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俠劍第五回 勝子川二下南七省 趙昆福逃亡雙龍山

話說賊入進了樹林子,大喊一聲,拋刀於地。衆人要進樹林捉拿賊人,蕭銀龍恐賊人有詐,不叫衆人進樹林。候了工夫甚大,不見賊人蹤跡,銀龍說道:“我先進去看看究竟,衆位哥哥兄弟,你們把住了東南北,千萬別動,我進去看看,他若是打樹林子裏出來奔西面,西面乃是宅院,自然跑不了他。”

蕭銀龍左手打火折,右手擎判官筆,左瞻右顧,杏子眼亂轉,走進樹林一看,張德壽在樹林中被獲遭擒。銀龍叫道:“衆位兄弟哥哥們快進來吧!惡賊被人拿住了。”劉雲、屠士遠、歐陽德跑進樹林一看,賊人在那裏捆着。衆人問道:“誰將你拿住的?”賊人哼了兩聲,不能言語。歐陽德一看,賊人嘴裏有東西,歐陽德將賊人口中之物掏出來,問道:“是何人將你拿住?”惡賊不語。歐陽德道:“你要不告訴我,朋友,我教你皮肉受苦。”張德壽心中暗道:“我既被擒,還爲什麼叫我皮肉受其苦呢?”惡賊遂對歐陽德說道:“你還問我誰擒的,你們倒是有多少人哪?我方一進樹林子,黑夜之間,連一個人影兒我都沒看見,底下一伸腿,將我絆了一個筋斗,一腳將我踏着,用匕首刀將我衣服刺下一塊,又摸出我的飛抓,捆完了我,將我的嘴堵上了。”銀龍道:“第一撥四位,是夏侯老伯父的東面,必是夏侯老伯父所爲。”夏侯商元此時在樹林子東面土嶺後埋伏呢,聞聽蕭銀龍一喊,晃悠着大腦袋來了,遂說道:“不是我拿的。”蕭銀龍說道:“既不是你老人家拿的,這是誰辦的事呢?”夏侯商元老劍客道:“這是誰拿的?明明是買我一招。既是幫忙拿賊,就是我們這頭的,何必不言語呢?”

老劍客喊了半天,仍然沒有答聲的。蕭銀龍說道:“老伯父也就不用追究啦,久而自明。咱先將淫賊扛回宅內,有什麼事再說吧。”歐陽德說道:“我扛着王八羔子,他咬我,我就擰他嘴巴子。”歐陽德一下腰,將張德壽扛在肩頭,衆小弟兄們迴歸勝宅,劍客仍然把守土嶺,準備捉賊。

不言惡賊張德壽被獲遭擒,單言惡道七星真人,乘着勝宅辦喜事煩亂之際,進了勝宅,灑了十餘處硫磺焰硝,老道先點的廚茶房,衆人奔西院廚茶房來救火,忽然間衆人喊道:“東院喜棚着了!”老道心中暗想:“我方纔點着西跨院,爲什麼東跨院又着起來了?”老道心中疑惑。老道的意思是先點着西邊,衆人必奔西邊救火,衆人到了西邊,東邊必然沒有人了,他再奔東邊放火。他這裏方纔將西邊點着了,要奔東邊去放火,東邊無故的火起來啦。老道心中暗道:“這必是人多,有吸水煙的,不小心之故,引起火來啦。”於是老道不往東跨院放火去了,他遂奔了南邊而來。老道來到花園之內,西角牆上隱住身形,就見勝宅亂成一團,鄉親門也來救火。老道忽然見東跨院火光已滅,燈燭皆熄,只是西跨院廚茶房的火着起來,連燒了羣房。惡道心中方忖:“我們師徒商量已妥,我放火,德壽姦淫老勝英的女眷,完事後花園聚齊。這孩子色上太親,必是勝宅女眷太多,這孩子只顧取樂追歡啦!勝宅人聲鼎沸,俠劍客太多,我不等小冤家了。”思索至此,由花園大牆跳到院外,出了花園子。古城村村南有一片樹林子,來到樹林子切近,一聽樹林子內嘩啦亂響,賊人膽虛,細一聽是大葉楊樹被風吹的亂響。惡道一看,有一棵大楊樹,粗有三尺,樹底下有一條黑影,好似一個人在樹底下蠕動,那賊人倒是膽虛,愈看愈像人,還是愈蠕動。正在看的出神之際,忽然那道黑影站起來啦,喊叫:“小子!你將我三大爺房子都點着啦,鏢打新人,你往哪裏走!”惡道口唸無量佛。金頭虎大聲說道:“你是雜毛哇!”

亮一字杵跳起來摟頭便打,老道撤雙劍接架相還。原來,七星真人在平安鎮丟了的劍,在莫州鎮上又配上了。惡道正與賈明動着手,楊樹林中,“刷啦”一聲響,縱出一人,掌中明亮亮匕首尖刀,大聲罵道:“萬惡的淫賊!哪裏逃走?現有小毛遂楊香五在此!”近前亮刀就扎,二人雙戰惡道。工夫不見甚大,又聽楊樹林中嘩啦一聲,二英雄縱出樹林,一位是紅旗李煜,一位是鳳凰張七張茂龍,亮傢伙夠上步位,抖手就扎。四位圍住惡道動手,惡道心中暗想:“這四個小孩子我倒不懼,院內衆人若是都來了,我就難以逃走。”老道想至此處,金頭虎賈明喊道:“老道眼往四外直看,他是要走!誰要叫他走了,誰是他孫子。”四個人圍住了惡道來回的打旋,惡道動着手,便將雙劍交於右手,伸左手取飛劍,願意劈哪位就劈哪位,正趕上賈明哈吧着羅圈腿,劍到處噗的一聲,金頭虎躺在就地,大聲喊道:“我活不了啦!這一劍劈下一半去。”張茂龍、李煜、楊香五一見賈明喊不能活啦,舍了老道,直奔賈明而來,問道:“怎麼樣啦?兄弟。”金頭虎說道:“下去半節兒,不能活啦。”

張茂龍說道:“哪兒下去半節兒?”金頭虎道:“小辮下去半節兒。”他們四個人這一舍了老道,老道奔從樹林中逃走,張茂龍道:“你這不是誠心放老道嗎?”賈明道:“樹林子中有人,咱們拿不着還不讓人家拿嗎?你們沒聽說過嗎?道人飛劍百發百中,倘若他照我眼上來一劍,我豈不成了瞎子啦?你們沒聽老前輩談古論今說過嗎?齊國二位公子爭天下,齊侯無道,二位公子逃亡在外,管夷吾保大公子夠奔回國,鮑叔牙保二公子小白奔莒。齊侯被弒,二位公子回國,先到者爲君,後到者爲臣。管夷吾知二公子小白的車在先,夷吾隨後追逐,追上小白的車輛,管夷吾叫道:‘公子別來無恙?後面有汝兄到來,你不能前進。’小白說:‘國家大事,不與別人相干。’管夷吾掌中搭箭,一箭射中小白,就看小白口吐鮮血躺於車上。夷吾笑日:‘一箭定齊國。’回去迎公子糾。鮑叔牙遂問道:‘主公如何?’小白站起來說道:‘並無損傷。’鮑叔牙問:‘爲什麼主公這樣呢?’小白說道:‘你豈不聞神箭管夷吾?倘若他再發一箭,爲之奈何?’惡道再來一劍,豈有我的命在?”小弟兄們在此談話,暫且不表。

單言惡道逃進樹林,就聽一人大聲喊道:“惡道你往哪裏走!黃三太在此等候多時。”舉刀便剁,惡道雙劍接架相還。

惡道是道歪人邪,劍法精奇,黃三太雖然學業長進,仍非老道之敵。惡道雙劍上下翻飛,黃三太向後一退,後邊正是一棵大楊樹,黃三太后背倚楊樹之上,惡道野馬分鬃,雙劍左右盤旋,三爺想往兩旁走,有惡道的劍逼着,所以只有向後退之能。三太這一靠在楊樹之上,惡道心中思索:“蓮花湖戰船上,老兒勝英一刀一個,連傷我兩個心愛之徒,今天我將三太小兒釘在楊樹之上,扎死三太小兒,也算給我愛徒報仇雪恨。”老道心中思索着,雙劍野馬分鬃,將三太逼至靠樹之時,右手劍用力照定三太肚腹扎去,耳輪中就聽哧的一聲,扎入樹中半尺餘深。

你道三太面朝南背靠樹,惡道野馬分鬃是假的,臨到擠至樹上的時候,惡道左手的寶劍用力向三太腹部刺去,惡道先是雙手寶劍,野馬分鬃勢,三太不能向東西躲閃,惡道左手的寶劍奔三太腹部刺去,西面可就沒有寶劍逼着了,黃三太急忙向西一閃身形,惡道左手寶劍扎空,扎入樹幹內半尺餘深。惡道在急力拔劍之時,三太舉刀奔老道頭上砍去,老道右手的寶劍向上一搪,就聽噹的一聲響。黃三太是棋勝不顧家,這一刀砍去,以爲老道必然受傷,焉想到老道的厲害?在左手的劍搪三太刀的時候,右手的劍已經由樹幹上抽下來了,出其不意,左手的寶劍猶如電光一般,向三太咽喉刺去。說時遲,那時快,三太欲待躲閃,勢比登天還難!見寶劍來至咽喉,三太將二目一閉,心中暗道:“我命休矣。”正在此時,就聽噗的一聲,三太睜眼一看,原來是惡道栽倒塵埃。見有一人,將惡道四馬倒攢蹄捆好,站起身來,向東南去了,三太問道:“這是何人?救了在下,並將老道捉住,給黎民百姓除了大害。請留下姓名。”

那人並不言語,直奔東南而去,再看蹤影皆無,三太不住驚訝。

惡道說道:“三太小兒,你們有多少人在此樹林內暗算貧道?”

三太說道:“惡道,這是你惡貫滿盈,合該遭報,神人暗來保護姓黃的。”此時就聽外面金頭虎喊道:“三哥呀!別叫惡道跑了,千萬留神飛劍,惡道進了樹林子啦。”黃三太聞聽答道:“賈賢弟快來吧,惡道已經被獲遭擒,四馬倒攢蹄在這裏捆着呢。”金頭虎聞聽此言,急忙來至惡道切近,後面的香五、茂龍、李煜三人,他們跟蹤而至。衆人一見惡道綁捆在塵埃,楊香五叫道:“黃三哥!你怎麼將惡道捉獲?”三太是向來不會說誑語的人,遂將樹林中老道被獲的情形,對他四人說了一遍。

金頭虎賈明說道:“那條影兒就是我,我將他拿住的。”楊香五問道:“賈賢弟,你怎麼將他拿住的?”賈明說道:“惡道與三哥動手,我在後頭給了惡道一腳,將惡道踢倒,摸出繩子將他捆上啦。”老道罵道:“你是什麼東西?就憑你也會拿住貧道?你再活這麼大歲數,也不是貧道的對手。”金頭虎叭叭打了老道兩個嘴巴子,將老道的衣服撕下一塊來,給老道把嘴堵住。楊香五精細,打開火摺子,在老道周身上下一照,當時又將火折吹滅,說道:“賈賢弟真高明,救了黃三哥,捉住老道,在老少賓朋之中,賈賢弟這個臉算露足啦。”賈明聞聽,笑道:“不敢說是露臉,總算給百姓們除害啦。”楊香五說道:“不錯,還是賈賢弟。你拿住的老道,可得你自己扛着。”

賈明說道:“那是自然,還能讓別位扛着嗎?”語畢,拎起老道,扛在肩頭上,直奔勝宅而來。

來到花園子切近,楊香五由大牆縱進去開開花園子大門,賈明扛着老道進了花園子,穿過後宅,直奔前院大廳。此時張德壽在那裏也是四馬倒攢蹄捆綁着,爺兒倆這一見面,誰也別說誰,金頭虎將惡道就在地下一放,說道:“惡道師徒真親熱,誰也離不開誰,爺兒倆作個伴吧。”勝爺與俠劍客此時俱都回到大廳,勝爺問道:“明兒,怎麼拿住惡道?”賈明滔滔不斷,就將以往之話,對勝三爺說了一遍。楊香五說道:“賈明你是用腿踢的惡道,我也不用問你別的,你使什麼暗器?”賈明說道:“我使飛抓。”楊香五笑道:“飛抓也成了暗器啦?你去看看老道脖子後頭是什麼東西?”賈明向前將老道用腳一踢,低頭一看,原來脖項後頭中了一枝錦背花裝弩。賈明向來是臉皮厚,叫道:“勝三大爺!不是我拿住的。楊香五小子真損,在樹林子裏還不告訴我,來到大廳上,當着這衆位,他損我。咱倆要去滾滾,小子,那算你比我武學高明。咱倆就此滾滾吧。”大夥一陣鬨堂大笑。楊香五說道:“賈賢弟,你跟我幹什麼?”此時劍客要剁惡道師徒,一干英雄莫不亮傢伙,靜等老劍客一下手時,衆英雄必將惡道剁成肉泥。勝爺過去一把拉住老劍客,叫道:“老哥哥且慢,容小弟有話上陳。”劍客說道:“今天將惡道師徒拿住,若不急速結果了他們性命,倘若放走,必然傳種留根,賊子娶賊婦,流毒無窮。今天你若不教老夫剁了惡道師徒,我這條老命就不要了!”勝三爺叫道:“老哥哥!你老人家且息怒,小弟尚有下情。老哥哥請想,小弟是鄉村莊農之家,前者蕭銀龍殺惡賊秦義龍之時,衆鄉親就有議論此事的;今者火雖救滅,衆鄉親好幾百號,都在院內,倘若再殺了惡道師徒,教衆鄉親看着實在不好看。再者說小弟在鄉村之內,向來以厚道待人,要是這麼一辦,將小弟父子之名聲一旦破壞。還是暫且勿用動手,容將衆位親友們謝完了走後,然後咱們大家再同議消滅這兩個惡賊之計。小弟我焉能放了呢?除惡即是安良,這宗賊人,不知殺害了多少烈女節婦,忠臣孝子,我不但不放他,我還不能往官面送他;要是一往官面送他,他就樂啦,送到官面,他越獄不是猶如走平地一般嗎?”

道爺諸葛山真說道:“老劍客請釋怒,勝施主之言是也。先叫三太、香五、茂龍、李煜,將外面追賊之人,沒有回來的,俱都請回來,然後叫勝奎磕頭謝衆位救火的鄉親。”西跨院燃燒了二十七間房子,東跨院之火,並不是老道所放,乃是有人在暗中,有意識的放火,爲的是東跨院好有人,要不然衆人都奔西院救火,惡道便向東院來放火了。故此東院之火,只燒了幾塊天棚的席子,燃的並不是灑了焰硝硫磺之處。惡道師徒何人所獲,大家均莫知其人,至其不露名姓,大家亦莫明其妙。三太等將外面的人俱請回,勝奎與衆鄉親俱都道了謝,衆鄉親走後,廚茶房也俱都安歇,大廳上只剩本宅的家人及德行之人。

蕭銀龍與賈七爺出的主意,不在宅內殺惡道師徒,恐其污了宅院,將惡道師徒活埋了。調遣長工月工,在花園東面的樹林子西邊土嶺下打了一個深抗,六尺寬七尺長,愈深愈好,刨不出來水就往下刨,以見了水爲止。長工月工由後花園門出去四個人,前去打坑,人多好作活,不一會兒的工夫,將坑打好。小弟兄去了六個人,長工扛着張德壽,金頭虎說道:“我扛着老道。”出了後花園,楊香五將後花園門倒帶上,衆人穿過樹林子,來到土坑前,長工將張德壽拋在坑東面,金頭虎將老道拋在坑西邊,士在南培着。金頭虎問道:“雜毛老道,你與你徒弟是抵足而眠?還是俱都頭朝北呢?”銀龍道:“得啦,五哥,惡賊到了這個時候,就不便奚落他啦。”長工月工抄起鐵杴,方剷下一鐵杴土去,就聽樹林子裏面一聲喊叫:“你們鏢行要造反?竟敢活埋人!”衆人一看,由楊樹上頭朝下落下一人,蠍子倒爬下來的,離他三尺,一翻身起來,來到衆人面前。此人由腰間撤出一物,白素素的,三尺來長,茶碗口粗細,來到衆人面前,將此物一抖,黃三太頭昏,楊香五足跟打晃,左邊倒下,三太右邊倒下。香五、張茂龍一抄鏈子錘,李煜一抖鏈子槍,上前就打。此人一抖那物,二人俱都栽倒。蕭銀龍取寶馬平安散聞解藥,金頭虎撕衣裳襟堵鼻子,此人一抖那物,金頭虎耳朵一鳴,翻身栽倒,蕭銀龍雙筆一點,此人一抖那物,蕭銀龍就覺口內發甜,眼睛一黑,翻身栽倒。長工月工將要逃跑,此人趕奔進前,對着四個長工月工,一抖那物,四個長工也俱都栽倒。

說書的一張口,難說兩家的話,單說勝三爺等在喜棚裏面等候埋人的回來,去了工夫很大,仍不見到來。忽聽房上東南角有人喊叫:“勝三哥快去救黃三太等十人!去晚了,十人命休矣!”勝三爺一聽,揠魚鱗紫金刀,孟二俠揠七星刀,蕭三俠揠金背折鐵寶刀,三位老者揠刀,穿內宅而過,蔣伯芳合着棍而追,方過了內宅,蔣五爺就跑到三位老者前面。到後花園一看,門關着呢,蔣五爺兩腳將門踹落,出後花園夠奔楊樹林。

此時抖沙布口袋之人,將老道先舉在坑外,後又舉張德壽,然後此人縱上來,解老道的繩子,老道自己掏出口中之物。此人又給張德壽解繩,老道叫道:“師……”剛說出一個師字來,此人擺手說道:“念緩。”老道說道:“你老人家救了我們師徒,咱給勝英留幾條命案吧。”老道拾黃三太之刀,方要動手,蔣五爺合棍趕到。老道一看,唸了一聲無量佛,抹頭便跑;張德壽尿屎滿褲,隨後也跑。此人見蔣五爺已到面前,將白紗布口袋一抖,蔣五爺翻身栽倒,後面三俠這才趕到。勝爺揠刀趕奔那人,就聽樹林中有人喊道:“勝三哥不行吧,還是使冰鑽吧!”一句話提醒老三俠,勝爺刀交左手,右手登鏢;孟二俠左手揠七星刀,右手登蓮子;蕭三俠左手揠金背折鐵刀,右手登紫金鏢。抖白布口袋之人,抹頭向西南,鶴行鹿伏而逃。三位老俠客說道:“追!”正在此時,由北面樹林中出來兩個人說道:“別追,先看看咱們的人吧。”老三俠一看,十一位叫之不答,呼之不應,比死人多口氣。聾啞仙師道:“你們老三位在此處看護,我們去宅院叫人。”工夫不見甚大,來了十餘人,也一位扛一個,將挖坑傢伙兵刃全都拾起,來到勝宅大廳前,往地下一放,道爺說道:“快取涼水。”將涼水取來,給衆人噴,仍然緩不過來;又取出寶馬平安散給衆人吹,仍然不行,還醒不了。耗至天光大亮,十一位仍是昏迷不醒。正在此時,老義僕勝忠與婆子媽媽來到喜棚下,叫道:“老當家的!新人死而復生者兩次,丫環婆子用刀割去腐肉敷上藥,不知如何呢。”勝爺頓足說道:“我的兒婦死了,我再給勝奎娶一房。十一位怎麼辦?蔣五弟自幼蒙恩師教養,到如今可稱蓋世的英雄;蕭銀龍千頃地一根苗;黃三太家有寡居之娘,北路鏢頭黃昆無子,那黃昆乃是三太之叔,三太一門兩不絕;張茂龍自幼失怙恃,我正要與他娶妻生子;楊香五並無三兄二弟;四位長工月工每年受大累,賺我二三十吊錢。倘有好歹,我怎去見人一家老少?世上沒有爲難的事,勝英就是爲難的人,勝英生不如死。”勝爺正在焦灼之際,聾啞仙師道:“勝施主,你不用掛念他們十一位,這不是俗家辦的事,你不是得罪和尚,就是得罪老道啦。我聽見我們同道之人談過,此物名爲香砂搖魂袋,如薰躺下人,非本門之藥不可解,要找不着他本門的解藥,一時三刻藥勁就解啦,人是復舊如初,這十一位決無危險。”大夥正在說話之時,就見銀龍、賈明俱都手腳動轉,工夫不大,二人俱都坐起來了,三太等衆人也都坐起來了,最後蔣五爺也緩醒過來,勝爺心中稍安。銀龍叫道:“五叔!你怎麼的?”

蔣五爺說:“我後到的。他一抖紗布口袋,我聞有一股子香氣,便不知所以了。”蕭銀龍說道:“你看準那人沒有?”蔣五爺說道:“我也未留神。”銀龍說道,“我見那人不是禿子就是和尚,鬢角錚亮漆青。”道爺說道:“勝施主,你看怎樣?可有一宗,這類人決不空着手走,你家中若有奇珍異寶多要留神。”勝爺遂叫勝奎與者家人勝忠,趕忙查點貴重物品。二人查看一遍,並無所失。勝爺說道:“再告訴親朋有什麼要緊的東西,都查點查點。”諸葛山真與弼昆和尚到東跨院查點東西,工夫不見甚大,僧道二位回到大廳前。諸葛山真喜怒不形於色之人,衆人一看,心中納悶,只見老道混身立抖,顏色更變,叫道:“勝施主,吾命休矣!貧道我失去三宗要緊的東西。頭一宗我佩帶五十三年的寶刀沒有啦,使寶刀寶劍之人,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又將費盡二十餘年心血所製造的杆棒也失去了。百草轉陽丹丟了兩包零二十粒,那倒不要緊,是貧道行方便的。”語至此,道爺藍布道服亂抖,顏色更變。勝三爺一捋銀髯,對大夥一陣大笑:“唔,哈哈哈!”大夥一看,俱都一怔,勝爺說道:“房子燒了我再蓋,兒媳婦死了我再娶,我不能叫好朋友爲難。百草轉陽丹,道兄尚能再配,我二下南七省辦三件事:一者尋找寶刀,二者尋找杆棒,再者我拿住惡道七星真人,或扎他一刀,或踢他一腳,或結果他的性命。這三件事如辦不到時,我將我這把老骨拋在南七省,誓死不還古城村!”語畢,遂叫道:“勝奎!備馬打點行李。”勝奎叫道:“老爺子!你毒藥箭傷還沒大痊癒,如何能遠行?”勝爺叫道:“小娃娃!箭傷何足爲論?小冤家你給衆賓朋行禮一謝,你們衆位有家眷,哪位也別同我前去;沒有家眷的,咱們也別同走,衆位可以與我在杭州齊會,因爲惡道出家杭州,食毛踐土之地,他決不肯離。拿住惡道,找着兵刃,咱們衆位在鏢局集齊,我再給三太他們整理一年半載買賣。勝奎娃娃,行囊之中多打點散碎銀兩。”有賓朋要攔阻勝三爺之人,道爺擺手說道:“不必不必。”要攔住不叫勝爺走,勝爺就該得性急啦。老家人勝忠問道:“老爺子,給你備哪匹馬?”勝爺叫道:“勝忠,備黃驃馬。”勝忠說道:“黃驃馬口老一點啦。”勝爺說道:“有膘是好馬。黃驃馬我自幼乘騎,吾年老矣,馬亦老矣,安忍棄之?且馬雖老,膘尚在,尚可代步。”列位,勝爺之爲人,最長遠不過,待人接物,忠厚持久,所以交下的朋友,莫有不與勝爺肝膽相交的。列位,列國時管子伐孤竹迷路,老馬引路,困乃得免。勝忠將馬預備安穩,勝忠打點了行囊,勝爺與大夥作了一個羅圈揖,叫道:“衆位賓朋們!你們要去杭州的,等我走出二五七日,你們再隨後而行,咱們是杭州齊集。”勝忠叫道:“老當家的!你就走啦?”勝爺說道:“我就此起身。”

黃三太衆小弟兄及一干老俠劍客,俱都送於門外,勝爺又對大夥作了一揖,叫道:“勝忠,我此去一年半載也不定,三年二年也不定,也許將老骨扔在外面,老哥哥家務事你多要當心。”

又叫道:“勝奎、孟福!你哥倆要專心學習文武,家規不許與我擅改。你二人在你二嬸孃跟前要多盡孝道,老主管可以與你二主母商議,他要二少爺,便叫二少爺給他扛幡架靈;他要大少爺,便叫大少爺與他扛幡架靈。家務事俱率由舊章。”勝奎、勝忠俱都唯唯受命。勝爺語至此,叫道:“老主管,帶馬來!”

勝爺接過絲繮,上驥坐了,一抖絲繮,那匹馬猶如電閃星飛,一氣跑出三裏多地,那馬四蹄板亂翻,塵土四飛,衆人再看,勝爺蹤影不見。勝奎、孟福、蕭銀龍、楊香五、黃三太與老家人等,俱都眼淚汪汪。

勝爺跑出去三裏多地,回首不見衆人,這才徐徐而行。勝爺在馬上曉行夜宿,飢餐渴飲,過了些莊村鎮店,庵觀寺院,自覺着心中爽快。忽然間覺着背後嘎哧一響,毒藥箭的傷痂已落。勝爺自己不由的一笑,心中暗道:“在家中雖然有男女下人伺候,倒不如行路舒服,勝英真是福薄之人也。”沿路上踩探七星真人師徒的下落,蹤跡皆無。至七月初旬來到杭州,老英雄思索:“投親不如訪友,訪友莫如下店。早晚回店,多給夥計們幾個零錢。”勝爺心中思索着,向前行走,看見有一家客店是落地重修,門面整齊,勝爺拉着馬在店門口繞彎。由店中出來一位老者,年有花甲,青布大褂,白襪青鞋,上下直打量勝爺,說道:“你不是勝老達官嗎?”勝爺見問,說道:“老者何由識我?”那老者答道:“你不認識小人了?小人姓鄒,排行在四。前二十年你住這店時常常賙濟我,我在此當夥計常受你的恩惠。現在這個小賣買歸我主辦了。”勝爺道:“原來是四掌櫃的。四掌櫃你闊啦,真是多年的道熬成河,四掌櫃的也當了掌櫃的啦。”說着話,鄒四給勝爺接過馬去,讓到北跨院東廂房,給勝爺打水沏茶。勝爺喝着茶,思想多時,暗說道:“怎麼惡道蹤影皆無呢?”勝爺用完了酒飯,皆因爲在家裏享了三年清福,不似當年那樣耐勞,就覺身體乏倦,未曾喝茶,便沉沉睡去了。睡到三更多天,就覺口乾舌燥,有心叫夥計沏茶,又恐怕夥計不願意,心中暗說:“等明早再喝吧。”勝爺翻來覆去,等到天光一亮,勝爺先整理好了衣服,叫夥計們打了淨面水,勝爺問道:“有開水沒有?”夥計說道:“有,你老人家稍候一時。”工夫不大,夥計將水打來,勝爺洗完了臉,然後喝了一杯白開水,腰中帶上點散碎銀兩,出店閒遊。打錢塘門外繞到東門外,時已日上三竿,勝爺一見,繁華勝於當年。

勝爺由夜裏口就乾渴,喝了點白滾水,此時仍是大渴,勝爺向南北一看,意欲尋找茶鋪。找夠多時,見坐南有一家挑茶牌,上書“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勝爺這一進茶館,大禍臨頭。勝爺進了屋中一看,高朋滿座。勝爺有心要轉身退出來,見有兩個中輕之人,叫跑堂過去,給了茶錢,臨走自言自語的說道:“那大年紀還上茶館喝茶來,涎痰吐沫一地。走了,咱們回去吧。”勝爺一看,空了兩個座位,勝爺遂叫跑堂過來道:“你與我沏一壺好茶葉,我必多給你酒錢。”跑堂笑嘻嘻的說道:“老達官爺,你在我們這兒喝一回茶,下回你還想上我們這兒來喝呢。”勝爺渴急啦,喝完了一碗,又倒一大碗。剛端起來要喝,就見喝茶的起來三十多位,齊聲說道:“掌櫃的纔起來呀。”勝爺回頭一看,見此人有點面熟,似乎在那兒見過,臉上一臉白圈癬,大圈兒套小圈。勝爺自解說道:“我山南海北哪兒都去過,熟人很多,一時想不起來了。”思索至此,仍然喝茶。衆喝茶的一跟這位掌櫃的客氣,這位掌櫃的對衆茶座道:“衆位不要如此,來到我這兒照應我,就是財神爺。我本來不會作買賣,自開市以來,蒙大家光顧,真是高朋滿座,勝友如雲,買賣還是真不壞。但是我這間屋雖然是一間半大,還是窄小,衆位茶座來到這兒喝茶,放零碎東西帽子等,都沒個地方。今天我想了半天法子,東面板牆上,我打算作一個窟窿,掛上一塊板,用鐵絲一吊,衆位看着好不好呢?”有一位喝茶的說道:“好好,佔天不佔地,茶座放個帽子零碎,堪稱便利。”

你道此人是誰?正是莫州廟上勝爺恩放的秦義龍大徒弟金面鬼吳升。自從三關廟內逃走,在北方做了兩水買賣,逃到杭州,住在客店之中,腰間帶三四百銀子,住了有一個多月,店中的夥計跟他非常親近,這一日他將夥計叫至面前,對夥計說道:“我打算作一個小本的生意,你能給我幫忙嗎?我這個作買賣,並不在乎賠賺,只要夠了挑費,咱們就能幹得長遠。”

這位夥計一聽,非常的願意,倆人一商量,夥計說道:“現在錢塘關東門外,還就缺一樣買賣,這宗買賣,還是一本萬利,我還不外行。”吳升問道:“什麼買賣呢?”夥計說道:“東門外現缺一個茶館。”吳升一聽,深以爲然,遂將所存的銀子拿出來,便交給店裏夥計,並不說長道短。完全叫夥計自己看着去辦理。這個夥計這麼一高興,將買賣立起來,還是非常的熱鬧。這日勝三爺進茶館喝茶,正是吳升的茶館。吳升這一進來,衆人一讓他,勝爺擡頭一看他,面貌很熟,他又一看勝爺,二人這麼一對眼神,吳升這小子不由的就是一怔,心中暗道:“這不是老勝英嗎?他怎麼來到這裏呢?”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這小子想起來古城村師弟被害,大卸八塊之事;並且聽見人傳說,他老師飛鏢秦義龍上古城村行老勝英的人情,行刺未果,被勝英亂刃分屍,將屍骨存在破廟之中,自己正要打探事之虛實,希圖報復之策,今日老勝英偏偏來到我的茶館喝茶,放着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這小子想到這裏,計上心頭,遂對衆人說道:“我打算在板牆上掛一個板兒,爲的衆人放零碎好方便。語畢,遂到後頭燒茶鍋屋子,去了不大的工夫,抱了三尺來長、一尺來寬的板子五六塊,放在靠勝爺坐着的桌子東面,轉身出去。工夫不大,一手提着鐵絲,一手提着一條三尺多長、四分來粗、用火燒紅了的鐵通條。列位,吳升並不是用鐵通條穿板牆掛木板,他是打算捱到勝爺跟前,照定勝爺致命處,用燒紅了的鐵通條扎勝爺,將勝爺扎死了,與他師弟師傅報仇雪恨。吳升提着通條-進屋子,對大夥說道:“衆位多包涵,我要用這個鐵通條向板牆上穿窟窿,然後再用鐵絲吊起這幾塊木頭板兒。可有一宗,紅通條一穿木頭,必然冒點菸,衆位主顧們多受點委屈吧。”認識他的那幾位茶座都說:“不要緊,那還有多大的煙嗎?”吳升說着話,直奔第三張桌後而來。勝爺的座位靠板牆,後背離板牆一尺來遠。吳升要用鐵通條穿勝爺後背,勝爺的身後沒有地方,這小子遂由勝爺偏面,手提着紅彤彤的大鐵通條,心中暗道:“老勝英,老勝英,你害了我的師弟,又聽說害了我的師傅,今日也是你惡貫滿盈,我給你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說時遲,那時快,緊行幾步,奔勝爺右肋而來,就聽噗的一聲,“哎呀!”

翻身栽倒。內中有一人大聲喊道:“掌櫃的,你是瘋啦!爲什麼你飛開了鐵通條啦?可燙死我了。咱倆今天總得找個地方說理去,你看我這個喝茶的不夠人味吧?大熱的天,這一通條正正落在我的後背。”此人這麼一喊不甚要緊,滿室喝茶之人,鬨堂大笑。吳升並不分辯,向那被燙之人眯縫着二目,只是發笑,被燙的那人又是喊,又是“哎呀”。旁邊有一位喝茶的看着有點不公,站起身形說道:“掌櫃的,你這個人是買賣人嗎?爲什麼你燙了茶座一通條,將人家都要燙死啦,人家與你說理,你連言語都不言語,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說你燙死就不償命嗎?今天我倒要問問,你是幹什麼的?”吳升並不急躁,右手亂抖說道:“是我燙那位嗎?你問這位,他爲什麼無故的兜了我一腳,將通條兜出去了。無故的我用通條燙茶座?一文錢是照顧我的,既是照顧我們的,就是我們的財神爺。這不是大家都看見啦,這位老人家,你是怎麼無故的兜了我的通條?人家哪兒不依呢。你倒是說話呀。”老頭聞聽,將眼一瞪說道:“你這個人真不通情理,你看看我這大年紀,連進茶館,我都是勉強扎掙着進來的。我在店裏病了好幾個月的熱病,如今又轉了虐疾,整整發了一百二十四場。這纔將將的好啦,我連道都走不動。我會用腳兜你的通條嗎?你叫大家評評。”吳升聞聽老頭這一套,心中說道:“這老小子真可惡,明明他踢了我手腕子一腳,將通條踢飛,到此時他不認帳啦。”吳升道:“我怎麼不說別人呢?明明是你站在第四張桌子角兒踢的我。”

衆人一看這位老者,年紀甚高,矬身量,黃鬍鬚,一臉油泥,穿着一件藍布破大夾袍,掛板的破鞋,麻繩繫着。衆人這麼一看老頭的情形,真不像擡的起腿來之樣,大家這纔給了事。有一個喝茶的說:“哪位後背挨燙啦,年輕的人,燙一下子倒不要緊,是誤傷,並非故意,若將這位老者連累上,你們要一打官司,這位老者一着急,出不去屋就死啦,這場人命官司誰打?”這人這麼一說,大夥齊聲說道:“有理有理。”此時勝爺也站起身軀,將那受傷的人安慰了一回,勝爺又掏七八文錢,要了筆,給開了一個藥方子,共六味藥,有那好事的喝茶的,接過錢來,到藥鋪買了藥。勝爺又拿了一文錢,叫人買一文錢的黃醬,將藥末調好敷在患處,立刻止疼。

大家將事給了完啦,勝爺遂回頭說道:“這位老朋友貴姓?請這邊喝茶吧。”那位老者並不客氣,走到勝爺的桌上,說道:“喝你碗吧,聞着你茶真噴香。我買一文錢的土末,沏了一壺,非常之苦,連一點茶葉味兒都沒有。”勝爺叫過跑堂,再給添一個茶碗,倒了一碗遞與老者,老者說道:“你真是貴人吃貴物,這個茶葉真清香適口。”勝爺問道:“老朋友仙鄉何處,尊姓大名?”那位老者說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要提起我的名來,真是無人不知,現在落了魄啦,就不能說啦。我就是三不歸:一不歸,堂前父母不能盡孝;二不歸,鄉里鄉親不能奉陪;提起三不歸,病在招商店,煎湯熬藥靠誰?六七月裏穿夾大袍,十冬臘月把蓑衣披,我這分難苦訴誰?”勝爺一聽,遂說:“老人家,我領教你貴姓高名?”老者聞聽,打了一個唉聲:“休要提起,我是大有名譽之人,我壓倒羣雄,但是現時窮啦,就不是英雄,就算成了狗熊啦。”勝爺說道:“我問老朋友,究竟是哪裏人氏?貴姓高名?請詳以告我。”這位老者又說道:“唉,我是闊人啊,就是不知死的鬼。”勝爺說道:“老朋友,這是什麼話呀?”老頭說道:“我是不知死的鬼,你都不懂?我三隻金鏢壓倒綠林。我騷擾你兩碗茶,我走啦。”

勝爺說道:“別走,老朋友,我有話。”一句話未說完,老者站起身來,出了茶館。勝爺是光棍一點就透,方纔覺着右肋一熱,鐵通條就飛啦,老者如今說道,三隻金鏢壓綠林,不知道死的鬼,豈不是譏諷自己嗎?勝爺見老者出去,勝爺由兜囊中掏出二三百錢來,放在桌上說道:“夥計,這是我們二位的茶錢。”語畢,勝爺走出茶館,見老者踢啦蹋啦,向東而去,人煙稠密,勝爺不能在後緊迫他,遂在後喝道:“老朋友,我有話問你!”那老者連頭都不回,勝爺在後頭緊緊的跟隨。路南有個衚衕,老者進了衚衕,出了南胡同,直奔曠野而去,相隔不遠,前面有一片樹林子,那老者進了樹林,勝爺心中暗道:“進了樹林你還走的了嗎?”勝爺遂也進了樹林,東西南北舉目觀看,那老頭兒蹤影皆無。正在着急之際,勝爺就聽南面上有人說話:“蒼天哪,蒼天哪,真是生有處,死有地,想不到我這大年歲,死在這棵歪脖樹上。”勝爺聞聲走去,一看又出了岔事一宗,那老者吊在歪脖樹上,那老者上吊的那個樹枝子,也有小拇指粗細,這根繩子乃是一條老年間打算盤疙疸的紅三珠線,譬如現在的小孩頭髮繩相似。勝爺將大衣服脫下,放下小包裹,心中暗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勝爺乃是久經大敵的俠客,勝爺上前一伸手託着老者的臀部,一手鬆開套兒,慢慢的將老者救下樹來。若沒有武學的工夫,一位救一位,還是真不容易。勝爺將這位老者救下來之後,將他放在塵埃,脊背靠着一棵樹,用手盤他兩條小腿。那兩條小腿,直挺挺,勝爺又不敢用力,恐怕傷了筋骨,慢慢的盤過膝來。勝爺用手拍着老者的肩頭,遂叫道:“老朋友醒來!爲何這大年紀行此拙志?”上吊之人肚子裏一聲響,吐出一口濁痰,復又“哎呀”一聲,翻了翻眼皮說道:“是你救的我?”勝爺說道:“老朋友爲何尋死?正是在下救的你。”老者說道:“你與我有仇恨?無故的上樹林子裏頭,找尋我來。”勝爺說道:“老朋友,不是那樣說法,見死焉有不救之理?”這位老者聞聽,並不言語,伸手就給勝爺一個嘴巴子,勝爺焉能叫他打的着?身形向後一退說道:“朋友,你有什麼急難大事?你對我說明,倘能爲力,必當分憂。”老頭說道:“我好容易吊的斷了氣,那宗難受就不用提啦,人要沒有爲難之事,誰也不想上吊。你知道我因爲什麼難事嗎?你準能救我救到底嗎?”勝爺說道:“只要能爲力之事,必然照辦。”老者打了一個唉聲說道:“明知說了也是白費,你執意非問不可,就對你實說了吧。在下飄流在外,困在招商店中,虧欠下許多的店帳飯錢,我腰間只有五文錢,置了這麼一條紅線,剩下一文,到茶鋪子裏要喝點茶,一文錢的土末子,惡苦不好喝。正在那個時候,茶鋪掌的燒紅了一條鐵通條,也不是要燙東西,也不是要燙南北,我也不是怎麼一碰他,他將通條拋出去了,正拋在人家喝茶的身上,人家不饒掌櫃的,掌櫃的不饒我。”勝爺說道:“不用說啦,在茶鋪子裏,咱二位不是還在一桌喝茶嗎,事也是我給了的。究竟你上吊所爲何事吧?”老者說道:“我方纔沒跟你說嗎?只剩五文錢都花啦,眼看着天氣漸寒,店飯賬不能清還,衣物還沒有一點着落呢,舉目無親,我有心沿門乞討,怎奈我出身學子,又拉不下臉兒來。老達官你請想,只好是一死,就算熬出來啦。”勝爺說道:“我以爲是多大的事情呢,原來爲此。老朋友,我交你一個朋友,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地若能勤儉,乾點小本經營,必能生活。你雖然花甲之人,精力尚且健壯,我給你十兩銀子,你花上二兩銀子先換了衣服,然後還清店飯賬,自己再想法子,作-個小本的買賣,豈不好嗎?”老者聞聽說道:“你給我多少兩銀子?”勝爺說道:“十兩白銀足色。”

老者說道:“且慢,大樹林子裏你救了我,四外連一個人都沒有,無緣無故的你給我十兩銀子,我知道你安着什麼心呢?”

勝爺聞聽大笑道:“君子濟人之急,你我俱都七十來歲的人,你怎麼與我開了玩笑啦?”老者說道:“你也不用給我十兩銀子,在店裏我也跟你談過,我在招商店病了三個月的熱病,熱病好啦,又轉了一場虐疾,整整發了一百二十場,今天我由店裏出來,三天沒有吃飯呢,你先請我一頓飯吃,有什麼話,我先落一個飽死鬼,然後再說。”勝爺說道:“那有何難?咱們就此去吃飯去。”老者說道:“吃飯我可不能下窮飯館,我是闊少出身。”勝爺說道:“咱們找最闊最乾淨的飯莊,吃飯任你要菜,你願意吃什麼,咱就吃什麼。”那老者說道:“好啦。”用手向樹上一指說道:“你把我那根上吊的繩兒給我先解下來。”勝爺一時被那老頭矇混,那老者四尺來高,那條繩子掛在樹上七八尺高,究竟他那根繩子是怎麼掛上的呢?怎麼吊上的?勝爺是救人心盛,滿沒有思索那個事。解下來紅繩兒遞給老者,老者一撩破大夾襖,就填了裏邊啦。勝爺也沒有留神看他,老頭便將繩子掖在腰間,站起身形。勝爺下腰提起大氅,披在身上,提着小包裹,那老者在先,勝爺在後,他二人出了大樹林子,仍然夠奔原道而歸。

那老者剛上完了吊,都閉了氣啦,被勝爺救過來,走道兒還是那麼快,工夫不大,進了東門,走了有一箭多遠,坐北有座大飯館子,門臉是油漆彩畫,藍匾金字,上書“五賢樓”.此酒樓在杭州屬第一,乃五位闊少開的,內有雅座,內容真分三六九等,老者在前,勝爺在後,進了飯館子。方要上樓,跑堂的說道:“嘿!尋錢在外面等候,別上樓。”老者說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尋錢的?啊?我腦袋上寫尋錢的兩個字嗎?你這飯館子是賣衣縷,還是賣銀子?穿綢緞的不要錢嗎?你怎麼這樣狗眼看人低?我吃飯給銀子。什麼東西?穿的不受看,腰裏有的是銀子。”勝爺說道:“掌櫃的閃開吧,閃開吧,咱們上樓吃咱們的飯。”勝爺跟隨那老者上了樓一看,真是一座闊酒樓,屋中名人字畫,山水人物,椅子面上都繃着細藤子席,陳設非常講究。老者在迎面上找了一張桌子,與勝爺分賓主落座。跑堂一看,直皺眉,沒等勝爺言語,那老者喊道:“有帶腿的來一個!”跑堂的過來說:“你要喝茶有茶牌子,你隨便點。”老者說道:“不喝,我吃飯。都有什麼吃的?你報一回,我聽聽。”跑堂地說道:“不用報,山珍海味雲中雁,燕窩翅子雞鴨魚,無一不備。”老者說道:“好大的買賣。我們老哥兒倆吃便飯,來幾個粗菜吧。”跑堂的心中說道:“看你這個樣兒,也是要幾個粗菜吧。”遂說道:“你都要什麼吧?”老者說道:“來一個爆龍心,炒風膽,燉熊肝,燴豹胎,小碗的紅燴鹿尾。鹿尾拿上來我得看看,是死鹿尾活鹿尾。要是活鹿尾用筷子一撥拉,他就得亂顫。再來一個花餾熊掌。”跑堂的說道:“這幾樣全沒有。”老者說道:“你方纔說無一不備。”

跑堂的說道:“我跟你說的是四條腿的牛羊肉無一不全。”老者說道:“好好,給我煨一個整個駱駝。”跑堂的說道:“不行,半個都不行,小點的行。”老者說道:“小點的就行?咱們就來一個小點的,給我燜一個猴兒崽子吧。”跑堂的說:“沒有。”老者說道:“年輕輕地說話要留身分,穿綢緞的吃飯給錢,穿破爛的也是給錢,不許狗眼看人低。給我們哥倆來一桌上等的酒席,可是宴菜的,還要帶飛碟兒。”跑堂的說道:“上等的宴席帶飛碟的,每桌紋銀十二兩。”老者說道:“十二兩銀子一桌的來一桌。告訴竈上用新鮮的材料,做好了吃着得味兒,多給幾兩銀子酒錢。”勝爺一聽,不由的心中有點納悶:“十二兩銀子一桌宴菜,大飯量的人,幾個人也吃不了,他要了一桌。做好了,還多給幾兩銀子酒錢。三天沒吃飯啦,拿我解了恨啦。”勝爺又一想:“分明是他要將我寒磣在飯館子裏,吃完了我要沒有錢,好栽筋斗。”又聽那老者說道:“你們櫃上有女貞陳紹沒有?總得夠十來年的我才能喝。可得當面打封,我得看看,不是地道東西我不能喝。”勝爺要了一壺幹酒,隨喝隨添,跑堂的下去,不多時提上一罈子陳紹酒來,停着那老者當面打封條。打開封條,老者用匙子一打,直起花兒,老者說道:“不錯,真是多年的陳紹興酒。”比及一上來菜,勝爺大不耐煩,老者用筷子由碗裏挾出菜來,吃着味兒合適,他就咬咬吃啦;吃着味兒不合適,他仍然將菜放在原碗當中。酒至半酣,菜過五味,勝爺問道:“老朋友貴姓大名,仙鄉何處,可否見告?”老者徉爲搶吃搶喝,假作不聞。勝爺一看他並不是真爲搶吃的,就是吃着合適的菜,含完了菜還放在碗裏。老頭吃着吃着,“嘿嘿嘿!”自己笑啦。勝爺說道:“老朋友冷笑何爲?”老者說道:“飽暖生淫慾,飢寒起盜心。我這時候吃的差不離啦,大師傅做的這些菜,味也不十分壞,倒很有兩個適口的,這時再叫幾位姑娘前來佐酒,餘願足矣。”

勝爺這一聽,心中不悅,站起身來說道:“你六十多歲的人啦,我是七十多歲的人,怎麼你還這樣的不老誠呢?我問你姓什麼叫什麼,家鄉住處?問了你有八次啦,你裝糊塗,不是不說,就是所答非所問。此時酒足飯飽,還得來幾個姑娘,你才適意。叫人家看看,豈不成了老不知好歹嗎?你看我勝某怎麼樣?”

勝爺心中的意思是大概你必知道姓勝的,你看姓勝的爲人怎樣?

有叫人家看不起的地方沒有?這位老者一聽說姓勝的怎樣,他說:“我看你就不錯,白鬍子老頭兒,肥胖肥胖的。這個飯館子有雅座,咱們倆挪雅座裏去吧。”勝爺聞聽一怒,跑堂的在旁邊一笑,勝爺的面上也紅啦,一伸手照定那老者就是一個嘴巴子,這位老者在座位上就勢使一個雲裏翻身,勝爺連他的大夾襖都沒打上,又來一個燕子平身式,縱出窗戶,樓外是平臺,又一擰身子,燕子鑽雲式,縱上樓房。列位,那位老者坐着來個雲裏翻,就式燕子平身縱出去,又一個燕子鑽雲縱上樓房,這幾手武學,沒有四十年真正的苦工夫,簡直就辦不了。勝爺“啊”了一聲,說了一句:“真是幹家子!”說着話甩了大氅,縱出樓窗外,擰身子跟蹤,也上了樓啦;勝爺向外縱的時候,跑堂的正由下面端着菜上樓,一看屋中飛開了人啦,窮老頭也沒有啦,闊老頭也飛啦,跑堂的端着托盤心裏一哆嗦,就聽“叭叭”一聲,將托盤就扔了地下啦,大海碗四個也摔碎啦,濺了一地。旁邊吃飯的客人,也顧不得吃飯啦,俱都站起身來,由樓窗裏探出頭去看飛人,衆人莫不驚疑咋舌。勝爺上了樓房,東西南北四外一看,那老者蹤跡皆無。勝爺心中暗道:“他雖然快,我隨後就跟着上了房啦,怎麼他就沒了影兒啦?”勝爺站在樓房上捻銀髯思索:“我平生向來不與人開玩笑,老者敬之,少者賓之,這個病夫必是高人。在茶館喝茶之時,我覺着我的軟肋一熱,掌櫃的通條梢就飛,隨後他言說不知死的鬼,一定是他將掌櫃的通條給踢飛啦。此人武學的工夫不在我之下,就是他在樹中上吊時,那是懸狐之氣,大珠線豈能吊得住人呢?我由樹上將他救下來,兩條小腿直挺挺,那是天華蓋閉着氣呢。我請他吃飯,他又與我玩笑,到底他是朋友是冤家呢?再說我一生一世,並無玩笑之人,我若是在房上躥房越脊找他,白晝之間,叫衆人觀之不雅呀。”勝爺思索至此,遂由樓上下來,仍進屋中。各飯客俱都注視勝爺。跑堂的叫道:“老爺子你是怎麼回事?你會飛吧?”勝爺之爲人,不會說瞎話,這回老英雄也說了誑語啦,叫道:“跑堂的你有所不知,我們倆人這是玩笑。”勝爺又說道:“我可並不認識他,我是辦案的,這個老頭是大飛賊,他故意打扮的這種模樣,他將我矇混啦。你如不信,可以將你們掌櫃的請來,我這裏還帶着批票公文呢。”

列位,茶鋪飯館子都明白這個,沒有敢驗批票公文的。跑堂的道:“老達官你不要多心,我們可不敢驗看批票公文。就是這桌酒席你看着怎麼辦呢?”勝爺說道:“這桌酒席我給錢。”

跑堂的說道:“方纔你上房的時候,我一失神,那麼一害怕,大海碗摔了四個,菜也灑啦。”勝爺說道:“不要緊,損壞什麼我給什麼錢。”說着話,勝爺由兜囊中取出十幾兩銀子來,遂說道:“這桌酒席,並沒有動了多少,你們若是再賣錢是不行啦,你們願自己吃,願意送給人,隨你們便。”

勝爺將銀子放在桌上,披上大衣,提起小包裹,出了酒樓向西而去,心中暗想:“怎麼我就想不起來這個人呢?要說是冤家,他爲何在茶鋪裏救我?”信步而行,走到一個大寺院前,心中仍是翻來覆去,就是想不起來那個老者倒是何人。舉目一看,大寺前圍繞着一圈子人,裏三層外三層,圍的水泄不通。

勝爺走到切近,叫道:“衆位借光!”一來老英雄那大年紀,二則說話和氣,勝爺走到裏面一看,又出了一宗岔事,地下鋪着一張棉紙,有一少婦在一旁跪着,雖衣服甚舊,然而乾淨,頭上烏雲,挽着一個鬏,羞慚慚的在那裏跪着,彎彎蛾眉含愁悶,淡談秋波眼淚汪。旁邊站着一位老者,莊稼人打扮,手中拿着一串老錢,有六百來錢。再看棉紙上寫着核桃大的字跡,勝爺一看,就知道是教書的老先生所寫,筆跡還真挺秀,正楷一筆不苟,上面寫的是:“叩懇四方仁人君子,大德爺臺:今有小婦人劉門王氏,皆因拙夫以泥水活爲生,給大戶人家修補樓房,高處失腳,雙足摔傷。大戶人家慈悲,賙濟白銀五十兩,坐食山空,現銀兩業已用盡,拙夫雙足尚未痊癒;小婦人婆母急中生疾,臥牀不起,病勢甚重,小婦人一家三口,貧如水洗,無隔宿之糧。萬分無奈,出頭露面,叩求大德爺臺,施以資助,賙濟三文五文,我一家三口死而再生,感恩匪淺。小婦人劉門王氏叩求。”勝爺仔細一看,這位婦人穩重端莊,鄉下婦人,老誠溢於表外,並不像招搖撞騙之類,打動勝爺惻隱之心。勝爺心中說道:“誰家這樣的媳婦,家中真正是有德。”勝爺想起來與那老者方纔吃飯,並未吃好,還花了十幾兩銀子,思索至此,遂對老者說道:“鄉下老兄,你們這是什麼事呀?”那老頭說道:“你看地下那張紙上有字,便是這位苦命婦人的遭遇。”勝爺說道:“我不認識字。”那老者說道:“老爺子,你有所不知,我們在西南鄉小劉村住,村中劉姓甚多,我有一當族侄子,是個瓦匠,叫劉三,手藝甚好,就是好喝酒,瓦匠每天是三百錢的工錢,他並不養家,家中生活,全仗我這侄婦十指養活婆母。劉三子與大戶人家修理樓房,高處失腳,雙足受傷,不能工作,那大戶人家給了五十兩銀子爲養傷費。連抓藥請先生,把那五十兩銀子就花完啦,雙足仍舊未愈。劉三之老孃一着急,也病啦,現在臥牀不起,家無隔宿之糧。小老兒自顧不暇,有心無力,不能賙濟,我侄婦欲求仁德君子資助,小老兒亦有小恙在身,不能作莊稼活,在家中也是閒着,所以同他出來,爲的是有個老人兒跟着。”勝爺說道:“像這樣賢德的婦人,爲丈夫與婆母之病出來求助,真是難得。我看你們只求助了幾百錢,夠養病的還是夠吃藥呢?再說年輕輕的人,在大街之上出頭露面,也教衆人觀之不雅。”老英雄說着話,由兜囊中取出兩錠銀子,共有二十多兩,遂叫道:“老兄,你將此銀與這位賢德的少婦拿到家中,請先生抓藥養病。”鄉下老人忠厚老誠,一看勝爺拿出來那些銀子,他倒不敢收啦,叫道:“老爺子,你要腰間有零錢,賞給三十文五十文的,小老兒不敢收這許多的銀子。”勝爺向道:“老兄爲何不敢收呢?”老者說道:“老爺子,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我這個侄子性情乖僻,你老人家給這些銀子,我拿到他家中去,劉三若是一多想,說出不通情理之言,小老兒虧負仁人君子之苦心了,是以小老兒不敢接受。”勝爺說道:“劉老兄長之言差矣,我今天腰間銀子帶少啦,我若是帶的多,就是百八十兩,我也不惜。劉兄請看,在下久而久之,七十餘歲之人了,我若有女兒,比這位賢德的劉少婦歲數都大了。國家之道,誰家無有妻子老婆孩兒?人之父母,己之父母;人之姐妹,己之姐妹。又何嫌之有?請老兄收下吧,不必推辭。”劉老者一看勝爺春秋鼎盛,白髮銀髯,面帶一團慈善,遂將銀子接過,說道:“侄婦,此銀是這位大德的老爺子所賜,賙濟你的丈夫與你婆母養病之資。這是兩錠,你看好了,倘若你丈夫足傷與你婆母之病痊癒,都是這位老恩公之大德。”這位少婦擡起頭來,一看勝爺春秋鼎盛,銀髯飄灑胸前,少婦對着勝爺深深道了一個萬福。勝爺一閃身軀,叫道:“劉老兄,就請與侄婦回家去吧。”語畢,轉身形就走,劉老者趕奔近前,一伸手揪住勝爺,說道:“大德恩公,老爺子貴姓高名?”勝爺說道:“劉老兄,大丈夫施恩不望報。”

劉老者說道:“老恩公,你要不說名姓,此銀子小老兒不敢收。”

勝爺說道:“我乃無名氏。”鄉下老人有點耳聾,以爲勝爺是姓吳名明石呢,遂對少婦說道:“你要切記,這位老恩公姓吳名叫明石。”勝爺轉身就走,出離人羣之中,有一人迎頭擋住勝爺,仰手一指勝爺說道:“你這個老頭,有點人老心不老,良心不正。他們這夥子並不是好人,什麼折腿啦,婆母急症啦,老頭是小媳婦的叔叔,全都沒有一檔子事。你是看上小媳婦啦?你看着好似很容易的,你要是一動手,就是吵子。你要好逛,言語一聲,我領着你逛逛杭州,班子下處有的是,上中下分爲三等,有錢逛好的,錢少逛中等的,再錢少下等的,你別看賤,人的長像比這個小媳婦好的多的有的是。我再告訴你一段新聞,昨天有一個北方人,來到杭州辦綢緞來啦,也是在這個廟前頭,這個老頭子領着小媳婦,跪在那裏,假裝哭泣,鼻涕哈啦子流了一地,說的那種苦楚,比黃連都苦。那位買賣人動了惻隱之心啦,由腰間掏出二兩多的一塊銀子,就給了小媳婦了。那女子剛將銀子接過去,立刻過來幾個小夥子,一把將這個買賣人揪住,說:“你年輕輕的男子,爲什麼給人家小媳婦好幾兩銀子?男女授受不親,你一定是沒安好良心,看上人家女人了。你是認打認罰吧?”這個買賣人又是外來客怕事,哪受過他們這羣土棍威嚇?那個買賣人當時就哆嗦了。歸根還是店裏掌櫃的給出頭了的事,罰了買賣人三十兩銀子作爲罷論。連罰的銀子帶先給的銀子,他們離開地方均分去啦。聽說那位買賣人心裏頭一窩心,在店裏還得了一場夾氣傷寒,幾乎將命喪在杭州,你說夠多冤哪?他們這羣人比強盜都厲害,旁邊幫着說好話的都是念語子,是同夥之人。你這個老東西橫豎要倒黴。”

這小子攔住了勝爺,就如同念家譜一般的那麼熟,對着勝爺滔滔不斷地說了這一套。勝爺方纔被矬老者耍戲了半天,在五賢樓裏白花了十幾兩銀子,連飯都沒算吃好,鬧了一肚子氣,這小子當着衆人又說勝爺人老心不老,莫安着好良心,勝爺不由的怒從心頭起,氣兒不打一處來。舉目一看這小子,身穿一身紫,紫花布褂子,紫花布褲子,紫花布抓地虎快靴,紫花布絹帕繃頭,手中舉着一個紫花虎不拉,虎不拉就是鳥名。一臉怪肉橫生,兩隻賊眼,說話咬牙弄眼。勝爺一氣,一伸手照定這小子當胸就是一掌,紫花虎不拉架子也打折啦,鳥兒也死啦,這小子向後退了好幾步,鬧了一個筋斗。爬起來,死虎不拉也不要了,開腿就跑,臨行時說了一句:“大力神哪?”連頭兒也沒回,奔東北跑下去啦。

不表這小子逃跑,單表勝爺自己越想越生氣,心中暗道:“這小子賊眉鼠眼,說話論套兒的,一定不是好人。但是他說這羣是騙子手,現時的年月,人心不古,詐術百出,果然是騙子也未可知。方纔那小子說那位辦綢緞的爲行善花了二兩多銀子,翻回來又被訛一下,又訛去三十多兩,鬧了一場大病。想那買賣之人他是怕事,我倒不怕這個,就算真是騙子,騙了我二十多兩銀子倒不算什麼,也窮不了我。倘或再有讀書的少年,正式的商人,再遇上他們這羣,買賣人饒上被了騙,事被東家掌櫃的知道了,決不能實地調查,必至竟以莫須有之事,連事都得散了;少年遇上這宗事,回到家中必得受家長處罰。我倒要追下這老者與少婦去,看這位老者與少婦回到劉家墳地。”

這是方纔老者對勝爺說的,這位少婦住劉家墳地。那劉家墳乃是大戶財主之墳,因爲自己沒有房子,住財主墳地的房子,所以勝爺知道少婦住劉家墳地,老者住村內。勝爺此時的思索是老者將少婦送到劉家墳地,老者回家,少婦家中丈夫足傷不能起牀,婆母年邁病在牀上,只有這位婦人能以動作,雖然離村子不遠,也是開窪的地方。倘若這小子不是好人,見財起意,夜晚去到劉家墳地,偷盜搶奪,劉三不能動轉。他的婆母年邁染病在牀,窮人好容易得了二十多兩銀子,必然不給他。狠心賊,不得到他銀子是非出人命不可。要那麼一來,我這不是救人哪,反害了好人啦。再者方纔我看那少婦穩重端莊,滿面愁容,長得雖然俊俏,儀表毫無邪昧之形,窮得穿衣服破得補丁上都是補丁,連一個泥點兒都沒有,可見是勤儉之人。那老者誠實溢於言表,毫無詐騙之形。一來是看其究竟是否騙子,二來是爲防惡人暗算,反害了少婦一家三口。勝爺想到此處,自己打了一個唉聲,叫道:“勝英,勝英!你今年七十一歲了。風燭殘年,花上之露,有今日沒有明日的人了,此次南來本爲的捉拿惡賊,爲師兄尋找寶劍桿棒,自己的事情連一點頭緒都沒有,怎麼又管上別人的閒事?”老英雄思索至自己的爲難事,不由一陣發怔。想了多時,自己對自己道:“誰叫我趕上這宗事呢?昔者諸葛武侯保阿斗有一句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勝英爲民間興利除害,做事自有天知。也就應了那一句話啦: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無論如何,這回事我也得看個究竟。”

勝爺此時心中萬緒縈懷,又是自己的事,又是人家的事,又是矬老者奚落的事,真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英雄一頓足,追趕老者與少婦而去。

那老者與少婦自從勝爺給了銀子,少婦站起身來,爺倆離了廟滇前,夠奔小劉村而來。方走出不到半里來地,勝爺已經隨後趕上。爺兒倆正走到道旁一棵大樹下,那少婦叫道:“叔叔!我實在累了,不能行走啦。”老頭子一看,少婦累的汗溼粉面,叫道:“侄婦!咱權且在此樹下歇息歇息,然後再走不遲,天氣尚早。”勝爺此時離着不甚遠,說話的聲音隱隱的也聽見了,就見爺兒倆席地坐在大樹之下,老頭子說道:“侄媳婦,這是你的好心感動出了這位大善人,這銀子還在我腰裏呢。”說着話,由腰間取出來,用方纔鋪在地下的那塊棉紙包着,打開了包兒叫道:“侄婦,你看這是兩錠銀子,此外還有二百餘錢,你帶在腰間吧。回到家中好好侍奉你的婆母與你的丈夫,回頭抓藥請先生,叫你兄弟去給你幫忙。”兄弟乃是那劉老頭之子。勝爺一看,這老者與少婦確是好人,遂在後跟蹤隨到劉家墳地。那老者並未進墳地,將少婦送至門口,就回家去了。勝爺見婦人進了院中,緊閉柴扉,此時勝爺就聽墳南樹林之內有腳步聲音,勝爺遂隱在樹後,一看正是那架虎不拉的,原來踩道來啦。勝爺心中暗說:“多虧我跟隨下來看看,我要是不隨下來,今夜晚間劉家這三口,必然喪在惡賊之手。勝爺遂由原路而歸,仍然夠奔錢塘門外鄒四店而來。勝爺返回來之時,日已平西,鄒四說道:“勝三爺,你由清晨出外繞彎,怎麼日到平西纔回來?”勝爺說道:“你還不知道嗎?我朋友是很多的,我若是三更不回來,也不用等候我。”鄒四唯唯而退。

勝爺自己在屋中喝了會兒茶,將兵刃暗器帶好,收拾緊襯利便,天色方到掌燈的時候,勝爺遂出了店房,夠奔劉家墳地而來。

勝爺白天來過一次啦,輕車熟路,工夫不大,來到劉家墳地,縱身軀上房,由前坡下來。一看是西房三間,南屋有燈燭之光,勝爺心想打破窗櫺紙向裏觀看,又恐怕失了一世俠義身份。勝爺正在院中來回尋思,就聽屋中有男子的聲音,叫道:“老孃啊,最狠不過婦人心。仙鶴頂上紅,黃蜂尾上針。兩般皆是毒,最毒婦人心。但有生人處,不把婦人留。賤人出去多半天,回來拿了二十多兩銀子,他又年青,長得又俊,我當一輩子瓦匠也沒人白給二十兩銀子。”又聽向婦人說道:“你是欺我不能動轉,我要能起得來,我就要爬起來剁三刀。明天叫拾糞的將我們小劉村的當族請來幾位,我是不會寫字,我就按上手印腳印,就算是將你休啦,你就此另行改嫁。別看我母子俱都臥病在牀,我們小劉村當門族戶還不少呢,誰也不能看着我們孃兒倆餓死。”男子語至此,就聽那女子開言說道:“你不用口出不遜,錢是一位白鬍子老頭給的,劉大叔給接過來的。大叔問人家那位老者的名姓,人家說姓吳叫明石。”又聽男子說道:“娘啊,你聽見了沒有?叫無名氏。豈有此理?我管教妻子請別人作甚?請來一問,當然人家是順情說好話,白鬍子老頭給的。我請問人家幹什麼?我若是當時起得來,我就拿刀剁你。此時我不能起來,我就休了你就算完啦。”又聽老婦人說道:“劉三呀,你別渾攪啦,人的品格是憑素行,我那賢德的兒婦穩重老誠。娶了好幾年啦,幾時有過一點不好?你不許血口噴人,我的病纔好一點,你別叫我生氣啦。劉三呀,再說你作瓦匠活,每天賺的錢,你不是喝酒就是鬥紙牌,你不養活爲娘啊。全仗我那賢德的媳婦,十指殷勤,養活爲娘啊。”勝爺在外面一聽,暗暗嘆了一口氣,心中說道:“我憐他貧寒,給他二十多兩銀子,本是成全他一家三口,不想劉三錯疑啦,生生要休了他的妻子,我這就叫生生打開鴛鴦伴,活活拆散連理枝。”

此時就聽籬牆外有人叫道:“劉三!劉三!昨天你妻子在杭州城裏廟前直哭,說是你母病啦,你作瓦匠活跌傷雙足。我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將我三年的積蓄俱都給了你妻子。可是遞給那位老者手中,叫你妻子拿回家來,好調養你母子之病,我那兩錠大塊的銀子,爲的救你們劉家滿門的性命。我給銀子的時候,講好了的,叫我在樹林子裏等着,銀子拿來家啦,怎麼捨不得人啦?等了半天,連個人影都沒有。”勝爺一聽不像人話,遂將身軀隱藏一邊。外面那小子說完了話,一腳踹落籬門,進到院內,又一腳踹開外屋門,勝爺見賊人進了外屋,這纔將南屋的窗戶紙溼破,向屋中觀看。真是一個男子白布纏着雙足,在炕上倒着;還有一個老太也倒在炕上,面帶病容;少婦站在就地,手託香腮,面有淚痕。此時就見那賊已進屋中,藉着燈光一看,正是白天架虎不拉穿紫花布的惡少,來到屋中叫道:“劉三!這不是你媳婦嗎?當着你的面兒,咱們說說。白天他在廟前接了我的兩錠銀子,言說叫你母子養病,他夜晚在房後樹林等候我,同我回家過日子去。我作小買賣,好容易積蓄那麼點銀子,爲什麼受了我的銀子,失了信用呢?”少婦向那人說道:“你分明是強盜,前來矇事。誰要了你的銀子啦?銀子是白鬍子老頭兒給的。”惡賊用手一指劉三說道:“你也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沒有棗,樹我還打三杆子呢。要了我的銀子,不跟我過日子去啦?爽性我叫你們孃兒倆個都涼快去吧,省得受罪。”語畢,由腰間取出匕首刀對着老婦人道:“你這個老婆,這大年歲還活個什麼勁?早死早脫生。”老婦人聞聽賊子之言,一指少婦說道:“下賤的婦人,果然真有此事。你害了我不要緊,你害了我的兒子,絕了我劉門香菸。誰叫你上外面去找漢子去啦?”此時惡賊匕首刀直奔老婆扎去,少婦伸手相攔說道:“賊人!你要殺人先將我殺了,別殺我的婆母。”賊人一笑說道:“都殺了也不能殺你,咱們小兩口還過日子去呢。”一推少婦,匕首刀奔老婆扎去。就聽噗的一聲。勝爺在窗外看惡賊這種情形,痛恨異常,拿出一隻金鏢來,照定惡賊的曲尺打去,就聽得噗的一聲,穿皮鏢打透了,鮮血淋漓。賊人疼痛難忍,甩手向後倒退了兩步,退到屋門口,勝爺此時進了明間,正趕上賊人向後退,一伸手抓住賊人頭髮,用了個鳳凰尋巢,將賊人由屋中拉出挾在腋下。一家三口吃一大驚!老太太問道:“三兒呀,你看明間屋,白糊糊是什麼?”劉三說道:“娘啊,我沒看真切,好像一縷紙條。”老婆又問媳婦,少婦說也沒看見是什麼。勝三爺在院中咳嗽一聲,說道:“劉三一家老少不要驚疑,吾神非別,乃夜遊神是也。今日土地對我言講,有劉王氏侍姑至孝,今在大街前哭泣,哀求仁人君子資助,驚動了一位白鬍子老者,給了兩錠銀子,白銀二十餘兩。今夜晚間有圖財害命的惡賊要害你一家老少,奪取白銀。吾神焉能容得?有心將此賊殺在你們院中,明日若被官府知曉,此乃人命關天,吾神將他挾在大路陽關去殺。劉三之母好訓教你不孝之子!劉三,你賢妻乃是三從四德之女,夫妻要相敬相愛,劉王氏不可歇了心,從此益當孝敬婆母。如不聽吾神之言,明日夜晚取你一家三口之命。吾神走也!”

