鏢局的蕭少鏢頭。”又一指上首這位,對銀龍說道:“這就是我們大少寨主爺白義,別號銀獬豺。這是我們二少寨主爺白俊,別號玉麒麟。”三位各見禮已畢,銀龍說道:“小可不避刀斧,受十三省總鏢頭,我勝三伯父所差遣,斗膽前來拜訪老寨主。”

二位少寨主秉性不同,大少寨主是忠厚朴誠,二少寨主是智勇雙全。大少寨主說道:“豈敢。”銀龍又說道:“我初次來此,貴山的規矩,多有不知,求二位指教。”二少寨主答道:“少俠客遠來,身臨賤地,我奉家嚴之命,接待來遲,多要原諒。”

銀龍說道:“二位少寨主過獎了。”語畢,互相抱拳,二少寨主引路上船。銀龍一看,船上的旌旗行舒就卷,一層層,一排排,密佈刀槍,令人望而生畏。有心不上船,暗想:“我是幹什麼來啦?”於是隨着二位少寨主上船,嘍卒擡到船上一張方桌,彼此謙讓,分賓主落座。二少寨主玉麒麟由囊中取出令字旗,藍綢子地白七星,這杆旗合山的寨主與嘍卒俱都遵旗而行,真是展旗山搖動,傳令神鬼驚。二少寨主一展令旗,鳴金、撤跳、起錨,掉過船頭,向正西寨內而去,仍是十隻船在南,十隻船在北。三位坐在船頭,嘍卒垂手侍立,二少寨主白俊與銀龍談古論今,大少寨主樸實,隨聲附和。他們二位彼問此答,談了些江湖的英雄,四海的豪傑,以及各種武術,彼此對答如流。不大的工夫,船到山坡切近,蕭銀龍觀看山上,黑壓壓,碧森森,閘口的水,恰似牛吼一般向外直流。此處安設有銅鐵柵欄,欄柵的柱子是四方的,有一尺來寬,一尺來厚,每柵欄相隔半尺有餘,此閘要用人力,千八百人提也不起來,非用兩邊的千斤不能開閘。只見二少寨主將令子旗一展,遂說道:“我家老寨主令迎請下帖之人,開閘!”船上的人將船桅放倒,山上的嘍卒們絞起千斤閘,將閘提起,二十隻戰船排爲一行,魚貫向閘門行去。三十隻船進了頭道閘,離二道閘切近,二道閘的分量就輕了。蕭銀龍留神細看,暗吃一驚,在頭道閘口未曾看明,此閘是鐵柱子,用風磨銅包的,寶刀寶劍不能斷。船到切近,嘍卒絞起二道閘門。如此進了十一道閘,到了十二道閘,閘的分量又重,閘口尤其堅固。外面第一道閘重有兩千餘斤,裏面第一道閘重有兩千餘斤,當中的十道閘重各一千餘斤。

老寨主白玉祥製造這十二道閘,約有三年的工夫,花費了無數的金錢。此閘並非混鐵所造,乃是四方的柏木柱子,外面鑄以生鐵,生鐵之外包以風磨銅。此銅出在臺灣,銀龍故此認識,要是別位來,必以爲是鐵的。進了十二道閘口,十隻船在西,十隻船在東,頭南舵北,水手立桅拉棚,二少寨主一展令字旗,落閘開船。這十二道閘口,有五百人把守,裏閘是一百人把守,外閘是一百人把守,當中每閘是三十人把守。銀龍聞聽一聲令下,唏啦嘩啦,落了十二道閘。銀龍心中暗想:“這就叫撒手不由人。要想出去,除非肋生雙翅。”船向南去一里之遙,看見水內竹城一道,俱都是半尺餘粗的竹子,用鐵絲擰的銅鐵網掛在竹城之上,年久風吹雨灑,生了鏽如同長在竹子上一般,簡直就是銅城鐵壁。二少寨主令旗一晃,說道:“下帖之人已到,開竹城!”此竹城是十二隻大船所做,一面六隻,嘍卒們聞聽令下,竹城六隻向東,六隻向西。船底下有鐵掃帚,連魚都過不去。二十隻戰船過了竹城,來到寨前,下了戰船登岸,是三合土砸地,兩旁栽種的樹木,半由天力,半由人工,每樹相隔,俱都一丈來遠。來到頭道山口外,二百名削刀手都是年青力壯的人,比平常人都高一頭,太陽平西的時候,削刀被日光一照,耀眼錚光。蕭銀龍心中暗想:“爲我一個下帖之人,何必如此誇張?”蕭銀龍又一轉想:“也許是爲三位老前輩的聲名,才這樣舉動。”不表蕭銀龍心中思想,二少寨主叫道:“蕭少俠客!敝山每遇高朋下顧,必然擺隊迎接,少俠客前行一步吧。”蕭銀龍說道:“二位少寨主,在下造次了,貴山有這樣山威,在下要先行了。”語畢,向前走去。削刀手相隔一丈來遠,雙手帶搭着架子,刃兒朝下,人的身量,五尺來高,刀刃離地四尺多高,非叫人的腦袋擦着刀刃不可。蕭銀龍哈着腰,向削刀手隊內行去,刀刃俱都微擦粉嫩色壯帽。蕭銀龍向前走着,心中思想:“明朝吳三桂在關東盛京鑽過刀山,喝過血酒;我勝三大爺在蓮花湖也鑽過刀山。我雖不敢比古人吳三桂與今人我勝三大爺,我蕭銀龍也可稱鑽刀山的第三個了。”

不表蕭銀龍心中思想的事,再表二位少寨主在旁觀看,蕭銀龍從刀下鑽過,猶如無事人兒一般,小英雄真可比三國時的常山趙子龍,混身都是膽。少寨主看罷,一聲令下:“削刀手撤隊!”

這一聲令下,削刀手俱都轉身形,背向而立,兩排人各向上走一步,當中讓出一丈來寬的檔子。過了頭道山口,來到二道山口外,蕭銀龍舉目觀看,二百名長箭手,每人都張弓執矢,紉扣搭弦,身穿虎皮色的衣服,一個個左手如託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小俠客心中明白:“這是賣弄威風,決不能亂箭攢人。何況還有二位少寨主陪着我呢。”銀龍是視有如無,向前大搖大擺而行,二位少寨主暗中佩服銀龍,不愧是俠客的後人。走到相隔長箭手兩三丈遠,二少寨主一聲令下:“長箭手撤隊!”

長箭手撤下箭去,將弓向背後一背,一排排,一行行,垂手而立。過了二道山口,來到三道山口,柵欄門兒之外,二百名撓勾手,所使的傢伙以本山出產的藤子作杆,有六尺來長,安着六寸長鋼尖子帶倒須勾,一百名在東面,一百名在西面,具都伸着槍桿子,相隔一尺來寬的檔子,尖兒對着尖兒。人要是打當中走,必被槍尖扎上,倒須勾掛着。蕭銀龍走到距撓勾三二尺遠,仍然是徐步而前,自自在在,獨如無物一般。二少寨主令旗一展,撓勾手將撓勾抱在懷內,向兩旁站立,大氣兒不聞。

蕭銀龍進了紅油漆柵欄門,有兩個大漢,身體魁梧,一個面似熟蟹蓋,疙哩疙疸;一個面似藍靛,兇若瘟神,俱各懷抱撲刀。

見了銀龍,一聲喊嚷:“什麼人敢進寨門?”二少寨主說道:“這是下帖人,少俠客蕭銀龍。我弟兄奉老寨主之命前去迎請。”這兩名大漢微聲說道:“少俠客,見了我家老寨主,你要小心哪。”銀龍帶笑答道:“多承指教。”走了不遠,又見兩個大漢,也是如此。一連走過了三對大漢,迎面有一座高臺,三丈餘高,四角見方,南北長百餘丈,東西寬百餘丈。白玉祥佔山四十餘年,煞費苦心,工程浩大,建設非只一日,九龍山內有七座磚瓦窯,九座石灰場窯,石匠工人三千餘名,九龍山的寨子牆,大半是石頭所作,又有稻田,竹葦藤等出產,山坡良田共有千頃,嘍卒都以耕耘爲業,大麥二秋之後,捕魚獲利,嘍卒寨主都有家眷,女子學養蠶織布,俱都是按治理國家之法。

二位少寨主陪着銀龍奔西面漢白玉臺階,蕭銀龍一上臺階,就見有兩個挎綠鯊魚皮鞘腰刀的攔阻,二少寨主說明情由,這才放過去,如此經過三撥盤詰,這纔到了臺上。銀龍心中思想:“不是二位少寨主迎接於我,插翅難進九龍山。”到了臺上向南走,見有四扇灑金花綠垂花門,二少寨主說道:“蕭少俠客,且停貴步,容在下與少俠客通稟。”大少寨主陪着銀龍,二少寨主進垂花門,到了大廳之內,向正座上躬身,口中說道:“天倫老寨主,曹二叔,我弟兄已將下書人請到,現在垂花門外。”銀龍在外面,就聽裏面一聲大笑說道:“這必是效蘇秦、張儀故智,前來下說辭來了。你就將下帖之人請進。”二少寨主白俊出了垂花門,叫道:“蕭鏢頭,我家老寨主有請。”蕭銀龍正一正壯帽,撣一撣身上的塵土,大搖大擺進了中平大寨聚義廳。銀龍留神一看,但見正當中面南背北,兩張金交椅上並肩端坐二人,東邊這位,頭上帶銀灰色虎殼腦的老虎帽,頂門顫巍巍的素芙蓉花,麪皮皺紋堆累,白雲緞的大氅,銀灰色短靠,腰繫十字絆,一巴掌寬的英雄帶,頷下銀髯飄灑胸前,精神百倍,七十餘歲的年紀腰板不塌。銀龍看罷,便知上座必是大明朝末科的武狀元。西面坐着的這位老者黑臉鋼髯,銀龍認識,這位正是臺灣省的三千歲曹士彪,此人在臺灣,除去張奇善、石朗,就屬着他了。他爲何落在此處呢?皆因他不遵臺灣的法律,不論何人,他要一不順氣,就用擂鼓點金錘碰死,石朗出主意,叫張奇善多給他金銀,叫他離開臺灣。張奇善說道:“有何法可使他離開此地呢?”石朗說道:“我自有良謀。”