勝爺挾着賊人出了院子,劉家墳南東西的大道,勝爺到了大道旁一擡胳膊,將賊人放在地上。賊人擡頭一看,乃是白鬍子老者,遂說道:“老爺子,我們實不容易,好幾年存了二十多兩銀子。那婦人在廟前說誰要給他十兩二十兩銀子,他說跟誰過日子。”勝爺聞聽,心裏頭氣兒就大啦,向賊人唾了一口:“呸!你再細看看我是何人?”語畢,由腰間取出火摺子,晃燃着,惡賊一看,正是白天那位老頭,錢是人家給的。惡賊跪倒懇求,叫道:“老爺子饒命吧!”勝爺將火折交於左手,握魚鱗紫金刀,向賊人的腦門子上三晃,冷氣森森,叫道:“惡賊,你姓什名誰?你要說了實話,倘能可饒,老夫饒你不死。”賊人叫道:“老爺子,只要你饒我不死,我都告訴你。”勝爺說道:“你且從頭說來。”惡賊說道:“我姓缺,叫缺德。先人給我留下兩間房子兩畝地,皆因爲我吃喝嫖賭,無所不爲,將房子地都出售了,親戚朋友,挪借周遍。今年三月間,輸得實在一點兒輒也沒有啦,夜間我遂拿了一條繩子,在大道邊上等孤行的客人。可巧來了一個背褥套的客人,我由他背後用繩子向他頸子上一套,後背對着後背一背,將他背得紋絲兒也不動啦,氣息已斷。我遂將大褥套背到杭州東門外,夜間住了店啦,在店裏打開褥套一看,裏邊有百餘兩現銀子,衣物約值一百來兩。將銀子拿到寶局上,三五天就輸啦,又賣了衣物,也輸在寶局上。我劫人的那天,第二日就有人在寶局上說閒話,被勒死的那人又活啦,在杭州報了案啦。自從做完這個事之後,我什麼都沒幹過,直到今天晝間,我看見你在廟前頭給那少婦銀子,我才見財起意。”勝爺說道:“你見財起意倒有可饒之餘地,你爲什麼用匕首刀要殺老婆兒?”賊人說道:“我那是嚇嚇她呢。”勝爺說道:“見財起意爲什麼要拐走人家媳婦?”

賊人語塞。勝爺說道:“三月間劫行路之人,不該將人勒死,他是甦醒過來啦,倘不能甦醒,豈不是叫人家父母不相見,妻子不團圓嗎?今天又犯好淫殺命之舉。你這種臭賊,實在可殺不可留。”殺字尚未出口,魚鱗紫金刀起處,就聽噗的一聲,勝爺一挺身,擡腿擦刀,賊人頭屍兩分。

勝三爺一飄額下銀髯,仰面而笑,自言自語說道:“這才心平氣和。”就聽樹內吶喊一聲:“着!”勝爺一閃身軀,一物叭啦一聲落於塵埃。此人先喊的着,打的力量不大,就是打上也不至很重,勝爺低頭一看,原是一塊沒羽飛石。勝爺回頭向林中觀看,見是矬小之人,勝爺趕緊由缺德的胳膊上取下金鏢,隨後就追,迫至好幾裏地去,仍是相隔勝爺一箭來遠。勝爺一追的時候,也就是相隔一丈來遠。追到迎面有一座樹林,此人遂進了樹林,此樹林與別的樹林不同,正當中五棵大樹有中腰粗,四外東西南北俱都是才栽一二年的松樹。勝爺到了樹林子裏,向西觀看,有一所院宇,勝爺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座古廟,勝爺捻髯思索:“庵觀寺院多有不法之人,這個人必然進了廟啦。”勝爺擰身上了大牆,飄身落地,一看正是東跨院,北房二間,一明兩暗,西暗間隱隱有燈光,東房兩間。勝爺復又上了東房四外觀看!冷清清靜寂寂,一無人聲,二無犬吠。

勝爺正在向下觀看,就見北房一條黑影,由後坡躥到前坡,勝爺暗道:“果不出吾所料。”此人一身青,背後明煥煥一把單刀,勝爺遂隱在瓦壟當中,細一看又不對啦,此人身量高。當時見此人由北上飄身下來,直奔北屋,用肩頭一推門,門閂上着呢,此人抽出背後單刀,一撥門插關,廟裏的門,就是一條插關,手腕兒一晃,把門的插關撥落,雙扇門推開一扇,賊人轉身進去。勝爺納悶:“他在此落足,他應當叫門,爲何用刀撥門呢?”忽然間西暗間燈花一亮,勝爺明白這是賊人打蠟花呢。勝爺由東房上縱下來,悄悄來到西暗間窗戶外,打破了窗戶紙向裏一看,勝爺一怔:一臉白圈癬,不是別人,正是茶館掌櫃的。牀上看見有一個道姑,是未落髮修行的道姑,年紀在十八九歲,正在牀上合衣而臥,手託香腮,青布小鞋,借燈光看的真切,長的容貌秀美。賊人進到屋中,將刀插於背後,伸手一拍牀沿,叭叭的亂響,道姑驚醒,用手揉了揉杏眼,說道:“你是什麼人?大膽包天,敢夜人佛門靜地。你要竊取偷盜,箱子裏有兩件衣服,有幾吊錢,你呼醒了我何故?”賊人一樂說道:“我不是竊取偷盜。太陽平西的時候,從此廟經過,見美人你買水菜,我在西南角隱住身,看了你半天,臨走之時我留下暗記,今夜晚前來,但求片刻之歡,也省得美人你獨宿孤單,美人要什麼綢緞東西,我必能如命奉敬。”道姑聞聽,蛾眉一皺,說道:“我有心大喊幾聲,廟距村口甚近,倘若喊來地方保甲,將你捉住,你的罪名不小,攪鬧佛門靜地。你們男子漢宜懂三綱五常,孝悌忠信。蟻得蟲而報其衆,乃仁也;蜂見花而聚其衆,鹿得草而鳴其羣,義也;羊羔跪乳,馬不欺母,禮也;蜘蛛網羅而食,螻蟻塞穴而閉水,智也;雞非曉而不鳴,燕非舍而不至,信也。禽獸都曉得三綱五常,我身入玄門,乃是名家之女,因命孤苦,纔到這分景況。也不必言我父母的姓名,我天倫是文舉,一家五口,我的父母兄弟妹妹,去年六月間都得了熱病,吾之父母雙雙故去,吾兄弟妹妹已死,就剩下孤苦獨命的我。懇求街坊鄰居,叔叔大爺,聘請我們至親高友,將我家房產家業俱都與我父母作爲出殯之資,我給我父母扛幡架靈,辦完喪事,守了十八天熱孝。又聘請至親,言明我的意志,剪去青絲,落髮爲尼。吾之姑媽、姨娘、女眷親戚等,街坊鄰居、嬸子、大娘、姊妹都跪在難女面前,我的姨娘先叫我帶發三年,三年過去之後再剪青絲。我是孤苦命獨之人,賊人不要起邪念,我是立志守貞操,獨宿獨眠。”賊人聞聽一笑,說道:“姑娘,我們綠林道,不怕命獨,世界上歡樂事,此爲姑娘若有憐香惜玉之心,賞賜半刻歡笑,如其不然,你來看。”

說着,將刀亮出半尺餘長。道姑說道:“寧跟隨父母兄弟同赴黃泉,決不能玷污自己的名譽。”低頭叫道:“惡賊!請速殺吧。”惡賊握刀,姑娘伸首受死。勝爺在外面一看,姑娘乃是九烈三貞,引頸受死,面無半點懼色。賊人笑說道:“我不殺你這美人,我將你關在屋中,我把你脫的上下無條線。你是姑娘,我是男子。”道姑聞聽,顏色更變,咬銀牙直奔窗戶立柱就要撞頭。老英雄心說:“好一個節烈姑娘!我若不救,尚待何人?”思索至此,咳嗽一聲,叫道:“出家的師傅!不要行其短見,現有勝英在此。”勝爺一報出名姓,賊人在屋中一轉,熄滅青油燈,賊人色膽如天,色心助膽,叫道:“老匹夫勝英!早晨你在大太爺茶鋪喝茶,我要用鐵通條將你扎死,碰見那個病老頭,踢飛了我的鐵通條,今夜晚你又來攪鬧大太爺的美事。我先殺老兒勝英,後再與姑娘顛鸞倒風”開了裏間屋門到明間屋,一開雙門,先拋出一個凳子去。隨後縱出來說道:“老勝英!你耽誤大太爺的美事,我與你一死相拼!”勝爺微微一笑:“毛賊,你通報了名姓,我叫你趕路去。勝爺刀下不死無名之鬼。”賊人叫道:“老兒你有眼無珠!在四月裏我們到莫州三關廟前鋪把勢場,你三打我師傅飛鏢秦義龍,我師傅懷恨在心,夜晚打發樊林要殺你滿門,有你的餘黨害了我師弟金面鬼樊林,此事難道你忘了嗎?飛鏢秦義龍是我的恩師,我叫花面鬼吳升。”說着話,向上一進步,給了勝爺一刀。勝爺刀也離鞘啦,一閃身軀,魚鱗紫金刀裹腦纏頭,賊人一低頭,幾乎削落壯帽。

吳升心中這才醒悟,心說:“我不是老兒對手,三十六招,走爲上策。”縱上東房。勝爺說:“我不在廟裏殺你,廟是佛門淨地,我伯污染廟宇。”語畢,隨在後面就追。吳升抖手一鏢,勝爺用魚鱗紫金刀一繃,就聽噹的一聲落於塵埃,賊人縱身越過東羣牆,出了廟,直奔那片樹林而去。方纔表過,樹林不大,南北長限十幾丈,東西寬六七丈,賊人跑到樹林子裏頭,就聽哎呀一聲,將刀拋地。勝爺心說:“毛賊與勝某還鬧鬼,我還上你毛賊的當嗎?你躲在樹後頭,我進去你好用鏢打我。”勝爺一伏腰到西南角上,由西北角又到東北角,由東北角到東南角,如此繞了三圈,不見淫賊之影,勝爺打着火折一照,向樹林中走去,一陣金風刺人肌膚,又聞着有一陣一陣的血腥氣。

走到五棵大樹切近,低頭一看,花面鬼吳升的刀明煥煥在地下扔着,再向前一看,花面鬼吳升已經被人大卸八塊啦,但是不知被何人所殺。勝爺心中暗道:“這樣小樹林子藏不住人哪,我圍繞着樹林子走三圈,並未見有人影兒,怎麼此人不見了呢?”勝爺遂舉起火摺子向大松樹上觀看,第一棵樹上無人,第二棵樹上也沒有人,又一看第三棵大樹上站定一人。勝爺說道:“朋友露了白啦,還不下來?”此人笑嘻嘻的,腦袋朝下作蠍子爬,爬到離地三尺來高,一翻身叭啦一聲,站在了塵埃。

勝爺一看,正是那矬矮之人,衣服可換啦,舊藍雲緞子壯帽,藍綢子短靠,藍緞的鞋子,十字絆腰繫英雄帶,背後明亮亮一對傢伙,臉上也沒有油泥,鬍鬚也是順着啦。白天他臉上的油泥,本是鍋煙子做的。勝爺說道:“足下何如人也?”那老者雙眼一瞪說:“我是辦案的。你這老不知自愛的因奸不憤,老採花賊把小採花賊殺死。”勝爺聞聽一愣說道:“你可將我的名譽損毀啦,白天我請你吃飯,你看着我有錯嗎?此時你又說我老採花賊,朋友,你大概也許知道我,我乃直隸莫州古城村勝英是也。”老者聞聽,將三角眼一瞪說道:“勝英?不論是誰,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勝爺說道:“朋友,白天你在酒樓上玩笑,你跑啦,我沒追上你,回去跑堂的問我,我說我是辦案的,不過隨口而答,教我一時之間難以爲情,不過玩笑耳。”老者說道:“人命關天還是玩笑?”說着話,打背後抽出點鋼雙钁,摟頭就打,勝爺一閃身躲開雙钁;老者一反手雙钁迎着肚子便刺,勝爺又一閃身,雙钁攔腰便打。列位,這位老者是真扎真打,將一位屈己從人的勝三爺,鬧的也莫明其妙了:你說他是冤家吧,方纔吳升說啦,本是用通條燙我,他又將通條踢飛啦,明明是救我,怎麼此時他是真打呢?勝三爺萬般無奈,將火折熄滅,帶在腰間,揠魚鱗紫金刀接架相還。

那老者的點鋼雙钁神出鬼沒,勝爺的刀遮前擋後,不肯下絕招。

勝爺納悶,猜不透老者是什麼人,倘若將自己的衣服用雙钁挑了,一輩子的英名算完啦。勝爺思索至此,心中暗道:“我先用鏢將他打倒下,然後有什麼事再說。”勝爺遂將刀交於左手,向圈子外一縱,登出金鏢,仰起手腕。那老者一看,黃眼珠一轉,心中暗道:“我要幹,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英雄,也難逃勝三爺的鏢。”老者思索至此,點鋼雙钁噹的一聲扔在就地,雙手一提腰圍子,雙膝跪倒,叫道:“勝三哥!一向可好!”勝三爺一笑,託着金鏢,可就不敢撒手,勝爺說道:“閣下何如人也?勝英不敢當。”老者說道:“勝三哥,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前二十年你待小弟有救命之恩,咱們是聯盟的弟兄,你是北路鏢頭,有一位神刀將李剛,那是我盟兄。你與李四哥人稱明清八義,李四哥性情高傲,在張家口傷了馬韃子無數,口外馬韃子撒傳單,李剛的鏢在哪兒遇上,就在哪兒劫。李四爺遂將在下約出來,幫着辦鏢,我們哥倆那時壓着二十個馱子夠奔張家口,我們哥倆剛到喇嘛廟的交界,只聞前邊呼嘯一響,出來六個馬韃子迎頭擋住,鏜子手說道:“這是神刀將李四爺的鏢。”馬韃說道:“劫!劫的就是神刀將李四爺。”鏜子手將馱子打了盤,我們哥倆遂與馬韃子交手。忽然由東邊又來了六七個馬韃子,西邊又來了十幾個馬韃子,將我弟兄團團圍住。愈聚賊人愈多,由吃早晨飯時,只殺到太陽平西,馬韃子聚了足有二百號之衆,我與我四哥力盡聲嘶,衣服溼透,熱汗直流。衆羣賊吶喊;將李剛與矬子剁成肉泥,方消胸中之恨!眼睜睜我弟兄要喪命之時,你老人家在高阜處,一聲吶喊說:‘北路弟兄們請高擡貴手,李剛是我盟弟,我勝英來也!’東西南北、四面八方的馬韃子,一聞我兄之名,只嚇的膽裂魂飛,一鬨而散。那時節我李四哥與小弟指引,小弟姓張,人稱金面韋馱張旺。”

勝爺一聽,將鏢放在囊中,伸手相攙,遂說道:“原來是張賢弟。賢弟請上,受愚兄一拜!若不是賢弟在茶鋪相救,愚兄早死吳升之手矣。”張旺聞聽,遂說道:“勝三哥說的哪裏話來?二十年前若非恩兄相救,小弟已早死多時矣,焉有今日?”勝爺說道:“賢弟在五賢樓與兄玩笑,此處又說愚兄是老採花賊,愚兄一生一世,向不與人玩笑,賢弟何以與兄玩笑呢?”張旺道:“三哥莫怪,這是小弟在三哥面前撒個嬌兒。”勝爺叫道:“賢弟以後可不許。”張旺答道:“小弟我再也不敢了。”勝爺道:“你這一天夜光景,跟着愚兄受累不輕。”張旺說道:“非也,我由四月莫州廟就沒離你左右。由你在廟場鏢打秦義龍之後,夜晚樊林行刺,我將你的天棚杆子俱用鋸割斷,留個斜碴兒,然後再對上。那賊人杆子上拿了一把大頂,向天棚杆柱走去,走到離斜碴二尺多遠,那小子就掉下來啦。我恐怕在院中宰他,污了你的宅院,弄到樹林子裏,將他大卸八塊。老道七星真人被擒,那也是小弟所爲,救老道的那人手使紗布口袋,小弟未敢上前,纔給你送信,你要用刀交戰,小弟在樹林內叫你使冰鑽,俱都小弟暗中所爲。道爺失物,小弟實在不知,手大捂不過天來。你二下南七省,小弟在後頭跟隨;你騎馬住店,小弟在後面步行要飯。你住鄒四的店,我住大門道,不花錢。由四月莫州廟,並未一日遠離你的左右,勝三哥定更天時,你在劉家墳,還會裝夜遊神呢。由打酒樓上我與三哥你取笑,你將我趕走,我又在東門外遇上花面鬼吳升提小包裹,我在後頭跟着他,他走到觀音庵碰上道姑買菜,他在牆角後,竊看道姑,道姑買完了菜回廟,上好廟門,吳升遂在牆上畫了一朵桃花。我一看這小子是夜晚前來採花,我就到錢塘門外又找你去啦。忽然遇上你的仇人老道七星真人,他巧扮行裝,穿一身道服,算卦相面帶治病。我道墜下他去了,行至大李村,路南有一家莊院,出來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太太,將老道請到裏面。我在比鄰假裝討飯觀察,老道臨出門時,言說是喜脈,給看完了病,老道出來在門樓上畫了一個記號,今夜晚颳風下雨,必然前去。然後又在路北一家大門道要飯,跟他治病的那家對着門,我也畫了一個記號,畫的是一朵菊花。老道今夜必去,他是飛劍道人,武學高強,我一個人恐怕拿不住他,我又返回去找你。太陽不高時,你回去取東西,我又跟你下來,先跟到劉家墳,你在劉家墳南殺賊人時,我用問路石打你,我先喊了一聲:‘着!’告訴你啦,你閃開啦。我爲的是將你引在觀音庵救此道姑。劉家墳救劉家三口可算一德;觀音庵救了道姑所爲二德,還有一德;就是老道今夜必去那家取童子紫河車。勝爺快走,此時二更已過,去晚則不濟事矣。”

張旺在前,勝爺在後,直奔大李村而來,大李村老李家德性真不小,若不是俠客義士來到,全家之命休矣。二老者到大李村進東村口奔西去,路南有一座門樓,東面牆上畫着一朵桃花,西面一家牆上畫着一朵黃菊花,心中暗想:“一朵桃花能滅滿門,一朵菊花能生滿門。”老哥倆擰身縱上清水脊門樓,躍上卡子牆,勝爺一看裏面是三合的房子,北面上有一個迎壁,南爲上的房子,南屋東暗間有燈燭之光,二人由卡子牆,奔有燈光之屋而來。勝爺靴尖繃住上瓦,頭朝下向窗戶裏觀看。勝爺隔紗窗往屋中這一看,屋中一位年青的少婦,與一位老太太,這位少婦身穿藍綢子褲褂,坐在牀上借燈作活。鄉間的風俗,新娶的媳婦在三年之內,搽脂抹粉,少婦臉上擦脂粉非常嬌豔。

勝爺再一聽,婆婆兒媳婦正說家常話呢,老太太呼兒婦以姑娘,說道:“姑娘,處家之道,什麼事兒媳婦不能瞞婆婆,今天若不請這位道爺與你看看,爲娘連影兒都不知道呢。我兒仲田正月由北京起身回家,你這個孩子還是二月的還是三月的呢?要是三月的孩子過不了年,我家有小米,不用外頭買去,至十月裏就得預備紅糖雞卵。”少婦臉兒一紅,遂說道:“娘啊,我還不知道是二月的是三月的呢。”又聽老婆說道:“由打你丈夫走後,到五六月你就嘔吐噁心,我要請人看,你不教看,今天這位道爺在門外算卦相面治病,我纔將道爺請進來,這才知道你有喜啦。”這位老太太由中年守寡,守着個兒子,名叫李仲田,小孩長得俊美,由小孩六歲這位老太太守寡,家裏可稱莊稼財主,老太太慈善,窮親戚朋友求借,沒有不周濟的。仲田自幼讀書聰明伶俐,仲田之父與其子自幼論婚於杭州文士蘇文煥之妹。仲田有表叔在北京設緞店,老太太遂託其表叔與仲田謀事。他的表叔道:“表嫂你放心,仲田至十五六歲,我與他緞店裏謀事。”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仲田已到一十六歲,去北京學生意,學了一年多的工夫,同事的夥計掌櫃的,無有一個不喜愛仲田的;有幾家王爺府大宅門子,與緞店交際,非仲田送貨還是不要。仲田的表叔每次回家辦貨必看望表嫂,老太太必問:“仲田的事情怎樣?”他的表叔就對老太太說:“表嫂你必要享仲田之福,北京王府大宅門子,非仲田送貨不要。

將來要領一份東,開個買賣,拿出幾十萬銀子開一個緞店不算什麼。”仲田的母親聞聽非常歡喜,說道:“表叔,我還有一件爲難的事,仲田是自幼定的親,女家很窮寒的,現在屢次的催娶。”仲田的表叔說道:“這個事好辦,我辦完貨回去,到仲田櫃上,我與他掌櫃去說去。”商議已妥,仲田的表叔遂辦完了貨回北京,將仲田家事對掌櫃的一說,掌櫃的說道:“仲田的事非常的忙,他才學了一年多,還不到三年回家的時期呢。”衆同事的與仲田和睦,聽說掌櫃的不教仲田回家,衆同事情願叫仲田娶親,大家替仲田受點累,掌櫃的不好駁衆人的面子,纔給仲田三個月假回家辦喜事。仲田收拾行囊,同人備了不少的喜敬,纔回家辦喜事。回到家中,母子相見喜悅非常,這纔打發人通了日期。仲田辦完了喜事,七八天之後,仲田與母親說道:“娘啊,我回家辦喜事,是掌櫃的格外許可,我不能直住到三個月回櫃,我必須早日回櫃。”七八天仲田就回了北京啦。又住了三年,買賣到年節算大帳,買賣非常的好,別的學買賣的送給三十兩五十兩,仲田一開工錢,櫃上送了一百銀子,掌櫃的說官話,叫道:“仲田,你前年告假也沒住到頭,算白住啦;今年回家,你頭一撥。在路上總得耽誤一個月的工夫,回家再住三個月,給你四個月的假。”仲田由新正月起身,二月到家,回到家中孝順老孃,夫妻相親相愛,如友如賓。二月到家,至五月仲田便起身回北京去了。蘇氏娘子身懷六甲,一則是新媳婦不好意思對婆母說,二則也不準知道懷孕,所以到七月間每至晚晌就乾嘔。兒婦孝順婆母,婆母疼愛兒婦,不呼兒婦媳婦,以姑娘相稱。這日婆母正憂慮兒婦之病,忽聽門外搖鈴的聲音,嘩啦嘩啦亂響,口中喊道:“有病早來醫,養病如養虎,貧道半積陰功,半養身。”老太太一聽是看病的,想起兒婦之病來了,遂來到外面一看,見是一老道,面帶病容,楊木道冠別頂,破道衣,白襪舊雲靴。老太太看罷,叫道:“道爺!你給我們兒媳婦看看病。”老道說道:“你是叫兒媳婦出來呀,還是貧道進去呢?”老太太說道:“你那大年紀,就進院裏去看看吧。”將老道讓到東間屋中,給老道斟上一杯茶,翻身又到西間屋中,叫兒媳婦出來看病。賢德的蘇氏娘子有心不看,又怕辜負了婆母一片好心,羞羞慚慚出了西間屋子,進了東間。七星真人觀看,遂叫道:“老太太,這是你的兒媳呀?叫你兒婦迴避吧。”老太太說道:“道爺,怎麼不能治嗎?”七星真人說道:“你的兒婦是喜,不用診脈,不能服藥,原來是沒有病。”老太太聞聽,心中歡悅,復又問道:“你看有幾個月啦?”老道七星真人說道:“也就是五個來月。”老太太掐指一算兒子回家的日期,果然不錯,也就是五六個月,老太太甚喜,給取了五百錢,說道:“道爺,你買一包茶葉喝吧。”老道擺手說道:“出家人不要錢。”老太太說道:“你老人家怎麼不要錢?”老道說:“一未開方,二未診脈,不要錢。”老太太說道:“耽誤你老人家半天工夫。”老道說道:“這算不了什麼,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列位,老道等到夜間來,用薰香盒子都薰過去,取童子紫河車,完事再殺了老婆,金銀財物任意而取,此時要五百錢何用?老道又道:“貧道我還會看風鑑,今年你雙喜臨門,這三天之內,夜間別關屋門睡覺,以免避住了喜氣。”老太太一聽,心中暗說:“今年兒子要在北京領了東,開一個綢緞店,兒婦便生一個孫子,豈不是雙喜臨門嗎?”老道語畢,站起身形,說道:“貧道走了。”老太太送出老道之後,將街門關好,老道一看,四外無人,遂摸出滑石畫了一個桃花,風雨必來。老道走了幾步,一看眼前有一乞丐,口中叫道:“道爺賞幾個錢吧。”老道說道:“出家人不打發。”乞者說道:“道爺修點好吧。”

老道說:“出家人吃八方,不懂的什麼叫修好。”語畢,揚長而去。矮子張旺讓過去老道,遂來在李老太太對門要飯,畫了一個菊花,張旺看完了惡道桃花,就知道他必來,遂直奔鄒四店去尋勝爺,殺吳升救道姑,都有張旺的功勞。

閒文少敘,書歸正文。且說二位老英雄來到李宅,勝爺趴在前坡,張旺趴在後坡,由紗窗外屋中觀看。正在婆媳說家常話之際,勝爺自覺靴腰有人一按,勝爺翻身捲上房來,一看是張旺,張旺低聲叫道:“三哥你看,來啦。”說着話用手向北一指,勝爺一看,就見由北方一道黑影直奔李宅而來,背後明亮亮七棵寶劍。勝爺低聲說道:“不錯,正是惡道。”二人隱在瓦壟之內,就看老道站在東廂房下,往下觀看,一無人聲,二無犬吠。惡道悄悄地來到南房東暗間外,一看屋中燈光明亮,老道聲音不大,喊了一聲:“無量佛,你婆媳未曾安歇呢?”

少婦此時挨着窗戶坐着,叫道:“娘啊,院中有人。”老太太膽子大點,在屋中問道:“外面什麼人?”老道說道:“貧道白天與你兒婦看病。”老太太說道:“道爺,我們沒開門,你老人家怎麼進來的?”老道說道:“貧道不走門戶。”老太太說道:“深更半夜你上我們宅子裏幹什麼來了?”老道說道:“貧道前來化緣來啦。”老太太說道:“你化緣白天來呀。”老道說道:“我化夜緣來啦。”老太太道:“夜緣你老人家化什麼?”老道說道:“我要化你家的嬰兒。”老太太說道:“你白天不是知道嗎?方纔五六個月。等分娩下來長大了,再送到你老人家廟裏去,伺候你老人家啊。”老道不再言語,進到屋中,推裏間門,進到裏間屋中。張旺與勝三爺二位老者打房上跳下來,站在東暗間窗戶外,打破窗戶紙,勝爺低聲叫道:“賢弟,你千萬沉住了氣。愚兄七十多歲,沒看見過取童子紫河車的,咱們看看老道怎樣害人。”就見老道進了東暗間,老太太一看,老道與白天不同,短衣襟,小打扮,背後明亮亮七口寶劍。老太太說道:“老道你不是好人,我要嚷。”老道哈哈一笑,打子午囊中取出薰藥錘,此錘乃是空的,上有梅花孔透花,雙錘一碰,一隻錘向少婦甩去,一隻錘奔老太太而來.老太太翻身躺在牀下,少婦香軀斜臥牀上。惡道怎麼不躺下呢?惡道在東廂房上,他就聞了解藥啦,勝爺與張旺在窗外也早聞了寶馬平安散。勝爺低聲叫道:“張賢弟,千萬沉住了氣,看其究竟。”張旺點頭。老道將小包裹由腰間取下來放在牀上,取出一個皮夾子,皮夾子有尺餘長,由皮夾中取出小刀子、小剪子、小鉤子、開膛破腹的小傢伙,又取四棵釘子,都有七寸來長,一把小榔頭。老道用手指量了少婦的身材,一看東牆是粉壁牆,惡道將四棵釘子插在腰間皮帶上,來到粉壁牆切近,先取出一棵釘子向牆裏釘,噹噹噹正釘在磚上,釘不進去,又抽出來向上稍挪一點,找着牆縫,釘入粉牆二寸多深。上平着釘了兩顆釘子,下面平着又釘了兩棵,然後用榔頭將釘子再起下來,上邊的兩棵釘子釘少婦的雙手,下邊兩棵釘子釘少婦的雙足,又由皮夾子裏取出一塊磨刀布,將小刀、小鉤、小剪子磨的鋒快。

收拾齊備,惡道一看少婦,自言自語說道:“好俊的姿容!我貧道因病不能行樂事,這要是我徒弟張德壽在此,樂何如之!”

少婦在牀裏倒着,老道一伸手,探身要拉那少婦至牀外,剝少婦的衣服,哪知道外面有一位俠客,一位義士?勝三爺高聲喊道:“好一個惡道!又做傷天害理之事!”老道一探身將燈燭熄滅,口唸無量佛:“老勝英,我走一處,你追一處,這都是六月二十八沒燒死老兒勝家之過,今天貧道非跟你拼命不可。”老道出東暗間到明間屋中,雙手一分隔扇,故意將隔扇摔的“叭啦”一聲。勝爺與張旺,在外屋門口一邊一位,就見一道黑影由裏面縱出,張旺在西邊,勝爺在東邊,這道黑影向外一縱,張旺不敢直從東邊用袖箭打惡道,張旺偏着東北照着那黑影打了一袖箭,就聽“叭啦”一聲,一物落地,原來是一個羅圈椅子,老道抽冷子由椅子後縱出來了。張旺暗中自己栽了一個筋斗,羞惱變成怒,縱起來點鋼雙钁照着惡道就砸。張旺叫道:“勝三哥!你還不過來拿他。”勝爺笑道:“愚兄平生不會倆打一個,你若拿不住他,你閃在一旁,哥哥拿他。”張旺心中暗道:“勝三爺誠心難我,惡道人稱飛劍道人,飛劍不亞如勝三哥的金鏢。”張旺思索至此,他的點鋼钁,一招緊似一招,老道有心使飛劍,還不過手來,只有接架之功。戰了二十餘個回合,張旺雙钁虛點了兩钁,縱出圈外,叫道:“勝三哥,你來吧!小弟拿他不了。”原來張旺怕老道的飛劍。勝爺懷抱魚鱗紫金刀,叫道:“張賢弟閃在一旁!千萬不可幫助爲兄動手。”勝爺遂叫道:“趙昆福!我有心辱罵你幾句,我怕挑刺礙了好肉。你年已六十歲之人,道門清規,無一不犯,五戒你都犯啦。你取童子紫河車,至少是兩條人命,偷盜竊取,採花殺命無惡不作,言而無信,反覆無常,好酒貪杯,取孕婦之嬰兒,你於心何忍?犯了罪的女子,若身懷六甲,尚不即時行刑,還得容他分娩下來,才能行刑。那六月二十八日,你火燒我的喜棚宅院,鏢打我的兒婦,咱倆有仇,你找我,我不含糊,你爲何又在我宅院中盜去我師兄的寶刀杆棒?我不能叫我師兄爲難,我這才二下南七省,我對天盟誓,找杆棒、寶刀,必要用刀親自殺你!三樣事要有一件辦不到的,我將這條老命拋在南七省,死而無怨。今天老夫要放了你,不算英雄!”惡道聞聽微微冷笑,叫道:“勝英!強存弱死,就在今日。”老道行龍過步,夠上部位,亮雙劍就劈,勝爺一招不讓,魚鱗紫金刀接架相還。勝爺一還招,就用的是勝家門上的獨門八卦絕命刀,張旺在東房檐下懷抱點鋼钁,注目觀看:適才在樹林我與三哥動手,用的是別的刀法;這回與老道用的刀法,乃是八卦絕命刀,真另有一分妙處。勝三哥在樹林中要與我用這路刀,不用等登出鏢來,我就跪下啦。不表張旺心中之事,單表惡道趙昆福,兩把寶劍神出鬼沒,毫無懼怯之形,戰到二十個回合,勝爺用回燈反照絕命三刀:頭一刀偏着用刀尖在惡道肚臍上一滑,刃朝外背朝裏面,老道看的真而且真,惡道雙劍一立,向外推勝爺的魚鱗紫金刀,勝爺一看惡道的劍刃子看看砸在刀背之上,勝爺的刀向回一撤,老道用的力量甚猛,雙劍沒砸上刀,雙劍空着往左邊而去,勝爺就勢反手一刀削惡道的太陽穴,惡道彼時想用劍招架可就來不及啦,將頭向下一縮,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正削在楊木道冠上,將楊木道冠削落,擦破頭皮,鮮血向下一流,將眼睛迷了一隻。惡道再一看張旺,蹤跡不見。

縱身子上東房,惡道上了東房,腳尖扣着陰阻瓦,心中暗道:“我與勝英仇深似海,他必追我,我給老兒勝英一飛劍。”勝爺此時已擰身縱到東房檐下,看老道上了東房檐,並不逃走,回頭向房下觀看勝爺,勝爺追到房檐下一看老道的姿式,勝爺就明白啦,暗說道:“這小子捱了一刀還不逃走,一定要用劍。”勝爺站在房檐下,下腰要往上縱的架式,老道在房檐上,淨等着勝爺縱起來,好用飛劍劈勝爺。無論什麼人要是身子懸在半空中,就不能躲閃啦,勝爺是久經大敵,早就明白老道的意思,假意下腰要縱,才把刀交在左手,由鏢囊中登出一隻金鏢來,並未喊着,照定老道就是一鏢,老道躲閃不及,這一鏢正打臀部肉厚之處,緊跟着張爺在後房坡給了惡道一花裝弩。

惡道這個樂兒大啦:左臀上一鏢,右腮幫子一弩,頭皮削下一塊肉去,身上中了三處傷,惡道一叫勁將房上的瓦踩碎了好幾塊,一翻身由房上掉將下來,寶劍撒手,就聽噹啷啷一聲落在塵埃。勝爺暗道:“這回惡道可是惡貫滿盈了。”勝爺由家中起身盟的誓,追惡道至南七省時,扎他一刀,打他一鏢,方消心中之恨。此時勝爺心中非常痛快,總算應了前言啦。勝爺見惡道寶劍撒手,由房上落下來,臥牛式伏在就地,勝爺有心用刀將他殺了,又怕污了李宅的院子,老太太與年輕的媳婦過日子豈不害怕嗎?再說人命關天,黎民百姓豈能擔得起呢?勝爺想到這兒,心中有了主意啦。什麼主意呢?先照惡道的軟肋梢上扎他一刀,扎進去不拔出刀來,然後與張爺將他架到開窪,再亂刃分屍。老道在地下倒着,勝爺用刀扎他,總得下腰,勝爺方一下腰,就覺迎頭有一道涼風,惡道一翻身起來,夠奔門樓便跑。惡道打勝爺這一鏢,就是勝爺打他的那支鏢,他由房上下來的時候,撒手拋劍,暗中伸手將鏢起下來,挾在腋下,淨等勝爺上他跟前去,出其不意打勝爺這一鏢,這一鏢要不是勝爺,非遭其暗算不可。勝爺立刻縮頸藏頭,還打在鴨尾巾絨上了,這是多麼危險!勝爺心中憤恨,又登第二隻鏢時,惡道已經上卡子牆,勝爺仰手打去,惡道正由卡子牆奔門樓之時,這一鏢正打在惡道大腿之上。可是串皮鏢,這一鏢又打在牆上,將磚打下半塊去。惡道雖然帶了四處傷,都不是致命之處,惡道由門樓上縱下去向東而逃,一瘸一點。勝爺也由門樓上縱出去,張旺也跟出來啦,叫道:“三哥!你回去救醒老太太與少婦吧,將老道交給我,萬一惡道再有餘黨,孃兒倆的性命也就完啦。”勝爺點頭稱善道:“賢弟,你可別叫他走了。”張爺道:“你看他都上不了房啦,他還走得了嗎?”勝爺心中道:“張旺生來的狠心腸,追去開惡賊的膛,我去救寡婦要緊。”

勝爺遂仍回來救李氏婆媳。勝爺用盆盛了盆水,並不進屋,隔着門照定老太太臉上一潑,潑了老太太滿臉,老太太打了一個噴嚏,翻身爬起來,一看是一個白鬍子老頭,說道:“你是人啊,還是神呢?”勝爺一笑說道:“老太太糊塗,再有災病請名醫,你們婆媳度日,豈有請孤行道人入門之理?這個老道萬惡滔天,他是要開膛取你兒婦的紫河車。老太太,你看看牀上傢伙他都沒拿走,那就是開膛破肚的小傢伙。我們弟兄由此經過,看見老道揹着七口飛劍上你家來,我們弟兄知此老道不是好人,纔跟下他來,我那盟弟已經追下老道去了。院中有老道的赤金簪子,老太太你拾進來吧,然後你把你們李家當族的人請來幾位,與你娘兩作伴,恐怕老道尚有餘黨前來謀害你們婆媳。你們可別報官,若是一報官,可就麻煩啦。”勝爺語畢,轉身出來。老太太問道:“老爺子貴姓高名?你老人家救了我一家老少,請恩公留下姓名。”勝爺說道:“不必多問,快將你兒婦用冷水澆醒吧。”

勝爺到院中,這才拾起金鏢,擦了血跡,飄身上房,躥房越脊,夠奔大李村東村口外而來。在村口外南北東西觀看,不見張旺哪裏去了,等了有半個時辰,就見西北房上一道黑影,身量矬小,勝爺心說道:“張賢弟必然將惡道處治啦。”來到切近,勝爺咳嗽一聲,道說:“張賢弟回來了。”張旺叫道:“勝三哥!我對不住你,七星真人遁走了。”勝爺說道:“賢弟你腿程甚快,他怎能逃走?”張旺說道:“三哥,我追他至一葦塘,惡賊進了葦塘,我也隨後跟追進去,迎面正是一個河汊子,惡道跳入水中,眼看他過河上岸,徐徐逃走。勝三哥,我將你老人家仇人放脫,我實在對不住你老人家。”張旺頓足捶胸,唉聲嘆氣。勝爺叫道:“張賢弟何必如此?今日夜作三德,都是賢弟你的功勞,他雖然走啦,咱們今天打了他兩鏢一弩,砍了他一刀,這都是賢弟你幫助爲兄,要不然爲兄焉能打得了他兩鏢,砍他一刀呢?此時他雖然逃走,知道他落在杭州啦,賢弟你再幫助爲兄拿他。若是隻火焚我的宅院,我就不找他啦,最可惡他取童子紫河車,這是萬不能容他的。賢弟何必捶胸頓足呢?”勝爺安慰了張旺一番,張旺後悔不及。張旺說道:“勝三哥,你跟我取東西去吧。”走了二里多地,有一片大樹林子,張旺進了大樹林子,上了大樹,解下來一個包裹。

將包裹放在地下,張旺將外面衣服俱都脫去,取出破大夾襖、破鞋、破襪子,油紙包中取出一點鍋煙子,向手心上一倒,向臉上一揉,又是乞丐模樣。張旺打扮完了,將小包裹包好,老哥倆回錢塘門鄒四店。來到店口,日上三竿,勝爺在前,張旺在後,店夥計說道:“要飯的,進店幹什麼?”張爺方要罵街,勝爺一搖手,說道:“罵街,都是朋友。”堂官開開北跨院的門,勝爺與張爺進了屋子。店主過來告訴夥計:“往後勝爺不論帶着什麼樣的人進店,可不許攔阻。勝三爺交朋友,向來不以窮富階級而論。”跑堂的給打了洗臉水漱口水,沏上茶。跑堂的說道:“你淨面吧,大爺。”張旺不洗臉,恐怕沾了水。老哥倆喝了兩杯茶,要了酒菜,跑堂的調擺齊整,老哥倆吃完飯,又喝了一回茶,一夜未能安眠,這才休息。勝爺叫道:“張賢弟,趙昆福是杭州南門外寶靈觀出家,咱們休息休息,回頭咱二人到寶靈如意觀,探聽探聽。”弟兄二人睡到午時,勝爺呼起張旺,俱都擦完了臉,二人奔寶靈如意觀而去。凡庵觀寺院之中,多有遊逛之人,勝爺與張旺二人一同走,真是天地懸殊:一個是富翁老者,一個是乞丐老頭。弟兄二人進了寶靈觀瞻仰佛像,倒有五六個道者,並不見七星真人,老哥倆仍回店中,休息吃飯。夜晚再探寶靈觀,進了廟,打破窗紙向各屋中竊看,有唸經的,有養神閉目不語的,勝爺一看這些道者,全都面帶慈善,俱是吃齋唸佛之人。張旺叫道:“勝三哥,我將這些老道殺他兩個怎樣?”勝爺說道:“張賢弟,這就不對了,採花殺命是老道趙昆福,與這些道者毫無關係,何必多殺好人呢?”

既然沒有七星真人趙昆福,二位老英雄只可仍然回店。

不言二老找尋惡道,單言古城村之人,第二撥已到杭州。

都是何人呢?小弟兄六位:三太、香五、茂龍、李煜、賈明、銀龍。六位小英雄來到杭州府城裏,關廂鎮店、庵觀院寺、茶鋪酒館,尋找老道師徒,金頭虎見着老道就罵,口中罵道:“小子雜毛你哪裏走!”老道回頭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三太說道:“道爺,我這個兄弟是半瘋。”找了三天不見惡道師徒的下落,金虎頭說道:“明天你們跟着我找,必能找着老道,我會問天卜卦。你們知道我的杵是誰留下的嗎?”楊香五說道:“我們不知道。”金頭虎說道:“這杵是韋馱爺留下的,上打三十三層天堂,下砸七十二層地獄。”第二日,六位小英雄出了杭州東門外,向東南去了二十多裏地,眼前一片樹林,楊香五與金頭虎詼諧,遂說道:“賈爺你該問天卜卦啦。”賈明說道:“你看着吧。”金頭虎打開小包裹,亮出一字杵,挖了一個坑,有一尺見方,將一字杵插在坑裏,三尖二刃朝上,用浮土一埋,金頭虎跪在就地,衝着杵磕狗頭,招惹的衆英雄笑破肚腸,黃三太最不愛笑的人,他都樂啦。金頭虎大聲叫道:“杵大爺!千求千靈,萬求萬靈。我將你老人家由坑裏請出來,向空中一拋,落下來的時候,三尖兩刃衝着哪方,惡道就在哪方。”賈明將杵取出來,晃悠着向空中一拋,落下來杵尖仍向東南,金頭虎說道:“咱們向東南去吧。”衆人也沒有法子,又向東南走了十里地,連老道的影兒都沒有。太陽都向西轉啦,金頭虎喊道:“黃三哥!我這杵大爺沒有靈應,肚子大爺可有靈應,餓啦。”三太叫道:“賈賢弟!你向正東看,黑壓壓的是一個村莊,咱們到那裏吃飯。”衆人由西向東走去,來到切近一看,果是一個大村落,黃三太在前帶路,剛一進村口,有一老者在村口閒眺,三太控背躬身問道:“老大爺,此村叫何名?”老者一看黃三太壯帽英雄氅,天然的童子氣象,乃是武士打扮,老者說道:“壯士爺,敝村叫方家集,離杭州府三十里二十里的最大集場,那兒也比不了方家集。今天是閒日子,要趕上集的正日子,糧米堆積如山,車馬塞道。”黃三太又說道:“老大爺,村中可有飯鋪嗎?”老者說道:“飯鋪有一二十個呢,大家比着作買賣,炒菜喝酒隨便,非常的便宜,不信你們幾位去看看。”黃爺問畢老者,道了一聲謝,老者還了一禮,衆人這一進方家集喝酒,巧遇高人,方家集捉拿惡道。

黃三太在前頭引路,進西村口向東去,見路南有一家飯鋪刀勺亂響,金頭虎說道:“楊香五你聞聞,味兒多香啊!你們家的玉米麪餅子,要帶到這兒,站在門外,聞着香味吃,有多美呀。”

楊香五說道:“你是什麼東西!”金頭虎往飯館子裏就跑,說道:“跑堂的小子,你給我來二十壺茶,一百壺酒!”跑堂的一看賈明,雷公嘴狗蠅眼,大肚子,羅圈腿,一臉的黑麻子,紅眼圈,爛眼邊。跑堂的打量完了賈明,遂說道:“你進來照顧,你就是財神爺,我們不敢錯待。什麼叫小子?”賈明說道:“你是姑娘?”黃三太說道:“掌櫃的你看在我的面上,我這個兄弟是半瘋。你給我來一壺茶,壺要大,茶葉要好,我們喝着茶,你給配八個應時的菜。”金頭虎說道:“我要炒蚊子心,餾蝨子膽。”堂倌瞪金頭虎兩眼,下去沏茶要菜,工夫不大,將茶沏上來。

兄弟六位喝茶,就聽外面有人說話,先哼了一聲,山西人的口音,說道:“山西人要喝酒,來到福興飯館子啦。”說着話,走到屋中。此山西人一進飯館子,八成滿的座,俱都站起來啦,連黃三太等也都站起身形。此人好不古怪,藍雲緞的壯帽,邊上都破啦,露着棉花,核桃大的紅疙疸,半尺多長的紅穗子,藍綢子棉袍,紫綢子棉坎肩,下邊藍緞子棉靴頭兒,雖然都破了,露着棉花,難得那麼清潔,連一個油點兒都沒有。

往臉上看,長眉朗目,一部墨髯,半尺餘長,散滿胸前,根根透肉,漆黑錚亮,好似刀裁的一般。進了屋中,高聲喊道:“老子要喝酒!”跑堂一看,是一個漢奸,不到六十歲,進門就自稱老子,跑堂的心中暗道:“今天我是倒運,剛纔那梳沖天杵的稱我是小子,這個一進門就自稱老子。”跑堂的不由的一怒,說道:“你是誰的老子?”山西人說道:“這是我們山西人口頭語,不論到在哪兒,都是老子。你還不服嗎?小子。”

跑堂的一看,老頭比他的氣還大,真是買賣人有三分納氣,跑堂的凸了凸腮幫子,說道:“你要什麼菜吧?”老西說道:“南甜北鹹,東辣西酸。老西好吃酸,你給我來四個菜,一個炒肉片配杏幹,再來一個醋餾山楂片,愈酸愈好。”楊香五聽着嘴裏直流酸水。金着虎叫道:“黃三哥!這個老西真混帳,我抽他去。”銀龍說道:“你別不知自愛啦,不能正己,焉能正人?”黃三太說道:“賢弟,你別惹禍,人家花錢吃飯,你管得着嗎?”跑堂的說道:“你這纔要了兩個菜,那兩個菜呢?”山西人說道:“那兩個菜,一個醋餾山楂糕,一個烏梅炒酸棗。湯要燴三鮮,紅果、白梨、小棗。”跑堂的聽完啦,說道:“你要的這個菜,竈上都不會做,向來不預備。”老西聞聽,哈哈大笑,說道:“你給我隨便配四個菜吧,先來四壺酒。”跑堂的說道:“我給你要菜,你可多包涵。”山西人說道:“是吃的就行啊,不得味也給錢。”跑堂的心中說道:“先將他打發走了,就省煩心啦。”將別人的飯菜都壓在後邊啦,先給老西把菜要上來,叫他先吃,黃三太六位的菜,還沒上來呢,先給老西就要上來啦,四個菜一壺酒。老西拿起酒壺來,並不先吃,斟到杯內,拿起來一仰脖就是一壺,又一仰脖又是一壺,口中直說:“這酒不大很好,王八羔子對了水啦。”說着話一低頭,自己“喲”了一聲,說道:“忘了吃菜啦,先喝了兩壺酒。”說着話端起菜盤子來,向嘴裏就扒拉,口中說道:“叫他上肚子裏與酒攙合去吧。”兩盤子菜吃完啦,又拿起兩壺酒來,照樣的喝下去啦,照樣的吃菜,也沒吃飯,叫道:“跑堂的你給我算算帳,該着多少吧?”跑堂說道:“四壺酒半斤一壺,該着十六文;四個菜,六文錢一個,該着二十四文。共合四十文錢你哪!”山西人說道:“不多,不多,很便宜的,我給五十文吧。”跑堂的說道:“我候了吧。”山西人說道:“你候呀?太好啦,就那麼辦吧。”跑堂的說道:“這是我們買賣人的和氣話,要是來了道們的我就得候帳,一天就得將我賣了,都不夠候帳的。”老西說道:“好好。”伸手就掏錢,掏了半天,說道:“出來的慌疏,忘了帶錢啦,你給我寫上帳吧。”

跑堂的一聽,這是誠心,遂說道:“我們沒有帳。”老西說道:“對過有雜貨鋪,你不會買一本嗎?”跑堂的說道:“沒有人跟你耍頑嘴。”老西說道:“把帽子給你吧。”跑堂的說道:“破帽子連五文錢都不值。”山西人說道:“把坎肩給你吧。”

跑堂擺手說道:“你莫裝傻,紅嘴白牙吃完了,說沒錢?那是不行的。”老西說道:“你要擠我,我就在你們這兒上吊。”

跑堂的說道:“可惜你們山西人,你真給山西人現世,山西人哪有你這樣的?”老西說道:“你翻翻我腰中,真沒有錢。”

跑堂的說道:“我沒有那個工夫。”山西人唉聲嘆氣,口中說道:“真是好漢無錢到難處。”大夥紛紛議論,有的說:“颳風下雨不知道,腰裏沒錢還不知道?”三太將堂倌叫到桌前,堂倌道:“你還添什麼菜嗎?”黃三太說道:“不添菜,那老者吃的飯錢,不用跟他要,我們吃完飯算帳的時候,多算上五十文,我候了那位老者的飯錢啦。”跑堂的說道:“你認識他嗎?”黃三太說道:“我並不認識他,你看那大年紀,捶胸頓足,實在可憐。”跑堂的轉身形來到山西人的桌子上,說道:“你不用候着啦,那邊的客人替你給飯錢啦。”山西人說道:“你還跟我要嗎?你還叫我走嗎?”跑堂的說道:“得啦,我不叫你走,回頭你再吃一頓?”山西人站起身形,連頭也沒回,並沒看候他錢的人一眼,口中說道:“山西人要走啦,山西人要走啦。”說着話,出了飯館子就走了。金頭虎叫道:“黃三哥,你看看這個老東西有多可惡?他連一句客氣話都沒說,這五十文錢花的多冤哪!我去追回他來,我先擂他一頓再說。”

黃三太說道:“不必,他就是說一個謝字,咱們就好看了?”

黃三太將金頭虎攔住,也就算完啦。

跑堂的給六位小弟兄端上菜來,衆人喝酒,酒至半酣,那位吃飯不給錢的老西又回來啦,他不進屋,一手扶着門框,一手叉着腰,大聲說道:“山西人吃飯沒有錢給,幸虧遇見晚生下輩來;要不是遇見晚生下輩,真惹不了這不是東西的跑堂呢!這個飯館子真可惡,吃完了飯非要錢不可。”屋中的飯座方纔吃飯還有沒走的,聞聽老西之言,俱都一怔,莫不以爲新鮮,吃完了飯沒錢,人家給他候帳,連一句承情的話都沒說,反回來轉罵街了,人家倒成了他的晚生下輩啦,世界之上焉有此理?

金頭虎賈明,沒有棗的樹,他還要打他三竿子,一聽老西口出此言,狗蠅眼一瞪,提小包裹站起來,就奔老西而來,口中說道:“窮老西你要跑,你不算好漢子,饒候了你的飯錢,我們倒成了你的晚生下輩啦?我是你爺爺!小子,追上你我要不擂你個老王八羔子,我就不姓賈。”老西在前,並不還言,向東緊跑,金頭虎在後緊追。單說飯館子裏衆人,銀龍見金頭虎追下老西去了,叫道:“三哥!賈明不知輕重,倘若鬧出是非來,如何是好?我看這位老頭有點來歷,咱們趕緊跟下去看看。”

黃三太點頭稱善,各提起自己的小包裹,黃三太由腰中摸出來有二兩多銀子,放在桌子上,遂說道:“這是我們和那個老西的飯錢,剩下是酒錢。”跑堂的見錢有餘,非常歡喜,遂說道:“謝謝衆位。”黃三太等出了飯館,就見老西進了東西的一條衚衕,有個大門朝北,門樓向裏吞着,山西人用手指點,說道:“就在這個宅子,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晚生下輩小孩哪裏去找?老將出馬,一個頂倆。”老頭說完了此話,遂向北走。此宅坐北向南,宅子左右東西各有一條衚衕,由東邊衚衕進去,到宅子後有一段大牆,順着大牆,可以由西邊衚衕出來。黃三太此時也進了衚衕啦,老西說的話也聽見了,大夥趕奔近前,一看大門外邊有一個字柬,大紅紙寫的黑字,上書告白:“四方親友得知,本宅發賣二刃雙鋒寶劍,龍頭杆棒。”

賈明聽蕭銀龍一念字柬,說道:“咱們砸開大門,見一個宰一個!”黃三太說道:“你別唐突,也得打聽打聽是怎麼回事。咱們先找着老頭,問其究竟,咱們打聽明白了,這個老頭話裏有話。”方纔老頭進的是東邊衚衕,衆人由宅子右邊的衚衕追進去的,繞了一個大彎兒,由左邊衚衕出來,老頭蹤影皆無。蕭銀龍說道:“賈爺彆着急,咱先到衚衕外找一個清靜地方,咱們也商議商議再說。”五個人推着賈爺出了衚衕,夠奔東村口,六位小弟兄出衚衕的時候,由大門裏出來一人,探頭探腦的觀看,只見五個人,可沒看見賈明,皆因爲衆人推着賈明,故此未及看見賈明。

衆人出了衚衕,奔村口而來,出了方家集東村口,東北有一片大樹林,六位英雄進樹林一看,蒿草蓬鬆,有些石人石馬,不少的大冢,此乃是宦家的墳地,年久失修。列位,大明朝亡國的時候,殉難的忠臣死了不少,皆因爲闖王造反,殺進北京。崇禎並非無道之君,崇禎見大勢已去,殺了太子與皇姑,逼國母跳了御花園之井,崇禎爺哭得兩目流血,逃到煤山上,自縊殉了國難。彼時一般文武大臣,多有殉難者,總鎮局爲國殉難,老太夫人跳入火中焚死,一家老少無一獨生者,此墳冢乃是爲國殉難之臣。這大的一座墳塋,蒿草蓬鬆,現出一種荒涼景況。

弟兄六位進了墳地,席地而坐,蕭銀龍說道:“賈五哥要打進宅院,不問青紅皁白,豈有此理?這位山西人必有來歷,咱們不知其所以。賈五哥在一路之上,住店吃飯,大叫小怪,拿老頭,找杆棒,難免被人聽去。比如說此山西人,與咱們鏢行之人若是有仇恨者,他用一文錢買一紅紙帖,寫了一張告白,暗中貼在那家大門旁邊,然後他見咱們在飯館吃飯,用智將咱們引到那家,你就亂殺亂砸?斷無此理。那麼一來,豈不上了當嗎?做官的拿賊,還得有真憑實據呢。咱們這麼辦,我先到莊內打探打探,撒謊瞞不了當鄉人,打探打探他這家是幹什麼的,等至夜晚咱們哥六個暗探他的宅院。”蕭銀龍語畢,遂將小包裹遞給楊香五,再進方家集東村口。此時已經太陽平西啦,蕭銀龍來到這條衚衕,邁步量衚衕的尺寸,一丈二尺寬的大衚衕,新蓋的磚瓦房,坐南斜對過有一個清水脊的門樓,門前站着一位白鬍子老者。銀龍走到老者近前,控背躬身,說道:“這位老大爺,借問你那,對過這廠家宅院是哪一家的?”老者說道:“少壯士爺問他作甚?”銀龍說道:“我方纔進了東邊那個衚衕,繞了一個圈又出來啦,我看着這家的房子,有點蓋的新鮮,故此打探。”老者上下一打量銀龍,說道:“此家與我是本族,人稱鐵戟將方成。”蕭銀龍說道:“爲何稱鐵戟將呢?莫非說是惡霸嗎?”老者說道:“非也。在他先君在世之時,家道殷實,可稱本村的首戶。他先君又是一位武舉,教他習學武術,他下了幾次場,功名未就,然後回家練習武工,專使一條畫杆鑌鐵戟。雖然功名未就,這條戟他真學成啦,有千人之敵,人送他一個外號,叫鐵戟將方成。”銀龍笑嘻嘻的問道:“老大爺,他家裏指何爲生呢?”老者說道:“開鏢局子爲業。”銀龍聞聽此言,杏子眼一轉,心中暗道:“我勝三大爺這三年未回鏢局,我們小弟兄山南海北作買賣,大凡開鏢局的,沒有我們不知道的,怎麼沒聽有這麼一位鐵戟將方成呢?”蕭銀龍思索至此,叫道:“老大爺,他家出入俱都是何如人呢?”老頭一笑,說道:“你是訪事員吧,爲什麼問的這樣詳細呢?”蕭銀龍說道:“老人家,我跟你閒談,我看老大爺你很愛談的。”

蕭銀龍又和氣,又笑嘻嘻的,老大爺長,老大爺短,老頭也非常的愛惜於他,遂說道:“他家出入之人,似你這宗打扮的甚多,六楞四楞的帽子,都是短衣襟,小打扮,外罩大氅。”銀龍說道:“老大爺,我是愛說閒話,他家裏都有什麼舉動,你是本族,必然知道。”老頭說道:“你還是訪事員哪。”蕭銀龍說道:“不是,老大爺。我是最好閒談。”老頭說道:“他家裏每逢三更半夜,常有趕集的大車來,車上包裹箱子,鋪蓋行李,往宅裏卸。誰要打探他是哪兒來的,便說是由鏢局子拉來的。”

蕭銀龍一聽,心中早已明白,暗中說道:“我們家三輩子保鏢,我先祖及我父親,到我這兒又是保鏢,整三輩,向來沒有用大車往家裏拉過東西,這明明是坐地分贓了。”蕭銀龍思索至此,叫道:“老大爺,多打攪啦。”老頭說道:“你也好問,我也好說。”蕭銀龍一樂,又向老頭鞠了一躬,遂說道:“改日再見。”

遂出了衚衕,仍然夠奔樹林而來,見了五位兄長,將適才所遇之事談了一遍。黃三太說道:“這位山西人實有來歷,明明此家是坐地分贓的巨寇了。”金頭虎說道:“亮傢伙拿賊吧。”蕭銀龍說道:“五哥,你又來了瘋勁啦,咱們管不着人家坐地分贓。咱們先在此處休息休息,候到二更來天,咱們暗探方成的宅院,若有老道師徒,必有杆棒、寶刀,那時節咱們再伸手拿賊。”三太道:“六弟說的有理,咱們先散開了,三位兩位的休息,別叫外人看見樹林子裏有人。”於是六位遂分散開了,將小包裹放在就地,靠着大樹休息。此時天光不過掌燈之時,衆人各自坐在小包裹上休息,閉目合睛養神,單等二更多天,夜探鐵戟將方成宅院。二更已過,銀龍將楊香五叫起,六位聚在一處,將大衣服俱都脫去,包了兩個包袱,蕭銀龍找了一棵枝葉茂盛的樹,掛在樹上,然後畫好暗跡。蕭銀龍叫道:“賈五哥!坐地分贓的賊,可都有幾年的苦工夫,咱們不知他手下窩藏多少大案賊,到方家集鐵戟方成的宅院,你可別大呼小叫。”

賈明說道:“你們五個人保着我的駕,前頭三位,後頭兩位,我在當中。”銀龍說道:“五哥別玩笑,最好到了方成的宅院,你要多加謹慎。”語畢,六位站起身形,夠奔方家集而來。

到了方成的住所,六位先進大衚衕,然後再進東邊小衚衕,繞到宅後上了房,躥房越脊,夠奔三道院,北房五間大廳,蓋的形式特別,大廳前六棵明柱,前出廊檐,後出廈子,當院一座天棚,天棚下一對大紗燈,昏暗不明,地下是三合土砸的,大廳裏面燈燭輝煌,點着五七盞蠟燈。六位在南配房瓦壟蔽住身軀,六位英雄仔細一看,大廳裏面擺着一桌酒席,北面坐着倆人,正北東邊上垂手,坐着的賊首老道七星真人,道冠向右邊挽着,身形歪坐着,可是偏右,腮幫子上貼着小膏藥。老道說道:“方寨主,貧道來到杭州,無有立足落腳之地,多蒙方寨主念綠林道的義氣,收留我師徒。貧道與你大師兄林士佩寨主,我們乃是至交,肩不離背,背不離肩,這幾年無一刻之離。

像你大師兄,是南七省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英雄,由打天下羣英會,被勝英師弟蔣伯芳打了一棍,立刻起一道紫嶺,貧道用碗接的血,蓮花湖總轄寨主給用匕首刀開的,當時你未在場,真叫人不忍卒視。羣英會散後,令師兄投奔杭州碧霞山,勝英的羽黨又追到碧霞山,林寨主棍傷未愈,又被姓蔣的重棍打了一下,林寨主一怒,氣走了,如今三載之久,未與貧道晤面。

我師徒逃在杭州府,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窮途暮景,蒙寨主不棄,收留我師徒。貧道所用的藥不多了;昨天擬尋找材料配一付藥,勝英又和他黨羽趕到杭州,昨天我正在辦事的時候,老勝英在院中喊叫,我與老勝英動手,被他將貧道的道冠削落,削傷頭上肉皮,又一鏢打在臀部,又一鏢將我右腿打傷。勝英的黨羽老的少的,我都認識,惟獨又添了一個矬子,我不認得,他一弩打了我的腮際。貧道帶傷逃走,矬子在後面緊緊跟隨,幸天不絕人,面前遇一道江汊子,貧道下水逃跑,才得脫險。勝英的餘黨甚衆,尋拿貧道,猶如壓沙求油,鑽木取火。我由勝英家中得了一口寶刀,我無以爲報寨主天高地厚之恩,我將寶刀奉送於寨主,請寨主觀看。”寶劍在酒席筵前大衆觀看,惡道站起身形,去到大廳東暗間,三太等注目一看,正是聾啞仙師諸葛道爺的寶刀。老道由東暗間將寶劍取來,在大廳之內酒席檐前,一按繃簧,嘎叭一響,大廳之內,霞光萬道。此時老道是站立在東面,將寶劍遞與坐地分贓的鐵戟將方成道:“方施主,劍並不是勝英別,大廳前六棵明柱,前出廊檐,後出廈子,當院一座天棚,天棚下一對大紗燈,昏暗不明,地下是三合土砸的,大廳裏面燈燭輝煌,點着五七盞蠟燈。六位在南配房瓦壟蔽住身軀,六位英雄仔細一看,大廳裏面擺着一桌酒席,北面坐着倆人,正北東邊上垂手,坐着的賊首老道七星真人,道冠向右邊挽着,身形歪坐着,可是偏右,腮幫子上貼着小膏藥。老道說道:“方寨主,貧道來到杭州,無有立足落腳之地,多蒙方寨主念綠林道的義氣,收留我師徒。貧道與你大師兄林士佩寨主,我們乃是至交,肩不離背,背不離肩,這幾年無一刻之離。像你大師兄,是南七省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英雄,由打天下羣英會,被勝英師弟蔣伯芳打了一棍,立刻起一道紫嶺,貧道用碗接的血,蓮花湖總轄寨主給用匕首刀開的,當時你未在場,真叫人不忍卒視。羣英會散後,令師兄投奔杭州碧霞山,勝英的羽黨又追到碧霞山,林寨主棍傷未愈,又被姓蔣的重棍打了一下,林寨主一怒,氣走了,如今三載之久,未與貧道晤面。我師徒逃在杭州府,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窮途暮景,蒙寨主不棄,收留我師徒。貧道所用的藥不多了;昨天擬尋找材料配一付藥,勝英又和他黨羽趕到杭州,昨天我正在辦事的時候,老勝英在院中喊叫,我與老勝英動手,被他將貧道的道冠削落,削傷頭上肉皮,又一鏢打在臀部,又一鏢將我右腿打傷。勝英的黨羽老的少的,我都認識,惟獨又添了一個矬子,我不認得,他一弩打了我的腮際。貧道帶傷逃走,矬子在後面緊緊跟隨,幸天不絕人,面前遇一道江汊子,貧道下水逃跑,才得脫險。勝英的餘黨甚衆,尋拿貧道,猶如壓沙求油,鑽木取火。我由勝英家中得了一口寶刀,我無以爲報寨主天高地厚之恩,我將寶刀奉送於寨主,請寨主觀看。”寶劍在酒席筵前大衆觀看,惡道站起身形,去到大廳東暗間,三太等注目一看,正是聾啞仙師諸葛道爺的寶刀。老道由東暗間將寶劍取來,在大廳之內酒席檐前,一按繃簧,嘎叭一響,大廳之內,霞光萬道。此時老道是站立在東面,將寶劍遞與坐地分贓的鐵戟將方成道:“方施主,劍並不是勝英之物,乃是他的師兄諸葛山真之物,此劍諸葛山真佩帶多年。”方成接過寶刃,用手指一敲,嗆啷啷帶出一種鋼音來。六位英雄注視方成,此人頭戴青緞色隨風倒壯帽,青縐綢大氅,青綢子短靠,扎綢英雄帶,背後十字絆,年在二十三四,身材五尺有餘,黑臉面,五官端正,黑中透亮。列位,人的俊美不一,並非白臉人就好看,有黑中透俊的。在他背後有一個兵刃架子,兵刃架子上插着一杆鑌鐵方天畫戟。蕭銀龍叫道:“黃三哥,這就是鐵戟將方成。”又看八仙桌西面坐着兩家賊寇,方成先遞與西面頭一位,說道:“呂賢弟,你先看看削金斷玉寶劍。”

此人伸手接劍,六位小英雄在南房上觀看,此人身高七尺,面似紫羊肝,一臉疙疸,背後揹着一對竹節鋼鞭,茶碗口粗細,將寶劍觀看一遍,說道:“無怪乎諸葛山真成名。”語畢,遂將寶刀遞與下首之人,叫道:“汪賢弟你看看。”此人面似熟蟹蓋,像貌兇惡非常,在背後插着一條渾鐵大棍,有小茶碗口粗細,黃三太等一看,這條棍比蔣五爺那條棍粗一半還多。此人又遞與那下首之賊,並不是別人,正是非處女即婦人,採花殺命萬惡滔天的惡賊張德壽。方成問道:“道友,老勝英的黨羽,本領高的都是什麼人?”老道說道:“無量佛!勝英的左膀右臂,就是聾啞仙師鐵牌道人諸葛山真,紅蓮羅漢弼昆長老。

這一僧一道,無所不爲,無惡不作。好花綠葉扶着,還有鎮三江蕭傑蕭三俠,九頭獅子孟鎧孟二俠。有兩棵臺柱子,一條鐵棍打遍天下,姓蔣名伯芳;又有一個大腦袋是劍客,現在八十多歲啦,人稱鎮三山夏侯商元。還有兩個與綠林道爲仇作對的弟兄二人,一個是歐陽天佐,一個歐陽天佑。前三年蕭金臺盜萬壽燈,就是大蠻子所爲,他弟兄慣講偷竊取有名的人物。前三年羣英會他盜萬壽燈,那萬壽燈在鐵箱子之內,封皮封着,鎖頭鎖着,閔老寨主的徒弟在箱子蓋上坐着,不準用薰香蒙汗藥,這三間放萬壽燈的屋子,外邊銅鐵網罩着,屋中牆上有護牆板,窗戶有護窗青石板,青石板方磚鋪地,房頂上網下有金皮子鋼鑄的鈴鐺,網下金鈴鐺來響,屋中一切未動,窗戶未開,蠻子將燈盜出,鎮住天下的羣雄。再說還有神刀將李剛、賈斌久、屠老大屠粲。跟勝英換命的人不可勝數,這些人都有驚人的本領。惟有幾個小孩子仗勢欺人,頭一個就是浙江紹興府的黃三太,並沒有多大本領,專仗勝英的名譽,欺壓綠林;還有一個瘦小枯乾損的不長肉啦,名叫小毛遂楊香五;有一個品貌俊美的小孩子,大概不是好人,名叫鳳凰張七張茂龍;又有一個紅旗李煜。最萬惡的短命鬼叫塞北觀音蕭銀龍,小冤家慣用短刀藥酒、蜜餞砒霜,他要向我們綠林道若是一笑,我們綠林道倒黴三年。前三年赴蕭金臺之會,閔老寨主的徒弟趙仁、趙義都死在小冤家之手。太倉州的老朋友秦義龍,你沒見過面,你也有一個耳聞,這位老朋友也死在短命鬼的手裏啦。”金頭虎低聲叫道:“黃三哥,你們五個都被他罵了,就是不罵我。”

此時就聽老道說道:“方爺,還有一個沒羞的孩子,家門無德,裝瘋賣傻,他要打仗,茶壺夜壺當兵刃。要在廟裏打仗,香爐簡直亂飛。”金頭虎一聽,低聲罵道:“好一個雜毛老道,你是我的孫子!你大罵,我小罵。”方成叫道:“道友,你不要客氣,你坦然在我這裏住着,勝英之黨羽別位我不認識,黃三太是浙江紹興府結義村的人,他的天倫,是大明家的守備,我先君是武學,他父與我父是同科,我小的時候,我們兩下里還有來往。小兒黃三太家中就是有倆錢,仗賴老勝英欺,壓綠林道,小兒不來還算罷了,他要來到了,一打聽有鐵戟將方成,小兒就得魂飛魄散,小兒就得聞名喪膽!我叫小兒三太站着死,他不能坐着亡。方某也不是說句大話,這柄畫杆戟莫遇上敵手,三太小兒要來了,別說本寨主罵他掩耳盜鈴。”

黃三太性情暴烈,同着五位拜兄弟,聽方成口口聲聲直罵黃三太,當着朋友,實在有一點吃不下去,三太不由的兩太陽冒火,七竅生煙!英雄忍耐不住,左手一扶陰陽瓦,站起身形,抖丹田一聲吶喊:“好一個坐地分贓小毛賊!不要暗地罵人,三太黃爺在此!”一縱身軀縱下南房,蕭銀龍伸手一把未曾揪住,黃三太已縱上南房,只見大廳裏面當時燈燭熄滅,就剩了外邊天棚下一杆大紗燈了。大廳的燈光一滅,顯着外面天棚下的紗燈就亮了,方成忙將大氅脫去,一提畫杆戟縱出大廳,衆羣賊明亮亮的兵刃,隨後俱都縱出。方成叫道:“衆位朋友!誰可也不許動手,來個三十二十保鏢的,我自己捉。”工夫不見甚大,老道背定七口寶劍,懷抱寶刃;使鞭的賊人背定竹節鋼鞭,有茶碗口粗細;使混鐵棍之賊,手提混鐵大棍,茶碗口粗細;惡賊張德壽懷抱戥叉皮;伺候酒飯的,俱都是小賊,也各執七節鞭、手叉子、齊眉棍、單殼等,在廊檐下一站。方成一抖畫杆戟,叫道:“小兒黃三太!吃了熊心豹膽,你還要在聖人門前賣百家姓嗎?不如趁早來束手被擒!”借紗燈觀看黃三太,黃白臉面,古銅色壯帽,古銅色短靠,細腰窄背,雙肩抱攏,五官端正,明晃晃掌中一口朴刀,尖長背厚刃飛薄,夾鋼打造。方成的戟,一寸長,一寸強,顫戟奔三太咽喉便刺,黃三太見戟來的勢猛,三太向旁一閃,刀橫着由戟底下攔腰一刀,賊人的戟向下一砸黃三太的刀,黃三太閃身形抽刀,二人刀戟並舉,就見畫杆戟亞賽蛟龍出水,烏蟒翻身,三太的朴刀閃砍劈剁,纏頭裹腦。黃三太在鏢局子當了三年多掌櫃的,竭力研究武學,學的刀法精奇。南房上塞北觀音一看,方成的戟太重,恐怕黃三太有失,遂叫道:“楊香五!他既口出大言,咱們再下去一位。”楊香五道說:“我下去。”楊香五一飄身縱下南房,一聲吶喊:“小毛賊休要逞能,小毛遂楊香五來了!”

楊香五身量矮小,跳起來就給方成一匕首刀,方成的戟向外一裹,此時黃三太的刀照方成肩頭便砍,方成是單戟向外繃雙刀,一條戟吞吐撒放,二位英雄不能取勝。張茂龍一抖亮銀錘,口中叫道:“毛賊方成休要逞能,鳳凰張七張茂龍在此!”方成獨戰三位,李煜又飄身下來,叫道:“賊人你是賢愚不分,李二爺來啦!”四位戰方成,方成並無懼色。金頭虎叫道:“蕭銀龍,你也該下去啦!”蕭銀龍說:“你呢?”賈明說道:“我不算數,羣賊這時他們黽不能動手,一會兒可就都動手啦。那個使鐵棍的,我看見他,我就害怕,我是不敢上。”蕭銀龍一飄身也縱下南房,口中叫道:“方成毛賊!你是賢愚不分,助紂爲虐。少爺蕭銀龍在此!”亮雙筆撲奔近前。方成雖然梟勇,五位英雄的武學也不弱,一條戟左右盤旋,獨戰弟兄五位。戟乃百兵之祖,方成這條戟蛟龍出水、烏蟒翻身,雖然五位拿不住他,他也贏不了這五位。單戟橫欄豎架,工夫不大,黑臉面熱汗直流。正在激戰之間,惡道抱着寶刃,念無量佛:“黃三太是勝英的眼,勝英在杭州呢。蓮花峪、蕭金臺、蕭玉臺、杭州的碧霞山,全都被勝英打破,方施主你我走吧。”方成聞聽惡道之言,畫杆戟一晃,衆英雄向兩旁一閃,方成縱出圈子向東北一拐,出月亮門,前頭惡道,後頭方成。三太叫道:“衆弟兄,追!”蕭銀龍叫道:“黃三哥!他這一走,未必非計。廊檐下二十多位賊人,俱都沒動手呢。”黃三太說道:“賊人抱着寶刀逃走,分明是龍潭虎穴,也得追下去。”銀龍說:“要追賊人,咱倆在前,香五、茂龍、李煜在後,可要跟緊了。”

五位英雄這才向下追趕,方追出月亮門,賊人向北去,六尺寬闊石鋪地的甬路,用腳一踩,紋絲不動,由南向北追去,就見惡道與方成俱都轉入綠陰陰翠竹林內。五位追到離翠竹林切近,就聽翠竹林內梆梆一陣梆子響,那翠竹林裏面有條小道,由翠竹林闖出來十二位人來,東邊一排六位,西邊一排六位,前邊三個人抱着弩匣,後邊三個人掌中搭箭,六尺寬的江石子甬路,東西兩旁俱都是三合土砸的板平的便道,梆子一響,亂弩亂箭齊發。由正北向南的時候,淨走的是六尺寬的江石子甬路,六位英雄探方成的宅院,就是金頭虎有金鐘罩,他並沒下來追。銀龍叫道:“黃三哥!咱們倆向西縱,後邊的向東縱。”蕭銀龍頭一位縱上便道,向下一沉,腳尖一較勁更向下沉,黃三太再縱上便道,兩個人分量重,向下沉得更快。蕭銀龍叫道:“黃三哥,扔傢伙!二人各把傢伙一拋,一攏自己腿腕子,元寶式墜落陷坑。坑有一丈三四尺深,坑底下鋪的石灰,二人下去一砸石灰,俱各迷了眼睛。東邊的楊香五、張茂龍、李煜,也落於坑中。陷坑做得精巧,別說是黑夜,就是白天也看不出來。老道叫道:“方爺你看看,這夠多省事!快叫弓箭手用大杆子向上搭。”弓弩手取過了鉤杆子搭上來。老道說道:“衆位辛苦點,不用找扛子啦,每位扛一個就行啦。”弓弩手將五位扛起來,一個人拿着五位的傢伙,夠奔大廳。來到天棚下,將五位橫躺豎臥,向地下一拋,老道與弓弩手將五個人身上俱都搜,了,又將五位頭巾絹帕撤去,火折、火扇子、飛抓暗器俱都取下來。白天金頭虎要打進宅院之時,有人出來看見五個人了,遂回奔本院告訴了老道七星真人與鐵戟將方成,老道聞聽說道:“這五個我都認得,乃是無能之輩,他們今夜必來,貧道略施小計,叫他們這五個小冤家,一個也走不了。”賈明在前,五個人在後頭擁着,出來的那個賊人,未曾看見金頭虎,故此報告的是五位。老道與方成計議妥善,夜晚擺酒取出寶刀,叫大夥觀看,方成口口聲聲單罵黃三太,爲的是將三太等激下來,好擒他們。老道抱着寶劍一跑,蕭銀龍知道是計,黃三太也明明知道是計,無奈千山萬水來到杭州,尋找的是惡道與寶劍,今見了寶刀,眼看着惡道欲走,豈能捨得了呢?

這五位中了計,搭到前院天棚下,將身上東西俱都搜清,惡道向方成說道:“方寨主,這五個人你打算怎麼處置?”方成說道:“我這個宅院子向來沒傷過人命,弟兄們做買賣俱都是出去五十里之外,咱們將這五個擡到遠處,一刀一個。”老道說道:“勝英現在杭州,這五個人倘若走一個,被勝英知曉,你想想你這座宅院,比碧霞山、蓮花峪、蕭金臺如何?倘若往外面擡這幾個,再被勝英餘黨瞥見,你這座宅院,是片瓦不能留。”方成聞聽,說道:“依道爺之見,打算如何?”老道說道:“我意欲將這五個人,在大廳前明柱上一綁,俱都開膛摘心,我們重整杯盤。我現在帶傷幾處,流了不少的血液,中氣大虧,那有錢之家服補益之藥,多用蔘茸,殊不知人心這種東西,比什麼補劑都力大,人蔘鹿茸的火最大不過。方成一聽惡道之言,有點耳軟心活,遂說道:“全憑道爺辦理。”惡道說道:“這是勝英得意門生,先將三太捆在明柱之上。”毛賊將三太捆好,大廳前六棵明柱,將三太捆在東邊第一棵明柱之上,第二棵明柱是楊香五,第三棵明柱蕭銀龍,第四棵明柱張茂龍,第五棵明柱李煜,惡道俱都將衆人髮髻分開,拴在上邊,兩條腿用繩捆在下邊,旁邊是衆人的衣帽拋了一地。惡道將衆人捆在明柱之上,口唸無量佛:“你們來了五個,這是六棵明柱。”

賈明在房上,伸出大拇指來放在嘴裏含着,心中暗道:“小子,這還有一位呢。”不表金頭虎未敢下來,倖免於難;單說惡道派人預備淨水盆一個,大水桶兩個,一把牛耳尖刀,惡道手執牛耳尖刀,來到三太近前,唸了一聲無量佛:“三太小兒,你也有今日嗎?”正在此時,過來一個賊人,名叫李二橫子,說道:“道爺,這點小事,還用你老人家動手?交給我吧?”惡道聞聽,說道:“貧道這兩日精神不足,力氣虧損,貧道這是嚇唬嚇唬小兒三太。”黃三太厲聲說道:“古城村沒將你活埋了,叫你多活幾日。黃三爺豈俱死哉,你是報應還沒來到呢,你還不定怎死呢。摘心開膛,任爾所爲,何必嚇唬?”李二橫子接過刀來,王老二在旁邊提着油布給李二橫子擋着前身,爲的是血跡不濺在身上。惡道在旁,告訴李二橫子開腔摘心之法:“將心摘下之時,將心放在涼水盆中,將心浸白了,切成薄片,預備蔥薑蒜花椒大料,蔥要切的一寸來長,多加香油煎炒,再防備人心向外跳,活人心切成片也向鍋外跳。”惡道在一旁滔滔不斷,指示做人心湯之法。李二橫子、王老二二人,將一切東西預備齊整,涼水盆端到黃三太跟前,李二橫子手執鋼刀,王老二手拿小鉤子、小剪子,李二橫子左手點着三太的胸口窩,右手的刀照定三太肚臍下,就聽噗的一聲,死屍翻身栽倒,不知黃三太性命如何,羣賊一陣大譁。列位,黃三太在明柱上捆着,何以翻身栽倒呢?原來李二橫正要下手的時候,沒防備東房上還有一個討厭鬼金頭虎賈明呢,賈明在東房上揭下兩塊磚來,取出腰間的飛抓,將絨繩割一二尺長一塊,十字花兒將磚捆在一處,李二橫子方要向三太肚臍上扎的時候,金頭虎掄起磚來,照定李二橫子太陽穴砸去,這一磚不偏不倚,正打在李二橫子太陽穴之上,只見萬朵桃花開,腦髓皆崩,死屍翻身栽倒塵埃。拋磚這宗工夫,乃是傻小子慣技,自幼兒專學拋磚扔瓦,真比打鏢都準。這一磚救了黃三太一條性命。羣賊一陣大譁。方成問道:“什麼人?”金頭虎在房上答道:“我!小子。”

趙老道叫道:“方寨主!我沒說在後頭,你看怎樣?”方成說道:“拋磚砍瓦之輩,還有什麼本領?待我拿他了。”說着將大衣脫下,手提鑌鐵戟,來到天棚下。金頭虎方纔看見方成戰三太等,金頭虎知道方成的武學高強,金頭虎比猴還靈,心中暗說:“我一跑,他們不能殺我這五位弟兄,這是他們作賊的規矩。”方成奔東廳房而來,金頭虎躥房越脊向北而逃,逃在方成院後,有一道橫牆,一丈來高,金頭虎縱身子上了大牆,向牆外一看,是一片青草蘆葦,深可沒人,一望無際,金頭虎跳下大牆,進了葦塘,趴在裏面,連大氣都不出。方成跟蹤縱在大牆上,舉目眺望,傻英雄蹤影皆無,方成明知是進了葦塘啦,方成心中憤恨,知道是葦塘裏面磚頭瓦塊很多。這是一片旱葦塘,這塊葦塘二里來的地,是方家公衆的,這家三分,那家五分,共合是二里來地長,有江洋大盜給方成出主意,由大廳挖下地道,通連旱葦塘於,在旱葦塘子之內,放了些茶碗大的磚頭石塊,這本是有作用的,方成是江洋大盜,防患未然起見,倘若破了案,不是官人的敵手,由地道跑人葦塘,裏面磚石瓦塊,爲的是打敵人的,這一來不要緊,給賈明預備啦。賈明跑到葦塘裏面,塘下一摸,完全是飯碗大的石塊兒,大聲都不敢出,拿起兩塊石頭來,在裏面淨等賊人追進來,他好拋石頭。方成兩條腿騎在大牆上向葦塘中觀看,明知道金頭虎進了葦塘子啦,他不敢進去,方纔賈明砸李二橫子,方成看得明白,磚拋得太準啦,倘若進去,必被人家暗算。方成騎在牆上喊道:“拋磚砍瓦,鑽葦塘子,不算英雄好漢;是好漢你出來,與方某戰上幾百合!”賈明在葦塘之中,心中暗道:“我不是你的敵手。”方成見敵人不出來,遂又說道:“方某饒爾不死,我去也。”金頭虎在葦塘之中看得真切,方成下了大牆,金頭虎自說道:“我是屈死鬼,我跟上你啦。”金頭虎由葦塘裏面出來,又來到三道大院,蔽在東廂房後坡。惡道問方寨主道:“可曾將敵人拿住?”方成說道:“此人沒有品格,進入葦塘啦。”老道說道:“此人沒品行,先將這五位開完膛,然後拿他。大肚子,羅圈腿,跑不了他。”方成說:“全憑道爺處治。”

老道問道:“哪位動手?”別人都不敢言語,王老二自告奮勇,叫道:“道爺,我辦此事!”拿起刀來,將油布圍在下身,方要下手,就聽東廂房上有人說話:“小子,磚又下去啦!”王老二拋刃喊道:“我不開膛啦!”方成聞聽,不由得大怒,說道:“本寨主饒爾不死,你三番五次攪鬧。”說着話又將大衣脫下,一抖畫杆戟,縱上東廂房,金頭虎是輕車熟路,躥房越脊,仍然夠奔那片旱葦塘而去。方成騎着大牆,說道:“你無品格,方某去也。”金頭虎說道:“我還跟着你。”方成來到大廳,叫道:“道友!我雖然在綠林道年淺,常聽有人講究,若是三個拿着兩個,無論如何,不能殺害,必須全拿着一塊殺。這五個不能殺啦,必須將那人捉住,一同殺害,那纔算不違綠林道的親友呢。”老道說道:“方爺言之有理。捉拿此人不難,此人羅圈腿,大肚子,跑得不快,四面將他圍住,方爺你本領高強,你在東面,貧道把住北面,雙鞭將呂爺把住南面,鐵棍將汪爺把住西面。拿住他不能開膛,先破了他的金鐘罩,挖他的眼睛,斷去他的十指,一片一片刺他的肉。這東西最可恨不過,綠林道的朋友,不知道他害了多少。”

金頭虎在東廂房上聽得真切,心中暗道:“四面圍住我,我受不了,我先跑吧。”躥房越脊,原路夠奔葦塘。背後並沒有人追他,順着大牆有一條小道,向東跑去,前面有一片樹林子,賈明進了樹林子,坐在就地,喘息了半天,定了定神一看,原來是宦家墳地,站起身子,來回地踱來踱去,自己心中思索:“黃三太等俱都被賊人拿住,我們是磕頭弟兄,又是老交情,若是我獨自逃走回到家中,我父親要問我外面的事情,我若說了實話,我們六個人乃是一同出來的,他們五個人被人家拿住,俱都殺啦,單獨我一人回家去,我的天倫焉能饒我?要是不家去,見了我和尚師傅與勝三大爺,這件事完全說不出去。”金頭虎思索至此,自己一晃沖天杵,自說道:“此事總得報仇。”

又一想:“打不過人家,若要將我捉住,也是一塊兒開膛挨刀。”金頭虎在墳地內自己來回尋思,萬緒縈懷,忽然想起家來,不由的一陣酸心,不覺潸然淚下。倘若真回方家集與賊人動手,必然被人家拿住,絕無生理。賈明將牙一咬,自言自語道:“父母的遺體,豈容賊人碎屍萬段?倒不若自己行了拙志,落一個屍體完全。”擡頭向東北一看,一道大河,離墳地不遠,賈明說道:“倒不如跳河,落一個整屍吧。”方要去投河,自己一想:我會水,跳下去我要是不喝水,還不能就死;要不然撞死在樹上吧,我有油錘冠頂的工夫,刀剁斧砍都不怕,撞暈了就不撞啦。有什麼高人,能給我出一個好主意,死得又舒服,又落整屍首,又沒有這麼一個人。有了有了,莫若上吊吧,只要吊在樹上,再想摘套,胳膊也擡不起啦。賈明將心一橫,摸出來飛抓絨繩,尋找歪脖樹,找了半天也沒有,連一棵歪脖樹都找不着。“得啦,就這棵小樹吧。”一抖絨繩搭在樹枝之上,繫好了套兒,自己拉了拉說道:“真結實,行啦。”面對小樹說道:“你就是我的孝子賢孫。”賈明死志一生,叫了一聲:“娘啊!見不着啦。爹呀!見不着啦。兄弟妹妹,永遠不能見了。黃三哥,你們死活,我還不知,我先走一步吧,咱們弟兄生也在一處,死也在一處,鬼門關上相逢見面吧。”賈明語至此淚如雨下,頸子向套裏一伸。

正在此時,忽聽背後有人叫道:“明兒!就是這樣能耐?專會上吊呀?”金頭虎一擡頭,說道:“我可沒上吊,都知道我好玩笑。”用手一抹眼淚道:“是哪位呀?”一看此人掌中一條白素素的盤龍棍,賈明不由的喜出望外,說道:“五叔哇!”蔣五爺答道:“正是蔣伯芳。”金頭虎歡喜的不知東南西北了,說道:“真是傻小子有造化,五叔你打哪兒來呀?”蔣五爺說道:“頭一撥勝三哥,第二撥你們六位,第三撥就是我。由莫州起身,沿路之上,庵觀寺院,找尋惡道師徒,及勝三哥你們小弟兄六位,直至杭州府我並未見着一個人影兒。一天晚晌住在小王村,一個單間屋子,原來是一個小店,我獨自一人悶悶不樂,早早安眠,朦朧之際,忽聽敲門的聲音不大,我是和衣而臥,提棍出來,並無一人,我回到屋中仍然安眠,方入夢鄉,又有拍門的聲音,我又提棍而出,仍不見人,我縱身形上屋向四外一看,有一道黑影,奔此方而來,腳程很快,跟至此處,那道黑影蹤影不見,正遇你在此痛哭。”賈明叫道:“蔣五叔,你不知道我好玩笑嗎?拍門是我,頭一回你出來,我就向這兒跑,你沒追,第二回你才追我,我將你引到這兒來啦。”

五爺說道:“三裏多地,我怎麼沒追上你呢?”賈明說道:“平日他們都說我腳程太慢,這幾年我淨練腳程啦。”蔣五爺定睛一看,賈明眼淚還沒幹呢,遂說道:“我會追不上你?不對不對。你說實話吧。”賈明說道:“五叔,幹啦,三太、楊香五、茂龍、李煜、銀龍,他們五個人都在前面方家集被人家拿住啦,眼看着要開膛摘心,惡道師徒的計劃,要炒心片,熬人心湯。”蔣五爺問道:“他們何以到方家集被獲遭擒?”賈明遂說:“白天在飯館吃飯,山西人吃飯沒錢,黃三太候飯賬,山西人罵街,我們追那山西人,追到方家集有一條大衚衕,那老西一進衚衕,就不見了,我們看見有一家門口,貼着紅柬帖,上書‘發賣二刃雙鋒寶劍,龍頭杆棒’。我們夜探方宅,他們五個人被人家拿住,惡道要開膛摘心。”蔣五爺聞聽,口中叫道:“明兒引路,方家集去救三太五人。”賈明在前,蔣五爺在後,仍由原路而來。來到大牆根下,賈明問道:“五叔,我師傅老和尚是你什麼?”蔣五爺說道:“那是我師兄啊。”賈明又問道:“我父親呢?”蔣五爺說道:“那是我七哥呀。”賈明說道:“你是我什麼?”蔣五爺說道:“你不用多煩,有什麼事快說吧。”賈明說道:“沒有別的事,侄兒方纔被人家追了好幾個跑,這回你得給我找找場面。”蔣五爺說道:“那是當然。”賈明說道:“你得聽我招呼,你先到東廂房隱住身形,將棍放在瓦壟之內,我先下去與賊人答言,我招呼你時,你可當時就得下去。”蔣五爺說道:“這有何難?”賈明說道:“你可別走了,你要一走,他們就將我宰啦。”蔣五爺說道:“豈有此理,不要耽誤時候啦。”

賈明來到東廂房,蔣五爺伏在後坡,亮銀盤龍棍順在瓦壟之內,賈明故意踩碎了房上的瓦,大聲喊道:“好一個坐地分贓之賊!要害我三哥?大英雄賈明來也!”老道說道:“方寨主多要留神,這小子可不敢如此。”方成笑道:“道爺太長他人的威風了。”金頭虎跳下東房,方成合着鑌鐵戟,賈明說道:“小毛賊如知時務,獻出老道師徒,跪倒叫金頭虎三聲爺爺,我能饒爾不死;要動上手,大英雄收招不住,毛賊你有性命之憂!”方成說道:“你可別跑,你品行不端,方纔追你幾個跑。”

賈明說道:“小毛賊,方纔大英雄耍笑你,你也沒拿耳朵摸摸,咱們爸爸明清八義鑽雲太保賈七爺,我師傅紅蓮羅漢弼昆長老,神通廣大,佛法無邊,摘七星換北斗,移山倒海,撒豆成兵,呼風喚雨,外有七十二變。咱倆畫個圈,單打獨鬥,誰要出圈,便是狗熊。我用一字杵畫圈。”說着畫了一個圈,有兩間屋子大。方成說道:“你緊自不動手,寨主爺可要用戟扎你了。”

賈明道:“毛賊你提住氣,我得唸咒。”金頭虎遂臉朝上,先咳嗽兩聲,口中念道:“天靈靈,地靈靈,南七北六十三省總鏢頭勝三大爺何在?”惡道與方成仰面觀看,並不見有人。賈明說道:“爲何勝爺不來呢?啊啊,年邁啦,七字真言調不來啦,拘一個年輕的吧。天靈靈,地靈靈,蔣五叔何在?”老道聞聽,嚇了一機伶,並不見人,賈明不見蔣五爺下來,老道四顧無人,賈明說道:“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蔣五叔你要不下來,可就沒有好聽的啦。”蔣五爺聞聽,又是氣又是笑,站起來,一聲吶喊:“大膽的毛賊,飛天玉虎蔣伯芳來也!”老道唸了一聲:“無量佛,我的佛!”羣賊一陣大亂,蔣五爺合棍縱下東廂房,要單棍獨鬥羣賊。惡道乘亂之際回了大廳,將大廳燈光熄滅,一拉張德壽的衣服,爺倆進了東暗間鑽於牀下,借地道暗暗而逃。方成是蠢材,老道方一來的時候,就以老道爲推心置腹之人,方成就將地道告訴了老道,言說官兵困了宅院都不要緊,我大廳東暗間有地道,直通大牆後葦塘。

不表老道師徒暗自逃遁,方成手提畫杆戟觀看蔣伯芳,面如白玉,一身吉祥白的衣服,掌中盤龍棍一條,猶如雪霜一般,粗似鴨卵,燈光之下看不見赤線穿雙眉,只見俊美少年含着威風,風流才子隱着一團殺氣,年在二十來歲。方成耳聞蔣伯芳一條棍縱橫十四省,這一見面倒有點不甚相信了,方成雖然是蠢材,心眼還算活動,口中叫道:“你就是飛天玉虎蔣伯芳?聞名不如見面,不用本寨主拿你,我派一位朋友,就拿了你啦。”

遂回頭叫道:“汪寨主!請你捉拿蔣伯芳。”房檐下一個賊寇,手掌混鐵大棍,有茶碗粗細,面似熟蟹蓋,身高七尺,兇若瘟神,比五爺這條棍粗一小半,長有一丈餘。金頭虎一看,嚇得向東而退,心中說道:“姥姥,這一棍能砸得我入地三尺。”

汪賊向蔣五爺身前走來。五爺緊皺雙眉,心中暗道:“我打遍天下,未遇見過這樣的一條棍。”賊的渾鐵棍夠上部位,泰山壓頂奔蔣五爺頭上打去。蔣伯芳遇這種兵刃,都用棍橫着搪,蔣五爺一看賊人這條棍比自己的棍重得多,五爺思至此,先閃開了身軀,用盤龍棍向外一繃賊人的棍,就聽嘎嚓一聲,渾鐵棍彎啦,原來這條棍是鐵葉包的。金頭虎喊道:“小子!你可將我冤苦啦,我要知道你的棍不是真的,咱倆早就滾上啦。”蔣五爺向上一跟步,縱起身來,用了一招野雞抖翎,橫着奔賊人太陽穴打去,就聽“撲”一聲,萬朵桃花開,腦髓皆崩,鐵棍將汪德興打死。雙鞭將呂達成向上一縱身形子,竹節鞭有胳膊粗細。五爺明白八成,這兩條鞭必是紙糊的元寶,也是假的,坐地分贓的賊人,拿這倆人當臺柱子。五爺縱起身形,夠奔賊人頂樑便打,雙鞭將呂達成急忙用雙鞭使了一招雙插花,向上一架,他焉能架得住五爺的盤龍棍?木鞭向下一隨,棍着頂樑,鮮血崩流,翻身栽倒。衆賊人一看蔣五爺英雄非常,果然名不虛傳,不約而同全都暗自逃走,將方成的財物搶掠一空,誰也不肯空手而走。方成坐地分贓三年,來得不善,去得更易,前道院有方成的老家人,大聲喊道:“衆位怎麼一點面子都沒有?”

惡賊人說道:“將老東西殺了。”老家人見事不好,嚇得藏在在一旁去了。你道方成乃是祖遺的家產,雖然自己中興,產業也有先人不少,不由的眼睛就紅啦,一抖鑌鐵戟奔蔣五爺胸前便刺。蔣五爺一閃身,用棍一繃,就聽嗆啷啷一聲響,鐵戟猶如金雞亂點頭。蔣五爺就勢順風掃敗葉一棍,方成的戟向外一繃,遂緊跟着縱起身,向蔣五爺頂樑便砸,蔣五爺用鐵門閂的架式一橫,震得方成虎口發酸,這才知道,棍掃十四省的英雄名不虛傳。畫杆戟烏龍出水,五爺盤龍棍玉蟒翻身,蔣五爺仍是八八六十四棍,亮銀神八棍、達摩傳八棍、出手棍八棍、火燒天八棍,前八棍雷風震動,後八棍鬥轉星還,盤龍棍珍珠點地,抱月棍老君坐禪,護身棍隨身亂轉,得勝棍妙法無邊。黑白二英雄殺成一團,蔣五爺衣白臉白盤龍棍雪白,白得猶如白雪;方成臉黑衣青,畫杆鑌鐵戟漆黑,恰如白虎帥巧遇黑煞神。

金頭虎一吐舌頭:“人家倆人打仗,我看什麼?我還不救人等待何時?救出黃三太等,我就說蔣五叔有勇無謀,淨顧打仗不救人啦。”賈明夠奔二道院,一看各屋中箱櫃俱都大開,賈明心中道:“我淨顧看熱鬧,爲什麼不弄點金銀呢?”由二道院走到頭道院,見東房中燈燭之光,進了北暗間,看見一個青布帳子,裏面有一個藍布衣裳襟,賈明伸手向底下一摸,捋住了腿腕子啦,說道:“出來吧,小子。”拉出來一看,乃是一個老者,面黃肌瘦,賈明問道:“小子,你在牀底下幹什麼?”老家人將衆賊人搶奪,自己如何攔阻不住,細說了一遍,又叫道:“辦案的老爺,你辦的是賊,我是好人。”賈明說道:“你們作賊的,被捉住就是好人?能與不法之人當家人,就能搶奪,方成坐地分贓之賊,他們一進門,有好東西你得留下點。”

賈明說到這裏,喊道:“老頭你欲死欲活?你要願意活,方纔明柱上五位保鏢的在哪裏?你同我去,我救出那五位,饒你不死。”老家人說道:“這有何難?我陪你去,現在東院水牢之內放着呢。老奴手眼已遲,我點着一個燈籠去。”賈明說道:“不行不行,我怕你逃走,我揪着你點燈籠去。”將燈籠點着,二人遂奔東院水牢而去。工夫不大,二人來到了東跨院,滿院野草鮮花,南北堆着乾柴,東面一座敞棚,南北寬三丈有餘,東西長五丈有餘,沒有門窗戶壁。老家人領着賈明道:“小老兒身小力薄,水牢上有蓋板,南北一丈二尺長,東西五尺寬,上面蓋的是木板,你將木板打開兩塊,就看見裏面了。”賈明說:“咱有勁,好辦。”賈明來到近前一看,兩塊板早掀開啦。

老家人用燈籠一照,賈明低頭向下一看,倒下十三層階臺,南北六棵木樁,出水三四尺高,裏面是水,用燈籠細照,五位蹤影皆無!賈明一翻母狗眼,看見東南角有五棵柏木椿上有鐵環子,拴着繩子。金頭虎不見了五位弟兄,抽出杵來,照定老家人就是一杵,這一杵挾肩帶背,老家人立刻殞命。賈明見老人家身死,心中思索:“五位弟兄一定被賊人所害。方纔我只顧看熱鬧啦,不早來救人,我算什麼東西?”越想自己越氣,伸出虎掌照着自己臉上就是三個大嘴巴子。正在此時,就見東角、西北角,方成的宅院,忽然火起,後院中火光沖天,煙火交加,賈明的母狗眼被煙燻的辨不出東南西北,金頭虎一揉母狗眼說道:“要壞,一會兒要將我燒死在方成的宅院裏。”忽聽北面上有人咳嗽,金頭虎一看,有一個人影就在北面大牆上站着,金頭虎縱上大牆,那黑影蹤跡不見。金頭虎自言自語說道:“這是救我的神人,又將我引到這段大牆之上,這回我可找着道兒啦。”由牆上縱下來,奔東去的小道,仍然夠奔墳地,到在墳地裏,金頭虎一看方成的宅院火光沖天,金頭虎坐在一張石桌之上,就聽方家集鑼音一片,人聲鼎沸,方成的宅院火光達於霄漢,本村乃是一個集場,腳行最多,擔水救火。其實這俱都是鄰居爲防患計,各自保護自己的房子,搬運東西,並沒人與方成救火。皆因爲方成坐地分贓,本族的家長累次勸他,不教他做此傷天害理之事,方成他不但不知改悔,還背地裏暗派江洋大盜給人家放火搶掠,所以今天方成家裏起火,大夥都不言而喻,知道他是惡貫滿盈啦,誰也不去救火,盡擔水保護四鄰,看着他的宅院燒完了算完。剎那之間,方成的宅院化爲灰燼。

金頭虎正在觀看,心中說道:“可別把我五叔燒在裏面?”

金頭虎正在思索,忽聽西邊葦塘之中呼哨亂鳴,就看見葦塘之中出來一家賊寇,此賊極其好認,背後五棵短劍,兩棵長劍,斜插一口寶劍,全身八口寶劍,正是惡道七星真人。惡道師徒二人由大廳東間下了地道,鑽入葦塘,暗看方宅究竟。工夫不大,忽見火光沖天,方知方成宅院已破,惡道唸了一聲:“無量佛!”張德壽心懷恐懼,叫道:“恩師,倘若有人追來,你向東跑,我向西跑。”師徒二人在葦塘內蹲了多時,見無人追逐,老道遂打呼哨。這是方成招聚賊人的暗號。惡道打了半天的呼哨,並無方成的餘黨,也沒有追趕之人,遂自單身出了葦塘。金頭虎一看惡道奔樹林而來,自己暗道:“要幹,要幹,他要一進來,我就得跑。還得別叫他看見,倘若被他看見,我這條小命就算完啦。”賈明鑽入石桌底下一伏,大氣也不敢喘。

惡道進了樹林子,單單就坐在賈明鑽入石桌底下這長石桌上啦。惡道自己坐在石桌之上,打了一個唉聲,自言自語道:“貧道又連累了方成方寨主,這大一所宅院,一旦之間化爲灰燼。可惱方家集之人不來救火。”金頭虎在桌子底下,心中暗道:“惡道這兩條腿在桌子下面,我要一伸手就將他揪住,使勁一抖,將他抖一個筋斗。倘若抖不倒他,我可就幹啦。”此時,惡道做夢也想不到石桌底下還有一位壞小子。金頭虎思索已畢,冷不防一揪老道的腿腕子,用力一抖,老道這個樂子可大啦,噗咚一聲,鬧了一個狗啃地,鼻子臉面俱都擦破。金頭虎趕緊打桌子底下鑽出來,用磕膝蓋一頂腰眼,攏上兩條胳膊,掏出惡道腰間的絨繩,將惡道四馬倒攢蹄捆上。賈明將老道捆完,一摸老道的兜囊,還有散碎銀兩,掏完銀子,一看斜插柳這口寶劍,正是聾啞仙師之物,金頭虎喊了一聲:“造化呀!我諸葛大爺的寶物得着啦,這個臉可露大啦。”老道唸了一聲無量佛,打了一口唉聲,遂說道:“可惜貧道被你這無能之輩所擒,真是生有處,死有地,真氣死我也。”金頭虎說道:“賊老道,賈老爺拿你,猶如探囊取物。動手?你這樣的六個都不成。”惡道嘿嘿冷笑。賈明將道爺的寶劍亮出來,說道:“惡道,你無故的跑到古城村,燒我勝三大爺的喜棚,勝奎的小媳婦叫你們用鏢也打啦,你平生所爲,發賣薰香蒙汗藥、盜取童子紫河車,今天是你報應臨頭,雖千刀萬剮也不能償你之罪。今天我不能一下宰了你,我將你鞋襪脫下來,我先割你腳指頭,割完你腳指頭,我再割你的手指頭,好給被害的人解恨,叫你也受一受。”

語畢蹲在塵埃,解老道的腿帶。賈明正在解老道的腿帶之際,就聽後面腦海有金風的聲音,賈明要不向上起,必打在腦海上,要起來必打在後背,果然向上一起,正打在後背肩窩之上,噗的一聲,趴在就地,當時過來一人,一擡腿踩住賈明。賈明喊道:“小子!別使勁哪,肚子可大,要放爆。”口中喊着,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鐵戟將方成。

列位,方成怎麼個來由呢?皆因方成正與蔣五爺動手之際,惡賊見自己宅院四外火起,方成無奈何,用戟一繃盤龍棍,縱出圈子外,進了大廳,五爺跟蹤追人,不見了方成。方成由大廳進了東暗間,順着地道跑入葦塘,沉了沉氣,由葦塘出來,向這塊墳地而來,正趕上賈明喊:“老道!我不一劍宰了你,我將你手足十指俱都割落。”方成奔着聲音而來,一看正是賈明蹲在地下解七星真人的腿帶呢,方成遂由兜囊之中登出一隻鏢來,照定賈明後腦海打去,沒打着後腦海,正打在後背肩窩之下,賈明當時趴伏在地,方成過去一腳踩住。金頭虎一回頭見是方成,說道:“我賈明是渾小子,我早將老道宰了不就完了嗎?爲什麼得理不讓人呢?這回我算完啦。”惡道唸了一聲無量佛:“方施主快救貧道。”方成說道:“道友,你師徒真不好交朋友,一見蔣伯芳來到,你們師徒便暗自逃走。你看看我的宅院,已成飛灰了。”老道說道:“禮義出於富戶,良心喪於困地。別說是貧道,就是您大師兄鎮八方林士佩都懼怕蔣小兒三分。方施主你先將賈明捆上,將寶劍取過來佩帶在身上,你再救貧道。雖然家敗人亡,還落一口寶刃,雖不能說是價值連城,也可以防身護體。”方成聞聽此言,他先將賈明捆上,過去解開老道的綁繩。惡道爬起來擦了擦面上的血痕,仍由方成身上取下寶刀說道:“貧道暫借一用斬仇人。”對賈明說道:“貧道現有寶刀,賈明你有金鐘罩,我試試寶刀能破金鐘罩不能?”金頭虎頭朝東腳朝西,惡道面向南,拔出寶刀,將要手起劍落,金頭虎說道:“道爺你將我解開,我再抽我自己兩個嘴巴子,回頭你再捆上宰了我,我好出出我這一輩子渾蛋之氣。”

老道說道:“那是萬萬不能,你宰貧道之時,貧道跟你軟化來嗎?不用費事,轉世爲人去吧。”金頭虎遂大聲喊道:“救人哪!惡道在樹林內宰人呢!”老道照定賈明唾了一口,說道:“你要割貧道十指,貧道有一句哼哈嗎?”金頭虎大聲喊叫,方喊過了第三聲,餘音未已,驚動了一位驚天動地的老英雄。

但是距離稍遠,救之不及,看看惡道手起劍落,此人急中生巧,哼了一聲,老道一回頭,沒羽飛蝗石奔老道頭上打來,打的還是真重,鮮血直流。老道不知所措,抹頭便跑,老者喊道:“你哪裏走!”方成問道:“什麼人?”老者答道:“你不認識老子啦?”方成舉目一看,山西老者由腰中取出一物,一把猶如筆管直,一抖顫巍巍,就聽老西說道:“我拿槍打你個猴崽子!”抖手中槍奔頭上打來,方成畫杆戟一橫,豈知此槍會拐彎,正打在臉上,掛了兩道血槽。方成用戟一紮老西,老西閃開身形,照定方成軟肋便打,方成用戟一攔,此槍一拐彎,軟肋上又落了兩道血槽。方成沒見過這宗兵刃,噯呀一聲,追老道去了。老西說道:“你哪裏跑!一個也跑不了,我拿着驢球的還要寶劍呢。”賈明喊道:“老西大爺!你先別追,先打開我的綁繩,要不然你追一個,回來一個,我就幹啦。”老西說道:“真教老子費事。”回來給賈明解着綁繩道:“老子是個騙子不是?”

賈明說道:“你不是騙子,你是活菩薩。”老西解開了賈明的綁繩,就見一道黑線追下賊人去了。

金頭虎爬起來,抽自己的嘴巴子,打得山響,說道:“何必要割老道十指?放着臉未能露,還栽了筋斗。怎麼活的?這麼大個子。要不然劍也得回來啦,手起劍落,老道就趕路去啦。渾蛋渾到我這兒算到了頭啦,貓咬尿泡瞎歡喜,白拿了一把寶刀,又丟去了,我還在倒了黴的石桌子坐着。這個老者倒是什麼人哪?許爲神仙吧?”賈明又坐在石桌子上,工夫不大,就聽東南有人說話:“快追,奔這裏來啦。”金頭虎一看五六個人。自己暗中說道:“這必是方成的餘黨,我一個人不是他們的對手,莫若我還鑽石桌底下去。”金頭虎鑽到石桌子底下,就聽這幾個人說:“好快的腿呀,你我弟兄五人在水牢之中,只求一死,不想忽然間兩塊木板自起,在水牢上面說道:‘你們要閉上眼,我若不救你們,我不是英雄。’咱們一閉眼,可沒看見人家怎麼進去的。最難的是人家救出咱們來,身上連一點水都沒沾,別的本事不用說.大概是由柏木樁上縱到咱們被綁的柏木樁上。人家救咱們的這宗能爲都少有,解我髮髻之時,腳繃着鐵環子,用珍珠倒掛的工夫,我的胳膊在水內,人家未曾下水,解了我的胳膊上的繩,大概是將手伸在水內解的。人家解開我的胳膊綁繩,我才自己蹲下解我足上的綁繩。”又聽有人說道:“我也是這樣。”金頭虎愈聽聲音愈近,原來是香五的聲音。又聽楊香五說道:“咱們哥倆救他們三位,人家走的時候,我可看見啦,由柏木樁子縱到柏木樁子上,到在水牢門的時候,一道黑影就不見啦。等到咱們五個人出來的時候,那道黑影又在葦塘前一晃悠,遂進了葦塘啦。”蕭銀龍說道:“我見他在葦塘外面晃悠,我一追他,地上一個大包裹,將我絆了一個筋斗,我打開包裹一看,原來是咱們五位的頭巾、絹帕、衣服、兵刃、暗器。眼見人家奔這墳走下來啦,怎麼咱們就找不着呢?此人的腿太快啦。”賈明在桌子底下一聽,心中說道:“原來是你們呀。”又聽楊香五說道:“往石桌底下看看。”賈明一聽要看石桌底下,遂由石桌底下出來,說道:“衆位辛苦辛苦。”楊香五說道:“嚇我一跳,你鑽在這底下做什麼?你真沒羞,弟兄六人出來尋找賊人,五人被獲,你獨自逃走,還有臉再見人呢?”賈明說道:“你們五人乃是無用之輩。我並不是貪生怕死,我要是不走,咱六個叫人家都拿住了,當時就都宰啦;我這一走,你們知道我辦了多大的事呀?說誑語者不是人,我走後將蔣五叔找了來啦,五叔到方家集棍打羣賊,我將方成的老家人擒住,才知道你們在方成後院水牢。此水牢在東敞棚,我進去之時,掀開兩塊蓋板,向下一看。東面八棵柏木樁,西面五棵柏木樁,你們在東南角上捆着。我變了嗓音說道:‘你們閉上眼睛,我要不救你們五位,我不是英雄。’我要是用原來的嗓音,你們不就都知道了嗎?我露一手絕藝,我打階腳石上縱到木樁上,柏木樁一圍來粗,是平頂,我打這棵柏木樁,縱到那棵柏木樁,我見蕭銀龍怪可憐的,先解開蕭銀龍,然後又解開你楊香五的,你們兩個人都解下來,你們兩個人還不會給他們三個人解開嗎?我解開你們二人之後,我遂在水牢外面等候你們。我這個人辦事精細,未救你們之先,我先將你們的東西得到了手,先放在葦塘之中,然後你們追我,我先進了葦塘,取出衣服放在小道當中,爲的是絆你們一下子。你們一看是大包裹,你們打開一看,原來是你們衆人的東西,你們穿衣服之時,我在葦塘子裏隱藏着呢,等到你們穿完了收拾完了,我纔打葦塘子裏出來,將你們五個引到此處。磕頭吧小子,救命之恩!”黃三太與張茂龍、李煜他們三個人志誠,過來就要謝賈明救命之恩,銀龍、香五攔阻說道:“別聽他那一套,他向來就沒有咱們腿快,進葦塘子裏那個人腿有多快呀。”

金頭虎說道:“好好,不是我,就算不是吧,以後你們要再遇危難,決不救你們就是啦。”三太說道:“衆位弟兄,若不是賈賢弟,他怎麼將救人的情形說的一字不差?設非身臨其境,焉能說的前後相符呢?”蕭銀龍說道:“三哥,你真志誠,咱們方纔說話,他在石桌底下都聽見啦。”

金頭虎正在朦混衆人之際,就聽葦塘西邊有人喊道:“王八羔子!賈明你救的是哪個人?”說着話進了樹林子,賈明說道:“我沒救人,你救的我。”蕭銀龍說道:“這纔是救命的恩公呢。”賈明說道:“我也是人家救的,要不然早就躺在此石桌前面不能動啦。”六位英雄向前緊行幾步跪在塵埃,說道:“救命恩公請上,受我等一拜。但不知長者何如人也?”山西老者半禮相還道:“三太、香五、茂龍、李煜、賈明、銀龍,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山西人少居逢虎山,兄弟八位,我大拜兄鎮九江屠粲;我二拜兄火德真君孔華陽身人玄門了;我三拜兄神鏢將勝英;四拜兄神刀將李剛;我六拜弟是楊香五的天倫登山豹子楊義臣;我七拜弟是賈明的天倫鑽雲太保賈七爺;我老盟弟早亡,就是那展翅蝴蝶秦天豹;山西人排行在五,姓華名謙字子阮,號叫美髯公。這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嗎?”金頭虎喊道:“可不是,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大水衝了王八廟啦。”老西說道:“胡說,龍王廟。”

金頭虎道:“王八廟與龍王廟相連。”華五爺道:“賈明,吾前者在方宅竊聽老道與方成祕語,他們二人有奔建寧府雙龍山之意,方成的二師兄金面太歲程士俊,是雙龍山的寨主,我雖然沒追上他們,他們必上雙龍山無疑。你們快去追趕,我去找蔣伯芳蔣老五,再找我聯盟弟兄金面韋馱張旺,他們追上你們一路同行。我與張旺把住杭州要路,凡我勝三哥的朋友,我都向雙龍山指引。”山西人說罷,一飄髯,一道黑影,蹤跡不見。

金頭虎說道:“黃三哥,要不是我的造化,五大爺焉能出世?”