這一日曹士彪與石朗閒談,談到凡人莫不思想故土,曹士彪遂亦露出思回祖國之意。石朗說道:“賢弟如有歸意,我與王駕千歲商議,多與三千歲金銀珠寶,三千歲可以迴歸祖國,骨肉團圓。”曹士彪有三個侄子,俱都在九龍山,曹寶江、曹寶海、曹寶河。石朗這樣一說,將曹士彪心說活了,遂稟明千歲,他願回祖國與侄子相聚,於是張奇善贈了他幾隻船,船上滿載金銀細軟之物,另外是一船風磨銅,贈送白玉祥的。曹士彪來到九龍山,見了白玉祥,遂將離開臺灣之意,告訴了白玉祥,交了風磨銅。白玉祥心中明白,人家這是暗着取消他的三千歲了,白玉祥遂說道:“賢弟既願與愚兄相聚,你就爲九龍山的二老寨主。”因此曹士彪落於此處。閒言敘過,書歸正傳。蕭銀龍扭項回頭向東一看,東敞廳下有八個大紅油漆柵欄,上面有黑地金字匾,每柵欄上的鏢上有三個小字,上書前八寨第一寨,向下看第二塊匾,上書前八寨第二寨,直至第八寨;西面八個紅字油漆柵欄,匾上三個小字,後八寨第一寨,直至第八寨。

兩面共合十六塊匾。北面的東邊有三小寨,就是曹家哥兒三個;北面的西邊也有三小寨,就是白家哥兒三個的小寨。前八寨南邊有四個紅油漆柵欄,上頭掛着黑麪金字匾,中平第一寨,中平第二寨,中平第三寨,中平第四寨;後八寨南邊有四個紅油漆柵欄,也掛着中平第一寨,第二寨,第三寨,第四寨。每寨之中都端坐一位正寨主,寨主後面站立十餘家寨主的,有站立二十來家寨主的,真是穿紅的紅似血,穿白的白似雪,一個個精神百倍,器宇軒昂,胖胖,瘦瘦,高高,矮矮,醜醜,俊俊,等等不一。

蕭銀龍看罷,向北面抱拳說道:“老寨主,下帖人拜見。”

聚義廳兩旁站百餘名削刀手,俱都手擎朴刀,叫道:“下書人跪下!這是老寨主。”銀龍佯作未聞。削刀手說道:“你怎麼不言語?嚇傻啦?快跪下呀,一句話將汝剁成肉泥。”老寨主文韜武略之士,心中明白,站起身軀,手捻銀髯說道:“你們不要一齊喊叫,俱都壓言。”又對銀龍說道:“少鏢頭來到敝山十海島,有何言下教?”蕭銀龍說道:“老寨主,十三省總鏢頭我勝伯父遣我前來,在下不避刀斧,拜見高明,怕誤了老寨主的呼喚,斗膽進了大廳。現因綠林道有不法之人,目無國法,在江蘇省院衙門盜去欽差大人的寶印,刀殺二命。老寨主請想,我們是保鏢的,以作生意爲本,不能管這些閒事。皆因盜印之後在牆上留下詩句,寫的是:“民子斗膽拜天顏,叩稟大人虎駕前。皆因勝英實萬惡,苦害黎民真可憐。憤氣來到院署內,攜印暫歸九龍山。三俠若到十海島,大半子川不歸還。皆因爲王大人是一國的忠良,恐怕屈枉了民人,未便鎖拿我勝三大爺,這才委派我勝三大爺爲原辦,追拿盜印之人。我勝三伯父,久聞老寨主佔據九龍山,開墾爲業,並不作非禮之事,命我前來,請問老寨主一言,黃金印若落在九龍山,我回鏢局子回覆我勝三伯父;如其未落在貴山,我勝三伯父好到別處找盜印之人。如果官兵一到,老寨主縱有驚天動地之能,老寨主也不能與官兵抗衡,作違背國法之事。老寨主,自古皆有死,民無情不立,想老寨主決不能妄言,有則言有,無則言無。並且欽差大人他又是個一國的忠良,清似水明如鏡,老寨主必不致暗害忠良,恐怕老寨主被他人朦誤,故此我勝三伯父才命我前來下帖,請示一切。”老寨主聞聽蕭銀龍所說之話,聲音洪亮,字句清楚,談笑自若,老寨主手捻銀髯微笑無言。二寨主曹士彪站起身軀說道:“蕭銀龍,前三年你在蕭金臺說服天下的英雄,如今你又來到九龍山動說詞,你膽量真不小。”遂站起身形,趕奔進前,劈胸一掌,抓住蕭銀龍的英雄帶,一仰手蕭銀龍離地三四尺。蕭銀龍在山口鑽刀時面無懼色,此時銀龍桃花臉兒一紅,沈了沉氣說道:“老寨主,吾以情理而來,請問老寨主這是怎的?”曹士彪哈哈一笑說道:“我是愛你英雄蓋世,你敢進九龍山,我敬你三杯美酒。”語畢,遂將銀龍放下,叫道:“左右,酒上來呀!”敞廳的西暗間有盛酒的器具,預備山外來人使用,兵卒答應,急忙將酒送到,曹士彪接過酒來說道:“我敬你三鬥。”您道這杯是錫的,約有小茶杯大小,這一斗沒有十二兩也有半斤。滿斟一杯遞與銀龍,銀龍說道:“謝過老寨主的美意。”雙手捧酒鬥叫道:“老寨主!厚承錯愛,我蕭銀龍量淺,請老寨主恕過。”白老寨主在座上說道:“二寨主,且敬一杯吧,銀龍年幼。”曹士彪說:“一杯吧。”銀龍看此酒杯外面是錫的,比銀子還白,裏面可是景泰藍的,此物乃北京所造,但是酒在裏面看不出清濁。銀龍心中暗想:“景泰藍的酒杯裏,倘酒內若有毒物,殺人不用刀。”銀龍又看白、曹二公不像闇昧之人,自己一咬銀牙,心中暗想:“既來之,則安之。”一仰脖,一杯酒入腹,叫道:“二位老寨主!酒杯幹了。”曹士彪在座上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老子英雄兒好漢。看菜來!”左右端過來一盤,大塊豆腐一般的一塊燒羊肉,這是曹士彪打臺灣省帶來的廚子做的,他專好吃此物,伺候他的人,將此物端在曹士彪面前,盤中放着明亮亮的刀子。曹士彪拿起刀子,切了一塊四方塊兒,用刀子挑起,對銀龍說道:“你來這塊。”銀龍心中暗想:“我從來不愛吃醬羊肉,要是在盤裏,叫我自己吃,我可就不吃啦,如今他用刀子扎着,我可不能不吃。”思想至此,趕奔進前先說:“謝過二老寨主。”

然後一張口,接過羊肉,整塊的就咽將下去了。曹士彪一看,雖然長得像女子,吃東西猶如虎狼一般,遂說道:“好小子!

好小子!”此時白老寨主已然想起答覆之語來了,遂對銀龍說道:“少壯士,黃金印倒是落在我的九龍山了。因何落在我這裏呢?皆因爲他們在我這裏住着,常常言說勝老者害的他們家敗人亡,他們要到院衙內遞狀子告勝老者,我以爲告狀焉有不可,哪知他們是這麼告法,將黃金寶印盜來,帶在九龍山。黃金寶印,是國家的制度,雖然在我這裏,我決不能損壞,容某與大家相商,必叫少義士好回覆勝老者。少義士你看,現在天已平西,水路出山,有三十餘里,天色已晚,少義士在九龍山下榻一夜,明日再送少義士出山如何?”老寨主語至此,遂叫道:“白義、白俊!將少義士陪到光輝寨上賓館安歇。”

過來兩個童子年皆十四五歲,在頭前帶路,白義、白俊奉陪銀龍,出西垂花門,向西北而去,有三丈餘高,漢白玉石頭臺階,左右有漢白玉的欄杆,向西北去有一所大寨,進寨子猶如樓臺一般,北面是明五暗七的上賓館。非老寨主至親至友,不能向這裏陪。銀龍一進上賓館,清香樸鼻,紅油漆架子的花盆,擺定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當中養魚缸,四犄角設有如同大水缸似的大瓷盆,裏面有醉仙桃,醉仙桃有一圍粗。

此時兩個童子掀軟簾,裏邊秉燈燭,蕭銀龍一看,後檐牆花梨紫檀的條案,條案上古瓷盤中擺設着各樣翠玉的玩物,有翡翠盤中擺着雕成的桃梨等果品、翡翠的白菜、翡翠的西瓜,真是希世之寶。西暗間掛着茶青綢子簾,上面懸掛一塊橫匾,黑地金字是“光輝寨”。東暗間也有一塊黑子金字匾,上書“上賓館”。三位英雄相讓,遂分賓主落座,有從人獻過香茶,茶罷擱盞,廚役擦抹桌案,從新又擺上等酒席,三位喝酒,談古論今。大少寨主白義忠厚朴誠,是位志誠的君子,二少寨主白俊,通今博古,與蕭銀龍談話,一問一答,倒很投機,真稱起交友投分。二少寨主問廚役:“酒菜預備齊了嗎?”廚役答道:“酒菜均已備齊。”二少寨主屏退左右,如有呼喚再進來伺候。