六位英雄夠奔大墳南面,樹林中有香五與銀龍二人早放的東西,將兩個包裹取下來,大夥整理衣襟,將傢伙包在小包裹之內。

五位英雄小衣服都溼啦,唯有金頭虎乾淨,五位英雄穿好長大衣服,夠奔建寧府雙龍山。由杭州奔浙江再奔福建。黃三太到浙江時,對衆人說道:“我有心到家探望老母,又恐在路都得耽誤,咱們還是先奔雙龍山,倘若爲我一人誤了大事,我何以對我之恩師?”衆人齊聲稱是,說罷,一齊趕路。

路上無事,非止一日,來到建寧府地界,一打聽雙龍山,有人指引:離雙龍山八里,有一座桃柳營,是一個著名的鎮店。

衆人進了鎮店西口,向東去,坐南有一家招商旅店,弟兄六位進了店,天也就方到晌午,三太問道:“掌櫃的,有跨院沒有?”掌櫃的說道:“有個西跨院,北房三間,西房兩間。”

三太道:“我們包這個西跨院啦,別再住別人。”語畢,交給夥計一錠銀子。五位英雄都是武士打扮,店裏夥友十分敬重,打了淨麪湯、漱口水,沏上茶來,跑堂的問道:“六位爺臺哪行發財?”黃三太說道:“我們是保鏢爲業。”跟着問道:“掌櫃的,此處離雙龍山多遠哪?”跑堂的說道:“出桃柳營直奔正南七八里地,順着河沿向東去便是雙龍山。順江沿向西去,有一個水寨叫孟家寨。”三太問道:“此山有山大王嗎?”跑堂的說道:“有。”三太道:“相距只七八里,你們桃柳營不受山大王的影響嗎?”跑堂的說道:“達官爺,我們不但不受驚恐,而且還沾光呢。”三太問道:“此話怎講?”跑堂的說道:“離我們這兒三十里五十里,絕沒有強搶偷盜之人。”金頭虎說道:“若有外來的賊呢?”跑堂說道:“若有外來的綠林道,決不敢在此處作買賣,我們這一方可稱夜不閉戶。”賈明說道:“你們與山大王相好吧?”跑堂的道:“這是什麼話?”三太道:“掌櫃的,你別理他。”賈明說道:“你們這村爲何叫桃柳營呢?”跑堂的說道:“達官爺,你有所不知,我們此地專種小柳樹,發達的最快,這宗材料,專作杈耙農具,專供耕田之用。常聽老人說,東海島國來了一夥人,正在春天,一見此地柳樹長的特別快,給當地人出了一個主意,將柳樹皮割開,在裏面放人桃樹的仁,三年可變成桃樹。三年後果然變成桃樹,結的桃兒有茶碗大小,因此改爲桃柳營。”黃三太說道:“我們喝完茶,便要參觀參觀。”跑堂的退出之後,弟兄六位喝完茶,出了店房,說着話,出桃柳營向南走,果然七八里地外,一片汪洋大江,順江沿向東,看見一座峻嶺高峯,曲曲彎彎,猶如兩條龍一般。衆英雄觀看,山東西兩面是江。南面可通臺灣的黑水洋。北面山坡下翠柏蒼松,這山有三十多丈高,北面修的如同平地一般。山坡上要長出樹來,便叫木匠鋸去;若有士崗,便叫石匠鑿去,故爾猶如平地一般。北面山形下寬上窄,山口上鬥雞崖環抱,堆積着石頭,有嘍卒把守,真有那一夫當關萬夫難人之勢,金鐘罩鐵布衫也進不去,大石頭要由鬥雞崖砸下來,金鐘罩也得砸成肉泥。六位小英雄看了多時,實在不能進此山口。蕭銀龍說道:“黃三哥,你看這座山天然險固,真是俗所謂,一夫當關,萬夫難入。咱們回店吧。”

弟兄六位看完山勢,回到大來店,弟兄六位喝了會子茶,然後又隨便要了點酒飯,酒菜上齊,此時已到掌燈之後。喝着酒,蕭銀龍叫道:“五位兄長,咱們探探雙龍山,看看老道師徒落在裏面沒有?”金頭虎說道:“什麼,弟兄六位?我看是弟兄五位。我不探山,我探寒了心啦。探林士佩的蓮花峪幾乎將我剮了;探蓮花湖幾乎開了我的膛,幸遇見我的親孃舅;探臺灣的銀安殿,幾乎死在張奇善之手。回想探山的苦處,比黃連還苦。”蕭銀龍道:“五哥!你有造化。”金頭虎說道:“我沒有造化,我倒運。”蕭銀龍說道:“你有福。”金頭虎說道:“我有豆腐。說什麼我也不探山。”張茂龍說:“我表弟是鐵了心啦,說什麼他也不探山。六弟咱們倆人探山去吧?”金頭虎說道:“對啦,你們倆人探山正對。雙龍山,你們倆人都是龍,二龍探龍山,同類相親;我是虎,龍虎不到頭,龍爭虎鬥,沒我好。”蕭銀龍叫道:“三哥!我與茂龍今夜前去探山,如明晨不歸,你可別去接應,由桃柳營往東去是雙龍山,往西去是孟家寨,孟家寨乃是孟二俠的寨子。”蕭金臺羣英會散後,孟二俠已由臺灣搬回原籍。蕭銀龍說道:“如果我們明晨不歸,黃三哥你就去孟家寨打探消息,你到孟家寨,還許與孟金龍大哥相會。勝三大爺喜事後,他們爺兒倆也許回家啦,孟二伯父地理熟,名頭大,金龍哥哥力敵萬人,你若是疼兄愛弟,你可到孟家寨。如果不依小弟之言,你再去雙龍山,倘有差錯,可沒有救應了。”說罷,二人扎綁停妥,帶好兵刃暗器,臨行諄諄囑咐,二人越過店牆,三太等向外相送,李煜說道:“三哥,你看二位賢弟真快。”賈明說道:“回來還快呢。”三太說道:“賈賢弟這是何必?未曾上陣,出此不活利之言。”

銀龍、茂龍二人出了店牆,直奔大江而去,出了桃柳營,順着江沿向東去,在道上銀龍叫道:“七哥,你能上雙龍山嗎?”張茂龍說道:“直上直下三十餘丈高,我上不去,爬山不能爬,山口鬥雞崖上有人把守,三面是水,我又不諳水性。”

蕭銀龍說道:“七哥,此事怎麼辦理呢?”張茂龍說道:“咱二人到在那裏再說。”輕車熟路,工夫不大,二人來到雙龍山切近。銀龍叫道:“七哥!沒有金剛鑽,不能攬瓷器活。我早預備上山之物,你看山坡下樹木交雜,咱們可以藉着樹的力量爬山。”說罷,一提腰圍子,腰間盤着繩子呢。解下了繩子,勒英雄帶,提燕雲快靴,伸胳膊遞腿,沒有繃吊地方,亮出雙筆爲前爪,判官筆後有如意頭,前面鵝眉針,兩隻判官筆爲前爪,後面腳尖着地,展眼間三十多丈,已經爬到山頭,山坡有石塊,找一塊石頭,將判官筆釘在山坡之上繫上繩子,順着山坡將繩頭兒扔下去。張茂龍揪着繩子,腳尖找地,也上了山嶺。

蕭銀龍仍將繩子盤好,藏在青草之內。張茂龍暗暗佩服銀龍之智,遂問道:“銀龍賢弟,你哪裏來的繩子?”蕭銀龍說道:“七哥,白天探山時,回到店裏,我便打發跑堂的買了五斤繩子,準備今夜上山。”張茂龍說道:“下去的時候,可還得用此繩,你放在青草裏,回頭要找不着爲之奈何?”蕭銀龍說道:“你不必過慮,我有記號,回來準不能誤事。”二人到了山嶺向東行去,走了有半里之遙,見高聳聳大牆,迎面而立,銀龍叫道:“七哥!你隨在小弟後面,我先上去看看。”銀龍先縱上大牆,跨着牆頭,用手一拍大牆,噹噹磚的聲音。銀龍叫道:“七哥,你也上來吧。”張茂龍一飄身上了大牆,蕭銀龍取出一塊問路石,向地下一拋,一聽聲音,並沒有消息埋伏,往四外一看,大房有二三百間,二英雄躥房越脊。銀龍叫道:“七哥!房脊上是圓圈的千萬別動,那是霸王圈,房檐上有滾瓦別登,七哥你隨在我背後,踩着我的腳印走,萬無差錯。”

二英雄找到聚義廳,一看聚義廳前燈燭輝煌,猶如白晝一般,二英雄由南房後坡夠奔東敞廳,聚義廳外懸掛燈籠,不亞如火龍一般。再看聚義廳正當中三張金交椅,正當中坐着一位老者,白麪長鬚,長眉朗目,穿着一身青,正當中墨色蓮花壓頂,背後揹着削銅剁鐵的折鐵寶刀,此人二位小英雄俱都認識,正是蓮花湖老寨主寶刀將韓殿魁;東邊一張金交椅,坐定一人,背後十二棵鏢槍,襯烈火苗,此人背後東面,龍頭鳳尾架子上,插着六十二斤半重的狼牙鑽,二人一看,正是鎮八方林士佩;西邊金交椅坐着這位,古銅色壯帽,背後十二枝鏢槍,相襯烈火苗,背後西面兵刃架上,插着一對畫杆描金戟,戟杆有雞卵粗細,蕭銀龍說道:“這必是本山的寨主程士俊,你看此人面如淡金,故人稱金面太歲。”又見東面上有一張桌子,老道七星真人趙昆福,與那鐵戟將方成,還有萬惡的淫賊張德壽;西邊有一張桌子,坐着是太倉三鼠秦尤、柳玉春、崔通三人;東西兩廊下,有七十餘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醜醜俊俊,俱是飛賊大盜,日走千門,夜盜百戶之輩;聚義廳下站着一百名嘍卒,俱都懷抱朴刀。蕭銀龍低聲叫道:“七哥,你看看這一羣,可稱得起綠林道魁首的人物,慢說是咱倆人,就是勝三大爺與我天倫到此,也難奈何他們,今夜咱弟兄二人白來一遭。”

正在此時,惡道七星真人站起身形,叫道:“程寨主!貧道千山萬水,逃在此處,跟令師弟方寨主方成一同前來,多蒙施主不棄,我無物可敬,今有一口二刃雙鋒寶劍,貧道無德佩帶,願奉送寨主,你可稱名高望重之人,可以佩帶此劍。你將此劍暫藏在仙人洞,以防不虞,皆因爲老勝英有兩個餘黨,一個叫歐陽天佐,一個叫歐陽天佑,此二人久慣偷盜,綠林道有名的人物,外號人稱賊魔。貧道並不是長他人的威風,滅咱自己的銳氣,現在座上之人,有多少位看見過的?在蕭金臺赴羣英會,蠻子盜萬壽燈,封皮封着,鎖頭鎖着,門窗戶壁不動,蠻子竟將珍珠燈盜走。如嫌放在仙人洞不牢穩,請寨主佩帶身上,千萬可留神,以免失去。”忽見有一人站起身形說道:“寨主爺還是佩帶防身爲是,就算蠻子來了,他也白看着。”程士俊說道:“也好。哪一位到仙人洞取劍?”西廊下閃出一家賊寇,面白如玉,穿一身銀灰色衣服,身背後揹着一口鋼刀,遂說道:“寨主哥哥,小弟劉智願往。”此賊別號叫玉面小羅成,銀槍將劉智。張茂龍與蕭銀龍不認識此人,黃三太認識他,前三年在鎮江與三太戰過,破了二狼山,此人由地道逃走的,金頭虎賈明將他拿住,認識高雙青正是此人。劉智叫嘍卒點上白紗燈籠,玉面小羅成脫衣服接燈籠,出了聚義廳東角門而去。

張茂龍低聲說道:“蕭賢弟,該咱們二位露臉,此人取劍,咱倆人將他拿住,得回寶劍,回到店中,落一個全臉。”蕭銀龍叫道:“七哥,未必不是詐,這一干人是久經大敵之賊,他爲何不早取劍?單等你我弟兄來到,他去取劍呢?”張茂龍說道:“兄弟,凡事不怕來的早,就怕來的巧。你要不跟下去,我一人跟隨下去。”張茂龍說罷,在後面暗暗跟將下來,蕭銀龍恐怕張茂龍有失,只可在後面跟隨。劉智提着燈龍,由聚義廳夠奔東跨院,二人在背後跟隨,東跨院牆上有兩對掛燈,穿過頭道東跨院,又到二道東跨院,牆上掛着一對紗燈,再到第三道東跨院,院中沒有燈籠,就是劉智手中提着的這個燈籠啦。

來到西房檐下,劉智一晃紗燈,忽然而滅,劉智自言自語,說道:“沒有多大風,怎麼燈籠忽然滅了呢?”把燈籠放在塵埃,打開罩兒一看,說道:“少才無用的嘍卒,單單用一個蠟頭兒,原來走了油啦,我說怎麼滅了呢,也沒帶着火摺子。”說着話,已經也到仙人洞啦,還得摸着黑兒取寶劍,張茂龍低聲說道:“兄弟,我由他後面,用鏈子錘纏他,他要一回頭,你在他前面,用判官筆照他致命處點他。”張茂龍說罷,一飄身下了房,要由賊人身背後而來,腳方落地,就覺着踩上了一件衣服似的,玉面小羅成下腰一帶絨繩,用串地錦,將張七爺纏住。張茂龍一較勁,就覺着鐵鉤鉤人肉裏,蕭銀龍在房上打火折一看,原來是串地錦將張茂龍擒住。此院中滿布鋼鐵網,上帶倒須鉤的鋼鉤,院中只有三尺寬的行路的當子。蕭銀龍看的明白,由房上飄身下來,縱到劉智面前,遂說道:“賊人哪裏逃走?用串地錦拿人,不算英雄好漢。”亮出判官筆。賊人劉智聞聽有人喊叫,遂揠刀照定銀龍頂樑便剁,蕭銀龍用雙筆向外一推賊人的刀,左邊閃出一個空兒,賊人抽刀一上步,由蕭銀龍左邊縱到前面。賊人縱至蕭銀龍前面,就可以拉串地錦的繩子。蕭銀龍心中明白,見賊人縱過去,蕭銀龍隨在背後,緊緊跟隨,賊人無暇下腰拉串地錦的繩子,遂奔西角門而逃。蕭銀龍方要向外縱身際,繃腿繩忽然而起,要是外行愈向上縱,摔的愈重,不縱必然得絆躺下,蕭銀龍杏子眼亂轉,縮小綿軟巧,一踩繃腿繩,藉着繩子向上起的勁兒,縱到西角門外。劉智不回頭直向西跑,四個嘍卒向東跑,蕭銀龍順着北牆向西追趕劉智,追出去有十餘丈遠,忽然間房檐上噗嚕一聲,只見一人跨着牆頭問道:“劉寨主,怎樣?”劉智說道:“林大哥快下來吧,擒住一個,這個扎手。”林士佩打牆上縱下來,放過劉智,叫道:“劉大哥!你打開火折照照,決不是官人;要是官人,來不到此山。”

列位,因爲什麼張、蕭二人進山,裏面的人會知道呢?皆因二人爬山的時候,有尋山的嘍卒在暗中看見,牆下有暗鈴,直達聚義廳,嘍卒連拉兩下響鈴,聚義廳中就知道是來了兩個人;取寶劍乃是假的,張、蕭二人落在房上的時候,屋中的程士俊早就看見啦,遂叫嘍卒點燈籠,故意用蠟頭,此蠟頭有一定的規矩,到東三道跨院準着完了;劉智自言自語是假的,他一下腰摘燈籠罩,暗將串地錦的繩子拾起來啦,張茂龍跳下來,正正落在網兜裏。蕭銀龍是精明強幹之手,就知道是串地錦,故此縱在劉智前面,與劉智動手,劉智不是銀龍的對手,正在敗走之時,林士佩在前面大牆上等着劉智呢。皆因爲劉智出來的時候,林士佩恐怕劉智有失,前來接應,正遇上銀龍追劉智,林士佩飛身下來,叫劉智打開火折,照看是官人不是,林士佩說道:“必然不是官人,咱們這座山附近沒作過買賣。”林士佩一看,原來是蕭銀龍,遂一笑說道:“蕭銀龍啊,你可死期至矣,你還要動手吧?你好大的膽量,敢來探雙龍山。”蕭銀龍一皺眉,一縱身,判官筆二龍戲珠,向林士佩面門便點,林士佩舉鑽便繃。蕭銀龍雙筆照定林士佩襠中便扎,林士佩立着鑽向外繃蕭銀龍的判官雙筆,蕭銀龍趕緊撤筆,二人彼來此往,動上了手。十幾個回合,蕭銀龍的筆碰在鑽上,就覺着虎口發麻,舍了雙筆。林士佩狼牙鑽野雞抖翎,照定少爺頭上便砸。

少爺一低頭,躲過狼牙鑽,方要跑去,被林士佩一腳兜了一個筋斗。林士佩狠毒,舉鑽咬牙照定少爺肋際就是一鑽,少爺就地十八滾,燕子十八翻,林士佩一連就是幾鑽,銀龍就地十八滾,俱都躲過;林士佩遂插鑽於地,手擒蕭銀龍。蕭銀龍知道難免於厄,見林士佩將鑽插在就地,方要翻身爬起,被林士佩一把抓住英雄帶,摸出銀龍的飛抓,四馬攢蹄,將小英雄捆住。

方纔在西角門使繃腿繩的那四名嘍卒,已經過來觀戰多時,見林士佩將銀龍捆住,遂說道:“林寨主,本山的規矩,你可別拿人家東西。”林士佩一笑說道:“我焉能動他的東西呢?你們將東跨院那個也捆出來吧。”四個人答應一聲,工夫不大,將張茂龍由網裏解下來捆好,擡到大牆下。林士佩一看,原來也是勝爺的徒弟,吩咐將張茂龍的鏈子錘仍然給纏在腰間,蕭銀龍的雙筆插在兜囊之中,倆人擡一個,四個人擡兩個,夠奔聚義廳。林士佩在前,玉面小羅成銀槍將劉智在後,這四個嘍卒是天生的壞,擡着人走到牆角時,故意的向牆上碰,幾乎磕了蕭銀龍的桃花臉。

擡到聚義廳切近,林士佩先進聚義廳。程士俊問道:“師兄拿人如何?”林士佩面有得色,答道:“俱都拿住了,一個被串地錦所擒,一個是愚兄所獲,此二人俱都是勝英的近人,現在已經擡到啦。”程士俊叫道:“嘍卒們!將被擒之人足下綁繩解開,倒綁二臂推上來,不許故意爲難。”去了五七個嘍卒,將蕭銀龍足下綁繩解開,倒捆二臂,兵刃暗器,一物不動,撣一撣銀龍身上的塵土,嘍卒用青布抄包,又給銀龍將臉擦了,嘍卒說道:“朋友,我們攙着你進聚義廳吧?”蕭銀龍說道:“保鏢的鏢頭,終日在死生不測之中。殺人流血,乃是見慣之事,豈用攙扶?”張茂龍也是如此,頭前銀龍,後頭張茂龍,哥倆倒捆着二臂進了聚義廳。二人面向北一站,兩旁邊削刀手叫道:“跪下!跪下!”蕭銀龍不聞不問,立而不跪,削刀手說道:“汝若徉作不聞,我家寨主一怒,將你亂刃分屍。”蕭銀龍仍是不理。程寨主站起來,手提英雄氅,舉目觀看銀龍,面如少女,俊美之甚,面衝着自己,毫無懼色。程寨主心中暗道:“真沒看見這樣的美男子。”又一看張茂龍,面似敷粉,劍眉朗目,怒目橫眉,也是立而不跪。程士俊由心中喜愛。蕭銀龍是和容悅色,張茂龍是怒目橫眉。程寨主叫道:“二位鏢頭!姓什名誰?”小俠客答道:“寨主,我弟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姓蕭名叫銀龍,外號人稱塞北觀音,我之天倫人稱鎮三江蕭三俠,子不言父名。我背後這位,是我勝三伯父得意的門生,鳳凰張七,張茂龍便是。我七哥不願與你們談話,恐怕失了身份。”程士俊說道:“二位鏢頭儀表不俗,俱在少年,好漢不賺有數的錢,每月賺三十兩二十兩,一年才掙二三百銀子,除去交朋友,能剩幾何?二位若不棄嫌,何不棄鏢行,同歸綠林道,坐一把交椅,你我還可久在一處。我們綠林道,大秤分金,小秤分銀,豈不勝似你們保鏢十倍?”未等銀龍答話,老道站起身來,叫道:“程寨主!這兩人俱是勝英心腹之人,決不會歸順你我綠林道,速當殺之,以免後患。”程寨主聞聽,面色一沉,說道:“道友,你同我師弟方成前來,我看在我師弟面上,容你師徒暫住幾日,並非長久。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不必多言,請即後退。”七星道人鬧了一個大無味,撞了一個大釘子,諾諾而退。程士俊對銀龍問道:“方纔本寨主所說的話,二位意下如何?”蕭銀龍笑道:“閣下就是本山的寨主嗎?”程士俊說道:“我就是金面太歲程士俊。”小俠客說道:“看你儀表倒像英雄,說話如何其不知份量?有勸人棄美玉而投頑石的嗎?我們保鏢公平交易,以力賺錢,拼命吃飯,稱得起正當買賣人,賺的錢少,可以聚少成多,將來何愁不能發達?像你們這佔山爲王,出身淺薄,明火路劫,竊取偷盜,你們作賊的,上是賊父賊母,下是賊子賊妻,自己終身是賊,我們是保鏢的達官,焉能歸降賊黨?”蕭銀龍口若懸河,賊長賊短。列位,作綠林道的就不愛聽這個賊字,蕭銀龍一連氣說了好幾遍,不帶髒字,直罵了三輩,只罵得程士俊臉面通紅,遂叫道:“蕭銀龍!你年輕輕之人,說話太已刻薄,你豈不知人生在世,不得一樣?木有花梨紫檀,人有賢愚好歹;高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寒門生貴子,白屋出公卿;鹽車困良驥,深灘隱蛟龍。你說佔山的出身淺薄,我們可有殺人之權,一句話叫你們倆成爲肉泥!”蕭銀龍笑說道:“姓程的,你看我們哥倆變顏色沒有?我七哥要一跟你們說話就失了身份啦,我年輕滿不在乎。”程士俊問道:“此言是打你心中所出,還是順口而談呢?”蕭銀龍微然一笑,說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大丈夫視死如歸。焉能畏刀避劍?言由中發,你們一刀一刀的剁,要有一個哼哈,不是俠義之後,你速速發令動手。但是若將我弟兄殺了,千萬叫你的部下嚴守祕密,勿要聲張,要是走漏風聲,被我勝伯父與我父知曉,必然聘請俠義劍客,與我兄弟報仇。那時節殺到雙龍山,刀刀斬盡,刃刃殺絕,殺得乾乾淨淨。可有一宗,就怕你不敢殺害我兄弟二人。”程士俊臉一發赤,騎虎難下,分明有不殺之心,當着外來的朋友及本山的寨主,於面子上也下不去啦,叫朋友看着,要是不殺這二人,分明是畏懼勝英了。程士俊高聲喊道:“衆寨主,亮傢伙,將小冤家亂刃分屍!”蕭銀龍罵得羣賊正在惱怒之間,俱各恨不得食銀龍之肉,一聽寨主令下,個個將大衣服脫下,猶如蝴蝶兒亂飛一般,亮出刀槍,將二位英雄三面圍住。

小俠客言笑自若,遂說道:“你們何必這樣沉不住氣?吹鬍子瞪眼睛脫衣服的,不就是殺人嗎?”程士俊一看蕭銀龍這份光景,真是談笑自若,視死如歸。叫道:“銀龍小冤家!你說寨主殺你屈也不屈?”蕭銀龍道:“你是糊塗人,只知以殺人爲能,肉眼不識英雄。屈不屈的且談不到,第一件,少爺入山,來到你們範圍之地,你們殺少爺不算人物;第二件,你問過少爺是幹什麼來的了嗎?所以欲殺少爺者,不過意氣用事,不分賢愚好歹。方勸少爺歸綠林引爲己用,忽欲將少爺亂刃分屍,須臾之間判若霄壤,可謂出乎爾反乎爾。我弟兄千山萬水,自直隸莫州來到雙龍山,我們一非文班武泛。雖然是保鏢,並未押着鏢來,與你們佔山爲王的,井水不犯河水。皆因我勝三大爺爲子完婚,天下英雄前去行人情,惡道七星真人趙昆福,趁辦喜事之際,火焚宅院紅棚,鏢打新人,又在宅院之中盜去我勝三大爺朋友的寶刀、杆棒,我勝三伯父爲朋友的東西,才約請朋友來到杭州府,尋找兵刃,捉拿惡道。在杭州相遇惡道,未能即獲,惡道夠奔建寧而來,寨主你既然收留惡道,當然非親即友,殺了我等,也算是給惡道幫忙。我等死無可怨,打算要求你在聚義廳前擺一桌酒席,咱們結一個鬼緣,我弟兄吃喝已畢,任憑開刀,就怕你沒有容人之量。”程士俊說道:“這有何難?”遂叫道:“嘍卒們!告訴廚房,在聚義廳下襬一桌酒席。”嘍卒告訴廚房,工夫不大,擺了一桌粗席,程士俊傳令:“將二英雄的兵刃暗器俱各解下,解開綁繩吃飯。”惡道趙昆福不敢直接與程寨主說話,暗中告訴本山的寨主說道:“你們暗將兵刃亮出,暗器預備好了,謹防伶俐鬼逃走,程寨主是要上他的當。”老道繞着俱都低言耳語囑咐了,衆位寨主此時已將二位小英雄的兵刃暗器俱都搜出,二位英雄身無寸鐵,解開了綁繩。銀龍杏子眼一轉,衆寨主俱各虎視眈眈,本來是打算要走,一看這宗情況,走不了,自栽筋斗。一看這桌酒席,兩副杯筷,不過是一桌下等之席,叫道:“張七哥!你在東面上手坐,我在下手坐,咱們哥倆痛飲一番,你看寨主倒有點寬宏大量,英雄氣概。”張茂龍心中思索:“這宗酒喝着有什麼意思?”銀龍喝着酒對衆綠林道說道:“在下年輕臉皮粗,最愛說話,我這位張七哥年紀長些,知道身份,不與汝等交談,恐怕失了人格。我勝三伯父天下聞名,我七哥是我勝三大爺得意的門生,倘若與賊人談話,不但失了自己的身份,對於恩師的名譽都丟啦。”張茂龍心中說道:“短命鬼小龍,你不用多心我畏死貪生,決不能變顏色。”不表茂龍心中暗打算盤,蕭銀龍又叫道:“七哥!我給你斟一杯。”語畢,給張茂龍斟了一杯,自己又斟了一杯,叫道:“衆位寨主!請喝一杯。”大夥說道:“你請吧,不用讓,多喝點。”蕭銀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衆位寨主,酒內藏毒藥,殺人不用刀,真是好東西。衆位寨主,我七哥在東,我在西,長幼尊卑有次序吧,人物至死不亂。你們衆位聽說過沒有,昔日孔門弟子子路,有勇無謀,與人戰鬥,身受重傷,臨死之時,尚且整冠結纓,死得整整齊齊,從從容容。”張茂龍一看銀龍這樣豪氣,自己也杯杯淨盞盞幹,將生死置之九霄雲外了。銀龍本意爲的是等救應,擡頭向外一看天光,已過半夜,無有救應到來,酒也喝的不少啦,站起身來道:“衆位看看我姓蕭的顏色改變沒有?”衆綠林道一看,真是顏色不變,俱各答道:“可稱少年英雄,我等佩服。”小俠客說着話,由西面轉到東面,遂說道:“衆位寨主,咱們結個鬼緣,愈痛快愈好。我們行俠作義的可不能帶髒字罵街,這回大家可得原諒我,我一冒血,我就罵老道師徒,什麼不好聽,我罵他什麼,可不能帶髒字。”語畢,雙手抱頭,頭朝東腳朝西,躺在塵埃。此時衆人刀槍棍棒手中拿着,淨候程士俊一聲令下。無奈程士俊有愛將之癖,站起身軀,用手提着大氅,心中愛惜小英雄,不忍發話。山中的規矩,寨主不下令,不能動手,老道嗓子眼癢癢,不敢說話,恐怕再碰釘子。惡道等得實在沒法子啦,遂說道:“若留你小冤家在世,是綠林道的禍害。”

揠劍都夠奔銀龍說道:“貧道要殺你的頭,你將胳膊擡開。”少爺聞聽,遂將雙手張開。張茂龍一看老道要殺銀龍,遂站起身形,急奔銀龍而來。林士佩用狼牙鑽一橫說道:“站一站,別忙,剁了他,還不剁你嗎?”林士佩橫着狼牙鑽擋住張茂龍,惡道手擎雙劍唸了一聲:“無量佛。小冤家,前三年皆因勝英打蓮花湖,在戰船之上,一刀一個,殺了我兩個愛徒,我得意門生俱各死在老勝英之手,今天我殺你小冤家,這叫冤冤相報。”

語畢,雙劍一併,手起劍落,就見紅光崩現,鮮血淋漓。

老道手起劍落,看看落在銀龍脖頸之上,正在此時,忽然由東敞廳飛進一隻暗器,這宗暗器不大,就聽嗡的一聲響,奔老道太陽穴打來的。老道是久經大敵之人,聽有金風的聲音趕緊一閃臉,這暗器打在老道嘴巴子之上,老道就覺着麻木之中稍微有點疼。老道叫道:“衆位寨主,不論那位,快用匕首刀將我這塊肉刺下去,以免毒氣人肉!”羣賊一陣大亂。林士佩問道:“什麼人?”東敞廳答話:“羣賊不要傷我兩位兄長,千里追風小俠客劉雲在此。”林士佩就要上房追逐,秦尤一把揪住,說道:“此人會打毒蒺藜。”林士佩說道:“我有十二棵鏢槍,三隻點穴钁,論暗器我也會打,我也會接,我也會躲。”劉公子此時由外面向裏一看,認識是林士佩。讀者問道:劉雲因何認識林士佩呢?二人並未見過面。這裏頭有一個緣故,劉雲與黃三太等在一塊三年之久,閒暇無事,弟兄在一塊談話,黃三太與劉雲說過,林士佩的穿着打扮,並手使的兵刃,所以今天劉雲一看,正是平素所提的綠林有名的人物林士佩。劉雲心中暗道:“林士佩他乃是我勝三大爺的勁對,我許不是他的對手,況且聚義廳上,俱都不是軟弱之輩。綠林道的規矩,同來三人,被擒兩人,要是不將三人都擒住,那二人也不能殺害,怕是有後患,我何不逃走,倒可先救了我這二位兄長之命,倘若我也被獲遭擒,都死在雙龍山,還有誰去搬救兵?”劉雲思索至此,遂由東敞廳上,向南而去。此時林士佩已然縱出聚義廳,上了東敞廳,追逐小俠客劉雲。

不表林士佩追趕小俠劉雲,單說劉雲是怎麼來到雙龍山呢?

由直隸莫州勝爺家中走後,第二撥是黃三太等,隨後是蔣五爺,蔣五爺要起身的時候,劉雲說道:“蔣五叔,你候我一候,咱爺倆一同起身。”蔣五爺說道:“要走咱就此起身,候什麼呢?”

劉雲說道:“勝三大爺的家燒的亂七八糟,我打算將家姐送回,然後咱爺倆定一個約會之地,你看如何?”蔣五爺說道:“要是那麼辦,你將令姐安置好了,咱們就在杭州見吧,還是我先起身。”劉雲說道:“就那麼辦吧。”蔣五爺遂自己先走啦。

劉雲對於安置姐姐這一層,正在發愁無有主見之時,老家人叫道:“劉公子!我家二主母有請。”劉雲整衣帽,隨同老家人到了內宅,見了勝二太太。劉雲請了安,叫道:“二嬸孃!傳喚小侄有何吩咐?”二奶奶說道:“劉公子請坐,我有一件事要與公子商議。我由二十多歲,你二叔病故,並未留下兒女,令姐鳳蘭,我們孃兒倆說閒話,姑娘無娘,萬般都是苦的,我打算將令姐收在跟前,作爲義女,皆因爲我們孃兒倆投緣,他又是我兄長王靈的義女。你要是有事你就辦你的事去,你勝三大爺這一出門,不知何時回來,將來汝姐若是定了終身大事,嫁妝之資,是老身擔負。”劉雲聞聽,不勝之喜,撩衣雙膝跪倒,叫道:“嬸孃!你多照顧我們無父無母的人了。”這一來正合劉雲的心思。劉雲正爲姐姐無處安置發愁呢,今者嬸孃收爲義女,自己了卻一件心事。劉雲謝過二奶奶,遂出內宅,來到外院收拾行囊,起身追趕蔣伯芳。一路之上並沒追上蔣五爺,劉雲這日來到杭州,在杭州府尋找先來的衆人,也未見着。一日自己在酒樓上獨酌,飯座有個老頭向自己身上注視,一個藍緞子帽子,大紅疙疸,穿着棉袍,黃白臉面,一部墨髯半尺有餘,漆黑油亮飄灑胸前;一個形如乞丐,恰似病夫,穿着破大夾襖,頭上短髮一寸來長。二人喝酒談話,穿棉衣服的山西口音,說道:“張大哥,要打探事情找人,總得請問老頭子。小娃子乳黃未退,哪裏去找?什麼叫千里追風?追屁也不成,總得請問老前輩。”穿破衣服矮老頭說道:“小孩子他們向哪裏去找?”

劉雲是個聰明人,一聽話裏有因,遂來到桌前,躬身施禮,說道:“千里追風是小可別號,老人家何以知之?請問其詳。”

老西說道:“我們瞎聊,誰知道你追風不追風,追屁不追屁呢?”

劉雲說道:“老人家不要玩笑,請教貴姓大名?”老西一笑道:“孺子可教也。我是明清八義排行在五,姓華名謙字子阮。”

又一指穿破衣服的說道:“這位是李四爺的聯盟弟兄,金面韋馱張旺的便是。”劉雲一聽,趕緊拜見。華五爺說道:“我救了黃三太他們,他們已夠奔建寧府雙龍山,追趕老道師徒去啦。我兄弟二人在杭州把住咽喉要路,有我勝三哥的人,便往建寧府雙龍山指引。”於是爺兒三個同桌而飲,劉雲白吃白喝,行俠作義的規矩,誰是長輩,在一塊吃飯誰花錢。爺兒三個在一處吃喝着談話,老西說道:“我們哥倆先見着蔣伯芳,也告訴他了。”

劉雲聞聽此言,知道蔣五爺已奔建寧,自己遂也起身與二老者告辭,夠奔建寧而去。

曉行夜宿,非止一日,劉雲來到建寧府地界,一打聽雙龍山附近七八里地,有一座桃柳營,有幾家招商客店。劉雲住下店,一打聽店主人,知道雙龍山距桃柳營七八里之遙,將方向打聽明白,記在心裏,遂夠奔雙龍山。小俠一看此山,險峻萬分,三面是水,一面是陸,直插霄漢。劉雲繞到山東面換水靠,順山根向南走出有一二里地,見有可以向上爬的地勢,劉雲慢慢的往上爬,這時候才定更來天,就這麼一爬山,耽誤時候可就大啦,劉雲爬上山去,就有三更來天。小俠客躥房越脊,夠奔聚義廳上,借燈光一看,蕭銀龍與張茂龍他二人正在聚義廳下吃飯呢。羣賊虎視眈眈,蕭銀龍談笑自若,語畢,頭朝東一倒,叫羣賊動手。程士俊並未說話,老道亮雙劍要殺銀龍,老道方走至銀龍面前,揚起寶劍,劉雲在東敞廳上恨得咬牙切齒,帶皮套掏出五棵毒蒺藜,一看形勢,五棵要是一塊打,打不着老道,必然打上銀龍,這才用一棵毒蒺藜奔老道打來,老道舉着劍一下腰,嗡的一聲,毒蒺藜打來,老道聽有金風聲音,一抹頭,正打在腮幫子上面。老道往後倒退幾步,口中說道:“不好!”急忙教寨主用匕首刀將腮幫子肉刺下一塊去,用皮子膏藥貼好。老道真是高明,要是別人,怎麼也想不起用刀割下毒肉去。

不表老道受傷,單說林士佩拿着狼牙鑽向外要追,秦尤一把拉住,遂說道:“林大哥別追,此人會打毒蒺藜。”林士佩說:“不要緊,我對於暗器,會打會接。”說着話,這才躥出來,縱上東敞廳追趕劉雲。此時劉雲心中暗想:“我若與他交手,必不是他的對手。我若是逃走,綠林道的規矩,他們決不能殺害我兩位兄長。”劉雲遂往南跑,林士佩住南追趕,劉雲繞過南配廳後,由東南向西跑去,林士佩的腳程又快,地理又熟,越追越近,越過兩道寨子,二人相隔四五丈遠,劉雲縱上牆向下一看,只見牆根下黑忽忽,不知是什麼。寨子牆外,原來還有一個狠心賊在牆外埋伏。劉雲向下一看,由牆根底下打上一支鏢來,此鏢奔劉雲哽嗓咽喉打來的,劉雲一歪身,打在井肩穴下。這一鏢打的很重,還是毒藥鏢,劉雲心中一思索:“我如果要落在牆裏,林士佩必定一鑽將我結果性命。我寧死在牆外,不死在牆內。”胳膊肘跨着牆,勉強較力,飄身縱至牆外,縱下牆來,秦尤趕奔進前,跟着就是一刀,劉公子扎掙着,撤出十三節亮銀鞭,抖鞭接架相還。二人在牆外動上手,未戰到五七個回合,林士佩由大牆上跳下來。秦尤說道:“林大哥,你請過來吧,這孩子扎手。”林士佩由西大牆上飄身下來,狼牙鑽挾肩帶背,照着劉雲便砸,劉雲身帶毒藥鏢傷,右臂膀麻木,幾個回合,劉雲右手鞭一個不留神,嘩啦啦纏在狼牙鑽上,林士佩將鑽向外一推,說道:“孺子還不倒下!”劉雲身帶重傷,焉能與林士佩較力?身軀晃了兩晃,倒在塵埃,十三節鞭鬆手。劉雲倒在平地,心裏明白,口中不能言語,林士佩一撤鑽,叫道:“秦寨主!前去聚義廳上喚嘍卒,將此子擡往聚義廳去。”秦尤說道:“林寨主,你也要與你令師弟學嗎?剛纔要不是在聚義廳上給蕭銀龍等擺酒擺飯,這時早把蕭、張二小輩殺了,還至於有這一回嗎?蕭銀龍故意羅嗦,就爲等救應,程寨主上他一個當。剛纔若不耽誤,此人就是來了,也趕不上啦,皆因令師弟優柔寡斷,方有此事。林大哥,你認識此子嗎?”林士佩說道:“我不認識。”秦尤說道:“提起這孩子的歷史,令人可恨。此子吃裏爬外,他與我盟弟之長兄張德福共設福雲居,他也吃過黑道兒飯,在太湖劫過船,到後來他忽然與黃三太等結義爲友。我在他們店裏住過幾天,這小子的根底不淺,他乃是宜化府提督劉玉書之子。他父任滿回家,由水路而行,路過一個山口,被綠林道朋友搶劫,劉玉書射倒三個綠林道,衆綠林在山上投石砸船,將船砸翻,閤家命喪。此子命不當絕,抱着一塊木板衝到河坡,巧遇西路鏢頭錢士忠,將此子撈出抱回家去,收爲義子,教授十三節亮銀鞭,十二棵毒蒺藜,百發百中。後來在連雲山與他姐姐相認,他姐姐是南俠王靈的義女,起靈回家,夠奔揚州劉家堡,認祖歸宗。此時他姐弟與老勝英非常親近,大概老勝英家中辦喜事,他姐弟也行人情去啦。他一定爲寶劍桿棒而來,今日不殺此子,恐怕睡多了夢長。小冤家劉雲,你既與勝英出力殺害綠林道,你不知秦大太爺與勝英有殺父之仇嗎?”劉雲周身麻木,口不能言,翻眼睛看了看秦尤,並不能與秦尤答話。秦尤說道:“你不用看我,今天殺了你,亦可與綠林道除害。”秦尤說着話,擡腿擦刀,說道:“林大哥,將他的瓢兒提到聚義廳去吧。”

西大牆外原有一片臥牛青石,高矮不等,就見青石西面一道白線,咳嗽一聲,說道:“孺子秦尤,不要害我侄兒,老夫來也。”秦尤一看此人,發似三冬雪,髯似九秋霜,一飄銀髯,夠奔秦尤而來,秦尤嚇的抹頭便跑,他以爲是勝三爺來啦,秦尤越過寨子牆,與羣賊送信去了。林士佩將鑽交於左手,右手取火折打着一看,凡是勝爺的賓朋,林士佩認識的居多,惟有這位老者,林士佩並不認識。但見頭上白髮挽成了一個發纂,楊木簪子別頂,頷下銀髯飄灑胸前,棉綢大褂,接着衣襟,青緞子雙臉鞋白襪子,背後揹着一條柺杖,面上皺紋堆累。林士佩心中暗道:“我怎麼不認識此人呢?”老頭問道:“對面敢是鎮八方林士佩嗎?”林士佩答道:“然也。”老頭嘆了一聲,說道:“可惱可恨,可嘆可惜。”林士佩說道:“你哪裏來的?這麼些零碎。”老頭說道:“可惜可嘆,是你的人材儀表;可惱可恨者,我責備你八個字。”林士佩問道:“哪八個字?”老者說道:“恩將仇報,骨肉無情。我勝三哥累次拿你當朋友看待,南北英雄會,反背轉環刀,不忍傷你性命,將你當頂髮髻削去一縷,你不知以恩報德,將鏢行衆人穩在逍遙亭,三更後放地雷,被我道兄諸葛山真識破,將地雷挖出。鏢行衆英雄一怒,非追殺你不可,我老恩兄追到蓮花湖交界,我恩兄有心捉你,你妹妹哭泣,要投江一死,觸動勝三爺慈心,放你兄妹歸蓮花湖。後來我勝三哥蓮花湖救銀龍,你仗蓮花湖人多勢衆,將我勝三哥困在蓮花湖一天一夜,我大師兄劍客鐵彈打碎彩蓮燈,解了重圍。到後來六月二十八赴羣英會,你欺壓我三哥年邁,你使六十二斤半的狼牙鑽與我三哥較量,蔣伯芳趕到,甩手一棍將你打倒,再一棍就要結果你的性命,多虧我勝三哥托住亮銀盤龍棍。七月間你們大夥慫恿劉士英,要治我勝三哥一死,我勝三哥被朋友救去,天不絕好人。我老恩兄救你五六次不死,你不知改過自新,反以仇恨爲報。骨肉無情者,古人有託妻寄子之交,你妹妹無處安身,十七八歲的姑娘,寄在他處三年,一紙之信,你都不通,你豈不是骨肉無情?”列位,林士佩若是明白,一問老者爲何提起小妹,老頭可就告訴他啦。老頭本是給他送妹妹來啦。誰知林士佩他不但不追本窮源,問他小妹,他反倒大怒,對老者說道:“你何必在本寨主之前絮絮叨叨?你要再如此,本寨主就用狼牙鑽追爾老命!”這位老者性情剛暴,開言說道:“小兒林士佩休要無理!我闖蕩江湖之時,連你家大人還年輕呢。”林士佩聞聽此言,說道:“你不要倚老賣老,你姓什名誰?”老英雄捋銀髯說道:“大明家未沒之時,四大鏢頭,第一位我大拜兄南路鏢頭南俠王靈,北路鏢頭勝英,老夫走東三省一帶,東路鏢頭白頭太歲石俊山是也。我老兄弟西路鏢頭錢士忠。”林士佩心中暗道:“我沒聽說過。”遂舉狼牙鑽劈頭蓋頂砸下。老英雄背後撤毒龍懷杖,此杖長有五尺有餘,用藥喂的色如老竹,底下一個月牙子,上邊一個魚頭,魚口中暗藏一棵子午問心釘,專打金鐘罩,前二十餘年,子午釘用毒藥喂的,現在子午問心釘不用毒藥喂啦,前文書表過,南俠老王靈勸三位兄弟不許用毒藥暗器。老弟兄四位,石俊山力氣最大,沒事之時行路,毒龍杖就當柺杖用,哈着腰,連咳嗽帶喘;有事時候,毒龍杖一挾,日行千里。林士佩年輕,沒見過這宗兵刃,自負武藝無敵,狼牙鑽劈頭蓋頂便打。石爺毒龍杖接架相還,毒龍杖鐵門閂一橫,林士佩心中暗道:“柺棍真敢搪我的鑽。”說時遲,那時快,就聽噹啷一聲,火星一爆,狼牙鑽繃起有三尺多高。林士佩對於三十六路傢伙件件皆通,毒龍杖他沒有會過,把勢把勢,全憑架式,他不懂得這宗兵刃的招數,不能取勝。老英雄心中暗想:“我有心照他致命處給他一杖,我看在姑娘面上,不忍那麼辦。但是我若戰的工夫一大,羣賊趕到,我怎麼救劉雲?”老英雄思索至此,用毒龍杖月牙子一打林士佩,林士佩用鑽一橫,那知老英雄用月牙子打他是虛招,他一橫鑽,老英雄用後面的子午問心釘翻頭打來,正打在林士佩右臂之上,將胳膊劃了一道血槽。林士佩翻身便跑,縱上西大牆,逃回聚義廳。林士佩不願明說,怕栽筋斗,自言自語,說道:“白鬍老頭柺棍真厲害。”並不提受傷之事。

林士佩這頭暫且不提,單言石俊山趕走林士佩,取出火折一照,將劉雲十三節鞭拾起,毒龍杖立在一旁,從腰中解下灰綢子抄包,叫道:“劉公子!老夫前來救你。”老英雄下腰,兩手一提劉雲的手腕子,背在背後,用抄包將劉雲勒好,兩手向前一攏,取過毒龍杖挾在腰下。工夫不大,就聽山內人聲鼎沸。

“拿呀!拿呀!”燈籠火把,亮子油松,照如白晝。老頭一看山裏人離着自己近啦,老頭遂向西南而去,走出六七裏地,只有水路通達臺灣,羣賊分兩路追出,一路向正西,一路向正北,越追越遠,西邊追下幾裏地去,面前是水,北面追下幾裏地去,就是旱田,兩撥人追了半天,蹤跡不見,只可回山。石爺本是給林士佩送妹妹來啦,這麼一來,石爺給他送妹妹之情,也叫林士佩辜負了,可惜成全他兄妹團圓的一番好意。

石老英雄因何與林士佩送妹妹呢?皆因前三年三月間,林士佩逃到蓮花湖,將妹妹寄在彼處,六月間,蕭金臺下帖聘請羣雄,林士佩韓秀共赴英雄會,七月初二散了會,林士佩無臉面迴歸蓮花湖,與老道七星真人同赴碧霞山。勝三爺追五股差事至碧霞山,鷹愁澗幾乎喪命,蔣五爺在碧霞山二打林士佩,劉士英與勝爺言歸於好,棄山迴歸故里。林素梅在蓮花湖不見哥哥到來,思兄甚切,命後寨的老嘍卒給韓秀傳信。韓秀打開字柬一看,內寫:“字奉總轄寨主兄長臺覽:難女林素梅百拜,請問仁兄,吾兄長六月赴會,今已八月節後,何以不見迴歸?但不知吾兄現在何處?”韓秀看完字柬,寫了回書。姑娘拆開一看,內雲:“字奉林姑娘妝次:韓秀頓首百拜,七月初二散會後,羣衆各奔前途,令兄士佩未獲晤面。曾派精明嘍卒前往四外打探令兄消息,尚無回報。”云云。林姑娘將來信看畢,不由的長吁短嘆,仍求韓秀打探自己哥哥下落。二年有餘,韓秀他才知道林士佩避難雙龍山,韓秀修書告知素梅姑娘,姑娘這才放心。然而思兄之心,不能一日忘懷,要求韓秀派人喚回兄長。韓秀應着,派人到建寧府去請林士佩回蓮花湖。韓秀真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遂派二寨主神抓將張林前往。張林奉命起程,一路之上曉行夜宿,夠奔建寧府雙龍山,見了林土佩一提此事,林士佩說道:“張寨主你急速回去,對韓寨主說知,我不報勝英厚我之仇,決不回去。我或將勝英置之死地,或叫勝英栽了筋斗,我那時纔回蓮花湖。”張林迴歸蓮花湖,照着林士佩的話報告韓秀,韓秀修書告知姑娘,姑娘一想,飄流在外,何時是了?遂寫信與韓秀,說明自己欲回揚州故里。韓秀言說:“姑娘要是一走,將來令兄回來時,我未免有負令兄之託。待我再派妥實人去請令兄,再定行止。”當下韓秀與老寨主韓殿魁商議:“請老寨主權往雙龍山走一遭,無論如何將林寨主請回來,兄妹相見。”寶刀將韓殿魁也深以爲然,遂起身夠奔建寧雙龍山。比及老寨主到了雙龍山,被程寨主款留,未能回來,韓殿魁要求程士俊與韓秀修一封書信,程士俊遂與韓秀修書,略雲:“總轄寨主韓仁兄賜覽:吾師兄林士佩骨肉情疏,拋妹於貴山三載之久,不達一面,至勞朋友掛懷,胞妹思兄,罪何可逭?望仁兄念其現在難中,不責既往,是爲萬幸。”韓秀看畢,太息不盡,將林士佩近狀轉告姑娘。姑娘又修書致韓秀,言:“兄長不念骨肉之情、朋友之義,難女現在揚州尚有叔父、嬸母可投,今者一心欲回故里,侍奉叔父嬸母。三載寄養之恩,容俟候報之異日。如總轄寨主不允難女所請,難女惟有一死而已。”韓秀看罷,知不可留,韓秀遂告訴老嘍卒,明天晌午請姑娘在寨中相見。老嘍卒將話告知內寨婆子,轉稟姑娘。次日韓秀挑選八位老寨主,幾名老嘍卒,偕同韓秀進內寨去見姑娘。來到內寨,韓秀叫丫環將姑娘屋中的竹簾放下,韓秀在外間屋坐定,老嘍卒兩旁站立,韓秀隔着竹簾與姑娘接談,說道:“小姐若回原籍,令兄回來,叫我兄弟怎樣交代?”姑娘叫丫環由屋中傳出一封信來,說道:“幾時我那骨肉無情的兄長回來,你就將此信交與我兄,這是我一心迴歸故里,韓寨主你決無辜負我兄妹之處。”總轄寨主問道:“小姐意欲怎樣走法?還是坐船,還是坐車呢?”姑娘說道:“恩兄,明天難女起身,只要兩套轎車一輛,一個老嘍卒趕車,明天早飯後,難女起身拜辭。”韓秀說道:“小姐,明天愚兄帶隊與小姐餞行。”

韓秀與姑娘說至此處,韓秀遂告辭回前寨而去。到了第二日,韓秀果然預備二套轎車一輛,挑選一名老嘍卒,姓馮名叫馮四,此人忠厚誠實,對於南七省道路很熟。韓秀囑咐馮四:“在道上多要小心,送妨娘到揚州原籍,千萬與我帶回姑娘的親筆書信來。平安無事回來,我必有重賞;倘有差錯,我必然重責。”

馮四唯唯而退。

第二日馮四套好了車,韓秀帶領五十名嘍卒在山口恭候,工夫不見甚大,就見林姑娘的車已到。韓秀眼珠一轉,不由的一愣,見車後有一壯士二十來歲,粉蓮色六楞抽口壯帽,粉蓮色大氅,銀灰短靠,十字絆腰繫英雄帶,足登燕雲快靴。原來是姑娘改扮行妝,耳朵眼用白蠟堵上。韓秀仔細一看,才認出是姑娘,心中暗道:“這位姑娘真似奇男子。”身後跟隨一個小書童,年紀十五六歲,頭戴青布隨風倒,青布大氅,青布的靴子,這原是姑娘的丫環春齡改扮的,有其主必有其僕。說書唱戲往往有女扮男妝,姑娘今日如此打扮,他爲的是走路上方便。

這一位假壯士來到韓秀切近,又是作揖又是萬福,臉兒一紅,說道:“總轄寨主,叫你見笑。女子走遠路,千人瞧,萬人看,這樣打扮省卻許多是非。”韓秀控背躬身說道:“姑娘請上車吧。”姑娘來到蓮花湖的時候,帶着二十來只箱子,俱都存在後寨,姑娘親筆書寫封條封好,並未帶走。姑娘上了車,丫環跨外轅,韓秀送到外橋口。姑娘奔正南,遇見水路將車卸了,載在船上,渡到旱地,再套車而行。路上非止一日,到了揚州林家村。進西村口,姑娘一掀車簾,叫道:“車伕!你問問林二爺林慶在哪個門住?”車伕馮四答應了一聲,見有一個鄉下老者揹着糞筐而來。馮四將車站住,遂向前問道:“老先生,這是林家村嗎?”拾糞老頭答道:“正是林家村。”馮四又問道:“有一位林二爺林慶在哪門居住,你知道嗎?”老者放下糞筐說道:“你要問年輕的,還是不知道。我們這村中首戶財主,大爺林春,是武秀才出身,二爺林慶。因爲有鄉親爭執地畝,大爺林春出去調停,了事沒了好,打起了架來,大爺動手傷了一條人命,打傷了三四個,大爺回到家中,攜妻帶子,懷抱一位小姑娘,逃亡在外。第二日,八班捕頭前來辦案,大爺已經遠走高飛,將二爺林慶拿到當官。被打死的這人,半夜又緩醒過來啦,各村的舉監生員出來調停,傷也好啦,二爺花了幾百兩銀子,官司了結。大爺在外也不知道這些事情,始終未歸。後來二爺派人尋找,傳言大爺當了山大王啦。光陰似箭,後來又聽說大爺已經去世,少爺林士佩襲了父職。二爺累次捎書寄信,並不見迴音。如今已有十七八年了。二爺身下並無兒男,遂過繼了一個兒子,此子無所不爲,不到二年,老夫妻雙雙棄世,過繼之子,先賣房子後賣地,將房產事業俱都賣盡,現在這老哥倆身後算是沒了人啦。”姑娘在車裏聽的真而且真,不亞如一盆冷水澆頭!姑娘遂叫車伕仍將車趕回揚州。到了揚州,找了一座招商客店,姑娘叫車伕問問店主人,就說我們少爺愛清靜,問有跨院沒有,店主人說道:“有一個跨院,三間上房,兩間廂房。”車伕將車趕入,車伕住在東房,姑娘與丫環住了上房,叫店主人預備了紙筆墨硯,姑娘在燈下眼淚汪汪寫了一封書信,叫丫環將馮四叫到上房。馮四道:“姑娘喚老奴有何吩咐?”姑娘說道:“明天你趕車回蓮花湖。”馮四問道:“姑娘您呢?”姑娘道:“我要千里尋兄。”馮四說道:“小人回去這樣說,總轄寨主若是不依小人呢?”姑娘說道:“我這裏有親筆書信一封,你回去將書信呈與寨主,決無你的過錯。

這兒有一個小包袱是我給你的,此物足夠你後半世之用。”馮四給姑娘磕了一個頭,收下小包袱。姑娘又告訴馮四,到櫃房叫店主人給僱一輛小車,就說少爺要到建寧遊山逛景。僱好了車,第二天馮四起身後,姑娘對丫環說道:“你已十六七歲,年紀也不小啦,這兒有一個包袱,你拿去迴歸故里,叫你爹孃給你找夫嫁主。這個包袱足值兩三千銀子,你的前途自己多要保重。”丫環道:“您奔何處呢?”姑娘道:“我夠奔建寧尋兄,叫我兄長回家承乏宗祧。如不回家,我在我兄長面前一死,此生此世就算了結。”丫環聞聽說道:“如果您要這麼將我舍了,我願先死在您的面前。我自八歲您將我收在身旁,沒拿當奴婢看待,如同親骨肉一般,如今你要舍我一走,那是萬萬不能的,生死咱主僕皆在一處。”姑娘見丫環意懇情深,遂應允同赴建寧。

主僕二人第二日起身,曉行夜宿,這一日來到建寧地界。

沒僱着車,主僕二人揹着小包袱步行,走到掌燈後,一打聽離雙龍山還有二十里,天光已經掌燈啦,主僕也走乏啦,姑娘低頭叫道:“春齡,咱們住店吧,明天再夠奔雙龍山。”主僕二人住了店,皆因在路上風霜之苦受了不知多少,將女子的氣色一點兒也沒有啦。此店名叫雙合店,乃是親弟兄二人所開,一名蘇士龍,一名蘇士虎,開的本是黑店,路劫行旅客人。這兩個賊又好採花,櫃上的夥友也都是黑賊,姑娘與丫環揹着小包袱並不甚大,又沒看出來是女子模樣,丫環揹着包袱,累了一身汗,進店脫去青布大氅,在房檐下一涼爽,金風透體,到了第二日早晨,丫環就病啦。他這個店非得看出客人有錢來他才動手呢。丫環這一病在店內,姑娘叫店小二給請先生看病,由包袱之中取錢,露出一個包兒,原來是一包金條,被小賊看見,當夜晚主僕二人就要大難臨身。且說店小二請了一個先生,這位先生連脈都不會診,問了問病原,說道:“這是風寒。”開了一個藥方子,幾味藥都不是要緊的草藥,吃下去好不好就在乎病人的命啦。當夜晚小夥計與掌櫃的說道:“咱們輸了眼啦,昨天來的那兩個客人很有錢,晚晌他們解包袱拿錢,露了白啦,金條細軟不在少數。”掌櫃的說道:“這水買賣怎麼作呢?”