廚役等退出去,二少寨主說道:“蕭義士,我兄弟有不好啓齒的兩句話。”銀龍說道:“二位少寨主有話,只管賜教。”二少寨主說道:“我兄弟要高攀,與少俠客結義爲友。”蕭銀龍站起身軀,控背躬身,遂說道:“多承二位兄長的美意。但公事尚未蒙老寨主吩咐,今若與二位兄長結爲金蘭之好,恐老寨主嗔怪。一俟公事完畢後,我蕭銀龍與二位兄長結盟,是求之不得了。”二位少寨主又道:“我們暫先爲兄弟,以後再爲磕頭如何?”銀龍當即應允。雖結爲口盟弟兄,銀龍可不問印的事,從此再說話,可呼兄喚弟了,不以義士、寨主呼之了。您道這也是天命,勝三爺不該遭難,欽差大人的洪福,要不然,焉能打得了九龍山呢?偏偏銀龍來下書,結拜了盟兄弟,先佔了人和。閒言不表,話說白俊叫道:“賢弟!你的酒少喝吧,你進寨的時候,我看有對你不悅之人。”銀龍說道:“我知道。我一進大寨聚義廳的時候,有林士佩抱着狼牙鑽,程士俊抱着方天畫杆戟,他們二人在第一排。第二排,白蓮寺的長院僧法藍在左,右面上有-位道人,背後揹着八口寶劍,年有六七十歲,此道乃是七星真人的師兄、八寶真人李士寬。三排有一老一少,老者是寶刀將韓殿奎,少者是黑臉面,正是鐵戟將方成。他們六個人,俱都怒容滿面,對也不對?”二少寨主說道:“不錯,不錯。但是我家老寨主說明天送你出山,那是言而有信。然而大夥公議之事,無論怎麼辦,你不要駁回,駁也是白費事。”

白義又說道:“子不言父過,我天倫向來未作過錯事,如今招了這幹人,竟鬧的我們家務不和。”蕭銀龍回答道:“二位兄長,小弟這條小命,在二位兄長掌握之中,二位兄長也不要多喝了,就此安歇吧。”白家弟兄放下酒杯說道:“我弟兄尚有公事,賢弟你就自己受點寂寞吧。”於是走出了上賓館。蕭銀龍送白氏兄弟走後,下役將殘席撤去,兩個童子伺候蕭銀龍喝茶,蕭銀龍說道:“二位小童,你們也去吃飯去吧。”兩個童子掀起東暗間的軟簾說道:“少爺您要夜間餓了,裏面有食盒,內有各種食物,您渴了暖壺中有茶。”然後又將西暗間牀帳與銀龍收拾齊整,兩個童子這才走出了上賓館。蕭銀龍進西暗間一看,屋中的陳設完全不是山大王的氣派,猶如官宦人家的勢派一般。銀龍看明,將隔扇對好,將燈熄滅,自己安歇,小俠客雪亮眼,透明心,自有準主意。一進東垂花門的時候,看見三四個人打西垂花門出去,就看見一個後影,可沒看真切。

這四個人正是太倉三鼠與張德壽,當時聞聽老寨主要接蕭銀龍,這四人賭氣而走。他們爲何來到這裏呢?皆因崔通的父親與白玉祥是聯盟,由崔通的引線,老寨主白玉祥才收留他們,既將他們收留之後,見他們品行不端,遂將他們安置在下客所。

這九龍山內有上賓館、中賓館、下客所,上賓館是老寨主的高朋貴友,中賓館是各位寨主的賓朋居住的所在,下客所是嘍卒們招待朋友的所在。因四個人品行不好,故此安置在下客所,如今張德壽見蕭銀龍來到,老寨主排隊迎請,遂對崔通說道:“咱們來的時候,不恭敬咱們。”崔通說道:“你別這麼挑眼啦,要不是老寨主與我父有聯盟之誼,還不收留咱們呢。”四個人又聽將蕭銀龍安置在上賓館,氣更大啦。因何九龍山這麼待賓朋呢?皆因爲白老寨主最敬慕戰國時孟嘗君之爲人,每看史記,看到孟嘗君有三千食客,待賓朋按上中下三等,上賓上席,出入車馬;中賓中席,出入無車馬;凡下賓亦不卻之,只有粗茶淡飯,並無酒席車馬等事。白老寨主因羨孟嘗君之爲人,故此修造了上賓館、中賓館、下客所,凡有朋友往來,按其資格人品而安置之,所以待遇不同。如今老寨主擺隊接蕭銀龍,又安置在上賓館下榻,張德壽心中不平,與崔通發牢騷。崔通本是好人,復又說道:“若不是看我天倫的面子,還不收留咱們呢。要想叫人家收留在上賓館,多學些好就行啦。”張德壽說:“我不過發牢騷而已,如今蕭小短命鬼來到,我有一計害三賢之法。”三鼠問張德壽道:“你有什麼法子?怎麼能夠一計害三賢呢?”張德壽說道:“這小子今天得了臉啦,必然吃飽了喝足啦,安歇睡覺。單等三更時分,咱們四個人躡足潛蹤,奔上賓館,那上賓館又沒有什麼消息埋伏,最好撥門不過,將門撥開了,將小冤家一刀結果了性命,將事辦完,換好衣服,擦臉洗手,回到下客所,咱們安歇睡覺,假作不知。老勝英打發小冤家蕭銀龍來的,蕭銀龍死在九龍山內,必然疑老寨主所害,決不能說是別人刺殺的。老寨主到了那個時候,也不能說不算的話,他還能說是別人刺死的嗎?就是老寨主說栽筋斗的話,勝英也不能聽那一套,沒有別的辦法,就是老寨主交出黃金印去,勝英也不能善罷甘休,必然帶領鏢行羣衆來到九龍山,給蕭銀龍報雪恨。九龍山可不比蓮花湖、蕭金臺、碧霞山、雙龍山,那樣容易打,鏢行的人想要進山都難。臨到那時,九龍山與鏢行的人打上啦,鏢行打死九龍山的人,九龍山也得打死鏢行的人,兩邊都傷人。白老寨主看不起咱們,到那時兩邊殺得天昏地暗,人死無數,這就叫一計害三賢。”崔通聞聽說道:“你這宗計策真叫又毒又狠。咱們三個人誰是蕭銀龍的敵手?那蕭銀龍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可與別人不同,善於揣度防範。你說他吃飽了喝足了,必然安歇睡覺,若依我說蕭銀龍未必吃飽了就睡。”張德壽說道:“崔賢弟你也太過慮了,愚兄此計萬無一失。此時天氣已經二更多天,咱們就此奔光輝寨上賓館,刺殺小冤家,萬無一失。”崔通說道:“此計可不算正大光明。咱們在人家這裏住着,雖然將咱們安置在下客所,總算是招待咱們啦,人家招待咱們,咱們反設法害人家,這宗事我決不能辦。前者我由雙龍山與你們分手,打算誰也別見誰啦,你們三個人,這回又約我投奔九龍山,九龍山白老寨主,因我的面子,才收留下咱們。要去你們三個人去,我不能去辦這宗闇昧之事。”張德壽說道:“崔賢弟,你總是婦人之仁,不曉得利害關係,咱們不這麼辦,九龍山也不能平安無事。現在黃金印暗藏在九龍山,勝英乃是原辦,白老寨主能否人贓俱獻與勝英?將來難免一場血戰。先殺了小冤家,去了綠林道中的一個禍害。”崔通先前不去,後來被張德壽與柳玉春、秦尤說活了心啦,這纔跟隨他們三個人前去。

上賓館是他們的熟路,四個人來到光輝寨上賓館,秦尤問道:“誰去動手?”張德壽說道:“與姓勝的仇深似海者,乃是秦大哥,還是秦大哥動手。我這裏有薰香盒子,又有解藥,完全借與秦大哥你,將小冤家蕭銀龍薰將過去,然後進屋殺他,是非常的容易。”秦尤聞聽,點頭稱是,接過了薰香盒子與解藥。秦尤說道:“你們三位與我望風,我好進去動手。”

張德壽說道:“不用囑咐,那是自然。”秦尤接過薰香盒,來到上賓館門前,張德壽、崔通、柳玉春三人,俱都縱上房去給秦尤尋風。秦尤用刀將上賓館外間的門撥開。秦尤先撥的上門閂,然後又撥下門閂,撥完之後,用手一推,仍然不開。秦尤心中暗想:“我太慌疏啦,沒將上門閂撥開。”這才又從新用匕首刀撥上閂,將上閂撥開,這纔將外間屋門推開。躡足潛蹤進去一看,裏間屋門簾放着,關着屋門。秦尤這才拉仙鶴尾巴,順門縫向屋中打薰香,方一拉仙鶴尾巴,自己大吃一驚,幾乎將自己薰倒,原來未聞解藥。秦尤這才聞了解藥,向屋中打薰香,工夫甚大,不見屋中有動靜,哪知銀龍早把鼻孔塞上。秦尤正在納悶,忽聽屋中有嚏噴聲音。秦尤這才收起薰香盒子,由背後拔出匕首刀,撩起茶青綢子軟簾,用匕首刀撥門。秦尤仍然撥了三次,將門推開,向屋中探頭窺看,一看屋中帳子放着,秦尤心中暗想:“小冤家這回可該死啦。”秦尤思想着,用手一掀簾子,伸腿往屋中便走,背後的匕首刀被綢子門簾捲了一下子,秦尤也未解其意,並不疑惑,走向帳子前,伸手由背後抽刀,剛一抽刀,嚇了一跳,背後的匕首刀,已經沒有啦。