夥計說:“好作。今天我一會兒給他那個書童抓藥去,在藥中暗下毒物,他吃下去就算完事,然後那個武生公子,還不好辦嗎?”那夥計將藥抓來,交給素梅,素梅親自煎藥,當夜晚丫環吃下藥去,滿牀翻滾,工夫不大,七竅流血,氣絕身亡,臉面都是青的。素梅不敢放聲痛哭,恐怕露出女子聲音來,叫夥計將店中掌櫃的請過來,對掌櫃的說道:“這是我的伴童,由七八歲上就在書房伴我讀書。你這蘇家堡附近有金店沒有?你給我換點金子,買壽衣、壽木,再買一塊地作爲墳地,將來我們還起靈呢。”掌櫃的滿口應承,叫夥計備上一匹馬,到建寧城內,將金子兌換,買了壽衣、壽木,又買一塊墳地,本地人要花三十兩銀子一畝,住店的生人就得花四十兩銀子。閒話休提,且說姑娘親自給丫環成殮,當天僱人擡出去。埋完之後,姑娘回在店中眼淚汪汪,到晚晌不吃不喝,掌櫃的與夥友都過來解勸,林素梅喝了幾杯悶心酒,忽忽悠悠,自言自語地說:“我連一個丫環的命都沒有。”披着大氅和衣而臥,昏昏沉沉,被金風一吹,將姑娘吹醒,睜眼一看,門窗大開,兩個包袱蹤影皆無。姑娘遂叫:“掌櫃的!”夥計過來說道:“我們掌櫃的與夥計打吵子呢,櫃房裏夥計的東西丟啦,夥計叫掌櫃的賠,掌櫃的不賠,掌櫃的說你的書童死啦,又買莊田又買地,衣衾棺柩太闊綽啦,你將賊招進來的。”姑娘一聽,說道:“我的東西已經丟啦,也不用說啦,現時我只有渾身衣服,連路費也沒有啦,你們買壽木剩下的那幾兩銀子,就算店飯賬吧。”夥計說道:“我們給你跑了一天一夜,我們辛苦錢,你一個也不給嗎?”素梅說道:“我若有錢,焉能不給你們呢?”夥計說道:“這也沒有法子,你往後再從此路過,再找補吧。”姑娘說道:“好好好。”夥計退出,姑娘又和衣而臥,躺了會子,天已大亮,叫夥計給打了一盆洗臉水,姑娘梳洗已畢,出店夠奔雙龍山。心中悲切,走到一片大樹林子,姑娘席地而坐,思想自己天倫佔山爲王,哥哥又佔山爲王,失了山寨,不思回家承乏宗祧。”不知哪世無德,我林素梅只落得如此飄零。倘若到了雙龍山,見着我那無情的哥哥,必不能聽妹妹良言回家,我當他面前一死,倒傷了兄妹的和氣。”姑娘思索至此,將心一橫,自言自語地說道:“人生一世,有如朝露,我今年二十歲了,就度了這些苦辣光陰,長此以往,更不知遭什麼樣的磨難呢。丫環死得可疑,我是女扮男裝,連哭一聲都不敢哭。人逢絕地,不死何待?”思索至此,遂將腰中英雄帶解下,尋了一棵小樹,便將帶子搭在樹枝之上,坐在樹下,自己哭了會子,站起身軀,銀牙一咬,伸首上吊,手足亂蹬。看看性命不保,忽覺有人撫摸胸膛,一口氣緩過來,“噯呀”一聲,哭了出來。

慢慢睜眼一看,就見一位老者與自己盤腿彎胳膊。素梅說道:“老人家請莫動,我乃是一個女子。”老頭說道:“你明明是一壯士,何言女子?”姑娘有心用手推開老者,因方纔甦醒過來,又無力氣,那老者與姑娘捶胸砸背了。姑娘無法,將腿一攀,用手將靴子脫下,露出三寸金蓮。老者嚇的倒退幾步,說道:“你爲何女扮男裝?”姑娘說道:“我父早已棄世,我哥哥是山大王,子襲父業,姓林名士佩,人稱鎮八方。”老英雄“啊”了一聲,心中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又是一個女子,我不管他哥哥是誰,我也救他。”此老者正是東路鏢頭石俊山。老英雄問道:“你兄長乃是南七省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人物,你爲何在此上吊呢?”姑娘說道:“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哥哥骨肉無情,自將我寄在蓮花湖之後,三載未通音信。難女原籍揚州林家村,尚有叔父嬸孃。由蓮花湖迴歸故里,不想二老人早已故去,我叔父過繼一子,此子吃喝嫖賭,無所不爲,將房地產業,賣的片瓦無存。難女無處存身,又帶領丫環千里尋兄。夜宿蘇家堡雙合店,丫環染病,求店主人請先生開方,丫環吃下藥去七竅流血而亡。難女將丫環葬埋之後,夜間不知何故,昏迷不醒,天光將亮時,睜目一看,窗門大開,所有金銀衣物一概失去。要打算獨自一人到雙龍山見兄長一面,不料行至此處,四肢無力,兩腿難行,故此要行拙志。”老英雄說道:“你要見了你兄長之面,你打算怎樣呢?”姑娘說道:“我要見了我的兄長,我勸他改邪歸正,回家承乏宗祧。他要不聽我言,我便死在他的面前。”老英雄問道:“這些話你早先與你兄長提過沒有?”姑娘說道:“勸其無數良言,總是忠言逆耳。”老英雄問道:“姑娘前三年打蓮花峪之時,姑娘你在山上沒有?”姑娘說道:“那時難女正在蓮花峪。”老英雄問道:“那位姓勝的待你等如何?”姑娘說道:“他老人家心慈面軟,大量海涵,我兄長嫉妒之人,與勝老者豈能同日而語。”

老英雄留神一看姑娘,一臉正氣,是一個真正的好姑娘。又聽姑娘說道:“南北英雄會,我哥哥要放地雷,事先我跪倒在地,勸我哥哥不要行那樣毒計,他仍然不聽,豈知地雷早被他人破了,衆人大怒,追趕我哥哥。勝三爺追在蓮花湖交界,上了我兄妹之船,勝老者因念我哭的可憐,遂放了我兄妹。難女在蓮花湖又累次勸我哥哥,勿與勝三爺爲仇,誰知我那兄長,良言難勸。”老英雄聽姑娘說話合情理,遂說道:“真乃一母所生,有賢有愚。姑娘,老夫實不相瞞,我乃是東路鏢頭石俊山,勝英是我盟兄。我同你到雙龍山找你哥哥去,他要聽你良言相勸更好,他要不聽你良言相助,你也不必死,我必安置你一個棲身之處。”姑娘說道:“多承老人家盛情,但是我是二十歲的女子,我與你非親非故,怎能同行?”老英雄一想,也在情理之內,遂說道:“我今年七十歲啦,我情願收你爲義女,你意如可?”姑娘點頭應允,就見老英雄將樹林中土堆了三堆,插草爲香,問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姑娘說道:“難女名叫林素梅。”老英雄面北而跪,說道:“黃天后土,過往神靈鑑:草野之人石俊山,今收林素梅爲義女,如若不當親女看待,必遭惡報。”林素梅趕緊跪在老頭身後道:“難女素梅拜石老英雄爲義父,如不當親生父母看待,叫難女死無葬身之地。”語畢,又叫道:“義父請上,受孩兒一拜。”石爺說道:“兒呀,有人之時,你就叫我爲義父,我呼你少爺;背地裏你呼我爲父,我叫你姑娘。”說着話,由樹上將腰帶摘下來,說道:“姑娘不要傷心。”

老英雄用毒龍杖挑着小包袱在前,姑娘在後跟隨,走到小鎮店中,爺兒倆吃了點東西,一打聽奔桃柳營去,離雙龍山七八里地,爺兒倆吃完東西,奔了桃柳營住了店。石爺說道:“我們少爺愛清靜,有跨院沒有?”夥計說道:“有一個南跨院,你住嗎?”石爺說道:“清靜便好。”爺兒倆進了店,姑娘坐在牀上,眼淚不幹,思想一雙父母,叔叔嬸孃,骨肉無情的哥哥。從此住在店中,可就有了病了。石爺比親姑娘還疼愛,親身服侍病症,過幾天病體痊癒。這日晚間,老英雄說道:“姑娘你的病也好啦,今晚我探雙龍山,看看你哥哥去。”姑娘說道:“義父多要留神。”老英雄說道:“曉得。”遂收拾利便,帶好兵刃暗器,越過店牆夠奔雙龍山而來。順河沿向東,一看雙龍山,真不愧雙龍之名,曲曲彎彎,真似兩條龍一般。

老頭由山下而上,一飄銀髯,日行千里。有一個嘍卒看見一道白線,喊道:“你們看見沒有?一道白線。”那個嘍卒說道:“別說別說,怕是仙家吧。”老英雄來到聚義廳一看,金漆八仙桌,三張金交椅,坐的俱是江洋大盜,林士佩器宇軒昂,老英雄等了多時,至三更來天,嘍卒寨主各歸下房安歇,林士佩、程士俊、鐵戟將方成、寶刀將韓殿魁,四五個人坐在一處,老英雄不便向外誘林士佩,石爺心中說道:“明天我再來。”遂出了聚義廳。上西寨牆出來,西山坡依山靠水,有一隻小船靠西山根走,船上有一個燈籠,順山坡小船又向南去。爲何三更後還有行船呢?老英雄仔細一聽,船上有男女的聲音,老英雄愛管閒事,順山坡向南去,留神細聽,船上男女說說笑笑,老英雄一路跟將下來。向南走了有四五里地,老英雄暗道:“向東南去,是通黑水洋去臺灣,此小船不能過洋啊。”正在思索,船已止住,拋下鐵錨來,並沒搭跳,三個人跳下了船,有背小包袱的,順着小道而行,三個人說話的聲音更大啦。老英雄避在山環之內,借燈光一看,有一個落髮尼姑,一個少婦絹帕繃頭,汗巾繫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揹着小包袱,打着燈籠,三個人說說笑笑,言語不堪入耳。老英雄一看,心中不悅,暗道:“這三個狗男女是幹什麼的?”他跟着他們看看究竟,就見坐北有一座廟。原來向南不遠,山坡下波浪滔滔,此廟乃鎮江龍王廟。就見那男子將燈籠交與婦人,縱身形上廟牆,到了裏邊,開開廟的角門,尼姑與婦人進了廟,又上好廟門,老英雄隨後越牆而過,三個人在佛殿前繞着進了東跨院。東跨院有北房三間,是一明兩暗,南有敞棚兩間,東有小房兩間。三人開開上房屋門,進了屋中,點着蠟燭,尼姑與婦人打開抽屜桌,取出燻雞、薰魚、醬肉,倆人切菜,三人預備了杯筷,喝了會子酒,在西暗間,老尼姑獨自睡覺去了。這老尼姑正是水月庵救秦尤的慧善,婦人正是救秦尤的袁王氏,男子是一個江洋大盜。石爺候三個人都睡熟之後,將門撬開,老英雄將一男一女綁在一處,用棉被一卷,把尼姑也捆上,用被一卷,開開廟門,扛着倆,挾着一個,扛到廟外南山坡上,下面長江波浪滔滔,用匕首刀一刀一個,將人頭屍身,俱都拋在長江之中。老英雄回廟一看,上房屋中,傢俱什物應有盡有,南敞棚之中有油鹽柴炭。後山輕易沒有人向此往來,晚晌尤其清靜。老英雄心中思索:“這是一個清靜所在,我若能引出林士佩來,叫他們兄妹在此相見。”老英雄遂將零碎東西收拾好了,將燈熄滅,把廟門上好,越牆而去。往西去,走到依山靠水之處,將小船的錨提起來,老英雄上了船,老英雄行俠作義,已然七十歲啦,所有水旱兩路之事皆通,駛船本是明白。老英雄搖動船櫓,不大工夫,到了北河坡,河坡上下長的水旱葦子,將小船渡在葦塘之中,下好了錨。老英雄翻身夠奔桃柳營,進了招商店,已經雞鳴犬吠。姑娘因爲心中有事,未得睡熟,等候多時,才見石爺回來。姑娘問道:“義父你回來啦,我那狠心的兄長,落在雙龍山沒有?”老英雄說道:“你兄長現在雙龍山,因爲未得其便,我不得往外叫他。好在他既落在雙龍山,這就好辦啦,白天我先休息休息,夜晚我再想法子往外引他。”爺兒倆說完了話,老英雄養了養神,天光已亮,爺兒倆隨意吃了點吃食,老英雄叫道:“姑娘,雙龍山後山有一個清靜的所在,我把你送到那裏,你先在那裏安身,一來比店房清靜,二來我也好引你兄長在那裏相見。我設法引他出寨,對他言明,你兄要有兄妹之情,你兄妹便在那裏相會,卸了我的肩責。”商議已畢,老英雄叫店家算清店飯賬,多賞了一兩銀子酒錢,爺兒倆收拾好了零碎東西,出離招商店。到了雙龍山西面,繞道進了葦塘,老英雄同姑娘上了小船,石爺搖動船櫓,向南貼着山坡走,走出四五里之遙,將船灣住,爺兒倆棄船登山,往東南走出一二里地,到了那座廟宇。此處本是後山,輕易人跡不到,那巡山嘍卒也不到此處巡查,故此石爺父女安然來到此處。石爺越過廟牆開開廟門,然後又讓姑娘進了廟,仍然把門上好。爺兒倆夠奔東跨院,廟中應用的物件無一不備,都是那老尼姑備辦下的。西暗間不大潔淨,東暗間乾淨,石爺自己住了西暗間,叫姑娘在東暗間住。從這天起,石爺每晚去探雙龍山。無奈林士佩與程寨主左右不離,一連三夜,不得其便,引不出林士佩來。

老英雄自覺勞乏,到了第四日,在西暗間養神,略一迷糊,姑娘悄悄的由東暗間來到西暗間,輕輕呼喚道:“義父。”石爺睜眼一看是姑娘,遂問道:“何事?”姑娘說道:“義父,你老人家再辛苦一趟,或者有機會得便,就許將我哥哥引出來。”

石爺說道:“好,我就去吧。”老英雄說罷,遂收拾好了兵刃暗器,出了廟,夠奔聚義廳而來。越過兩道大嶺,方到大寨的西大牆外,有一片臥牛石,石爺在此稍息,就聽有人說話,老英雄仔細一聽,原來正是秦尤與林士佩述說劉雲的事情。就聽秦尤說道:“林大哥,你也不認識這個小冤家,他吃裏爬外,他與我盟兄的兄長張德福他們是盟兄弟,吃過橫樑子,搶過船,開過黑店,後來又與鏢行的黃三太拜了盟兄弟,勾串蘇州府的官人,將連雲山的大寨主擒住。這個小冤家是西路鏢頭錢士忠的義子,所有武學都是跟錢士忠學的。”老英雄一聽,心中暗道:“這可巧啦,這個人乃是我盟弟的乾兒子,我可得救他。”又聽秦尤說道:“小冤家的姐姐劉鳳蘭,乃是南俠王靈的幹姑娘。”石爺在臥牛青石後一點頭,心中說道:“是我大盟兄的幹姑娘的兄弟,我更得救他啦。”又聽到姐弟認祖歸宗,回家之後與老勝英走動甚近,他們姐弟大概是與勝爺行人情去啦,小冤家乃是宜化府鎮臺劉玉書之子,回家被綠林道將船砸翻。老英雄一想:“此人與四大鏢頭有三位有關係的。”又聽說聚義廳還拿住兩個呢,老英雄心中說道:“我先救這二個吧。”這時老英雄一看,秦尤正要手起刀落結果劉雲的性命,老英雄趕緊咳嗽一聲,喊道:“秦尤孺子不要逞強,老夫來也!”秦尤以爲勝爺來啦,抹頭便跑,林士佩倚仗自己武藝高強不懼,這才與老英雄交手,又不認識石爺,老英雄責備林士佩的過錯,他不但不服,動起手來,被石爺打了一子午問心釘,才知道老英雄的厲害,逃往聚義廳報信而去。

老英雄打完了林士佩,背起劉雲,這才趕奔龍王廟而來。

劉雲正在年輕力壯,老英雄爬山越嶺,力氣費盡,到了廟外,揹着人就不便越牆啦,遂用手敲門,叫道:“姑娘開門來!姑娘自己因廟內非常清靜,女子穿男子的衣服,不甚舒適,可就將男子的衣服換下來了,鞋子也脫啦,短衣襟小打扮。姑娘聽外面叫門,心中暗說,每天義父都由牆上進來,今天爲何叫門呢,姑娘遂由屋中出來開門,姑娘一看,老頭身背後揹着一個人,姑娘問道:“老爺子,你背的是誰?”老英雄說道:“咱爺兒倆進去再說。”老英雄說着話,將劉雲背到上房屋中,姑娘仍將雙門上好,老英雄可就將劉雲背到東暗間姑娘屋中去啦,借燈光一照,劉雲肩窩中了一隻毒藥鏢,鏢還在肩窩上釘着呢。

老英雄將劉雲仰面朝天,放在牀上。老英雄叫道:“姑娘!你給他治鏢傷,我包袱裏有藥面子。聚義廳還有兩位被獲遭擒的,我去救那兩位去。”姑娘說道:“老爺子且慢,孤男寡女,焉能共在一室?聖人有云,男女授受不親。”老英雄叫道:“姑娘!快與此人治傷,乃是奉爲父之命。兒呀,老夫飄零四海,天下爲家,你要是男子,可以與爲父不離左右;你乃女流之輩,諸多不便。此子乃宣化府提督劉大人之後,又是我盟弟西路鏢頭錢士忠之義子,他乃宦家之後,治好了鏢傷,我不能與女兒爲媒,我勝三哥不久就到雙龍山,我必奉煩我勝三哥,或俠客義士作伐,我兒終身大事就在此子。劉公子五官像貌不凡,男大求凰,女大求風,女兒必遵爲父之命,我就此前去救那二人要緊,一位是我勝三哥的高徒,一位是我盟弟蕭三俠之子。”語畢,石爺轉身形,拿定毒龍懷杖而去。

姑娘借燈光之下,一看劉公子,天庭飽滿,地格方圓,倒是一位公子模樣。趕緊打開小包袱,取出石爺的藥面子、皮子膏藥、止毒丸。外間屋有鍋竈,燃着火,溫了點水,亮匕首刀,將劉雲短靠開,露出皮肉,四周紫黑色,有核桃大一塊。左手按定患處,右手起鏢,鏢上帶出一塊紫黑皮肉,用匕首刺去鏢四周的紫黑肉,流出不少紫黑的血,取溫水將四周的血跡俱都擦去,敷上白藥面,少時黑血流完,見了紅血,這才貼上皮子膏藥。再用溫水將止毒丸化開,與劉雲灌吃。劉雲牙關緊閉,不能張口,姑娘用筷子撬開牙齒,服下藥去;蓋上棉被。劉雲是新受的傷,吃下藥去立刻鼻窪見汗,腹中雷鳴,姑娘扶着劉雲的頭,向牀下吐了不少的綠水,毒水這一吐出來,熱汗可就出透啦,妨娘將被與劉公子重新蓋嚴。工夫不大,劉公子“噯呀”一聲,定了定神,睜睛一看,牀下凳上坐着一位青年的姑娘,衣服瘦小。劉雲道:“您是仙人嗎?我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啦?”姑娘說道:“那有神仙?我義父救了你來,鏢傷我給你治的。等候我義父來了,你就明白啦。”說着話,姑娘杏眼一轉,面現紅潮。劉雲問道:“小姐,你的義父是哪位?”姑娘說道:“我義父是大明家的鏢頭,東路鏢頭石…….”劉雲說道:“莫非是石伯父嗎?”姑娘說道:“不錯,是他老人家將你救來的,我纔給你治的鏢傷。前寨還有兩位被擒的,聽說也是鏢行之人,我義父前往搭救去了。”劉雲聞聽,說道:“小姐與我治鏢傷,救了我的性命,真是恩同……”說出二字,劉雲就不向下說啦,皆因人家是姑娘,“再造”兩個字不能說,接着又說:“活命之恩。”此時姑娘向劉雲道:“公子養傷要緊,何言活命之恩?”未過門的夫妻,正然談話,就聽外面有人咳嗽,石俊山已經回來啦。姑娘出了東暗間進明間,石爺問道:“姑娘,劉雲傷痕如何?”姑娘道:“神氣清爽,已無性命之憂。義父,你救的那二位呢?”石爺說道:“他們未敢殺害,已然囚了起來。山中地方甚大,一時不易尋找。”素梅道:“你到裏間去看看劉公子吧,女兒要回避了。”石爺叫道:“女兒,人正不怕影兒歪。劉公子這宗傷,一天得吃五六次飯,共合是三間屋子,你不要躲躲藏藏的,我還能整日裏伺候他嗎?

服侍之事,還得女兒代勞。”姑娘暗道:不叫我躲藏,我更願意。石爺在前,姑娘在後,進了東暗間。石爺叫道:“劉公子鏢傷如何?”劉雲答着道:“你就是石伯父嗎?”石爺道:“老夫石俊山是也。”劉雲忙道:“小侄男有賤恙在身,實不能拜謝活命之恩。”語畢,向石爺點了點頭。石爺道:“劉公子,與你治傷的女子,原本是我的義女,老夫不能隱瞞,他乃是鎮八方林士佩的妹妹。男女授受不親,今天意欲將我女兒終身大事,託付公子,未治傷之時,我已對女兒說明,許與公子爲室,要不然姑娘焉能與你治傷?”劉雲道:“活命之恩尚且未報,小侄男焉敢造次呢?”石爺說道:“我並不是與女兒爲媒,我勝三哥不久必到雙龍山,候我勝三哥來時,我拜求我勝三哥約請媒人,三媒六證,單等你災消難滿,明媒正娶,公子不可推託。”

劉雲道:“謝過老伯父。方纔姑娘說你去前寨救人,但不知如何了?二位是我蕭銀龍兄長,一位是我張茂龍兄長。”石爺說道:“前寨地方甚大,聞聽他們將此二人幽囚起來了,不知囚在何處,諒他們不能殺害。我先歇息歇息,晚上我再救他們去。”

劉雲眼中落淚,說道:“老人家,睡多夢長,若等二更多天,豈不誤事?前寨有老道七星真人,他乃殺人不展眼之賊,你看在我勝三伯父之面,總得救他二人之命。”石爺說道:“不勞公子囑咐。我且問你,劉公子今年貴庚?”劉雲說道:“小侄男今年一十七歲。”石爺說道:“你十七歲,我今年七十歲。你小小年紀,交友這樣血心熱膽,我七十歲之人,何必戀此殘喘?全憑毒龍懷杖獨鬥那羣賊,搭救二龍。”老英雄語畢,拿毒龍杖飄然欲去,姑娘叫道:“義父且慢!義父,你老人家雖然武藝絕倫,聚義廳上這一干寨主,全都是勇猛非常,你老人家孤掌難鳴。你是鬥羣雄,還是救他們二位呢?你白天先養養精神,晚上再去救人。常言說得好,有命不怕家鄉遠。公子說話別僵火,我義父性情暴,倘我義父有了好歹,連你我二人也不能出山。”劉雲點頭稱是。石爺遂出了東暗間,叫道:“姑娘!好好服侍劉公子。”劉雲雖然受了鏢傷,在鎮江龍王廟倒享了福啦,姑娘服侍的稱心合意,過一個多時辰,姑娘來在牀前,問一回吃東西不吃,喝水不喝。劉雲將養鏢傷,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桃柳營的黃三太、楊香五、李煜、賈明,在店中等到日上三竿,不見探山的二人回來,衆人在店裏走裏轉外,三太唉聲嘆氣。耗到巳分時之後,店中人問:達官爺爲何愁眉不展?”黃三太說道:“實不相瞞,昨晚我們去了兩個人探雙龍山,至此時未回。”三太又叫道:“三位兄弟!咱們帶傢伙殺奔雙龍山吧,他們二人必然凶多吉少。”金頭虎說道:“黃三哥,咱們怎麼去?買點蒲包點心鮮貨,咱們送禮去呀?林士佩要在雙龍山上,他一個人還不打咱們八個人?蕭銀龍臨走之時囑咐再三,他們若是不回來,不是叫咱們上孟家寨送信去嗎?孟二大爺那幾個字,就比咱們幾個人強。大小子要是在家,力敵萬人。不服高人有罪,蕭銀龍囑咐的再再,在勝三大爺家中,火燒紅棚,鬧得七零八落,孟二爺不是說要回家嗎?我去到孟家寨請人去,孟家寨也好找,出桃柳營向南是大江,向西是孟寨。”又對楊香五說道:“我將黃三哥交給你啦,我去請人去。

黃三哥要上雙龍山,你們可千萬攔阻。”金頭虎遂出了招商店,趕奔孟家寨而去。孟家寨周圍有水圍着,總得過擺渡,來到擺渡口,金頭虎一摸腰間沒帶錢,心中一想:“我孟二大爺是葦行行頭,他家中大船不少。”遂順河沿向西走去。走了有半里之遙,水中有兩隻渡船,金頭虎哈巴羅圈腿,問擺渡上的水手,向南一指說道:“這是孟家寨嗎?”水手說道:“不錯,正是孟家寨。”賈明說道:“我跟你們打聽一個人,九頭獅子孟鎧。”船上人說道:“那是我們老當家的。”賈明問道:“孟二俠在家嗎?”手說道:“我們當家的纔回來兩天。”金頭虎笑說道:“打直隸莫州回來的吧?”水手說道:“不錯。”賈明又問道:“回來多少人哪?”水手說道:“兩輛車,三位姑娘,三四個丫環婆子。”賈明道:“這三個姑娘叫什麼玩藝兒?”

水手說道:“這叫什麼話?有於家二位姑娘,親姐倆;有袁家姑娘。”賈明一聽樂啦,心說:“於家姑娘是我親表妹,袁紅玉是張茂龍未過門之妻,我給說的媒。”遂說道:“水手們勞駕,回稟一聲,孟二俠那是我的盟兄。”水手問道:“你是哪裏人?”

賈明說道:“賈柳村黑驢寨姓賈。”船上有一位老者對水手說道:“少說閒話,咱們老當家的是俠客,交友不論年長年幼,有事不可不稟。你們這隻船在此等候,我去到裏面給老當家的送信去。”你道,爲什麼兩隻渡船呢?孟二俠爲憐恤鄰親,這二位一老一少,是祖孫爺兒倆,閒着沒事,孟二俠賙濟他祖孫,叫他祖孫管着擺渡。閒文不敘,老頭將船搖到對岸,孟家寨三四百戶人家,姓孟的多,孟二爺大門坐東。老頭下了船到門房一回稟老門公孟忠,這孟忠比孟二爺歲數大,八十有餘啦,問道:“什麼事?”管船老頭說道:“現有黑驢寨賈柳村姓賈的,與東家是盟兄弟,前來見東家。”老家人一聽,說道:“不錯不錯,有這麼一個朋友。”老家人遂到書房回話。你道,孟二爺在勝爺家中,見勝宅燒得七零八落,鳳蘭認了二奶奶爲乾孃。

這三位姑娘,一位是銀龍未過門之妻,一位是茂龍之妻,金鳳尚未字人,孟二爺的心思,打算求勝爺爲媒,說金鳳作兒婦,故此將這三位姑娘都接到家中。在莫州起身與金龍一同來的,因爲在路上金龍叫孟二爺生氣,每到吃飯的時候,他就呼三位姑娘爲妖精,孟二爺一怒,給了他幾十兩銀子盤費,叫他自己單走,所以孟二爺回到家中,金龍尚未回來。三位姑娘到孟家寨之後,惟有大姑娘不服水土,染病甚重,孟二俠非常擔心,倘有差錯,萬水千山的接來,真不好安置。孟二俠正在書房中爲難呢,一聽老家人報告說,賈柳村盟弟來啦,孟二俠心中非常歡喜,皆因賈七爺是金鳳姑娘的姑丈,倘若金鳳有個好歹,有賈七爺在此,孟二俠省卻好些個心腸。孟二俠遂叫家人:“快去迎請!我在岸上相迎。”孟二爺由家中出來,向北岸一看,擺渡船上,站立着好像賈明,留神觀看,並不見賈七爺。

船攏了南岸,賈明打船上跳下來叫道:“二大爺,我與你請安啦!”二爺問道:“你天倫呢?”賈明說道:“我不知道。”孟二俠問水手道:“我盟弟呢?”水手說道:“就是此人,自稱是你盟弟。”孟二俠對賈明說道:“你是誰的盟弟呀?”賈明說:“我在船上告訴水手說,你跟我爸爸是盟兄弟,他們聽錯啦。”孟二爺說道:“你這東西,又冒壞呢,你做什麼來啦?”

賈明說:“二大爺,蕭銀龍與張茂龍幹啦。”孟二爺也不知道賈明說的是哪裏話,遂說道:“有話家中去說吧。”孟二爺在前,賈明在後,跟隨着來到書房,爺倆落座吃茶,二爺問道:“明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賈明道:“我們六個人,追趕雜毛,在杭州遇見我華大爺,告訴我們說,雜毛夠奔建寧府雙龍山來啦。”孟二爺問道:“六個人都是誰?”賈明說道:“我黃三哥、李煜、楊香五、張茂龍、蕭銀龍,還有我。我們六個人住在桃柳營招商店內,張茂龍、蕭銀龍他二人前去探山,昨晚定更去的,到今天巳時尚還未回店。我黃三哥要上雙龍山拼命去,我沒叫他們去,我這是給你送信來啦。”孟二爺說道:“你們到這兒不上我家來,你們就敢探山,真是膽子不小。本山寨主金面太歲程士俊,此人慣使一對畫杆描金戟,有萬人不敵之勇,十二棵鏢槍,三支點穴撅,跟林士佩同堂學藝,你們竟敢探雙龍山。我與他一江之隔,相敬不鬥,程士俊是綠林的豪傑,方近一帶概不作案,別的綠林道,都不敢在方近作案。

他也知道孟家寨有個孟二俠,我也知道雙龍山有個程士俊,我們是對兵不鬥,逢年遇節,給我送禮,我也給他送禮,互相敬重,程士俊乃當時的人物。明兒,你吃了飯沒有?”賈明說道:“我一天茶米未沾牙啦。”孟二俠告訴老管家,叫廚房備飯。

賈明說道:“孟二大爺,多做點,我可吃得多,一天沒吃什麼啦。”老家人來到廚房,一看廚子正熬三鮮粥呢,老家人說道:“大師傅,快炒菜,來了一位朋友,就要用飯。”廚師傅說道:“老當家的吩咐,不論多忙,先得給三位姑娘做飯。這是三鮮粥,雞頭米不好爛,怎能先做別的?”老家人知道這三位姑娘,有張茂龍之妻,有蕭銀龍之妻,金鳳尚未字人,二俠打算給自己兒子婚配,老家人遂對廚師傅說道:“不要緊,姑娘要問,你就說當家的吃完飯,等着上雙龍山救人去。有鏢行的張茂龍與蕭銀龍二人探雙龍山被本山所擒,非老當家的去不可,故此等着吃飯。你這麼一說,三位姑娘就是一天不吃飯也不能怪罪你的。”

大師傅遂端下銅鍋,趕緊炒菜,剛要炒菜,丫環就打內宅出來啦,問粥熬得了沒有,大師傅遂將老家人所說的話對丫環都說啦。你道,這位丫環正是銀鳳貼身的丫環,丫環知道蕭銀龍是他家姑爺,事不關心,關心則亂,丫環一聽,轉身就走,到了內宅,叫道:“姑娘!別喝粥了,老當家的等着先吃完了飯救人去呢。”姑娘說:“救誰呀?這樣的忙。”丫環說道:“救的是蕭銀龍。”銀鳳聞聽臉一紅。紅玉姑娘說道:“不行,我非喝粥不可。”丫環心中暗道:你非喝粥不可?你這是誠心。

我們的姑老爺被擒,你不關心,我也叫你添點心煩,大概你就不非喝粥不可啦。小丫環說道:“姑娘,我聽說還不是一位被擒,還有一位呢。”銀風姑娘道:“你怎麼這樣麻煩?一塊兒都說了不就完了嗎?到了兒都是誰?”丫環說道;”還有一位姓張的,也是鏢行人,名叫張茂龍,與蕭銀龍一同被擒的。”

紅玉姑娘在旁一聽,當時臉兒一紅,果然就不說等着喝粥啦,猶如冷水澆頭一般,木雕泥塑的站在一旁,一語全無。銀鳳叫丫環將殘席撇下去,對丫環道:“你去用飯吧。”丫環將杯盤俱都撤下去,銀鳳姑娘眼淚汪汪,思想此事,心中難過,暗中痛恨銀龍:“爲什麼鏢行來了六位,人家都不去探山,單單的你去探山?簡直你是自逞其能,叫人家擒住了,你的本事也沒有啦,拿着砸釘子當露臉兒。”銀鳳心中思索着,回頭一看袁紅玉,就見紅玉兩手攏着磕膝蓋,眼淚兒直流。銀鳳說道:“袁大姐姐,你哭也是無益。打算怎麼辦?”紅玉說道:“我沒有別的主意,我不是自刎就是上吊。”銀鳳說道:“在這兒就上吊嗎?”紅玉道:“可不就在這兒,不在這兒上哪兒去?”

銀鳳說道:“人家孟二大爺把咱姐倆接來,如同親生女兒看待,咱們在人家這兒上吊玩,給人家添麻煩?你別胡鬧啦。咱姐倆打開壁子說亮話,我七哥在蕭玉臺訂的你,因爲我七哥被人家追得誤入沐浴房,你正在沐浴房洗澡,我七哥躥窗戶逃走,姐姐你要自刎,我傻表兄給你們成全一段姻緣。我是在蓮花湖,銀龍救我,後來我又救了他,此事大衆無有不知道的。倘若他二人有了好歹,你不能活着,我也不能活着。自從來到孟家寨,我大姐就病啦,二大爺怕咱姐倆悶倦,叫咱姐倆遊江,咱們姐倆遊江去的時候,你沒看雙龍山就在孟家寨對過?咱們姐倆反正是不能活啦,與其在人家上吊,還不如死在雙龍山呢。”紅玉聞聽道:“我這時是無所畏懼,怎麼都行。妹妹你敢去,我就敢去。”銀鳳叫道:“袁姐姐,我們在蓮花湖姐妹取笑用的,有白鬍子有黑鬍子,帶上與真的一樣,咱們是女子,上山不便,可以帶假鬍子。”紅玉說道:“好好!你怎麼打扮,我就怎麼打扮。”姐妹二人帶好兵刃暗器,由後窗戶出去,屋中門都倒關着,出了孟宅,奔河坡而來。

河坡之上俱是葦垛,孟二爺發賣葦子,水面上停着一隻小船,有一位老者在船上睡着啦,此船是二爺給兩位姑娘預備遊江的,這位老頭名叫李二麻子。姑娘來到切近,一拍船,李二麻子問道:“誰呀?”銀鳳姑娘說道:“李二麻子,你受點兒累,我大姐病得人甚不耐煩,我們姐兒要遊江散悶。”李二麻子說道:“深更半夜,姑娘爲何遊江?”銀鳳姑娘說道:“皆因爲我大姐病得呻吟之聲,令人聽着太煩悶。咱們是客情,我給你幾個錢打酒喝。”語畢,由腰間掏出三四兩重一塊銀子。

李二麻子一見銀子,歡喜非常,伸手接銀子,叫道:“姑娘上船吧!”真是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二位姑娘上了船,李二麻子問道:“二位姑娘往哪方去呀?”銀鳳說道:“向東去。”

李二麻子搖動槳櫓,向東而去,走出約有三四里地,李二麻子就不向前走啦。姑娘說道:“再向前進。”李二麻子說道:“白天咱們遊江,不是到此處爲止嗎?再向東去就是雙龍山啦,有山大王。”銀鳳說道:“我們姐兒倆就是夠奔雙龍山。”李二麻子說道:“二位姑娘夠奔雙龍山何事?”銀鳳說道:“實不相瞞,我們姐倆救人去。”李二麻子問道:“救的是什麼人?是男子還是女子?”銀鳳姑娘說道:“救的是男子。”李二麻子說道:“那可不行,要叫老東家知道了焉能依?”姑娘說道:“不要緊,此事要叫我孟二大爺知道了,不過是一笑而已。你還不明白嗎?”李二麻子問道:“倒是與姑娘有什麼瓜葛?”

姑娘指袁紅玉說道:“你看這不是我大姐嗎?救我大姐夫去。”

李二麻子說道:“還有誰?”銀鳳臉兒一紅說道:“你要緊打麻煩,不向雙龍山去,我可結果你的性命。”李二麻子無法,知道不去是不行,遂將船向東駛去。工夫不大,來到雙龍山西面,李二麻子將錨下在山坡上,也沒用搭跳板,姑娘縱身下船。

二位姑娘在山坡上,銀鳳叫道:“袁大姐!你帶墨髯還是帶銀髯?”姑娘打囊中取銀灰綢子手巾,打開了手巾,裏面是一部墨髯,一部銀髯,比真鬍子還好看。紅玉接過墨髯,帶在頷下,銀風帶上銀髯,二人遂奔至山崖。到寨子牆下一看,高有一丈有餘,銀風說道:“我先上去看看有埋伏消息沒有?”銀鳳姑娘先縱上大牆,胳膊肘跨牆,遂用手一按牆頭,並無消息埋伏,袁紅玉隨後也縱上大牆。牆裏邊黑暗,銀鳳用問路石向地下一打,“叭噠”一聲,並無埋伏,二人縱下大牆,銀鳳拾起問路石,帶在囊中。遂叫道:“袁大姐姐!我們蓮花湖有埋伏,我都明白。你在我背後跟着我走,決無差錯。”紅玉點頭。二人擰身形上房,一層層的院落,大房不下二三百間,二位姑娘過了兩道院,紅玉低聲叫道:“妹妹,地勢廣大,哪裏去尋?”

銀鳳用手一指叫道:“姐姐,你看!送信的來啦。”就聽乒乓二更二點。素常此山並不打更,皆因爲昨天晚上,石爺毒龍懷杖打林士佩,衆羣雄恐懼,所以才設更夫。二位姑娘在房上一看,坐北的月亮門,裏邊東房有十數間,西房十數間,都是單間,這倆打更夫由月亮門東來,一個挾着一口破單刀,打着梆子,後面一個人挾着一條破花槍,槍桿掛着鑼,噹噹敲鑼。此時銀鳳在月亮門上,兩條腿順在牆上,紅玉在西房上蔽着,就聽打更的說道:“哥哥,這兩天多亂啊。林寨主有萬人不當之勇,昨晚上追劉雲,飛天鼠在西寨牆外等候,毒藥鏢打了劉雲,秦尤剛要殺劉雲,來了一個白鬍子老頭,使的是柺杖,把林士佩胳膊上打了一道血槽,衆寨主追出去連人影兒都沒看見,竟將劉雲救着走啦,有說是土地爺顯聖的。今天晚上我怎麼心驚肉跳呢?”就聽又一個說:“我也覺着毛骨竦然,咱們別進月亮門,打幾下就走。”打梆子的在前,敲鑼的在後,敲了幾下,抹頭就往東去啦,銀鳳小姐在後便追,一伸手由軟皮殼內掏出匕首來,從敲鑼的背後,一伸手奔軟肋梢扎去,右手扎軟肋梢,左手接鑼,爲的是不叫鑼落地。敲鑼的躺在地下,銀鳳過去照脖子上一抹,那更夫一伸腿,就歸西去了。前面打梆子直敲梆子,不聽鑼響,回頭一看,說道:“你真可以,打着更就睡着啦。”銀鳳一個箭步縱至敲梆子的面前說道:“你要喊,我便要你的命!”更夫一看,說道:“你就是昨天晚上打林寨主的白鬍子老頭嗎?”銀風說道:“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說了實話,我便放了你;要不說實話,我必要你狗命。”更夫說道:“你要給我留命,我什麼都說。”銀鳳說道:“昨天你們拿住的兩個人在哪裏囚着?快快說來。”更夫說道:“就在那月亮門裏邊呢。姓張的在第三間,姓蕭的在第五間,俱都鎖着門呢,沒有人的屋子沒鎖門。”銀鳳聽明白了,一伸手,刀奔更夫哽嗓咽喉扎去,噗的一聲,更夫躺在塵埃。低聲叫道:“紅玉姐姐!”

紅玉由西房上下來說道:“你爲何都要了他們的命呢?”銀鳳說道:“慈悲生禍害。要放了他們,他們必到聚義廳上送信,羣賊一來,就不放咱們啦,別說救人,連咱們都出不去雙龍山啦。”語畢,進了月亮門,打着火折,一看西邊單間屋子門開着呢,進去一看,屋中有倒下臺階。銀鳳道:“紅玉姐姐,你隨着我腳印走,此臺階倒下三層,就有消息,東面是坑,西面是梅花網,觸動消息,必然被拿。”由空屋出來,走到第三間,銀鳳低聲叫道:“姐姐,咱倆怎樣救人呢?事到如今難以爲情了,你到第三間救我七哥去,我到第五間救你兄弟去。”紅玉點了點頭。過了第四間來到第五間,銀鳳一看雙門緊鎖。老年鎖頭尺寸都大,姑娘將鎖頭捋住,一翻腕子,連門鼻子都捋下來了。向屋中一看,屋裏漆黑,藉着門縫照進去的亮兒一看,後檐牆捆着一個人,白微微的臉面,捆了兩夜一天啦,狠心賊捆人的時候,將繩子都勒在肉裏去啦,勒得骨酥肉麻。這個時候正在二更多天,美英雄唉聲嘆氣的自己說道:“不如在聚義廳亂刃分屍,在此求生不能生,求死不能死。又在聚義廳喝的哪一家子的酒?”正在唉聲嘆氣之時,就聽外邊呵哧呵哧直響,雙扇門一開,只見雪白的銀簪,一進屋子,美英雄心中暗道:“必是老前輩前來搭救。”銀鳳走到美英雄面前,在左肩頭上拍了一下子說道:“我救你來了。”張茂龍說道:“你是哪位?”

銀風說道:“哪位?除非自己爺們,誰還能來救你嗎?我是你二大爺。”茂龍暗道:“我哪裏有這麼一位二大爺?孔華陽、諸葛山真,這二位都是我二大爺,此人是誰呢?”茂龍問道:“你認得我是誰呀?”銀鳳說道:“你剛幾天不在我胳膊上拉綠屎,你不是塞北觀音蕭銀龍嗎?”美英雄說道:“非也,我是張茂龍。”銀鳳姑娘一聽,心中暗道:“可壞啦,原來是大伯子。”姑娘殺了這個更夫,問那個更夫,那個更夫嚇糊塗了,將話說錯啦。銀鳳這邊認錯,紅玉那邊當然也是不對,紅玉一擰下鎖頭,走到銀龍眼前,一拍銀龍的肩頭,說道:“我救你來啦。”銀龍說道:“你是哪位?”紅玉說道:“我是你四叔。你不是鳳凰張七嗎?”銀龍說道:“我是蕭銀龍。”紅玉心中暗道:“原來錯啦。”翻身出來,夠奔第五間而來,銀鳳也出了第五間,夠奔第三間,姐倆幾乎沒走個碰頭。銀鳳進了第三間,用火折一照,果然是蕭銀龍,蕭銀龍一看白鬍老頭,底下可是小腳。銀鳳照明白是銀龍啦,過去用手指照銀龍腦門子上點了兩點,遂低聲說道:“都是你,都是你。”銀龍也看明白啦,遂說道:“快解開吧。”姑娘先將蕭銀龍髮髻由樁子上解下來,柏木樁下有橫樑捆着腿腕子,銀鳳用匕首刀挑斷繩子,又解開手上的繩子。銀鳳說道:“你看看,都是爲你,無故的我與張七哥說了幾句笑話。”銀龍說道:“別敘閒話啦。”姑娘說道:“走吧。”銀龍說道:“捆了兩天啦,手腳麻木。”

姑娘說道:“我攙你兩步。”銀龍說道:“攙着也不行,手足失去知覺啦。”未過門的夫妻,正在急難之處,就聽西北角上鑼音響亮。皆因爲更夫被殺,聽不見打更的梆鑼響,有值夜的一查,見更夫俱都被殺啦,這才報告了聚義廳,聚義廳羣雄傳令聚衆。銀龍說道:“姑娘你走吧,你這一來,就有夫妻之義。我是不能走啦,這回羣賊來了,我是破口大罵,叫他們將我剁了就完啦。”姑娘說道:“你這是誠心,我豈能獨自逃走?要死咱們死在一處。我揹你幾步可行啦?”銀龍說道:“哪麼着倒行。”姑娘解下汗巾,蕭銀龍伏在姑娘背後,姑娘用汗巾勒住銀龍的腰,向自己腰間一系,兩手一攏銀龍胳膊,將銀龍背在了身上。銀鳳回頭向北一看,張茂龍也在紅玉的後背伏着呢。

前邊銀鳳,後面紅玉,出了月亮門向西去。西院有一道垂花門,黑夜裏摸不着門閂,銀鳳向後倒退了兩步,擡腿踹門,噹噹兩腳,將垂花門踹下兩扇去。過了垂花門,又一道大門,踹了兩腳,紋絲不動,姑娘慢慢摸着門閂,將閂開開。出了大門往西去不遠,就是低聳聳的大牆了,一丈來高,兩位姑娘揹着各人的丈夫,欲要上牆是上不去,就見後面燈籠火把,人聲鼎沸。

二位姑娘順西牆向北去,走到大柵欄門,進了柵欄門,一摸大門上的鎖頭,一尺來大,在鋼鼻子上鎖着。姑娘伸手抓着鎖頭,擰了兩把,紋絲兒不動。鋼鼻子有手指頭粗細,山上的大柵欄門板子有四寸多厚,踹也不行。後頭追來的人有一百餘號,俱是亡命徒江洋大盜,林士佩率領,燈籠火把,將柵欄門道堵住。

可有一宗,無人敢向前進,皆因爲昨天石俊山杖打林士佩,鎮住羣雄,今天衆賊一看這白鬍子老頭以爲是石俊山呢,均退縮不前,離着柵欄門五六丈遠就不向前進啦,大夥齊聲吶喊,不敢前進。林士佩說道:“還不放下嗎?”正在此時,就見柵欄門外,順着柵欄門的空子,遞進來一口寶刀,向鎖頭上剁了三劍,嘩啦啦大鎖墜地,柵欄門大開,二位姑娘揹着丈夫,縱出了柵欄門,就見前面一道立閃一般,並不見影兒。兩個姑娘跑着說道:“這真是救命的活神仙。”救二位姑娘者,不是別人,正是三俠劍第一位高人老劍客艾道爺是也。皆因爲孫子媳婦揹着未過門的孫子,老劍客不好露面。兩位姑娘慌慌張張向西而逃,經過陡壁山崖,走出二三裏地,二位姑娘累得通身是汗。

好容易逃到西山坡,銀鳳說道:“袁大姐姐,可了不的啦,慌不擇路,咱們的船還離此處半里多地呢。”兩位姑娘這一跑,早將鬍子丟落,追來的賊人在道上拾了兩個鬍子,老道七星真人道:“他奔西方去啦,必是由西面來的,貧道帶領幾十位奔西南追;太倉三鼠帶領幾十位向西北追;林寨主帶領幾十位向正西追趕。他們絕跑不了甚遠,揹人的決不是男子,要是男子不能帶假鬍子。”銀鳳與紅玉二人順西山坡向南樹林跑去,迎面老道七星真人仗劍截住。抹頭順山坡向北便跑,喘吁吁好容易跑出來二三裏地,北面迎頭現出一支賊人。銀鳳說道:“銀龍你會水,你趕緊下水吧。你看賊人東西南三面圍住,西面是水,此時我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爲之奈何?”銀龍道:“我與張七哥捆了兩夜一日的工夫,渾身麻木,慢說是鳧水,連一步都走不了。再說四人遭難,我焉能獨奔生路?就是鳧得了水,我也不能夠那麼辦。你先將我解下來再說。”姑娘一看賊人越追越近啦,遂將銀龍解下來,放在山坡上,紅玉此時也將張茂龍解下來。雙龍山的賊人距離也就在七八丈遠,銀鳳見賊人來到切近,亮出雞爪鐮,紅玉揠柳葉刀。林士佩一見是姑娘,並不上前,三鼠之中,惟有張德壽是淫賊,緊上前走。正在危急之際,就聽江水一聲響亮,隨着有人言語:“雙龍山的羣雄,不要以多爲勝,二位姑娘後退,俺勝英來也!”緊跟着水中浪花一攪,又上來一位,說道:“二位姑娘後退,九頭獅子孟鎧來也!”老道師徒見勝爺來到,老道七星真人唸了一聲“無量佛,我的佛!”抹頭便跑,張德壽腿底下也明白,三鼠是黃花魚,暗中溜了邊啦,只有林士佩雙手合着狼牙鑽,紋絲不動,一語不發。二位俠客上了水岸,東邊的向東而退,二位姑娘扶着自己丈夫向西而退,勝三爺與二俠孟鎧上岸,一抖分水裙,水珠不沾。

你道,二位俠客何以至此?孟二俠在書房陪着金頭虎吃完了飯,二爺問賈明道:“店中還有幾位?”賈明說道:“還有三個人,三太、李煜、楊香五。”孟二俠叫金頭虎坐船奔北岸,到店中將黃三太等約到家中。賈明走後,孟二爺喝着茶爲難,自己心中暗道:“我若到雙龍山見了寨主,以禮相待,他要將銀龍、茂龍獻出,我們兩人哈哈一笑,從此結爲朋友;他要不獻,程士俊殺法驍勇,手下飛賊有百八十號,我是孤掌難鳴,傻孩子沒在家。”孟二爺正在心中思索,家人來稟:“北岸勝三爺來到。”孟二爺一聽,心中非常歡悅,孟二俠遂到南岸,一看船上,勝三爺昂然而立。船伕將船擺到南岸,孟二爺與勝三爺請安。勝三爺問道:“賢弟幾時到家?”孟二爺說道:“小弟到家三四天了。”哥倆攜手進了書房落座,從人獻過茶水,孟二俠問道:“勝三哥何以至此?”勝三爺道:“我在杭州遇見華五爺與金面韋馱張旺,故此連夜趕來。”孟二爺說道:“三哥你來的太巧啦,昨天銀龍與茂龍二人去探雙龍山,至今天還未迴歸。方纔金頭虎來與我送信,黃三太要獨自到雙龍山拼命,幸被賈明攔住。賈明前來與我送信,我正在獨自爲難呢,我想雙龍山賊多勢衆,小弟一人前去,恐怕與程士俊說僵了,小弟一人不是羣賊敵手。”勝三爺問道:“兄弟你一人來的,還有別位前來?”孟二俠便將接三位姑娘來家之事,說了一遍。

勝三爺聞聽三位姑娘在孟宅,心中就是一怔,遂問道:“二位姑娘可曾知道二龍被擒?”孟二俠說道:“不知道。”勝爺說道:“可千萬別叫姑娘知道,現在年青的人都開通啦,二位姑娘要是知道,就許前去救援。倘若與羣賊動起手來,叫羣賊將姑娘的衣服要是摸一下,咱弟兄就栽了筋斗啦。”孟二俠說道:“不要緊,二位姑娘決不能知道。”勝爺喝着酒,放心不下,叫道:“孟二弟!你打發家人到裏面告訴婆子們,就說我來啦,叫二位姑娘到書房來一趟,大姑娘有病不用來。”孟二俠遂打發老家人到裏院傳話,婆子到姑娘的閨房一看,姑娘的房門倒關着,二位姑娘蹤影不見,牆上的兵刃也不見啦。婆子慌慌張張跑將出來,報告孟二爺。孟二爺說道:“你再看看李二麻子的船在河坡沒有?”老家人去不多時,回來報告:“李二麻子的船蹤影不見。”勝爺說道:“孟二弟,你看如何?如今的年青人開通多啦,我娶你三嫂子的時候,半年多的工夫,同着人還不敢說話呢。事不宜遲,咱哥倆趕快起身,接迎二位姑娘去。”孟二爺遂叫水手預備船隻,弟兄二位上了船,夠奔雙龍山而來。來到雙龍山的西岸,正趕上二位姑娘揹着丈夫向南跑,勝爺說道:“咱弟兄可以暗中保護,若是一露面兒,都不好看。”孟二俠說道:“兄長言之有理,咱們換水衣水靠吧。”

弟兄二人在船上換好了水衣水靠,勝三爺道:“咱倆人可以下水,沿河跟着姑娘。”哥倆剛下了水,就見山上燈球火把,亮子油松,照如自晝一般。二位姑娘正向南跑的時候,繞過來一股賊人,正是太倉三鼠;姑娘抹頭向北跑,又有七星真人也繞着彎兜上來了。二位姑娘一看,西面是水,東、南、北俱是賊人,漸漸追到,姑娘遂將揹着的人由背後放下來。勝爺見二位姑娘都將丈夫卸下來啦,遂叫道:“孟二弟!咱們上岸吧。”

勝爺在前一攪水花,縱到岸上,孟二俠隨後也上了岸。賊人一見二俠到來,俱各驚慌失色,向後倒退,太倉三鼠早就溜了,老道師徒也逃無蹤影,惟有林士佩捧定狼牙鑽,站在正東面,不語也不動。勝爺向前搶了兩步,正了正月牙蓮子箍,頷下的銀髯還打着縷呢,抱腕當胸對林士佩說道:“林寨主一向可好?”林士佩面透紅暈,說道:“勝老達官,何至於趕盡殺絕?”勝爺說道:“林寨主言之差矣,五六次我未傷足下,那有趕盡殺絕之理?勝英此來,決非與林寨主尋釁而來。在下勝英與犬子辦喜事,六月二十八晚晌,火焚勝某宅院,大鬧洞房,鏢打吾的兒婦,受傷甚重,死活不知。雖然勝英暫能忍下去,但絕不該又由我宅盜出寶刃與雙龍頭杆棒、百草轉陽丹二十粒,這樣對待我勝英,實在叫人難以爲情。與寨主絲毫無關係,我此來專爲捉拿七星真人趙昆福師徒。”林士佩叫道:“勝老達官!我與七星真人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我管不着。我來問勝老達官,我師弟方成採花不採花我不知道,不該將我師弟燒得片瓦無存,傷我聯盟拜的兄弟不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不能找您莫州去,您反來在雙龍山。”勝三爺未及答言,旁邊怒惱了九頭獅子孟鎧,叫道:“勝三哥!何必與嫉妒小兒論情論理?林士佩,你會鬥我勝三哥數次,今天你會一會七星寶刀。”說着話,由背後撤出七星寶刀。林士佩合着狼牙鑽,按三尖兩刃刀便扎胸前,掛兩肋,孟二俠一閃身?往裏一跟步,一刀一鑽殺在一處。此時勝三爺一看張茂龍、蕭銀龍披頭散髮,身無寸鐵。此時二位姑娘已然離開岸,上了孟二爺的船啦。再看林士佩這口狼牙鑽,吞吐撒放、摘解撕捋,孟二爺七星刀上下翻飛,二人正在酣戰之間,東山坡上梆鑼齊響,吶喊震天,聲音鼎沸,正是二百飛虎軍。金面太歲程士俊、寶刀將韓殿奎、鐵戟將方成,率領二百名飛虎軍前來,在高阜處向下眺望。

就聽程士俊說:“爲何林寨主與孟二當家的廝殺起來?”

老道在旁說道:“程寨主,你看那不是老勝英嗎?孟二俠是老勝英的左膀右臂。”程士俊一看,勝英頭戴分水蓮子箍,身穿分水裙,腳登分水踏,背後插着魚鱗紫金刀。程士俊一提大氅,一對紗燈跟隨,闖下山來,背後一對小童,每人抱定一杆畫杆描金戟。到在山下,相隔勝爺不遠,程士俊控背躬身說道:“對面老者,可是南七北六十三省勝老達官嗎?”勝爺抱腕當胸說道:“在下正是勝英。閣下莫非是雙龍山寨主程士俊嗎?”

程士俊答道:“然也。勝老明公,我師兄林士佩一敗塗地,山破家亡,閣下何必趕盡殺絕?”勝爺答道:“寨主有所不知,我與令師兄曾會鬥幾次,我是以朋友相待。勝某此次來到寶山,勝英說話準口應心,皆因六月二十八日與犬子完婚,趙昆福師徒火燒我的宅院,燒了房子大小二十七間;大鬧洞房,鏢打新人,生死不知。我尚且能忍耐,決不該將我朋友的寶刀盜出,又盜出杆棒與百草轉陽丹。我忍無可忍,遂再下南省,捉拿老道趙昆福。勝英起身時,曾對親友起誓,不捉住趙昆福,得回寶刀、杆棒,誓不迴歸故里。惡道方纔耀武揚威,寨主要收留趙老道,與寨主的名譽有關。惡道取童子紫河車,發賣薰香蒙汗藥,無惡不作。在下勝英拿的是萬惡的老道,找得是寶刀、杆棒,與林寨主無干。”程士俊叫道:“勝老明公!趙昆福來到敝山乃是朋友面子,可暫而不可久。我請問明公一言,我師兄林士佩,與我師弟方成,他二人採花不採花?在蓮花湖鏢打刀殺那一夥英雄,採花不採花?勝老明公,你要贏得了我這一對畫杆描金戟,再拿老道。”兩個小童繞到前面,將兵刃遞與程士俊。程士俊甩大衣,雙手一接畫杆戟,向上一抖,將戟抖起來,雙手接戟尖子,月牙朝外,對勝爺說道:“勝老明公請看,畫杆戟上有字。”勝爺一看,戟杆上鑿着五個字:“戟下定吉凶。”勝爺心中暗說:“好大的口氣!你要留情則生,你要不留情則死。”勝爺看畢,程士俊又將戟掉過來,雙手擎着戟杆,勝爺亮出魚鱗紫金刀,畫杆戟奔勝爺肩穴,勝爺獨刀撒步,戟刀交加,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材。那邊林士佩的狼牙鑽,孟二爺的七星刀;這邊是勝爺的刀,程士俊的戟。蕭銀龍叫道:“七哥!咱弟兄何日學到這份本領?”正殺在難解難分之處,惡道說道:“衆位寨主,乘此不下毒手,等待何時?現有長箭手,將長箭手南、北、東三面調開,亂箭齊發,管保二老二少死於亂箭之下。要不聽貧道之言,這座山可保不佳。”

寶刀將韓殿奎說道:“程寨主素來好勝,要用亂箭,必然不悅。”

惡道說道:“韓老寨主,不毒不狠不丈夫。此時綠林道,您可算壓倒一切的老人物,您栽給過誰?他當年甩頭一子打您的眉頭一道血槽,還與您假充老弟兄。”韓殿奎聞聽臉上一紅,不亞如刀扎肺腑。韓殿奎遂吩咐長箭手向前,將隊調齊,韓殿奎吩咐鳴金,嗆啷啷鑼聲響亮,韓殿奎說道:“林寨主、程寨主退後,聚義廳有大事。”林士佩一看長箭手圍住了東、西、南三面,就知道韓老寨主要放箭,林士佩向外一縱,叫道:“師弟罷戰!程士俊也跳出圈子外。長箭手一看,兩位寨主俱奔東面而來,韓殿魁吩咐掌號,梆子一聲響,二百名長箭手,南面的臉向西北,北面的臉向南,東面的臉向正西;二聲梆子響,長箭手左手如託泰山,右手如抱嬰兒,將弓拉圓。孟二爺叫道:“勝三哥,長箭手要放箭!單刀何能破弓箭?咱們哥倆往西面退下吧。”勝爺說道:“二弟,名譽要緊,哥哥一生一世沒教人家追跑了過。賢弟你下水,愚兄身帶雕繃,我也剁他們十個八個的。”二俠道:“三哥您不敗走,難道說兄弟就怕死貪生嗎?”孟二爺將頜下銀髯一團,往嘴內一咬。第一聲梆子響,長箭手三面圍齊;第二聲梆子響,紉扣搭弦;第三聲梆子還未響。正在此時,就聽東南角聲音特別:“唔呀!天靈靈,地靈靈,你們要放箭,我就放火,火神爺在這裏!天靈靈,地靈靈,火還不起!”就是忽的一聲,煙火燒來有二十餘丈。借火光一看,此人狐狸皮馬褂,春秋帽,棉靴頭,向這方飛也似而來。程士俊正在埋怨寶刀將韓殿魁:“誰的主意放箭呢?我正會鬥名揚天下的勝英,用亂箭傷了他人,咱們也栽給人家啦。”程士俊正在埋怨之際,就聽有人喊:“天靈靈,地靈靈,你要放箭,我就放火!”當時忽的一聲,火光冒起有二十丈高。程士俊說道:“鳴金撤長箭手!”

您道,歐陽大義士是怎麼個來由呢?皆因爲歐陽大義士到了杭州府,正遇華五爺與張旺,指引來到建寧。歐陽爺來雙龍山,一看此山三面是水,只有北面是陸地,歐陽爺不會水,由山口而進,歐陽爺的腳力很快,可以日行千里,猛雞奪粟撞進了山口。有一個手明眼亮的嘍卒,說道:“方纔過去一個毛團似的。”別的嘍卒說道:“你可不要胡說,得罪了仙家爺要頭痛。”歐陽爺進了頭道山口裏,二道山口外,踩陡壁山崖,奔山坡向南而去。遠遠地望見燈球火把,本山的寨主嘍卒俱都面向西,歐陽爺站在高阜處一看,長箭手三面圈住二俠,歐陽爺心中暗道:“要壞。”正在着急之際,一看面前有幹葦子廿餘垛,頂上是圓的,俱都是滿灰抹的,蠻子是夜眼,將蘆葦垛打開一垛,把葦子打開了,將十餘個葦子俱抖開,西北東南一大片,由兜囊中取出焰硝硫黃,俱都灑在那葦子之上。藉着燈籠火把一看,此時已弓上弦,三面圍住,二通梆子響時,俱都將弓拉圓。蠻子知道山裏的規矩,三通梆子響放箭,見二通梆子響過,遂說道:“唔呀!你們放箭,我就燒你們個王八羔子!天靈靈,地靈靈。”火拆子向葦子上一扔,當時火光大作。程士俊正埋怨韓殿魁,忽見火起,這才吩咐長箭手撤隊。歐陽爺跑到長箭手背後,已然收了隊啦。蠻子趕奔二俠面前說道:“二位多有受驚。唔呀呀,勝三哥,你老人家向北去一點,孟二哥,你老人家向南去一點,吾在當中。”金面太歲程士俊一躬腰,顫雙戟走到二俠近前,說道:“來者可是歐陽義士嗎?”