您道秦尤的刀哪去啦?蕭銀龍在暗間屋中,早將窗戶打了梅花孔,向外觀看,四個賊人來的時候,小英雄早就看見啦。比及秦尤撥門的時候,小英雄暗將上道閂又給插上了,秦尤是不省其事,以爲未將門的上閂撥開呢。撥完了外間屋門,再撥裏間的門,秦尤撥完了上閂,再撥下閂,小英雄仍將上閂關好,遂由上風口縱上迎門的匾上,頭朝南腳朝北,容秦尤一掀簾向屋中走時,銀龍趁着簾子卷刀柄時,便將秦尤的匕首刀拔去。秦尤走到西暗間裏邊,伸手一掀帳子簾兒,一看裏面躺着一個人,這才伸手由背後抽刀。秦尤正在摸不着刀時,蕭銀龍已由匾上跳下,晃着火摺子一照,哈哈一笑說道:“我當是何人?原來是秦尤。屋中是你,外面必然是張德壽、崔通、柳玉春了。你是明清八義的後人,我是蕭三俠的後人,姓蕭的不能暗算人,這是你的匕首刀,仍然還你,願意單打獨鬥,便單打獨鬥;願意羣毆,你便將那三個人也叫下來。”語畢,小英雄將刀擲到秦尤的跟前。蕭銀龍爲什麼不暗算秦尤呢?秦尤背朝外臉朝裏之時,小英雄若在秦尤背後,用匕首刀刺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可結果了秦尤的性命。皆因爲蕭銀龍乃是精明之人,明白大體。第一件,秦尤是盜燈的正犯;第二件,此處乃是九龍山,倘若將秦尤刺死,第二日白老寨主若是一怒,必然責備自己爲何在九龍山殺人?到了那時,有理倒變成無理啦。小英雄思想到這個地方,故此纔將匕首刀擲給秦尤。秦尤拾起匕首刀,蕭銀龍已退到東暗間門口,秦尤出了上賓館,叫道:“蕭銀龍!你出來吧!”蕭銀龍向外一縱,秦尤劈頭就是一刀,蕭銀龍用雙筆一捋秦尤的刀,秦尤急忙抽刀換招,判官雙筆神出鬼沒,匕首刀不能破判官雙筆。房上的張德壽低聲說道:“秦大哥不能取勝,哪位下去幫助動手?”柳玉春看着有點便宜,遂說道:“我下去。”單等銀龍轉到西面,臉朝東之時,柳玉春縱下來,在銀龍背後,用了個腦後摘巾,就是一刀。小俠客與秦尤動手之時,早就留神上賓館西面房上這三個小輩,柳玉春縱下來之時,銀龍右手筆向秦尤胸前猛然一點,秦尤見筆往後一退,小英雄一翻身,左手的筆就拿柳玉春的刀,右手的筆照定柳玉春的肩頭便滑。柳玉春由房上縱下來,一心的勝算,以爲這一刀必將銀龍結果了性命,他焉知小英雄早就留了他們的神啦,未能暗算人家,自己的肩頭反被判官筆颳了一道血槽,只一個照面,柳玉春便受了傷。崔通此時見柳玉春受了傷,也縱將下來加入助戰,張德壽此時也由房上跳將下來會戰銀龍。蕭銀龍一雙筆前後左右上下,摘解撕捋,真假虛實,會鬥久經大敵殺人不眨眼的四寇。四個賊圍着小俠客在上賓館前鏖戰。張德壽叫道:“三位且慢動手!蕭銀龍小冤家,你將雙筆收了招,這兒不是戰場,有花草盆架礙事。咱們到寬闊之處,單打獨鬥,比賽輸贏,我要給我師傅七星真人趙道爺報仇,要倆打一個,我不姓張。你敢去不敢去?”小俠客是藝高人膽大,遂說道:“若論少爺本是爲黃金印來的,不能與毛賊私打,你們四個毛賊草寇就是一齊動手,我也不懼怕你們。你們說上哪兒去?”

張德壽說道:“三位哥哥隨我來。”

張德壽等在前,小俠客在後面跟隨,躥房越脊,一直奔西南,由房上走出去有三道寨子,下了大牆,只見黑壓壓一片樹木,南面是桃樹,北面是杏樹,在當中是一片菜園子。現在是九月時間,畦中的菜都淨啦,這段菜畦東西約有六七尺寬,南北有一丈一二尺長,都是菜畦,異常的寬闊。張德壽說道:“姓蕭的,你看這兒好不好?”又叫道:“三位哥哥北面站立,我與他一人單打獨鬥,給我的老師報仇。”張德壽戥殼皮一晃,奔銀龍便砍,銀龍雙筆接架相還。戰了五七個回合,賊人的戥殼皮被銀龍左手的筆拿住,右手的筆奔賊肩頭便點,賊人閃躲不及,受了微傷,哎喲一聲,抹頭向西便跑。您道小俠客爲何不向他的致命處扎呢?小俠客這是別有用意,爲的是將他們扎的血淋淋的,明天老寨主必問,爲何在九龍山傷人?小俠客好有答詞,就說他們夜間暗算我,錯非在九龍山動手,要是在別的地方,就將他們都結果了性命。這麼一來,這叫人情兩盡,還引不起大風波來。閒言少敘,張德壽向菜畦西面跑的時候,小英雄留神觀看菜畦中,有一寸多高的草兒,有人走的腳印,有馬踏的腳印兒,小英雄看明白了,隨後便追。張德壽由第一畦跑到第二畦上,被菜畦絆倒。銀龍心中暗想:“我照他肉厚之處,扎他兩筆。”心中思想着,向張德壽身前一縱,就覺着腳底下發軟,愈較勁愈向下沈,小英雄自知中計,恐怕雙筆紮了自己,將雙筆一擲,兩手一攏磕膝蓋。這二三百道菜畦內,原來裏面有三十六道陷坑,將小英雄打落在第一道陷坑之中。這二三百道菜畦,並不是都是陷坑,其中這三十六道陷坑,有三五相連的,有隔五七道菜畦是陷坑的,陷坑上面鋪的是竹蓆,席之四周用竹釘兒釘在就地,上面撒上二三寸浮土,然後撒上草籽兒,用九龍山上的山水澆了,三五日便長起青草。上面的人腳印兒,是用藤子條綁上破鞋,慢慢拍出來的腳印兒,如同人走的一般不二,馬的腳印兒也是這樣造做的,若不然銀龍還是真不能上這種當。坑底下鋪的是石灰面兒,有一丈六尺深陷坑,銀龍落在陷坑之中,上面的土向下落,底下的石灰向上起,銀龍再用手護眼時已來不及,將雙眼已經迷的不能視物了。張德壽見銀龍墜入陷坑,哈哈一笑,對秦尤等說道:“三位哥哥,你們看看如何?小短命鬼縱然有託天的本領,這回大概也難討公道。”語畢,由腰間百寶囊中取出五鉤如意抓,走到坑邊,伸下抓去,將蕭銀龍抓將上來。柳玉春、秦尤二人也過來了,掏出飛抓將蕭銀龍四馬倒攢蹄捆上。秦尤說道:“將他宰了吧。”

張德壽說道:“秦大哥你說得真容易,將他宰了?沒有那麼便宜他的。綠林道的人死在他手裏的,不知道有多少啦,這小子就是老勝英的爪牙,他比老勝英厲害十分。今天我報老師之仇,你報殺叔之恨,將小冤家凌遲處死,一刀一刀的剮他,先割他的二目。秦大哥,你揪着他頭髮,將頭巾絹帕給他捋將下來,我用飛抓將他的雙筆先抓上來,剮完了他,用雙筆將他釘在就地。”張德壽將雙筆由陷坑中抓將上來,秦尤已然將銀龍的頭巾絹帕俱都捋將下去。張德壽對蕭銀龍說道:“你是蕭三俠的後人,誰人不知震三江蕭傑?父是英雄,兒是好漢,你也曾做過不少轟轟烈烈之事,歲數雖然不大,可稱得起鏢行的人物。今天我是一刀一刀的割你,你要哼哈你就不是蕭三俠的兒子。”

蕭銀龍自落在陷坑之中,心中那分難過就如同鋼刀刺心的一般,自己又是後悔,又是懊喪。悔的是自己奉勝三大爺之命,下書來的,誰叫自己與賊人較量,致落在陷坑之中?懊喪的是若爲下書,死在有名人物的手中,名正言順,落個萬古不朽;自己平生心高志大,半途喪在萬惡淫賊之手,也太不值了,大江大浪俱都闖過,不想墜入四個小輩的圈套中。再說自己乃是千頃地一棵苗兒,從此香菸斷絕,不能在二老堂前盡孝。小英雄正在思想之際,忽聽張德壽說要將自己千刀萬剮,小英雄鋼牙一咬說道:“淫賊張德壽!不要臭美。蕭三俠的後人,乃是奇男子大丈夫,豈能哼咳?別說千刀萬剮,你說是刀山油鍋,少俠客我敢鑽也敢跳。少俠客被你一刀一刀的割了,將來你還不知落得怎麼樣死呢!少俠客在陰曹地府必然看得見你!”蕭銀龍雖然嘴裏這樣說,心中可不免顫跳。您道若是在別處遇難,還許有能人前來解救,鏢行的能人甚多,到處皆有;惟有在這座九龍山上,高山峻嶺猶如削壁一般,就是肋生雙翅,都不能飛到此處,這一回是準死無疑。張德壽叫道:“崔大哥!你過來幫個忙兒,他無論如何嘴強,我今天也要叫他哼咳。我先不割他的肉,這小子的壞,杏核眼一轉,就冒出壞來,眼是心中之苗,我先用刀剜他的二目,他無論怎樣剛強,一剜他的眼睛,他也得哎喲。秦大哥揪着他的髮髻,崔大哥你過來,攏着他的左邊,柳大哥攏着他的右邊,好不叫他動彈。”崔通有不忍之心,遂說道:“張德壽,你既然要報仇,殺人不過要他一死而已,何必如此呢?”秦尤說道:“崔賢弟,咱們是聯盟的弟兄,蕭銀龍是勝英的心腹,勝英與秦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殺了勝英一個心腹,也不枉使盡了心機,報仇雪恨。今天好容易捉住了綠林道的對頭,又給我報仇,又給張賢弟報仇,又給綠林道大衆除了禍害,一舉三得。崔賢弟,你就不幫個忙兒嗎?”崔通被逼不過,這纔過來攏住蕭銀龍的一隻胳膊,柳玉春也攏住一隻胳膊,秦尤揪着銀龍的頭髮,張德壽舉着刀就要剜銀龍的眼睛。銀龍說道:“姓張的,你要是大丈夫,你給姓蕭的一個痛快,咱倆結個鬼緣。你要是剜姓蕭的眼睛,一見血我就罵你八輩,什麼不好聽,我罵你什麼。”張德壽說道:“姓蕭的,你只要不哼咳,你就是少俠客。姓張的不怕捱罵,你的嘴,我的刀。”說着話就要向銀龍的眼中遞刀。張德壽哼了一聲說道:“我這口刀是圓頭的,沒有尖兒,如何能剜他的眼睛?秦大哥,你的匕首刀有尖兒,你借我一用吧。伸手由秦尤背後抽出匕首刀來,偏着刀尖兒向銀龍的眼中便遞。銀龍一閉眼,銀牙一咬,張德壽說道:“你就是閉眼也脫不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鋼刀看看到在銀龍的眼邊,就聽嗖的一聲,鮮血淋漓,幾乎栽倒塵埃,鋼刀撒手,張德壽口中直喊:“怪哉!怪哉!”立時一道白線由張德壽的背後而來,英雄咳嗽一聲:“什麼人大膽,敢在九龍山私自害人?豈不知九龍山的山規嗎?”張德壽甩手不敢答言,秦尤、柳玉春、崔通俱都撒手,猶如木雕泥塑,不作一語。就聽此人說道:“你們幾位要與他有仇,他有家鄉住處,又有十三省鏢局子,你們不會到他家中或鏢局子找他去嗎?九龍山的飯竟餵了些無知之人。我要不看在崔大哥的面上,我非說不好聽的不可。”崔通說道:“賢弟既看在劣兄的面上,就不便向下再說啦。”張德壽、秦尤、柳玉春一看,來者不是別位,正是本山的二少寨主玉麒麟白俊。方纔打的暗器,原來是白家的獨門絕藝,天下無雙,百發百中的月牙鏢,將張德壽的手背片下一薄片兒肉去。張德壽等情知理虧,藉着崔通解勸之時,三個人遂暗暗溜了邊啦,逃之乎也。崔通見他們走了,又見白俊向銀龍道驚,遂也去了。

白俊走到銀龍面前,說道:“三弟,你真不愧俠客之後,果然沒有哼哈之字。在聚義廳上面不更色,在荒郊曠野,羣賊加害,毫無畏懼,真不愧爲白俊的盟弟。愚兄救護來遲,望賢弟恕過。”語畢,將銀龍綁繩解開。銀龍說道:“不是二哥來到,小弟已作泉下人了。”遂將髮髻挽好,用絹帕包頭,戴上了壯帽,整理衣襟,然後與白俊行禮說道:“二哥救命之恩,小弟沒齒難忘。”白俊說道:“賢弟說哪裏話來?自己弟兄,何必如此?這都是愚兄之忽略,致使賢弟受此宵小之欺凌,明天愚兄必叫賢弟出此惡氣。咱們大哥向來是樸實忠厚,不說謊言,明天叫咱們大哥,在我家老寨主的面前,將他等刺殺賢弟之事,對老寨主說明,請老寨主發命令,叫他們與賢弟聚義廳前比武,賢弟的武學在他們之上,劣兄已經目睹。在聚義廳前比武之時,賢弟別照致命處扎他們,將他們扎個鮮血淋漓,叫他們滾一邊養傷去,也出了賢弟之氣。”蕭銀龍說道:“此事不必稟明老寨主,愚弟咎由自取,決不該與他們在此較量。我本是下書來的,誰叫我一時不忍,與他們較量?倘非仁兄救了小弟,小弟死在這裏,兩頭不知底細,我勝三大爺必疑九龍山所爲,屈煞好人,暗中笑煞賊人。那時兩造殺得天昏地暗,豈不爲小人所愚弄?此事不特使愚弟長一番見識,這也是教訓小弟的。小弟有幾句冷言冷語,二哥莫要怪罪小弟。張德壽乃是個採花的淫賊,小弟深知其所爲,後山若有家眷,千萬留神。崔通雖然忠厚,但與此輩小人們常處,難免與之俱化。”白俊聞聽說道:“此山只有愚兄的家眷,後山內有家母與小妹,小妹名菊貞,武技不在你我之下,這羣小子不去便罷,去了是準吃苦頭。婆子丫環也有會武的。其餘寨主嘍卒的家眷,俱都在山寨之南另有一寨,賢弟你不必過慮。這座山不比別的山,這四個小輩,不做無禮之事,是他們的幸福;倘做無禮之事,插翅也難逃。”

蕭銀龍又說道:“二哥,小弟尚有一事相求,這個張德壽是個萬惡淫賊,秦尤是盜萬壽燈與刺殺欽差大人的正凶,尚在通緝之中。千萬可別叫他們出山,以免良民塗炭。”白俊說道:“此事只在愚兄一句話耳。十二道鋼閘有五百嘍卒把守,無山令決出不了十二道閘,這四個賊子,決不能請下山令來。明天我曉諭把守十二道閘的頭目,不叫他們四人出山。”弟兄二人說着話,走到光輝寨,白二少寨主將童子喚醒,童子與銀龍打了淨面水,洗滌面上的塵垢,撣去身上的灰土,沏來香茶,弟兄二人談話。銀龍問道:“二哥何以知我被害?”二少寨主說道:“賢弟進山之時,吾見他們四人面帶不悅之容,吾恐怕他們有闇昧之事發生;三更來天,我遂來在光輝寨上賓館,察看賢弟的動靜。吾進屋一看,不見了賢弟,我遂往四外探視,忽聞桃杏林中間有人說話的聲音,我聞聲追至,正趕上賢弟與張德壽動手。比及張德壽受傷逃走,往陷坑引領賢弟,我欲發言已來不及了。”蕭銀龍聞聽,這才明白二少寨主救自己的情由。二人坐在上賓館中說話之時,蕭銀龍並不提黃金印三個字,還是二少寨主白俊說道:“明天吾家老寨主對黃金印之事,必實行公議辦法,無論怎樣發落,賢弟千萬不要駁回,由公議而行,賢弟縱然駁回,也是無效,徒取無趣。”銀龍唯唯稱是。二少寨主說道:“明天賢弟走後,見了三俠,多替愚兄致意,以後鏢行老少,凡在本山遇難者,愚兄若知之,必然竭力相救。並望賢弟多加良言,致意三位老俠客,此事最好和平解決,倘若以武力解決,彼此兩方皆有不便,恐都無好結局。總而言之,總是不發生戰事爲妙。再者,九龍山的勢情賢弟已親眼得見了,知子者莫如父,知父亦莫如子,我父平生好奇好勝,順者無論怎麼辦都行,逆者無論如何也不能辦。”蕭銀龍說道:“仁兄之言,小弟敢不如命?現時小弟之命,在兄掌握之中,弟出山之事,全仗仁兄了。”二少寨主說道:“賢弟不必客氣,愚兄尚有公事在身,不能久陪,賢弟多要小心。還有一事,明日吾父若款弟飲酒,弟千萬勿擾,山中有許多的不滿意賢弟之人,總以早出山爲妙,多在九龍山一時,賢弟多一時危險。”蕭銀龍說道:“多承二哥指教,小弟謹當遵命。”語畢,二少寨主出離光輝寨上賓館,銀龍向外相送。

二少寨主走後,銀龍轉身回來,童子不離左右伺候銀龍,銀龍喝了會子茶,天已大亮。就見大少寨主、二少寨主從外面進來。銀龍站起身軀,向裏相讓,並對大少寨主說道:“昨晚若不是二哥救護,小弟早死多時了。”大少寨主說道:“叫賢弟受驚,實乃餘兄弟之罪。”彼此謙恭數語,二少寨主叫道:“賢弟!吾父特派我兄弟前來請賢弟。”蕭銀龍聞聽,整理衣襟,遂同白氏昆仲,來至中平大寨,進西垂花門,到了聚義廳。

蕭銀龍一看,仍是三十餘寨的寨主齊集於中平寨上。蕭銀龍這次見了老寨主,大異於昨,口中說道:“多謝老寨主款待。”

語畢,提大氅請安,白老寨主一看銀龍這般的光景,更加喜悅。

座上仍是曹士彪與白老寨主並肩而坐,就聽白老寨主說道:“我們大衆公議已決,這有三封名帖,是我們回拜三位老俠客的。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回去報告勝老達官,九頭獅子烈火印現在老夫之手,此物乃是國家的制度,白某天膽也不敢損壞。少義士再轉達三位俠客,此印在東北寨隱逸樓天花板下懸掛,十日之內,聘請三位俠客進山盜印。三位老俠客十天之內,若能將印盜去,我將盜印殺人的兇手,雙手奉獻與三位俠客,我父子也自綁投案,打盜印窩主的官司。三位老俠客十天不能將印盜去,另外再讓一天,十一天倘若仍不能盜去,將印仍然由本犯送歸院衙,作爲罷論。但是盜印的官司,可得三位俠客自己去打了,與白某無干。”說着話,將三封名帖,由上面遞與二少寨主,轉遞與銀龍。銀龍雙手恭恭敬敬接過了名帖,一看上面寫的是“白玉祥”三字,三封名帖俱都是一樣。銀龍將名帖放在靴掖之內,遂對老寨主白玉樣鞠躬說道:“蕭銀龍蒙老寨主款待,感激不盡,願將鈞諭回覆三俠。”老寨主遂吩咐:“調擺桌案,用過酒飯,再走不遲。”蕭銀龍抱拳說道:“在下在光輝寨上賓館中,蒙二位少寨主招待,已經用過了點心。公事在身不敢久留,在下告辭了。”老寨主白玉祥說道:“少鏢頭空腹而走,白某心有不安,還是用過早飯爲是。”蕭銀龍答道:“在下歸心似箭,食亦不能甘昧。”白老寨主哈哈大笑道:“白俊,將大廳中古玩取過幾件,奉送少鏢頭,以作紀念。”白俊答應一聲,到大廳中一看,心中暗想:“蕭三弟人緣兒真好,我父與他初次見面,就這樣喜愛與他,要送給他古玩。我何不借水行舟,取幾件值錢之物,暗中表示我弟兄的感情?”白俊在大廳中看罷多時,見有一金茶盤兒,價值甚昂,遂將茶盤兒拿在手中。又見有一套漢白玉的茶壺,四個茶杯,放在茶盤上,雙手一託,來在中平大寨。白老寨主在座上一看,黃澄澄的赤金茶盤上,放着漢白玉的茶壺,四個茶杯。白老寨主心中暗想:“白俊真能犧牲,竟將這樣貴重之物取來。”白老寨主哪知道自己兒子與銀龍結爲金蘭之好?雖然看着赤金盤兒和那玉壺玉杯有點心疼,也就說不上不算來。口中說道:“少鏢頭初次到敝山寨,無物可贈,權將此物贈與少鏢頭,聊表微意。”蕭銀龍抱拳說道:“既蒙優待,又加厚贈,在下實不敢受。”白老寨主說道:“此不過是紀念品,萬勿推辭。”老寨主說着話,又叫大少寨主取些零玩物,大少寨主取了些貓眼、璧璽、翡翠之類,用一個木質茶盤兒託着,叫道:“蕭少鏢頭,此不過是玩物,能值幾何?老寨主之諭,豈可違拗?”大少寨主勸銀龍,叫銀龍收下,二少寨主暗中用磕膝蓋推銀龍的大腿。蕭銀龍杏核眼一轉,心中暗想:“不要白不要,反叫我二位仁兄不願意。我既然要,便撿好的拿,別看二哥你託的赤金茶盤,我還是不要。”銀龍一伸手,取了一個翠班指,此班指猶如菜葉色兒一般,當中一條紅線。取過了班指,帶在左大拇指上,口中說道:“謝過老寨主的美意。”老寨主說道:“不成敬意。”老寨主當時雙眉一皺,心中暗想:“一茶盤東西就是那樣值錢,他就拿去啦。此子不但識人,而且識物。”老英雄微然一笑,說道:“少俠客,你要保重些。”又聽曹士彪哈哈一笑,說道:“真是好小子!嘍卒們,拿一百錠蒜頭金來作爲路費。”銀龍說道:“在下實不敢收了。”曹士彪說道:“爲何一樣朋友,兩樣待遇?吾哥哥送你班指,你怎收下了呢?”白老寨主說道:“賢弟你有玩物送與少鏢頭些。少鏢頭奉公而來,若帶去許多銀子,豈不有嫌疑了?”曹士彪聞聽白老寨主之言,復又說道:“哪裏有甚玩物?”說着話忽然想起,由腰間取出一個金如意,約有六寸長,此物乃是壓囊的玩物,曹士彪遞與二少寨主說道:“以此物作爲見面之禮吧。”銀龍剛要推辭,白俊向銀龍一使眼神,老寨主在座上說道:“少鏢頭,這是本山二老寨主一分敬意,收下爲是。”銀龍這才伸手接過金如意。左手是班指,右手是金如意,面對曹士彪說道:“謝過二老寨主美意。”曹士彪哈哈一陣大笑說道:“好小子!爹是英雄兒好漢,不愧蕭傑的兒子。”銀龍將金如意放在兜囊之中,控背躬身對上面說道:“謝過二位老寨主,在下就此告辭。”白老寨主吩咐白義、白俊:“你弟兄二人,仍用二十隻船相送。”又吩咐:“拿我的令字旗,告訴他們,無論本山的頭目與嘍卒及來賓人等,如有阻攔少鏢頭去路者,將人頭割下,掛在船桅上號令。”銀龍又抱拳謝過老寨主,白義在前,蕭銀龍在當中,白俊在後,出了中平寨。傳出號令,二十隻戰船,鼓號齊鳴,九龍山羣雄沒有不暗中佩服銀龍的。品格下賤的賊,俱各氣憤不平,然而可不敢言語。