歐陽大爺說道:“我不是義士,我是雞屎!有眼無珠,不識好朋友,助紂爲虐。老道七星真人萬惡滔天,師徒採花害命。”

程士俊說道:“歐陽大義士不要取笑,您幹什麼來啦?”大義士說道:“吾拿老道七星真人師徒,找寶刀、杆棒。”程士俊說道:“前三年在蕭金臺盜取萬壽燈可是閣下?”歐陽大爺答道:“正是吾老人家。問此作甚?”程士俊說道:“七星真人趙道友,將寶劍贈與在下。閣下也能盜寶刃嗎?”歐陽爺說道:“豈有不能盜之理呢?”程士俊說道:“多少日期閣下可以盜出?”歐陽爺道:“珍珠燈是無價之寶,只消三夜;一口寶劍,能值幾何?”程士俊說道:“也用三天如何?”大義士說道:“不行,我怕受了急。”程士俊說:“兩天如何?”大義士道:“兩天吾就歪了嘴啦。”程士俊說:“一天如何?”大義士說道:“不行,等不了。”程士俊說道:“一個時辰如何?”大義士說道:“一個時辰你盜我的試試?”程士俊說道:“大義士不要取笑,依您說,應當怎樣?”大義士說道:“今天不算,兩天兩夜盜出寶劍。吾要是至期盜出來如何?”程士俊說道:“果然盜出,我必將老道師徒獻與閣下。如若盜不出來呢?”

大義士說道:“吾要盜不出來寶劍,吾在聚義廳前亮傢伙自刎,吾三哥迴歸故里,永不出世。”程士俊說道:“一言爲定,咱們擊掌爲誓。”歐陽爺遂伸手說道:“擊掌。”太倉三鼠說道:“程寨主,蠻子向來說了不算,不可與他擊掌。勝英言而有信,必與勝英擊掌。”程士俊遂叫道:“勝老明公!可代大義士擊掌嗎?”勝爺道:“那有何不可?”二人遂擊掌爲誓,兩天兩夜盜出寶劍。程士俊說道:“我也不讓您到山裏啦。”語畢,抱拳說了一個請字,程士俊吩咐鳴金收隊,嗆啷啷鑼音響亮,嘍卒寨主,如風捲殘雲夠奔正東。

西南角上的二位姑娘,一見程士俊收隊,遂叫水手李二麻子趕緊開船回孟家寨去了。孟二爺由皮口袋中取出呼嘯一鳴,船也攏了岸,兩位俠客、一位義士、張茂龍、蕭銀龍,三老二少上了船,回奔孟家寨而去。勝爺叫道:“銀龍啊!雙龍山你們倆人也來得嗎?爲你們兩人之事,二位姑娘也來到雙龍山,要叫賊人將姑娘衣服捋一把,咱們爺們這個筋斗怎麼栽?”銀龍低頭不語。姑娘的船先回了孟家寨,到了孟宅後花園後河坡擺岸,越牆而過,到了內宅東跨院,撬開後窗戶而入,丫環婆子已然在屋中等候。婆子們取笑問道:“二位姑娘上哪去了一趟啊?”姑娘說道:“老婆子少廢話。”內宅之事不提,單言勝三爺。爺兒五位回到孟家寨,已然紅日東昇,船到河坡,金頭虎、黃三太、紅旗李煜,早在河坡眺望多時。黃三太迎上前去與勝爺等請安,金頭虎說道:“二位回來啦,手中也沒拿點什麼,傢伙也沒帶着,嫌壓的慌嗎?”賈明這一耍笑二龍,二龍也沒說什麼,心中異常氣忿,大夥進了後花園大門,過後宅到前院書房,淨面吃茶不必細表。擺上酒席,勝爺讓蠻子上座,大義士說道:“老哥哥在此,吾不能上座。勝三哥您太實誠啦,我跟他們擊掌,吾不能盜劍,吾也是不算;您跟他們擊掌,吾盜出劍來,他們也是反悔。吾看這幹賊人能征慣戰,俱都躍躍欲試,英勇非常,終必武力對待。林士佩、程士俊、方成、韓殿魁,他等俱都是你我的硬對,非有三位來幫助咱弟兄不可,若來兩位也可成事。”勝爺問:“哪三位?”大義士道:“頭一位飛天玉虎蔣伯芳,第二位孟老二的大小子金龍,跟大腦袋鎮三山。黃三太他們小弟兄六位無用,杭州府有倆作莊買賣的王八羔子,如有人打杭州府經過,也自然前來。黃三太小弟兄六位,可去杭州兩大道,找着這三個人,在沿路之上,不但遇見他們三位,凡是鏢行人有本領的俱都約了來。”

六位小英雄答應,吃完飯起身,張茂龍、蕭銀龍沒有兵刃,打開了兵器房,每人取了一口單刀,頭巾也沒有合式的,俱都絹帕繃頭。六位收拾齊畢,乘船出孟家寨。下了渡船,夠奔杭州大路,向北走出有三二里地,蕭銀龍叫道:“楊五爺!傻小子羅圈腿走的慢,他要是累了,他就不走啦。請人之事,至爲緊急,只有兩天的工夫,別叫他誤了咱們五人之事。有他是五八,沒有他是四十,咱們哥倆出主意,將他落在後頭。每次咱們要單走,黃三哥打圓盤,今天我先告訴黃三哥。”銀龍遂低聲叫道:“三哥,這一回您別管,有賈明誤事,咱們將他落在後頭。”銀龍這一附耳低言,賈明早看見啦,遂向銀龍道:“你們打算什麼?揹人沒有好話。”銀龍道:“賈五哥,您總多心,我哪裏敢背地談論您?非但不敢談論您,就連您的綽號我也不敢貿然說出啊。”傻小子賈明聽蕭銀龍說完,一邊走着一邊氣氣哼哼問道:“你又改我了,我來問你,甚麼叫綽號?爲什麼你不敢招呼我的綽號呢?”楊香五這時正同賈明走了個並肩,他看傻小子這樣糊塗,不禁哧的一聲笑道:“你不知道什麼叫作綽號嗎?我來告訴你吧,就是你的外號金頭虎麼。他大概是因爲你是老虎星,所以不敢貿然的稱叫,恐怕你這老虎星壓了他的運啊。”傻小子賈明一聽,更氣的了不得,將脖子一扭,沖天杵的小辮一挺,瞪着兩隻爛邊眼向楊香五罵道:“瘦小子,你也來啦。你們還有幾個?黃三哥,您給評評理吧。”

黃三太尚未答言,銀龍又笑着說道:“賈五哥你自己拿主意吧,倚賴別人作什麼?”傻小子賈明忙將頭一點,說道:“對啊!

自己拿主意,爲什麼賴靠別人呢?我把張茂龍張大哥拋開,我來問你,雙龍山竊探被獲遭擒,是誰救的你啊?”賈明這一問可把蕭銀龍給問住了。香五在旁邊卻又替他答道:“這個你可不能生氣,那是人家未過門媳婦給救的。不像你似的,到了被擒的時候禱告這個盼望那個來救命。”賈明沒等他說完,兜着他的臉就是一口唾沫,唾了楊香五滿面,順着腮幫子往下直流。楊香五奔過來就要打賈明,卻聽傻小子說道:“你總來替他說話,你圖了他多少錢?雙龍山救他的是他的媳婦嗎?我想若不是勝三大爺趕到,他們早就死在那裏嘍。他才說不要倚靠人,爲什麼在雙龍山不自己大搖大擺的出來呢?”他們說着,李煜收住腳步給了事道:“得啦,五弟別鬧啦,趕緊走路吧。”賈明氣還沒消,走着道,嘴裏還是叨唸,猛一擡頭,卻見他們五人都走老遠的了。金頭虎看了自己點頭暗道:“好啊小子們,打算拋我?我是跟定了你們啦。”想罷便連忙撒開哈叭羅圈腿追將下去。原來在賈明和楊香五吵嘴的時候,蕭銀龍向香五等扭了扭嘴,那個意思是讓他們衆人別答理他,大家趕緊往前走,料到賈明的腳程決定跟不上,那時他累了就不追在後面了,省得在後面跟着打麻煩。這時銀龍在前緊走着,回頭向香五說道:“咱們不將他落在後面咱是別打住。”黃三太接言道:“別這麼辦,那就顯着不對了。依我咱們還等着他,同他商量商量,分開了走倒行。”香五說道:“三哥您老總是惜憐他,他這種人是成事不足,壞事有餘,哪回不是他跟着攪合?頂好您別言語,等他趕到,我再用話一擠兌他,他一氣就自己去了,然後咱們趕奔杭州大道。千萬別耽誤了這事,倘要歐陽大伯將劍盜出,那時節說僵了打起來,豈不壞了?”他們走着說着,猛見來到一個村鎮,三太說:“咱們大家進鎮找家茶鋪休息會,然後再說。”大衆見路東有處小茶鋪倒很潔靜,遂連貫走入,夥計急忙過來招待,立時泡好兩壺香濃的茶來。正然喝着茶,就聽外面傻小子嚷道:“好啊小子們!都跑哪裏去了?怎麼我找不着呢?”銀龍在座慢慢言道:“咱們大家可別說話啊,提防他聽見。”卻巧賈明見這裏有茶鋪,一陣陣噴出茶葉味來,他便探頭向裏一望,不料看見三太等五人在裏喝茶啦,傻小子便更壞,連聲也不言語,一屁股就坐在蕭銀龍背後的一條凳子上,瞪着眼看着他們。楊香五裝沒看見,故意向銀龍說道:“我喝這個味還是真好。老兄弟,咱喝完趕緊走路。”銀龍道:“我不喝了,咱們走吧。”三太攔道:“咱們可喝完了,賈五弟還未喝呢。”賈爺氣哼哼說道:“我不算數,我也不喝。”楊香五沒等三太答言,便從兜囊掏出碎銀會了茶錢,大衆走出茶鋪,直奔大道走去。傻小子仍然跟在後面,銀龍回頭看了看,又低言向香五說道:“賈明在後面。”嚷道:“這會你們是談論誰?”

銀龍道:“我們正是論足下。”傻小子賈明說是:“足下就是我,不含糊哇。”蕭銀龍說:“賈五哥,您非柺棍走不了道。”

賈明說道:“什麼叫柺棍呀?”銀龍說道:“我們哥五個,就是您柺棍。”賈明說道:“短命鬼,我活二十多歲啦,都是你們抱大的嗎?”銀龍道:“看前面是一條叉路,一條奔東北,一條奔西北。可單走一回?”楊香五笑道:“蕭賢弟,你別看他裝傻充愣,要了他命也不敢單走。”金頭虎氣哼哼說道:“你們真欺負人。你教我打那邊走?”蕭銀龍道:“您哪兒走?”賈明說道:“我打東北走。”銀龍說道:“我們向西北去。”金頭虎遂向東北走去,直回頭向西北看,淨等黃三太了事呢,無奈這回黃三太不理他。金頭虎這回可真生了氣啦,心中暗說:“連我黃三哥也看不起我啦。”賈明一生氣,直奔東北走去,再回頭一看,黃三太等已經沒有影兒啦。金頭虎伸手一摸兜囊,一文也沒有,自己言道:“忘了與我孟二大爺要盤費錢啦。”賈明心中着急,躺在樹林子裏就睡着啦。睡醒一覺,睜開眼又走,走了三裏二里地,心中一悶,躺在樹林子裏再睡。

列位,人不許看不起人,他們五位請了一位來,傻英雄自己也請了一位來。

不言兩撥前去請人,單言孟家寨孟二爺等三位老者吃完了飯,歐陽爺叫道:“孟老二!你還不叫您老伴來陪我喝杯茶麼?”勝三爺道:“你這一輩子沒有斷了耍笑。”歐陽爺找了一個清雅地方養神睡覺,睡了一覺,起得身來,喝茶吃點心,來到書房,叫道:“勝三哥!雙龍山賊人他們準知道我三更來天去,我學一個小毛賊做事,帶着太陽我就去,掌燈時候我就到了那裏,他們絕不能尋思我去的那麼早。”孟二爺說道:“你真夠奸。”“可有一宗,勝三哥,至三更天,你老人家可得給我打接應,盜出劍來也得打,盜不出劍來也得打。”勝爺叫道:“兄弟!你可保重些。爲愚兄之事,賢弟如同老虎口內奪脆骨。”

大義士叫道:“老哥!”您就想着給我三更天打接應就行啦。

千萬可別聽孟老二之言,看看蠻子有多大本領。那麼一來,小弟就苦啦。”勝爺說道:“你二位又玩笑,愚兄焉能誤事?”

蠻子叫道:“孟老二!給我預備船吧,要倆精明水手。”太陽有老高呢,蠻子就起身啦,勝三爺叫道:“歐陽賢弟!千萬保重。”歐陽爺上了船,水手搖動花櫓向東而去。蠻子與水手耍笑,叫道:“水手!水有多深啊?”水手說道:“深的三四丈,淺的一丈來深。”蠻子說道:“這個船翻不了個兒?”水手說道:“大爺,您別說不吉祥的話。”說話之間六七裏地到了雙龍山山環,未等攏岸搭跳,歐陽爺向下一縱,上了山坡,無論多少人都不怕啦。蠻子叫道:“水手!我幹什麼去,你二位也知道。倘若我盜出東西來,羣賊追我,我找不着船的時候,我就喊:‘神仙何在?’你們就答應說:‘吾神來也!’我好順着聲音找船。”兩個水手一路之上,笑的肚子疼。歐陽爺踩陡壁山崖,順着山坡向北一看,東北角有一個山環,山環內有兩個人探頭縮腦。一個青短靠,背後背刀,面似瓦灰;一個灰短靠,煞白的臉面,背後背刀。二人在那裏指手畫腳,向西點指歐陽爺,歐陽爺答話:“不錯呀,我就來了一位。”這兩人遂轉身子奔山裏而去。大義士進山環,這二人蹤影皆無,大義士自言道:“明明是兩個人,我見了鬼啦?”頭一次張茂龍與蕭銀龍進山,就被這二人看見的。山環裏有地窨子,窨子東西寬六尺,南北長一丈,上頭蓋着一張席,七尺寬,一丈二長,東西南穿着四根竹杆,席上面用糯米飯湯合土,俱都抹得與當地土色一樣。二人掀席進去,將席蓋好,由南面倒下臺階下去。蠻子夜行眼,一看地窨子中有燈光,由席縫邊露出一點亮兒,蠻子將蓋兒一掀:“哎呀,二位多辛苦啦!”一丈來深,十餘層臺階,二嘍卒亮刀,蠻子不走臺階,向下一跳,輕輕落在地窨中,這個嘍卒剛亮出半截刀來,那個嘍卒剛一摸刀把,俱被蠻子用點穴法點住。將兩個嘍卒俱都捆上,一掌破了穴,這兩個嘍卒道:“大爺,我們是查山的,您饒我們命吧。”歐陽爺說道:“饒命不難,你們怎樣與聚義廳通達消息?”兩個嘍卒說道:“大牆西南面有一根鐵線通聚義廳,聚義廳有鈴鐺,來一位拉一下,來兩位拉兩下。”蠻子說道:“在西南角上果有鐵線,回來饒爾等不死;要沒有鐵線,一刀一個。”語畢,蠻子上臺階要出地窨子,兩個嘍卒心中暗說:“你一走,我二人向一塊湊合,用牙解繩。”二人方一尋思,蠻子回頭道:“不行不行,我走了你們兩人到一塊就用牙解繩。吾將你二人分了家吧,地窨子上邊來一位吧。”用手提起一個嘍卒放在地窨子外。蠻子方要走,這二人心中思索:“你走了我們喊叫,自有尋山寨主救我們。”大義士道:“不行不行,我走了你們大聲叫喚,叫尋山寨主解救你們,你們就跑了。吾用東西塞上你們的嘴。”倆嘍卒心中暗罵:“這小子真損透啦,拿着我們兩個人開玩笑,你隨便吧。”大義士撕了兩個嘍卒的衣裳,將口俱都堵住,說道:“這回萬無一失了。”大義士遂向西南角上走去,來到切近一看,果然牆根下有一個銅錢下垂,用磚砌着,裏面藏着一根鐵線。大義士遂拉響鈴驚羣賊,智盜雙鋒劍。大義士向眼上一伸手,正當中有一個方孔,有核桃粗一個皮繩套,大義士自語說道:“哎呀,還給我預備皮套哪。”一拉嗡嗡直響。

此時天到掌燈的時候,聚義廳羣賊正飲酒呢,老道說:“今天咱,們兩個酒慢慢地喝,今天晚晌,聽響鈴爲號。”老道正說着話,就聽鈴嘩啦啦一陣響,老道說:“蠻子真壞,來得真早。”又聽嘩啦一聲,老道說道:“來了還是兩位。”響鈴聲不斷,有數錢快的直數:“二個、四個、八個,一百零四個人啦!”大義士嘩啦嘩啦不住氣拉響鈴線,直數到三百餘響,便數不過來啦,蠻子拉的工夫太大啦,直把走線拉折啦。羣賊一陣大亂,說道:“保鏢的來了三四百位!”林士佩與老道乃是有經歷之人,說道:“衆位別亂,昨天蠻子、勝英、孟鎧三更多天才走的,今天定更來天,就來三四百位?勝英決不能請得那麼快,這恐怕是蠻子鬧鬼呢。派人探一探看守走線響鈴的。”

且說大義土拉折了走線,鹿伏鶴行,來到聚義廳後,隱住身軀,聽賊人議論。有說派人查走線響鈴的,有說蠻子在蕭金臺盜燈,門窗戶壁未動就盜走了,劍在仙人洞放着不牢穩,寨主帶在身上最好。寨主帶在身上,蠻子不能打身上搶劍。程士俊深以此說爲然,去往仙人洞取劍。程士俊說道:“哪位弟兄辛苦一趟?”蠻子心中暗說:“王八羔子,單我來盜劍你們取劍?這個取劍的如同打魚的香餌,大概愚弄我呢。咱倆瘸拐李,把眼擠,我叫賊魔,我是當不上。”老道說道:“我薦舉一人取劍,萬無一失。”程士俊問道:“道友薦舉何人?”老道說道:“非老寨主韓殿魁不可。”韓殿魁站起身來,慨然應允,握寶刀說道:“我取寶劍,蠻子不能奈我何。”出了聚義廳,不打燈籠,韓殿魁來到東院,再向東二道院,每道院俱都是一對掛燈。蠻子在房上墜下了韓殿魁,比及韓殿魁到東三道院,可就沒有燈籠啦。韓殿魁自言自語:“眼前就到仙人洞,我要取寶劍啦。”蠻子在西邊房上一看,地下鋪着串地錦,當中三尺來寬的空地,串地錦顏色與地皮色一樣。蠻子心中暗說:“由西往東向南拐過月亮門,就是三寸寬的道兒,我要下去就得掉在串地錦裏。你不用念山音,不上你的當。”韓殿魁又向南拐到月亮門,叫道:“嘍卒們!留神小心。”月亮門外有四個嘍卒專管繃腿繩,嘍卒問道:“老寨主你幹什麼去?”韓殿奎說:“我取寶劍去。”

嘍卒道:“當真嗎?”韓殿奎說:“我要不取寶劍我不姓韓。”

蠻子暗道:“你取寶劍罵哪家子事?你是跟我罵街呢?”韓殿奎往南去,穿過五七道寨子,看見高聳大牆,五十名削刀手把守南邊的柵欄門,每人一口雙手帶。爲首一家寨主對韓殿奎問道:“韓叔父何往?”韓殿奎答道:“仙人洞取寶劍去。”那家寨主說:“是真取寶劍嗎?”韓殿奎道:“韓某焉能說謊?”

那家寨主又說道:“韓叔父多加小心。”韓殿奎說道:“蠻子豈能奈我何?賢侄你把守寨門千萬留神小心。”“蠻子不打這裏過,是他造化;他若打這裏走,青銅雙鐗,砸他肉泥爛醬。”

歐陽爺觀看此人,青臉膛兒,緣紫色壯帽,紫絹綢的大衣,絳紫色的短靠,一臉的怪肉橫生,兇似瘟神。蠻子心中想道:“我有心殺了他,恐怕誤了我取劍。”蠻子越過了寨子牆,相隔南面柵欄門,也就在十餘丈遠。出了寨子牆,又跟在韓殿奎的後面,走出去不甚遠,韓殿奎打着了火折,夠奔山嶺,用火摺子照着路兒走上山嶺的羊腸小道。蠻子心中暗道:“老忘八羔子,你走黑道得提着燈籠,打着了火摺子,我是夜能視物;你也就是七八百里地的腳程,我是一千里地的腳程。”韓殿奎來到山嶺之上,由山嶺向東,走了也就在半里來地,在山嶺的正東,有一道石樑,有十餘丈寬,往東看不出多遠去,韓殿奎走至石樑近前,用手往前一指,自言自語地說道:“來此已是仙人洞。”歐陽爺一看他手指之處,有三兩丈高的一塊平石,有五六尺寬、平石的上面鑿着三個大宇,上寫“仙人洞”.又見平石南面有茶碗大小的一個八角疙疸。韓殿奎來到平石前,用力一擰那個八角疙疽,只聽“吱嘍嘍”直響,這疙疸裏面是螺絲,螺絲一轉,石板向上一起。蠻子心中說道:“此時不拿老王八羔子,等待何時?”蠻子緊走了幾步,一撩皮馬褂,由百寶囊中取出紅蓮花鎖。此物與別的暗器不同,此物是用銀絲鹿筋作的圈兒,共是三個,擒人的時候,量人的腦袋大小取用,頭大是用大圈,頭小的用小圈,中等的用中等的圈。蠻子將紅蓮鎖從腰中取出來,心中暗道:“十幾年不用這宗東西啦,今天要用用。”將皮套兒套在手腕兒上,乘韓殿奎擰螺絲之時,蠻子由背後一抖手,就將皮套兒套在韓殿魁的脖項之上,蠻子向回一兜,韓殿魁這個樂兒可大啦,摔了個仰面朝天。韓殿魁一歪身,元寶形就躺在了塵埃。韓殿魁若是仰面躺下,他準知道若碰在山石上,就有性命之憂,故此他才歪着躺下。蠻子一拽絨繩鎖練,拉到近前,由韓殿魁背後一按繃簧,先將他的寶刃抽出來,往南面一扔,扔出五六丈遠去。復又用絨繩將韓殿魁四馬倒攢蹄捆好,可惜蓮花湖的老寨主,連手都沒遞,就被蠻子捆上啦。蠻子說道:“我問問你這老王八羔子,仙人洞是有寶劍啊,還是誆我進洞拿我呢?”韓殿魁一笑說道:“蠻子,你用什麼東西,將我拿住的?”蠻子道:“法寶。你快說吧,寶劍倒是在仙人洞沒有?”韓殿魁笑着說道:“知道我倒是知道,就是不告訴你。”蠻子說道:“好好好。”說着話,由南面兒將折鐵寶刀取回來,說道:“我拿刀刺你這個老王八羔子,我割你的耳朵,削你的鼻子,扎你的眼睛。”韓殿魁冷笑說道:“你家老寨主,豈是貪生畏死之人?任你所爲吧。”蠻子一想:此時蓮花湖勢派最大,韓家戶大多了,叔侄弟兄八位,俱是有名的英雄,韓殿魁在綠林道中,也不算大惡,我要殺了他,必給我勝三哥結下仇恨。蠻子思索至此,笑道:“韓老寨主,寶劍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我勝三哥朋友的。老哥哥,你叫我取出寶劍,我還你折鐵刀,於你無傷,老哥哥咱倆結交一個朋友。”韓殿魁一笑說道:“硬的不行動軟的?你跟別人使去。寶劍在仙人洞不在仙人洞準知道,就是不告訴你。”蠻子說道:“你只要告訴兄弟寶劍所在,吾必還回你的寶刀。你要不說好辦,我脫了你的鞋襪,脫了你的中衣,我用刀刺你的屁股,我要給你上特別刑法。”韓殿魁顏色更變,心中暗想:“劍客和聾啞仙師與蠻子耍笑。蠻子偷着由背後掀開劍客大衣服就摳屁股。他是說的出來就辦的出來。”蠻子一看韓殿魁怕這一手兒,心中暗說:“你怕這個我就拿這個嚇唬你。”說着就解他中衣。列位,南七省韓殿魁是有名的人物,若真叫蠻子給脫了自己的中衣,自己是死是活?說着話,當時就解韓殿魁的繃腿,韓殿魁長嘆一聲,說道:“蠻子你不用如此,寶劍在仙人洞呢,洞裏邊地方很大,就怕你找不着。寶劍要不在仙人洞,我不姓韓。”蠻子說道:“吾解開你,吾揪着你的十字絆,你要跑我再捆你。”蠻子遂拿着刀將韓殿魁飛抓絨繩解開,韓殿魁站起身軀,蠻子左手持着韓殿魁背後十字絆,右手舉着寶刀,來到仙人洞近前。韓殿魁一擰螺絲,石板又起來四尺多高,人也進的去啦,蠻子說:“且慢,得仔細看看。”蠻子一看,原來那塊石板是一個石門,當中有石門限,石門砌半尺深的槽兒,那石門下來的時候入槽。蠻子向裏一看,石洞裏頭北面上鑽着喜鵲登枝,限南邊栽着一棵松樹,松樹上落着一個鷹,松樹下一個熊,俗名英雄鬥智。蠻子叫道:“韓老寨主,北面石上喜鵲登枝,南面是英雄鬥智。”韓殿魁一聽,打了一個冷戰:“無怪乎我輸與他,原來他夜能視物。”韓殿魁說道:“你跟着我進洞吧。”蠻子說:“不能,不能。到裏邊你一誆我,洞裏道路你知道底細,吾不知道底細,吾怕上了你的當。”韓殿魁說:“再不然我與你取劍去?”蠻子說:“取來寶劍你好剁我?等一等,我想想。吾罰你一個苦力,你往前走。”背後仍然揪十字絆,折鐵刀晃着,向南走又往西去,出去半里之遙,叫道:“韓老兄!你搬起這塊石頭來。”韓殿魁無法,只得將石頭搬到石門下,叫韓殿魁向石頭門限當中一放,蠻子說道:“這一回你就關不上石門了。”韓殿魁雖然罰苦力,暗中贊成:“蠻子真有點聰明。”用石頭將石門限墊好,仍然揪着韓殿魁,伏腰進了仙人洞。往南一拐,又往北去;連繞了三個彎兒,猶如三環套月。南面石牆中有斗大的一個石眼,可不知其深幾,韓殿魁一伸手,取出寶劍說道:“給你吧。”蠻子見綠鯊魚皮舊鞘,蠻子接過來一掂,叭噠一聲拋在就地,說道:“會水的別瞞水賊,寶劍是假的。先說頭一樣,不夠分量。”韓殿魁說:“你真高明,往前走吧。”又走了三個彎兒,又如三環套月的形式,北面石牆上也有斗大一孔,一伸手取出寶劍,說道:“看姓歐陽的你眼力如何?”歐陽爺接在手中一看說:“哎呀,真的!放了你吧。”歐陽天佐接過寶劍,是真的就把韓殿魁放了,心中暗說:“你出去我也出去,門口有一塊大石墊着石槽呢,我的腳程比你快,我能走在你前頭。”歐陽天佐這一放鬆了韓殿魁,韓殿魁應當往回跑,就見他並不回頭,仍按三環套月往前跑。蠻子一想:“他不向回頭跑,必有把戲。”開腿就追。這一繞彎,臨到歐陽爺追到洞門之時,就見洞頂上有一天孔,距地有一丈來高,韓殿魁縱至天井上,一手抓住外邊的銅環子,再一探身出了仙人洞,洞外有一石帽,是螺絲口的,提起石帽就擰。蠻子向上一縱,託了一把,紋絲兒不動,翻身向回再跑。來到石門口,向外一鑽,纔將腦袋鑽出去,石門已落,蠻子被獲遭擒,被石門夾住。蠻子將眼一閉,說道:“啊呀!傾了我了,害了我了,吾命休矣。”但是石門看看將蠻子的脖子夾住,石門再不向下落了,也不向上起了。歐陽爺睜眼一看,面前一位老者,白髮蒼蒼,左手捻銀髯,右手擰着石門的鋼螺絲,不向上起,不向下落。蠻子是夜行眼,一看此人,說道:“石俊山老王八羔子,有這麼鬧着玩的嗎?”石爺叫道:“十餘年沒捉住過你!老弟,你不是由背後揪鬍子,就伸手摳一把,捏一把;不論當着什麼朋友,不是偷小包袱,就是偷毒龍杖。今天你說好的不說?”蠻子說:“咱倆就在這兒耗時候吧。”

石爺說:“這可有拿手啦。”蠻子說:“甚麼拿手?”石爺說:“你非得起誓,從此永不與我玩笑,我就放了你。”蠻子說:“哎呀老哥哥,我不與你玩笑了,我再與你玩笑,我是王八羔子。”石俊山說:“不成。”東路鏢頭再看蠻子被石門夾得要火兒啦,遂說道:“你也有今日。”一擰螺絲,石門向上一起,蠻子由裏面縱出來,說道:“哎呀,你這個老王八羔子!我揪你的鬍子。”石爺一樂,叫道:“歐陽賢弟,你好大膽量!把你困在仙人洞,將上面石頭帽子擰下來,向裏一灌石灰,你縱有金鐘罩,也無濟於事。那老匹夫將石頭帽子擰上,便來落石門,被我一懷杖將他打一溜滾。因他尚非巨惡,未忍加害,況且也怕與勝三哥種仇,賢弟得出寶刃,急速回孟家寨,請代表說與勝三哥,劉雲已被我救走了,有安穩之地存身,絕無危險。歐陽賢弟,你得回寶刃,又得了一把寶刀,急流勇退,快回孟家寨吧。”歐陽蠻子說道:“不能,不能。程士俊說啦,盜出寶刃他獻與我老道師徒。”石爺叫道:“賢弟呀,危險哪!”

蠻子道:“哎呀老哥哥,我早有,準備,今天三更後,勝三哥與孟二俠前來接我。再加上你,咱們四個足可以對付羣賊。你不知道吾會裝神鬧鬼?到了那個時候,吾就喊‘天靈靈,地靈靈,山神土地何在?’你們就出頭應戰,那時吾就跑啦。你要不去,到那時吾就胡罵你個老王八羔子。”石爺說:“賢弟你可保重。”蠻子說:“料也無妨。”語畢,解開皮襖馬褂鈕子,鹿皮夾襖十字絆,將寶刃插在十字絆中,仍然扣上皮襖鈕,踩陡壁山崖下了山坡,輕車熟路,由北向南而來。

來到寨子切近,蠻子一看,雙鐗將吉興率領着五千名削刀手。皆因韓殿魁被蠻子捉住搶去折鐵刀,好容易逃回來,走進南寨門,吉興問道:“韓老寨主怎樣?”韓殿魁說:“不好,不好,咱爺們栽了跟頭啦,寶刃盜去,搶去吾的折鐵寶刀。吾欲將他困在石洞中,方要落石門,有一個白鬍子老者,一柺棍將我打了一溜滾。”吉興說道:“您且回聚義廳與吾寨主哥哥送信,吾將蠻子圍住,連老頭一齊拿。寨主哥哥如能前來,則更妙矣。”嘍卒打着燈籠火把,向北而來。歐陽爺由北而南,直迎將上去。歐陽爺一行走着,一行喊着:“哎呀!吾心驚肉跳,我往哪裏走哇?”方纔走至切近,雙鐗將吉興將五十名嘍卒雁翅排開,叫道:“蠻子哪裏走!”蠻子說:“哎呀,吾轉了方向啦!將吾嚇糊塗啦,跑在隊裏來了。”手中折鐵寶刀亂晃。

吉興說道:“蠻子你要知時務,將寶刀放下,饒爾不死。”蠻子說道:“奇怪,奇怪,今天吾睡午覺偶得一夢,吾死在使雙鐗的手下,今果要應夢。我必然知時務,你饒了吾吧。吾嚇糊塗啦,誤入大隊,請寨主格外施恩,放了吾吧。寨主要不饒我的命,那就怨我命短。”雙鐗將吉興一看,蠻子是誠心耍嘴,舉起雙鐗照蠻子就砸,蠻子向旁一閃,雙鐗撤回,摟頭蓋頂又砸來。蠻子向旁邊一閃說道:“沒砸着。”就勢折鐵刀一裹手,刃朝外一抹雙鐗將的脖子,頭屍兩分。蠻子說:“哎呀,我沒死他死啦。”五十名嘍卒一看,有名的寨主一個照面頭屍兩分,拋下燈球火把就跑。蠻子在後面追趕說道:“哎呀,你們不要跑,吾是淨宰大賊不宰小賊。”歐陽爺要是真追真殺,這五十名嘍卒跑不了幾個,歐陽爺故意在後喊嚷,是所爲叫嘍卒們自相踐踏。進了南寨柵欄門,歐陽放心前進,不怕消息埋伏,有五十名嘍卒引路,直追到聚義廳前。韓殿魁敗回聚義廳,已將仙人洞之事,告訴了程士俊與林士佩,大衆一聽,亮傢伙就要奔仙人洞。正在方要出廳之時,就有嘍卒們喊嚷:“了不得啦!吉寨主被殺了,蠻子追下來啦。”歐陽爺背後背寶劍,手晃搖着折鐵寶刀:“哎呀,不用追,吾決不失信,吾來啦,吾來啦。”

程士俊一看,蠻子晃晃悠悠,踏啦蹋啦。蠻子對程士俊說道:“程寨主,你與我說的牙白口清,兩天兩夜盜去寶劍,將老道師徒獻於在下。今在期內將寶刃得回,程士俊你是有名的人物,你打算怎樣?你與我勝三哥擊的掌,你不能忘了吧?一天半夜盜出劍來啦,你將老道師徒獻給吾,吾將寶刃仍然還你。”程士俊說:“吾與勝老者打賭,是你一人盜劍。要不然,吾家老寨主將石門一落,將你困死在仙人洞。那白鬍子老頭手使柺棍的是誰?你有幫助就許我不承認。”蠻子就說:“那是吾拘來的本處山神土地。”程士俊說:“沒有那麼回事。你將寶刃、折鐵刀俱都放下,你一人另盜。再有人幫助,吾仍然不算。”蠻子說道:“程寨主你強詞奪理。”二人正在狡展之時,老道七星真人站在林士佩背後說道:“林寨主,咱們都到了大清國邊界啦,他們實在欺人太甚。您累次失敗,這回還不將蠻子捉住,得回寶刃、折鐵寶刀?捉住蠻子也可一洗從前之恨。您切不可大意,此時不除他,悔無及矣。”林士佩聞聽,合狼牙鑽,說道:“誠然。”遂躥至當中,舉狼牙鑽向蠻子劈頭蓋頂便砸。

歐陽爺閃身軀,折鐵刀接架相迎。二人正在動手之時,七星真人趙昆福又到方成身旁,說道:“方寨主,貧道逃在您的宅院,被老勝英餘黨破了宅院,燒的片瓦無存,皆是蠻子所爲。蠻子外號叫火神爺,早早除去,實爲綠林道之大幸。程寨主既不攔師兄,還能攔阻師弟嗎?”方成一顫雙戟,直奔蠻子而來,扎胸前掛兩肋。這對畫杆戟分量加重,狼牙鑽六十二斤半,上繃下砸,蠻子喊道:“你們依仗傢伙重?我的這口刀是借來的,跟你們硬砸,我也不心疼!”狼牙鑽向下一砸,折鐵刀往上相迎,噹啷啷一聲響,折鐵刀飛出有一丈多遠。蠻子伸手撤出寶刃,說道:“這回我就不砸啦,這是我朋友的寶劍。這口寶劍神出鬼沒,削耳撩腮。韓殿魁縱出人羣,拾起寶刀,一頓足說道:“休矣!”老道問:“怎樣?”韓殿魁說:“半寸長一道裂紋。”老道說:“你看蠻子多損哪,他將你寶刀損壞。乘此時你就過去跟他對寶劍去,程士俊不能攔着。”韓殿魁舉破刀過去,兜着歐陽爺背後就是一刀。先者是單打獨鬥,程爺未攔阻;以後師弟上去,也沒好意思相阻;隨後蠻子又損了韓勝奎的寶刀,韓爺上去助戰,所以不能攔阻啦。此時三個戰一個,惡道一看,沒攔別人,也不能阻我,亮雙劍趕奔近前,加入戰團。要是平常手,歐陽爺可不懼,這四個都是硬手,嗖嗖困着蠻子,一條六十二斤半的狼牙鑽,一對畫杆雙戟,一口折鐵破刀,一對寶劍,俱是能征慣戰,久經大敵之輩。歐陽爺遂施展平生絕藝,寶劍上下翻飛,遮前擋後,皮襖馬褂踏啦踢啦亂響,工夫不大,歐陽爺熱汗直流。歐陽爺罵道:“混帳王八羔子!不是人物,爲何四個打一個?我要掐訣唸咒!唔呀,山神土地,使柺棍的,天靈靈,地靈靈,急速快來!”惡道吃了一驚。一看無人答言,蠻子熱汗直流,說道:“哎呀勝三哥,還不前來救吾?”又沒人答言。此時已三更將過。“唔呀孟老二!還不前來救吾?”三次沒人答言。蠻子又喊:“蕭老三也不前來救我?”蠻子越喊越沒人答言,再喊就沒有人聽他那一套了。

歐陽爺真急了:“哎呀,九頭獅子孟老二!震三山蕭老三!你們兩個人在瓦壟裏避着,看我的笑話!這是鬧着玩的嗎?再要不出頭露面,吾要罵你們倆老王八羔子啦!”

聚義廳正面,大瓦壟中,難壞了屈已從人的勝三爺。兩個盟弟孟二俠、蕭三俠說道:“勝三哥您先別理他,他平生絕藝還沒施展呢,今天倒要看看他的本領。”勝爺左右爲難,兩個盟弟不叫答言。狼牙鑽與畫杆戟、折鐵寶刀,這幾宗兵刃,金鐘罩蔽不住,爺萬般無奈,在聚義廳大喊了一聲:“歐陽賢弟不要着急,勝英在此!”飄然而下。翠藍緞子鴨尾巾,上橫紫絨一道,頂門上顫巍巍的一朵黃菊花,肋下襯鏢囊,周圍青緞子臥魚,正當中青緞子一個“鏢”字,懷抱魚鱗紫金刀,銀髯一飄,縱下聚義廳。東敞廳上哈哈笑道:“蠻子急啦?九頭獅子孟鎧在此。”頭上帶絳紫鴨尾巾,橫着一道紫絨,懷抱七星刀跳下東敞廳。西面敞廳一聲喊嚷:“震三山蕭傑來也!”古銅色的鴨尾巾,懷抱金背折鐵寶刀。三俠飄然而至,四個人打一個的也不打啦,俱各撤兵刃縱出圈子外。蠻子道:“孟老二、蕭老三兩個王八羔子,不叫我三哥答話,這樣的戰場是鬧着玩的嗎?”三俠是怎樣來由呢?孟爺與勝爺是在孟家寨預先規定好了的,三更後準到,無庸贅述,惟有蕭三俠的來由,必須表白。歐陽爺自孟家寨帶着太陽起身,臨上船之時,蠻子諄諄囑咐:“三更後不來,勝三哥、孟老二可去給我打接應去。”勝三爺說:“三更一過,愚兄必到。賢弟可要保重些。”蠻子說:“勝三哥,您可別聽孟老二之話。”勝爺說:“你們哥倆有玩笑,愚兄豈能失信呢?”蠻子上船走後,勝爺與孟爺說:“咱們哥倆在什麼時候去好呢?”孟二俠說:“二更之後就不晚。”

哥倆喝着茶,等到定更來天,老家人回稟:“北岸有蕭三爺來啦。”勝爺與孟爺聞聽,不勝之喜,出院來接,船已到南岸。

蕭三爺手提小包袱下了船,老弟兄三位見禮已畢,勝爺說道:“蕭三弟何以獨自來此?”蕭三俠說:“皆因在杭州府遇見金面韋馱張旺、華謙華子阮,叫我連夜前來,言說老道師徒逃亡雙龍山。華五爺說頭一撥三太等已到多時,第二撥蠻子也來啦。蔣五爺在我前一天來的,他卻未至,他行路外行,我多給了船家幾兩銀子,故此後來的倒走在頭前啦。”勝爺聞聽不勝之喜,說道:“吾弟此來,誠可爲吾一臂之助也。”又叫道:“三弟你來的甚巧,歐陽賢弟前去盜劍,預定吾與孟二弟二更多天必去接應。今三弟你來,適逢其巧,也同我二人前去如何?但是風塵甫息,又要廝殺,亦太難以爲情了。”蕭三俠說道:“千山萬水而來,所爲何事?豈懼廝殺?吾來也巧,正我之幸也。”

勝三爺說:“叫廚房給你備飯吧?”蕭三俠說:“我在店中打完尖來的,毫不覺餓。”勝爺說:“就此要上船,夠奔雙龍山。”

於是三位老俠客出了孟宅,上船夠奔雙龍山而來。來到雙龍山停船,三位棄舟登岸,在泊船之處,留上記號,三位老俠客踩陡壁山崖,往東面越寨子牆而過。聚義廳前燈籠火把,亮子油松,照如白晝,三位老者到西敞廳。三位老者並未留神,南配廳後坡,還有一位老頭呢,這位石爺可看見他們老三位啦。勝爺遂又一打手勢,奔了聚義廳正面,蕭三俠上了西敞廳。二位盟弟不叫勝爺下去助戰,要引急了蠻子,勝爺所以遲遲未能早下聚義廳,此時勝爺由聚義廳上縱下來,孟、蕭二位也下了敞廳,林士佩等也不戰蠻子啦,俱都縱出圈子外。蠻子罵道:“孟二俠、蕭三俠,王八羔子,不叫勝三哥露面。”勝爺懷抱魚鱗紫金刀說道:“程寨主,大丈夫說話不能失信。吾與汝擊掌,兩天盜出寶劍,今既將劍盜出,並未過期,何以反覆呢?”程士俊說道:“勝老者,盜劍說的是一個人,爲何兩個人前來盜劍?要不然將歐陽的困在仙人洞內,永遠不能出世,忽有一白鬍子老頭打了我們韓老寨主一柺杖。那白髯老者果是何人?”

勝爺道:“程寨主,我與你盜寶劍,並未說用人相幫不用,前者盜皇上家的萬壽燈,還有四五位幫着呢。自古皆有誓,民無情不立,寨主你是當世的英雄,豈可言而無信,使天下豪傑恥笑?當初漢朝季布一諾千金,人服其信,威震當助,名揚後世,真可謂大豪傑,大丈夫。如今程寨主雄踞雙龍山,天下義勇之士無不知名,威信又豈讓於古人?程寨主你要再思再想。”’程士俊臉兒一紅道:“歐陽氏將寶劍交還,自己再盜,必然言而有信。有人幫助那不能算的,白鬍子老頭是何人?如其不然,在下要以武力對待,若贏了我這對畫杆描金戟,雙龍山任憑足下辦理;贏不了在下這對畫杆描金戟,勝老者,你等有來之路,無去之門。你看來到了什麼所在?”勝爺微然一笑說道:“程士俊,你以爲龍山是龍潭虎穴、天羅地網,據我姓勝的看,不過是彈丸之地,何足道哉!”程士俊說:“不必動脣齒。”說着話,他便抖戟就扎,上手戟夠奔哽嗓,下手戟夠奔心口窩,勝爺一閃身軀,刀由雙戟當中向裏便遞,程士俊雙戟一併,勝爺抽刀,翻手奔程士俊頭上削去,程土俊用戟杆向外就繃,二人刀戟相加,一位是刀法精奇,一位是戟招絕倫,棋逢對手,將遇良材。惡道走到林士佩面前道:“林爺,您都不能再見八大名山的英雄啦,程士俊與勝英正在大戰之時,您過去加人雙戰勝英,讓他輕者帶傷,重者廢命。”林士佩說:“我弟搶陽鬥勝,怕他不允。”老道說:“師兄弟有何不願意?咱本山的英雄八九十位,勝英他們四位老頭兒,去一個,香爐短一個腳。前次羣英會,蔣伯芳一棍幾乎要了林寨主之命,至今傷痕尚在,您就忘了不成嗎?”林士佩聞聽,不亞如刀扎肺腑,一伏腰,合着狼牙鑽雙戰勝爺。那邊孟二爺握刀喝道:“小兒林士佩不要雙戰,孟二在此。”語畢,一舉七星刀擋住林士佩。七星真人趙昆福道:“韓老寨主,方寨主,你們二位一位家敗人亡,一位壞了寶刀,此時不報,復等待何時?你們二位就此過去,一位戰勝英,一位戰孟鎧。”方、韓二人向圈裏一走,蕭三俠擋住韓殿魁,蠻子說:“吾也歇過來啦。”舉寶刃敵住方成。七星真人對雙龍山衆人道:“他們沒人了,我不知雙龍山的寨主哪位藝業高?藝業高的可出來十二位,向前幫助,四人打一個。其餘的寨主在聚義廳門外亮傢伙圍住,再調二百名長箭手,遮住聚義廳四外,哪怕三俠與蠻子上天人地?今夜晚殺勝英、剁孟鎧、刺蕭傑,將蠻子亂刃分屍,給綠林道永除禍患。衆寨主若不聽貧道之言,必至山破人亡。偌大的蕭金臺、蓮花峪,可爲前車之鑑。衆寨主若聽貧道之計,尚可保全此山。”衆寨主只可依老道之計,挑十二位武藝高強的,每三人加入戰一人,四個戰一個,其他二十多位在聚義廳院中四面包圍。又有人調一百名長箭手、一百名弩弓手,二十五名弩弓手在東角門外,二十五名長箭手、二十五名弩弓手在西角門外,二十五名長箭手和弩弓手,分在聚義廳後面、聚義廳北面,二十五名長箭手,在聚義廳南面,弓上弦,刀出鞘,四面八方,團團圍住。勝三爺的刀,不能碰程士俊的兵刃,又上去三個飛賊,四個打一個;孟二爺的七星刃,也不能碰林士佩狼牙鑽,又上去三個飛賊,也是四個打一個;蕭三爺的金背折鐵寶刀,對韓殿魁的折鐵刀,尚未分上下,又上來三個飛賊,四個打一個;歐陽爺方歇過來,戰方成未卜,也上來三個大盜,四個打一個。工夫一大,三俠臉面之上,俱見汗跡。蠻子眼神好,一看四個打一個,好幾十個大盜,將聚義廳院中圍繞,長箭手、弩弓手,四面也圍住,蠻子說道:“可了不得啦,長箭手都圍上聚義廳啦。”此時聚義廳前梨花亂舞。老道在西北角,唸了一聲:“無量佛,勝英命將休矣,三俠與蠻子決無生路。”

此時好幾百號人,俱都鴉雀無聲,忽聽得山口一陣喧譁,有一位驚天動地的大英雄,撞進頭道山口。山口東西俱是鬥雞崖,四五十名嘍卒在高阜處看守,萬馬千軍難進,卻被此人闖入。嘍卒們喊道:“石頭在手中拿着,他進山還得出山,回頭再砸他衆嘍卒。”這麼一喊,哪知道這位進山不出山,頭道山口白費事啦。來到二道山口,亂箭齊發,此英雄亮棍撥打鵰翎,長箭手管遠不管近,此英雄來到長箭手的面前,用棍向兩下一分,打倒五六個,只打得落花流水,死屍橫躺豎臥。撞到三道山口寨子門,有一家頭目,率領削刀手,掌中一口雙手帶,此人年在三十來歲,墨青的壯帽,墨青的短靠,黑中透煞的臉面,向前一進,與蔣五爺打了一個對頭,雙手帶摟頭蓋頂照着蔣五爺就劈,蔣五爺用棍一繃,雙手帶飛出一丈多遠去,翻手又是一棍,正打在太陽穴上。四五十個削刀手被蔣五爺打得亂跑,蔣五爺如人無人之境,打進了寨子門,撞入東跨院聚義廳外。

五爺一看,東角門外有幾十名嘍卒,抱着弩弓匣,後面紉扣搭弦雁翅排着,對着東角門。嘍卒都有準備,淨留神三俠與蠻子,面向裏觀看,蔣五爺由背後出其本意,亮銀盤龍棍橫掃,打倒二三十個,餘下的向南跑,蔣五爺追到南邊,連南邊的五十名長箭弩弓手,也全都打跑;由南面又向西打,將西面的五十名長箭弩弓手也全都打走;由西又打到北面,二百人死傷了有一多半,跑了有一少半。由聚義廳後縱下聚義廳,由後坡縱到前坡,橫棍往下一看,四家賊寇打一個,聚義廳前地方廣大,四外有五六十人,刀槍劍戟,氣勢洶洶。蔣五爺一看,有四家飛賊圍着勝爺,又四家飛賊圍着蕭三俠,英雄不由的眼睛發紅,提高聲喊嚷,聲若銅鐘:“勝三哥,孟二哥,蕭三哥,歐陽兄!你們不要着急,飛天玉虎蔣伯芳來也!”大衆回頭向聚義廳上一看,蔣五爺周身上下猶如血人一般。老道一看,驚魂失色,唸了一聲:“無量佛!”張德壽尿屎滿褲,太倉三鼠黃花魚的徒弟專溜邊,四個打一個的也不打啦。本山的衆寨主喊道:“蔣伯芳來啦!一條棍縱橫十四省啊!”金面太歲程士俊說道:“衆位寨主,千萬不要喧譁,無論何人,我也不怕。蔣伯芳項上沒有三頭六臂,我斗的就是蔣伯芳。你們這樣豈不失了英雄的本色嗎?”

再說這位蔣五爺的來由。此時山口外邊還有五位。皆因爲孟宅遣人起身,趕杭州路上找鏢行之人,這六位坐着孟家的船來到北岸,蕭銀龍與楊香五把金頭虎扔在後邊,金頭虎奔東北,這五位夠奔西北。五位英雄遇水乘船,遇路乘車,但有一件,建寧府地面水地多,黃三太五位向前行走,前面大江阻路,水旱路口可全都有船,來到江沿,衆人僱船要到北岸去,五個人上了船,船家說道:“天色已晚,您看西北天氣都黃啦,這道大江十八里地寬,恐怕出險。您願意住船上也行,住旱地南岸也行。”正在說話之際,楊香五叫道:“黃三哥,咱們不用僱船啦,您看前面來了一隻大船,船頭上是蔣五爺。”楊香五遂大聲喊道:“蔣五叔這邊下船吧!”蔣五爺由船上縱到旱岸。

楊香五說道:“您來的真巧。”蔣五爺說道:“你們上哪裏去?”

楊香五說道:“我們正在找您去。”蔣五爺說道:“此事怎麼這們巧呢。”楊香五就將雙龍山盜劍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盜得出來,得武力對待;盜不出來,也得武力對待。此山之賊武藝超羣,非有五叔與孟金龍及劍客大腦袋不可。您這一來,豈不是太巧啦!”爺兒六位在江沿岸上小飯鋪吃了點東西,爺兒六位吃完了飯,開發了飯錢,急速起身,到了孟家寨,已然天交二鼓。孟家寨有兩隻渡船,晝夜渡人,爺兒六位上了渡船,到了南岸,夠奔孟宅,老義僕前來接待,將六位英雄讓在書房。

老義僕說道:“黃昏時候歐陽爺盜劍去啦,定更來天,蕭三爺也來啦,不到二更來天,三位俱都去到雙龍山與歐陽大爺打接應去了。”蔣五爺一聽,每人喝了一碗茶,遂由孟家寨起身。蔣五爺問道:“坐船多遠?”老家人說道:“坐船六七裏地,旱路十一二里地。”蔣五爺說道:“我們走旱路吧,用渡船先將我們送出水路就行啦。我們走旱路,較比坐船也不慢。”於是將六位英雄用渡船送到北岸,下了船再向東去,到了雙龍山的山口,三更多天,北山坡修理得齊整非常。蔣五爺說道:“咱們爺兒六個進山口。”銀龍說道:“蔣五叔,山頭有嘍卒把守,萬馬千軍打不進去。”蔣五爺說:“三十來丈高,由上頭要往下砸石頭,金鐘罩也不行啊,我怎麼進去?”蕭銀龍說道:“我有一個主意,您打西北面樹林交雜之地,出其不意,向山口裏闖,容他們拿起石頭來,您就到他們近前啦。”蔣五爺說道:“危險哪,金鐘罩砸上骨斷筋折。”蕭銀龍眼珠一轉,遂說道:“五叔,要是裏面打上,可就是這個時候,進去晚了恐怕往返徒勞。憑你還怕石頭嗎?”蔣五爺氣向上一撞,勒十字絆,繃英雄帶,提了燕雲快靴,一合盤龍棍,一伏腰撞進山口,容鬥雞崖卒看見,已經來到切近啦。闖頭道山口,頭道山口大聲喊叫:“二道山口留神!撞進頭道山口啦!”二道山口之人一見了五爺,亂箭齊發,蔣五爺撥打鵰翎,闖入二道山口,來到聚義廳,又打散了四面的長箭手、弩弓手。

蔣五爺來到聚義廳前面一看,四個賊打一個,不由的可就眼紅了,兜丹田大聲喊叫,縱下聚義廳,這才應了赤線雙眉大開殺戒。羣雄一喊,程士俊這才攔阻衆人,遂說道:“我斗的是蔣伯芳。”蔣五爺已到程士俊面前,程士俊雙戟扎胸前掛二肋,蔣五爺用棍一繃,咯啷啷繃開雙戟;程士俊霸王摔雙戟,向下一砸,蔣五爺鐵門閂一迎,噹啷的一聲,碰出雙戟。蔣五爺野雞抖翎,照定程士俊砸去;程士俊一橫戟,噹啷啷火星子冒起多高。二人見面,先來了一個三碰,程士俊心中思索:“綠林道提起蔣伯芳,聞名喪膽,今日一會,才知道真是力大無窮。”程士俊思索至此,留神小心。蔣五爺施展六十四棍,比前三年精熟數倍,亮銀神棍、達摩傳八棍、出手左右舉、火燒天八招,前八棍雷風震動,後八棍斗轉星移,盤龍棍珍珠點穴八招,抱月棍老君坐禪,護身棍隨體亂轉,得勝棍妙法無邊。

畫杆描金戟橫攔豎架,遮前擋後,五爺六十四棍未贏了程士俊。

五爺一抖手,棍出去一丈來高,一縱身將棍接回,抄過來改爲行者棒,赤蛇亂竄、紅蟒翻身。

正殺在難解難分之處,就聽東南角一陣大亂,一行跑着,一行嚷着:“有人攪鬧內寨,將寨主奶奶的中衣都脫去啦!”

大聲喊着來到聚義廳,到在西角門外一看,死傷的躺着一片,嘍卒遂向北出山寨逃走。就聽後邊大聲喊道:“走啊!小小子。”賈明說道:“你腿長邁步寬,我跟不上你。”列位,來者是誰?正是大漢孟金龍,後邊跟着金頭虎賈明。孟金龍來到西角門外,用腳一踢死屍,踢出多遠去,大英雄向聚義廳內一看,有一個使雙戟的,與使棍的戰在一處,使棍的這人好似血人一般,並且連棍也是紅的。孟金龍叫道:“小小子!你看那紅人使紅棍的是誰?”賈明說道:“你真是無用之人,那不是蔣五叔嗎?這都是蔣五叔打死的。你向南看看,那不是勝三大爺與你天倫並那蕭三大爺與漢奸嗎?”孟金龍說道:“看咱們好看不好看?漢奸叔叔。”孟二爺說道:“金龍,你怎麼穿紅褲子,紫皮挺帶?”孟金龍說道:“我在那邊掉在了臭溝裏啦,正遇見有一位洗衣服的,我將他的褲子扒下來穿上啦。”程士俊一聽,跳出圈子外,說道:“姓蔣的,我與你沒話。勝英,行俠作義之人,有扒婦人中衣的嗎?我們婦人今年才十九歲。”

又向羣賊說道:“衆位弟兄,還不齊上羣毆,等待何時?”

原來,三太等六位出了孟宅,賈明自己走的一條路。每天賈明要單走,黃三太也給了事,這回向東北去,黃三太沒給了事,自己心中暗道:“連我黃三哥也看不起我啦?”走出五六裏地,有一片樹林子,自己心中一悶,躺在樹林子裏便睡。皆因爲自己吃飯沒有飯錢,肚裏餓着,走到掌燈的時候,金頭虎膽小,最怕神鬼,到了掌燈的時候,想明白啦:“小龍兒與香五兩個小子,爲是叫我打野盤。”荒郊有一座古廟,山門都沒有啦,羣牆已經坍塌倒壞,蒿草蓬蓬。自己說道:“金頭虎,住廟吧?廟裏可別鬧鬼呀。慢說我金頭虎不走運,就是神仙都有遭瘟的時候,看這座古廟,神仙都成了破神仙啦。我就好比這座廟裏的神仙。”說罷,哈吧着羅圈腿,方進了大殿,就聽大殿內鼻鼾如雷,呼聲震耳,進到裏面仔細一聽,是從佛桌底下出來的聲音。下腰慢慢的用手一摸,胳膊有房樑粗細,又一摸手指頭有核桃粗細,枕着一個包袱,又沉又硬。金頭虎賈明心中暗道:“不是大腿呀,這是胳膊嗎?怎麼這麼粗呢?啊啊,此人是氣臌水腫。我明天還沒有盤費呢,他這個包袱甚重,我打一回睡虎子吧。我有了盤費,也不能叫他分文沒有,要有十兩銀子,我拿六兩給他四兩,要是三吊我要二吊。先將他捆上,捆鬆點,我走了他追不上我,他也能自己解開。”於是將那兩隻胳膊向後一背,不提防此人醒啦,一晃胳膊,將金頭虎晃了一個仰面朝天,又一伸手,捋住沖天杵,閉着眼睛一陣亂打,遂問道:“什麼人捋我胳膊?”賈明一聽,乃是大小子口音,說道:“別擂我啦,我受不了啦。”金龍說道:“原來是小小子。離家剩幾裏地,我沒有盤費啦,兩天沒吃飯。你有錢嗎?”