三位英雄出離了東垂花門,順東北漢白玉臺階而下,下了中平寨,奔前八寨,處處都有寨主與嘍卒把守,二少寨主一現令字旗,俱各垂手而立。離了北山口,來到河坡,二十隻船上,衆嘍卒垂手侍立,請三位少英雄上船,鼓樂喧天,好不熱鬧。

三位小英雄共上一隻戰船,船頭上放着大六人桌,三位俱都落座。第一通作樂已畢,二少寨主吩咐開船,嘍卒們哪敢怠慢?

搖槳櫓,奔竹城而來,出離了竹城一里多地,到了裏閘口,閘口上有一百名嘍卒,隊伍甚是整齊。二少寨主展開令字旗說道:“守閘的頭目,我弟兄奉老寨主之命,送蕭少鏢頭出去,急速開閘!”嘍卒頭目大夥一看,令字旗招展。闔山的寨主與嘍卒,無論大小人物,沒有不敬這杆令字旗的,守閘的嘍卒頭目吩咐嘍卒,趕緊絞起千斤銅閘,二十隻戰船魚貫而行。此時蕭銀龍留神詳細觀察,弟兄三位喝着茶,銀龍問道:“二位兄長,此閘是風磨銅打造的嗎?”二少寨主答道:“非也。裏面是木頭,木頭之外有鐵板,鐵板外是風磨銅葉。”銀龍問道:“二哥,這道閘門有多大分量呢?”二少寨主白俊說道:“不到兩千斤。”

說着話來到二道閘口,令字旗一展,仍然開閘。銀龍問道:“這道閘口有多重的分量?”二少寨主說道:“千斤有餘。共合十二道閘口,裏外兩道閘口俱都加重,約有兩千來斤;當中十道閘口,俱都是一千來斤重。裏外二閘各一百名嘍卒把守,當中十道閘各三十人把守,俱都弓上弦刀出鞘,晝夜防範。兵刃俱都是七股漁叉,鐵蒺藜錘。”蕭銀龍一看,鐵蒺藜錘的錘頭俱都有飯碗大小。弟兄們談着話,過了十一道閘。來到了外閘口,三位英雄坐的這隻船,停在閘口南面,等候那十九隻船。

工夫不大,十九隻船俱都來到了,船頭向東,二十隻船雁排翅排開,北面十隻,南面十隻。二少寨主遂吩咐開閘,二十隻船出了十二道銅鐵閘,船上的嘍卒急忙立桅拉棚,鼓樂齊奏。弟兄三人在船上喝着茶,有童子在旁伺候。真是波浪濤濤,浪花飛起多高,天未及午時,已看見東河岸。來到碼頭,弟兄三位吩咐將船攏岸,嘍卒下錨,搭跳板,按扶手,弟兄三位下船之後,二少寨主一展令字旗說道:“二十隻戰船的嘍卒頭目,無事不許下船。”衆嘍卒答應,弟兄三人棄舟登岸,蕭銀龍抱拳躬身說道:“二位哥哥請回吧,送君千里,總有一別。”白俊說道:“二十隻戰船相送,這乃是老寨主的吩咐。你我弟兄的私情,愚兄必須要護送一程,尚有要言相告。”二少寨主又叫道:“嘍卒,奏樂三通!”船上鼓樂齊奏,大少寨主與二少寨主向東南相送,送出去有半里餘地,銀龍說道:“二位哥哥請回吧。”白俊叫道:“三弟!你乃是明白人,子不言父過,古有明訓,劣兄豈敢言父過?家嚴平生未做過錯事,惟有這一場事,做得太不合乎情理。賢弟你乃明白人,盜印之人與我父子並非甚近之友,黃金印自到九龍山之後,鬧得我們家務不和。古人云,順天者生,逆天者亡。別看九龍山兵多將廣,邪不能侵正,康熙聖主乃是有道的明君;欽差大人是清如水明如鏡,清廉正直的人;再說你們爺們俠肝義膽,濟困扶傾,誰人不知?不想今日九龍山助桀爲虐,如此行爲,焉能長久?我父子早晚必敗,事犯公堂。賢弟你是原辦,那時節多多的照應。但願以和平了解,勿動干戈,實爲愚兄的大願。”銀龍叫道:“二位兄長放心,但能和平解決,總以和平爲上。萬一兩造失和,動了干戈,倘若九龍山失敗,小弟與三位老前輩,決不能叫白老寨主打官司。盜印之人我也明白八九分了,定叫他們去打官司,名正言順。”二少寨主說道:“如此不枉我弟兄結拜一場。賢弟請吧。”

蕭銀龍這才轉身奔東南,二位少寨主轉身奔西北河岸回船,彼此走出數十步外,俱都扭項回頭,有依依不捨之狀,直至走得雙方不能相望之時。

銀龍回思山中情景,四賊行刺,在桃杏林中間幾乎喪命,幸結義的二哥相救。在聚義廳上幾乎被曹士彪抓起摔死,哪想他又以囊中金如意爲贈?又看了看手上的班指,用手一捂胸前,自己暗想:“我好比撞破玉龍飛綵鳳,頓開金鎖走蛟龍。”一行在道途之上,一邊思想,一邊走着,不覺的已經與菊花村相隔二三裏許。前面有一片松林,看見松林之中有人眺望,進松樹一看,原來是黃三太、張茂龍、李煜、賀照雄等在此等候。

三太笑道:“兄弟,你可回來了?”蕭銀龍將九龍山之事,略略一說,大夥一同回了菊花村。到菊花村口,楊香五和金頭虎賈明等出村相迎,金頭虎喊道:“打鬼!打鬼!小龍顯魂來了。”

銀龍遂說道:“昨天二十隻戰船接進我去,臨出來又是二十隻戰船送出來的。”金頭虎說道:“你別淨說露臉的話啊,不定在哪兒玩了一天,今天跑回來了。”黃三太說道:“賈賢弟不要玩笑。”大夥說話之間來到王宅,衆英雄進了王宅,到東跨院上房屋中。勝爺一看銀龍回來了,驚喜交集,遂問道:“賢侄回來了?”老少羣雄一看銀龍喜容滿面,他又伸手由兜囊中取出綠皮子靴掖,將三封名帖向上一舉,俱都是“白玉祥”三個字。銀龍說道:“白老寨主回拜三位老人家,有三張名帖爲證。”又說道:“二位老寨主還贈小侄男兩樣東西。”說着話摘下班指說道:“這是白老寨主所贈,小侄男原不敢受,白老寨主言說作爲紀念品,與公與私,毫無關係。曹二寨主也要贈小侄男一百錠蒜條金,小侄男堅不收受,他又以金如意相贈。”

說着就將金如意掏出,二物俱都呈上,與三位老人家觀看。勝三爺說道:“這是賢侄拿命換來的東西,二物仍歸賢侄。嗣後無論是誰,若將黃金寶印得回,將賊人擒獲,這頭功總得讓與賢侄。但不知白玉祥對黃金印與盜印的正犯有何辦法呢?”蕭銀龍遂將九龍山白玉祥所說十日爲期盜印之話,對勝三爺詳細說了一遍。勝三爺問道:“九龍山的道是否如道爺所言?”蕭銀龍說道:“九龍山有十二道銅鐵閘,俱都是臺灣省所產的風磨銅所包,寶刀寶劍,不能損傷。過了十二道閘口,還有一道竹城,兩隻大船做成的門戶,船底有鐵掃帚,雖魚蝦皆不能過。山如削壁,陡巖疊嶂,天然的險固,中平八寨依山爲臺,百餘丈見方,大寨設於中央。莫說是十一天的期限,若依小侄男的眼光看來,一百一十天也是難以進得九龍山內,別說盜印。”

勝爺聞聽不悅,遂說道:“如此說來,黃金寶印不能盜了。”

銀龍說道:“實不容易。不特白玉祥足智多謀,並又佔了地利。”

聾啞仙師說道:“此言不假。”勝爺說道:“莫非等候十二日之久,自去投首,打官司不成嗎?”聾啞仙師唸了一聲無量佛,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豈能坐以待斃?今天大夥且休息一日,明日前去探山,今天先將船隻預備好了。”勝爺說道:“有十二道銅鐵閘,魚蝦都不能過,爲之奈何?”道爺說道:“按理說沒有上不去的山。”王九齡在旁說道:“勝三叔,小侄男有戴葦蛇子的船隻,可不甚大。”聾啞仙師說道:“大船更不適用。但不知王施主有多少隻?”王九齡說道:“現有能用者四隻。”聾啞仙師說道:“這四隻作爲探險之用,有要緊的事可先用這四隻。另外再僱幾隻備用,也不要甚大的。僱船的時候,作爲閒談,別透出形色來,問他的船是多少銀子排的,預備損壞了的時候,好照價賠償人家。”王九齡聽罷此言,遂派精明的家人前去僱船備用。大夥商議明天起身,多備煤米柴炭,茶葉點心,吃食物件。鏢行來了四十八位,連王宅的家人共合五十餘位,第二日準備起身探九龍山。孟金龍、金頭虎這類的英雄急得擦拳摩掌,精細的都料這場事不知須冒若干危險。

一夜無書,第二日大夥起身,由菊花村到河沿,五里之遙,王宅的四隻船在前,又僱了四隻,留兩隻在河坡備用,去了兩隻,共合是六隻船。聾啞仙師主謀叫孟金龍在第一隻船上。第二隻船上是老劍客夏侯商元、震九江屠粲、神刀將李剛,與三位老俠客。後面船上就是黃昆、黃三太、趙得勝、賀照雄等。

六隻船魚貫而行,奔九龍山的閘口而來。

這一去,正所謂:英雄大鬧九龍山,一舉掃平十海島。盜印之賊終歸案,平明高奏凱歌還。上賓館中說話之時,蕭銀龍並不提黃金印三個字,還是二少寨主白俊說道:“明天吾家老寨主對黃金印之事,必實行公議辦法,無論怎樣發落,賢弟千萬不要駁回,由公議而行,賢弟縱然駁回,也是無效,徒取無趣。”銀龍唯唯稱是。二少寨主說道:“明天賢弟走後,見了三俠,多替愚兄致意,以後鏢行老少,凡在本山遇難者,愚兄若知之,必然竭力相救。並望賢弟多加良言,致意三位老俠客,此事最好和平解決,倘若以武力解決,彼此兩方皆有不便,恐都無好結局。總而言之,總是不發生戰事爲妙。再者,九龍山的勢情賢弟已親眼得見了,知子者莫如父,知父亦莫如子,我父平生好奇好勝,順者無論怎麼辦都行,逆者無論如何也不能辦。”蕭銀龍說道:“仁兄之言,小弟敢不如命?現時小弟之命,在兄掌握之中,弟出山之事,全仗仁兄了。”二少寨主說道:“賢弟不必客氣,愚兄尚有公事在身,不能久陪,賢弟多要小心。還有一事,明日吾父若款弟飲酒,弟千萬勿擾,山中有許多的不滿意賢弟之人,總以早出山爲妙,多在九龍山一時,賢弟多一時危險。”蕭銀龍說道:“多承二哥指教,小弟謹當遵命。”語畢,二少寨主出離光輝寨上賓館,銀龍向外相送。

二少寨主走後,銀龍轉身回來,童子不離左右伺候銀龍,銀龍喝了會子茶,天已大亮。就見大少寨主、二少寨主從外面進來。銀龍站起身軀,向裏相讓,並對大少寨主說道:“昨晚若不是二哥救護,小弟早死多時了。”大少寨主說道:“叫賢弟受驚,實乃餘兄弟之罪。”彼此謙恭數語,二少寨主叫道:“賢弟!吾父特派我兄弟前來請賢弟。”蕭銀龍聞聽,整理衣襟,遂同白氏昆仲,來至中平大寨,進西垂花門,到了聚義廳。

蕭銀龍一看,仍是三十餘寨的寨主齊集於中平寨上。蕭銀龍這次見了老寨主,大異於昨,口中說道:“多謝老寨主款待。”

語畢,提大氅請安,白老寨主一看銀龍這般的光景,更加喜悅。

座上仍是曹士彪與白老寨主並肩而坐,就聽白老寨主說道:“我們大衆公議已決,這有三封名帖,是我們回拜三位老俠客的。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回去報告勝老達官,九頭獅子烈火印現在老夫之手,此物乃是國家的制度,白某天膽也不敢損壞。

少義士再轉達三位俠客,此印在東北寨隱逸樓天花板下懸掛,十日之內,聘請三位俠客進山盜印。三位老俠客十天之內,若能將印盜去,我將盜印殺人的兇手,雙手奉獻與三位俠客,我父子也自綁投案,打盜印窩主的官司。三位老俠客十天不能將印盜去,另外再讓一天,十一天倘若仍不能盜去,將印仍然由本犯送歸院衙,作爲罷論。但是盜印的官司,可得三位俠客自己去打了,與白某無干。”說着話,將三封名帖,由上面遞與二少寨主,轉遞與銀龍。銀龍雙手恭恭敬敬接過了名帖,一看上面寫的是“白玉祥”三字,三封名帖俱都是一樣。銀龍將名帖放在靴掖之內,遂對老寨主白玉樣鞠躬說道:“蕭銀龍蒙老寨主款待,感激不盡,願將鈞諭回覆三俠。”老寨主遂吩咐:“調擺桌案,用過酒飯,再走不遲。”蕭銀龍抱拳說道:“在下在光輝寨上賓館中,蒙二位少寨主招待,已經用過了點心。公事在身不敢久留,在下告辭了。”老寨主白玉祥說道:“少鏢頭空腹而走,白某心有不安,還是用過早飯爲是。”蕭銀龍答道:“在下歸心似箭,食亦不能甘昧。”白老寨主哈哈大笑道:“白俊,將大廳中古玩取過幾件,奉送少鏢頭,以作紀念。”

白俊答應一聲,到大廳中一看,心中暗想:“蕭三弟人緣兒真好,我父與他初次見面,就這樣喜愛與他,要送給他古玩。我何不借水行舟,取幾件值錢之物,暗中表示我弟兄的感情?”

白俊在大廳中看罷多時,見有一金茶盤兒,價值甚昂,遂將茶盤兒拿在手中。又見有一套漢白玉的茶壺,四個茶杯,放在茶盤上,雙手一託,來在中平大寨。白老寨主在座上一看,黃澄澄的赤金茶盤上,放着漢白玉的茶壺,四個茶杯。白老寨主心中暗想:“白俊真能犧牲,竟將這樣貴重之物取來。”白老寨主哪知道自己兒子與銀龍結爲金蘭之好?雖然看着赤金盤兒和那玉壺玉杯有點心疼,也就說不上不算來。口中說道:“少鏢頭初次到敝山寨,無物可贈,權將此物贈與少鏢頭,聊表微意。”蕭銀龍抱拳說道:“既蒙優待,又加厚贈,在下實不敢受。”白老寨主說道:“此不過是紀念品,萬勿推辭。”老寨主說着話,又叫大少寨主取些零玩物,大少寨主取了些貓眼、璧璽、翡翠之類,用一個木質茶盤兒託着,叫道:“蕭少鏢頭,此不過是玩物,能值幾何?老寨主之諭,豈可違拗?”大少寨主勸銀龍,叫銀龍收下,二少寨主暗中用磕膝蓋推銀龍的大腿。

蕭銀龍杏核眼一轉,心中暗想:“不要白不要,反叫我二位仁兄不願意。我既然要,便撿好的拿,別看二哥你託的赤金茶盤,我還是不要。”銀龍一伸手,取了一個翠班指,此班指猶如菜葉色兒一般,當中一條紅線。取過了班指,帶在左大拇指上,口中說道:“謝過老寨主的美意。”老寨主說道:“不成敬意。”

老寨主當時雙眉一皺,心中暗想:“一茶盤東西就是那樣值錢,他就拿去啦。此子不但識人,而且識物。”老英雄微然一笑,說道:“少俠客,你要保重些。”又聽曹士彪哈哈一笑,說道:“真是好小子!嘍卒們,拿一百錠蒜頭金來作爲路費。”銀龍說道:“在下實不敢收了。”曹士彪說道:“爲何一樣朋友,兩樣待遇?吾哥哥送你班指,你怎收下了呢?”白老寨主說道:“賢弟你有玩物送與少鏢頭些。少鏢頭奉公而來,若帶去許多銀子,豈不有嫌疑了?”曹士彪聞聽白老寨主之言,復又說道:“哪裏有甚玩物?”說着話忽然想起,由腰間取出一個金如意,約有六寸長,此物乃是壓囊的玩物,曹士彪遞與二少寨主說道:“以此物作爲見面之禮吧。”銀龍剛要推辭,白俊向銀龍一使眼神,老寨主在座上說道:“少鏢頭,這是本山二老寨主一分敬意,收下爲是。”銀龍這才伸手接過金如意。左手是班指,右手是金如意,面對曹士彪說道:“謝過二老寨主美意。”曹士彪哈哈一陣大笑說道:“好小子!爹是英雄兒好漢,不愧蕭傑的兒子。”銀龍將金如意放在兜囊之中,控背躬身對上面說道:“謝過二位老寨主,在下就此告辭。”白老寨主吩咐白義、白俊:“你弟兄二人,仍用二十隻船相送。”又吩咐:“拿我的令字旗,告訴他們,無論本山的頭目與嘍卒及來賓人等,如有阻攔少鏢頭去路者,將人頭割下,掛在船桅上號令。”銀龍又抱拳謝過老寨主,白義在前,蕭銀龍在當中,白俊在後,出了中平寨。傳出號令,二十隻戰船,鼓號齊鳴,九龍山羣雄沒有不暗中佩服銀龍的。品格下賤的賊,俱各氣憤不平,然而可不敢言語。

三位英雄出離了東垂花門,順東北漢白玉臺階而下,下了中平寨,奔前八寨,處處都有寨主與嘍卒把守,二少寨主一現令字旗,俱各垂手而立。離了北山口,來到河坡,二十隻船上,衆嘍卒垂手侍立,請三位少英雄上船,鼓樂喧天,好不熱鬧。

三位小英雄共上一隻戰船,船頭上放着大六人桌,三位俱都落座。第一通作樂已畢,二少寨主吩咐開船,嘍卒們哪敢怠慢?