賈明想道:“飢神遇見餓鬼啦,他還跟我要錢呢?我不免將他冤到雙龍山,我也算請一位去,氣一氣蕭銀龍與香五,看看他們看的起我!”金頭虎主意打定,遂叫道:“大小子!七星真人趙老道,將寶劍帶到雙龍山上去啦。我與勝三大爺與你父親全都上雙龍山要寶劍,說僵啦,雙龍山羣賊將我們爺兒三個圍住羣毆,我殺開一條血路,前來尋你。”孟金龍是孝子,一聽孟二俠被困,遂說道:“快走。”金頭虎說道:“大小子,我走不動啦,你揹着我吧?”孟金龍說道:“你站在我的胳膊上當鷹,我架着你吧?別不要臉啦。”說罷,孟金龍邁開大步就跑,賈明哈吧着羅圈腿隨後就追。來到北山坡,二人都上不去山,孟金龍一看鬥雞崖上有嘍卒防守,二人繞到西面,賈明說道:“你換上水衣吧?”孟金龍說道:“我在路上吃飯沒錢,把水衣水靠都賣啦。”金頭虎換好了水衣水靠,孟金龍原身衣服,金龍說道:“你揪住我的皮挺帶,我帶着你鳧水。”二人由西山坡向南出去二里之遙,有好上的山坡,二人向上爬山。

金頭虎到了山上換上衣裳,孟金龍順着大靴子直往下流水,金頭虎是乾乾淨淨。二人由西向東,就見有十餘個查山的嘍卒。

金頭虎叫道:“大小子!咱先抓住三個兩個的,摔死三個二個的。”十數個嘍卒看見他二人前來,向南就跑,二人隨後就追,追出去半里之遙,就聽見刷啦刷啦水響,向南去有一個吊橋,由北橋口上了橋,十幾名嘍卒不走橋板,俱都走兩邊的橋欄杆,橋欄杆是平頂,一尺見方,四五尺遠一棵欄杆。大英雄說道:“小子,還玩花招呢?平平的橋板不走,單要走欄杆。”大英雄一登橋板,橋板一翻過,將大英雄掉在水內。此橋板底下有轉軸,有繃弓子,人要踩上,就掉在水裏,橋板仍然還原,猶如平地一般。賈明在後頭一看大英雄掉在水中,噗咚一聲,心說:“我的奶奶,我虧得在後頭,要不然我就幹啦。”原來此橋是髒水河,本山兩千來號嘍卒的髒水淨水,俱都向此河裏倒,橋底下連泥帶水三尺多深。大英雄滿身髒水污泥,疊腰站將起來,向上一看,這橋上的板又蓋好啦,抽出後背降魔寶杵,一長身軀,照定橋板上叮噹咔嚓,將蓋板搗飛。但是孟金龍被泥水陷下去三四尺深,在水裏拔出這條腿,那條腿又進去啦。金頭虎說道:“你將飛抓扔上來,我拉你。”孟金龍取出龜背駝龍抓往上一扔,賈明接過龜背駝龍抓一聞,味兒又騷又臭。賈明又將龜背駝龍抓順下去,孟金龍接住繩頭,南北是石頭橋翅子,金頭虎向上一提,孟金龍一較勁,金頭虎一撒手,噗咚一聲,又掉在臭泥之中,仰面朝天,渾身都是臭泥。金龍說道:“你怎麼撒手?”賈明說道:“大小子你少才無智,你有千斤膂力,我纔有四五百斤膂力,你這一較勁,我焉能行呢?你順着我的勁,慢慢的不就將你拉上來啦?要不然將我也帶下去啦,豈不是買大的饒小的?你將抓再扔上來吧。”孟金龍說道:“真倒運,這回連嘴裏都是泥啦。”賈明又向上拉金龍,金龍蹬着橋幫子藉着力量,賈明纔將金龍拉將上來。一聞這個味兒,嘿,真是其味難聞!七月天氣正熱的時候,薰的人喘不上氣來。大英雄一着急,將衣服都撕啦,龜背駝龍抓口袋朝外一倒,倒出好些積水,渾身上下赤條條,就是皮挺帶英雄帶沒扯下去,仍將龜背駝龍抓帶在左胯下。遂說道:“小子你看,你看我又騷又臭,怎麼辦?”金頭虎說道:“你看寨子牆裏面通乾淨水河,你跟着我到裏邊洗洗身上去。”到了東寨子牆,二人順着牆向北去,有一大門,向北走了二里來地,看見紅油漆的柵欄門,金龍不會上房,柵欄門關鎖過不去,賈明說道:“你用杵碰門。”

大英雄由背後撤將下來,三五下將柵欄門砸下一扇來,這扇門一倒,那扇門更好砸啦,兩杆將柵欄俱都砸落。二人進柵欄門,向東南去,見一道門砸一道門,如入無人之境。皆因爲聚義廳那兒打上啦,寨裏無人,二人砸了五道門,見有一個白紗燈上有紅字“內寨”。金頭虎喊道:“大小子,你認識字嗎?”金龍說道:“我不認識字。小小子你認識嗎?”賈明說道:“這是內寨二宇,寨子裏面必有水。”說着話進了垂花門,北上房五間,高垂細竹簾。金頭虎說道:“這兒有一個魚缸,咱們上缸裏洗去。”孟金龍光腳走道兒,叭噠叭噠的亂響,丫環隔着竹簾一看,一個大漢裸體,正蹬着大板凳上養魚缸裏去洗澡。大英雄洗着喊:“好大的味兒!”金頭虎登着板凳洗手,賈明叫道:“大小子!你坐在魚缸沿兒上洗。”孟金龍專聽賈明的話,他就坐在魚缸上洗開啦。洗着洗着,一較動,噗咚一聲,魚缸由架子上翻下來啦,半尺長的大金魚在地上亂蹦。金龍說道:“小小子,沒有衣裳啊。”賈明說道:“上房屋裏有衣服。”

孟金龍裸體遂奔上房而來,來到外屋門前說道:“作賊的還掛這樣好的竹簾?”一伸虎掌,將竹簾捋下來,向地下一摔,進了上房屋中一看,裏間屋(西暗間)掛着水紅綢子門簾。裏間屋中的人向外一看,一個裸體的大個兒站在外屋,對着迎面的穿衣鏡說了話啦,向鏡子裏一指說道:“這麼大個子,你爲什麼不穿衣服?叫你爸爸看見,豈不打你?啊?還挺橫,我指你,你還指我。我打你!”說着話,照定穿衣鏡就是一拳,嘩啦一聲,將穿衣鏡打的粉粹。”啊?原來不是別人,也是我。跟我們家裏迎面掛的那個玩藝兒一樣。”砸完了鏡子奔西暗間,將水紅綢子簾兒一捋,丫環婆子早嚇的藏在了桌子底下去啦。程士俊的壓寨夫人,原是妾扶的正,今年才十九歲,看他一進屋子,這一害怕,拉過一個斗篷向身上一蓋,剛蓋過臉來,底下露着三寸金蓮,半截紅褲子,品紫小鞋。大英雄一看,說道:“那是什麼玩藝兒?還沒有我的腳指頭大呢。”這婦人紅綢中衣,散着褲角兒。孟金龍道:“這裏是褲子吧?”伸手將褲子拉下來啦。幸虧這位壓寨夫人裏面穿着靠身的褲子,繫着腿帶呢。

大英雄向身上一穿,將紅褲子穿在身上,一伸手拉過婦人的汗巾系在腰間,說道:“這條褲子我穿着短。”又拉過一個汗褂,一看太小啦,穿不下去,自己說道:“得啦,不穿褂子啦,遮住襠就行啦。”列位,大英雄雖然剝婦人的中衣,可沒有邪念,他父母給他定親,他都不要。穿上褲子轉身形由上房屋中出來,叫道:“小小子!你看好不好?”賈明說道:“太好啦,大小子這回可俊俏啦。”二人轉身出來,向外就走。早有人報告了前院的寨主,此寨主乃是雙錘將吉旺,是一個渾小子,吉旺把守內寨前院,此人好酒貪杯,正喝的酩酊大醉,一聽有人報告,有一個大個攪擾內寨,在養魚缸中洗澡呢。吉旺一愣,由牀上爬起來,合着短把壓油錘,向裏院便跑,正趕上大英雄與賈明往外走,三人正撞在一處。賈明喊道:“來啦!”大英雄一看,此賊穿一身青,短打扮,手擎一對短把壓油錘,厲聲問道:“什麼人敢到內寨攪擾?”吉旺一見孟金龍,又是一愕:穿一條紅中衣,猶如現在的褲衩一般。大英雄合着一字杵,兜着吉旺頭上就砸,賊人是醉後剛爬起身來,見有黃橙橙一物打來,賊人五尺有餘,大英雄八尺有餘,賊人用雙錘海底撈月往上一迎,就聽噹啷的一聲,賊人腦袋砸在腔子裏去啦。內寨的老嘍卒一看,只一個照面,就死於非命,遂大聲喊道:快上聚義廳給送信去吧,後寨出了妖精啦!”賈明叫道:“大小子你聽見沒有?咱們不認識道,跟着他走,可別打死老嘍卒。”老嘍卒在前奔,死命的向西北跑,一行跑着,一行喊嚷,老嘍卒剛跑到東角門外一看,死屍遍地,聚義廳刀槍並舉,打上啦。老嘍卒不敢進去,又向東北跑。大英雄低頭一看死屍,說道:“啊,都睡啦。”還有帶傷的直噯呀,被金龍一腳就送上西天大路去啦。孟金龍叫道:“小小子!你看這個紅人一身血,使棍的是誰呀?”賈明說道:“那是蔣五叔。你看南面都是誰?”孟金龍一看樂啦,遂叫道:“老頭兒!您看咱們爺們好看不好看?”

孟二俠一看,也樂啦,遂說道:“你這是怎麼啦?”金龍道:“掉在臭溝裏啦,在後寨養魚缸洗的澡,到屋中有一個人,我將他褲子拉下來了,我就穿上啦。我可沒動他一下,那人小雞似的,我若動他一把,他就死啦。我將褲子穿在身上時他還裝死呢。”程士俊方纔與五爺動着手,聽說他壓寨夫人的褲子被人扒去了,他尚且莫明其妙,心中暗道:“他們鏢行之人,俱都是行俠作義之輩,決不能攪鬧我的後寨,姦淫我的妻子。”

正在納悶之時,就見孟金龍穿着紅褲子進了聚義廳啦,孟二俠一問他,他就如此如彼,將後寨之事說了個清清楚楚。

程士俊遂大聲說道:“蔣伯芳!別打啦。勝英我且問你,我雖然與你鏢行人等交戰,乃是好朋友,朋友在五倫之一,你找寶刃,也是爲朋友,各行其事。你行俠作義之人,焉能作此下賤之事?爲何派人攪鬧我的後寨?剝去我愛妻的中衣,在後寨又打死我的盟弟雙錘將吉旺,是何道理?衆位賓朋!還不齊上羣毆,等待何時?衆位哥哥弟弟,誰要看的起我,咱們就與鏢行一死相拼,與此山同存同毀。我們大家須知創造山寨的艱難,人生百歲不過一死,大家還不齊上動手?”程士俊語畢,就見衆羣賊刀槍並舉,棍棒齊揚,夠奔四老與蔣五爺、孟金龍而來。孟金龍聞聽要羣毆,叫道:“小小子賈明!這回比哪回都熱鬧,打東西吧!打呀,幾時打仗也沒過足了癮,這回管過足了癮。”勝爺揠刀叫道:“四位賢弟,孟金龍賢侄,程寨主乃是當世的英雄,少年的豪傑,一時被宵小所愚,致有此不幸之事。程寨主雖然一時之氣憤,久後誰是好朋友,不難分析出來。咱們是以武會友,點到而已,打散了羣雄,捉住老道師徒,就算給咱們黎民百姓除害啦。”此時羣賊已將三俠、蠻子、金龍、蔣五爺團團圍住,兵刃交加。德行之人因爲勝爺有話,不傷羣雄之命,要是一個不傷,焉能闖出重圍?況且程士俊與韓殿魁、林士佩、方成,這幾位俱都是硬敵。

正在酣戰之際,就見黃三太與蕭銀龍,扶着一位白髯老者,滿面血跡,渾身衣服俱都染紅。蕭銀龍喊道:“勝三大爺,別戰啦!您看看此人是誰?”列位,此時羣賊焉能容其停戰?刀起處恨不得人頭落,棍到處恨不得死屍橫,豈能罷得了手呢?

勝爺魚鱗紫金刀護着身軀,向那老者注視,看不出倒是何人。

那老者身體亂顫,喘過一口氣來,叫道:“勝三爺!你們只顧在此打仗啦,你們大家還不向孟家寨看看,孟家寨孟二爺全家盡喪,老幼皆亡!”勝爺一聽聲音,殺到圈外,仔細一看,纔看出是老家人孟忠,渾身上下血跡模糊。再仰面向孟家寨一看,一片火光沖天,看得清清楚楚,這把大火,烈焰騰空,江水爲之俱紅。老家人說道:“你們來到雙龍山後,三更來天,忽然去了五七個飛賊,進了吾家主宅院,不問老少,舉刀就殺,婆子丫環無一倖免,大概老主母也死於非命,全家盡喪,雞犬不留。殺完了人又各處放火,不但孟宅被焚,全孟家寨俱都燃着。”孟二俠舉目向家鄉一看,通天皆赤。孟金龍大吼了一聲。

蠻子自己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說道:“吾終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啦,吾空叫賊魔,不該失此一計。勝三哥,咱們還別傷人命嗎?程士俊是當世的英雄,一時被匪所蒙,吾二哥的全傢俱都喪在此賊之手。今天不殺得雙龍山血流成河,我就不姓歐陽啦。”此時勝三爺一聲長嘆,不亞如揚於江心失腳,孟二爺不亞如萬頃波濤斷了篷繩,蕭三俠不亞如萬丈高樓墜下。勝三爺抖丹田一聲喊嚷:“衆位賢弟!還不施展平生絕藝,殺卻羣賊,報仇雪恨,等待何時?”程士俊咬牙切齒,心中暗罵在孟家寨放火的賊人。列位,程士俊雖然佔山爲王,乃是正人君子,他並不焚燒搶掠,妄殺無辜。他這位壓寨夫人雖然年輕,美而且賢,也是良家子女,乃是程士俊在杭州府所買。皆因爲大婆常常有病,身體軟弱,一日他在杭州府住店,正遇有一老者,因貧要賣女兒,要了五百兩銀子的價錢,花戶給了三百兩銀子,老者不願意女兒流落煙花柳巷,就有程士俊的盟弟說道:“程大哥,我嫂夫人十病九災,將來決不能生育。爲何不將此女買到山上作爲如夫人?也可以成全此女。要不然賣給花戶之家,豈不誤了平生?咱們將他帶到山上,還許他家中往來。”程士俊說道:“子嗣乃是天命,命中無有莫強求,豈能爲求兒女,再多造一番孽?”他的盟弟未取得程士俊的同意,硬花了五百兩銀子給他買定了,程士俊無法,纔將這位姑娘帶在山上。合巹之後,夫妻還是真對脾氣,後來生了一子,大婆也棄世啦,程士俊將此女扶爲正室,作壓寨夫人。此女知書識字,美而且賢,今天被孟金龍扒了中衣,一時的情急,他才主意羣毆,正在打的不可開交的時候,忽聽孟家寨這一番言語,程士俊不由的暗恨燒殺孟家寨之人。雖因爲鏢行攪鬧後寨,不但並未放火姦淫,就與人家羣毆,以多爲勝,如今自己的人反將孟家寨全然燒殺,這豈不是無理嗎?故程士俊痛恨燒殺孟家寨之人,可說不出口來。三爺這一見孟家寨大火燭天,遂吩咐決計殺戮羣賊,決不留情。勝爺這一聲令下,只見鋼刀起處人頭落,盤龍棍到屍體橫,孟金龍降魔寶杵上下翻飛,只殺得羣賊屍橫聚義廳。凡死的可俱都是無能之輩,林士佩、程士俊、鐵戟將方成與寶刀將韓殿魁,可俱都無恙。雖然屍橫滿地,羣賊仍是一往直前,並無退縮之意,可見程士俊平日待人之厚,真能患難相從。正在酣戰之際,就見雙龍山後寨火起,先由東南方烈焰騰空,緊接着正南煙火交加,正北前寨滿天皆紅,西面緊跟着青煙四起。寶刀將韓殿魁叫道:“程寨主、林士佩、方成,扯乎!”

扯乎就是逃走。蕭三俠、蔣五爺說道:“追趕。”勝三爺說道:“別追,別追。先救孟家寨要緊。蔣五弟腿快,趕緊出山由陸路夠奔孟家寨,金龍往西去,由水路走。”蔣五爺與金龍去後,這且不提。

單言羣賊之中,程士俊由房上奔東南要去後寨,方縱過了五七道院中,就見老家人揹着自己的妻子,披頭散髮狼狽之極,丫環婆子有空手的,有提着包袱的,全都在後面跟隨。程士俊雙戟一橫,說道:“站住!”老嘍卒說道:“寨主爺,壓寨夫人跳在火內,被老奴由火中救出。丫環婆子叫老奴背夫人逃命。”

程士俊說道:“你是內寨老家人,此舉足盡主僕之情,你的前途必有善報,你將他放下吧。”老嘍卒不敢違命,放在地上。

夫人說道:“寨主,你我三載夫妻,相敬相愛,未嘗有吵鬧之事,妻雖女流,深知大義,請寨主將要結果性命,夫君你獨自逃命去吧。”程士俊點了點頭嘆道:“命也。我有心帶你逃走,多有不便;我若將你拋在此地,你才二十餘歲之人,將來難保不給程某現眼。”語畢,戟起處紅光崩現,可憐一位賢德的夫人,命喪戟下。丫環婆子俱都流淚,跪在地下,求寨主饒命,程士俊說道:“你們大家何必如此,我豈能要爾等之命?你們各奔前程,所有金銀任意取之,千萬不要搶奪。你們要各自保重,有家者回,無家者身歸正業,綠林道下場不過如此。事已至此,無可如何,各自奔前程去吧。”丫環婆子及殘廢的老嘍卒,全都淚下。程士俊又叫幾個老嘍卒說道:“念主僕一場,我走後你等若能將汝主母深深埋一坑,立上一個木頭牌位,上書程夫人之墓,程士俊當感激無涯矣。”丫環婆子與老嘍卒,俱各與程士俊灑淚而別,草草刨了一個坑,掩埋了程氏夫人。

列位,程士俊此舉,真可稱的起英雄豪傑。昔戰國時有伍子胥者,其父因直諫罹禍,楚平王殺伍子胥滿門,時伍子胥與其兄官於外方,故未同時遭戮。楚平王既殺伍家滿門,下伍子胥之父於獄,恐其二子造反,逼伍奢致書與二子,命其回國,一同殺戮,剪草除根。伍奢遂於獄中修書致其二子,命其星夜回國,以全父命,否則父必爲楚王所殺。伍子胥之兄名尚,兄弟二人接書,伍子胥問其兄如何,其兄雲:“父叫子死,子不死爲不孝;君叫臣死,臣不死爲不忠。吾將赴父之召,以全孝道。”

伍子胥說道:“兄長錯矣,吾弟兄若朝至都城,父夕死矣。楚平王所以不即殺我父者,實以我兄弟在也,吾兄弟若至時,必同父而死。兄全孝道,吾將復仇。必假兵滅楚,以報全家滿門之仇。”伍尚遂赴都,伍員遂奔吳借兵,臨行時與其妻賈氏曰:“夫人色未衰,子胥欲往吳假兵報仇,爲之奈何?”賈夫人聞聽,怒目視子胥曰:“父兄之仇,不共戴天。將欲效兒女之態耶?妻何足掛懷?”語畢,摘壁上寶刀,遂自刎而死。伍子胥卒報父兄之仇,鞭楚平王之屍。伍子胥不忍手刃其妻,程士俊竟戟刺其婦,毫無痛意,真可稱丈夫也。可惜身入歧途,誤於師兄,後來盜印,身首異處。此係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雙龍山一旦間化爲灰燼,勝爺、孟鎧、蕭傑、歐陽天佐與小弟兄六位,攙扶着老義僕由水路而歸,此及到了孟家寨,已經天光大亮。孟宅火起的原由,大夥都疑惑是七星真人,其實並不是七星真人趙昆福所爲,蔣五爺在雙龍山縱下聚義廳,趙昆福就跑啦。張德壽一看趙昆福沒有影兒啦,張德壽與三鼠由北山坡用長繩系在樹上,順着繩子爬下山去,到了山下,四家賊寇商議,向西逃去,走出有二里之遙,張德壽說道:“咱先落落吧,沒有人追。”頭一撥探山是蠻子盜劍,二撥是老三俠,孟宅可就沒有人啦。孟二俠家業甚大,張德壽遂出主意:“到孟家寨姦淫殺戮,完事放火一燒,勝英回孟家一看,必然得氣死,孟二俠也得急壞了,他們決沒臉面活在世上。”盜糧鼠崔通說道:“張德壽,你出的這個主意損壽十年。與勝英、孟鎧有仇,與他家女眷下人有何仇恨?此事萬不可辦。有本事找勝英拼命,那是丈夫所爲,他家人等何罪之有?這樣傷天害理之事,崔通實不能爲。”又叫道:“秦大哥!您可別忘了,您是明清八義的後人,老太太苦守冰霜二十載,做事總得要對得過天地鬼神。秦大哥,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存,他年相見,後會有期。這樣損德之事,我不能奉陪。”語畢,抹頭向北而去。您道崔通這一走,秦尤焉能捨得?大聲叫道:“老弟別走!慢慢商議。”崔通已經進了樹林啦。他們四人在一處比較,就是秦尤還有點交友的熱心,柳遇春乃是酒色之徒,張德壽乃是採花淫賊。秦尤叫道:“二位賢弟!咱們追上老兄弟一同逃走吧,殺他女眷作甚?”張德壽微然笑道:“秦大哥,您失了男子漢的態度啦。老人家秦八爺與您的叔父秦義龍俱死在勝英之手,鏢打拜弟之事,誰人不知?鎮江府二郎山刀劈秦天祥,老勝英六月將秦二爺亂刃分屍,老弟兄四位,死在勝英手中三位。您不思殺父叔之仇,偏聽婦人之仁,孺子之見。崔通乃是無能之輩。”秦尤一聽,猶如刀扎肺腑,遂說道:“不是賢弟提醒,幾乎將好機會錯過。咱弟兄三人,今晚到孟二俠家,殺他滿家盡絕,以雪吾恨。”三個人遂順着河向西而去。秦尤眼神甚快,看見由西面順着河沿來了兩個人,走至相離切近,從西邊來的那兩個人,就扎入葦塘中去了。秦尤道:“咱們吊吊坎,月馬的避在蘆葦深處,月馬的可是老合?”這兩人由蘆葦中出來說道:“原來是合字呀。”走到切近,張德壽打開火折照着,叫道:“秦大哥,膀臂到了!”這二人來到張德壽麪前,遂跪倒行禮,口稱:“師兄一向可好?”張德壽伸手相攙,說道:“二位師弟,我與你二人引見兩位高明的朋友。”遂用手指秦尤說道:“這是兩人皇宮內院,太倉州的秦尤秦大哥。”又對秦尤說道:“這兩位是我師弟,一位蘇士龍,一位蘇士虎。開黑店,吃橫樑子,作綠林道的買賣多年。”秦尤與蘇氏兄弟謙恭幾句。張德壽問道:“二位意欲何往?”蘇氏弟兄道:“要到雙龍山尋找恩師去。我們的店完啦。冰消瓦解了。今天剛掌燈時候,有一個瘦小矮老頭住店,穿着一身藍,我們店裏夥計跟跑堂的吊坎,哪知道這矮老頭明白啦,到夜晚他殺了三個夥計,又放火燒店房,我兄弟二人一找矮子,蹤影不見。忽然南跨院火起,剛奔到南跨院,櫃房又起了火啦;夠奔櫃房時,北跨院又起火啦。一時三處火起,街房鄰居,只顧自己,無人救火。我弟兄無法,聽有人說師傅與師兄俱在雙龍山呢,只可投奔雙龍山。”張德壽說道:“二位師弟,師傅早逃走啦。勝英率領衆俠客正打雙龍山呢,此時大概在血戰之際。二位賢弟可認識孟家寨嗎?”蘇氏弟兄道:“如何不認識呢?孟二俠是孟家寨的首戶,我弟兄曾去過五七次未敢動手。”張德壽一聽道:“二位賢弟帶路吧,孟鎧也打雙龍山出去了,咱們到孟家寨殺他一門盡絕,殺完了火燒宅院,咱們弟兄五位再尋去處。”五個人遂順河沿向西。孟家寨有兩隻渡船,夜間北岸一隻,南岸一隻,恰巧孟老者與他孫子在北岸。天到三更多啦!後半夜船就不靠岸啦,離岸三四丈遠,下了水錨啦,爺倆在艙裏睡覺呢。

張德壽說道:“誰帶着水衣水靠呢?”蘇氏弟兄道:“吾二人俱都帶着呢。”張德壽說道:“你二人換上水衣水靠,下水將船推近岸吧。”蘇氏弟兄換上水衣,遂下了水推船,方將錨提上來,孟老者就醒啦,說道:“這是誰呀?別推船呀。”方由艙裏向上一長身,蘇士龍一捋老頭白髮,一刀割了硬嗓咽喉,噗咚一聲,扔在水裏。小孩在艙裏以爲是祖父失足落水呢,爬上來要救祖父,方一露頭,蘇士龍兜咽喉一刀,提起來也扔在水中,他祖孫二人,老的老小的小,俱都死於非命。張德壽在河岸上一笑說道:“秦大哥,柳二哥,你們看我師弟作活幹淨不乾淨?”好一個殺人放火的淫賊,以殺人當作兒戲。船推靠岸,張德壽、秦龍、柳玉春上船,蘇士龍、蘇士虎搖櫓,張德壽掌舵,繞孟宅後河坡,河坡上俱是一垛一垛的葦子,都比房高。五家賊寇船靠河坡,將鐵錨下在河坡上,秦尤叫道:“衆位賢弟!孟宅許尚有能人,咱先點起火來,將人調出來。我與柳二弟點葦垛。”張德壽深以爲然,秦尤放火,三家賊寇上了房。

孟宅宅院廣大,長工都在北院,南院是內宅,三賊躥房越脊,進了宅院,一看清靜異常。三個賊到內宅南院東跨院,北房三間,隱隱有燈燭,張德壽低聲叫道:“師弟,這必是女眷居住。”蘇士龍、蘇士虎說道:“師兄,你給我二人尋風,我二人下池子入窯。”張德壽大不願意,說道:“咱們既是親師兄弟,要是別人我可不能讓。若有兩個婦女,你們兩個人每人一個;要有三個,可給我一個。”蘇氏弟兄縱下東房,奔上房門口,兩個淫賊在竹簾東西一站,向屋中看的甚真,八仙桌兩邊太師椅上對坐二女子。東邊這位姑娘,雙桃紅的小衣裳,絹帕矇頭,汗巾繫腰,短裙,背後揹着柳葉刀;西邊的姑娘一身銀灰,銀灰色絹帕繃頭,短裙剛過膝蓋,露着窄窄金蓮,軟皮底的繡鞋,背後揹着兵器,好似護手鉤。二女子對坐吃茶,就聽見穿銀灰的說道:“袁大姐姐,人非聖賢,凡事豈能盡料的到?頭一撥歐叔父,帶着太陽往雙龍山盜劍;第二撥三位老爺子去打接應;第三撥又來了六位,有黃三哥弟兄五位,還有蔣五叔。婆子們報說,一碗茶沒喝完,坐渡船從北河沿奔雙龍山啦。可惜都走啦,連留下兩位看家都不留。本宅院老管家雖然藝業高強,可惜老眼昏花了。咱姐妹三人,我大姐病體沉重,就是咱姐倆。這個時候三更多天,盼到天亮無事,就算萬幸。

水面離雙龍山六七裏地,繞河坡旱路才十餘里,雙龍山的賊來了,這個亂子就小不了,你我姐妹千萬別歇着啊。我方從東跨院繞了一趟,我大姐姐噯呀不止。”蘇氏二賊聽得真而且真,二賊看二位姑娘,一個紅粉佳人,一個淡妝絕色,不由的邪心勃勃。遂掏出薰香盒子,取火摺子,用火點薰香,打開螺絲蓋,蘇氏兄弟,一個由西面向東打薰香,一個由東向西面打薰香。

二人聞了解藥,一拉薰香盒子尾巴,活翅膀一扇,薰香燃着,青煙向屋中便走。忽聽穿銀灰衣服的叫道:“姐姐!這是什麼味兒?怎麼異香味兒?”就聽嬌滴滴的聲音,打了兩下嚏噴,兩個姑娘俱都伏在八仙桌上了。二賊將薰香盒子帶起來,蘇士虎叫道:“哥哥,我薰的是銀灰的,我將他抱在東暗間追歡取樂;您薰的是穿桃紅的,您將那穿桃紅的抱在西暗間追歡取樂,弟兄莫要爭競。”蘇士龍說道:“這是咱們家門的教育,兄寬弟忍。”蘇士虎遂先夠奔西邊銀風,遂打算伸左手攏腰,右手攏銀鳳大腿。這位姑娘乃是未過門守備的夫人,賊人焉能有那大的福命?賊人剛一伸手,銀鳳一擡胳膊,一袖箭奔哽嗓咽喉打去,賊人一縮項藏頭,打在頭皮上,串皮傷,鮮血直流。蘇士龍也是方要伸手,被紅玉箭正打在耳朵之上,賊人帶了一隻木頭鉗子。蘇士龍向外就跑,將竹簾哧的一聲捋落,縱到外間屋,蘇士虎隨着飄身也出來了,銀鳳跟在後頭便追,蘇氏弟兄是青衣服,紅玉在後面也就追出來了。張德壽在房上看着他兩個師弟進了屋啦,張德壽恐怕他弟兄二人。俱都獨佔美人,他遂由房上縱下來,悄悄來在房外間屋門外,此時正趕上蘇士龍向外跑,銀鳳追出來啦,緊跟着蘇士虎也縱出來了。袁紅玉在後向外一追,張德壽指胳膊一袖箭,正打在袁紅玉姑娘的左腋下。紅玉喊道:“二妹妹,我受了傷啦。”蘇士龍縱至外面,可就將耳朵上袖箭起下來啦,銀鳳追擊,撤出了雞爪鐮,紅玉是串皮傷,尚能動手,抽出柳葉刀,三個賊人兩位姑娘,就在院中交上手啦。銀鳳喊叫:“婆子媽媽!快到前院送信,有了賊啦。”婆子媽媽夢中驚醒,跑到前院送信,長工俱都起來,打開兵器房,抄兵刃要動手救姑娘,一擡頭只見滿天通紅,大聲喊道:“可了不得啦!後河坡失火了!”誰知一霎時着了七把火,長工夠奔後宅院後河坡去救火,老管家孟忠攔阻不住,老英雄抄起一把大朴刀,奔後院而來。隔着月亮門一看,三個賊和兩位姑娘,正打的不可開交。老家人遂高聲喊道:“你們好大膽量!我家主人九頭獅子孟鎧孟二俠,誰人不知?你們敢在俠義宅內攪鬧!”老義僕只顧喊啦,未提防月亮門上還有一個賊呢。秦尤放完了火,就進了宅院啦,正在月亮門上站着呢。

老家人眼目昏花,也未曾留神,正在吶喊之時,秦尤由月亮門縱下來,兜着老管家背後就是一刀,老管家未曾躲開,一回手舉朴刀,又被秦尤劃了一刀。就聽秦尤喊道:“兄弟們殺了孟鎧一家老少,以報叔父之仇!”老義士一聽,此賊並非前來偷盜,心中暗道:“我這大年紀,決不是羣賊的敵手。我豁出我這條老命,去往雙龍山與我主人送信。若天不滅孟鎧,老天爺保護我能到雙龍山送信。”不表老家人豁出一死,前往雙龍山送信,再說孟家全寨之人,俱都驚醒,前來救火,孟宅此時就是兩位姑娘與五賊動手。紅玉中的是藥箭,工夫不見甚大,心中一悶,身軀亂晃,噹啷啷柳葉刀出手,香軀斜臥塵埃。張德壽叫道:“衆位仁兄賢弟!這個穿銀灰衣服的,前三年在蓮花湖,我就聞香未到口,六月在老勝英家中,我又失計,千萬別傷她,捉活的,我弟兄五位輪流追歡取樂。”五個賊人圍着銀鳳小姐。

若不是張德壽說要拿活的,姑娘可不是賊人的敵手;他這一說要活的,可也不容易拿住姑娘。姑娘動着手,心中暗想:“蕭銀龍,你白機靈啦,你隨後到孟家寨,你就不知道安置兩個人看家?連你也走啦。此時我若叫賊人沾着我一點衣服,我怎麼生在人世?蕭銀龍,蕭銀龍,咱倆只有夫妻之名,無有夫妻之情,來世再成眷屬吧。”姑娘思索至此,銀牙緊咬,雞鐮照定蘇士龍的刀迎去,噹啷啷一聲響,蘇士龍幾乎刀鬆了手。姑娘方要一橫雞爪鐮,刀刃距脖頸三寸來遠,嗓子眼一覺發甜,順着口中流出血來,胳膊也沒有勁啦,雞爪鐮可就鬆了手啦,倒在了塵埃。張德壽說道:“我有言不叫傷她,這是誰辦的事?”

衆賊人齊聲說道:“並未傷他。”張德壽打開火摺子一照,原來是吐了血啦。張德壽說道:“咱們誰頭一撥先抱姑娘取樂?”

秦尤說道:“不必啦,都昏迷不醒啦,快殺了她就完啦,然後再殺孟二一家老少。”張德壽說道:“您不好這個,我們可想他好幾年啦。您不願取樂更好,我們四個人換撥正合適。”

正在此時,就聽房上陰陽瓦嘎吱嘎吱亂響,一聲喊道:“好大膽的毛賊!敢來到我盟兄家中攪鬧。”語畢,縱將下來,正站在兩位姑娘當中。羣賊一看此人,穿一身藍衣服,馬尾透風巾,藍絨纏着,藍絹綢短靠,藍絨繩打十字絆,藍雲緞英雄帶,藍綢子腰圍子,藍綢子棍褲,藍緞子繃腿,藍綢子護膝,軟絨的襪子,藍緞子灑鞋,背後揹着一口寶劍,藍鯊魚皮鞘,藍絨繩的挽手,三尺多高的身量,寶劍匣有二尺來長,人矬寶劍不短,灰色的燕尾鬍鬚,瘦小枯乾。蘇士龍弟兄說道:“這就是燒我們店的矬老頭。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矬子你姓甚名誰?”矬子並不答話,右手掌劍,左手捻髯,說道:“提起我的名姓,嚇破爾的苦膽。我乃少居蓬虎山,明清八義排行在六,登山豹子楊義臣便是。我與勝鏢頭、孟二俠相好,某要遇上毛賊、刀刀斬盡,劍劍誅絕。”秦尤聞聽,一拉柳玉春往南牆根而退。張德納悶:“秦大哥那大人物,爲何後退?”蘇士虎、蘇士龍不知楊六爺的厲害,蘇士虎向前一進步就要動手。

六爺說道:“且慢,楊六爺劍下不死無名之鬼,通爾的姓名。讓你在六爺面前走三個回合,我就不叫登山豹子楊義臣啦。”

蘇士虎叫道:“矬子!我就是開雙合店二掌櫃的蘇士虎。”楊六爺不慌不忙,見刀離切近,寶劍向外一推,繞過刀柄,賊人往後一撤身,楊六爺用纏頭劍砍落賊人壯帽。賊人抹頭向南便跑,楊六爺縱身軀出去一丈四五,灑鞋尖一點方磚地,寶劍由賊人脖子後面,順水推舟,就聽咔哧一聲,人頭落地,屍身倒地。擡腿往灑鞋底上一擦劍,說道:“再過來一個不怕死的。”

秦尤說道:“柳二弟,張賢弟,你們二位別過去。”蘇士龍一看,燒店之仇未,又殺了自己兄弟,賊人焉能讓步?掄刀便剁,六爺一閃身,寶劍向下便壓,賊人幸虧撤刀撤的快,胳膊沒掉下來,抹頭向南便跑。楊六爺緊跟着,照定背脊一劍扎入半尺來深,向上一挑,蘇士龍撤刀噯呀一聲,向東奔命的跑去。楊六爺口中喊道:“一個也不留!一個也不留!”口中雖喊,可不向前追趕,四個賊人抱頭鼠竄,全都逃走。楊六爺趕散羣賊,保護一家老少免於此危。羣賊走後,兩位姑娘,一個在東,一個在西,蘇士虎的死屍在南邊,宅院之中鴉雀無聲。楊六爺一看,一人皆無,在院中喊道:“你們本宅主人現在還有人沒有?我與孟二爺是盟兄弟!”喊叫幾聲,西跨院婆子有膽量大的開門觀看。可惜孟二爺的夫人一招武術都不會,就會吃齋唸佛,東跨院賊與姑娘動手之時,婆子丫環將門閂上好,將燈也熄滅啦,用桌子板凳將門都頂上啦。婆子媽媽開門看時,回稟了翁氏太太,言說是老當家的盟兄弟,已經趕散了羣賊。丫環婆子提着燈籠,由西跨院同着老太太到了東跨院,拿燈籠一照,楊六爺抱着明晃晃寶刀,老太太戰戰兢兢。六爺心中明白,急忙將寶劍還匣,整了整透風巾,腰間圍着藍縐綢大氅,楊六爺提大氅跪倒叫道:“嫂嫂!小弟救護來遲,使您多多受驚。”老太太仔細一看,口中說道:“原來是楊六叔叔,前來解救我一家老少。六叔請上,受爲嫂一拜。”楊六爺叫道:“嫂嫂!哪有嫂拜叔之禮?叫小弟多活幾年。”可惜金龍之母未見過殺人流血之事,叫道:“六叔!那圓圓的血淋淋是何物?”楊六爺說道:“那是殺人放火之賊,我因護庇宅院,未能追趕。”丫環婆子提着燈籠一照二位姑娘,六爺叫道:“嫂夫人!這二位女人是何人?我素知嫂夫人就是金龍一人。”翁氏太太說道:“這位穿桃紅的乃是張茂龍未過門之妻,這位穿銀灰的乃是蕭三俠之兒婦,蕭銀龍未過門之妻。皆因爲六月二十八日,勝三爺家中辦喜事,有賊人大鬧喜棚,你二哥將二位姑娘接到咱家來了。大姑娘不服水土,現在臥牀未起,二位姑娘這必是受了傷啦。”

楊六爺用燈籠一照,這纔看見袁紅玉受了箭傷,銀鳳口中流血。

先叫丫環婆子將兩個姑娘搭到西暗房,又將二位姑娘的兵刃也都拾起來,叫婆子將袁紅玉背後的衣服挑開,看箭傷之處,有檳榔大一塊紫青色。楊六爺說道:“這是毒藥箭。我哥哥何以不在家中?”老太太說道:“昨天頭一撥定更來天,你歐陽弟去到雙龍山盜劍,二撥你哥哥與勝三爺、蕭三爺一同前去,隨後又有蔣五爺、黃三太等前去打接應,至今尚未回來。”六爺點頭說道:“此時天光已然要亮啦,我二哥與勝三哥,他們也要回來啦。千萬別起袖箭,此乃是毒藥箭。”說着話,叔嫂二人進了屋中落座。獻茶之間,忽聽得西跨院叮噹叮噹的聲音,又一聲吶喊,如同巨雷一般:“小子們!都死啦?老孃可還在嗎?”楊六爺隔着竹簾一看,來了一位大漢,裸體闖進。老英雄一怒,忙將大衣服脫下,揠寶劍一掀門簾,縱到院中。遂說道:“好大膽的賊人,看劍!”孟金龍一看說道:“小子,你把我們家裏人都宰啦,你還沒走呢?”六爺舉劍就剁,孟金龍伸虎掌要抓。翁氏太太早就看見啦,一愣神的工夫,爺兒倆動上手啦。喊道:“六叔慢動手!猛兒不許無禮!那是你六叔。”

爺兒倆各收招撤步,翁氏太太一看金龍赤條條,說道:“金龍,你因何回得家來啦?”

原來,老義僕上雙龍山與主人送信,說有賊人火燒宅院,殺孟家老小,勝爺等一怒,雙龍山血濺庭臺,殺退羣賊。蕭三俠方要追趕,勝爺道:“且慢追賊,金龍你趕緊打水面回家,去救宅院。”金龍答應,遂即急忙奔回孟家寨。再表那孟家寨被楊六爺將羣賊趕散後,帶傷的淫賊向東逃去。救火的鄉鄰滿河坡皆是,惡賊一看救火的人甚多,救火又都是行家,將葦子用鉤一搭,向河裏便推。惡賊一看天光已亮,要走不了,孟家寨周圍是水,由燃着了的葦垛南面下水,背後的劍傷被水一泡,疼痛難忍,劍傷約有一指來深,半尺來長,惡賊負痛,心中思索:“先向東,然後再向北,躲開了那救火的人,可就有了命啦。”蘇士龍正向東鳧,天光已然發亮,忽聽正東水聲嘩啦啦直響,惡賊一看,好大的魚呀,像小船一般,這許是江裏的魚,由此向東南方向泅去。賊人掙着命抹頭往北鳧水,忽然那魚向上長身,上身出水道:“你把我們家裏人都宰啦,你往哪兒跑呀!”賊人聞聽,聲如巨雷,不敢答言,向北鳧去。金龍一個蒙子追上賊人,一伸虎掌,將賊人兩腿腕子抓住,向上一提,看見腿上有血跡,乃是劍傷流下的血,大英雄說道:“小子,你將我們家人都宰啦?”說着話用手向兩下一分,若在旱地就將賊給劈啦,水裏不得勁,劈不動,金龍遂一伸虎掌,向襠裏一抓,就聽噗的一聲。惡賊採花開黑店,傷害行人不知多少,今天遇見傻英雄,竟死在水內,這也是報應昭彰。大英雄踩着水回家,一看大葦子飄的滿河皆是,大英雄心說:“都燒了不要緊,只要我娘不死就成。”來到河坡叫道:“小子們!家中怎樣了?”衆人說道:“大少爺來啦?快家來看看吧。”

傻英雄上河坡,奔向家中跑去,進了東院,見了婆子問道:“老孃呢?”婆子說道:“在西跨院呢。”傻英雄說道:“都死,老孃可別死呀。”說着話向西跨院跑着,“吧噠吧噠”,猶如砸地腳一般。楊六爺又不懂他的話,在十年前爺兒倆見過面,今日如何認識?遂掀簾子出來交手。老太太掀竹簾一看,氣得連氣都喘不上來,遂說道:“好畜生!還不穿衣服去!”

大英雄自己一看身上,說道:“紅褲子被水衝去啦。”這才跑到書房穿衣服。仍然光着腳再回西跨院,叫道:“老孃啊!你老人家沒死就得啦。”老太太說道:“見見你六叔吧,這是你的六叔。”傻英雄說道:“我是他七大爺!”老太太說道:“胡說!與你天倫是把兄弟。”大英雄說道:“得啦,磕頭吧,誰叫他救了咱們一家子呢。”磕頭磕的方磚地亂響。家人等救滅了河坡的餘火,然後將蘇士虎死屍拋在河內,孟家寨人等這才放下心去。

單說雙龍山勝爺將羣賊殺敗,已遣金龍由水面回家,蔣伯芳由陸路回家,將雙龍山用火四面燃着,這才趕緊回家。三俠、歐陽大義士,六小攙扶着老義僕,到了西山坡,船在河沿,孟二爺打呼嘯渡船攏岸,將老義僕孟忠攙上船去,安置在艙中,給他敷上刀傷藥,船急速回孟家寨。離孟家寨裏許,一看河中漂泊的大葦子,也有燒了的,也有未燒的,滿目皆是。孟二俠心中暗想:“全家必定片瓦無存了。”勝三爺叫道:“孟二弟!愚兄連累了你全家被害,於心何忍?”蕭三俠說道:“我想吉人天相,恐不至有大凶險。”蠻子罵街:“我是王八羔子!我是混帳東西!我叫賊魔,終日講究放火燒賊,今天叫雁啄了眼啦。”惟有本人孟二俠說道:“老恩兄不要如此難過,燒了我的宅院我再蓋,我的葦子也不能都燒了,燒了也算不了什麼。您弟婦已經六十歲的人啦,設若死也不算短命,有你侄子與我在,我們爺兒倆再置家產,重整田園。傷了家人,那也是命裏該當,也無可如何。蕭三弟、歐陽賢弟,不要傷心。”列位,這就是行俠作義的人,明白交友之道,若是孟二爺一哭,勝三爺豈不當時得了慢怠了嗎?所以孟二爺反談笑自若。船到河坡,老少英雄一看,心中稍安,只燒了七個葦垛子,房子是一點未動。老少英雄棄舟登岸,黃三太等攙扶着老義僕孟忠,大夥剛進了書房,楊六爺由內宅夠奔書房,給勝爺等請安問候。蠻子喊道:“唔呀!楊六,你救了孟二哥一家的性命,你真是個好王八羔子!”楊六爺不好還言,因爲同着自己兒子楊香五。蠻子見愈不還言,他是愈罵。此時勝三爺周身是血,蠻子皮襖馬褂也成了紅的啦,孟二爺家有的是衣服,叫家人取出來,大夥淨面換好衣服。蠻子喊道:“孟老二哥!可有我的衣裳嗎?”

孟二爺說道:“都有,就是沒有那麼肥大的皮馬褂啦。叫家人弄點鹼水給你洗洗吧。”孟二爺這才謝過楊六爺相救,並問從何而來。

原來,楊六爺自從在家納福十餘年,六奶奶生了一子,名叫香五,家傳的學業,又拜勝爺爲師。雞鳴五鼓返魂香,是從明朝一位處士的門下所傳,學時須對天盟誓,不以此香傷害良人,並不許藉此爲淫盜之事。後來傳到一位雲遊道者司馬聞,這司馬聞又傳授香五。由拜在勝爺門下之後,勝爺回家,由黃三太、楊香五衆人掌理鏢局之事,楊六爺隱在田裏,逍遙自在。

京東樂亭縣離莫州三百來裏地,聽人傳說,勝爺六月二十八辦喜事,回到家中與六奶奶一提,勝三爺六月二十八與少爺完婚,六奶奶說道:“咱們一來行人情,二來看看咱們孩子,這十餘年你也未曾與勝三爺見面。並且你與勝三爺提說,叫咱們孩子回趟家,住一月兩月的。”因此楊六爺帶好兵刃暗器、水衣水褲,夠奔莫州行人情。六爺在家納福,並非是狂傲,此次沒有要緊事,所以不僱車腳。此時正是六月間,天氣炎熱,走得一身汗,天晚住在店內,脫去了大氅,涼爽涼爽,到第二天就覺着頭昏眼黑。要是唐、宋、元、明之時,武將頂盔擐甲,就叫卸甲風。店主人給請了一位大夫,診脈開方,服藥後稍覺輕鬆,在店中養了幾天,身體復原,楊六爺多給店裏一二兩銀子,這才起身夠奔直隸莫州古城村。到了古城村勝宅,家人一回稟,勝奎接迎,一進院中,看見燒得七零八落,六爺一問,勝奎將前後情由說了一遍。勝奎又說道:“我天倫對天盟誓,拿不着老道,找不着杆棒,至死不回故里。”六爺一聽,連忙問道:“追向何方去了?”勝奎說道:“走了五六撥,皆向南省去了。”

楊六爺心中暗想:“我三哥爲人慈善,羣賊竟敢如此,真是好人難做。我好幾百裏地趕到古城村,誰也沒見着,我何不向南七省走走?”六爺想了,辭別了勝奎,這才曉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杭州尋找衆人。杭州府是五方雜地,一日在酒樓上吃飯,巧遇華謙華子阮跟一個乞丐病夫吃飯。五爺與六爺也有十餘年未見面啦,老哥倆見了禮,悲喜交加。華五爺又給引見,遂說道:“這位是四哥的盟弟,金面韋馱張旺。”五爺與六爺敘了些離別之情,十數年未見,真是光陰似箭催人老,日月消磨兩鬢霜。五華謙就提起頭一撥捉拿老道師徒,火燒方成宅院之事,又把指引歐陽天佐及蔣伯芳趕老道去建寧府雙龍山之事,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張旺說道:“六弟你也追下去吧。凡有奇才異能之士,我遇見了就向建寧府指引。”六爺說道:“我要追我三哥,只不知三哥的去向,今既知道向雙龍山去了,我即時起身。”

說着話,這位六爺站起,辭別華、張二英雄,這纔打杭州府起身。忽然想起孟二哥由臺灣又遷回孟家寨住,正東就是孟家寨,一江之隔,離孟家寨還有十數裏地。楊六爺一想:進孟家寨總得過擺渡。此時天氣已經掌燈啦,我莫若先找店住下,明天再往孟家寨。一看這座店,門道掛着燈,上書“雙合店”。

剛要進店,跑堂的與夥友吊坎:“併肩子紐瓢招落把合,蒼孫太覺。”楊六爺聞聽,黃眼珠亂轉,他們說的黑話,就是說老頭太矬,哥們回頭看看。這麼兩句話,六爺黃眼珠一轉,燕尾鬍鬚一捻,心中說道:“好小子,坎吊到你姥姥家來啦。”老義士誠心耍笑,說道:“有整所房子嗎?”夥計說道:“有上房跟東西廂房一所。你多少人?”六爺說道:“一個人。”夥計說道:“你一個人怎麼住這些屋子?”六爺說道:“我愛清靜。我包袱裏物件價值連城,淨是核桃大的寶珠七八十顆,有金砂子鑽石、翡翠瑪瑙,多花幾兩銀子店錢不要緊,爲的是清雅。”掌櫃竈上羣賊一聽,心中暗道:“這號買賣就發了財啦。”

六爺撒開了一要酒菜,擺不開兩桌對在一塊。楊六爺又道:“明天我走時還得拿點乾糧,又要一壺開水。將門上好,別上我屋來,明天多給酒錢。”六爺將門一上,白開水就饅頭,吃白齋,酒菜倒在牀底下,白開水饅頭不能攙薰香蒙汗藥。楊六爺暗中扎綁停當,一看外屋兩個鍋竈,掀開鍋蓋一看,裏面還有半鍋高梁,提起鍋一看,乃是倒下臺階的地道。六爺將鍋仍然放好,蓋上鍋蓋,搬個凳子坐在一旁。等到二更多天,一看鍋向上一起,將鍋移在鍋臺之上,楊六爺一看,鍋在鍋臺上啦。

正在此時,忽又見一宗物件鑽了出來,晃晃悠悠。仔細一看,有飯碗大一物,青臉紅髮,臨到鍋臺的時候,就如麥斗大啦,然後又下去了。再上來可就是真人啦。楊六爺一揪頭髮,一劍紮在咽喉,往上一提,拋在旁邊。底下一問,上邊沒答話,又上來一個,又是如此。一連三個,第四個臨上來的時候,可就留了神啦,楊六爺一伸手捋住絹帕,他向下一縮,將頭髮斬落一縷,跑到櫃房說道:“了不得啦!去了四個人死了三個。”

蘇氏弟兄聞聽,聚齊店中之人,掌上燈球火把,夠奔上房。羣賊來到北跨院,不見殺人的客人,方要到南跨院,南跨院着了火啦,楊六爺一晃透風巾,放了好幾把火,這方出了店房。有心要到孟家寨,天氣半夜不便,前面有一個樹林子,進了樹林子,在樹林之中打一盹睡。正在朦朧之際,忽聽一陣大亂,人聲鼎沸,齊喊:“孟二爺的院中失了火啦!”楊六爺驚醒,乘亂上了擺渡,過了河遂進孟家寨。舉目觀看,孟家的宅院未着,楊六爺到了孟宅,躥房越脊,一看院中無人,到東跨院東房上一聽,有人說:“殺了就得啦。”楊六爺一聽,腳底下一使力,踩碎了陰陽瓦,又聽叫道:“大膽賊人!敢來孟家寨無禮。”

向地下一看,有一個穿桃紅的女子躺在東邊,一個穿銀灰的女子躺在西邊。老英雄看罷,縱下東房報了名姓,遂劍斬蘇士虎,扎傷蘇士龍,柳玉春、張德壽等四下奔逃。這都是因果循環,纔有六爺來的這樣巧,趕走羣賊,少爺孟金龍回來,爺兒倆見面,保護了宅院。

勝三爺回到家時,已經沒有事了,衆人才急忙來到後院看望二位姑娘的傷痕。老弟兄五位上後院的時候,正趕上翁氏在屋中,孟二爺在前邊,翁氏太太一見勝三爺等,都在前面進來,翁氏太太急忙跪倒說道:“老恩兄,小妹拜見。”勝三爺躬身說道:“老弟婦請你免禮吧。”蕭三俠遂與翁氏跪倒行禮,翁氏答禮相還。蠻子過來叫道:“老婆子!我給你磕頭。你怎麼沒擦點粉?”老太太低頭笑而不言,轉身而去。勝三爺說道:“歐陽賢弟太頑皮了。”蠻子說道:“當着勝三哥,他不肯言語,我就佔便宜了。”五老與小弟兄等進了西暗間,婆子丫環早將姑娘的小褂背後扯開,那枝袖箭釘在姑娘左腋下。二位姑娘,一位臉向西躺着,一位臉向北躺着,銀鳳頭前放着幾張紙,口內不住吐血。勝爺問道:“蕭三弟、孟二弟,你們看此箭傷,是不是與我所受的箭傷相同?”孟二俠、蕭三俠答道:“不錯,一樣。”勝三爺叫了一聲:“於小姐!袁小姐!”呼之不應。勝爺說道:“百草轉陽丹專治吐血、五癆七傷、毒藥箭傷。道爺不在,爲之奈何?”語畢,勝爺淚如雨下,遂說道:“連累了衆位弟兄,如今又連累了二位姑娘受此重傷,爲之奈何?”孟二爺捶胸頓足,蕭三俠唉聲嘆氣。歐陽爺一笑,說道:“蕭三哥,得用多少百草轉陽丹?”蕭三俠說道:“兩粒足矣。”蠻子說道:“巧啦,吾這裏正有兩粒。”勝爺掀髯說道:“歐陽賢弟,你爲何拿愚兄取笑了?”蠻子說道:“唔呀,我可不敢拿勝三哥取笑。”說着話,由腰中掏出一個白紙包兒,打開了遞給勝爺,勝爺一看,果然是兩粒百草轉陽丹。蠻子說道:“這是給三哥你老人家治傷的時候,我偷的。”勝爺遂將兩粒藥研爲細末,叫家人急速取來無根水,告訴婆子媽媽用刀將袖箭傷旁的紫黑肉颳了,將藥用皮子膏藥貼在傷上,上一半,灌下一半,銀鳳灌下一粒。老弟兄五位回到前院喝茶,小弟兄七位,方要擺酒,家人進來稟報:“由東回來了一隻小船,一個老叟搖櫓,有一位二十來歲的少爺,還有一位女子,說是前來拜望。”

蠻子說道:“我倒忘記了,準是石俊山老王八羔子。”孟二爺告訴院裏女眷接待女子,孟二俠等出來迎接男客,果然是石俊山與千里追風小俠客劉雲,那女子即是林士佩之妹。石俊山毒龍懷杖挑着兩個包袱,張茂龍、蕭銀龍等上前接待,石爺說道:“茂龍、銀龍,這兩個包袱是你們二位的,兵刃、暗器、頭巾俱都在內。”銀龍、茂龍收了包袱,當面拜謝。大衆歸了客廳,喝茶擦臉,不必細表。大家用飯,石爺叫道:“衆位仁兄賢弟!你們認得這位姑娘不認得?勝三哥你許認的吧?”勝爺一笑,說道:“愚兄哪認識女子呢?”石爺說道:“此乃林士佩之妹林素梅。雖然林士佩一母所生,可與林士佩性情不同,姑娘乃是節烈淑女。皆因爲林士佩骨肉無情,姑娘女扮男裝,夜宿賊店,丫環遇害,姑娘隻身一人,在樹林之中自縊,被我所救。當時我並不知他是女子,事後我將姑娘收爲義女。”勝三爺說道:“我深知姑娘。南北英雄會的時候,林士佩要燃地雷,姑娘五體投地,勸兄長不可點地雷,林士佩不從,豈知地雷被道兄所破。石賢弟,你如何與劉雲相遇?”石爺將救劉雲,驚走秦尤,毒龍懷杖打林士佩之事說了一遍,並將女兒素雲與劉雲治傷之事也說了一遍。當時求勝爺爲媒,與劉雲、素梅成就婚姻,蠻子寫帖。大衆酒飯已畢,蠻子將寶劍取出,叫道:“勝三哥!這是道爺的寶刃。”勝爺說道:“衆位賢弟血戰一場,只得了一口寶劍,老道未獲,杆棒無跡。惡道此次夠奔臺灣去,恐怕臺灣不能收留惡道,他必然仍奔杭州府。衆位賢弟,連三太,咱們還短一位要人呢,何以蔣五爺未見到來?使我放心不下。”蠻子叫道:“勝三哥!不用惦念五爺,他必然追下羣賊去了,萬無差錯。”勝爺說道:“三太、香五、茂龍、李煜、銀龍、賈明,你們六個人先奔杭州追趕老道。”黃三太等答應一聲,遂站起身形,夠奔杭州。”你六個人起身後,老夫隨後就到。”勝爺又說道:“金龍,你且在家中保護。”

六位英雄曉夜行宿,飢餐渴飲,到了杭州未訪着惡道蹤跡。

金頭虎到了杭州,見着老道就揪:“雜毛小子!”當胸就是一掌,老道說道:“這是怎麼的啦?無故的抓住就打。”黃三太作揖賠禮說道:“我兄弟是傻子,道爺多擔待吧。”弟兄數日仍未尋着惡道,心中一煩惱,在店中吃完早飯就悶睡。住了幾天,店家也知道是保鏢的,衆人睡醒起來吃茶,夥計們說道:“衆位達官,爲什麼整日的睡覺呢?杭州八日大廟,爲何不上廟逛逛呢?”三太說道:“什麼廟哇?”夥計說道:“此廟甚大,每年對臺戲,刀山馬戲,無一不有。這兩臺戲俱都是名角,各種貨物無一不全,今年廟裏十分熱鬧。”金頭虎一樂說道:“黃三哥,老道、張德壽、杆棒,這回全都有啦。老道取童子紫河車,張德壽採花,必然上廟去,廟上有的是大姑娘小媳婦。我若見着老道師徒,左手揪老道,右手揪張德壽,你們一搜老道小包袱,杆棒就有啦,豈不是一舉三得?”蕭銀龍說道:“你別說夢話啦,老道那麼老實?”蕭銀龍一打聽方向,夥計說道:“人山人海,你們跟着看熱鬧的人就去啦。”弟兄六位,遂來到錢塘門,就見男女老少絡繹於途,出錢塘門外有二里之遙,廟的西邊,大小買賣、各種賣吃食的,一家挨一家。廟西俱是茶樓酒店,廟東是生意場子,大鼓書蓮花落,練把勢賣藝的,廟後是賣木料的。弟兄六位走到廟前東角門外,角門東面圍繞着一圈子人,就聽裏邊有人說話:“無量佛,善哉善哉。這一位施主二子一女之命,幼年多受奔波,中年運氣不好。”

又聽說:“六文錢一卦,概不奉承。君子問禍不問福。”那人說道:“道爺,你真是未到先知。自幼我父母早亡,同叔嬸過活,受了些困難。我叔嬸去世後,我正在中年,遂當家主事,還算不錯。”“無量佛,這一位施主高壽了?”那人答道:“五十四歲。”老道說:“這位施主可不要惱怒,你還有九年的陽壽。六十三歲的那一年,你就該去世了。這一位施主十年克妻。”

此人說道:“道爺你真是神仙,我內人已死,留下兩個孩兒,晝夜啼哭,叫人心煩。”金頭虎說道:“我叫他給我算算卦,我問問他我有幾個兒子?”蕭銀龍說:“你還未成家呢,你哪裏來的兒子?”金頭虎說道:“我娶媳婦一下轎就生養大小子。”

蕭銀龍說道:“五哥不要無理取鬧。”道人道骨仙風,有出塵之概,娃娃臉紅嘴脣,半尺餘長的墨髯。此道者乃是返老還童,蕭銀龍沒看出來。金頭虎說:“他是生意人。沒有那樣靈的。”

蕭銀龍說道:“五哥,咱們上廟去吧,廟上熱鬧極了。”衆人進了廟門,有鐘鼓二樓,五層佛殿,弟兄們前後游完了,又向觀音殿的後院走來。院中有四架大葡萄架,金頭虎叫道:“楊香五!咱們摘葡萄吃去。廟裏和尚要攔阻,咱就問他是你們家裏帶出來的嗎?我們的廟千佛山真武頂,有行路之人,白住管飯。”傻小子那裏曉得紅蓮羅漢弼昆長老是賙濟人,他以爲應當的呢。廟裏當家的將這四架葡萄都賣出去啦,人家已經摘完了。

金頭虎近前一看,沒有葡萄啦,衆人遂向東南角而來。

看見東南角上有座綵棚,紅綠五色綢子扎的彩子,有四對牛角燈,綵棚當中有一塊紙糊的匾額,上書四個大字:“以武會友。”綵棚口外南邊十八件大兵刃架子,綵棚北十八件短兵刃架子,鋒利耀目,綵棚裏面八仙桌上,有一架天秤。金頭虎將母狗眼一翻,看這塊匾上四個字,他就認的一個,遂念道:“什麼什麼丈。”就認得這一個還錯啦,將友字念成丈字。蕭銀龍說道:“以武會友四個宇,就認得一個,還蒙錯啦。”黃三太叫道:“銀龍賢弟!練把勢的不能這樣闊。”蕭銀龍道:“有作生意之人,咱們何妨打聽打聽?”蕭銀龍遂向一個作小買賣的問道:“掌櫃的,求你告訴我們,這座綵棚是何人所設?裏面是怎麼個意思?”作小買賣的說道:“本杭州府的少爺,玉面小霸王焦振芳,在此搭綵棚以武會友。一會兒你就看見啦,家人擡來兩隻箱子,裏面俱都是銀子。有好武的要願意比武,比如要賭五十兩銀子輸贏,你放在秤盤上五十兩銀子,少爺也放五十兩銀子,你要將少爺兜一個筋斗,摔一個趔趄,少爺輸銀五十兩,餘外還送給五十兩。願意多賭也是如此。”蕭銀龍打聽明白,忽聽西角門外一陣大亂,遂說道:“大少爺來啦。”

金頭虎說道:“走走走,去看看我們大少爺。”衆人怕他惹禍,在後面緊緊跟隨,就見許多人騎着馬,向南來進了四角門。那馬有鐵青馬,有棗騮紅,有白龍駒,有甘草黃,有銀色白,二十餘人,都是武士打扮。就聽有人喊道:“大少爺裏邊吧!”就見這位少爺,頭戴武生公子巾,身披一件米色大衣,周圍金線走邊,雪青的十字絆,一巴掌寬的英雄帶,米色的腰圍子,年在二十多歲,白淨淨的臉面,五官端正。三太黃爺又看衆人拉着一匹白馬,銀鬃銀尾,咴咴的亂叫。三太平生最愛好馬,遂說道:“衆位弟兄,這匹馬真好,總有六七百地腳程。”賈明說道:“黃三哥,你要愛惜此馬不難,等他跑到清靜地方,我搶來給你。”黃三說道:“你少要胡說。”弟兄六位來到棚前,就見少爺居中正坐,衆教師南北兩邊相陪,綵棚後東南有茶水點心,大衆坐下喝茶。廟後頭的人就擁擠不動啦,比看練把勢的,又省錢,又多見世面。

正在人聲嘈雜之際,就有人在西角門外喊道:“閃開!閃開!”黃三太一看,兩個人擡着一隻箱子,壓得槓子直響,搭到綵棚之內,天秤桌前,打開箱子,一個個的都碼在天秤桌上,俱是雪霜白銀子。傻小子母狗眼直翻,叫道:“楊香五!我偷一個,咱們兩個人分分如何?”蕭銀龍說道:“五哥,千萬不要玩笑,這位擂官乃是知府的少爺,你要搶人家的銀子,這場官司你打得起嗎?”就聽擂官說道:“這三天咱們練啦,沒有人進場子。哪一位有能爲的,請上擂臺。”語言未了,打北面閃出一人,身材五尺往來,豆青的大衣,藍短靠,其貌不揚,鷹鼻龜背蛇腰,細脖子,非常的難看。遂說道:“公子爺,今天我請一請。”忙將大衣服脫在綵棚,站在當中面朝西,口中說道:“衆位老少英雄,這是本府臺的大少爺焦公子,率領我們衆教師以武會友,有好武的朋友,不論是保鏢的,護院的老師傅,皆可以上來練練。杭州府乃是五方雜地,藏龍臥虎,誰不知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有會武術的朋友好練的,請進場來,我們奉陪。要賭輸贏,願賭五十兩銀子,我們也賠五十兩,兩百兩。那位說我沒帶那些銀子能上擂嗎?三兩二兩也無不可,這是以武會友,就是分文未帶,也無不可,你只管進綵棚,咱們作爲取笑。”說着話,晃悠腦袋,無奈就是無人答話。金頭虎說道:“黃三哥,火燒我勝三大爺宅院,這一水就撈上來了。”楊香五說道:“怎麼撈呢?”賈明說道:“這一次打孟二大爺家帶盤費不少,咱們大家湊一百銀子,我先與鷹鼻鷂眼那小子賭輸贏,我兜他一個筋斗就是三百兩;回頭我就賭上三百兩,我再兜他一個趔趄,就是九百兩,再賭上這九百兩,我再踢他一個筋斗,就是好些個百兩。”楊香五說道:“傻小子,就有一個便宜,被王華買去啦。你看看廟上,千人萬人,誰進場子?他是知府的兒子,他要打了人,哈哈一笑,要輸給別人,翻臉就惹不起。”金頭虎說道:“你怎麼那麼膽小呢?知府就不說理嗎?”不表傻英雄與香五口角,再說擂臺上有一人說道:“衆位,我姓王,外號人稱野雞溜子。”王七方將此話說完了,遂站一旁。焦公子亦站起身來說道:“我再請一請吧。”焦公子忙將大衣服一閃,勒十字絆,緊英雄帶,來到擂臺前,一抱拳說道:“衆位,把勢場沒有大小,有好武術的只管請進場子來。無論保鏢的、護院的、教場子的子弟老師傅們,帶着銀子的賭輸贏,金賭金還,銀賭銀還;沒帶着銀子的以武會友。”

公子將話說完了,臺底下仍然默默無言。王七說道:“我再請請,這麼些位,連一個好武的都沒有嗎?我打一趟拳,衆位看看。”說着話王七一拉勢子,打了一套拳,蕭銀龍等一看,平平常常,比三座毛四門斗強點。焦公子說道:“王教師退下去,我也打一趟拳。”遂說道:“衆位若看我的拳有錯,多求指正。”

語畢,亮姿勢,打了一趟拳。列位,打拳要準,發招要穩;縱如風,站如丁;手眼身法步,招招精奇,式式到家,真受過高人傳授,明人指教。打完了一抱拳,對臺下說道:“見笑,見笑。”黃三太說道:“衆位仁兄賢弟,真奇怪了。”金頭虎說道:“三哥,您怎麼看奇怪呢?”黃三太說道:“紹興府山陰縣結義村姓黃的甚多,黃家本族有三十六手黃家拳。焦公子這套拳,正是黃家門上三十六手。”賈明說道:“人說您誠實,您原來也會捧場。知府的兒子打拳,就是黃家拳;要是總督的兒子,就是賈家拳啦。”黃三太這一席話不要緊,後來引出姦盜邪淫、苦樂悲歡好些事情,後文書暫且不表。

且說王七見公子打完了拳,復又來到擂臺前,對臺下說道:“臺下這些位可稱人山人海,你們衆人就連一位會武術的都沒有嗎?難道你們練會了把勢,就會關上門,等到夜晚當着老婆子練嗎?”金頭虎說道:“三哥,這小子太傲慢無禮。我到擂臺上打他一個大嘴巴子,要不將他脖子抽歪了,我就叫母老虎。”蕭銀龍說道:“賈五哥,何爲這樣無涵養呢?君子當積福,小人仗勢欺人,他這是狐假虎威。擂官不是知府的少爺嗎?他們幹什麼來啦?咱辦什麼?賈五哥千萬不要惹事招非,叫大家跟着受累。咱們不是沒當着衆目之下說咱們是保鏢的嗎?”