搖槳櫓,奔竹城而來,出離了竹城一里多地,到了裏閘口,閘口上有一百名嘍卒,隊伍甚是整齊。二少寨主展開令字旗說道:“守閘的頭目,我弟兄奉老寨主之命,送蕭少鏢頭出去,急速開閘!”嘍卒頭目大夥一看,令字旗招展。闔山的寨主與嘍卒,無論大小人物,沒有不敬這杆令字旗的,守閘的嘍卒頭目吩咐嘍卒,趕緊絞起千斤銅閘,二十隻戰船魚貫而行。此時蕭銀龍留神詳細觀察,弟兄三位喝着茶,銀龍問道:“二位兄長,此閘是風磨銅打造的嗎?”二少寨主答道:“非也。裏面是木頭,木頭之外有鐵板,鐵板外是風磨銅葉。”銀龍問道:“二哥,這道閘門有多大分量呢?”二少寨主白俊說道:“不到兩千斤。”

說着話來到二道閘口,令字旗一展,仍然開閘。銀龍問道:“這道閘口有多重的分量?”二少寨主說道:“千斤有餘。共合十二道閘口,裏外兩道閘口俱都加重,約有兩千來斤;當中十道閘口,俱都是一千來斤重。裏外二閘各一百名嘍卒把守,當中十道閘各三十人把守,俱都弓上弦刀出鞘,晝夜防範。兵刃俱都是七股漁叉,鐵蒺藜錘。”蕭銀龍一看,鐵蒺藜錘的錘頭俱都有飯碗大小。弟兄們談着話,過了十一道閘。來到了外閘口,三位英雄坐的這隻船,停在閘口南面,等候那十九隻船。

工夫不大,十九隻船俱都來到了,船頭向東,二十隻船雁排翅排開,北面十隻,南面十隻。二少寨主遂吩咐開閘,二十隻船出了十二道銅鐵閘,船上的嘍卒急忙立桅拉棚,鼓樂齊奏。弟兄三人在船上喝着茶,有童子在旁伺候。真是波浪濤濤,浪花飛起多高,天未及午時,已看見東河岸。來到碼頭,弟兄三位吩咐將船攏岸,嘍卒下錨,搭跳板,按扶手,弟兄三位下船之後,二少寨主一展令字旗說道:“二十隻戰船的嘍卒頭目,無事不許下船。”衆嘍卒答應,弟兄三人棄舟登岸,蕭銀龍抱拳躬身說道:“二位哥哥請回吧,送君千里,總有一別。”白俊說道:“二十隻戰船相送,這乃是老寨主的吩咐。你我弟兄的私情,愚兄必須要護送一程,尚有要言相告。”二少寨主又叫道:“嘍卒,奏樂三通!”船上鼓樂齊奏,大少寨主與二少寨主向東南相送,送出去有半里餘地,銀龍說道:“二位哥哥請回吧。”白俊叫道:“三弟!你乃是明白人,子不言父過,古有明訓,劣兄豈敢言父過?家嚴平生未做過錯事,惟有這一場事,做得太不合乎情理。賢弟你乃明白人,盜印之人與我父子並非甚近之友,黃金印自到九龍山之後,鬧得我們家務不和。古人云,順天者生,逆天者亡。別看九龍山兵多將廣,邪不能侵正,康熙聖主乃是有道的明君;欽差大人是清如水明如鏡,清廉正直的人;再說你們爺們俠肝義膽,濟困扶傾,誰人不知?不想今日九龍山助桀爲虐,如此行爲,焉能長久?我父子早晚必敗,事犯公堂。賢弟你是原辦,那時節多多的照應。但願以和平了解,勿動干戈,實爲愚兄的大願。”銀龍叫道:“二位兄長放心,但能和平解決,總以和平爲上。萬一兩造失和,動了干戈,倘若九龍山失敗,小弟與三位老前輩,決不能叫白老寨主打官司。盜印之人我也明白八九分了,定叫他們去打官司,名正言順。”二少寨主說道:“如此不枉我弟兄結拜一場。賢弟請吧。”

蕭銀龍這才轉身奔東南,二位少寨主轉身奔西北河岸回船,彼此走出數十步外,俱都扭項回頭,有依依不捨之狀,直至走得雙方不能相望之時。

銀龍回思山中情景,四賊行刺,在桃杏林中間幾乎喪命,幸結義的二哥相救。在聚義廳上幾乎被曹士彪抓起摔死,哪想他又以囊中金如意爲贈?又看了看手上的班指,用手一捂胸前,自己暗想:“我好比撞破玉龍飛綵鳳,頓開金鎖走蛟龍。”一行在道途之上,一邊思想,一邊走着,不覺的已經與菊花村相隔二三裏許。前面有一片松林,看見松林之中有人眺望,進松樹一看,原來是黃三太、張茂龍、李煜、賀照雄等在此等候。

三太笑道:“兄弟,你可回來了?”蕭銀龍將九龍山之事,略略一說,大夥一同回了菊花村。到菊花村口,楊香五和金頭虎賈明等出村相迎,金頭虎喊道:“打鬼!打鬼!小龍顯魂來了。”

銀龍遂說道:“昨天二十隻戰船接進我去,臨出來又是二十隻戰船送出來的。”金頭虎說道:“你別淨說露臉的話啊,不定在哪兒玩了一天,今天跑回來了。”黃三太說道:“賈賢弟不要玩笑。”大夥說話之間來到王宅,衆英雄進了王宅,到東跨院上房屋中。勝爺一看銀龍回來了,驚喜交集,遂問道:“賢侄回來了?”老少羣雄一看銀龍喜容滿面,他又伸手由兜囊中取出綠皮子靴掖,將三封名帖向上一舉,俱都是“白玉祥”三個字。銀龍說道:“白老寨主回拜三位老人家,有三張名帖爲證。”又說道:“二位老寨主還贈小侄男兩樣東西。”說着話摘下班指說道:“這是白老寨主所贈,小侄男原不敢受,白老寨主言說作爲紀念品,與公與私,毫無關係。曹二寨主也要贈小侄男一百錠蒜條金,小侄男堅不收受,他又以金如意相贈。”

說着就將金如意掏出,二物俱都呈上,與三位老人家觀看。勝三爺說道:“這是賢侄拿命換來的東西,二物仍歸賢侄。嗣後無論是誰,若將黃金寶印得回,將賊人擒獲,這頭功總得讓與賢侄。但不知白玉祥對黃金印與盜印的正犯有何辦法呢?”蕭銀龍遂將九龍山白玉祥所說十日爲期盜印之話,對勝三爺詳細說了一遍。勝三爺問道:“九龍山的道是否如道爺所言?”蕭銀龍說道:“九龍山有十二道銅鐵閘,俱都是臺灣省所產的風磨銅所包,寶刀寶劍,不能損傷。過了十二道閘口,還有一道竹城,兩隻大船做成的門戶,船底有鐵掃帚,雖魚蝦皆不能過。山如削壁,陡巖疊嶂,天然的險固,中平八寨依山爲臺,百餘丈見方,大寨設於中央。莫說是十一天的期限,若依小侄男的眼光看來,一百一十天也是難以進得九龍山內,別說盜印。”

勝爺聞聽不悅,遂說道:“如此說來,黃金寶印不能盜了。”

銀龍說道:“實不容易。不特白玉祥足智多謀,並又佔了地利。”聾啞仙師說道:“此言不假。”勝爺說道:“莫非等候十二日之久,自去投首,打官司不成嗎?”聾啞仙師唸了一聲無量佛,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豈能坐以待斃?今天大夥且休息一日,明日前去探山,今天先將船隻預備好了。”

勝爺說道:“有十二道銅鐵閘,魚蝦都不能過,爲之奈何?”

道爺說道:“按理說沒有上不去的山。”王九齡在旁說道:“勝三叔,小侄男有戴葦蛇子的船隻,可不甚大。”聾啞仙師說道:“大船更不適用。但不知王施主有多少隻?”王九齡說道:“現有能用者四隻。”聾啞仙師說道:“這四隻作爲探險之用,有要緊的事可先用這四隻。另外再僱幾隻備用,也不要甚大的。僱船的時候,作爲閒談,別透出形色來,問他的船是多少銀子排的,預備損壞了的時候,好照價賠償人家。”王九齡聽罷此言,遂派精明的家人前去僱船備用。大夥商議明天起身,多備煤米柴炭,茶葉點心,吃食物件。鏢行來了四十八位,連王宅的家人共合五十餘位,第二日準備起身探九龍山。孟金龍、金頭虎這類的英雄急得擦拳摩掌,精細的都料這場事不知須冒若干危險。

一夜無書,第二日大夥起身,由菊花村到河沿,五里之遙,王宅的四隻船在前,又僱了四隻,留兩隻在河坡備用,去了兩隻,共合是六隻船。聾啞仙師主謀叫孟金龍在第一隻船上。第二隻船上是老劍客夏侯商元、震九江屠粲、神刀將李剛,與三位老俠客。後面船上就是黃昆、黃三太、趙得勝、賀照雄等。

六隻船魚貫而行,奔九龍山的閘口而來。

這一去,正所謂:英雄大鬧九龍山,一舉掃平十海島。盜印之賊終歸案,平明高奏凱歌還。

上一頁
Amazon AD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