正在此時,就見南面有一個喊叫,聲音洪亮,喊道:“你不要藐視杭州沒有能人。”語畢,忙將大衣服脫去,就夠奔擂臺而來。背後一位老者,急忙揪住這位少年的英雄帶,叫道:“少爺不可!臨來之時,我家主人諄諄囑咐老奴,不叫少爺惹是招非。您何必掛這宗火兒?他又不是指名道姓。”黑英雄將老家人向外一推,縱上擂臺,一聲喊叫:“跟你賭輸贏!你不該藐視天下英雄。”王七正在狂傲之際,黑英雄上得擂臺,毫不客氣,插拳就打,十數個照面,就看出黑英雄的勝利來啦。金頭虎說道:“這位黑英雄夠朋友,不像楊香五,軟的欺負硬的怕。”黃三太一語不發。就見王七向上一縱,照定黑英雄咽喉一掌,黑英雄一下腰,反左手將王七的腕子捋住,右腿照定王七的胸前,就是一腳。這一腳,王七可成了滾雞溜子啦,咕嚕咕嚕,滾出二十餘步,看熱鬧之人一陣大笑,真叫大快人心。

黑英雄面對擂臺下說道:“這樣能爲還賭金錢?”焦公子站起身來,對黑漢說道:“黑英雄,你打了我的教師,你可敢與少爺比試嗎?”黑公子說道:“有何不可?打的是有能爲的。”焦少爺與黑漢動手插拳,二位遠長拳,近短打,黑英雄忽然被焦公子將腕子捋住,底下一腳,黑英雄鬧了一個仰面朝天,看熱鬧的哈哈一陣大笑。黑漢站起身來,跳下擂臺就跑,向老者手中奪取包袱,老家人不給,被黑公子一把推倒,打開小包袱,取出一口朴刀。黃三太叫道:“銀龍賢弟!你看此人多粗魯?那擂臺上兵刃有的是,他不就近取,他偏下來取刀。”黑公子手持鋼刀,上了擂臺。焦公子臉一紅,說道:“青天白日,你敢與少爺動刀?大概你是路劫的大飛賊。”遂叫道:“家人們!取過我的素杆亮銀槍。”這條槍八九尺長的點鋼鴨子嘴,上邊八個疙疸,鎦金鐺,素杆雪霜白,雞卵粗的槍桿,折鐵攪鋼打造,包一層銀衣,分量加重,故此叫玉面小霸王。焦公子一顫槍,黑公子擦刀便剁,三太一見,眼見得刀槍並舉,禍在當頭。

黃三太方要出頭露面,就聽西南角一陣大亂,喊道:“衆位閃閃,了事的來啦!此事非這位了,若不然了不了哇。這位在杭州府一跺腳,四門亂顫。”衆人向兩旁一閃,此人上了擂臺,說道:“焦公子不要生氣。”又向黑漢說道:“你無事生非。”

黑漢說道:“他兜我一個筋頭。”此人說道:“你要不打他的教師,他就兜你跟斗嗎?”黑漢不敢多言,唯唯而退。衆人觀看這位了事之人,面如美玉,五官端正,頭戴四楞袖口青布壯帽,正頂門上鑲着一塊白骨頭,青布的大衣,青布的短靠,棉花繩打十字絆,足登青布皁靴,細腰乍背。抱腕當胸,說道:“大少爺,高擡貴手,看在愚下之面,那黑人乃是愚下之拜弟,愚魯不堪。愚下與大少爺賠禮了。”焦公子翻怒容換笑臉,將槍遞與家人說道:“原來是賀師兄到了。是您的朋友,在下實在不知,要知是賀師兄的盟兄弟,我決不能動手。”這人抱拳說道:“大少爺太謙。明天我帶着我盟弟,負荊到府。”焦公子說道:“賀師兄說的哪裏話來?咱們是師兄弟,不要客氣。此事家嚴並不知,您要與令師弟到舍下,若被家嚴知曉,反爲不美了。誰也沒打着誰,就是將誰打了,您這一來,也不過是哈哈一笑,就算完事。師兄您要得暇,不妨到舍下談談,千萬別提此事,若知是師兄盟弟,小弟天膽也不敢觸犯。還請致意令師弟,就說我此時不能離開擂臺,假有閒暇,小弟必當拜訪。”

衆人一看,這位少爺雖然是知府之公子,談吐文雅,毫無驕傲之態,莫不暗中讚美公子的大度知禮。您道,這位了事的倒是何人呢?原來此人與黃三太乃是通家之好。方纔黑漢一上擂臺的時候,黃三太本就認識,比及插拳動手,黃三太以爲比試拳腳,決不致有什麼危險,所以觀之不言,恐怕賈明惹禍,若告訴了賈明,黑漢被摔,賈明必然上擂與黑漢報復,所以黃三太只笑而不言。及至黑漢下臺,由家人手中搶去小包袱,取出刀來,再縱上擂臺,焦公子命家人取過了亮銀槍,黃三太一看,必有一場惡戰仇殺,當人山人海,萬衆之下,必然誰也不肯相讓,若焦公子受了傷,黑漢也不能全軀下擂,黑漢要是喪於焦公子之手,必然是一場絕大的風波,故此黃三太萬般無奈,纔要分開衆人夠奔擂臺,欲以友誼的關係,與兩人和解,以息這一場大禍。黃三太方要當魯仲連,這位少年的人急忙分開衆人,縱上擂臺了事,黃爺一看此了事之人並不是外人,正是師弟賀照雄。原來黃三太與賀照雄、濮德勇、伍萬年,四位俱都是勝三爺的門下,四人又結拜了弟兄,受勝爺訓誨。賀照雄有賽專諸之名,是位孝子,賀照雄天倫臥牀不起,賀照雄在家晝夜服侍,勝爺辦鏢局子好幾載的工夫,賀照雄未曾見面。他住在杭州錢塘門外安樂村賀家堡,提起家世,也是大明家爲官,世代簪纓,如今雖作官,也是百萬之富,門前掛着“樂善好施”、“義著鄉間”、“一方載德”等等匾額。賀照雄自別恩師,侍奉父病一年有餘,老人家一病亡故。方纔這位上臺打擂的名字就叫濮德勇,與賀照雄時相過從,師兄弟討論武術,賀爺在守制期內,還病了一年有餘,濮德勇侍師兄如親胞。閒文少敘,黃爺見賀爺已經了完此事,心中甚喜,賈明說道:“黃三哥,我抽鷹鼻鷂眼的兩個嘴巴子去。”黃爺攔住說道:“賈明賢弟!這是何必呢?”此時焦公子在臺上說道:“衆位老少賓朋,天也不早啦,我們也該回去吃飯啦,衆位散一散吧。”大衆看熱鬧的一鬨而散。蕭銀龍說道:“賈五哥,人家都吃飯去啦,咱們還不走嗎?”賈明無法,只好跟隨衆人出了綵棚。

弟兄六位走到三層殿一看,俱是女子燒香的。賈明說道:“怎麼這兒燒香的,盡是大姑娘?”楊香五說道:“你真是渾小子,你看看是姑娘嗎?這是孫娘娘香殿,小媳婦們前來求子嗣的,老太太燒香拴娃娃的,都是爲姑娘出了門子沒有兒女,前來給姑娘燒香許願。”賈明說道:“我也拴娃娃去。”楊香五說道:“你還沒娶媳婦呢。”賈明說道:“我先許下願,娶了媳婦一進門子,就生一個大小子。”張茂龍說道:“你別搗亂啦。”蕭銀龍說道:“張七哥,你就是實心眼,賈爺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您叫他去他也不去。”衆人正說着話,就見由打二層佛殿角門,進來一男一女,前面的男子彬彬儒雅,厚藍綢子大衫,厚底福字履的鞋,八月中秋後還拿着涼扇呢。後邊一婦人,青綢子衣服,底下穿百褶裙,雖然是舊衣服,然而很潔淨,來到了孫娘娘殿前,請了一股香。這位是個秀才,後頭這位是秀才的娘子,請完了香,二人進了子孫娘娘殿,在各神位俱都燒了一股香,飄飄下拜,那女子穩重端莊,將那些擦姻脂抹粉的婦人,比的猶如妖精一般。這時金頭虎仍在殿外站立不走,楊香五叫道:“賈賢弟!咱們走吧。”賈明說道:“忙什麼,再看會兒。”就見秀才娘娘點完了香在前頭走,秀才在後面跟隨。忽然間由西角門撞進二十餘人,都是短衣襟,小打扮,有穿紫花布褲褂的,有穿月白布褲褂的,藍綢子褲褂的,青綢子褲褂的,穿着小衣服,都露着七節鞭、九節鞭、手稍子、匕首刀、雙叉子,二十多人前頭一排,後頭一排,將角門擋住。

秀才娘子說道:“借光,我們過去。”娘子又回頭叫道:“相公你看看。”那位秀才遂上前說道:“借光,我們過去。”這羣人說道:“怕擠別來。”秀才說道:“這是廟場,女子燒香之地,你們這樣舉動,須知我不是好惹的。”那羣人說道:“你好惹不好惹的,跟誰說呢?你有勢力,叫府縣下公文,別叫男女混雜。”金頭虎一聽,就要挽袖口上前動手。忽見外面來了一人,藍紡綢褲褂,青靴子,短鬍鬚,手提打馬藤鞭,說道:“衆位,你們不認的,這是杭州府第一名士蘇文煥蘇先生。”

又低聲說道:“這是槍桿,熟讀大清律。閃開,閃開。”大衆聞聽,俱各向兩旁一閃,秀才夫婦也都過去啦。蕭銀龍說道:“咱們也該喝酒去啦,天到什麼時候啦?”黃三太六位出了西角門,向西去俱都是茶飯鋪。原來,杭州這座廟非常之大,歷年有戲的時候,雖說正日子是四天,必要續演十天八天的。爲何續演呢?這座廟的大寶局總有八九十家,四天正日子完了,他們便出來要求續演,打着廟裏衆買賣家的旗號,向會頭要求,衆買賣家爲做生意起見,俱都贊同。要求許可之後,戲價便由各大寶局擔負,故此廟上的大小買賣雲集,飯館子在廟前搭樓作買賣。

黃三太等進了一家酒樓,這座酒樓是坐北向南門,衆人上了酒樓,黃三太與張茂龍坐在西面,蕭銀龍與李煜坐在東面,賈明與楊香五坐在正北面,這張桌子正靠着窗戶。三太要了十二壺酒,叫跑堂的給配了八樣菜,跑堂的將菜端上來,傻小子是搶吃搶喝。六位正在吃飲之際,就聽樓上飲酒之人交頭接耳,低聲悄語地說道:“這回可對碰上啦,知府的公子搶秀才的太太。秀才是一個槍桿,偏遇上知府的公子,一會兒轎子就要來到啦。”黃三太等俱都聽了個滿耳,惟有傻小子淨顧搶吃搶喝,他一句也沒聽見。楊香五怕他聽見,故意與他開玩笑,說道:“這個熘裏脊真是兩味的,這碟可是我自己吃。”金頭虎說道:“你要自己吃,我將菜都倒在一個碗裏,我自己吃大雜燴。”

正在此時,金頭虎擡頭一看,就見樓下的姑娘媳婦,人聲吶喊。

金頭虎叫道:“跑堂的!快來快來,下邊是什麼事?”楊香五見傻小子叫喚跑堂的,楊香五用大衣擋手,對跑堂的擺手示意,不叫跑堂的告訴賈明。金頭虎說道:“跑堂的,底下是什麼事?是着了火啦?”跑堂的說道:“我這個圍裙是從北京買的,放在水裏洗的時候,能夠立着。”金頭虎說道:“我問的是樓底下那羣人,摔倒的爬起還跑,是幹什麼的?”跑堂的說道:“咱這飯賣的賤,他們都搶着來吃飯。”金頭虎說道:“你要與我打啞謎,我砸你的飯館子,先將這張桌子給你翻了。”跑堂的說:“您看吧,這就到啦。”正在說話之際,就見由東向西來了一乘四人小轎,轎中有嬌滴滴婦人啼哭的聲音,說道:“廟上的仁人君子,搭救搭救吧,我是秀才之妻,被羣盜搶來啦。”賈明也聽明白啦,遂叫道:“黃三哥!您聽見沒有?咱們管不管?青天白日竟敢搶秀才之妻。”黃三太未及答言,賈明說道:“我明白啦,浙江紹興府有名的人物怕事,我賈明可不怕事。”三太被賈明用話一激,擦拳磨掌要管此事,楊香五說道:“這樁事要是管,千萬可別團腕,也別落把。”團腕即呼名字,落把即殺人。傻英雄說道:“對對,誰要團我的腕,我海攢!”海攢即罵街。正在此時,小轎已經來到酒樓之下,金頭虎一擡腿踹落一扇窗戶,由酒樓上縱下來,一橫擋住去路。

衆惡奴觀看傻英雄:雷公嘴,狗蠅眼,紅眼邊,大肚子,羅圈腿,梳着一個沖天杵的小辮,三尺來高。就聽金頭虎說道:“小子們,這乘轎子是怎麼回事?”方纔那個大胡爪的老頭說道:“朋友,你問也是白問,我是知府的大管家,外號人稱長毛狗,姓王行三。後邊那位是二管家,人稱短毛狼李七。這乘轎裏的女子,乃是杭州一位寒儒之妻。這裏邊有一段緣故,這位寒儒當初娶妻無錢,向我們大少爺借三百銀子,我們大少爺不借給,我們衆人慫恿大少爺成人之美,才借給他三百兩銀子。如今二年多,本利未清,大少爺責成我們討這筆債,因爲是我們哥倆的承還保人。我們找他要錢,他言說吃飯錢都沒有,就仗寫字吃飯。要了幾次,蘇文煥言說:‘我一貧如洗,決還不了這筆賬。叫我的娘子跟了大少爺去吧,給大少爺作上一房愛妾,也省的跟我少吃無穿。’我們將此話一回稟大少爺,大少爺言說:‘我在杭州府買一個姑娘花上多少錢?誰要殘花敗柳?’我們跟少爺死說活說,少爺才應允,可是還未娶人。今天恰巧我們大少爺上廟,秀才夫婦也來逛廟,我們看見了秀才之妻,遂告訴了大少爺,大少爺一看,很對心思,遂上前問秀才:‘這筆賬何以久不清償?如再不清償,就要發轎擡人。’蘇文煥他言說:‘還不起賬,該得起賬。’我們大少爺一怒,這才發轎擡人。算來本利五百多兩,有中保人,有承還保人,字據上有蘇文煥的押。你管的了五六百銀子的事嗎?”賈明說道:“你們少爺是叫焦振芳嗎?”長毛狗說道:“不錯,打聽打聽玉面小霸王焦振芳,無人不知。”金頭虎說道:“知府補缺的時候,你們知道嗎?”長毛狗說道:“不知道。”賈明說道:“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嗎?”長毛狗道:“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賈明說道:“你們知府候補的時候,他是窮小子,沒錢住店吃飯。我是放官利債的,利錢可大點,當時他託人借我的錢,是蹦蹦利,由候補補缺的時候,借了我五十兩銀子,一蹦就是一百兩,兩蹦就是一百五十兩,如今本利算起來共欠十萬銀子啦。我找你們知府去啦,我叫他將官利債算算吧。你們知府說:‘本府也還不清,我的夫人也老啦,將我兒媳婦折抵利錢吧。’話可說啦,還沒給我人呢,將我那筆賬與蘇文煥這筆錢還抵不了嗎?”衆惡奴一聽賈明這話,遂說道:“衆位別跟他費話啦,打吧,只要留口氣就行。”長毛狗仗着焦公子之勢,一伸手就給了賈明一個嘴巴子。賈明伸左手一捋長毛狗的腕子,右手照定長毛狗就是個嘴巴子。三十來斤重的杵,長毛狗如何禁的住?倒在地下就打開滾啦。短毛狗說道:“衆位齊上!”

衆惡奴向上一包圍賈明,哪知道金頭虎專打二把刀的把勢,他又有金鐘罩,力氣又大,這個惡奴的叉子叫賈明一杵繃飛,那個七節鞭一遞,就將杵纏上啦,賈明一拉也給鬆了手啦。如此打了七八個頭破血出。後邊的惡奴抹頭就跑,擡轎子的也早跑啦,賈明後頭就追。黃爺在樓上開發完了酒錢,楊香五打開小包袱取兵刃,縱下樓來,後面黃爺等陸續由樓窗戶跳下。三太上前將轎簾扯下一看,損陰喪德之人,專有損陰喪德的主意,轎裏的娘子兩隻胳膊在兩個轎杆上用繩子捆着呢,腰上也用繩子縛在兩邊轎框上,婦人是紋絲不能動轉。三太抱着朴刀,不敢上前。娘子在轎中叫道:“壯士爺!請您救我不死,我是蘇秀才之妻,被該強盜所搶。”黃三太一看娘子不過二十來歲,正在青春年紀,不敢上前伸手解繩子,因爲有男女之嫌。娘子在轎中聲聲央求速爲解救,黃三太正在進退兩難之時,就見後面有一男子,二十多歲的年紀,踉蹌而來,滿身泥土,滿面灰塵。來到切近,三太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方纔在子孫娘娘殿焚香的秀才。黃三太方纔聽娘子說是蘇秀才之妻,遂上前叫道:“你是蘇秀才嗎?快來,令正現在轎中無恙,趕緊解救!”蘇秀才跳到切近,邁步進了轎子,伸手解開繩子,由轎中將娘子攙扶出來。蘇秀才遂跪在塵埃,此時娘子也跪倒在地,蘇秀才叫道:“壯士救我夫妻不死,請問貴姓大名?”三太伸手相攙,叫道:“蘇先生請起。蘇先生你何處居住?”蘇秀才遂先站起身。黃爺道:“蘇秀才,快將令正請起。”蘇秀才攙起了自己妻子,遂對黃爺長嘆一聲,說道:“我家住在南門外,賃屋而居。”黃三太說道:“焦公子不知在哪一家酒樓吃酒呢,我等雖然救了令正,他那一羣惡奴若報告他,他必然前來報復。我們動上手,完事一走,你夫妻仍不免於厄。”蘇秀才說道:“學生倒有一門親戚,在大李村居住。我妹丈在北京作生意,我妹妹只有一個寡婦婆母,我只可投奔在那裏。”黃三太說道:“蘇先生可有盤費?”蘇秀才說道:“我方纔燒香的時候,只有二三百錢,被惡奴推打的我連一文錢也沒有了。”三太聽罷,由中掏出銀兩,把繫腰的綢子撕下一塊,堆着銀子說道:“這是四十多兩散碎銀子,你可作爲路費,趕緊遠走去吧。”蘇文煥將銀接到手中,眼含痛淚說道:“恩公貴姓高名?學生倘有寸進必當重報。”黃三太說道:“大丈夫施恩不求報。”蘇文煥說道:“您要不說名姓,我夫妻寧凍餓而死,不受恩公的金銀。”黃三太見蘇秀才老誠,這才說道:“在下家住浙江紹興府,姓黃名三太,保鏢爲業。”夫妻二人謝了恩,三太將蘇秀才攙起。廟上有的是大小車輛,俱都是鄉下拉腳的,三太遂叫了一輛車,問道:“由此拉到大李村,多少錢的腳錢?”車伕說道:“兩吊錢吧。”黃三太給了二錢多銀子說道:“我們沒有零錢啦,多給你幾個吧,越快越好。”趕車的將銀接在手中,蘇文煥夫妻上了車,趕車的一搖鞭,向西而去。蘇文煥在車上看三太,三太在地下看蘇秀才,真是英雄愛豪傑。三太見車已走遠,暗道:“狗公子一來,便是一場大禍。”三太此時救了蘇文煥,哪知二十年後,黃三太騎着馬匹走在一個鎮店,見五六個土豪,揪着一位老太太打的實在可憐,三太由馬上跳下來,向前勸解,土豪不服,被黃三爺一拳打死,官人將三太帶到縣衙打官司,那時三太已經留鬍鬚,五十多歲的人了。縣太爺升堂審訊,三太跪在大堂以下,縣太爺問道:“兇犯家住哪裏?

姓什名誰?”黃三太說道:“小人姓黃名三太,家住浙江紹興府。”縣太爺問道:“爲何毆傷人命?”三太說道:“皆因爲從此經過,見五六個惡少,揪着一個老太太拳打腳踢,小民觀之不忍,下馬解勸,惡少以多爲勝,與小民動武,被小民誤傷致命。”縣太爺大怒,說道:“他們人多打你,你怎麼會打死人的?必是他們將你打急啦,你用力推他們,碰在牆上啦。”黃三太說道:“大人神目如電,真是他們將小民打急啦,我一推那人,將那人推在牆角碰死的。”縣太爺說道:“你是誤傷人命,暫行釘鐐收監。”於是收在監中。有老者給三太送飯,對三太說道:“我們縣太爺姓蘇名叫文煥,受過您好處。請您在監中放心,我們太爺自有解救之法。”三太這才恍然大悟:“這是二十年前所救的人。”三太在監中三個來月,釋放出獄。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黃三太來到火神廟,見楊香五等被衆惡奴五十餘人包圍,三太遂由外面亮朴刀殺進重圍。金頭虎喊道:“別團我的腕!別摘我的瓢!”這羣教師之中,有明白江湖綠林道話的,遂對焦公子說道:“他們這羣是賊,決不是好人。”焦公子坐乘白龍駒,高聲喊道:“錢塘、仁和兩縣的官人!這幾個搶了綢緞店啦!那梳沖天杵小辮的,與使匕首刀瘦小枯乾的;還有紫臉的,使鏈子槍;面如白玉的,使鏈子錘;那十六七歲,寶劍眉,杏子眼,手使判官雙筆;最後來的黃白臉面,手使大朴刀。他們這六個人要走了,我跟你們縣衙門要人!”賈明聞聽說道:“小子,你仗勢欺人?”一字杵一晃,殺出重圍,夠奔焦公子而來。焦公子手中擎着亮銀槍,傻小子說道:“好你一個搶男霸女的賊,哪裏逃走!”金頭虎說着話,來到近前,心中暗道:“我身體矬小,他在馬上,我夠不着他。我先將他馬腿擂折了,然後再擂他幾杵。啊呀,不行,不行,一杵他也受不了。我擂他一拳,然後我一跑。”金頭虎走到馬前,一橫杵照定馬的前腿打去,焦公子一蹬繃鐙繩,槍尖朝下,前把一低,後把一指,噹啷啷一聲響亮,將杵繃出,金頭虎向後倒退了好幾步,焦公子一抖嚼環,這條槍梨花亂舞。馬步交戰,金頭虎蠢笨,焦公子這匹馬乃是戰馬,並且又常常演習,抖嚼環裏裹外削,梨花亂舞,將金頭虎圈住。賈明累的熱汗直流,遂喊道:“你們幫着我來!”賈明喊了半天,不見人來接應,這羣人圍着殺不出來。金頭虎正在急難之間,就聽西北上聲若銅鐘,有人喊道:“大廟上亂打毆鬥,也沒有人彈壓地面,倘若打出人命來,如何是好?”金頭虎聞聽,心中歡悅,正是蔣五爺蔣伯芳。賈明喊道:“五叔救我來!別落把兒,別轉腕兒。”

蔣五爺何以來至此處呢?皆因在孟家寨老義僕孟忠送信,勝爺大衆殺散羣賊,蔣五爺由旱路回到孟宅,順着北岸向前行走,迎面有一片樹林子,就見由樹林中躥出一人,向西北而去。

蔣五爺一看,背後揹着六七口寶劍,蔣五爺心中暗道:“非七星真人不背七棵寶劍。”蔣五爺心中暗道:“孟二哥家中着火,非是他放的不可。”五爺遂跟蹤追擊,大聲喊道:“惡道哪裏逃走!”老道回頭一看,來了一個血人一般,老道一聽聲音,知是蔣伯芳,遂抱頭鼠竄。蔣五爺腿快,越追越近,向西去波浪滔滔一道大河汊子,惡道奔了河汊子。蔣五爺不由的一怔,心中說道:“我是一點水性都沒有。”蔣五爺眨眼之間,心得一計,遂說道:“呔!老道,今日你插翅也難逃去了。葉承龍水性都跟我學的,你今日焉能逃走?”七星真人一聽,心中念道一聲:“無量佛,我的佛!葉承龍在天下羣英會出世,探寒泉,鬥水蟒,得冰片,震住五八四十寨總轄萬丈翻波浪韓秀。南七省的綠林道,韓秀水性第一,卻被葉承龍壓住,葉承龍的水性是跟他所學,我焉能由水中逃走?”遂順河坡向北。蔣五爺追得離着老道五六丈遠,看看追上,老道暗想:“他要將我追上,必將我砸成肉泥。他會水他怎麼告訴我呢?我跳水試一試他,他要下水追我再說。”思索至此,遂向河中跳去。蔣五爺一看,一頓足將河坡土頓起多高,心中暗說:“老師累次勸我學水性,我總不遵命,師兄弟六人都會水性,惟我蔣伯芳一點水性也沒有,致將老道放走。”蔣五爺遂對老道說道:“姓蔣的不趕盡殺絕,放你去吧。”老道說:“你是不會水的。”

蔣五爺眼看着老道踏水而去。此時天光已亮,蔣五爺一看自己渾身是血,遂由背後解下小包袱,打開包皮,血跡已透,又打開油布包袱,取出衣服換好。將血衣服放在水裏,沾上水擦棍上的血跡,將棍上血跡擦去,將血衣服向水裏一扔,踩着老道的蹤跡,向西追去。到了鎮店,買青綢子纏了盤龍棍,曉行夜宿,追到杭州府。城裏關廂,庵觀寺院,尋找老道,蹤影皆無。

找了兩天沒有蹤跡,在店裏住着發愁,店裏夥計說:“壯士,你怎麼不逛廟去?錢塘門外八月廟,非常熱鬧。”蔣五爺問明道路,出離錢塘門,來至廟場地。走到一個土坡上一看,一羣人圍着幾個人打架,留神一看,正是黃三太等。

蔣五爺這二三年來,大長見識,一看北上坡幾位老者席地談話,蔣五爺將棍放在地下,坐在小包袱上,向老者問道:“打這樣的架,怎麼也沒有人給勸架呀?”老者問道:“閣下是哪裏人氏?”蔣五爺說:“我是武昌府的人。”老者說:“你若是近處人,我可不敢說。知府的公子搶秀才之妻,誰敢管哪?硬說欠錢不還,用轎搶人,從酒樓下經過,這幾位由酒樓上跳下來,將少婦也救啦,將教師也打啦。這幾位不是找是非麼?你聽聽,硬說是搶綢緞子店啦。若是弄到衙門裏,就是一頭的官司。這幾位豈不是找死麼?”蔣五爺心中不悅,說道:“我們不管誰管?你們莊稼人是牆頭上草,哪方風硬向哪方倒。”

蔣五爺大衣一脫,向腰間一圍,小包袱左肩頭一個角,右肋下一個角,胸前麻花扣一系,打開盤龍棍。五爺心中一想:“打不的,盤龍棍一掃全完。”將心沉下去,一聲喊嚷:“青天白日,好幾十人在廟上,刀槍並舉,倘若傷了人命,如何是好?”

就聽金頭虎喊:“五叔救我!”蔣五爺合棍進前,賈明被焦公子白龍駒圍着,蔣五爺一遞棍給分兩開,賈明抹頭就跑,焦公子一抖嚼環,向西一撞,蔣五爺一橫棍,砰的一聲,馬倒退了好幾步。焦公子在馬上問道:“什麼人!”蔣五爺面帶笑容說道:“公子,我從此經過,你們兩方面人我都不認識。我方纔打聽明白,說有一秀才欠你錢,你要將秀才娘子折賬,世界上豈有此理?你硬要發轎搶人,秀才跑在後頭啼哭,他們幾位看着不忍,所以抱打不平。”焦公子低頭思忖:“蘇秀才不欠我的錢,乃家人誣賴,此事理上太說不下去。家人教師們又並不受多大的傷,要不然就完了吧。”公子正在默默無言之際,長毛狗對短毛狼說道:“短毛狼,你看看,公子要了解,公子要完咱們不完。你看看,了事還有拿着大木棍了事的?你的刀甚快,你繞到那人身後,照他肩頭劈他一刀再說。”短毛狼聞聽,點頭稱善,遂向五爺背後,照定蔣五爺肩頭上就是一刀。蔣五爺是何等的英雄?忽聽背後有金刀劈風的聲音,右手用棍向後一兜,“嗆啷”一聲響亮,將短毛狼的刀磕飛。也是適逢其巧,這把刀正落在長毛狗的太陽穴上,長毛狗正歪着頭,看短毛狼劈人呢,這把刀可就落下來了,一時躲閃不及,紮在太陽穴上,當時殞命。焦公子看得明明白白,不由的大怒說道:“你哪是了事?你正是搶奪的賊人!”焦公子說着話,把槍的前把一低,後把一揚,照定五爺就是一槍。蔣五爺的棍平着向外一繃,使了四成的勁兒,焦公子這條槍,幾乎撒了手。蔣五爺緊跟着棍,向外一推,焦公子哪裏躲閃得開?這一棍打的焦公子五臟六腑翻個,當時在馬上“哇呀”一聲,吐出鮮血,翻身落馬。蔣五爺由馬後頭繞過去,一捋馬的嚼環,認鐙上馬。這匹馬乃是戰馬,蔣五爺襠口一合勁,馬的腰塌下半尺去,蔣五爺用棍微微一動馬的後跨,這匹馬四蹄蹬開,翻蹄亮掌,跑將下去。衆惡奴一見公子落馬,俱都前去營救公子,蕭銀龍說:“衆位兄長扯乎。”扯乎即逃走。衆人遂奔北方而去。蔣五爺乘白龍駒奔西走下去了,焦公子昏迷不醒,衆惡奴將焦公子擡在車上,拉回了私邸,方纔甦醒過來。衆惡奴遂到廟上,逼着綢緞店具字呈報:廟上有明火賊人搶奪綢緞店。惡奴又報告錢塘縣,說公子被打落馬,大盜搶去焦公子之馬,並用刀扎死大管家長毛狗。

錢塘縣見報,豈敢怠慢?立刻同到廟場驗屍,這且不提。

單言黃三太大衆跑出去有六七裏地,見有一座大樹林子,黃三太說道:“衆位賢弟,咱們在這兒歇息歇息,等一等蔣五叔吧。”衆人等候多時,見大路之上,逛廟的紅男綠女絡繹於途,但不見蔣五爺到來。就聽路上之人俱都提念焦公子搶人之事。蕭銀龍叫道:“三哥!我問問逛廟回家之人,訪訪蔣五叔下落。”黃三太說道:“甚好。”蕭銀龍追上三位老者,和顏悅色問道:“借問老大爺,廟上是什麼事?都三三兩兩議論。”

這三位老者之中,有一位老者說道:“少壯士,你沒有看這個熱鬧麼?”銀龍說道:“我們是逛廟來晚啦,在前邊樹林中休息,聞聽廟上有搶人之事,故此晚生打聽打聽。”那位老者說:“這件事鬧大啦。焦公子搶人,忽然由酒樓上跑下五六個人來,劫住轎子救了少婦,並刀傷人命。方纔不是錢塘縣驗屍嗎?聽說焦公子也被人所傷,大管家被刀扎死。這七個人,吾想一個也跑不了,拿着就是死罪。”銀龍說道:“聽說有一個使棍的搶了馬走,不知跑了沒有?”老者說道:“那使棍的搶去了馬,四蹄如飛的向西跑下去啦,當時可沒人追趕。”蕭銀龍道了一句謝,遂回樹林子叫道:“三哥!可了不得了,衆惡奴逼着綢緞店具稟,說是江洋大盜白晝打搶綢緞店,扎死知府大管家,打傷了焦公子,搶去白龍駒,請求仁和、錢塘兩縣一體嚴拿。咱們可比不了蔣五爺,班頭馬快要圍上蔣五爺,蔣五爺用棍一掃就完,咱們可不行。”黃三太說道:“天色將晚,咱們趕快走,找着鎮店咱們便住。”六人遂站起身來,奔東北而去。走出有十餘里,迎頭見一鎮店,東西的街道,坐北有一家小店,店門口有夥計向裏讓客。黃三太在前,楊香五、蕭銀龍等在後,遂步人店門。三太說道:“與我們找清靜的房屋,三間兩間都行。”店裏夥計說:“壯士爺,沒有空間啦,全住滿啦。”黃三太方要發作:“沒有屋子爲何讓客?”楊香五在旁一拉黃三太的衣服,問店夥計道:“此鎮還有店沒有?”店夥計說:“向東去,還有兩家客店呢。”弟兄六位遂向東走去,走出不遠,又一家小店,夥計讓客,黃三太等進了店門。方要說住單間,話未出口,店裏夥計說:“客官別往裏走啦,沒有空屋啦。”

黃三太聞聽,心中愕然。蕭銀龍一拉三太,出了店門,銀龍說道:“三哥你看,前面還有一家店呢。”這回北面三個人,南面三個人,走到店門口一看,店門前站着一銀鬚老者,銀龍趕奔進前,抱腕當胸問道:“老大爺,你是此店掌櫃的嗎?”老者說道:“不錯,這是我的小店。”銀龍說道:“我們弟兄打算住店,但不知有單間房沒有?”老者問道:“壯士幾位?”銀龍說道:“六位。”老者問:“哪幾位呢?”銀龍用手向南邊一指,說道:“在東邊的那三位,西邊的這兩位。”此時店門道已經掌上燈啦,蕭銀龍用手一招黃三太等,俱都來到近前。老者一看,遂說道:“你們幾位是在廟上打抱不平的七位不是?”蕭銀龍說道:“正是我們。老大爺何以知曉?”老者說道:“方纔有地方傳各店主,說有七個匪人在廟場搶掠綢緞店,打傷焦公子,扎死大管家,搶走白龍駒。你們爺們要住了店,倘若由店中將幾位辦去,我們這座店豈不受累?可都知道你們七位打抱不平,但是官事以勢力壓人,誰敢證明說未搶未奪?你們還不遠走高飛?倘再逗留,禍就不遠了。”黃三太與老者深施一禮,說道:“多承老者指教。”老者跟着還了一禮,弟兄六位這纔出了鎮店東口。八月下旬天氣,正在秋收完場的時候,曠野一望無際,金頭虎叫道:“黃三哥!打野盤,我可膽兒小。咱們在廟上又沒有宰活人,咱們有什麼大罪?咱們別聽那些個,仍是前行找店。”黃三太說道:“衆位賢弟不要憂慮,我有存身之處。”銀龍問道:“哪兒可以存身?”三太說道:“在綵棚了事之人,那位好漢姓賀名叫照雄,他與我有交情。他乃世代簪纓,樂善好施,可稱百萬之富,文武兩面的人物,杭州大小衙門,無不認識。”蕭銀龍問道:“可曉得住址?”

黃三太說道:“安樂村賀家堡。咱奔他家中,文武衙門官人,決不能找到安樂村去。”弟兄六位遂向賀家堡而去。走了五七裏地,前面黑壓壓一片葦塘,黃三太說道:“這乃是護莊河北岸。周圍俱是如此。”楊香五說道:“怎麼沒有道路呢?”黃三太說道:“東邊不遠,葦塘中有一條小道。”楊香五遂晃着火摺子,蕭銀龍說:“楊五哥,快滅了。”楊五爺說:“怎麼不叫晃着火摺子?”銀龍說道:“您看大秋後地淨場光,一望無際,黑夜之間,這一個火摺子照出多遠去。”楊香五這一晃着火摺子不要緊,只鬧得賀照雄家敗人亡。

後語休提,弟兄六位,找着小道,順着葦塘的蜿蜒小路向裏面走去。依岸靠水,見有一隻小船,金頭虎向上就跳,將船中夥計驚醒,問道:“什麼人?”傻小子說:“是我。”夥計用燈籠一照說道:“這六個人有浙江紹興府黃三爺沒有?”黃三太說:“就是在下。”夥計說:“三爺您這禍惹的不小哇。我們就是賀宅的船伕,您在廟上打抱不平,我們主人就要出頭了事,後來來了一位使棍的出頭了事,事未了好,反出了一條人命來,我家主人也不能出頭了。我家主人打發二十多人在堡外尋找衆位,就知衆位爺們住不了店。三爺請上船吧。”金頭虎說:“別將我們誆上了船,叫官人拿我們。”駛船的夥計說:“小人不敢。我家主人與黃三爺是金蘭之好,決無歹意。請上船吧。”六位上了船,水手提錨,搖定花裝櫓,順護莊河奔對岸而來。此河乃賀照雄先祖所修,他的先祖在大明家官居顯爵,皆因流寇作亂,天下刀兵紛紛而起,賀老大人遂告疾還家。回到家中,聘請安樂村的鄉紳聚在一處,說道:“咱們這村東通大江,每年桃水泛,便有淹沒之虞。咱們將村之四外挑成大河,東西村口搭兩座大橋,不獨可以免除水患,並且又可以防賊寇的蹂躪,你們大家以爲如何?”有一位年高德重的老者遂說道:“老大人所見極是。”遂會議擇日興工挑河。動了兩天工,忽刨出一窯白銀,興工之費用之不盡,賀大人當時宜布,即用此銀作爲挑河工資。有長者說道:“這銀子乃賀大人應得。若不是您提倡,焉能挖出這些東西呢?”賀大人力辭道:“此乃天助成功,賀某有何德能,敢受此金?”大夥俱都願將銀子全歸賀老大人,賀大人堅辭不收,於是大夥公議,盡用此銀興工,剩下多少皆歸賀大人,賀大人只得聽從衆議。哪知銀未用盡,工已告竣,下層又起出金條若干,賀大人遂成鉅富,並設立義倉賙濟了無數村民。賀老大人又聘請武教師,教全村人丁俱都習學技藝之法,練了不到二三年,就遇闖王李自成造反。土匪乘亂搶掠安樂村,由東西橋口向裏打,打了好幾日,也沒打進安樂村去,因此安樂村得以保全,此皆賀大人有先見之明的好處。閒文拋開,水手將船駛到南岸,見一片大松樹林子,船到南岸,衆英雄這才放心。大松林南邊就是賀爺的後花園子,船上水手領着六位到了花園後門,向前扣打門環,大門開開,出來一個老管家,對水手耳邊說了幾句話,工夫不大,由賀宅又出來一位老家人,白髮蒼蒼,叫道:“黃三爺!您還認識老奴嗎?您幾年沒來啦。”黃三爺說道:“怎麼不認得您老人家?”

老家人遂向駛船的說道:“你仍將船駛回原處,如有人問咱們村裏有人進來沒有,就說並無出入之人。”船上的家人搖定花裝櫓向北岸去了,黃三太六位英雄,皆同老家人進了後花園門,老管家將門閂上好。這園子真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藤蘿架緊對芍藥欄,奇花異草,青松翠竹,滿園花香,撲人慾醉。金頭虎叫道:“楊五哥!你看看這座花園子,比我們家的花園大得多。”楊香五說:“你太糊塗啦,人家是宦家。”說着話走到後花廳,就見兩對紗燈,分爲左右,賀照雄迎接出來,一見三太搶行幾步,跪倒身形,叫道:“三哥一向可好?”三爺趕緊相攙。賀爺行禮已畢,黃三爺遂指李煜說道,“賀大哥,給你引見引見,這位紅旗李煜,賢弟你大概還認識吧?”賀照雄說道:“能認識。”然後三太又與蕭銀龍等說道:“這位就是賀照雄。”蕭銀龍、楊香五等上前施禮。金頭虎說:“自己弟兄,何必鬧那些客套?賀大哥,我叫賈明,黑驢寨賈柳村的人,我還有一個兄弟叫賈亮。”衆人一陣大笑。童子紗燈引路,進了東院書房,七位英雄落座,童子沏上香茶。金頭虎叫道:“賀大哥!那位黑小子呢?”賀照雄說道:“賈賢弟有所不知,那位濮爺有點愚魯不堪,恐怕得罪貴友高親。”金頭虎說:“賀大哥說得太客氣啦,我還愛那黑小子呢,我們倒要談談。”

童子遂將濮爺請到書房。濮爺一進門,就向黃三太施禮說道:“三哥請上,小弟與三哥磕頭。”黃三太趕緊還禮,說道:“愚兄給你引見引見。”金頭虎在旁邊喊道:“小黑子叫人家給打了。”賀爺說着話,早將家人叫上來,叫廚房與黃三太等預備飯去了。賀爺問黃三太說道:“使棍的那位是蔣五叔嗎?”黃三太說道:“不錯,正是他老人家。”賀照雄說:“五叔好暴的脾氣,當時我有心給上前了事,我一見出了人命啦,焦公子墜下白龍駒,口吐鮮血,我這才由人羣之中擠出來,回到家中,打發人在各要路上等候衆位,恐怕受官人追趕。衆位兄長這一來到吾家,官人分明知道,也得與小弟暗中賣一份人情,文武官員都跟爲弟的有來往,他們決不好意思的。”您道賀照雄這一大意不甚要緊,幾乎弄得家敗人亡。弟兄們談了會子,吃喝完畢,遂都安歇。黃三太他們進了賀宅,就沒出內客廳東跨院,賀照雄與濮德勇是照常出入,在莊村外閒眺,門口外站立。由第二日,每日有錢塘縣的官人,在莊前後偵察,有的在村外偵察。皆因那日晚間,楊香五在河邊打火摺子,兩縣一府的官人,早將村鎮店各要路口,派人把守上了;錢塘、仁和兩縣,杭州府,在各莊村鎮店俱都有公事,嚴拿這七位,楊香五晃火摺子的時候,就有人看見啦,回去報告班頭啦,班頭帶領着三班人役,將安樂村要路俱都圍住。賀爺此時倒爲了難啦,有心叫黃三太他們走吧,也走不了啦。這一日八位英雄正在屋中吃飯,忽然有家人進來報告,說道:“當家的,大事不好了,現有錢塘、仁和兩縣,帶領三班人役前來,說叫您獻出八月廟行兇傷人的搶犯,要不然就要當時打進宅院。”衆英雄聞聽一怔,金頭虎喊道:“你們大家有膽子沒有?”賀爺說道:“怎麼沒有膽子呢?”金頭虎說道:“這就叫官逼民反。有膽子亮傢伙,打出宅院,宰一個夠本,宰倆還賺一個。”蕭銀龍叫道:“賈五哥!你好沒有道理,你豁出去啦,賀大哥呢?賀大哥的性命財產,豈不喪在你的手裏?再說賀大哥又是大孝的人,倘若老太太有好歹,又當如何?”賈明說道:“要不咱們就出去,叫人家毀去吧。”蕭銀龍說道:“那也不能。咱們先商量好了,事犯當官,漢子做的漢子當,咱們到在堂上,咱們別說出賀大哥來。一板子打死,夾棍夾死,咱們認命,咱們要說出賀大哥來,那就不算英雄好漢。賈五哥,你能夠嗎?”賈明說:“我能辦得到,夾棍夾上也說不出賀大哥來。”蕭銀龍叫道:“賀大哥!您出去見官人去,如非要人不可,我們打後花園子走。

倘若被他們捉住,過堂的時候,我們就說官人追的緊,我們由後花園進來的,與您大哥素不相識。”賀爺說道:“你們諸位且莫慌張,我且看一看去。”這才與家人出離了內書房,穿宅過院,到後門道一看,正是杭州府紅名班頭。賀爺說道:“衆位上差,我也不欠糧,我也未漏稅,爲何將我的宅院圍了?”

班頭叫道:“賀大爺!咱們都有交情,要不然我們可不能來,前次七個人大鬧八月廟,搶去公子白龍駒,打傷了公子,傷了大管家的性命,我們班上夥計當時追下來這幾個人,見這幾個人進了您的護莊河北邊葦塘子啦,黑夜並見有火亮,一夜的工夫未出安樂村,班頭回去報告此事,縣太爺追的甚緊。誰不知少當家的您好結朋友,人稱賽孟嘗,您的家中常常有朋友住着,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許他們在您家中住着,背地裏出去惹禍,也未可知。倘若這羣人在您家裏被捉了,我們見了府尊大人,就說在莊外所捉,決不能提由您家中捉的。凡事我們還求您照應呢。”賀爺說:“不是那樣說法。我的宅院房子是有數的,既是衆位班頭說在我莊子內有六七位,我也不知道,你們進去搜查,坐地分贓比奪搶都罪名大,要搜出掠搶綢緞店估衣鋪之人,我就算坐地分贓的賊首,官司我打啦。”賀爺當時叫門公由二道院大門俱都開放,請衆位班頭進去搜查。兩縣一府的官人帶領着三十餘名班頭,說道:“搜查賀爺的宅院,一草一木可不許動。”府縣的班頭俱都吩咐已畢,遂進了賀宅。賀照雄一看,府縣班頭認真要搜,遂又說道:“你們衆位倘若由我院中搜出一個搶綢緞店的賊人,當然罪有應得;要搜不出來,我是跟馬快班頭打官司的。”班頭說道:“賀大爺,您還至於這樣嗎?我們焉能進您的宅院呢?”府裏的班頭也立時軟化了,賀爺當時將話也拉回來了,遂說道:“衆位也別往心中去。今天沒有別的,我預備點水酒,大家很辛苦的,在我這裏喝一杯再回去。”府裏班頭說道:“賀大爺,您這是罵人,我們求您的日子多着呢,怎麼單有這點小事,便要騷擾您?”語畢,各班頭抱拳道請字,猶如風捲殘雲而去。

賀爺回到了內書房,見着衆人,言說方纔在門外與兩縣一府的官人交涉的經過。蕭銀龍說道:“雖然一時瞞過,終久必然敗露。我們還得急速設法脫逃爲妙。”但是兩縣一府的官人明着是走啦,暗中都留下人啦,在安樂村出入之道緊緊把守。

賀爺此時猶如熱鍋之蟻,心中甚爲焦急,有心叫黃三太他們走吧,官人把守得甚嚴;若不叫走吧,終久是禍。賀照雄焦急地由院中走出大門外,由大門外再走進內院,正在走出來的時候,就見大門外邊有一夥人圍成一圈,賀照雄是心中有病的人,不由得就是一怔,以爲又是縣裏官人前來。賀爺走到衆人跟前一看,並不是外人,原來是當族的兄弟叔伯及鄉鄰,圍繞着一個老道。賀爺站在一旁,就聽老道口唸無量佛:“這位施主少運坎坷,中年興家立業,尋財子祿。在少年時所受的苦楚,誰也沒有這位施主受的多。”就聽這人說道:“道爺說的真靈,我在少年時,四海漂流,所受的痛苦,真不知道有多少。”又聽道爺說道:“這位施主,今年貴庚多大?”那人答道:“三十七歲。”道爺說道:“你中年運比少年運佳,你是中年喪偶。”那人說道:“不錯,我纔將妻子喪去,留下兩個孩子,哭得人晝夜心煩。”又聽道爺問道:“這位施主高壽啦?”那人答道:“六十一歲了。”道爺說道:“我若說出來,施主可別煩惱。”

那人說道:“君子問禍不問福,道爺只管說來。”老道說道:“你今年六十一歲,六十三歲你壽命就有危險。”賀照雄一看,所算的卦,俱都是當族之人,也有賀照雄知道的,算得還是很對。賀照雄心中一動,暗自說道:“我爲何不叫老道給我算上一卦?問問他目下的月令高低。”賀爺思索至此,遂用雙手分開衆人,說道:“衆位兄弟哥哥們,我也算上一卦。”衆人回頭一看是賀爺,俱都說道:“少當家的來啦,您算算卦吧,這位道爺太靈啦。”賀照雄說道:“我正要算上一卦。”說着走到老道跟前,控背躬身叫道:“道爺!在下姓賀,就在此處住家,請道爺算算我的月令高低。”衆人說道:“道爺,給少當家的算算吧,少當家的必然多給卦資。”道爺唸了一聲:“無量佛,出家人指佛吃飯,賴佛穿衣,要多給卦資,貧道就沾了光了。”語畢,提起藍布包裹,拿着卦盤,對賀爺問道:“這就是施主的宅院嗎?”賀爺說道:“正是寒舍。”老道不客氣,邁開大步,直奔大門走來,進了大門,向裏就走,走過了東跨院,一直走到黃三太衆人所在書房。賀照雄在後面緊緊跟隨,看那樣兒,就好像老道來過多少次一般。一看老道來到黃三太六人所住的書房,伸手拉門,就要向裏走,賀爺在後面追着說道:“道爺,那是在下內眷。”道爺唸了一聲:“無量佛,貧道冒昧了。”這才翻回頭來,由原路又走到外院書房,進了書房,正面有一張八仙桌子,老道進來便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

賀爺雖然心中不悅,也不能說出別的,只好自己坐在東首椅子上。童子獻過香茶,賀爺說道:“道爺,請您看看我的掌紋,看看我的氣色。”老道一搖頭說道:“也不用看掌紋,也不用看氣色。這幾天施主你是心中有事,左右爲難,有心開發朋友走又走不了,有心不叫他們走吧,又怕連累官司。花費銀錢,施主不在乎,施主是大孝的人,你恐怕嚇着你的老孃。打官司倒好辦,你眼前大禍臨門,不出三天,必有刺客前來,要殺盡你滿門性命。雖有黃三太、楊香五,也不是他的敵手,張茂龍、李煜等也是不行,賀施主與濮德勇更是不行。”賀照雄聞聽就是一怔,算卦爲何連名姓都知道呢?遂問道:“道爺你貴姓高名?哪座觀宇當家?”老道說道:“施主,我不用說名姓。我有幾個小徒兒,他們倒有一點名譽。”賀爺說道:“貴高徒都是哪位呀?”道爺說道:“大弟子還小呢,今年八十七歲。”

賀照雄聞聽一怔,老道五綹墨髯,紅嘴脣,娃娃臉,四五十歲的樣了,爲何有八十多歲的徒弟?遂問道:“叫什麼名字呢?”

道爺說道:“震三山轄五嶽大頭鬼王鬼見愁,水面有個別號叫趕浪無絲夏侯商元;二徒弟複姓諸葛,雙名山真,人稱鐵牌道人聾啞仙師;三徒弟,南七北六十三省總鏢頭,人稱他神鏢將,姓勝名英字叫子川;四徒弟千佛山真武頂廟裏出家,法名叫弼昆,人稱他紅蓮羅漢弼昆長老;在我松竹觀又收了兩個小道童兒,五徒弟叫飛天玉虎蔣伯芳;六徒弟也是個小孩子,叫海底撈月葉伯雲。”賀照雄聞聽,趕緊站起身軀,提大氅雙膝跪倒,叫道:“師祖父在上,晚生給師祖磕頭。”道爺說道:“吾出家人不敢高攀。”賀照雄說道:“師祖父,十三省總鏢頭勝英,那是我的老恩師。”老道唸了一聲:“無量佛,我早已知道你是勝英的門下,又見你血心交友,黃三太他要真是搶奪,吾就將他們辦了。最可恨的蔣伯芳,氣高性傲,誤傷惡奴的性命,打傷焦公子,尤不當搶去白龍駒,大廟場之上,千人瞧萬人看,將假作真。蔣伯芳是你五師叔,他將來必得栽筋斗,作硬癟子。這個事情發現時候,我正在廟上擺攤呢,一見打抱不平,救秀才之妻,我就將卦攤收了,便暗看黃三太,他雖然年輕,倒有俠肝義膽,又見你交友純摯,黃三太等他們六個人俱都藏在你的家裏。吾這幾天晚上不在焦宅,便在你家,一舉一動,探聽消息。我都探聽明白,真要是你家裏窩藏大盜,你就是勝英的徒弟,我也不能相救你們幾人。現在焦公子有一個教師姓王名七,此人遍地搬動是非,他請出來一個和尚,今明後三天之內,必到你家中前來行刺。你弟兄不是僧人的敵手,此和尚有金鐘罩鐵布衫之工夫,有萬夫不當之勇,我特來護庇你一門良善,你不是勝英的徒弟,吾也前來搭救。”賀照雄說道:“求師父大發慈悲吧。”又叫童子:“去,將黃三爺等,由內書房請出來。”

工夫不大,書童將黃三太等七位請到書房裏。七位進了書房,賀照雄用手指着老道說道:“黃三哥認識這位道爺嗎?這是咱們師祖父。”黃三太就要過去行禮,賈明說:“且慢,且慢。”金頭虎遂向道爺說道:“老道,我師傅鬍子都白啦,我大師伯在臺灣盜過張奇善的寶刀,解過重圍;在蓮花湖用鐵彈打碎了彩蓮燈,將球含在口內運用氣功;在羣英會舉過石香池子,繞聚義廳一週,氣不喘促,面不改色。你要是我師祖,必然比我師大爺高明,你總得獻兩手藝給我們看看。”賀照雄、黃三太說道:“師祖你多擔待。”老道微笑說道:“豈敢。”又向茂龍、銀龍二人說道:“你們在雙龍山柵欄門裏,被林士佩百十餘賊人三面包圍,你們四個人出不來大門,忽有人將鐵鎖割斷,可有此事?割鐵鎖的那便是貧道。”銀龍、茂龍二人聞聽,這才謝過救命之恩。老道說:“賀施主,你教童子到後花園,把東面翠竹林的石堆上石子,取來茶碗大的一塊,再將不成材料的木板取一塊來,要幾分厚的。”賀照雄、蕭銀龍等暗中說道:“連後花園子亂石在那兒都探明白了。”工夫不大,童子將石塊、廢木板取來,這塊木板有七八分厚,一尺來寬,石子有茶杯大小。艾道爺叫道:“衆位!我可不應當這麼樣,你們看。”說着將石頭託在左手心,右手指起來,一拍左手心的石頭,張手一看,石頭已成碎塊。這一招爲棉沙掌,是軟中硬的工夫,如擊石法,重手法若擊石,非得石頭放在地下硬東西上;這一招兒將石頭放在手心上,全是軟的,所以最難。又將木板拿過來,左手拿着木板,右手指一劃,將木板劃成一條兒。

這就叫擊石如粉,劃木如泉。用手劃木板如划水,所以叫作劃木如泉。金頭虎一吐舌頭說道:“我的媽,我的姥姥,我磕頭,這是我師祖父。”大夥這才跪倒磕頭。老道打稽首相還,遂說道:“貧道是前來保護你們一門良善,刺客來倆都不要緊,你們只管放心。”賀照雄說道:“師祖父,你吃齋還是吃葷?”

艾道爺說道:“我吃素的。要有瓜果梨桃也行,無有鮮貨,就給我熬半碗稻米粥足矣。你們吃飯隨便用葷。”艾道爺是世外高人,概不計較別人吃葷吃素。工夫不大,將飯菜備齊,雖然艾道爺不計較,大夥也不敢放肆,草草的喝了幾杯,一霎時杯盤狼藉,黃三太等仍舊歸後客廳。道爺見書架上放着棋子,遂說道:“照雄,咱們爺倆下盤棋如何?”賀照雄遂叫童子取過棋盤來,擺好棋局。

賀照雄與艾道爺下着棋,艾道爺說一聲:“無量佛,刺客來了。”照雄問道:“刺客在哪裏?”道爺說道:“現在北橋口。”照雄問道:“師祖何以知之?”艾道爺說道:“犬守夜,雞司晨。我比你們聽得遠。你到大門道迎着他,我在二門道藏着。”賀照雄由院中出來,果然來了一個陀頭和尚,一條鐵扁擔,擔着兩個鐵鐘,這一擔子足有七八百斤,鐵鐘錚光明亮,直奔賀宅而來,來到門前一晃悠身軀,鐵鐘震動,咚咚亂響。

賀照雄早先雖未見過,常聽說過,此和尚在杭州府化緣。賀照雄遂叫門公:“給拿五百錢吧。”老家人取出五百錢來,說道:“老當家的,這是五百錢,你替我們當家的燒股香。”和尚接過錢來,向皮兜裏一裝,口唸:“阿彌陀佛,真是人旺財旺。”

和尚就募化賀爺一家,轉身形就走。賀爺回到二道院,艾道爺說道:“照雄,你看見和尚的情形沒有?”爺兒倆遂又回到書房,仍然着棋。掌燈之後,艾道爺說道:“你告訴闔宅老少,早早安歇,定更一過,前後都要熄燈安歇,咱們爺兒倆仍然着棋,外頭院書房多預備蠟燭,他要來了好先奔這兒。大概善渡他是不行的,必須用惡劣手段對待於他。”爺兒倆仍然着棋。

二更多天,艾道爺忽然說道:“照雄,刺客來了。”賀照雄問道:“現在何處?”艾道爺說道:“現在西跨院西房上呢。”

賀照雄叫道:“師祖父,你怎麼知道他在房上呢?”艾道爺說道:“我聽出躡足潛蹤的聲音來啦。”語畢,道爺將寶劍背在背後,衣裳襟向前後一掖,叫道:“照雄!你告訴三太他們,我三天兩日不回來,不要掛念貧道,貧道萬無差錯。善渡不行,我必用惡渡之法。我要傷了和尚,焦公子以武力不行,他必然要動勢力,我在府縣衙門先給你安置安置。我絕無差錯,不要惦念我。”說完,一掀簾籠,一晃身軀,一道電光相似,再看艾道爺,蹤影皆無。欲知賀照雄闔家性命如何,請看第六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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